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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來世界]田中芳樹 -【馬法爾年代記】《全文完》 關閉[複製鏈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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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Ⅲ

  當皇帝與皇後在本營之中再度重逢的時候,那場面並不是很令人感動。

  「你沒事吧?」

  卡爾曼似乎沒有什麼欣喜之情,不過當他對亞德爾荷朵如此問道的時候,還是形式上地擁抱了妻子,言行舉止之間,完全看不出他們是一對在新婚之初,便被迫離別的新郎與新娘。利德宛見到這幅景象,內心竟莫名地有種不舒服的感覺。當然利德宛完全不需要負什麼責任,但是卡爾曼與亞德爾荷朵這對夫婦,竟是全然不同於利德宛與安潔莉娜這一對夫婦。這種情形當然是不容外人插嘴的。或許人是在感到寂寥的時候,才會有思念的情緒也說不定。總之,利德宛是不會將皇帝皇後這對夫妻的情形,拿來當作自己與安潔莉娜公主之間的榜樣。

  「這全是黑羊國公的功勞。在皇後還沒有平安歸來以前,朕還一度考慮要用兵火把帝都整個燒空哪!」

  「這是因為金鴉國公恪守騎士的精神。並不是我的功勞。」

  如此回答皇帝之後,利德宛便與安潔莉娜公主退出了皇帝的面前。在返回黑羊公國軍的陣營途中,雖然沒有什麼特別緣故,兩人卻一直都沒有開口,只是牽著馬緩緩地走著,任由初夏的風吹撫在自己身上。蒙契爾沒有說到任何一句與妹妹有關的話。令利德宛不得不思考這沉默之中所蘊含的意味。

  「利德!究竟誰會成為這廣大帝國的支配者呢?」

  安潔莉娜問道。利德宛伸出一隻手臂抱住妻子的肩膀,將妻子仍裹著戰甲的軀體拉近自己。兩人的戰甲上,正反射著初夏的陽光,看起來彷彿是不合乎季節的降霜正閃閃地發著光。

  「公主,會認為國家需要有支配者的,可能只是支配者本身而已。而支配者的存在,或許只是在危害百姓也說不定哪……」

  這是利德宛的掛心之處。

  蒙契爾究竟在等待什麼呢。當城池外有敵軍包圍的時候,所期待的應該只是外部的救援乃至於呼應。如果就這樣倚仗帝都堅固的城牆,而一味耗費時日的話,根本無法獲得任何解決與勝利。遠在一百二十年前,鄰國耶魯迪曾經有一名貴族發動叛亂,在城池遭敵對士兵包圍的情況下,死守八年又四個月之後,最後落得糧盡食絕,全族滅亡的下場。蒙契爾當然不是一個會將滅亡當成是一件美事的人物。此時的他應該是胸有成竹才是。

  而利德宛其實也無須長久抱持著這個疑問。因為在翌日,也就是五月十六日的時候,來自東北國境的使者帶來了一個緊急報告。

  那劣根性不改的庫爾蘭特王國,「吃了苦頭之後依然不知道學乖」,竟然於此時又再度發動軍隊,侵入馬法爾的國界,馬法爾人是在此時才首度知道這個消息。庫爾蘭特的王宮,見馬法爾國內此時一片混亂,而耶魯迪又失去了九柱將軍之中的兩名,在野心與復仇心的驅使之下,又開始蠢動了。

  蒙契爾所等待的就是這個嗎?利德苑終於明白了,而且在明白到這一點之後,恍惚之間,似乎可以掌握到蒙契爾的整個戰略構想。先是指使耶魯迪國王吉古摩頓七世去牽制拉薩爾將軍,令其將軍隊撤回,接著再操控庫爾蘭特軍,使之侵略茲魯納格拉舊領。表面上看起來似乎毫無脈絡可循,但是在底下則是有龐大的線索在貫穿著。首先,蒙契爾設法讓列國無法採取共同的步調,若有一國侵略,則另一國撤退。這麼一來,任何一個國家都只是為各自利己的目的在行動,彼此都抱持著相互不信任的心理。也因此,對抗馬法爾的列國同盟,便會失去其有效性而自然崩壞。再則,各國都各自採取行動的話,皇帝卡爾曼的軍事負擔自然無法減輕,面對列國呈波狀的攻擊行動,必得要一一應戰。如果應戰的話,以黑羊軍與銅雀軍為核心的皇帝軍,勢必會不斷有死傷,既有死傷則兵力自然會受到損耗。皇帝軍的損耗,當然是對墊伏在帝都城中的金鴉軍有利。待皇帝軍已疲於作戰,而且損傷到一定程度的時候,金鴉軍就會開啟城門出來應戰。

  更有甚於此的是,即便能夠看穿蒙契爾的軍略構想,對皇帝軍而言,情況也不會因此而變得有利。因為卡爾曼此時已是草木皆兵、四面受敵,而這一點對利德宛與安潔莉娜公主來說也是一樣的。只要根源不斬除,外敵入寇就會像浪濤一樣地不斷湧來。就算皇帝與黑羊國公夫婦再怎麼曉勇善戰,也不能夠永遠持續戰勝。到那時,就是金鴉國公蒙契爾高奏凱歌之日了。

  「其實有方法可以對抗哥哥的戰略構想。」

  安潔莉娜這麼一說,利德宛不禁驚訝地注視著妻子。在銀色戰甲的裹藏下,其實有著優美肢體的安潔莉娜,以她那更勝於紫水晶的閃亮眼眸,回視著丈夫。看樣子並不是在吹牛說大話的。

  「你不明白嗎?以我軍全部兵力,攻擊金鴉公國的領地。此時哥哥的領地已是一片空城,要佔領並不會有什麼困難。」

  安潔莉娜輕描淡寫地說明著:

  「在這期間,就讓庫爾蘭特軍去圍攻帝都好了。哥哥一定會竭盡全智全能守護帝都,以免落入庫爾蘭特軍手中吧?對陛下而言,大概再沒有其他比哥哥更值得信賴的留守將領了。」

  利德宛這一次真不禁驚訝地感到前所未有的新鮮,他定睛地注視著眼前這位已經成為他妻子的武勇公主!

  「哇,我真沒想到公主竟是如此的一位戰略家!」

  真不愧是蒙契爾的妹妹,不過利德宛並沒有說出口來。因為有些話是絕對說不得的。無論如何,這個策謀非常地毒辣,不過或許也正因為如此,才能夠有效地發揮功用也說不定。一旦安潔莉娜立於陣前的話,那固守金鴉公國本領的少數留守部隊,可能會被削弱部份的抵抗意志。這麼一來,蒙契爾失去原有的領地之後,就算盤踞著堅固無比的城牆,也會如同一朵失去根部的花,總有一天會凋零的。原本所謂的帝都,就是指皇帝所在的都城,如果卡爾曼宣佈將皇帝寶座遷移到其他都城的話,也就等於是遷都而已。雖然原帝都為臣下所奪確實是有失體面,但如果說是遷都的話,至少在形式上會好些。

  可惜的是,在皇帝軍還沒有動身以前,另一則惡耗又傳到了皇帝的本營。原來為統籌兵員與糧食而離開本營的龍牙國公渥達不幸遭人暗殺了。繼銅雀國公拉庫斯塔之後,卡爾曼又失去了一名忠實的心腹部下。

  暗殺的過程經查明之後,原來是這樣的。

  龍牙國公渥達不論就他的閱歷、或者人格的穩重幹練來看,都是一名值得倚重的宿將,本應該要隨侍在皇帝卡爾曼的身邊。而他之所以離開皇帝身旁,而轉往地方負責兵員與糧食調配的工作,原因之一是他也飲用了有毒的水,身體的健康狀況不容許他擔任最前線的任務。不過,披戰甲上戰場的任務雖然不適合他的病體,但是他的頭腦仍然清晰而未衰竭。前往地方赴任之後,可以在當地一面靜養,一面統籌兵員與糧食,送往卡爾曼所需要的地方,這樣的任務應該是渥達所能夠勝任的。所以卡爾曼撥給他三千名護衛兵之後,便將他送回龍牙公國的領地。

  然而,就在返回本領的半途中,渥達見到了意想不到的客人,而且並不只一個,而是兩個。這兩人在一年前還是與渥達同起同坐馬法爾帝國的重臣,亦即宰相宋爾坦、與虎翼公國實質上的領主西米恩。宋爾坦由於毒殺皇帝卡爾曼的情人艾菲米雅而犯下大罪,西米恩則因為對黑羊公國繼承人利德宛挑起私戰而違反軍律,兩個都是不得返回馬法爾的罪人。這同為政治犯的兩個人,此時王對渥達施展他們的三寸不爛之舌:「如今列國巧弄陰謀,重大的危機正逐步逼近皇帝陛下。此時不再是計較過往之小小宿怨的時候。我等此時有精確的情報告知,所以想請您居中向陛下斡旋。而這也是渥達國公您立下大功的好機會。」

  渥達當然不是一個毫無戒心的人,怎可能把這番花言巧語當真。於是他不容分說地,即刻命士兵將兩人加以逮捕,並關進押解囚犯的牢車之中。渥達此舉是想把這兩人帶到皇帝的面前,請皇帝加以處斷,這正是渥達謹守為人臣之禮節的表現,不過,渥達此刻所必須做的,應該是當場將兩人加以處決。因為利用渥達謹嚴的為人,正是這計謀開始的第一步。宋爾坦與西米恩於是拿出事先藏在鞋滕的引火炸藥,投入陣營中放火。而潛伏在四周的庫爾蘭特軍一見到這個預先約定好的信號,便開始發動夜襲。在混亂之中,西米恩奪取馬法爾士兵的長槍,將渥達刺殺身亡。如果不是因為臥病在床,像渥達這般武勇的騎士怎可能如此輕易地被擊敗?不過既已如此,再多說也是無濟於事。渥達為皇帝所招集的兵員自此四散而去,而統籌的糧食也全部付之一炬。庫爾蘭特軍在這兩人的嚮導之下,得以更深入馬法爾國土,此時已經位在距離帝都東北方五百斯塔迪亞(約一百公裡)的地方。

  「宋爾坦再加上西米恩。這兩個鼠輩在作為馬法爾朝臣之時,便已離經叛道,此時竟聯合髒污的手,企圖賣國。好,朕一定要叫你們知道罪有惡報的這個道理!」

  皇帝在激怒與憎惡之下全身顫抖著,正要命全軍出擊之時,長老級的阿爾摩修趕忙加以制止:「陛下,請等一等。如果您由於此時的盛怒,而無益地動用大軍的話,勢必將造成莫大的災噩。無論如何,請您先靜下心來。」

  阿爾摩修大老所擔心的,是因為此時宋爾坦的名字已經被突顯出來。宋爾坦毒殺了卡爾曼的情人艾菲米雅,就算他再如何有利於皇帝軍,也是絕不可饒恕的鼠輩。再加上他殺害了心腹渥達,卡爾曼無論如何也要親手將他扼殺的心理是理所當然,而且也可以理解的。但是如果由於一味地憤怒,以致魯莽地動用大軍的話,那機敏又富於謀略的金鴉國公,不知會趁機施展什麼策略。

  而且蒙契爾先前所發佈的宣告,也獲得了一定程度的效果。諸侯們此時多避免擺明自己的旗幟,只是摒氣凝神地靜待這場動亂的結局。真正明確地靠在皇帝旗幟之下的,只有黑羊公國軍與鋼雀公國軍。龍牙公國失去了領主,此時正群龍無首、束手無策。而虎翼、銀狼兩公國,自前年以來便已形同半獨立的公國,雖然還存著國號,但已幾乎不受管轄。所以就戰力而言,卡爾曼與蒙契爾幾乎是對等狀態,孰勝孰敗尚且是未可預測。

  而安潔莉娜公主便是在這個時刻,向皇帝獻上襲擊金鴉公國本領的作戰計劃。獲得這個提案之後,卡爾曼驚愕的表情並不在利德宛之下,不過他隨即笑了笑,然後轉頭對年輕的黑羊國公說話--那爽朗的聲音已經是近日以來所不曾聽聞的了:

  「利德宛,你的夫人可真是難得的軍師哪!表面上雖然輕率無謀,但是,但是,卻是破解眼前之膠著狀態最有效的策略。這麼一來,應該可以將一切糾纏不清的謀網給一刀兩斷了。」

  皇帝的雙眼閃耀著霸氣的光彩,他氣勢凜凜地站起身來,開始下達命令。也正因為如此,利德宛才得以瞭解,原來皇帝從很早以前,就已經有了如此的軍略構想,先前只是一直在等待時機而已。既然如此,蒙契爾應該也早已想到這一點,而且也已經有所防備才是。想到這一點,利德宛不禁感到不寒而慄。

  ※       ※       ※

  在帝都的這一方,當聽到皇帝軍正朝金鴉公國的本領進軍的消息時,年輕的國公僅稍稍蹙眉:「要來真的是嗎?這一招可學得漂亮!」

  蒙契爾不禁苦笑起來。一旦皇帝軍襲擊金鴉公國的話,蒙契爾如果還繼續在城內袖手旁觀,那麼他也真是太愚蠢了。事實上,蒙契爾的腦海裡,早就已經描繪好專門用來應付如此狀況的戰略構圖,就這一點,利德宛的洞察確是正確的。

  「命全軍做好出戰準備。只要皇帝軍一後退,立刻就攻擊其後背。屆時將可一決勝負。」

  蒙契爾對馬提亞修將軍下令之後,一面也備妥自己的戰備武裝,然後命士兵將被軟禁的烏魯喀爾國王,耶佈雷姆三世帶到他面前。烏魯喀爾國王原以為自己即將被殺,正唇齒抖動不已的時候,蒙契爾對他宣告,他將與金鴉軍一同出戰,說罷之後,又再補充一句:

  「一個國王的性命,應該可以抵得上國境周圍的十州領土吧。現在就要看看你的朝臣,是否認為你的性命有如此的價值,這不倒也挺有趣的嗎?」

  蒙契爾有些不懷好意地笑著,而不幸的烏魯喀爾國王也與他抗衡似地陪笑,不過真正出現在他臉上的,卻只是喪氣可憐的肌肉痙攣而已。他真的不能理解,為什麼自己會在這樣的地方,為什麼非得要被捲入異國王位爭奪戰的漩渦之中。他所能夠理解的,只是金鴉國公所說的一部份話而已。十州,只要割讓烏魯喀爾的一部份領地,就可以將國王釋回是嗎?十州的領地並沒有什麼大不了,對一個國家來說,再沒有其他事物比國王的性命來得重要且貴重的了。如果真是如此的話,那麼在自己被救出之前,可得要好好地活著。當獲得這個結論之後,烏魯喀爾國王原先被取走的胄甲又被物歸原主了。不過,他原有的配劍卻沒有能夠取回。烏魯喀爾國王雖然提出異議,但是仍然只能身裹著胄甲,歎氣地想著:「好歹也有了盔甲,至少可以保護自己不至於死於刀槍之下了。」。金鴉國公一面對烏魯喀爾國王投以冷漠的視線,一面在以中低聲自語:

  「如果沒有人能夠活著留下來的話,也就沒有人能夠為死者憑弔了。利德宛是不是能夠扮演這個角色呢?」

  蒙契爾臉上露出了苦澀的表情。他應該是比任何人都更有資格活下來的。因為他必須要打倒卡爾曼,打倒所有逼近他的人,平定國內,以威勢平服列國,然後在適當的時機正式登上皇帝的寶座,建立金鴉王朝。直到事成之時,或許需要長達十年的時間,但是只有當這一切都全部達成的時候,他才能夠將自己從少年時代便開始迷戀的夢幻美女--那名叫野心的妖精化成現實。化成現實以後呢?就等到實現以後再說吧,此刻不應是憂慮這個問題的時候。

  在這天晚上,有一名男子從帝都的城牆上投身自殺。他就是曾在茲魯納格拉王國擔任宮廷書記官的裘拉傑。不過他的死幾乎沒有引起任何人的關心,而他胸中的苦悶也沒人有閒暇去思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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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落日之曲》
  
  
  Ⅰ

  大陸歷一○九三年五月十九日。從馬法爾帝都奧諾古爾往東方,方圓大約二百五十斯塔迪亞(約五十公裡)的這片廣大區域,正籠罩在一片薄薄的霧氣之中。這是由於冰冷的伏流水湧出,使得內海的水溫降低之後,初夏的太陽又散發出強光,使得水氣滲透到大氣之中所造成的結果。低沉的霧氣蜷伏在地面上,使得這景象看起來彷彿是白色的羊群在牧場上移動。

  霧氣不僅會混淆人的感覺,對於人的思考也會造成某種程度的影響。彼此對陣的士兵不禁想著,如果利用這霧氣,或許可以贏取勝利。但是在戰史上,也曾經有軍隊在秘密迂迴的行動中,因為霧氣突然散開,而遭遇致命攻擊的例子,畢竟這偶發的要素並不是能夠讓人依賴的。

  這是一片被稱為「琉特森平野」的土地。是從馬法爾內海這個經常被誤以為是海的大湖南岸擴展開來,其中有綿延不絕、起伏和緩的草地,也有一些低窪陰濕的地方。在歷史上,被稱呼為戰場的地方,經常都是雙方陣營的策謀在發生偶合之後所決定的,這一天也同樣如此。表面上看起來,皇帝軍似乎正朝著金鴉公國的領地進軍,但是當金鴉軍傾出奧諾古爾城,開始從後方緊追上來的時候,全軍便依巧妙的連動,重新編整好陣形,採取了正面決戰的態勢。而早已有所預料的金鴉軍,也迅速地完成佈陣,與皇帝軍面對面。

  耶魯迪王國已故的拉薩爾將軍,為了實現他自身的野心,曾經擬訂了這樣的一個計劃:

  「列國軍隊伺機從四方入侵馬法爾國境,便可以使卡爾曼二世疲於奔命,甚至在長驅直入馬法爾內地,攻陷帝都奧諾古爾之後,就可以使卡爾曼無處可歸。這麼一來,馬法爾自然會從繁榮的頂點直接墜落至谷底。」

  如此壯大的戰略構想,或許足以證明拉薩爾這名野心家,的確是具有非凡的才幹。但是,後來實踐的結果,並沒有如原先構想般地完美。因為有幾個客觀條件在一開始時就不甚充份。其中之一,是因為拉薩爾在最後關頭的時候,無法掌握足夠的權限來推動他所有的構想。拉薩爾的命運是操控在耶魯迪國王吉古摩頓七世的手中,而吉古摩頓七世的心理卻經常受到金鴉國公蒙契爾的間接左右,只要蒙契爾能夠掌握吉古摩頓七世的心理,便可以對拉薩爾的行動加以牽制。而蒙契爾確實也做到了。在近乎自我毀滅的情況下,拉薩爾從地面上消失了。由於蒙契爾的策謀與利德宛的劍,這名充滿野心的年輕人再也無法將馬法爾當作他實現野心的對象了。

  皇帝軍總共有七萬多名士兵。主力是黑羊軍,由國公夫妻指揮。卡爾曼並沒有令這支超過全軍半數以上的軍隊,聽命於他直接的指揮,而是完全交由利德宛與安潔莉娜統領。因為對卡爾曼來說,就算自己仍汲汲於防範兩人有背叛的行為產生,最後也是於事無補的。

  利德宛與安潔莉娜在戰端即將開啟之前,將帕爾托付給前國公阿爾摩修大老照顧。

  「差不多也快開始了吧?」

  「是的,不過不管怎麼說,這看似智略較勁的競賽,竟演變成如此愚蠢的戰爭。」

  「沒有任何一場戰爭是不愚蠢的啊,利德宛,在我所知道的戰爭當中,全都是愚蠢的產物,無一例外。」

  失明的老貴族在回想起過去的時候,不免流露出稍帶苦澀的表情。而他的這份苦澀,或許是因為深刻地認識到,人類將永遠無法逃脫其本身的愚蠢之中才產生的。儘管深知戰爭的愚蠢,大老的胸中仍然有「如果我再年輕個十歲」的熾熱情緒在跳躍著。此時養子將帶著夫人,代替老邁又失明的他,為皇帝在戰場上指揮軍隊。老人將與他的義孫帕爾,一起在五百名護衛的伴隨之下,於後方注視皇帝軍的戰況。另外由於有霍爾第與四頭猛犬隨侍在旁,令他們安心不少。

  「那麼,你們也該上陣去了,皇帝大概也久候他可靠的戰友多時,帕爾就交給我了。」

  「那麼我們這就去了,大老。」

  國公夫妻向大老行禮之後,便躍上馬去,向舉手示意的霍爾第致意之後,接著就飛快地馳騁而去了。大老撫摸著義孫的頭,一邊向他說道:

  「帕爾啊,我的眼睛看不見,你就把所看到的戰況告訴我吧。把你父親和繼母作戰的英姿說給我聽。」

  「是的,爺爺。」

  七歲男孩精神飽滿地回答道,然後就站在這位失明的老貴族身旁。他幾乎是緊抓著老人的肩膀,一面在馬車的坐位上引頸而看。在孩子的視線中,父親和繼母騎馬的身影在不久之後,便沒入那一片胄甲與刀槍所形成的銀色波浪中。

  金鴉軍總數有五萬五千名士兵,另外再加上來自原領地的援軍,而諷刺的是,在金鴉陣營中,還有跟隨烏魯喀爾國王耶佈雷姆三世一起前來的烏魯喀爾部隊。蒙契爾冷漠地思考著,這支烏魯喀爾部隊雖然無法作為可靠的戰力,不過若是作為擋箭人牆的話,倒也未嘗不可。

  馬提亞修將軍向主君報告:

  「黑羊公國的繼承人利德宛與他的妻子安潔莉娜,一起固守在皇帝卡爾曼身邊,而且在他兩人麾下的軍隊,超過了全軍的半數。」

  「我想也大概是這樣,這才像是他們倆個的作法。倒是這麼一來,也就是打算要和卡爾曼共同作戰,直到最後一刻了。」

  在金鴉國公如此回答之後,馬提亞修將軍雖然有些遲疑,不過還是不得不試著提出自己的建議。難道沒有辦法和王妹之間維持融合的感情了嗎?蒙契爾聽了馬提亞修將軍所說的話,並沒有憤怒的情緒,不過也似乎沒有受到什麼感動的樣子,或許是故意假裝成這樣子:

  「我很感謝你的關懷,馬提亞修。不過如果有如此樂觀的想法,可就勝不過我這個妹妹了。她這丫頭是個戰爭的女神,就算我認真要與她一戰的話,也不見得能夠戰勝她哪!」

  雖然馬法爾是個強兵之國,不過真正懂得巧妙用兵的人,也不過只有四個人而已,蒙契爾如是想著。而這四個人當中有三名正與蒙契爾為敵,對於如此的狀況,蒙契爾並非絲毫不覺得不公平。但是儘管如此,他仍然不認為自己會失敗。原本受皇帝支配的領地有一百五十州,而金鴉公國的領地只有十五州,兩者之間根本談不上孰勝孰敗。但是在他的策謀之下,終於能夠令兩者以不相上下的兵力作正面決戰。今年三月一日,皇帝舉行結婚儀式的時候,有誰能想像到五月十九日的今天,竟會演變成如此的狀況呢?

  「經過這一戰之後便可以決定一切。如果事態的進展能夠再順利一些的話,那就再好不過了,不過,哼哼,這樣的希望不會是太奢侈吧?」

  短暫地笑容之後,蒙契爾改變了自己的表情。此時兩軍都擺出近似凹字形的陣勢,彼此之間大約保持著三斯塔迪亞(約六百公尺)的距離。當風向開始由東北吹向西南,而霧氣開始迎風飄動的時候,兩軍陣前的角笛彷彿事先說好似地,同時都響了起來。嘹亮的角笛聲,向世人宣告這一場以數萬條性命作為供奉品的戰爭開始了。

  「……就這樣,兩軍的角笛聲響徹了琉特森平野。刀劍與長槍似乎變成一片發光的森林,正企圖翻覆整個地面。所有士兵都深切地知道,這場戰爭將決定帝國的命運。」

  這是年代志上的記載。

  原本不管是卡爾曼也好,蒙契爾也好,這兩名將帥在開戰之前,都會先將軍容細密地整頓好、詳擬用兵策略、並對戰場作一完美的選擇,然後才穩當地贏取勝利。然而當他們針鋒相對的時候,卻出自無奈地選擇了琉特森平野作為戰場,甚且被迫要放棄巧致的用兵策略,而倚賴單純的武力。然而在己方放棄巧致的用兵策略之後,卻又一面擔心對手是不是會採取什麼更勝一籌的策謀,所以在戰爭一開始的時候,雙方都顯得有些生硬而不順暢。不過用兵就像是流水一樣,水一旦流出之後,就會自然而然地成形。所以在最初的弓箭戰術告一段落之後,便有一支原處於皇帝軍中央位置的騎兵隊衝出了陣勢。由於擔心地盤所能承受的強度,所以衝出時的速度並不特別驚人,但是接著就逐漸加快馬步,八千隻馬蹄所掀起的土煙在空中飛舞著,連原有的霧氣也染上了土煙的顏色。

  「讓敵軍靠近。」

  金鴉國公蒙契爾的命令十分短促,而且聲音之中有著沉著與穩定。

  金鴉軍的重裝步兵隊仍抓住盾牌,一動也不動。

  皇帝軍的騎兵隊仍向前衝鋒,愈來愈逼近,當雙方距離僅剩下大約四分之一斯塔迪亞(約五十公尺)的時候,金鴉軍的陣營中發出了異樣的響聲,聽起來就像是大批蝗蟲飛過天空的聲音。原來是一千五百枝箭翎,在一聲令下,全部一齊射出。帝國軍在近距離、而且是在加速狀況下奔馳的騎兵隊,在遭遇這齊射之後,縱使想閃躲也已經是不可能。軍馬被粗大的箭翎射中咽喉和腹部之後,紛紛砰然橫倒在地面上。而騎兵被拋出馬鞍之後,也一一墜落,人與馬的叫聲似乎要震破籠罩在地面上的霧氣。第二道命令下達之後,重裝步兵立刻出動,對帝國軍投擲長槍。這些墜落馬下的騎兵相互糾纏在一起,此時是進不得也退不得,只能在金鴉軍的長槍攻擊之下,一一地被擊倒。透過霧氣見到這景象之後,皇帝軍這一方立刻鳴起了撤退的角笛。金鴉軍雖然作出追擊的態勢,但是皇帝軍立刻就推出兩翼的重裝步兵,掩護騎兵撤退,不給予金鴉軍有機可乘。

  最後,由皇帝軍的騎兵隊所發動的進擊,兩度遭金鴉軍的重裝步兵隊所擊退。就在皇帝軍無法發揮其騎兵之機動力與摧毀力的情況下,時間已經逐漸由早晨推移到中午時分了。

  「對策、對策,全部都被捷足先登了哪!」

  利德宛發出了歎息聲。雖然他試圖以各種方式,發兵去攪亂敵軍陣營,但是每一次都好像早已被料中了似地,始終都無法將戰果擴大。而金鴉軍也再三地展開迫近攻擊,但是在皇帝軍的陣容絲毫沒有破綻的情況下,整體戰況雖愈來愈見激烈,卻仍然無法看出對何方有利。

  Ⅱ

  接近中午時分,一場大變動產生了。金鴉軍當中一支以輕步兵為主的部隊,從皇帝軍右側發動了攻擊。攻勢非常地激烈,在將近兩個時辰的時間內,竟然令皇帝軍有千人以土的死傷,陣勢更因而露出了部份的破綻。

  皇帝軍完全沒有料到會有如此強力的側擊,而且也全然無從預料起。因為這三千名士兵,是蒙契爾在前天夜裡,從與戰場相對的另一頭城門秘密派遣出去,埋伏在戰場附近的兵力。

  「雖然是個小小花招,不過應該會有點兒效果吧!」

  當蒙契爾騎在馬上低聲自語的時候,立於皇帝軍陣前的安潔莉娜卻啐了一口說道:

  「真不像哥哥的作風,竟然耍出這種小花招來。不過,如果就這樣給耍了,那我自己也不像原來的我了。」

  「小花招就是小花招。不過真正的對決還是要從正面將對方加以扳倒。」

  利德宛的回答,有一半是在自我警戒。不過,不管怎樣,現在最重要的,就是趕緊把陣形的漏洞給彌補起來。於是利德宛與安潔莉娜率領一千五百名輕裝騎兵,朝右翼急急趕去,將那啃蝕著皇帝軍陣形,並企圖加以撕裂的金鴉軍給驅散開來。

  利德宛的長劍發出怒吼之後,便看到一隻仍緊握住戰斧的手臂朝空中飛去,後面還拖著一條鮮血的尾巴。而安潔莉娜的長劍也同時發出一道銳利的閃光,被刺中咽喉的騎士在發出短暫哀嚎的同時,便從馬鞍上消失了。騎手墜地後的軍馬,帶著呈波浪形起伏的韁繩,從這陣土煙中脫逃而去。

  「呀、是安潔莉娜公主……!」

  騎士們說到一半便再也接不下去,而只是面露怯懦的神情。

  「我是黑羊公國的安潔莉娜。凡是對自己的劍術有把握者,通通到我面前報上名來!」

  安潔莉娜將沾滿血跡的長劍橫放在馬鞍土,然後縱馬跳躍。金鴉公國的騎士其實並不是會為此而感到恐懼的膽小者,但是在敬畏的驅使之下,還是紛紛避開這位帝國中最勇敢的女騎士手中那銳利的鋒刃。雖然與戰術之間稍微有層次的不同,但是在惟有安潔莉娜才能夠發揮的影響力之下,金鴉軍也畏怯了起來,而利德宛所指揮的輕裝騎兵便在此時發動攻擊。金鴉軍在遭人擊退之後,無法與本軍一起連動,因而錯失了致勝的良機。

  拯救己方於急難之中的利德宛,突然間,感覺到似乎有一隻無形的疲勞怪鳥,正棲落在他的兩肩。那銳利的巨爪狠狠地插進他從肩膀到頸項之間的筋肉,令他幾乎感到疼痛。當然,這並不是因為疲勞所導致。不管是作為一名戰士或戰將,利德宛都是精悍而且充滿銳氣的。此時只因為內心對戰爭的意義有所懷疑,才使得他的內心彷彿受到強酸的侵蝕。雖然這場戰爭攸關馬法爾帝國的支配權,而且也將影響到大陸列國的霸權,但是,「這到底有什麼價值呢?」,利德宛的內心不僅有這種想法,而且他衝動地幾乎想對著整個戰場大叫。但是,他內心同時也有這樣的想法,就是此時如果不讓鮮血徹底流盡的話,馬法爾就沒有再生的可能。

  無論如何,自己絕對不能在此時此刻向後退。利德宛重新打起精神,將己方原先所採取的迎擊狀態直接轉向反擊。在他的指揮之下,皇帝軍緊追在這些企圖與本軍會合的敵軍之後,並且依曲線狀的動線將敵人趕進絕路,然後以騎兵戰力痛擊敵方本軍。這真是絕妙的手腕。原本由金鴉軍的重裝步兵所形成的堅固陣勢,在被人突破一角之後,便讓皇帝軍的騎兵侵入了陣內。

  「幹得好啊!利德宛這傢伙……」

  卡爾曼與蒙契爾同時都發出了讚歎聲。

  箭翎射盡之後,便隨即被捲入肉搏戰當中的弓箭手令人感到悲歎。在血腥的迷醉、與復仇心狂熱地驅使之下,騎兵們手持長劍與戰斧,從他們頭頂上揮落,造成一道道人血與哀號的湧泉。不過,這單方面的殺戮並沒有持續太久。當弓箭手化成地面上一灘灘的鮮血與和著泥濘的肉塊,完全被擊滅之後,金鴉軍的騎兵隊在亂刀閃爍的光芒之中,以幾乎毫髮無傷的狀態殺到了。

  騎兵彼此激烈地相互衝突,四萬隻馬蹄幾乎要叫地軸也為之震撼。刀劍的響聲持續不斷,長槍與長槍相互糾纏,錘矛痛打著頭盔,戰斧啃蝕著戰甲。在人類的怒吼與悲鳴聲中,又夾雜著戰馬的嘶啼聲,一陣令人難耐的音響充斥著整個戰場。

  被刀劍剁碎的軀體、血淋淋的首級、被砍斷的手臂不斷堆積在血的泥濘之中,然後又不斷被馬蹄給踢得四散紛飛。新產生的屍體與新湧出的鮮血一同打擊著地面,雖然薄薄的霧氣對於這些淒慘的光景有某種程度的隱藏作用,但是此時的霧氣卻像是與陽光的強度呈反比,霧氣正逐漸散去,至中午過後,已經完全消失了。於是血腥臭氣籠罩在夏草的氣息之上,汗水與皮革的氣味又瀰漫在大氣之中,這結果竟使得人馬的呼吸都感到有些困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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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霧氣完全散去的同時,氣溫便像是鳥兒在高飛般地急速上升。此時的太陽正逐漸從天空中央向西邊移動著。戰況在持續半日之後,兩軍戰死的總人數已經超過了一萬,儘管如此,勝敗的天秤究竟要傾向哪一側,卻依然無法判斷。在士兵當中,甚至有人顫抖地懷疑,是不是只要戰場上還有人沒嚥下最後一口氣這場相互殘殺就不會有宣告結束的時候呢?馬法爾人在大陸列國當中,是最標悍、驍勇的人民,但是他們的驍勇,似乎就要在這一天淒慘的戰爭當中被消耗殆盡了。

  但是,此時沉陷在狂亂之中的並不僅僅是馬法爾人。在大陸列國的歷史上,存在著一支曾經侵入馬法爾帝國最內地的異國部隊,那就是庫爾蘭特軍的三萬三千名士兵。他們之所以得以深入馬法爾內地,所仰賴的並不是本身的力量,而是趁著馬法爾此時的無政府狀態,以及有舊宰相宋爾坦的嚮導。不過不管怎麼說,此時的庫爾蘭特軍確實已經來到距離帝都奧諾古爾大約只剩一天行程的地方,並得以望見皇帝軍與金鴉軍在琉特森平野上所展開的激烈戰況。庫爾蘭特軍過去屢次遭馬法爾軍擊敗,因而此時馬法爾的內戰,應是值得他們拍手稱快的,然而在抽手稱快的同時,卻也激起了他們內心強烈的慾望。亦即趁兩軍展開必死決鬥之際,坐收漁翁之利。

  「這是我們的一個機會。可以同時將卡爾曼與蒙契爾的首級砍下。這麼一來的話,大家就可以盡情砍殺,愛殺多少就殺多少,直到馬法爾變成無人之境!」

  如果耶魯迪王國的九柱將軍拉薩爾還健在的話,應該會一面勒住自己心中那條控制野心的韁繩,一面衡量著投入兵力的最恰當時機。

  不過,庫爾蘭特軍卻是明顯地缺乏忍耐心。這或許是由於過去連續遭到敗北的屈辱感所造成的反作用吧。當馬法爾人意外地察覺到,有大隊的胄甲與戰馬出現在戰場外,並且正彷彿熔巖般驟然地湧入視野的時候,不禁驚愕地說不出話來。

  「……真是愚蠢哪!」

  金鴉國公蒙契爾對自身此時所處的狀況,作了如此的批判,而他那清晰的聲音之中,已明顯地失去了原有的沉著,他真是忍不住要失笑出聲。此地是他與皇帝卡爾曼,為贏得天下大權而不惜付諸死戰的舞台,庫爾蘭特軍大吵大鬧地闖了進來,這到底算什麼!不過,情況既已如此,總不能在一旁袖手旁觀,此時的馬法爾帝都奧諾古爾正毫無防備地展現在庫爾蘭特軍的前方。如果讓庫爾蘭特軍趁他們在展開死戰之際,奪取了馬法爾的帝都,那麼只要人世間有歷史存在的一天,馬法爾人就將會永遠淪為人們的笑柄。

  蒙契爾於是對後方下達迎擊的命令。這命令本身固然是理所當然,但是蒙契爾在下令時卻缺乏細密的考慮。因為此時固守在後方的正是米克羅遜,而他並非是武將出身的人。

  如果金鴉國公蒙契爾能夠獲得馬法爾帝國的皇位,那麼米克羅遜應該會是個成為宰相的人物。在各公國的政府當中,沒有任何一個像米克羅遜這般具有多方面才能的有用人才。無論是在財政、土木、法律等各個方面,他都具有卓越的才能,但是這一天卻是他首度披戰甲、配劍上戰場,而這首度卻也成了他最後一次。

  當庫爾蘭特軍宛如鋼鐵怒濤般闖入戰場的時候,米克羅遜曾試圖將敵軍的攻勢給煞住。行動雖然果敢,但卻是毫無效益。如果他能夠先開啟陣勢,讓庫爾蘭特軍先行穿過,然後從側背發動箭陣攻擊,把敵軍趕進湖邊的話倒也就好了;但是米克羅遜並不具有身為一名武將的判斷力。對他來說,「金鴉王朝」的成立,是他賭蒙契爾肯定會辦到的夢想。對於此時企圖以泥濘的雙腳來蹂躪這崇高夢想的庫爾蘭特軍,米克羅遜自然是滿懷憎惡與憤怒。但是驀然闖入的庫爾蘭特軍很快就粉碎了他的情緒。米克羅遜的防禦陣勢一下子就被突破,如同幻影般的宰相米克羅遜在全身被四枝長槍刺中之後便落馬。而身體在接觸到地面的同時,他的氣息也已經斷絕了。

  米克羅遜陣亡的消息,被緊接著發生的激烈戰鬥所吞噬,暫時還沒有傳到蒙契爾的耳裡。不過當蒙契爾終於接獲這個報告時,他不禁閉上了雙眼,連一句話都沒有說。因為在他所不斷描繪的未來構想圖當中,已經有一部份在此時蒙受了永遠的損傷。

  在這場戰鬥當中,金鴉軍同時也失去了馬提亞修這名宿將,在全身被六枝箭翎與兩枝長槍擊中之後,他壯烈淒慘地戰死了。年代志上描寫著,「連太陽的影子都還沒來得及移動。」,在極短的時間內,蒙契爾便失去了文武的重鎮。而造成如此重大損失的,並不是從正面與金鴉軍交戰的皇帝軍,而是連場所與時機都搞不清楚就擅自闖進來的入侵者。

  混戰的濁流吞噬了整個戰場,如今再談論什麼陣勢都似乎沒有意義了。在各個部隊之間、甚或在每個人之間,都有敵方與己方的兵員,錯縱複雜地攙雜在一起,在各處都正在進行著毫不容情的殺伐。始終在這混戰漩渦中揮舞長劍的安潔莉娜,此時卻屏氣凝神地注視著前方。

  「哥哥……」

  喊了這一句之後,就再也無法出聲的黑羊國公夫人,見到金鴉國公的騎影從她面前一閃而過,而且似乎還曾經在剎那間將視線移轉到安潔莉娜這邊,不過這或許只是安潔莉娜的錯覺。

  由於庫爾蘭特軍的闖入,此時的狀況已非常混亂,若有人再想要預測其中勝敗的話,真可說是愚蠢之至。原本庫爾蘭特軍是應該佔有壓倒性的優勢,但是在這個情況下,被襲擊的一方卻遠比發動襲擊的一方還要強得多。而且諷刺的是,皇帝軍與金鴉軍在此時都有一致抵抗外侮的意識,因而不約而同地,暫時都將指向對方的矛頭,轉移到庫爾蘭特軍的身上發動猛烈的痛擊。

  在金鴉軍的陣營當中,此時還發生了一個奇怪的事件。金鴉陣營當中,有兩名「高貴的俘虜」,那就是「正統皇帝」魯謝特,以及烏魯喀爾國王耶佈雷姆三世。耶佈雷姆三世似乎打從戰端一開啟的時候,就不停在尋找機會。當負責監視他的騎兵由於庫爾蘭特軍的闖入,而被吸引去部份注意力的時候,耶佈雷姆三世便抓住這個間隙,冷不防地撲向魯謝特皇子。

  當騎士愕然吃驚的時候,魯謝特皇子小小的身軀,已經被烏魯喀爾國王的左手臂給挾持住了。烏魯喀爾國王用右手捏住幼兒細弱的咽喉,然後一面喊道:

  「不、不要動,不准動,再動,我就捏碎這小孩的咽喉骨!」

  烏魯喀爾國王的聲音顯得十分僵硬,而且兩眼之中閃爍著近乎恐慌的光芒。由於幼兒尖銳高亢的哭聲,使得金鴉軍的騎士無法繼續將拔到一半的劍完全拔出。耶佈雷姆三世的雙眼閃爍著興奮的神情,他一面斜睨著騎士,一面大聲喝叱他們後退。只要騎士一企圖靠近,烏魯喀爾國王便高聲叫嚷:「不、不要靠近,不要靠近哪……!」

  騎士側由於擔心著皇子有什麼萬一,所以便無法靠近。但是此時的烏魯喀爾國王己完全失去冷靜,他死命地挾持住魯謝特皇子,手臂太過於用力,以至於那小小的人質幾乎已經要窒息,只能發出微弱的氣息。

  「把、把本王平安地送回烏魯喀爾本國。待本王回國之後,自會把皇子送回。你們立刻就為本王準備快馬,這鬧劇已經夠長了!」

  突然間,空氣中響起了一聲尖銳的鳴聲,接著只見耶佈雷姆三世的右耳被箭翎給貫穿了。鄰國的國王甚至連一聲哀號都沒有發出,便逕自倒在地上,而瀕臨窒息的皇子因而免於喪命。

  「鬧劇已經夠長了是嗎,似乎人在臨死以前,總能夠說出一些正確的話來。」

  低聲自語的人便是安潔莉娜公主,騎在馬上的她是從距離四分之一斯塔迪亞(約五十公尺)的地方射出了箭。面對那驚惶失措,趕緊在皇子周圍築起一道人牆的騎士,安潔莉娜僅投以苦笑的視線,就隨即掉轉馬頭,再度投入那戰亂的漩渦之中。

  Ⅲ

  當中午與黃昏在開始對峙之時,這場似乎無窮無盡的殺伐,終於開始有了變化的徵兆。

  在整場戰爭中,落得極度悲慘下場的,正是庫爾蘭特軍。身為一支受無德國王支配,又受到無能將軍指揮的軍隊,此時正開始向世人顯露他們的悲哀。庫爾蘭特軍沿著內海的邊緣移動著,企圖要對馬法爾這兩支相互殘殺的軍隊發動側擊。如果僅由表面上的地形看起來,該軍的用兵策略或堪稱精湛出色,但是他們不知這個湖既是被稱為馬法爾內海,水位的變動也是理所當然的。當庫爾蘭特軍湧向內海邊緣的時候,腳底下所踩的正是原本覆蓋在湖水底下的濕軟泥土,自然無法負荷戰馬與胄甲的重量。每往前踩一步,馬蹄與軍靴便深陷入軟泥之中,這麼一來,庫爾蘭特軍便在內海邊緣簇擁成大隊人馬的結合體,在一步也動彈不得的情形下,只得站在原處不動。對馬法爾人來說,當見到外寇意外地陷入困境的時候,自然沒有對他們抱持同情的理由。於是數千枝充滿嘲笑與殺意的箭翎從皇帝軍與金鴉軍的陣營中射向他們,而投擲的長槍也出現在他們的上空。結果,在馬法爾兩軍完美地連動之下,這群不請自來的橫暴客人獲得了血淋淋的教訓。庫爾蘭特軍就像是輪流被人在左右臉頰土打耳光似地,慘遭來自兩方的痛擊而開始崩潰。在這一陣攻擊的風暴當中,身為庫爾蘭特之客席的西米恩戰死,在這片內海的湖水中攙進了自己的鮮血。至於他在臨死之前,是否會呼喚著那位曾左右他人生的美麗女子,則無法從年代志上得知。

  不過,西米恩的遭遇或許還算是幸運的也說不定。在穿著己方戰甲的屍體之下,有一名男子被硬拉了出來。這名長相酷似松鼠的男子,被金鴉軍的騎士們,強行拉到國公的面前。他正是到去年為止,仍在馬法爾的朝廷擔任宰相職務的宋爾坦。

  「你已經沒有用處了,在天地之間,不再有你生存的意義。為了配合你的為人,就把陰暗潮濕的泥土作為你永久的巢穴吧!」

  當蒙契爾冰冷地宣告時,宋爾坦面如土色地喘著氣。宋爾坦之所以帶動庫爾蘭特軍入侵馬法爾,是他原先與耶魯迪人拉薩爾所研擬之一部份策謀的結果。不過宋爾坦並不知道,拉薩爾事實上是受到蒙契爾間接的牽動。獲知拉薩爾死亡的消息時,他已經隨同庫爾蘭特軍入侵馬法爾國內了,在這種情況下,宋爾坦只得將自己的命運托付給庫爾蘭特軍。當這托付給他人的命運竟出現凶兆的時候,宋爾坦除了哭訴以外,也別無其他選擇了。

  「不要殺我,請救救我,只要您能夠饒我一命,我一定會為金鴉國公效犬馬之勞……」

  「想為我效勞是嗎?那麼你就去死吧,除此之外,你也沒有其他方式能為我效勞。」

  蒙契爾用一隻手輕輕地揮了揮。見到這個信號之後,幾名士兵便同時將刀刃高舉過頂,同時對目標砍下。宋爾坦的軀體在片刻之後,便化成一堆血淋淋的肉塊堆積在地面上。而這麼一來,蒙契爾也代替他的敵手卡爾曼,完成為情人復仇的心願了。

  由於庫爾蘭特軍的潰滅,皇帝軍與金鴉軍終於得以從那奇怪的二面作戰所形成的沉重負荷中解脫出來。但是解脫出來之後,便又開始了同胞之間、骨肉之間的相殘。正因為如此,那四處逃竄的庫爾蘭特軍才能免於遭到追擊,不過卻也導致了一個意外事件。一部份混入皇帝軍後方的庫爾蘭特士兵,為了奪取逃亡用的馬匹與馬車,便襲擊了一台貴婦人所乘坐的馬車,與護衛馬車的少數馬法爾士兵。衛兵遭殺害之後,被敵兵以白刃抵住的這名女子,卻絲毫沒有畏懼的神色,她環視著眼前殘暴的士兵說道:

  「我叫亞德爾荷朵,是皇帝卡爾曼的妻子,也就是馬法爾帝國的皇後。」

  當這名女子挺胸說出自己的身份時,這群庫爾蘭特軍大吃了一驚。雖然她看起來確實像是極高貴的女子,但是沒想到她竟會是一國的皇後。

  「如果你們殺了我,皇帝絕對饒不了你們。我不會計較你們粗暴的行為,現在就快快離去。」

  就年齡上來說,這女子不過是一個小丫頭,但是她那高傲的威嚴與令人懾服的氣饋,卻壓倒了這群暴兵。他們於是畏縮了起來,在這名手無寸鐵的女子的氣魄之下,正要開始四散逃去的時候,思考與行動所即將形成的均衡,卻由於微量的毒素而導致了破裂的結局。正開始要逃散的暴兵突然察覺到,如果把馬法爾皇後押作人質的話,不僅可以確保自身的安全,甚至還可以對馬法爾要求相對的財物不是嗎?彼此在默契之中達成共識之後,暴兵於是又回頭襲擊年輕的皇後。但是皇後的懷劍一閃,其中一名暴兵的顎下便迸湧出鮮血,然後不支倒地。一名勉強從當場逃離出來的女官,踉蹌地衝進前黑羊國公阿爾摩修的警衛陣中,告知皇後正處於急難之中的消息。霍爾第於是帶領著二頭猛犬,以及十名士兵趕往前去,砍殺、衝散了那群庫爾蘭特暴兵,但是這時候皇後已經變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骸。皇後用自己的懷劍刺穿了自己的咽喉。為避免遭到這群暴兵的凌辱,亞德爾荷朵拼上自己的性命,來維護她身為皇後的尊嚴。

  「亞德爾荷朵過世了是嗎?」

  卡爾曼在不久之後接獲這個報告的時候,聲音之中有著沉痛卻乾涸的餘韻:

  「太可惜了,如果再活個三年的話,或許就可以在大陸諸國之上,盡情施展權謀了哪。死得太早了,不,或許是生得太遲了!」

  卡爾曼的言詞之中,沒有一句像是身為丈夫的人所應該說的話。平凡的感慨掠過卡爾曼胸中的一角。他沒有回想起亞德爾荷朵還活著時的情景,內心之中只對那慘遭毒殺的艾菲米雅有著哀惜之情。但是,亞德爾荷朵的處境又何嘗不悲哀呢。在她痛喪祖國之後成為她丈夫的這名男子,雖然並無不忠、但是卻無情。雖然想施展自己的權力與謀術,但是卻時不我與。而卡爾曼這邊也未曾有足夠的時間,來認識她真正的價值。在帝都被佔領之後她所表現出來的態度;在戰爭發生時,儘管皇帝己示意她可以遠離戰場,但是她仍在後方秘密地看護著全軍的戰況;以及她拚命為維護馬法爾皇後的地位與矜持所作的各種努力,都是卡爾曼應該要更加以珍惜重視的。卡爾曼的心開始痛了起來,痛得連他自己都感到意外。而這份心痛只能當作是對他的一種責罰。在兩年之間,卡爾曼重複了兩次愚蠢的行為,就是在失去他身邊的女子之後,才開始瞭解到她真正的價值。一個甚至無法讓一名女子獲得幸福的男人,算什麼英雄,又稱得上什麼雷霆大帝?自己終究還是沒有能夠盡到身為一個男人所應盡的責任……。

  在這一天當中,究竟有多少勇者在這個琉特森平野上喪命呢,為了記載主要的戰死者姓名,年代志上甚至得耗費四頁的篇幅才能寫完。

  接近黃昏的時刻,金鴉公國軍終於潰散了。所有人的體力與氣力都已經達到了極限。縱然手裡還有弓,箭翎卻已經耗盡;縱然手裡還有劍,刀刃卻早已有了缺口;縱然還有長槍與戰斧,卻因沾滿了血肉而不堪使用。一旦沒有了可用的兵力,也沒有了堪以使用的武器,國公蒙契爾的智略便也無從發揮起了。拉薩爾、宋爾坦、西米恩、以及蒙契爾此刻還不知道的亞德爾荷朵,這些人都在滿懷的野心、陰謀、與智略尚未獲得發揮以前,便被迫無奈地死去。而這不就是歷史的面貌嗎?在無數的野心中,能夠獲得實現的只有一個,而其餘的在歷史中,不過是構成時間與人心的碎片,這些時間與人心並沒有獲得歷史的傳述、甚至也沒有具體的成形。而歷史的裡程碑便是聳立在這些不斷累積起來的破片之上。蒙契爾以憐恤的聲音對他身旁僅剩的部下們說道:

  「各位辛苦了,現在大家各自逃命去吧。我自會思考我拉開序幕的方式。」

  但是當蒙契爾承認敗北時,皇帝軍也已經死傷殆盡,血流成河,陷入了無以為繼的困境。

  視野中全是一片紅色,彷彿是由鮮血所形成的天蓋正遮覆著天地。眺望西方之時,那宛如一道傷口般穿過一部份天空的落日,正緩緩往帝都的方向下沉。天空中央牽引著一條淡紫色的線,在線的西邊閃耀著金黃色的光芒,而線的東方似乎每隔一瞬間,就從原本的湛藍更加深成靛藍。但是這些色彩卻像是完全被紅色的天蓋給遮掩了似地,視野之中淨是一片赤紅。這淒慘、愚蠢、但是又無可避免的一天似乎終於要結束了。利德宛對於自己居然還活著的這個事實,竟然感到有些不可思議。在戰爭之中,他失去了頭盔,戰甲上佈滿了無數的龜裂痕跡,而在戰甲底下的肉體更由於痛裂的打擊而傷痕纍纍。長槍折斷了兩枝,馬已經換了第三匹。在這一場完全與用兵、智略扯不上關係的戰爭當中,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斬殺了多少敵人。儘管利德宛已經疲倦不堪,但是為了尋找他最貴重的東西,他還是繼續在屍臭之中策馬前進。當狗兒以叫聲呼喚他的時候,利德宛感受到心臟的跳躍。狗兒們跑上前來,在馬的腳下兜著圈子跑。

  「利德!」

  帕爾一面呼喊著父親的名字,一面從大老的馬車當中跳下,拚命從草地上奔跑過來。利德宛也從馬上躍下,但是全身的撞打、刀傷卻一致地發出痛苦的叫聲。在一陣劇痛的襲擊之下,利德宛就這麼跌坐在地面上。孩子撲了過來。利德宛抱起他、擁抱他,眼光仍然在搜尋他心中另一個最重要的人物,那是他在戰亂之中走失的人生精華。這時,聽覺又再一次比視覺搶先到達了利德宛的身邊。那呼喚他的聲音,飄過了充滿屍臭的空氣,而且正逐漸在靠近當中:

  「利德!利德!」

  安潔莉娜感覺到自己彷彿又回到了孩提時代。對她來說,這名既是情人,也是丈夫,同時又是同僚主將的黑髮騎士,一直都走在自己的身邊,所以他的存在已經變得理所當然,一旦他不在身旁的時候,就會感到強烈的不安。回音消失之後,安潔莉娜正要在孤獨的深井之中蜷縮起身子的時候,不知是誰的聲音將她給拉上了地面:

  「安潔莉娜!」

  原來是帕爾的聲音,她看見孩子正奔向自己,而孩子的父親也跟著從後面走過來。安潔莉娜邁開腳步跑了起來,她一邊跑,一邊脫下令人鬱悶的頭盔,讓她那頭冬日落陽般的頭髮隨風飄散。孩子撲進她的胸膛,而她則撲進丈夫的懷裡,胄甲相互撞擊的聲音便成了重逢的第一聲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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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Ⅳ

  在一片介於紅色的天與紅色的地當中的狹隘隙縫上,卡爾曼此刻正一動也不動地坐著。渾身的瘡痍絲毫不下於利德宛。堆積在他週遭的正是忠實騎士的屍體,只有隨身侍從菲連茲,在負傷之後仍隨侍在皇帝身邊。卡爾曼此時的思絮正馳騁在他週遭幾個人的生死之間,不久當他終於大大地吐出一口氣之後,他感覺到有一個人來到了他的附近。卡爾曼緩緩地轉動他那張已然被飛濺的鮮血以及砂塵給髒污的臉,對著那位正逐漸在走近自己的昔日舊友笑了笑:

  「哦,你沒事哪,蒙契爾國公。」

  「你也是啊,皇帝陛下!」

  言詞之間並沒有諷刺的意味。兩人都覺得幸好對方還能夠活著出現在自己面前。蒙契爾身上的胄甲發出金屬的響聲,腳步又更前進一些,他們兩人面對面地坐了下來。菲連茲原本想握起他那沾滿血跡的長劍,但是被皇帝給制止了。蒙契爾在重重地吐了口氣之後,感慨地說:

  「……看來,我們兩個如果不直接把對方給殺了的話,這事情就沒法了結了。」

  「應該是這樣吧!」

  但是兩個人都無意立刻拿起劍來一較長短。雖然他們不得不相互殘殺,可是彼此之間卻沒有絲毫的憎惡。反倒有一種奇妙的感慨,那就是他們兩人終於還是走到這般田地來了。如果說這就是命運的話,或許他們的命運也真是如此,但是這兩人彼此都知道,這條路不是別人押著他們走,而是他們自己所選擇的。一方弒殺親父,另一方則背叛主君,明知這是人世間重大的罪行,卻仍然執意地犯下,而且無怨無悔。除此之外,他兩人不知是否還有其他經營生命的方式呢?不過百分之百可以確定的,就是在年代志的篇幅當中,他兩人的人生肯定是用鮮血來記載的。

  「兵法和策略都已經無用。我們就以劍術來一決勝負,帝國的皇冠就由勝的人來接掌。」

  「還是單純一點好哪。或許最初一開始的時候,我們就應該這麼作了!」

  「那麼,我們這就開始吧!」

  「好啊!」

  「……陛下!」

  菲連茲急忙地喊了一聲,皇帝卻面露笑容,對忠實的少年說道:

  「對不起了,菲連茲,朕可能無法履行約定,把銀狼公國還給你了。」

  菲連茲此時的表情,已經快要哭出來了。他死去的父親便是銀狼國公柯斯德亞,由於反叛卡爾曼而遭到誅殺,銀狼公國的領地也因而被沒收。然而皇帝曾與菲連茲約定,待菲連茲成年之後,便將銀狼公國還給他,讓他重整銀狼公國。

  兩人於是同時從地上站起來,並且把劍重新握好,完全一致的動作就彷彿在照著鏡子一般,但是就在這時候,另一個人的聲音飛進了他倆的意識範疇之中,原來是他們共同的舊友,黑羊國公利德宛急忙在呼喊著:「陛下!蒙契爾國公!」

  「利德宛,你不要插手!安潔莉娜也是一樣!」

  當蒙契爾冷漠地丟出這一句話之後,他的敵手卡爾曼也理所當然地接著說道:

  「你就是證人,我希望你告訴世人,這場爭鬥雖然愚蠢,不過卻是最公正且毫無疑問的。」

  此時當然無須出聲來加以回答。安潔莉娜屏息地靠向利德宛,而利德宛則一面用手抱住妻子的肩膀,一面凝視著兩位舊友的決鬥。從一同在王立學院裡研習文學武藝的那時候開始,他們三個人其實都已經知道,他們之間的友誼將會以這樣的形式結束。這個想法突然在利德宛胸中萌芽,不過這或許只是因為一時的感傷,而導致記憶扭曲的一個例子罷。

  激烈的刀劍撞擊聲開始鏗鏘地響了起來。開始第一回合的交手之後,馬法爾皇帝與金鴉國公都改變了彼此所在的位置。

  刀刃又再度交鋒,迸裂出的火花劈開了落日的微弱光芒。刀刃與刀刃在相互摩擦時所發出的迴響,宛如是兇惡怪鳥的叫聲。兩人跳開一段距離之後,為了找出攻擊敵手的下一個間隙,於是在地面上呈圓弧形地移動著。在他們倆人的眼中,已經完全沒有安潔莉娜或利德宛的存在,這一點是利德宛所能夠瞭解的。在他們倆人當中,不管是何人登上皇位,都是足以叫大陸列國國王屈膝臣服的男子,而他們此時就是把映照在鏡子當中的自己當成了交戰的敵手。他們兩人都是當今世上無與倫比的劍士,如果要強加以區分的話,大概只能區分出卡爾曼的剛、與蒙契爾的柔。雙方你來我往地,似乎就要這樣永無止境地持續下去,分不出一個上下。在兩人砍過去、被撥開、抵擋住、再推回去、刺出、然後再橫掃的打鬥中,持續迸裂的火花與刀劍聲,正以虛無的美感裝飾著皇帝與大貴族之間的生死大決鬥。事實上,單純的一場殺伐竟能夠以如此的壯麗,叫旁觀者屏息的,也算是絕無僅有了。雖然彼此的刀刃也曾經數度掠過對方的身體,但是都沒有能夠造成致命傷。在不知不覺間,夕陽的下半部已經逐漸在溶入地平線上的黑影之中了。

  兩人交手大概已經超過一百回合了吧。一瞬間,蒙契爾猛烈的刺擊,終於穿過了卡爾曼的胸甲,鋼輪彈迸開來,劍尖深入他的左胸。而卡爾曼的劍也在同時劈開了金鴉國公的左肩,擊碎了鎖骨,到達肋骨。這一天最後的鮮血彷彿驟雨般拍打著草地,而兩具軀體也隨之倒在草地上。

  為咒語鎮住的牆壁無聲無息地破碎了。安潔莉娜彷彿彈起來似地跑向前去,彎身跪在哥哥的身旁。她低聲地喊著:「哥哥!」,這時只見蒙契爾微微地張開眼瞼與嘴唇,用力擠出微弱的眼光與聲音!

  「……我無悔。除此以外,我再沒有其他的選擇。就算生在不同的時代、不同的國家,我還是只能有這樣的生活方式。啊,拜託你,安潔莉娜,不要哭好嗎?」

  蒙契爾以微弱但溫柔的聲音安慰著妹妹。他舉起一隻手,想要撫摸妹妹的頭髮,但是卻連一根手指頭也無法動彈。

  「只是,帕薩羅威茲家族的人完全沒有什麼過錯。希望請皇帝能夠善發慈悲。即使被拒絕,也沒資格好抱不平,不過這是我唯一的請求……」

  說完之後,蒙契爾就閉了雙眼,微弱的呼吸雖然持續了三次,但是之後就永遠停止了。金鴉國公蒙契爾未曾當上馬法爾皇帝就過世了。

  將企圖篡奪皇位的野心家殺死之後,在另一邊的皇帝也正處在垂死的邊緣。鮮血雖然如泉水般不停從胸部的傷口湧出,但是隨著心臟鼓動逐漸地減弱,出血量也一直在減少當中。卡爾曼感覺到有人用布壓在他的傷口上,當他從微明的視野中,看見與菲連茲並肩的舊友時,他張開嘴唇說道:「蒙契爾怎麼了?」

  「已經氣絕了。」

  聽見利德宛的回答之後,卡爾曼皺了眉頭,他一直以為自己的傷勢比蒙契爾還來得嚴重。

  「那麼,我大概會在通往黃泉的路上,看見蒙契爾的背影。自王立學院以來……哼哼,真是奇妙的因緣哪!」

  「我去找醫生來!」

  菲連茲攙雜著哭聲的話,讓垂死的人不禁苦笑:

  「沒用的。」

  馬法爾的雷霆大帝像是要斬去侍從少年那依戀不捨的情誼似地,斷然地放言說道。不過他隨即調整著自己的呼吸,露出無畏的笑容:

  「不說這個,對了,利德宛,有一件事要命令你,不,是要拜託你。現在皇位空了,就由你坐上去。」

  「陛下……!」

  「反正總要有個人坐在皇帝的位置上。如果由你來坐的話,應該不會變成一個壞君主才是。」

  「我拒絕。我沒有足夠的才幹來擔當這個大任。魯謝特皇子仍平安無事,請您讓位給皇子。」

  「我是不知道魯謝特的才幹如何,不過卻瞭解你的才幹……利德宛,我就要死了,如果你拒絕舊友在臨死前所提出的請求,未免太不近人情了吧?」

  說完之後,卡爾曼就嚥下最後一口氣了,在時間上大約比蒙契爾遲了五十秒。

  阿爾摩修大老、以及霍爾第,再加上帕爾,將兩具遺體並排,然後對著死去的靈魂致沉重的默禱。接著安潔莉娜回過頭來注視著丈夫說道:

  「利德,陛下的遺言我也聽見了。雖然是情非得已,但是你除了即位以外,似乎別無選擇。」

  「這太嚴重了,我沒有辦法!」

  利德宛痛苦地呻吟著。一旦利德宛登上皇位,那麼一些不明事理的人們,可能就開始要議論紛紛,說他是趁著二人同歸於盡之際,篡奪了皇位,這種譭謗,又豈是利德宛所能夠忍受的?

  這時,安潔莉娜似乎憤怒地搖搖頭。紫水晶般的眼眸正視著丈夫,眼眶之中即將形成淚水的濕潤,使得她聲音有些顫抖:

  「你總是這樣,在面對自己所必須擔負之責任與義務的時候,總是先考慮著別人會怎麼想,或想乾脆拋開一切,隨心所欲到各處去旅遊,總是光想著這些事。你就試著主動多承擔些勞苦的義務好嗎?」

  「公主……」

  「也不會只有你一個人辛苦。我多少也能夠幫得上一些忙。等勞苦的義務盡了,才是談歸隱的時候。到時,不管是森林中、或者異國他鄉,我都會跟著你一起去!」

  「……」

  「或者,有我一起去反而是你的累贅?」

  「沒這種事的,公主!」

  利德宛慌忙地搖頭。阿爾摩修大老此時笑了,笑他養子的笨拙。雖然皇帝的死已經濡濕大老的心,不過人總是能以笑臉迎向未來的。

  「魯謝特皇子就交給老朽吧。入僧院應該是對他最好的安排了。只要一日活在這世上,可能有壞事發生、也可能有好事發生。利德宛只要能盡量為皇子作到最好的安排也就可以了。」

  阿爾摩修大老這麼一說,霍爾第也搖搖他手臂中帕爾的身體,一邊贊同地說道:

  「不管是歷代的皇帝也好,國王也好,其中不乏比利德宛大人更不成材的人。只要照一般來做就行了,而且也足夠了。」

  「……我明白了,不要再說了。」

  利德宛並沒有完全接受了他兩位舊友在臨終前所說的話,因為他們在邁向遠大野心的途中被擊倒,不可能毫無悔恨與遺憾。而碰巧存活下來的利德宛,不得不承接他兩人所遺留下來的野心,似乎他們三個人都奇妙地步上了無奈的人生,直到了人生的盡頭。

  「公主,你願意一起來嗎?」

  「直到你厭煩為止。」

  利德宛點點頭,摟住妻子的肩膀,緩緩朝帝都奧諾古爾的方向走去。眼前他所必須要作的事情,比內海裡的水量還要多。先將皇後亞德爾荷朵的遺體與皇帝並排著舉行葬禮,並且埋葬死去的人們,還必須要摒除存活的人內心所蘊藏的憎惡與不安。帝國失去偉大的皇帝之後,列國很可能會趁機張牙舞爪地前來襲擊。為了排除外敵,為國內謀求和平與統一,就算只是暫時的,利德宛必須要代替死者再繼續戰鬥下去。在利德宛與安潔莉娜的後頭,跟著帕爾、阿爾摩修大老、霍爾第、菲連茲少年,以及四頭猛犬。在死者所吹奏之角笛聲的護送下,活著的人的身影,正逐漸溶入落日最後的閃耀餘暉之中。

  ※       ※       ※

  馬法爾帝國的再度統一,此後還有六年的歲月、與更多的人血,才能夠全部完成。大陸歷一○九九年五月三十一日,兩名男女以聯合君主的形式登上了皇位,十三歲的長子便成了皇太子。馬法爾帝國的黑羊王朝,這才要正式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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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8-7-6 01:23 AM|只看該作者
所有積分大於負-100的壞孩子,將可獲得重新機會成為懲罰生,權限跟幼兒生一樣。
  《後記》
  
  
  ……《馬法爾年代記》一書三冊就這樣結束了。衷心感謝一直支持本作品的讀者。

  《馬法爾年代記》由開始至完結都是戰亂和殺戮的場面,而且我連最後的機會都沒抓緊,寫了戰爭作結。我是想,既然設定了那麼廣闊的內海,自然想在這個舞台上演一幕艦隊戰,可是這樣做的話,故事又會無法推進,放棄不寫的話又很可惜,可是或許不寫的話反而更好。我就這樣在寫與不寫之間徘徊。這個深奧的問題,我到現在還下不了結論。

  有讀者問我《馬法爾年代記》和《亞爾斯蘭戰記》一樣都是虛構歷史故事,那麼它又是以什麼為藍本創作出來的?我以前說過,《馬法爾年代記》的世界是以中世紀匈牙利為藍本的。在這兒也談談故事人物的設定藍本吧。以蒙契爾為例,故事中的蒙契爾和歷史上那個蒙契爾之間,除了名字一樣外,一點關係都沒有。我創造每一個角色時都不會只參考一個現實人物。我會將幾個人物的性格、外形、才能、遭遇等等組合起來,再加上適當份量的調味料來創造一個角色。加調味料的工夫最辛苦,可是這種苦卻可以換取無限回報,我就最喜歡了!所以我絕對不會重用角色呢!

  說到辛苦,作品中還生存下來的利德宛卿也很辛苦,他要個沉實可靠的妻子,也不知要等到何時!作者還是把他們的未來放回他們手上好了。

  再來,我細心思量過後,決定今次後記內談談如何看小說認識歷史。

  有不少國家都可以從它的小說認識它的歷史,我們附近的中國就是一例。要數在日本人中也享負盛名的中國人,其中之一必選字孔明的諸葛亮。托《三國演義》這本書的福,日本人多數都認識他。就算有人對其他朝代的中國不認識,也一定熟悉三國時代。這可是全靠這本小說,不是靠上歷史課呢!首先我要說一件很煩人的事,其實他的全名不是叫作「諸葛亮孔明」,中國人的名和字是不會合在一起叫的。只有那個人的主君和親人,總之是當長輩的,才可以叫那個人的名。與他同等身份的人叫他的字,至於尊敬他的人就用他的官職或爵位叫他。以諸葛亮為例,叫他的字的話應說「諸葛孔明」,官職是「諸葛丞相」,爵位則是「諸葛武候」。如果在論文和小說中要寫諸葛亮時,使用口語才會用的「諸葛亮大人」,就好比叫別人「小弟弟大人」一樣呢!

  中國歷史上,字比本名更有名的人也有很多,小說和戲曲《項羽與劉邦》中的項羽就是一例。項羽姓項,名藉,字羽。中國每個男人成年後都會為自己取字,所以如果不理會對方的字,等於還當對方是小孩子,這樣做對對方是一大侮辱。

  公元三十七年統一中國全國的後漢光武帝稱呼他的部下鄧禹為「鄧將軍」。光武帝時代稱為「光武二十八將」的二十八名將排名中,鄧禹排名榜首。他以豐富的謀略和見識成為光武帝的軍師,幫助光武帝統一天下,年方二十四歲就成為後漢的首位大司徒(宰相)。光武帝很看重他的才能和功績,所以不叫他的名,而尊稱他為「鄧將軍」。

  成功統一天下的鄧禹,他的才能和功績絕對不比諸葛孔明遜色。但這個人的事日本人大都不知道,可見這還是小說的力量所致。諸葛孔明的大名隨《三國演義》而廣為人知,但鄧禹就什麼都沒有。我很為鄧禹感到可惜,有機會的話,真想寫一部以他和他的主君光武帝為主角的小說。有機會的話……不知要何時才成事?現在我的功課已經夠多了,何時才有時間也不肯定呢!可是,我一定會寫的!

  好像說得太多中國歷史了,可是其他國家的情況也差不多。看《三劍俠》可以精通十三世紀的法國史,對南北戰爭有興趣的人可以看《亂世佳人》,看《劫後英雄傳》則可以認識英國史,著實不錯!小說和歷史的分別在於兩者所記的事不同,對於真正想接觸歷史的人來說,小說的存在意義非常重大。大家也快點去看小說吧!只看我寫的作品就不是太好了!(笑)

  雖然出版社沒有規定「後記」的長度,不過今次就寫到這兒吧!大家不但看正文,連後記也看完,真是萬分感謝!將來我的作品如果大家都會拿來過目,我就太幸福了!


  一九九零年十一月八日



  田中芳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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