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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黑潔明 -【魔影魅靈之八】小暖冬(上) [打印本頁]

作者: £馡馡£    時間: 2013-2-25 08:04 PM     標題: 黑潔明 -【魔影魅靈之八】小暖冬(上)

本帖最後由 £馡馡£ 於 2013-2-25 08:27 PM 編輯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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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他是易家的少爺,是城裡最大的主子,
城中半數以上的人,都靠他家吃飯,
從小到大,人人都捧著他、寵著他,
讓他成了橫行鄉里的小霸王。
卻未料,一個不小心,遇見了她這豆腐腦袋,
讓她救了小命,只得教她讀書寫字來報答,
春去秋來,眨眼即過,就她的笑在心中暖暖,
待回神,他方領悟,多年前早在她那兒落了心。
可她卻傻得以為,兩人只能是朋友,
眼見旁人也來搶,他只好使出下流手段,
趁她情竇未開,又哄又騙將她娶過門。
還以為,如此一來就有時間哄她把心也交出來,
誰知道,竟遇千年巫女來搗亂……

【出版日期】2013年2月6日
【出版社名稱】禾馬
【書系及編號】珍愛晶鑽 BK146


作者: £馡馡£    時間: 2013-2-25 08:10 PM

楔子

  天,碧藍如洗。

  泛紅髮黃的葉被秋風吹上了天,在半空中翻飛著。

  她一動不動的躺在地上,看著那些紅的、黃的落葉飛上那湛藍的天,旋轉著、旋轉著,遠颺。

  募地,風如起時那般,忽地稍止。

  沒了風的相送,數十片翻飛的紅葉翩翩而下,落在她身上,她看著它們一片又一片的落,懷疑如果她躺得夠久,掉落的葉子或許能將她整個淹沒,如果她不動,就不會有人發現她躺在這裡。

  她閉上眼,感覺自己和大地融為一體。

  入了秋,風已經開始冷了,但大地還微微的暖,秋天的土比春天的暖,沒那麼凍,還帶著夏日的微溫。

  她好奇兔子們是否也有同樣的感覺,所以才要挖洞住土裡。

  落葉仍在飄落,一片又一片,輕輕的飄下,在她身上、臉上、手上。

  她能聞到泥土的味道、落葉的芬芳,還有栗子、菌菇、松果的香味。

  忽然間,一顆東西打到了她的腦袋,她嚇了一跳,坐起身來睜開眼,朝那滾落的東西看去,才發現是一顆成熟的松果。

  她摸著被敲疼的腦袋,楞了一下,仔細一看,才發現原來她躺著的楓樹隔壁就是松樹,只是被紅葉遮住了她才沒注意。

  看著那敲了她一腦袋的果子,她不禁笑了出來,將那松果撿起,擱進她帶來的小竹籃裡,那裡頭早已經堆滿她一早起來收集的野菜和草菇及樹果。

  她將松果收好,正要起身時,忽然就看見前方那幾個不知何時冒出來的孩子,那些和她年紀差不多大的男孩像看怪物似的直盯著她看,一雙雙眼全瞪得老大。

  只有孩子,沒有大人。

  她僵住,慢半拍的想起自己全身都是樹葉,看起來一定更怪,然後下一剎,那些男孩開始嘲笑她,她聽不見他們說什麼,但他們的姿勢與模樣再清楚不過,他們張嘴朝她大喊,哈哈大笑著。

  她匆忙抓著竹籃爬站起來,但還是滿了半拍,不知是誰開始拿樹果子丟她,其他的人跟著照做,那些果子都很小或很輕,被砸到不會很痛,但仍讓她有些慌張,她抬手遮擋,試圖鎮定一點,試圖無視他們,她知道自己不能用跑的,不能有太大的反應,不可以表現出害怕,那只會激得他們更變本加厲。

  所以她沒有透露出驚慌的表情,不讓淚水盈眶,更沒拔腿飛奔,她清楚自己不能跑,一跑他們反而會追上來,所以她慢慢走,卻仍因為緊張在朝反方向離開時,沒仔細先看,轉身就一頭撞上了一個東西,往後摔了一跤,坐倒在地。

  竹籃從她手中飛脫,果子和草菇全都傾倒了出來。

  一瞬間,還以為已經有人趕到她面前要逗弄她,她驚慌的抬起頭,只看見那個被她撞到的另一個孩子,她認得他,這傢伙是這附近的小霸王。

  一開始,她以為他也是同夥,然後才發現他被她撞倒在地上,一臉的臭,張嘴咒罵著什麼,他身旁地上有著一把掉落的弓,他把箭筒背在背上,手裡還拎著一隻被放完血的兔子。

  在那一剎,所有欺凌她的樹果子都停了。

  沒有人敢對他扔果子,至少沒有一個孩子敢。

  他爬站起身,拍著身上的泥與葉,怒瞪著她,一臉兇惡,嘴裡還在說些什麼。

  仰望著那比她大幾歲的男孩,她只覺得既丟臉又害怕,他拎著那只死兔子靠近她,她屏住了氣,幾乎想立刻拔腿就跑,可是她需要這些食物,這是她辛苦一早上才採集到的東西,她強忍著驚恐,鼓起勇氣手忙腳亂的低頭把草菇和松果等全撿回竹籃裡。

  她應該要道歉,可是她的腦袋裡一片空白,他從沒帶頭欺負過她,可那些曾經是她同伴的鄰居一開始也不會欺負她,誰也不知道這種事何時會開始。

  忽然間,他伸手推了她一下。

  她嚇了一跳,差點又把東西打翻,因為太害怕有幾顆松果還因此掉了出來。

  她死白著臉抬起頭,只見那小霸王低頭瞪著她,擰著眉頭。

  她應該要道歉,她再次想到這件事,不覺張了張嘴,但她的聲音和勇氣全卡在喉嚨裡,那些孩子在看,而她清楚開口之後會造成的反應。

  他的眼裡出現不耐煩的神情,然後他蹲了下來,抬起了空著的手。

  這一剎,她再忍不住害怕,驚慌的往後退縮,試圖閃躲,可她的反應還是慢了半拍,他的手還是落到了她臉上,她繃緊皮肉,以為會痛,但那不痛。

  那一瞬,她與他的眼裡,都浮現驚訝。

  她吃驚,發現他不是要打她。

  他微訝,是因為發現她以為他會打她。

  惱怒再次浮現他黑如子夜的眼,她僵在當場,不敢動,怕引發他更多的情緒。

  他瞪著她,她不知道該怎麼辦,甚至不敢呼吸,這裡所有的人裡,她最不敢得罪的就是眼前這個人,大人不會欺負像她這樣的孩子,可是同齡的人卻會,如果連他這個所有男孩都怕的孩子也在欺負她,她接下來的日子會過得生不如死、奇慘無比。

  在那短短的一瞬,驚慌、恐懼,幾近絕望的情緒紛紛上湧,她慌亂的想著,也許她應該跳起來對著他揮舞雙手大吼大叫,這樣所有的人都會認為她瘋了,這樣他們就不會再欺負她,但那也有可能會讓他們更進一步的嘲笑她。

  她抿緊了唇,感覺到隱忍許久的淚水幾乎就要奪眶。

  不要哭、不要哭,哭了沒有用。

  不要怕、不要怕,怕了就輸了。

  她握緊汗濕的小手,抿著唇,雙眼眨也不眨的看著眼前的孩子王。

  他瞪著她,然後再次移動他的手,搓著她的臉,她僵硬的過了半晌,才發現那不只是他的手,是他的衣袖,他正拿他身上那材質上好的衣袖擦她的臉。

  他邊擦邊咒罵著什麼,她辨識不出他說的話,他說得太快了。

  當他移開手,她看見他的袖子上有血,她臉上沾到兔子血了。

  她不知該怎麼想,她沒想到他會這麼做,然後下一瞬,他撿起她掉落的松果和草菇,粗魯的塞回她的竹籃裡,直視著她的眼,威脅的又說了幾句話。

  他問了她問題,但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說得太快了,她看不懂,只認得他的表情,認得他黑眼中的情緒。

  他再次露出不耐、困擾和略帶同情的眼神,看起來已經不像之前那麼兇惡,他朝她揮了揮手。

  那是趕她走的姿勢。

  她鬆了口氣,知道自己逃過了一劫,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他沒找她麻煩,但她知道什麼時候應該撤退。

  她緊緊抱著竹籃慢慢站了起來,他沒有阻止她。

  她試探性的往後退了一步,他沒有阻止她。

  很好。

  她吸了口氣,匆匆的抱著籃子繞過他離開,她知道自己不能跑,但仍忍不住走得平常要快,她等著他伸手從後面推他或是拿東西丟她取笑她,可什麼也沒發生,她感覺得到那小霸王的視線,幾乎快要小跑步起來。

  她一直往前走,直到遠遠的離開了他所在的位置,這才不禁回頭偷看了一眼。

  那個小霸王已經站了起來,提著那只死掉的兔子走向同伴,那些欺負她的孩子沒有朝她追上來,他們早忘了她的存在,全簇擁著他,露出討好與崇拜的笑容,指著他手中的兔子,羨慕的看著他肩上的弓與箭筒裡的箭。

  他不再臭著臉,獻寶似的將弓借給其他人看,還提高了兔子展現他的戰利品。

  那把小弓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兔子蓬鬆的毛髮被風吹的輕揚。

  可憐的兔子。

  她想著。

  話說回來,那兔子看起來真肥,應該很有肉吧,皮毛八成也很暖。

  或許她也能像他一樣打獵,如果這樣,就能有肉吃又有皮毛用了,可她根本沒錢買弓與箭。

  不由自主的,她停下了腳步,隔著老遠的距離羨慕的看著那小霸王。

  真好。

  她忍不住欽羨的想著。

  就在這時,像是察覺到她的視線,他在那瞬間轉過了來,再和她對上了眼。

  她嚇了一跳,抱著竹籃往後退,不小心又一屁股跌坐在地。

  尷尬和羞窘一併上湧,再次撿拾摔出籃子裡的食物,然後抱著竹籃迅速爬起來轉身飛奔。

  她跑了好幾步,才想起來不應該跑。

  她緊急停下了腳步,但來不及了,她已經跑了,他也已經看見了。

  她不敢再回頭,只能告訴自己一步一步慢慢走。

  秋日艷陽在天上高照。

  她長長的辮子在她身後晃蕩著,一片片紅與黃的落葉在她走動時掉了下來,讓她看來像是傳說中森林裡的精怪。

  男孩遠遠看著她,擰著眉。

  她極力維持著鎮定,直到轉彎後,才拔腿飛奔。

  那一年,女孩七歲,男孩十歲,他們都還小……
作者: £馡馡£    時間: 2013-2-25 08:12 PM

第一章

  寅時,月明星稀。

  她醒過來時,天還沒亮,還是凍的。

  空氣中,飄散著豆子的香氣,她從溫暖的被窩裡爬出來,在寒冬中瑟縮的下了床,一邊穿上了鞋襪,穿過門簾下方往隔間走去,她還長得不夠高,門簾尚碰不著她的腦袋呢。

  門簾後,一位高大的男人綁著頭巾,站在大鍋前,手拿大大的湯勺,費力的攪拌著鍋中,微微冒著泡泡的白湯,看見她,他點了下頭,指了指桌上的饅頭。

  她在桌旁坐下,拿起溫熱的饅頭送入嘴中,配著熱燙的豆漿一起吃。

  饅頭帶著微微的甜,有著小麥的香味,她慢慢的品嚐自己的早餐,偶爾沾一下小碟子裡的醬油,和那嘗起來也微甜的豆漿一塊兒下肚。

  爹爹自己釀的醬油雖然味道不重,但真的又香又好吃,比市場上店家賣的要好吃多了。

  她一邊咀嚼著饅頭,一邊看著爹爹把煮好的豆汁舀到掛著紗布的木桶裡,蒸騰的白煙幾乎充塞整個房間,但紗布將渾濁的豆汁過濾成細絹一般的乳白液汁,爹爹將紗布袋提起,輕擰,讓裡頭殘餘的汁液全部滲出。

  冒著白煙的紗布中,有著剩餘的豆渣,當他吃完飯時,她打開店門到外頭,拿竹竿子撐開了窗子,再回到屋裡,爹爹將豆渣交給了她,她把豆渣子與爹爹早先揉好的麵團與醬油和在一起,捏起一個個小小的麵團,一邊開始了今天的工作。

  她還小,還搬不太動太重的東西,但一些準備工作她還是可以做的,她將頭巾和爹爹一樣沿著額頭綁好,把筷筒放上了鋪子外的幾張矮桌,再將草編的坐墊一一在桌旁擱好,然後再捧著裝豆漿的陶碗到門外,一邊不忘調整豆漿下方灶裡的柴火。

  做豆腐的豆漿是生漿,不能直接喝,還得再煮一次才能入肚,她與爹爹喝的都是前一天剩下的熟豆漿,但這可不能賣客人的,爹爹堅持要賣的東西得當天做,所以總是丑時剛過就爬起來忙活。

  等新鮮的豆漿煮滾了,她將柴火撥開,讓它不至於火太大,跟著跑到後門將昨天洗乾淨晾在後院裝豆腐的木板全拿了進來堆放在一旁,再幫爹爹把剛剛撈起來的一片片白淨的豆皮擺放在板子上,拿到窗邊排好。

  天,在這時微微的亮了,一股微微的風吹拂而來,她抬起頭看見附近人家也有了活動的跡象。

  她舀了一小鍋豆漿,用竹籃裝了幾塊爹爹剛做好的豆皮,從後門跑去找另一戶養雞的大娘,她還沒敲門,大娘已經先打開了門,笑著和她打招呼。

  她露齒一笑,把豆漿和豆皮給大娘,大娘讓開身子,指指後頭,說了些什麼,她點點頭,知道大娘沒空,自己便拿了空竹籃,跑到後院去找雞蛋。

  大娘的院子不小,但老母雞總在那幾處地方做窩,幾年前她剛開始來拿蛋時,總是被凶狠的母雞啄的滿手傷,追得滿院子亂跑,可她現在早知道了訣竅,沒一會兒工夫,她就帶著滿滿一籃子還微溫的雞蛋回家。

  但也只是這一會兒的工夫,天就已經完全亮了起來,她在自家院子後,拿水將雞蛋一顆顆洗乾淨,確定每一顆蛋都潔淨不已,這才抱著那籃蛋回到前面。

  爹爹早已開始把做好的豆腐擱在木板上,她則到門外把窗外的旗招給掛了上去,清晨的風將旗招吹得揚起,上頭印著大大的幾個字。

  她看著那幾個龍飛鳳舞的大字,其實不是很瞭解這是什麼意思,但這旗招是娘一針一線繡出來的,每當她掛上那老舊褪色的旗子時,心情都很愉快,感覺像是娘也同她與爹爹一塊兒。

  她掛好店招,在門外的大灶生了火,將大鍋子放到灶上,盛了水,爹爹已經跟著從屋裡抱著裝滿饅頭的蒸籠擱了上去。

  不一會兒,蒸籠開始冒煙,她一邊不忘顧著窗邊豆漿鍋下的柴火,讓它維持著溫熱。

  差不多這時,街上開始出現了三三兩兩的行人,一個熟客走了過來,對方指指蒸籠,她搖搖頭,那還沒熟,還不能吃呢。

  她笑著指指雞蛋,那老客點了點頭,又指了指豆漿,她點頭表示知道了,老客便找了張矮桌盤腿坐下,她提起小油壺,在熱鐵板上倒了點油,在碗裡打了顆蛋,然後轉身把一早和豆渣子一塊兒揉好的小麵團□平,迅速的放到在鐵板上的雞蛋上,然後用鏟子將它翻面。

  沒兩下她就煎好了一個蛋餅放到盤裡,連同一碗豆漿一併送上。

  客人大口吃了起來,另一位客人已經上門,她勤快熟練的賣著早點,幫大家舀豆漿、煎蛋餅,等饅頭蒸好了,她也一塊兒賣饅頭。客人來來去去,每個人離開時,都不忘也順道買些豆皮與豆腐。

  當爹爹完成了所有的豆漿,就接手了豆漿與蛋餅的工作,她則忙的像陀螺一樣不停的在鋪子外的矮桌與矮桌旁轉著,收拾著碗筷和湯匙。

  這兒的人很喜歡爹爹的手藝,幾乎來吃過的客人都會再次回來,因為如此爹爹與她總是從她掛上店招的那一刻,跟著就要忙到中午才能稍稍鬆口氣。

  即使每天她都忙到腿酸腰疼,但她喜歡能夠幫忙,她喜歡和爹爹一起賣早點和豆腐,在這裡,她是有用的,而且那些大人會稱讚她,她看得出來,他們喜歡她,所以她總是會笑嘻嘻的奔來跑去。

  雖然她不聰明,但她是有用的,她知道。

  天清氣朗。

  吃完了午餐,她摘下了店招,爹爹收拾清洗著大鍋與蒸籠,她則把所有裝豆腐的木板拿到後院清洗,下午比較沒有那麼忙,趁著天晴,她便在爹爹去山裡載水時,順便拿著兩人的髒衣服到河邊去洗,家裡的水都是爹爹特別從山上去載來的山泉水,那水十分清甜,做豆腐特別的好吃,可不能隨便拿來用的。

  爹爹把她在河邊放下來,交代她洗完快點回家,她點點頭,表示知道,爹爹摸摸她的腦袋,就駕著車走了。

  她來到河邊,捲起衣袖、拉起裙擺在腿邊綁好,脫掉鞋子,這才抱著那籃衣服走入河畔。

  入了秋,水冷的像冰一樣凍,她試了好幾次,才終於勉強能踩在水中,可因為太冷,她洗衣服洗沒多久,雙手雙腳都被凍的紅通通的,她的衣服因為小件,好洗一些,可爹爹的衣浸了水就變得很重,她照著之前那些大娘的方法,拿木棒拍打它們,她記得第一次來這兒洗衣服是兩年前,那時她才八歲,剛開始她可是很不得法的,還因為滑倒,摔到水裡好幾次呢,可一兩次之後她就上手了,知道該怎麼站在河中滑溜的石頭裡才不會摔倒,知道要怎麼施力才最順手。

  一年四季中,她最喜歡在夏天洗衣服了,因為那時最涼快了,但冬天真的是會讓她凍到牙打顫、齒發寒。

  好不容易洗好了所有的衣服,她將衣物都擰乾,放在大竹籃中。

  一般附近的大娘多在晌午時來洗衣,她本來也是,後來想幫爹爹忙,才改成下午,而且午後天氣暖些,人也少,也較不會遇到太多的姑娘。

  不是她不喜歡和同齡的丫頭一起,只是她更喜歡單獨自己一個,她其實也曾試圖和其他人做朋友,可是總在不覺中,她就會被落下了,她知道她們不是故意的,事情只是自然而然就發生了。

  當她沒有辦法和她們聊天溝通時,被冷落時很正常的。

  大家都有很多事情要忙,能聊天相處的時間也就洗衣服這短短的半個時辰,誰還有空多理她呢。

  起初她也會覺得難過,可久了,自然而然也習慣了。

  早上來,若遇見了別人,對方尷尬,她也尷尬,還不如避開時間,下午再來,別人落得輕鬆,她自己一個也比較放鬆,不需要一直注意大家在說什麼。

  洗完了衣服,她坐在石頭上擦乾手腳,穿上鞋襪。

  風吹的落葉翻飛,越過了她,落在了河面上。

  這條小河會一直往下流,流到附近一個好大好大的池子裡,上回爹爹載她進岳州城,繞著那池子走了一天都還沒繞完呢。

  上回她本想問爹爹那池子到底有多大的,但爹爹向來不是話多的人,娘生病走了以後,他話更少了,那一天,她問了這個問題,可爹爹還來不及和她說清,已經到了城門口,後來她也忘了再繼續追問。

  另一陣風又起,將枝頭的葉又吹落了幾片,這一回風更強,落葉飛過了河岸,陽光在河面上閃閃發亮,她想趁還有太陽時,趕回家把衣服曬乾,如果可能,她希望也能順便把冬天蓋的厚被子拿出來曬一曬,她記得以前娘總是這麼說的,她喜歡被子裡有陽光的味道,她知道爹爹也喜歡。

  她將綁起來的裙擺解開,抱著裝滿衣服的籃子,腳步輕快的往回家的路上走,這兒離家不遠,但也得走上半個時辰,經過一條岔路時,她遲疑了一下,不覺慢下了腳步。

  大路可以直接回家,小路是會繞到山上去的。

  往大路上走,當然是快一些的,可前頭那兒有戶養狗的農家,她不喜歡那種動物,它們總是會毫無預警的突然衝出來對著她叫,她也不曉得自己是哪兒惹那狗兒不開心,去年她曾經被一隻兇惡的大狗追著跑,而那養狗的男孩看見她被追著跑,也不阻止它,還在旁邊笑,他的同伴也一樣,從此她對所有的狗兒,能避就避,能閃就閃。

  前頭那戶人家的狗雖然平常好像還好,但它很大只,一個弄不好說不定又來追她……

  想到這個可能性,她瞬間決定還是走小路就好,雖然會多繞上一會兒,但小路的風景其實更好,也有樹遮蔭,而且昨夜下過雨,說不定還有些菇蕈可以採摘,或者撿拾些樹果回去加菜也不錯。

  思及此,她心情立刻好了起來,不禁加快了腳步,不時低著頭查看路邊的樹下有無可食用的菇蕈。

  陽光穿林透葉而下,森林裡處處有著秋天的香氣。

  她喜歡這交替的季節,這時節總有些好吃的東西,她陸續撿到了幾顆掉落的栗子,她小心的撿拾著那些帶刺的綠毛球,然後忽然間,她在落葉間,看見了一隻靴子。

  靴子上面已經沾了泥與葉,它孤單一隻倒在落葉之間,若不是她低著頭在找樹果與菇蕈是絕不會看見它的。

  說實話,她很想假裝沒看見它,但她認得那只新靴子,她也認得那個掉在旁邊不遠處的那把閃亮的小弓。

  有那一瞬間,她覺得他可能只是用膩了這把小弓,所以隨手將它扔了,她幾乎想要伸手去撿,但那把弓上刻了名字。

  她及時想了起來,忙縮回了手,她不能招惹麻煩,他也許不要了,可卻不表示他喜歡別人拿著他的東西。

  她真的惹不起那個傢伙,三年過去,那小霸王變得更加無法無天,她常會看見他呼朋引伴的騎馬經過,留下一地被撞倒的狼藉,他們那些人騎術真的很糟,但大夥兒對這些有錢人家的公子哥,也多只是敢怒不敢言。

  她看她還是別亂撿東西的好,抬起頭,她深吸了口氣,決定放棄那把小弓,裝沒看到的往前走了兩步,然後就停了下來。

  血。

  她聞到了血的味道。

  她真希望自己的嗅覺沒那麼好,可是味道如此明顯,夾雜在腐敗落葉與濕潤的泥土之間,在青苔和樟木的香味裡。

  她好奇的轉身,回首看去。

  這裡是個山坡,剛剛她沒注意看,現在仔細一瞧,她可以看見自己經過的地方,有一道明顯的痕跡,從小路上橫過下方的山坡,看起來像顆大石頭突兀的滾落,一路往下碾壓破壞了經過的草木。

  或者,就只是個笨蛋掉下了馬?

  小路上沒有太多的足跡,但有許多的蹄印,蹄印一路向前,經過她的腳下,消失在小路的盡頭。

  她應該要回家去曬衣服的,他搞不好已經自己爬起來,走回家了。

  可是她沒辦法不下去確定看看,如果那個傢伙真的回家那就算了,就怕他還在下面。

  從這兒往下看,她看不到什麼,  有太多的樹葉與蕨類擋住了視線,而她清楚就算她叫喊也得不到什麼回應,所以她放下了裝著濕衣服的籃子,開始往下爬,尋找那個可能掉下去的傢伙。

  「喂——在這裡!我在這裡——」

  當易家大少爺聽到上頭的小路上有人經過的聲音時,顧不得面子問題,他終於忍不住大聲呼叫。

  但不知是他發出的聲音不夠大,還是因為那根本不是個人,那人像是沒有聽見一般,繼續的往前走。

  「嘿!」他慌張了起來,撐起疼痛的身子,喊得更加大聲。「來人——」

  可當他大喊時,胸口驀地傳來一陣閃電般的劇疼,讓他痛得臉色發白,倏地住了口。

  幾乎在同時,腳步聲停了。

  他捂著胸口喘氣,試圖想再發出聲音,但偏偏他只要一用力,胸口就痛得像是被人拿刀子猛戳一般,害他連動都不敢動一下。

  他急得要命,就在這時,腳步聲再次響起,那一瞬,他感到一陣絕望,以為來人就要離開,誰知道卻聽見那人走回來的聲音。

  「在這裡……我在這裡……」

  他躺在原地,試著不牽動胸口的看著上方,發出聲音。

  像是聽見了他的聲音,沒多久,他聽見那個人往下而來的聲音,不禁鬆了口氣,雖然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奇怪,為什麼對方都不開口問他在哪裡,可他依然因此而放鬆了下來。

  跟著下一剎,他看見了她。

  那是個小丫頭,穿著樸素的麻布衣裳,頭上綁著布巾,她動作靈巧的在山坡上移動,抓著樹幹、踏著堅硬的地面,避開有青苔的石頭,像是她從小就住在這森林裡頭。

  他愣了一愣,然後她才在一顆大石頭上站定,朝四方張望時,認出了她。

  是那個豆腐腦袋。

  一時間,他有些暈眩。

  然後那小丫頭抓抓腦袋,轉過了身去。

  發現她竟然準備要爬回去了,他一驚,忙又忍痛喊道:「嘿!在這裡!我在這裡——」

  她像是沒有聽見,只是離開了那顆石頭,抓著樹幹開始往上爬。

  可惡,為什麼不是別人?為什麼好死不死,竟然是這個傻瓜發現他?

  「這邊啦!笨蛋!」

  眼見她就要離開,他驚慌了起來,又氣又惱,只能奮力朝她扔了顆小石頭,結果這個動作只讓他痛得眼前一黑,差點暈了過去,他甚至沒辦法抬頭看她有沒有被扔到。

  他冒著冷汗蜷縮在地上,被胸中的疼痛奪走了呼吸。

  那一瞬間,他以為自己會死在這裡,可下一剎,他頭上的草被撥了開,他張開眼,看見她那張小臉就在眼前。

  有那麼一瞬,他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這丫頭是個傻瓜,附近的人都知道,她雖然已經十歲了,但反應很遲鈍,常常聽不懂大家在說什麼。

  「我從馬上摔下來了。」他忍痛告訴她,道:「你懂嗎?」

  她用那雙烏溜溜的黑色大眼望著他,沒有任何反應。

  「從馬上,摔下來。」他緩慢地重複,微惱地說:「我的腳斷了。」

  她眨了眨眼,然後朝他的腳看去。

  很好,她應該是聽懂了。

  他稍稍鬆口氣,誰知下一剎,她竟伸手握住了他的腳,他嚇了一跳,跟著一陣劇痛傳來,害他痛出了一身汗。

  「你、你這個笨蛋!」

  因為吃痛,他猛地坐起來,伸手推她,誰知她非但沒被他推倒,只抬起手畫了個圓,架住了他的手的同時,竟然反手推了他的肩頭,將他推倒在地。

  被她這一推,他胸口更痛,喉中一甜,吐了一口血出來,差點又昏了。

  瞧他吐血,她驚慌地抽了口氣,爬到了他身上,俯身查看他。

  他張開眼,只看見她臉上沾著他吐出來的血,大眼滿是驚慌。

  「你這笨蛋……」他又氣又惱地說。

  一瞬間,他能看見她那雙黑色的大眼,閃過微微的惱怒,但那著惱一閃而逝,她往後退開,抬起手擦去臉上的血,然後低頭伸手朝他的胸口伸來,他嚇一跳,想說這傻瓜弄他的腳還不夠,竟然還想碰他的胸,這樣下去,他不被她搞死才怪,他伸手試圖要擋她,但一抬手他的胸口就痛得要命,害得他猛地又僵住,而她的小手已經摸了上來。

  可這一次,她沒大力地觸碰他,只是輕輕地觸碰。

  他愣了一下,抬眼看她,只看見她微擰著眉,黑色的瞳眸中,有著擔心。

  然後下一剎,她站了起來。

  「等一下!喂!等等——」

  害怕她會跑走,他張嘴喊她,即便她是傻的,他也不想一個人待在這裡,但她沒有理他,只是從腰後抽出一把鐮刀,然後動作迅速地砍下了旁邊的樹枝。

  他嚇了一跳,只見她動作俐落且熟練,不一會兒就抱著一堆被她削去的枝葉,修的平整的樹枝回來。

  他還沒反應過來,拿丫頭已經將手上抱著的樹枝扔到地上,解下她的頭巾裁成一條條的長布條,然後把那些枝幹用長布條綁在一起,當她要靠近他時,他不由得全身緊繃,幾乎想要後退。

  但她停了下來,瞧著他,然後伸手按著她自己的胸側,彎著腰,臉上露出疼痛的表情,跟著她把手中的木條假裝包在她腰上,然後就 直了起來,露出微笑。

  忽然間,他理解過來,她要幫他撐起傷處。

  他僵住,一時間,突然覺得很尷尬。

  但當她拿著那些被長布條綁在一起的木條再次靠近,他沒有再退縮。

  確定他沒有意見,而且不會揍她,她才繼續動作,協助他坐起來,把那拿來支撐的木條包在他腰腹與胸口上。

  他呆看著眼前這靈巧的丫頭,完全反應不過來。

  這丫頭是傻的,大家都知道,有人說她之前受風寒時燒壞了腦袋,所以才讓她的反應遲鈍,總是要比旁人慢上好幾拍,通常一句話要說上好幾遍,她才會聽得懂,有時候一個人還會躺在樹林裡睡著,睡到都被落葉掩埋起來,他們之前就被她嚇過,城裡的孩子都常常笑她笨,因為她真的很笨。

  她做什麼事都慢慢的,受人欺負也不會刻意閃躲,有時被嘲笑了,還會傻傻的跟著笑,而她確實總是要聽好幾遍,才聽得懂大家說的話,所以當人們說她笨時,他也真的以為她很笨,直到現在——

  在這之前,他每次看見她,她總是動作慢吞吞的,可是從剛剛到現在,她動作非但沒有慢吞吞,反而還萬分靈巧,她上下坡像個猴子,那把鐮刀好像是她小手的延伸一樣,她減緩了他的腳痛,而且現在顯然還在幫他胸口斷掉的骨頭做個支架。

  當她把那樹枝木條綁在他身上後,她讓他靠在樹上,看著他,遲疑了一下,然後才鼓起勇氣,張開嘴。

  「不要動。」

  她說,她的聲音沙啞,說的話怪腔怪調的,講起話來幾乎是有點笨拙,像是不確定自己有沒有說對。

  他一開始沒聽懂,直到她又說了一遍,然後指指他的胸口,說:「你這裡的骨頭斷了,我去找人來。」

  說著,她瞧著他,慢慢的強調:「你不可以動,你懂嗎?」

  他看著她烏黑靈動的雙眼,萬分震驚地發現,她其實一點也不傻。

  以前他從沒真正的看過她,沒真的注意她,因為她又笨又膽小,沒有人想和她多說幾句話,他也不想。

  她家裡是賣豆腐的,大家總笑她是個豆腐腦袋,所以才傻傻的,說什麼也聽不懂,可現在他才知道,她從來就不是傻的。

  發現他沒有答話,她的眼中浮現擔憂,不禁伸手輕觸他因為撞到石頭而染血的額頭。

  「你撞倒腦袋了嗎?你懂我說什麼嗎?」她擰著小小的眉頭,擔心的放慢了說話的速度,一個字一個字的慢慢問。

  見她一副他撞壞腦袋的樣子,他著惱的道:「我當然聽得懂你說什麼,如果我聽不懂,也是因為你聲音太奇怪了。」

  一瞬間,她眼裡閃過受傷的表情。

  他胸口忽然一緊,莫名的悶,他不該這麼說,他以為她不會聽懂,但她這次偏偏就聽懂了。

  但她沒有生氣,只是垂著眼,站了起來。

  他不安地看著那一直低垂視線的丫頭,不知怎地,他突然發現,從她剛剛發現他之後,她大部分的時間,都直接直視著他的臉。

  她總是閃避著眾人的視線,特別是他的,她從來不正眼看他,就像他也很少正眼瞧她一樣。

  可她方才一直是看著他的,即使離開去砍樹,也會不時回頭看著他,但她現在卻不看他了。

  為了連他自己也不曉得的原因,在那一剎,他突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這個動作,讓他胸口又痛了一下,但已經比剛剛好多了。

  她嚇了一跳,抬起眼。

  她的眼睛又黑又大,水靈靈的,像有星星的黑夜。

  奇怪的情緒,梗在喉中,他張嘴幾乎就要道歉,但那句話就是吐不出來。

  可她卻在那一剎,從掛在腰側的布袋中掏出了一顆饅頭,塞到他手中,他呆看著她,那綁著長辮子的丫頭卻衝著他露出了微笑。

  跟著她把鐮刀抽出來留給了他,然後轉身離開。

  他握著那冷冷的饅頭,傻傻的看著她的身影,然後才終於回過神來。

  「喂!喂——」

  他叫喚她,但她像是沒有聽到一樣,繼續往上爬一下子就消失在樹林裡。

  風徐徐吹拂而過,他有些緊張,幾乎想試著爬站起來,但她很堅持他不能動,而且她說她會找人來。

  但她是個傻瓜——

  不對,她不是傻瓜。

  他喘了口氣,仰頭看著她消失的方向,他聽見她爬上了小路,然後開始奔跑,朝著正確的方向跑去。

  是的,她不是傻瓜。

  她看起來一點也不傻,他想她其實不是傻,她只是……只是有點奇怪……

  他聽不見她的腳步聲了,她會找到人的,應該會。

  至少現在有人知道他受傷了,而且她給了他一個饅頭,思及此,他低頭看著手中的冷饅頭。

  家裡的廚師,每餐都會變換新花樣,他早就忘了上一回吃饅頭是什麼時候。

  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餓了的關係,這個饅頭,聞起來有點香。

  他將饅頭湊到嘴邊,試探性的咬了一口,一開始,他只是想說吃一口看看,結果這饅頭又甜又香,他不知不覺間就將它吃個精光。

  吃完饅頭,他放鬆了下來。

  那丫頭真是奇怪,他想著,他一直以為她是傻瓜,誰知道她竟然動作那麼靈活,而且她竟然推倒他了。

  雖然他受了傷,但她個頭那麼小一隻,怎麼能推得倒他?而且那動作超順手的,像是沒施什麼力?

  他困惑的想著,忍不住伸手照著比畫了一下,卻因為抬手又痛得將手縮了回來。

  奇怪?難不成她練過武?

  呿,怎麼可能,她只是個賣豆腐的小丫頭而已耶。

  他搖搖頭,往後靠在樹幹上,抬手仰望著林葉上方的藍天,莫名開始覺得昏昏欲睡。

  他看她只是單純的力氣大而已吧。

  可惡,今天真是倒霉,他本來應該能獵到一直山豬,讓悅來客棧那新來的傢伙好看的,誰知道竟然會摔下馬來,山豬沒獵到,他還受了重傷。

  那丫頭最好能找得到人,把話講清楚。壓抑著不安,他慢慢的吸氣吐氣,告訴自己鎮定下來,時間過得好慢,不知道究竟過了多久,就在他快要忍不住,想要再次試著自己爬上去,突然聽到了馬蹄聲。

  「我在這裡,在這裡!」他忍痛仰頭朝山路上的方向喊著。

  「來了,你待著別動。」一個陌生男人沉穩的喊道。

  不一會兒,他又看見那個傻丫頭帶頭爬了下來,身後跟著一名彪形大漢,易遠見狀,鬆了口氣。

  他認得這名漢子,他是應天堂的人。

  應天堂是這附近最大的藥堂,堂裡的大夫仁心仁術,醫術非常高明。

  他不敢相信這丫頭聰明得竟然知道要找應天堂的人來,他還以為她能找到個農夫來帶他下山就不錯了。

  男人一下子來到他身邊,檢查他的狀況。

  「你還好嗎?怎麼回事?」

  「我摔下馬了。」他看著他,道:「我的腳斷了,但那丫頭剛剛弄過之後,就比較不痛了。」

  男人看了他的腳一眼,伸手輕觸檢查,笑道:「你的腳沒斷,我想應該只是扭到脫臼而已,她只是幫你把筋撥回來,將脫臼接回。」

  他愣了一愣,不禁轉頭看向那個站在男人身後的丫頭,她一臉沒事人的樣子,只好奇地歪著頭,從那個男人的肩頭上,看眼前的男人檢查他。

  「這支架你自己做的?」男人指著他胸腹上的木條再問。

  他搖頭,老實道:「是她弄的。」

  男人咧嘴一笑,回頭摸摸她的頭,看著她稱讚道:「鼕鼕,做得好。」

  丫頭小臉微紅,對著男人露出開心的笑臉,傻傻地笑著。

  「鼕鼕,我抱他上去。」男人一邊說指著他摔落時滾到一旁的刀箭和帽子,看著那丫頭道:「你可以幫忙拿上去嗎?」

  丫頭點點頭,轉過身去撿拾那些東西。

  那大漢見狀,這才轉回身,看著他說:「會有點痛,你忍一忍。」

  他點頭。

  大漢一把將他抱了起來,開始往山坡上爬,即使他已經不小,有點重量了,這大漢還是輕而易舉地抱著他爬上了山坡。

  小路上,有一匹馬拖著一輛板車,那大漢將他放到板車上,他看見那丫頭動作迅速地也爬了上來,把他的刀與弓,箭筒和箭矢,帽子與破掉的玉扳指,甚至裝錢的荷包都撿拾起來,全都堆到他身邊。

  「你叫什麼名字?」男人把一塊墊子塞到他腦袋後,讓他躺平問。

  「易遠。」他報上自己的名字。

  那漢子聞言挑起了眉,帶笑的問:「小霸王啊?久仰久仰,我早久聞您的大名了。」

  不知怎地,尷尬與燥熱上了臉。

  大漢看著他,調侃的笑道:「話說,你也會落馬啊?我聽說你的騎術很精湛呢。」

  「那只是意外。」他羞惱的辯解,「有頭山豬突然衝了出來,那頭笨馬被嚇到了。」

  「是是是,都是馬太笨。」大漢咧嘴笑著,道:「每個落馬的人都這麼說。」

  他驀然更惱,衝口就道:「你送我回家就可以了,我自己會叫人去找大夫。」

  「那怎麼可以,我家娘子要是知道我把落馬的易家大少爺扔回家就不管了,定會叨念我的。」大漢說著,回頭喊著那跑到路邊樹下,再次抱起洗衣籃的丫頭,道:「鼕鼕。」

  那丫頭沒反應,逕自收拾著自己的東西,大漢敲了下自己的腦袋,丟下在板車上氣得臉紅的易家少爺,笑著走上前去。

  「喂,你什麼意思?我不去應天堂,你送我回家就好,你聽到沒有啊?」

  易遠惱怒地對著他喊,卻見他連頭也不回,只是一直往前走向那丫頭,還特別繞到了那丫頭前面,對她伸出手,等到她抬起頭了,才微笑指著板車道:「鼕鼕,你一起上車吧,我順道載你回去。」

  她見了,再次露出笑臉,點點頭,抱著衣籃朝這兒走來,那男人幫她把衣籃放到車板上,她自個兒一下子爬上了車板,在他旁邊坐好。

  「好啦,下山會有些顛簸,大少爺,你忍耐點躺好啦,別鬼吼鬼叫的,讓人聽到還以為你是姑娘挨不得疼咧。」

  大漢笑看著他,說著翻身上了馬,拖著板車就往山下走去。

  易遠想再命令他送自己回家,但這丫頭就在身邊,他可不想讓這傻丫頭覺得他像個姑娘挨不得疼。

  當然不是說他多介意她的想法,他緊抿著唇,惱怒的想著,他只是……只是懶得費那力氣喊。

  板車在山路上緩緩而行,陽光穿林透葉的灑落,他因為無聊,偷瞄了下坐在旁邊的丫頭,她上車後也不同他說話,自顧自的從籃子裡掏出一個布袋,抖出了好幾顆草綠色球形,上頭滿佈針刺的東西。

  因為這丫頭住在縣城市集的最尾間,他從小就愛逛市集,三不五時就會看見她,只是從來不曾真的和她說過話,他和她差了好幾歲,而且她又那麼傻,但他知道她常常會晃到樹林裡,他和同伴一起在林子裡打獵時曾遇見她幾次,她好像很喜歡撿那些奇怪的樹果。

  他之前就曾經很好奇她為什麼老是撿那些東西,但卻不知道該問誰,他身邊的人總是忙著嘲笑作弄她,他不是很想讓人知道他對她手裡的東西感到好奇。

  可現在,這車上沒有別人,就他和她而已。

  「喂,那是什麼?」他忍不住問。

  她沒理他,只隔著裙布握著那針球,將那球狀針刺的東西剝開。

  「喂,我問你,你手裡拿綠綠的是什麼啊?」他不耐煩的再問。

  她還是低著頭做自己的事,但下一剎,他忽然知道那是什麼了,雖然他不曉得那刺刺的綠球是什麼,可當她把那綠色的針刺剝開來,裡面的東西他就認得了,那東西他吃過,那是栗子。

  沒想到那竟然是栗子,一瞬間,他尷尬地漲紅了臉。

  可她像是沒有注意,只是接二連三的剝著那些針插一般的栗子外殼,一連剝了五六顆,直到袋子裡都沒有了,才又掏了另一個東西出來。

  這一回,他認得那東西,那是松果,他家就有種松樹,可她撿這松果做什麼?

  他好奇的盯著她瞧,結果她竟然把松果一片片的掰開來,然後剝開那些褐色的果片,從裡頭掏出一個淺褐色的小種子,她接二連三的弄了好幾顆小種子。

  他愣看著她熟練的動作,有些吃驚,他從來不知道松果裡有那種東西。

  「那可以吃嗎?」

  她沒有回答他。

  「喂。」他惱火了,抬手輕推她的腳,「我叫你啊,你怎麼不回答?」

  她嚇了一跳,猛地抬起頭來,一臉的驚慌,就像之前她和大家在一起時一樣,每次有人叫她時,這丫頭老是一副驚慌失措被嚇著的模樣,所以才讓人心生不耐。

  「你幹嘛?我又沒怎樣,我問你問題啊。」他皺起眉頭,不開心的道。

  她眨了眨眼,鎮定了下來,一臉困惑地看著他。

  他忍著不耐,指著她堆放在裙子上從松果中弄出來的褐色種子,再問:「這東西可以吃嗎?」

  這一回,她聽懂了,露出了笑臉。

  他愣了一下,只見她把那些褐色像種子一樣的東西,一一拿刀柄敲開,從裡面剝出了白白淨淨像指甲片一樣的東西。

  沒多久,她就從那些松果之中,剝出了一小把那種白子肉。

  她把白肉遞了些給他,他遲疑了一下,只見她將剩下的幾粒放進她自己嘴裡,嚼了幾下。

  所以這真的是可以吃的?

  因為好奇,他忍不住也把其中一粒放進嘴裡。

  這東西吃起來很香,有點甜甜的,老實說,味道還真不錯。

  他又吃了一粒,不自覺就把那些白色的種子全吃完了。

  見他喜歡,她的笑容擴大,把裙子裡之前剝好的松子都給了他,一邊又慢條斯理的剝起剩下的松果。

  這丫頭是傻的嗎?這東西也不好弄呢,得搞半天才吃得到,她怎全給了他?

  他擰著眉,把手裡的松子還了一半給她,「全給了我你吃什麼?」

  她看著他,嘴角再次揚起,不過這次沒再將裙子裡的撈給她,只低下頭來,繼續剝那些松果。

  他瞧著她認真的模樣,真的覺得她有夠奇怪的,然後等他發現時,他已經開口對她碎念。

  「喂,你對人不能太好,太容易得到的就不值錢,別人會不稀罕,你懂不懂?」

  她沒有回答,只是繼續做她的事。

  他閉上了嘴,不懂自己幹嘛要管這傻瓜,不知怎地有些惱,只覺得自己幹嘛多管閒事,和她說這些有的沒的。

  說了她也不應,搞不好根本也聽不懂呢。

  他一把將握在手裡剩下的松子全放到嘴裡,大口的咀嚼著,一整把吃起來感覺又更香了。

  然後,就在這時,她在剝好松子之後,又分了一半給他吃。

  他瞪著她,本以為她不傻,結果還是傻的嘛。

  「就說了你別全給我啊。」他將一半又還給她,著惱地叨念著。

  結果一抬頭,卻見她只是看著他直笑。

  「你是笨蛋啊!笑什麼笑?」他莫名的紅了臉,咕噥著說:「你就是這樣才會一直被人家嘲笑,你懂不懂?」

  她眨了眨眼,露出困惑的表情,他看見她嘴巴微微張了張,似乎想說什麼,但她遲疑了一下,最後卻又重新緊閉,什麼都沒吐出來。

  「怎麼,你想說什麼就說啊?不說我怎麼知道?」他瞪著她說。

  見他變得好凶,她小嘴閉得更緊了,只垂下眼,將裙子裡剝好的松子全收拾到小布袋裡。

  他本想再追問她,卻在這時聽見了人聲,他一回神,才發現他們已經下了山,板車不知何時已經來到了大路上,前面那個大漢抬手和幾位路邊的農家招呼著。

  「蘇爺,怎麼了?誰受了傷嗎?」

  「易家紙坊的大少爺落馬啦,不過他說是馬太笨,才害他落馬的。」

  「唉呀,是嗎?」

  「每個落馬的人都這麼說啦。」

  可惡。

  他一聽,暗罵一聲,一張臉漲成了豬肝色,這王八蛋一定要這樣大肆嚷嚷嗎?害他一下子一句話也不敢吭一聲,就怕人家注意到他,乾脆閉上眼裝死。

  「老雷的丫頭怎麼也在?」

  「是鼕鼕發現的他的。」

  「原來是鼕鼕啊,易家少爺的運氣還真是好。」

  「是啊,哈哈哈哈——」姓蘇的漢子哈哈大笑,這才道:「好了,不聊了,我先走啦,還得帶他回去給大夫看呢。」

  那丫頭對旁邊的喧囂一點也不在意,只是低著頭繼續弄她自己的事。

  車馬轆轆的向前行,那姓蘇的傢伙,像是故意找他麻煩似的,一路上大肆宣揚他落馬的悲劇,只要一遇到有人和他多問兩句,他一定要解說一遍,簡直和帶他遊街沒兩樣。

  就在他氣得七竅生煙,幾乎想要忍痛跳下車時,板車突然停了下來。

  「鼕鼕,你到家了。」姓蘇的傢伙回頭笑著道。

  那丫頭直到車停才抬起頭,然後立刻露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她看也沒看他一眼就抱起了洗衣籃。

  見她要走了,他喊道:「喂,等等,你叫什麼名字?」

  她沒理他,只抱著洗衣籃跳下了車。

  「喂,我問你,你叫什麼名字啊?」他見狀,也不知自己是犯什麼傻,心一急,竟然忍痛坐了起來,抓住經過車旁的她。

  「你聾啦?!幹嘛不答話?」

  被人抓住讓她嚇了一跳,驚慌的回首,瞪大了眼看著他,一張小臉蒼白如紙。

  這景象莫名熟悉,他想起來之前她也是這樣,當時她像是以為他會打她。

  那念頭讓他滿心的不快,發現自己真的嚇到她了,他飛快鬆開了手。

  他一鬆手,她立刻就抱著洗衣籃轉身,頭也不回的匆匆跑進了那間豆腐店裡。

  搞什麼鬼?

  看著她飛也似逃離的背影,活像他是什麼惡鬼夜叉似的,他只覺又氣又惱,誰知就在這時,卻聽到那姓蘇的開口道。

  「她是聾了,你不知道嗎?」

  「聾了?怎麼可能?」他瞪大了眼看著那男人,吃驚的道:「她聽得懂我說話啊!」

  「不是聽得懂,是看得懂。」姓蘇的轉過身去,再次策馬往前。

  「白露說她五歲時生過一場大病,腦袋沒燒壞,但耳朵卻從此再也聽不見了。如果面對她慢慢說,她有時可以藉由看人嘴形和動作,瞭解人們在說什麼,可是如果說得太快,或嘴形不清楚,她就無法確實辨認。」

  易遠眨了眨眼,這才恍然過來,為什麼有時她一下子就能瞭解他說的話,有時他說話要重複兩三遍她才懂,為什麼她反應遲鈍,甚至讓人覺得她動作遲緩,因為大部分的人不會為了她刻意放慢說話速度,她不瞭解他們在說什麼。

  因為如此,她雖然會說話,但說話的聲音才會那麼怪,她記得該怎麼說話,但卻失去了該有的音準。

  因為如此,她才那麼容易被驚嚇,她聽不見聲音,無法聽見人們靠近,但他從來不曾打過她,欺負過她,他不懂為什麼她會害怕被他抓住……

  不自覺的,他回首看向那戶門窗緊閉的人家,卻看見她躲在窗後探出半顆腦袋來偷看,發現他回頭,她嚇了一跳,但這回卻沒有閃躲。

  她用那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看著他。

  不知道為何,他不覺舉起了手,朝她揮了兩下。

  她明顯一愣,然後那雙又圓又黑的眼彎了起來,他看見她伸出了那隻小小白白的手,和他也揮了兩下。

  他見了,才發現自己抬起了手,忙把手縮回來,躺回了板車,嘀咕的想著。

  乖丫頭……還笑呢……實在有夠傻的……
作者: £馡馡£    時間: 2013-2-25 08:15 PM

第二章

  易遠被強迫留在城外的應天堂住了一個月。

  打從他受傷的那天氣,姓蘇的硬把他拉回了應天堂,故意將他晾在曬藥的大院裡晾了好久,那地方人來人往的,每個人看見他都忍不住掩嘴輕笑。

  他惱火的說了好幾次他要回家,這姓蘇的不肯理他,整座藥堂裡竟也沒人來幫他,直到第二天,娘才派了李總管過來,他本以為終於可以脫離苦海,李總管卻說大夫和娘說,他胸骨斷裂,需要靜養,不宜搬動。

  那根本是胡扯,他都從山上被運下來了,怎會不宜搬動?偏生娘聽信了那大夫的話,寫了封信要李總管送來,先在信頭責備他一頓,又再信中叨念他不懂事,整天只會惹是生非,然後最後才在信尾來一句,要他乖乖在這裡好生休養著,直到大夫同意,他才能回家。

  他怎樣也沒想到,他都差點死了,娘卻還是連來看他一下都不肯,竟然只派了李總管來,還聽信了那姓蘇的妖言。

  他氣得將李總管轟了出去,卻慢半拍的發現他把總管轟走的結果,就是他只能留在這裡,到頭來他也只能認命待在這鬼地方。

  本來以為,好吧,休養就休養,有什麼大不了,誰知道姓蘇的天一亮就把他從床上叫起來,扔給他一籃子藥丸,叫他裝到瓶子裡,不做就不給他飯吃。

  有沒有搞錯,他是病人耶,他不肯弄,結果他們中午還真的沒給他飯吃。

  到了下午,他餓得肚子咕嚕咕嚕叫,只覺萬分火大,誰知這姓蘇的就出現了,帶著一碗豆腐腦,說是姓雷那丫頭送來要給他的。

  他朝門口探去,沒見著人,姓蘇的才說害怕他發脾氣,那丫頭留下豆腐腦說要給他,就跑回家了。

  端著那碗豆腐腦,他不覺又氣又悶,驀地又想起那天她被他抓住手肘時,那害怕的警戒的神情。

  跑那麼快做什麼?他又不會欺負她!

  「你也從來沒阻止過,不是嗎?」

  姓蘇的嘴角帶笑的替他上藥,回問。

  他一怔,才發現他竟然不小心把嘀咕說出了口。

  姓蘇的瞧著他,道:「有時候,對被欺負的人來說,袖手旁觀的人,其實和動手的人沒兩樣,你沒有阻止,表示你認同這件事。」

  「我沒有。」一瞬間他忍不住為自己辯解。

  「你只是認為那不關你事。」姓蘇的點觸他心中的想法。

  「本來就不關我事!」他惱怒的說。

  「但那些人是你的同伴,你是小霸王,記得嗎?他們都聽你的,你認為被欺負的人遇見欺負人的頭頭,心裡會怎麼想?」

  他震懾的看著眼前的男人,突然覺得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棒。

  「對被欺負的人來說,你這個頭頭何時會開始欺負她都不奇怪,這只是遲早的問題而已。」

  「這不公平,我從來沒欺負過她。」他咕噥抱怨。

  姓蘇的看著他,笑了笑,點頭同意道:「嗯,你沒有。」

  這男人明明同意他了,可易遠卻一點也不覺得開心,他著惱的瞪著眼前這傢伙,果然聽他接著說。

  「可這世上哪來公平的事呢?鼕鼕因為聽不見而被欺負,這公平嗎?這不公平。」姓蘇的一邊替他將傷處重新包紮好,一邊對他說:「那她對你心懷戒意的不公平,也是很正常的。」

  他訥訥無言,好半晌,才看著手裡的豆腐腦問:「那她幹嘛送豆腐腦來?」

  姓蘇的抬起頭,看著他,再次的揚起嘴角,才說:「大概是因為你那天將松子分了她的關係吧。」

  所以,這傢伙那天都偷聽到了。

  他僵住,一張臉莫名發熱,粗聲粗氣的回道:「那才不是分她的,那本來就是她的,我只是還她一半而已。」

  姓蘇的將紗布包好,站了起來,說:「那或許她只是想討好你,好讓你看在她救了你一命的份上,以後多關照她一下,別讓人再欺負她。」

  這說法合情合理,可他聞言,眉一皺,反射性就哼了一聲,「就憑一碗豆腐腦?」

  姓蘇的拎起藥箱,揚眉瞅著他,微笑:「憑你的良心。」

  他不爽的看著眼前這傢伙,「最好她有那麼聰明。」

  「鼕鼕很聰明的,她只是聽不見而已。」

  瞧著眼前這男人,忽然間易遠清楚知道,這男人和自己一樣,都很清楚,那丫頭就算聰明,可也沒那麼重的心機。

  說到底,這傢伙就是拐著彎在教訓他,要他懂得知恩圖報,關照那小丫頭。

  「雷家的豆腐腦遠近馳名,別浪費了。」姓蘇的笑瞇瞇的說。

  「你不是說,我不做事就不能吃飯嗎?」他不爽反問。

  「這是鼕鼕的心意,我可也不能擋著,不過其他嘛,就還是得等你裝完這批藥,那才能吃。我家娘子有交代,應天堂不養吃白食的人。」

  「我娘沒付錢嗎?」他生氣的質問。

  「付了,我家娘子和易夫人報了價,易夫人就付了錢,但那時診金和藥錢。」姓蘇的賊笑道:「咱們也就只和易夫人收了診金和藥錢。」

  他傻眼瞪著這男人,忽然間知道這男人一定故意讓娘以為那筆錢是包含了食宿費。

  姓蘇的好笑的看著他問:「還是說,你那麼大一個人,卻手無縛雞之力,連把藥丸裝到瓶子裡這點小事都不會?人家鼕鼕雖然聽不見,但她可是從好幾年前,就已經在幫她爹賣豆腐腦做生意了呢。」

  聞言,他衝口就道:「我當然會,只是裝個藥丸而已,我又不是笨蛋。」

  「既然會,那就沒什麼好說的了,不是嗎?」姓蘇的提起藥箱,轉身往門外走去,邊走還不忘道:「那些藥丸就麻煩少爺你了,一會兒會有人來收拾裝箱,咱們趕著要出貨呢。」

  眼見那姓蘇的一下子就走了出去,他又氣又悶,本想將手中的豆腐腦給砸在地上,可不知為何,眼前卻浮現那笨丫頭開心的笑臉,害他又猛地縮了手,豆腐腦因此濺了些許在手上。

  他遲疑了一下,最後還是輸給飢餓的腸胃,拿起湯匙,舀了一匙入口。

  白白軟軟的豆腐腦入口即化,花生被煮得又軟又綿,湯汁還帶著蜜的香甜,他吃了一口,又吃了一口,再吃一口,沒三兩下一大碗公的豆腐腦就被他吃得精光。

  一定是因為他太餓的關係,他邊想邊舔著手背上的湯汁,那種路邊的豆腐店做的豆腐腦怎麼可能比他家從大城裡請來的名廚廚藝更好?

  絕對是因為他被餓到了。

  吃完了豆腐腦,他把碗朝旁邊桌上一放,翻身就倒在床上,準備睡他的大頭覺,誰管那姓蘇的放不放飯,他可是易家大少爺,等明兒個李總管來,他要吃什麼能沒有嗎?餓個一兩天又怎地?餓不死他的。

  哼!

  他拉好枕頭,閉上眼。

  清風從窗外拂過,豆腐腦的香甜還在嘴中,藥丸的味道充塞鼻間。

  還是說,你那麼大一個人,卻手無縛雞之力,連把藥丸裝到瓶子裡這點小事都不會?

  青筋驀然浮現額間。

  人家鼕鼕雖然聽不見,但她可是從好幾年前,就已經在幫她爹賣豆腐做生意了呢。

  可惡。

  他睜開眼,看著前方那擱在桌上,裝滿了藥丸和藥瓶子的籃子。

  只不過是裝個藥而已,有啥了不起的?!

  因為不爽,他坐起身來,一拐一拐的走到桌邊坐好,動作利落的開始裝藥。

  「上架!」

  「喝!」

  「出拳!」

  「喝!」

  「下擋!」

  「喝!」

  「三連打!」

  「喝!喝!喝!」

  大清早的,應天堂裡就傳出了清亮雄厚、整齊畫一的喝叫聲,易遠爬起床,看著那傳來聲音的方向,偷偷套上外衣,一拐一拐的走到前面去。

  入了冬,前兩天夜裡,開始下起了雪,院子裡到處一片雪白。

  他順著迴廊,來到前面。

  大堂前平常拿來曬藥的廣場,被人清得乾乾淨淨的,廣場中站滿了十來個人,有小伙子,也有附近的農夫,每個人都握著雙拳跟著前面那個姓蘇的齊聲打著拳。

  「好,馬步紮好,從頭再來一次——」

  姓蘇的喊著口令,一邊帶著大夥兒打拳,每個人都認真的跟著做那基本功,直到他喊停,再讓功夫較好的人練棍法,讓初學者繼續練變化較多的拳法。

  易遠好奇的站在門廊邊偷看,被強迫住在這兒的第二天早上,他就發現這些人早上會再廣場這兒練拳,不像家裡請來的武師總是練著看起來很華麗又困難的拳法,那姓蘇的從基本功法開始教,那些拳法看來不難,動作簡單但卻紮實,他從小就想練武,但娘不准,從來不讓他學,他偷偷的記下武師的動作練了一陣,但總是在一半就跌了個狗吃屎,而且總覺得自己老站不穩,像姑娘家打的花拳繡腿。

  「手背要平,成一直線,不要往上凸起來,你看,像這樣,拳擊打出去時,前方這兒要是平的,如果是凸起來的,這樣會容易傷到自己的手指骨,小六,拇指別握在手中,得擱外頭,你握手心裡一打出去,你人打著了,握在手裡的拇指也被你自個兒壓斷了。」

  「是!」

  聽到這說法,他愣了一下,不禁低頭看著自己握起來的拳頭,忍不住照著那姓蘇說的方式去握拳。

  原來是這樣,原來拇指是不能握在手裡的,是要擱外頭的。

  手背要平嗎?

  他將拳頭直揮出去,正對在柱子上。

  姓蘇的說得對,這樣出拳確實比較順手,難怪他之前和人打架,回來時拇指總是容易折斷,指節也老是受傷,原來是有訣竅的。

  以往他在外和人起衝突時,總是靠著蠻力硬幹,雖然他常是贏的,可是手傷總是好得比別人慢,現在一聽,他才恍然大悟。

  「蘇爺,為什麼要練扎馬步啊?」

  「因為這姿勢,就像騎在馬上一樣,所以叫扎馬步,炸馬步是很重要的,馬步扎得穩,下盤才會穩固,下盤穩了,上半身出拳的力道才會夠。」

  一小伙子聞言,立刻就道:「所以要是馬步扎得好,起碼就不會掉下來了嗎?」

  此話一出,每個人都想起那個落馬的小霸王,笑聲立時四起。

  易遠緊抿著唇,只覺萬分難堪,本想掉頭離開,卻聽姓蘇的笑了笑道。

  「沒錯,這是同樣道理,你要是腿力夠,在馬上就較能固定住自己的身體,同樣是下盤穩了,上半身當然就穩當了,就算坐騎受驚人立而起,你還是能穩住自己,不過要是連坐騎都摔倒了,那麼大一匹馬壓你腿上,少不得是要跟著賠上一條腿的。易遠只扭傷了腳而已,算是反應好的。」

  沒想到他會稱讚自己,易遠一愣,不由得停下了離開的腳步。

  「是啊,要換做是小六你,八成早暈過去了,哪還能像小霸王一樣引起鼕鼕注意求救呢。」

  旁邊年紀較大的一名漢子笑著出聲調侃,讓眾人又笑了起來。

  「好了,再來咱們說說步伐吧。」

  那姓蘇的邊說邊向大夥兒示範動作,因為他教得淺顯易懂,他忍不住每天一大早就偷偷的爬起來,躲在旁邊跟著學,等晚點兒再回屋子裡偷練,當然他腳傷沒全好,所以無法站得很穩,但勉強還能學得八成樣,就是上半身的動作因為胸口的傷而無法出力,可幸好一開始姓蘇的教步伐較多,幾天之後,他腳傷慢慢好了,姓蘇的也開始教那幾個小子拳法。

  「當人對你出拳,就得先往後退,爭取反應的空檔,對方出右拳時,你要退左腳,同時將左手臂往上橫架,像這樣,當你架開對方的拳頭時,再將後退的左腳往前一踏,縮在腰間的右拳便有空間可揮擊出去……」

  「拳法首重基本功,一記扎扎實實的直拳,比你隨便亂揮出去的花拳繡腿要好用許多,直拳是最簡單的,但因為簡單,距離最短,出拳速度反而最快。老周,你拿把刀朝我攻來。」

  聞言,一名大漢點點頭,拿起一把木刀,朝他揮砍。

  姓蘇的在對方揮刀時,邊道:「刀來了,別慌。這時只要氣貫丹田,朝前一踏,站穩了腳步,扭腰出拳——」

  姓蘇的邊說邊和人示範,他大腳朝前一踏,同時抬手格擋對方握刀的手腕,一邊扭腰揮出右直拳,只聽刷的一聲,拳風破空,木刀還沒落下,他的拳頭已經來到老周的胸口。

  他沒真打下去,只是輕輕碰了一下,便閃電般縮了回來,左手格擋時順便抓住了對方的右手腕,右手抓住了老周的頸項,大腳朝老周的腿膝一拐一撞,便讓老周失去了平衡,順手奪了老周的刀,將他壓倒在地。

  眾人一陣喧嘩。

  他讓老周起身,回頭解說:「看出來了嗎?他的刀長,但我的拳短,他要揮刀,前方一定空門大開。這個時候,拳頭一定比刀快。你們把刀想成往下揮的拳頭也行,遇到比你高大的人,對方要揮拳一定是由上往下,一手架擋攻擊,一手便能握拳出擊,胸口膻中,天突穴都是要害,擊中之後便能取得優勢。」

  「哇,蘇爺,這招空手入白刃,我要學了起來,豈不打遍全城無敵手啦?」一名十七八歲年輕的小伙子笑著說。

  姓蘇的聞言大手朝那小伙子的腦袋一抽,好氣又好笑道:「打遍全城?一山還有一山高,你就算打贏了全城,定也會有人比你更厲害,再且你打了人,人不會來報仇嗎?就算一個打不過,十個持刀來砍,你是有幾隻手可以和人搶刀啊?」

  「那我們練武做啥啊?」

  「練武,不是為了逞兇鬥狠,是為了強身健體。」姓蘇的看著眼前這些莊稼漢,道:「平常的時候練身體,遇險的時候來防身,這才是習武真正的用處。你若是學了武,卻到處惹是生非——」

  「是行俠仗義啦!」小伙子大聲抗議。

  易遠聽了,忍不住跟著點頭。

  「行!就當你是行俠仗義好了。」姓蘇的同意,只笑問:「你今兒行了俠,仗了義,改明兒個人家拿刀來報仇,讓你早早回蘇家賣鹹鴨蛋,我問你,你這武還練得有沒有意思啊?」

  聽著那蘇爺的話,站在牆角邊的易遠一怔。

  這一點,他倒真是沒想過。

  「蘇爺,你這話不對,那難不成我們見有人落難,也得袖手旁觀嗎?」

  「不是讓你袖手旁觀,是要你在自己的能力範圍內來做事,就像你見人餓肚子,你不顧自個兒肚子,先去顧別人的,那你先餓死了,還怎麼能幫人,是嗎?」

  聞言,大夥兒想想也對,紛點了點頭,就另一個小伙子忍不住舉手發言。

  「蘇爺,可有時也不是我去招惹別人,而是人來招惹我,照這樣說,那我們練了武,反而會因為反擊死得快啊?」

  「非也,因為練過武,所以遇險時,便能拖得一時。」姓蘇的負手傾身笑道:「拖得一時之後呢,那我教你們一招啊,這招可是我走遍大江南北,卻還能存活至今的保命絕招。」

  此話一出,教每個人都雙眼發亮,紛紛湊上前,問:「什麼絕招啊?這麼厲害?」

  姓蘇的伸出一根手指頭,吸引了眾人的注意力,然後道:「這招啊,就一個字。」

  「什麼字?」人人都問。

  易遠好奇的忍不住也走上前幾步,想知道是多神妙厲害的一招能讓人保命。

  姓蘇的好笑的瞧著聚精會神的眾人,說了一個字。

  「溜。」

  「啥?」眾人傻眼,為之嘩然。

  易遠更是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還忍不住掏了掏耳朵。

  這陣子在應天堂住久了,他多少也聽說過姓蘇的這傢伙的豐功偉業,他非但曾上戰場殺敵,更曾是刑部尚書直屬將吏,現在雖然離開京城,但也仍在刺史大人那兒兼差,年初才剛剛破獲了鄰縣的一窩山賊呢。

  可這傢伙剛剛說他保命的絕招是啥?

  「溜啊。」

  像是聽見了他心中的問題,姓蘇的眼也不眨的笑著伸出兩根指頭模擬兩腿,在半空中做快跑狀,笑著說:「在你用一身好武藝拖得一時半刻呢,那當然就要趕緊溜啊!否則就算你武藝高超,也是雙拳難敵四手,遲早被逮了給千刀萬剮,做成白斬雞。」

  他說著,仍笑著,可廣場裡的小伙子,卻沒人再笑了。

  這話別人說,那定是惹笑,可眼前這男人說,就沒人敢亂笑了。

  這些天,無論新來後到的,都曾在練武時,見過蘇爺身上的刀傷,他從沒特意遮掩過,有時拳打熱了,他便會脫下衣裳,袒露那刀疤滿佈的上身,易遠第一次看就他身上那多疤也嚇了一跳。

  一時之間,眾人一片沉默。

  確定達到警告效果了,姓蘇的才滿意的直起身子,笑了笑,道:「好啦,再練過吧,要知道,練好了功夫,才能保得住小命啊。」

  大夥兒聞言,紛紛更加認真的打拳了。

  易遠看著那嘴角帶笑的男人,忽然間,發現自己不知何時早離開了轉角,站到了廣場上。

  那姓蘇的看著他,微微的笑,他傻站著,只覺得一張臉莫名有點熱。

  男人喊著口令,一邊指導那些小伙子的動作,一邊緩步朝他走來。

  易遠臊得有點想跑,但雙腳卻動也不動,然後那姓蘇的來到了他面前,沒說別的什麼,只開口問了一句話。

  「會扎馬步嗎?」

  他仰頭看著那高大的男人,只見他雙眼黑得發亮。

  直到這時,他才發現這姓蘇的一直曉得他在這裡,這幾天這男人沒朝他在的方向看來,不曾和他對到視線,但他直到自己在這裡,說不定打從第一天就知道。

  那些話,是說給他聽的。

  姓蘇的瞅著他,再問:「會嗎?」

  他仰望著這個男人,半晌,緩緩拉開了雙腳,收拳在腰,往下半蹲,紮了一個穩穩的馬步。

  「背挺直,氣沉丹田,丹田在哪知道嗎?」

  「臍下三寸。」他眉一揚,沉聲回道。

  「不愧是易家紙坊的少爺,念過幾年書啊。」蘇小魅笑了笑,道:「你先好好的紮著,我不發話便不許起,成嗎?」

  他眼也不眨的看著那男人,道:「當然。」

  蘇小魅點點頭,跟著就轉身回前頭去了。

  之後,姓蘇的再沒理過他,即便胸口還隱隱作痛,他依然咬著牙死命紮著馬步。本來,他還以為只是扎個馬步那麼簡單,會有多難?誰知不到一炷香的時間,他就全身冒汗,雙腿發酸。

  隨著時間的流逝,豆大的汗水一粒粒從他額頭上冒了出來,浸濕了他的衣,他漸漸開始骨酸肉僵。

  剛開始,他還能計算到底過了多久,可到了最後,他還真是只能把全身的精力都拿來維持全身上下的穩定,就在他快撐不下去,覺得自己就要昏倒時,那傢伙才晃回到他身邊。

  「行了,起來吧。」

  他鬆口氣,試圖要站起,腳卻抖了一下,差點軟倒在地,幸好那姓蘇的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你這小子脾氣倒挺硬的啊。」

  姓蘇的哈哈大笑的將快虛脫的他給扛到了肩上,一路走到了飯堂。

  他沒有力氣反抗,而且紮了半個時辰的馬步,他早累得腿軟手顫,渾身冒汗,連句話都吐不出來。

  那一天,是他到應天堂之後,第一次和大夥兒一起在飯堂吃飯,那天的早飯雖然不是什麼山珍海味,但卻是他有生以來吃得最香甜的一次。

  從此之後,他天天早上都跟著大夥兒在廣場練拳,即便傷好回家後,他也會天還沒亮就爬起來偷偷往應天天這兒跑。

  她是來送豆腐的。

  就只是陪著爹爹一起來應天天送豆腐而已。

  應天堂打她有記憶起,就長年和爹爹訂豆腐,五天一回,一回十板,爹爹總是會帶她一塊兒過來。

  她很喜歡應天堂,這兒的人很好,就連孩子也對她好,沒有人會欺負她,送大夫常給她糖吃,宋夫人年年還會送她新衣裳,主事的白露姑娘……啊,她前兩年嫁給蘇爺,是蘇夫人了,蘇夫人上回還納了雙新鞋給她,蘇爺則在每次出遠門時,都不忘帶些小玩意送她。

  她喜歡應天堂裡的人,就連那隱居住在島上的怪少爺,她都喜歡。

  少爺是第一個對著她慢慢說話的人,也是第一個發現她不是笨蛋,腦袋沒有燒壞的人。

  少爺對她很好,爹爹也說,當年是少爺救了她一命,雖然那回之後,她的耳朵是聽不見了,可她還是很感謝他的救命之恩。

  所以她和爹爹一起來送豆腐到應天堂時,總會親自把少爺的份送到島上。

  爹將馬車在門口停好,捧著好幾層板豆腐送到了廚房,她則如以往一般,提著一隻裝著各種豆腐料理的竹籃下了車。

  下車時,她看見應天堂門口,還停了另一輛華麗的馬車,那車有兩匹馬拉著呢,車篷後還有真絲刺繡的門簾,讓她忍不住多瞧了兩眼,不過她也沒多想,一轉身就忘了這件事,提著竹籃輕快的往那大池子走去。

  大池子旁有艘船,船上早有大娘等著,大娘對她笑了笑,摸摸她的頭,她踏上船,彎著腰鑽進船篷,想把竹籃放好就到外頭坐著,誰知一掀起門簾就對上一雙烏黑的眼。

  她瞪大了眼,倒抽口氣,那雙眼的主人已經抬手放在嘴邊,示意她安靜。

  他沒有抓她,沒有捂她的嘴,他就只是把手指擱在他的唇中央。

  那是安靜的意思,她知道。

  那一剎,她雙眼睜得更大,她沒想過會在這裡看見他。

  船動了,她能感覺到,他在那時幫她捧住了竹籃,跟著伸手指了指她身後。

  「她叫你。」

  他開口說著,她感覺不到他說話時吐出的氣息,發下他並沒有真的發出聲音。

  她遲疑了一下,才鬆開手,讓他接過籃子,然後轉身看去。

  大娘已經把繩子解開,將船往島上擺渡,一邊對著她微笑說話,她仔細再看一次,發現大娘只是要她坐下,小心別摔到水裡。

  她乖乖坐了下來,感覺到身後那傢伙就在門簾後,安靜的待著。

  水岸邊,有些人騎著馬經過,東張西望的像是在尋找什麼,她猜她知道那些人在找什麼,那些人對著渡船的大娘喊了些話,大娘揚聲回了些話,不一會兒,他們就走了,她感覺到身後的人放鬆了下來。

  小船慢慢在水上晃啊晃的,緩緩朝島上前進,沒有多久,小船就停靠在島上。

  她本以為那傢伙會繼續躲在船裡,可大娘才轉身把小船拉得更靠近碼頭,他已經從另一頭跳了上去,一溜煙鑽進林子裡。

  這島是不能隨便進的啊!

  鼕鼕心一驚,雙眼瞪得老大,一下子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得快快抓起竹籃,也來不及和大娘道謝,腳一點地,提氣就匆匆飛奔追了上去。

  可即便如此,她還是慢了一步,當她抓到他手臂的那一瞬間,他仍在往前跑,將她也帶入了陣法之中。

  前一瞬間還明亮的天地,在剎那間,暗淡了下來。

  「搞什麼鬼?!」

  一踏進森林,他跑沒幾步天地就瞬間變色,日月無光,易遠嚇了一跳,緊急停下腳步,回身看去,後方那片明媚的湖光春色竟然瞬間消失了,只有那張著大眼緊抓著他手的丫頭,和在那丫頭身後,像是無止境往後蔓延的黑暗林木。

  「湖和船呢?發生了什麼事?」他一驚,脫口忙問她。

  鼕鼕見狀,不禁鬆開他的手臂,退了一步,搖著頭。

  他講太快了,她看不懂他在說什麼。

  可易遠誤會了她的緊張和搖頭,以為是週遭環境的驟變也嚇著了她,不禁深吸了口氣,鎮定下來,看著她說。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別怕,我不會對你怎樣的。」

  她愣了一下,看著他突然緩和下來的表情。

  他試探性的上前一步,朝她伸出手。「沒關係,沒事的,你過來。」

  她張著大眼瞧著他,懷疑自己看錯,可下一瞬,他看著她說:「你叫鼕鼕,對吧?雷鼕鼕?」

  她一怔,有些呆愣。

  他是在叫她的名字嗎?

  「是冬天的冬吧?」他瞧著她,放慢了速度,再次念了一次她的名字。「鼕鼕?」

  她一雙大眼,睜得更大了。

  他真的是在叫她的名字,她不知道他竟然知道她的名字。

  她還在發愣,他已經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這個行為,讓她更加呆傻,不禁低頭朝著被他握住的小手看去,本以為他是抓了她想做什麼,可他沒有將她往旁拖拉,而已沒有嘲笑她,他只是輕輕的握著她的手。

  他的手熱熱的,像爹爹的一樣。

  他另一隻手,輕觸了下她的臉,她嚇了一跳,猛地抬起頭來,只見他瞧著她,緩緩保證:「你別怕,可能我剛跑太快,拐了彎,所以湖才會不見。」

  她眨了眨眼,小嘴微張,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可這小霸王沒等她開口,他拉著她就往回走,「一定是這個方向。」

  啊,不對,等等——

  她想張嘴和他解釋,又想起上回她開口時他的嘲笑,結果一遲疑,他已經拉著她往前走了。

  那個方向一樣幽黑陰暗,除了林子還是林子。

  「不然就是這裡。」他不死心再轉一個彎,但彎後的林木後還是林木。

  「不是這邊就是另一邊。」他信心滿滿的說。

  但無論他轉了幾個方向,往前走了多少步,感覺周圍都還是樹林。

  她臉不紅、氣不喘的被他拉著走,當他發現自己再次回到同一個地方之後,他眼底浮現一抹驚慌,但他很快將那抹慌掩去,緊緊握著她的手,鎮定的看著她說。

  「你不要害怕,我們找一個方向一直往前走,一定會找到路的。」

  鼕鼕看著眼前這被人稱為小霸王的傢伙,有些微訝,他刻意放慢了說話的速度,他平常說話不是那麼慢的,她知道。

  他是為了她,而且今天他每次說話,都會轉過來看著她說。

  不自覺的,她露出微笑。

  每回遇見他時都會無端升起的驚慌,莫名在他牽著她有如無頭蒼蠅般瞎走的這段時間,盡數消散。

  她還以為在發現自己迷路時,他會驚慌失措的丟下她,自己跑走,但他沒有,他非但握著她的手,還試圖安撫她。

  見她笑了,他也無端稍稍鬆了口氣。

  「我……」

  發現她發出了聲音,易遠一愣,忙站定雙腳,低頭看著她。

  鼕鼕有些緊張,但瞧他瞪大了眼,她舔舔唇,再一次的,嘗試性的張開了口,看著他說:「我不怕。」

  這一回,他沒有嘲笑她,只緩緩說:「不怕就好,我們慢慢走,你可以嗎?」

  她搖搖頭,道:「別走了,這兒,這地方有蒸法,走不出去的。」

  「蒸發?」他眨眼。

  「法梳。」她認真的說。

  「髮梳?」他呆看著她,還比了下梳頭的動作,「你想梳頭嗎?」

  他的摸樣太好笑,她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他擰起了眉頭,她忙道歉的道:「對不起,我是說法術,就是……就是……稻市……合商……」

  他呆愣的看著她。

  鼕鼕有些急了,完全忘了自己奇怪的說話聲,邊說邊比出敲木魚和唸經的模樣。「叩叩叩叩,康,阿彌陀佛……這樣……你懂嗎?」

  易遠恍然大悟過來,摩擦著自己的腦袋,看著她喊道:「和尚?你是說和尚?沒有頭髮那種。」

  「對對對。」她開心的直點頭,跟著他摸著頭,然後笑著說:「光光的,光頭和尚捉鬼,抓呀摸鬼該,用法梳。」

  「和尚用法術捉妖魔鬼怪?」他抓到了訣竅,跟著興奮的問:「對不對?」

  「嗯嗯,對,就是這個,法梳,就是……就是……橘門蹲甲……?」她說著自己也不確定,不覺歪著頭,遲疑的問。

  「奇門遁甲。」他這回一次就聽懂了,他在書上看過,諸葛孔明就會用奇門遁甲,「你是說這裡有陣法?」

  她用力的點頭,開心的說:「對。」

  解開了謎題,他不覺也開心了起來,「原來這裡有陣法,有人用奇門遁甲設了陣法,所以我們闖進陣法裡,才會走不出去。」

  「嗯嗯嗯。」她再點頭。

  「誰弄的?」他好奇的再問,他可不知竟然真的有人懂那傳說中的陣法。

  「少爺。」她說著,露出微笑,拉著他走到一旁的大樹下坐好,道:「少爺會知道,少爺會來找,不可以亂走,我們待原地。」

  他跟著她坐在樹下,不禁再問:「少爺,是應天堂的少爺?宋應天?」

  她點頭。

  「所以這裡是鬼島?」他曾聽人說過宋應天住在鬼島,也聽人說過那少爺醫術雖好,但他怪怪的,而且這兩年宋應天幾乎都待在島裡,很少出島。

  她再點頭,一邊把竹籃裡的豆腐鑲肉拿了兩顆出來,一個分給他,一個自己吃:「先吃點,少爺忙,要等等。」

  剛剛太緊張,易遠還不覺得,現在一放鬆下來,他才驚覺方纔那樣瞎走一陣,他還真的餓了。

  他將豆腐鑲肉放入嘴中,咬了一口,然後注意到雷鼕鼕還盯著他看,不覺好笑的道:「看什麼?吃你的啊,傻傻的你。」

  雖然笑她傻,可他的笑容與眼中沒有丁點惡意,也沒有半點真的嘲笑她的意思,她傻傻的笑了笑,開心的低頭吃起自己的豆腐鑲肉。

  他看著她的傻笑,瞧著她心滿意足吃著豆腐鑲肉的表情,再次發現之前就察覺到的事。

  這丫頭笑起來,其實蠻可愛的。

  之前她見著他,不是閃得老遠,就是會忍不住露出緊張害怕的表情,前些日子她救了他的那會兒,他才知道她會笑呢,不是那種傻笑,是真的開心的笑。

  她對著那姓蘇的笑起來又甜又可愛,話說回來,她也對他笑過的,當他把松子還她一半的時候。

  她一笑,整張小臉就會在瞬間亮了起來,感覺整個人好像都閃閃發亮的,像春天的花兒一樣。

  花兒?他想什麼啊?好惡啊。

  他翻了個白眼,把腦海裡那奇怪的形容詞揮開,一邊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

  身旁的丫頭,乖乖的坐著,小口小口的吃著她自己的豆腐鑲肉,時不時還會抬頭朝他看來,然後忽然間,她瞧著他,噗嗤又笑出聲。

  「笑啥?」他瞪眼問。

  她笑著看著他,學他方纔那樣摸著腦袋,說:「和尚光頭沒頭髮。」

  他聞言,想起剛剛兩人那陣的雞同鴨講,比手畫腳的傻樣,不覺也笑了出來。

  「你好聰明。」她咯咯笑著說:「知道我說什麼。」

  沒想到她會稱讚他,易遠愣了一下,回道:「聰明的是你吧。」

  「我聰明?」她愣住,從來沒人說她聰明呢。

  見她一臉疑惑,他學著她方纔那樣,敲著不存在的木魚說:「叩叩叩叩,康——阿彌陀佛——」

  她見狀,領悟過來,笑得更開心。

  「如果不是你想到這麼說,我還以為你想梳頭呢。」他笑看著她說。

  她嘻嘻笑著搖了搖頭,沒有把他的話當真。

  可易遠是說真的,雷鼕鼕真的很聰明,她明明聽不見,卻還是能靠著辨識人說話的嘴型,猜出對方的意思,實在非常厲害。

  鼕鼕吃掉手中最後一口豆腐鑲肉,瞧著身旁小霸王殘留嘴邊的笑意,發現他其實好像沒有想像中那麼難相處,終於忍不住心中的好奇,開口問。

  「你為什麼躲船裡?」

  他盤腿坐著,收起了笑臉,氣悶的道:「我娘不許我練武。」

  「五?」她不懂,比了一個五給他看。

  「打拳。」他用手握拳,比畫給她看。

  「喔,練武。」她懂了。「你娘為什麼不許你練?」

  「她說習武不濟事,就是沒有用,是粗人才做的事。唸書才有前途。」說著,他不忘比著看書的樣子給她瞧。

  她點點頭,表示瞭解。「你不喜歡唸書嗎?」

  他愣了一下,轉過頭看著前方,半晌才道:「其實也沒不喜歡,只是也想練武。」

  他沒將頭轉回來,這個角度她看不見他說什麼,忍不住把身體往前傾,結果為了看他說什麼,她一個沒坐穩,整個人往前倒栽蔥,撲倒在地上。

  易遠被她嚇了一跳,忙上前把她扶起來。

  鼕鼕尷尬得要命,羞得滿臉通紅,抬頭只見他好笑的問:「你怎麼這麼厲害,坐著也會跌倒?」

  她又羞又窘,忙解釋道:「不是啦,呃,我、我只是……你把頭轉過去了,我看不到你說什麼……」

  他一愣,也尷尬了起來,摸著頭道:「抱歉,我忘了。」

  「沒關係,是我的問題。」她手忙腳亂的拍掉臉上的泥,不好意思的忙坐回原位。

  誰知,卻見他沒有坐回原位,只是來到她面前,面對她坐了下來。

  她愣了一下,抬起頭,只看見他露出白牙,笑著道:「這樣就不會有問題了,對吧?」

  鼕鼕瞧著他,一瞬間,心口不知為何怦咚跳了一下。

  她以前見著他時也常會心口亂跳,可這一回,那不像是因為害怕。

  「我們剛聊到哪去了?」他笑著問。

  聊,他是說聊吧?

  她眨了眨眼,回道:「你娘不讓你練武,要你讀書。」

  「對,她認為練武是粗人才會做的事,我是紙坊的少爺,把書念好我才會有出息。」

  所以,他現在是在和她聊天嗎?

  她有些受寵若驚的看著他,小心翼翼的說:「但你雖然喜歡唸書,也想練武。」

  「嗯。」他點頭。

  他真的是在和她聊天呢,她幾乎想不起來,除了少爺之外,上回有人看著她的臉,坐在她面前和她這樣閒聊是什麼時候。

  可他為了和她說話,坐到她面前,只是為了讓她看見他在說什麼,就特地坐到了她面前呢。

  「所以你上過學堂嗎?」鼕鼕萬分珍惜的看著眼前這傢伙好奇再問。

  「沒有。」他搖搖頭,道:「我娘從小就請夫子來家裡教我四書五經。」

  「那你會寫字囉?」她雙眼一亮,睜著大眼追問:「你會寫自己的名字嗎?」

  「當然,我三歲就會寫了。」說著,他拿了根小樹枝,在泥土上寫下自己的姓名。「我叫易遠,很遠很遠。啊,等等。」他寫到一半,發現這樣她看起來是反的,伸手塗掉地上的字,換到她旁邊,再寫一次。

  鼕鼕整個人改坐為跪,好奇的以雙手撐著自己,看他在地上寫字。

  「這是易。」他抬起頭來說著,拿小樹枝指給她看,當她再次抬頭時,才道:「這是遠。」

  她佩服的看著他,問:「什麼意思?」

  「易是容易簡單的意思,遠是很遠的遠,就像你現在離我很近,那棵樹離我很遠,你懂嗎?」他邊說邊比畫著。

  「我懂我懂。所以這個是易?這個是遠?」她伸出手指,指著地上的字,雙眼發亮的抬頭問他。

  「對。」他點點頭。

  「你好厲害喔。」她佩服的說。

  被她這麼一稱讚,易遠莫名的開心,忍不住在地上有寫了三個字。

  「這是什麼?」她在他寫時,就禁不住忙追問。

  他抬起頭,看著她說:「這是你的名字,雷鼕鼕。」

  她吃了一驚,雙眼一下子睜得好大,「真的?」

  「當然是真的,你姓雷,打雷的雷,冬天的冬嘛?對不對?」他得意洋洋的說。

  鼕鼕猛點頭稱是,「嗯嗯,我是冬天出生的,所以爹和娘替我取名叫鼕鼕,是冬天的冬。」

  「那就是啦,這個字就是雷,上面這裡是一個雨,下雨的雨,下面這個是個田,農田的田,田上面在下雨,就是一個雷字啦。因為下雨時會打雷,雷會打在田上啊,所以才這樣寫。」他特別抬起頭慢慢和她解說,邊說邊比的告訴她:「這個則是冬,冬是一年的結束,以前古時候,大家是用結繩記事,就是綁繩子記事情,開頭打一個結,是一年的開始,然後到最後打一個結,是一年的結束,所以一開始這個字是寫成這樣的。」

  說著,他畫了一橫,前頭和尾端都有個圈圈,「這一橫是繩子,圈圈是結,代表開始和結束。」

  跟著他又畫了一個往上凸起的繩子,「為了要表示這是繩子,所以後來會吊起來寫,變成這樣,結果下面兩個圈圈靠太近變成一條線,最後又慢慢變成這個字,這個字念指,和手指的指一樣念法。」說著他還不忘指指他自己的手指。

  「念指。」她認真的說。

  「對。」他微笑點頭,說:「這個字以前就是終的意思。」

  「那下面這兩個呢?打哪兒來的?」她好奇看著他再問。

  他愣了一下,然後看著她說:「我也想過這問題耶,我問夫子,他也講不清楚,說不明白。」

  「咦?」他呆看著他:「夫子也不知道?」

  「對,但我自己後來又想過,這兩撇,應該是後來為了要表示雪地,你瞧,冬天不是會下雪嗎?這兩撇看起來就像下雪吧?上面這一撇是從天上掉下來,下面是雪堆在地上了。」

  鼕鼕恍然大悟,萬分讚歎的說:「真的耶。」

  她一臉的崇拜,讓他莫名的開心起來。

  「你好聰明喔。」她忍不住又再說。

  「咳嗯,只是還可以啦。」她佩服的樣子,讓他忽然害臊了起來,謙虛的話就這樣冒了出來。

  「能識字真好。」她羨慕的看著他說。

  「你想識字也可以啊。」他也沒多想,脫口就道:「應天堂下午有辦義學,不用錢的,也有好幾個姑娘呢。」

  她看著他,遺憾的搖著頭說:「我不成的,去不了。」

  「為什麼?」他困惑的看著她。

  鼕鼕遲疑了一下,才瞧著他,開口解釋道:「夫子不可能一直對著我一個人說話啊。我要是看不清他的嘴,就不知道他在說什麼,就算看得著,我有時也不一定懂啊。」

  「不懂你可以問——」他話還說完,就瞭解自己說了個很笨的解決方法。

  就算她開口問了,夫子也不可能為了她一個人,整堂課一直在和她比手畫腳的解釋剛剛教了些什麼。

  「抱歉……」他尷尬的看著她,一臉的歉然。

  她搖搖頭,微微一笑,低頭看著自己的名字,「可以知道自己的名字怎麼寫,我已經很高興了。」

  易遠瞧著她連上的笑容,知道她是真心的,卻也曉得,她其實很想要識字,他可以感覺得到,當他告訴她,她的名字怎麼寫時,她的喜悅。

  她伸出了手指頭,一筆一畫的照著地上他寫的字,慢慢的跟著在旁邊的泥地上寫,寫她自己的名字,那三個字,她寫得歪歪的,但每一筆的順序都沒錯,她才看他寫了一次,就記得牢牢的。

  當她寫完時,抬起頭來,怯怯的笑問:「是這樣寫嗎?」

  「嗯,是這樣寫。」他點頭。

  「你說這是雨,下雨的雨,所以很多點點嗎?」她再問。

  「對。」

  「這是田?農田的田,因為它像田一樣方方的?」

  「對。」

  「寫字真好玩。」她輕輕撫著自己的名字,有感而發的說:「能懂得這麼多真好。」

  他從來不覺得寫字好玩,他每天都要寫上好多好多的字,早就膩了,可是對她來說,這很好玩,很珍貴。

  「我教你吧!」

  沒有多想,這句話就突然冒了出來,他被自己說出口的話嚇了一跳,但她沒聽到——不,是沒看到。

  她看著地上的字,摸著它們,好像它們是什麼寶貝。

  他可以假裝沒說過,她不會知道。

  可是,她像看寶貝一樣的看著它們……

  聽不見是什麼樣子?

  第一次知道她聽不見時,他嚇了一跳,無法想像聽不見的感覺,但他忙著生氣,忙著顧自己的不開心,很快就忘了她聽不見這件事,直到上個月傷好之後,有一次他在街上遠遠的瞧見她,忍不住又想起這件事,因為太無聊,他拿了布塞住自己的耳朵,他還是可以聽見一些聲音,可那仍擋住了大部分的。

  剛開始他不覺得有什麼,但沒多久,他就發現聽不見真的很不方便,他就算用看的,也搞不清楚人家在和他說什麼,而且總是會有人突然從旁冒出來,或是冒失的蔥後面撞到他。等到上街時,事情變得更加可怕,街上不只有人,還有車有馬,有狗有貓,當他差點被一隻狗絆倒,被一輛車撞到之後,他就開始一直四處張望,回頭查看。

  然後,他才發現為什麼她會看起來那麼膽小、行動遲緩,但在山裡卻能如此靈巧。山裡沒什麼人,可街上不一樣,街上到處都是人。

  為了不被人撞到,她一定要一直回頭,所以無法動作太快,因為聽不見,她得一再開口請人再說一次,甚至好幾次。

  不到一個時辰,他就拿下了塞著耳朵的小布塊。

  當他塞住耳朵時,他得一直道歉,不斷的道歉,一而再、再而三的道歉。

  他不喜歡一直道歉,尤其是他其實沒有做錯事時。

  她也沒有做錯事,任何事。

  她只是聽不見而已。

  因為聽不見,她無法瞭解大家在說什麼,無法和同年紀的姑娘說笑,甚至因為如此無法理解很多事,所以她才被人家笑。

  她不知道洞庭是一座湖,她稱那裡是一個很大很大的水池;她不知道驢子、騾子和馬的差別,她把它們全稱為馬;她不知道知了就是蟬,不知道鞋和靴念起來不一樣。

  她不知道很多事,也沒有機會掩飾她的無知。

  她偶爾會口齒不清,可那只是因為她不知道正確的發音。

  每個人都以為她很笨,因為笨才不知道,因為笨才口齒不清,可她不笨,她很聰明,她只是因為聽不見而已。

  如果她識字,她就能知道很多事,書裡有很多很多知識,他可以教她,他可以讓她不被人笑。

  不再多想,他伸出了手,輕觸她的手背。

  鼕鼕愣了一下,抬起頭。

  「我教你。」他告訴她。

  她眨了眨眼,一下子還無法理解他說了什麼。

  「我教你寫字。」他指著地上的字,認真的說:「我教你讀書寫字。」

  「你要教我?」鼕鼕震懾的看著他,不敢相信的悄聲問。

  再一次的,他點著頭,斬釘截鐵的說。

  「對,我教你。」

  對,我教你。

  鼕鼕驚訝萬分的瞧著他。

  以為他只是逗她,本還想繼續問,誰知一旁林子裡忽然冒出一位黑衣的姑娘,鼕鼕一見她,忙立時站了起來,她認得這姑娘,這黑衣姑娘是應天少爺帶回來的人,在島上住了一兩年了。

  「阿澪姑娘。」鼕鼕禮貌的同她問安。

  瞧見他倆,那黑衣姑娘一愣,停下了幾乎有些氣急敗壞的腳步。

  「喲,我瞧是誰?原來是你這豆腐小姑娘,你出現的正好,我迷路了,告訴我怎麼出去。」

  她一愣,有些緊張的道:「呃……我、我們也迷路了。」

  阿澪俏臉一寒,冷聲道:「你開我玩笑嗎?你不是常在這島上出入,怎也會在這迷路?甭同我說宋應天那王八蛋沒教你該怎麼走出這陣,他要沒教你,你若不小心被困在這兒怎辦?」

  鼕鼕又是一怔,這姑娘她見過幾回,平常這阿澪姑娘還挺和藹可親的,偶爾還會幫著少爺倒茶遞藥,從來不曾這麼凶狠過。

  她不安的道:「我…….我真不知道,少爺他……他要我別亂走,若是迷了路,便要我待在同個地方,他自會來找我。」

  阿澪眼一瞇,握緊了拳,有那麼瞬間,鼕鼕幾乎能看見火氣從她眼中噴竄出來,可下一剎,眼前的女人卻平靜了下來,朝著她微微一笑:「你過來。」

  她不想。

  這姑娘的笑,莫名讓她害怕。

  「鼕鼕,過來啊。」阿澪朝她伸出了手,柔聲說。

  她搖著頭,可不知怎地,腳步卻不聽使喚,竟一步步朝她走去,一時間,有些驚慌,她慌忙抓住了身旁易遠的衣袖,那姑娘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好冰,一股奇怪的冷,從那只潔白的手竄上心頭,直襲腦海,她吃了一驚,驚叫出聲。

  「不要。」

  那姑娘緊抓著她,臉上表情一愣:「怎麼可能?!你——」

  「放開我!」鼕鼕慌急的喊著。

  易遠在這時,急忙將她往後拉到身後,把那姑娘給推了開,她嚇得忙縮在他後頭。

  「你做什麼?沒聽她要你放開她嗎?」易遠擋在鼕鼕身前,冷著臉叱喝。

  因為被看到的東西給嚇了一跳,阿澪又沒把這十三歲的孩子放在眼裡,被他推得猝不及防,差點跌坐在地,她惱怒的站穩了腳步,臉一冷,眼底閃現殺氣,抬手上前就要掐住他的脖頸,可她的指尖才碰到他,就聽見身後傳來——

  「阿澪。」

  那叫喚她的聲音,如此溫柔,若春風一般和煦,卻教她驚得心一悚,及時停下了動作。

  該死!該死!該死!

  她迅速將手收回,轉身就瞧見那個一臉斯文、道貌岸然的男人,面露微笑的瞧著她。

  「你在做什麼?」

  「做什麼?我迷了路,當然是在問路啊。」阿澪壓下怒火,挽了下衣袖,一臉無辜的露出微笑。

  鼕鼕和易遠驚訝的看著她,難以想像眼前這甜美可人的姑娘,是方纔那凶狠冷酷的女人。

  「問路?」男人挑眉問。

  「是啊,我本打算幫著白露去湖邊打水,誰知道一不小心,就走錯了路。」

  「那下回,你可得小心的跟著啊。」男人負手笑笑的說。

  「是啊,下回,阿澪定會亦步亦趨的跟著。」阿澪皮笑肉不笑的跟著道。

  「那也得要跟對人啊。」他走到她跟前,笑盈盈的瞧著她說:「除非是跟著我,你是走不出去的。」

  聞言,她眼角一抽,卻仍是笑,「我若真跟著你,你會領著我出去嗎?」

  「那也未嘗不可。」他朝她伸出了手,掌心朝上,淺淺一笑:「可你得讓我牽著才行。」

  瞧著眼前的男人,阿澪眼裡閃過一絲的惱,長袖一甩,收了笑,冷聲道:「那就免了。」

  男人瞧著自個兒懸在半空的手,也不介意,只輕輕再笑,收回了手,走過那兀自生著悶氣的姑娘,來到易遠和鼕鼕身前。

  「鼕鼕,還好嗎?」

  「嗯。」瞧見少爺,鼕鼕鬆了口氣,提起擱在地上的竹籃,點點頭,「還好。」

  「這位是?」男人瞧著她身旁的少年。

  「我是易家的少爺。」易遠仰頭瞧著那許久不出島的男人,坦蕩蕩的道:「我叫易遠。」

  見易遠仍是站在鼕鼕身前,遮著她半身,還伸手將她護在身後,男人眼中帶笑,只問:「啊,易家紙坊的少爺,是嗎?」

  「是。」他點點頭。

  男人淡淡一笑,只朝他伸出手,說:「來吧,易少,把鼕鼕牽好了,我帶你們出去。」

  易遠可沒那黑衣姑娘那麼不識相,立刻回身抓住鼕鼕的手,再伸出另一隻手握住男人的手。

  男人帶著他與鼕鼕,頭也不回的往前奏,鼕鼕見狀,忍不住回頭瞧那黑衣姑娘,易遠見了,知她擔心,只扯扯前方的男人,道:「喂,那姑娘怎辦?」

  男人回過頭,瞧著他與鼕鼕,微微一笑,只道:「她脾氣差,要餓著了才會甘願,我一會兒再來帶她便是。」

  不遠處,那女人聞言,氣得一跺腳,腳跟一旋,竟轉身又舉步亂走,一眨眼就消失在林子中。

  他好笑的瞧著,只垂下眼,看著眼前這對兩小無猜,只道:「易少,你可把鼕鼕握好了,別隨便鬆了手,知道嗎?」

  「我知道。」易遠緊握鼕鼕的手,看著眼前的男人,問:「這陣法真是除了你帶,旁的人走不出去嗎?」

  「你說呢?」男人轉過身,帶著兩人繼續往前走,笑著回問。

  「你能教我嗎?」易遠好奇再問。

  「你想學?」

  「是。」

  男人左拐兩個彎,右拐兩個彎,忽地眼前大開,帶著兩人走出林子,一下子就來到了湖邊碼頭旁。

  沒想到湖邊就在這麼近的地方,易遠嚇了一跳,回頭一看,卻分不清三人是從哪兒走出來的。

  「你若真想學,那下回就同鼕鼕一塊兒來吧。」

  他聞言,忙轉頭看向那男人,雙眼發亮:「真的?」

  「當然。」男人噙著笑,鬆開了手,指著前方碼頭上的船:「去吧,三嬸在等著了。」

  易遠一喜,牽著鼕鼕就要上船,鼕鼕卻停下了腳步,忙回身將手上的竹籃給了那男人。

  「少爺,這是這回的豆腐。」

  「謝謝。」男人伸手接過,微微一笑。「幫我和你爹問好。」

  「嗯,我會的。」鼕鼕露出羞怯的笑,朝他揮揮手:「那鼕鼕先走了。」

  男人朝她揮揮手,確定他倆都上了船,這才提著竹籃轉身走回林中小徑,眨眼就消失在那蒼鬱的島上林葉裡。

  易遠坐在船上,發現船剛離岸,就有濃霧圍了過來,一下子就將那座島給遮掩包圍起來,再瞧不清其中事物。
作者: £馡馡£    時間: 2013-2-25 08:18 PM

第三章

  落葉飄啊飄的,一片又一片,落在水光瀲灩的湖面。

  時光在枝上新抽的嫩芽與飄落的老葉之中流轉,洞庭湖裡的蓮荷開了又謝,謝了又開。

  恍若才眨眼,年年歲歲便已過眼。

  當夕陽西下,一日又到了盡頭。

  在黃昏餘暉之後,一位腰間綁著圍裙,樣貌秀麗的姑娘從雷家豆腐店裡走了出來,她把涼掉的蒸籠收進屋裡,把桌子擦乾淨移到牆靠邊,最後將店外的旗招收了下來。

  街上的行人漸稀,當最後一絲餘輝消失在天邊,她也把旗招折好回屋裡。

  夕陽一落,天很快就黑了,她點起了燈,替灶裡又添了些許柴火,維持著灶上大鍋的溫度,這才拿起一袋黃豆倒進竹簍中攤平,然後坐在桌旁,專心的將蟲蛀過、皮相不好的黃豆一一挑起,剩下的黃豆才放進一旁的小水缸裡泡著。

  過去爹爹總說,磨豆漿的黃豆至少也泡上三個時辰,冬天要泡得更久一些;做豆腐的豆子更是要泡上至少四到十個時辰,端看是夏天或冬天了。

  自從爹爹走了之後,她這些年總一絲不苟的照著做,盡力的維持著爹爹的習慣、爹爹的味道,雖然還是有些人,從此再也沒來和她買過豆漿、豆腐,可依然有不少人,繼續和她買東西,讓她勉強將這間小店維持了下來,能夠靠著賣豆腐養活自己。

  將黃豆拋入小水缸裡之後,她到後院摘了些青菜洗淨,才回到灶旁,墊著布把蒸籠拿起來擱桌上,用鐵鍋炒了一小盤青菜,再炒了一盤絲瓜豆腐。

  當她把絲瓜豆腐也放上桌時,一本書出現在她眼前,就擱在桌子,她愣了一愣,方纔她放青菜時明明還沒看見這書的。

  瞅著這書,她心頭猛地跳了一下。

  她認得這書名,那是最新出版的書籍,是本小說,說妖怪故事的。

  三天前,這書才剛出,人人都搶著去書商那兒排隊搶購,可因為太過熱門,有錢都還不一定買得到,這書三天價錢就翻了好幾倍,不只印刷本貴,就連手抄本都出現在街頭巷尾,還比原先的定價要貴上許多。

  她雖然想看,可那書貴,她只能想想就算了。

  可如今,桌上這甚至不是旁人再謄抄過的手抄本,而是字字整齊如今已被隨人喊價的雕版印刷本呢。

  她匆匆抬起頭,只見有個男人不知何時,已進了門,盤腿坐在桌子的另一頭。

  一顆心,莫名再跳一下。

  男人穿著白衣長袍,身材高大,劍眉朗目,一臉的斯文樣。

  可她知,這男人的斯文,只是假斯文。

  果然,他見她抬頭了,就用那雙黑溜溜的眼瞧著她,張嘴毫不客氣的就是一句:「我餓了,你這兒還有多一副碗筷吧?」

  她好氣又好笑的看著眼前這易家大少爺,道:「你一個大少爺,不在家裡吃飯,怎老來我這兒討食?」

  「我家廚子整天大魚大肉的,沒你弄的清爽。」他眼也不眨的說。

  「我這兒只賣早點和豆腐而已,晚上可沒供餐。」雖然這麼嘟囔著,她還是轉身給了他一盆溫熱的水,「先把你手洗洗。」

  跟著,又去替他備了一副碗筷。

  他洗完手,自個兒拿著碗筷就起身從一旁的飯鍋添了飯。

  一掀開那飯鍋上的木蓋,他就瞧見裡頭炊了滿滿一鍋的白飯,遠遠超過她一個人能吃的量。

  知她是為了他才煮這麼多飯,嘴角不覺悄悄輕揚,他拿起飯勺添了高高一碗,坐回位子上,瞧著她道:「你知道,我送書到岳州城剛回來,本也不覺得餓,誰知遠遠就聞到豆腐香,害我饞得口水直流,等我一回神就進來了。你蒸籠裡是啥?味道挺香的呢。」

  瞧他一臉饞樣,她回身把蒸籠裡的菜也拿了出來。

  「鹹蛋肉泥蒸豆腐。」她將菜碗擱上,也坐了下來,拿起碗筷,道:「配飯吃的,味道重。」

  他嘗了一口,她忍不住期待的看著他。

  這傢伙從小就挑嘴,愛吃也懂吃,不好吃的東西,他是怎樣也不會再入口的。

  「你加了胡椒?」他瞧著她,又吃一口。

  「嗯。」見他吃了第二口,她微微一笑,問:「怕膩,提點味,很奇怪嗎?」

  「不會。」他搖搖頭,筷子夾起青脆的絲瓜入碗:「挺好吃的。」

  見他不客氣的開吃了起來,知他喜歡,她心情莫名的好,也跟著慢慢吃起自個兒的晚飯。

  自從易家少爺說要教她寫字之後,轉眼已過了十三年,那天在島上,她還以為他說說而已,等時過境遷了就會忘記,誰知道幾天後他真的帶著一本書到她家來找她。

  那會兒,她都以為只是他一時無聊,所以藉故尋她開心,八成教她兩回就算了事。

  誰知,他卻來了不只兩回,只要有空,他就會來找她,還送了她紙筆,一筆一畫的教她認字,他從身邊的東西開始教她,他教她豆腐怎麼寫,豆漿怎麼寫,教她水缸和鐵鍋怎麼寫,他告訴她那座好大好大的池子是座湖,叫洞庭湖。

  然後他教她看那本書,那不是什麼困難的四書五經,那是一本小說,一本說書人會拿來說故事的書。

  他還沒開始教時,她已經好奇的翻看了好幾次,好想好想知道上頭是在說些什麼,好怕他就來拿一回邊膩了,可後來他真的只要有空,就會來,一字一字的教她認,告訴她那是什麼意思。

  雖然和其他的書籍相較,那本書沒幾個字,總共也才十來頁,可她光是認完上頭的字,就花了三個月的時間。

  當她念完了那本書,他又給了她一本書,跟著又一本,跟著再一本。

  她珍惜的翻看著它們,將上頭的字一個個記進心裡,任那些書裡的天馬行空,在腦海裡翻騰。

  她好喜歡看書,真的非常非常喜歡。

  在書裡,那兒有另一個世界,書裡天南地北的,什麼都有。

  看了書,她才曉得,為什麼人們要過年,為什麼過年要包水餃,又為什麼要放炮仗;看了書,她也才曉得,原來京城是在北方,而她住在洞庭水鄉旁,而東邊那兒的盡頭,竟還有比洞庭湖更大更寬廣的水鄉,那兒不稱做湖,稱為海。西方那兒則有好幾百里地全是沙子,寸草不生的地方。

  他比手畫腳的和她解釋,書裡哪些事是真,哪些事是假,如果她沒見過的東西,他若是能找到,便會特別帶來給她瞧,或帶她去瞧瞧。

  那時日,是她最開心的日子。

  即便後來她發現,他在人前總裝沒看見她,他總是在私下才會來找她。

  起初察覺這事時,她有些難過,可她不怪他這麼做,他是紙坊的少爺,他有他的難處,有他的面子要顧。

  他對她很好,已經很好。

  他教她識字,告訴她那些字該如何正確的發音,讓她瞭解許多許多她以前從來不懂的事,爹爹本就不是多話的人,也沒時間和她閒聊,應天堂的人對她雖好,卻也不是人人都有空和她說三道四,是易遠讓她瞭解這個世界。

  他把她當朋友,什麼事業會同她說,無論開心的,抑或不開心的,都如此。

  對她來說,這就夠了。

  她很珍惜他這個得來不易的朋友。

  他十六,她十三那年,他娘病了,他接手了家業。

  那之後,他沒再來過,但每當易家紙坊裡有新書印行,她總能在家門口發現一本用油紙包好的新書。

  然後,有一天,油紙包沒再出現了。

  她知道,朋友的緣分,終究還是走到了盡頭。

  偶爾,她會在街上遠遠看見他的身影,她也就只遠遠的看著,想著兩人之前,曾經有多麼熟悉,曾經也是朋友。

  一年兩年過去了,三年四年過去了,曾經的熟悉變為陌生,她從小丫頭,變為姑娘,他則從小霸王,變成城裡舉足輕重的紙商。

  她原以為,他與她之間,不可能再有什麼交集。

  因此當她十七那年冬,她再次和他於街上撞在一起時,她真的沒想過他會認得她,所以她道了歉,便轉身離開,沒有多加攀談。

  誰知他卻追了上來,拉住了她。

  「鼕鼕。」他在她抬頭時,擰眉看著她說:「幹嘛裝不認識我?」

  她眨著眼,愣看著他。

  「我是易遠啊,你忘了?」

  她沒忘,她一直記得他曾對她的好。

  「教你寫字的那一個。」他說。

  「我知道。」她滿臉通紅的看著他,道:「我只是以為……我不知道你記得我……」

  「你開玩笑吧?」他不可思議的看著她,面露不悅,「我怎麼會不記得?」

  她愣住,以為自己看錯,想回問,卻又發現他抓著她的舉動,引起了旁人的注意,忙提醒他道:「你不是在談生意?你朋友在找你了。」

  差不多在這時,他的同伴也走了上來。

  如她所料,他回頭一看,便鬆開了收,她心頭微緊,無端又抽疼,怎知他卻又回頭,瞅著她說。

  「晚點我去找你。」

  沒等她反應,他就轉身朝友人走去,一同回到了那棟名聞四方的悅來客棧。

  她呆看著他,久久無法回神。

  那一日,她回到家,坐立不安的收拾著東西,重複挑了好幾次黃豆,直到夜深,才發現自己竟然真的在等他。

  晚點我去找你。

  他說。

  她無聲自嘲的笑著,人家那只是說說而已呢,都三更半夜了,就連貓兒都睡了,就她傻傻的當真。

  鼕鼕壓著心中莫名的悵然與失落,掩上了門,拉上了閂,洗了手腳,吹熄燭火,合衣躺了上床。

  窗外明月高掛枝頭,月旁有著淡淡的一圈月暈,她閉上眼,教自己睡,卻難掩胸中的悶。

  那一夜,睡得昏沉不安,丑時剛過,她就爬了起來,準備將泡好的黃豆拿來磨,誰知才剛開門,就見他靠坐在她店門口睡覺,她門一開,他就往後倒了進來。

  她嚇了一跳,怕他磕著了腦袋,忙跪下來伸手去接他的頭,剛剛好即使用大腿和雙手接住了他。

  「你怎在這?」她驚疑不定的問著那張開眼的傢伙。

  「昨夜我和人應酬,過來時你已經睡了。」他枕在她大腿上,往上看著她,傻傻的笑著:「我想你起得早,等一會兒你就會醒了。」

  因為是倒著的,他說的話,她只懂了一半,可一半也就夠了,他滿身的酒氣,一嘴酒與蒜、肉和魚的口臭,這補足解釋了另一半。

  他閉上因酒醉浮腫的眼,喃喃道:「我好累,再讓我躺一下,一會兒再叫我。」

  這男人可知他現在是枕在她腿上的?

  她傻眼看著他,可他已經開始打起呼來。

  老天,雖然現在才丑時剛過,街上沒人行走,可等天亮就不是這回事啦。

  要讓人瞧見他睡她腿上,那可不是三言兩語的閒話能了事的。況且,他整個人可是躺在門檻上的,這裡睡能舒服嗎?

  她不得不將他扶坐起來,拍著他的臉道:「易少,你醒醒,別睡這,要睡你回家躺床上睡啊。」

  他睜開惺忪的眼,瞅著她咕噥。

  「你說什麼?再說一次,我看不懂。」她困擾的道。

  「我不想回去……況且……太遠了……我走不回去……」

  他說得對,他這樣子,別說是走回去了,能走出這鋪子就很偷笑了。更何況,外頭天寒地凍的,雖然還沒開始下雪,但依她看,下雪的事業就是這兩天了,就算他敢,她也不敢讓他一個人走回去。

  「那你先起來好不好?」她哄著他。

  「去哪?」他問。

  是啊,去哪?

  這問題問得好,她遲疑了一下,只得道:「先去隔壁,那兒有床。」

  聽到有床,他點頭同意,在她的協助下站了起來,搖搖晃晃的穿過門簾,到了房裡,癱坐在床上,跟著就往後倒上了床。

  在外頭待了一夜,他全身上下又冷又冰,就連靴子也濕了大半,她知他這樣會著涼,只得替他脫了靴與襪,再脫了外衣。

  幾年不見,他長得又高又壯,替他脫下衣服不是件輕鬆的工作,幸好也就外衣被水氣浸濕而已,可在他靴襪之下,他的腳卻已經凍到像冰塊一樣。

  她端來熱水,用浸濕的布巾將他病了的大腳包起。

  他發出一聲歎息,她交替幫他的腳熱敷了幾次,才把他的大腳擦乾,擱在床上,塞進被窩裡。

  怎知她才塞好他的腳,一回頭卻發現他竟坐了起來,瞇眼瞧著她。

  她愣住,才想開口要他躺好,他已經抬起手,在半空中揮試了兩次,才把手放到她臉上,緩緩吐出三個字。

  「雷鼕鼕?」

  「是,我是雷鼕鼕。」她將他的手從臉上拉開,開口和他確認。

  「你晃得好厲害。」他說。

  她忍不住笑了起來,這傢伙真的是喝醉了。

  「你在發抖嗎?」他開口問。

  她搖搖頭,止不住到嘴的輕笑,豈料他卻以大掌覆著她的臉,認真的道:「別怕,你不需要害怕,你懂嗎?」

  她一怔,傻看著他。

  「沒人告訴我,你爹走了……」他看著她,黑眸深深的說:「你應該告訴我,你爹走了……」

  她喉頭微緊,瞧著他,說:「我不知道你在乎。」

  「我在乎……」他倦累的閉上眼,「我們是朋友啊,我當然在乎……」

  朋友,她一怔,原來他還當她是朋友。

  當她發怔時,他毫無預警的往後砰的一聲倒回枕頭上。

  她嚇了一跳,真怕他這樣一倒會敲壞了腦袋,幸好他像是半點也不疼似的,只開口。

  「對不起……我很抱歉……我會照顧你的……」

  這話讓她又呆,想說自己是哪兒誤會了,可像是怕她沒看見一般,他一而再、再而三的重複著。

  「我會照顧你的……我會照顧你……我會……」

  當他的雙唇終於不再開合時,他瞬間又開始打起呼來。

  她呆看著這躺在她床上的男人,還是有些懷疑自己剛剛看錯了他說的話。

  可是他剛重複了那麼多遍……那麼多遍……

  「說啥呀,這傻子……」她好氣又好笑的嘀咕著,可雖然她不覺得自己需要照顧,卻還是沒來由的感動起來。

  他喝醉了,這只是醉話。

  他告訴自己,替他蓋好被子,這才拎著他半濕的鞋襪轉身,回到前頭去準備開店的工作。

  易遠睡了好幾個時辰,等到他醒來時,午時都過了。

  忙完了店裡的事,她進房去查看他,只見他已經醒了,正站在床邊,當他瞧見她時,俊朗的臉上浮現尷尬。

  說實話,她也覺尷尬,雖然曾經很熟,可兩人幾年沒聯絡,他一見面就喝醉了酒,胡說了些話,他怎能不尷尬。

  可瞧他雙眼浮腫,頭髮亂翹,還光著腳丫的模樣,不知怎,她突然忍不住想笑。這傢伙在外頭,現在可是有頭有臉的人,她偶爾遠遠見著他,他總是衣冠楚楚、一臉肅然,看來比他實際的年紀沉穩幹練許多,怕是沒幾個人見過他這德行。

  他抬手扒著黑髮,瞅著她,一臉無辜的問:「你有看到,我那自己長腳跑走的鞋襪嗎?」

  這一問,還是讓她忍不住噗哧笑了出來,張嘴回道:「它們濕了,自個兒跑去灶旁取暖去了。」

  她一笑,他也跟著笑了,朝著她眨眼,道:「好一雙聰明的鞋襪。」

  「坐下吧,我去拿來。」她輕笑說著,轉身出去把烘乾的鞋襪拿來還給他。

  他把襪與靴穿上,當他走出房時,只見先出來的她站在桌邊,倒了一杯清茶過來,又給了他一碗清爽的小蔥拌豆腐。

  他沒有抗拒,只是在桌邊坐了下來,安靜的吃著。

  鼕鼕瞅著他,有很多問題想問他,問他為何多年前拉開了兩人的距離,事隔多年為何又要在街上認她,問他昨夜為何還來找她,問他為何不想回家……

  可到末了,卻一個也沒問出口。

  眼前的傢伙,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教她識字的小伙子,他二十了,變得又高又壯,長相也不再稚嫩,是個大老闆了,易家紙坊的大老闆。

  易家的紙遠近馳名,方圓好幾百里的人家都和易家紙坊買紙,就連一些名家文士們,都會托人大老遠的來買紙。

  他家的作坊就在縣城的另一頭,光是造紙的工匠就有數百名,那還沒加上易家的刻版印書的作坊呢,這城裡家家戶戶幾乎都有人在易家紙坊工作,就算沒在那兒工作,也多少沾得上邊,得看易家的臉色過日子。

  事實上,就算說這整座縣城是易家的,大概也沒人會反對。

  所以,他兒時才會被人稱作小霸王,不只因為他脾氣差、力氣大、愛和人打架,更因為沒人敢得罪易家。

  他爹在經營紙坊時,成立了印書的作坊,讓易家百年紙坊再現榮華,雖然他爹死後,易家一度又衰敗了下來,但他娘靠著幾位老師傅,勉強還撐著,這幾年他接手後,沒兩年就再一次聲名日遠。最近還有人說他打算在岳州城裡大興土木蓋書樓,專門販賣書籍與成紙。

  起樓呢,這可不是小商小號能做的事;況且,岳州可是商業大震,能在那兒起樓的,都是知名商號,沒點本事,可無法在那兒待下去的。

  說實話,她知道這事時,還真的有些與有榮焉的感覺。

  這人,曾教過她識字呢。

  瞧著那低頭吃著小蔥拌豆腐的男人,她抹去心中那些胡想,開口問:「還要茶嗎?」

  「嗯。」

  她替他又倒滿了茶。

  他將那豆腐吃完了,擱下了碗,拿起那熱茶喝了一口,這才抬起頭朝她看來。

  那種陌生的感覺,再次浮現在空氣中,很久以前,他曾經握著她的手,教她怎麼寫字,但那已經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事實上,那感覺幾乎像是上輩子。

  「好久不見。」他客氣的說。

  「嗯。」她瞧著他,也客氣了起來。「好久不見。」

  他看著她,然後道:「我聽說你爹走了。」

  「嗯。」她點點頭,「他走了。」

  「所以,這就你一個人了。」

  她再點頭。

  有那麼一瞬間,他看來有些不安,像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她希望他不要又說起要照顧她的事,那感覺很怪。雖然她聽不見,但她的生活過得還可以,不知為何,她不太想要她是因為可憐她才說要照顧她。

  所以,她開了口,微笑道:「聽說你要在岳州起書樓,是真的嗎?」

  「是真的。」聽她提起這話題,他幾乎鬆了口氣,回問:「你聽誰說?」

  「我去岳州買黃豆時,那兒的掌櫃同我說的。」她微笑再問:「說你買了塊地,打算大興土木起樓。」

  「嗯,昨兒個就是岳州城那兒起樓的木匠師傅,特別來這同我商議起樓的事。」他微微放鬆下來,扯著嘴角:「那起樓的木匠好酒,猛灌了我好幾壺酒,才會拖得這麼晚。抱歉,擾了你。」

  怕他想起昨晚睡前的那些事,她忙搖頭,再問:「你怎麼會想到要自個兒起書樓,易家不是向來就是造紙印書而已嗎?」

  說到這,他精神一振,興沖沖便道:「近年洞庭這兒的紙坊、印坊一家家開,如果光是做成紙或印書,人不一定只找我,所以我想若是能從印書到販售都自個兒來,把紙坊的生意做得更大,非但能省些錢,還能掌握更多條件。再且,刻版很耗眼力,老師傅們年紀大了,眼花看不清,也能退下來到城裡書樓工作,那些書字字句句都他們刻的,沒人比他們更曉得哪本書裡是寫些啥,若讓他們去賣書,豈不一舉兩得,是吧?」

  他一下子說了一大串,她本擔心瞧不懂他說啥,可眼前的男人,卻如同以往一般,特意放慢了速度,還邊比著兩人當年交談時協助她瞭解的手勢,讓她幾乎沒有任何困難就能辨識出他在說什麼。

  而她怎樣也沒想到,這男人起樓,為的不是別的,竟是在為刻書的工匠們找往後的生計,她驚訝的看著他,才發現眼前的男人,和當年那個教她唸書寫字的傢伙,原來還是同一個。

  人人都說他是小霸王,卻不知他其實面冷心熱。

  可她曉得,知道他心好,她就是活生生的例證。

  見她瞪大了眼沒反應,他不由得問:「怎麼,你覺得這主意不好?李總管說我太年輕,把事情想得太簡單,可我認為這是可行的,是他太過守舊。」

  即使他裝作不在意,可鼕鼕卻仍瞧著了他眼底閃過的那絲不確定,不禁微笑搖了搖頭,說:「不,你是對的,再沒人比那些刻版的老師傅更適合賣書了,他們一個個都能將四書五經倒背如流呢。」

  聞言,他也笑:「那是真的。」

  「你這主意挺好,我想李總管會反對,也只是因為起樓的成本不低,若這書樓的生意不成,怕會讓人把你給看輕了。」

  他一怔,瞅著她追問:「你怎知道?」

  鼕鼕看著他,遲疑了一下,本不想多說,可再一細想,決定還是將話說明白:「前些日子,我送豆腐到客棧時,瞧見李總管和友人在那兒用餐聊到這事。說你年紀尚輕,不少商家認為易家生意好,都是你爹當年的庇蔭。起樓不是小事,李總管擔心,你年少氣盛,硬要做這事只是為了爭一口氣。」

  她話到一半,瞧著他臉色忽然一沉,不禁問:「你是為了爭一口氣嗎?」

  「你覺得呢?」他將擱在桌上的雙手交叉,瞅著她問:「我是嗎?」

  鼕鼕直視著他的眼,想了想,微笑回道:「一半一半吧。」

  他挑起眉,再問:「怎麼說?」

  「你當然是想爭一口氣,可你想幫老師傅們也是真的。」

  「即使那些師傅老覺得我不成才?」他瞧著她問。

  她慢條斯理的說:「就是因為老師傅們覺得你不成才,你才更想做番事業給他們瞧瞧不是?」

  這話,讓他笑了起來,「原來你還記得。」

  「我當然記得。」她笑著說:「當年你帶我去印坊裡瞧,讓我摸那些一片又一片刻滿了字的雕版,我還記得那些字都是反的呢。你告訴我字得刻著是反的,刷了油墨印到紙上,才會成正的。」

  她一說,他也想了起來,笑道:「我記得你那天摸了滿臉都是油墨,出來時還把老師傅們嚇了一跳,以為是我惡作劇畫的,他們後來整整一個月不給我好臉色瞧呢。」

  她又笑,不好意思的說:「我同他們解釋過了,可他們不信。」

  「我知道。」他做了個鬼臉道:「誰教我小時候太皮,有前例在先。」

  「前例?」她瞅著眼,好奇的問。

  「小時候夫子押著我寫字,我煩了,拿了毛筆趁夫子睡著著,在他臉上畫了好幾隻王八,他醒來發現後,氣得立馬走人。」

  「真的?」她杏眼圓睜。

  他瞧著她坦承:「事實上,我氣走了好幾位。」

  她笑了出來,「那你書還念得那麼好?」

  「我書念得不頂好。」他忽然謙虛的說。

  「你都能教我識字了。」

  瞅著她,他突然噙著笑道:「我那是因你,才開始認真唸書的。」

  「啥?」她一愣,呆看著他。

  「我得教你識字啊,自個兒不懂怎成?」他好笑的道:「你老是把我問倒,我只好回去再翻書問夫子,夫子瞧我轉性,感動得差點痛哭流涕,到今兒個,他自個兒在外開學堂,還拿當年讓我改邪歸正的事跡到處顯擺說嘴呢。」

  她知道那位夫子,連她都瞧過他在外和人說這事,說得口沫橫飛的,她還真當是這位夫子多有能耐呢,誰知箇中原由竟是如此。

  她傻眼瞧著她,跟著噗哧又一笑,忙以手背掩嘴忍住,但他卻擺了擺袖,仰起頭,鼻孔朝天的學起那夫子來。

  「嘖,幾個毛孩子算什麼,想當年,那人稱小霸王的易家少爺說有多冥頑不靈,那就有多冥頑不靈,可在老夫我的諄諄教誨之下,還不也收起了性子?」

  說罷,他還學那夫子,摸了摸嘴上那不存在的八字鬍,道:「再頑劣的孩子,到我的學堂來,那定也要學會什麼是規矩。」

  他那德行說有多像就有多像,害她想起那夫子得意囂張的模樣,不禁又再次笑了出來,他說完也笑了起來,兩人笑著一對眼,再憶起那夫子,更是雙雙笑得停不下來,上氣不接下氣的。

  這一笑,把最後飄浮在空中的陌生都笑去。

  好半晌,她才回過氣來,想起自己好久都沒這樣大笑過了。

  然後,他又和她聊了好一會兒,兩人這幾年沒真的能說上話,這一聊,半天也沒能停下來。

  那一晚,他留在她這兒吃了飯才走。

  之後,隔三差五的,他就會來看她,和她說說話,聊聊天。

  一開始她不知道他為何要來找她,幾次想問,她也問不出口,後來她才發現,他只是需要一個地方,讓他能什麼也不需要多想。

  他是個紙坊的大老闆,肩上擔著好幾百人的生計,可他才剛滿二十,人人都瞧他年紀輕,他只要走錯一步,便有人等著笑話他。

  因為如此,他在外頭,不能有丁點的示弱,即使是在李總管面前也不行,縱然回到家裡也不能放鬆。

  所以,他來找她。

  表面上,是來找她買豆腐、喝豆漿、送新印好的書來給她;實際上,他有時常來就是坐著看書,或和她閒聊,甚至借她床榻睡覺。

  這其實不合規矩,她還雲英未嫁,要讓人知道了,會有很多閒話。

  可說真的,她耳有殘疾,成年後也沒和人瞞著,附近的人都知道,加上兒時她的遲緩和蠢笨,讓大部分的人對她還是有同樣的認知,她還真不覺得有人會娶她。

  就算真的有,她也不想嫁。

  她不想讓人覺得委屈,更不想委屈自己,日子這樣過,也沒什麼不好。

  所以,她不曾阻止他來。

  她清楚自己欠他很多,而她確實很喜歡和他聊天說笑。

  和其他人不同,他知她不呆不傻,也尊重她的意見,能夠理解她的想法,他當她是個普通人一樣對待,還喜歡和她一起吃飯,嘗她煮的菜。

  打從爹爹走了之後,除了固定販賣的早點,她很久沒特別煮菜給人吃了,她沒想過她竟然會想念看人吃她做的料理的感覺。

  可她真的想念,她喜歡煮那些豆腐料理,卻沒人能品嚐,而他是懂吃的人,真的懂,還會挑呢。

  因此,每每看著他把她做的料理吃下肚,都讓她有種莫名的成就感。

  三年過去又三年,他持續的來訪,她家的書也日漸增加,在她房裡擺了滿滿一牆。

  然後,她才終於確定,自己撿回了這多年前的良師益友。

  她珍惜著這得來不易的友誼,珍惜他偶爾的夜訪。

  她總會為他多炊些飯,多煮些菜,同他說笑聊天,聽他抱怨叨念,和他一起看書,評論書中人物的喜怒哀樂。

  鼕鼕清楚,也許哪一天,說不得哪一天,這段友情也會無疾而終,可她不想去多想,只珍惜現在。

  珍惜他願意認真聽她說話,也同她說話的可貴時光……

  這一夜,兩人吃完了飯,易遠見她收拾了碗筷,卻沒將擱在桌上的書拿去,不禁瞅著她問:「我以為你期待這書很久了。」

  「這書太貴,我買不起。」她拿抹布將桌子擦拭乾淨,瞧著他說。

  「你知道我沒打算和你收錢。」他老大不開心的說。

  鼕鼕拿著一壺熱麥茶回來,道:「無功不受祿。」

  「那以往那些書你又都拿了。」他好笑的說。

  「那些書沒那麼貴。」她不客氣的挑眉說:「就拿你的飯錢抵了。」

  「飯錢有那麼貴嗎?」他自個兒倒了杯茶,笑道:「你這黑店啊?」

  「你啊,吃米不知米價,嘗肉不知肉嬌。」她將抹布往水盆裡一掛,雙手朝腰上一叉,笑著說:「我一小小豆腐店,哪禁得起你這小霸王三天兩頭的來叨擾,若不是為了這些書,我早把你趕門外去了。」

  「那這本你照抵啊。」他說著,自個兒從她櫥櫃裡拿了一盅剝好殼的松子出來,坐回位子上吃著。

  這傢伙還真是越來越把她這兒當他自個兒地頭了。

  「我不是說了,這書太貴。」她笑著嗔他一眼,「我要真拿了,還不得天天供你這大爺大魚大肉的。」

  「所以你不要嗎?不要那我收回去了。」說著,他也不客氣,將書拿起來就往懷裡收。

  「喂,你等等—」她瞧著忙朝他伸手,將書搶了回來:「誰說我不要啦?」

  「你不是說太貴?」她好笑的瞧著她。

  鼕鼕捧著那本書,壓在心口上,就怕他又拿回去,只忙道:「太貴所以我得先和你商量啊。」

  「怎商量?」

  瞧著那像山大王似的,著二郎腿,坐在那兒吃她零嘴的男人,她擱下了書,從房裡拿了一隻棋盤出來。

  「咱倆來下盤棋,我若贏了,這書就是我的。」

  他一怔,微訝的問:「你會下棋?誰教你的?」

  「誰教的重要嗎?怎地,你怕輸啊?」鼕鼕知他性子,瞅著他故意說。

  果然,他被這話一激,立時道:「我怎怕輸了?下就下。」

  她將棋盤擺好,他更是幫著兩碗棋子也擱上了桌。

  她滿心雀躍的拿了白子才要擺棋,他就伸出了大手,「等等。」

  「你想先嗎?」鼕鼕瞧著他。

  「不,你要先,我可以讓你先。但是……」他將黑子擱在指頭間翻轉,壞心腸的笑問:「你說你贏了,書就歸你,可沒說我若贏了,能得到什麼啊?」

  瞧他這麼一說,她眼也不眨的說:「若你贏了,這書我就不拿,還供你坊裡的人白吃一個月的豆腐。」

  「這麼豪氣?」他挑眉,直言,「雷鼕鼕,我可不會讓子的。」

  「讓子多不好玩啊。」她笑著說:「我就想知道自個兒棋下得如何,你想讓我還不願意呢。」

  「你這是利用我看高下啊。」他好笑的說:「那得讓我先了。」

  「可以。」她手一翻,掌心朝上,笑盈盈的擺了個請。

  「那我就先了啊。」他也不和她客氣,將那黑子轉到食指間,一指就將黑棋給壓在了棋盤上。

  她飛快也下了一白子,兩人一黑一白,連下了五六子,他才稍稍緩了一緩,微訝的瞅著她。

  她說要下棋,他可沒想到她還真的有兩把刷子。

  他又下一子,這一回,換她遲疑了。

  他沒催她,就瞧著。

  燭光下的她看來那般的專注,她垂眼盯著棋盤時認真的模樣,和小時候學寫字時一個樣。

  她頭髮上綁著布巾,以手撐著腦袋瓜思索,長長的睫毛在她大眼上垂掛著,小小的貝齒輕咬著那嫩唇,差就差在她臉上已經沒了那些她寫字時總會沾上去的黑墨。

  和那些總是在臉上擦著胭脂花粉的大家閨秀不一樣,她臉上乾乾淨淨的,沒上丁點的粉,但卻柔嫩白淨得像是能透光似的,就像她做的豆腐。

  城裡也有其他不上胭脂的姑娘,就沒一個皮膚像她這般白嫩,人都說是她從小吃豆腐的關係,他知道有好些姑娘家,都會為此專門差人來和她買豆腐,可就沒看誰吃了豆腐後也變得和她一般。

  終於,她再下一子。

  這一子下得好,乍一看沒什麼,可細一瞧,那是在布之後的局,會斷他後路的,這一著,不由得讓他認真起來了。

  幾番廝殺之後,他竟因為這一開始的輕忽,棋差一著。

  他不敢相信的看了又看,看了再看,前前後後思索了好幾回,卻真的找不出辦法來,不禁抬起頭來看著她。

  眼前的女人,貝齒輕咬著唇,但笑不語。

  他搖了搖頭,將手中黑子放回碗裡,揚唇輕笑,坦然認道:「我輸了。」

  「你認輸了?」她笑問。

  「我認輸了。」他再點頭。

  她雙眼發亮,伸手就要將擱在一旁的新書給拿來,卻被他大手飛快覆住。

  「等等。」

  他熱燙的大手緊覆在她手背上,教鼕鼕心頭一跳,抬起頭來只見他傾身瞧著她,左眉微挑:「你怎學會下棋的?」

  她眼也不眨,只道:「有棋譜可以看啊,我可也是會自己去買書來瞧的。」

  他眉挑得更高,噙著笑說:「你最後這幾招,可不是棋譜裡會有的步數。」

  「我偶爾……」發現他看出來了,她心虛的臉微紅,才認道:「也陪著蘇爺下幾局的。」

  她挑眉,「就蘇爺?」

  「咳嗯……」她輕咳兩聲,方老實招認:「還有少爺。」

  「宋應天?」易遠一怔,再問:「你還送豆腐上島嗎?」

  她點頭,說:「少爺愛吃我做的豆腐啊,有時候他招我陪他下幾局,我就陪著下了。」

  他聞言這才甘心了些,難怪她方才不說她是同誰學的棋,她要早知道,就不會太過輕忽了。

  蘇小魅能文懂武,本就是下棋高手,宋應天更是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敗在他倆教出來的徒弟上,他也算沒太丟臉面。

  他好笑的瞅著她,指責道:「你師從這兩位棋藝高手,卻瞞著不說,這算作弊吧?」

  「我可也讓你先落子啦。」她臉微紅,試圖將書和手一起從他手心下抽回,可他卻忽然收緊了手,輕握住她小手。

  她抬起眼,就見他不說話,只直勾勾的瞧著她,本不覺怎麼的鼕鼕,被他一雙黑眼這樣一直看、一直看,看得一顆心噗通噗通的直跳。

  剎那間,只覺臉紅耳熱,鼕鼕不禁道:「你要覺不公,咱們再下過好了。」

  覆握著她手的男人,黑眸深沉,一句不吭。

  無端端的,被他握住的地方,漸漸像火燒一般的燙,那熱燙酥麻軟癢像浸到骨子裡似的,然後緩緩往上爬啊爬的,爬到了心頭上,教她臉更紅,心也燒燙。

  「那……你想如何?」她武器問,卻覺得聲像發不出來似的。

  他瞧著她,像要瞧進她心底那樣的瞧著。

  她莫名覺得口乾舌燥,想移開視線,卻不知怎的,怎樣也無法挪開,無法不看他,正當她覺得一顆心跳得快要蹦出來時,他卻突然鬆了手。

  「罷了,這一局,是我輸了。」

  他說,笑著說,可他垂下了眼,沒再瞧著她。

  他那灼人的視線一多開,她方能喘過氣來,然後才曉得自己不知何時,竟屏住了氣息。

  然後,他站了起來。

  「你要回去了?」這一句,她也不知是打哪兒冒出來的。

  他當然是要回去了,都快子時了呢。

  話一出,他往門口行去的身子一頓,她整個人也一慌,忙垂下了眼,可熱燙的臉與耳,卻是遮也遮不住的。

  「也是,都這麼晚了,我光顧著下棋,沒注意呢。」她匆匆繞過他上前替他開門,叨絮的道:「你明早還得做生意呢,快些回去睡飽點。」

  他來到她身邊時,她仍垂著眼,以為他會就這麼走出去,他卻在她身前站定。

  她可以感覺到,他的吐息迎面。

  他在說話,她應該要抬頭,可不知怎,卻不敢。

  她裝沒注意,側身將門拉得更開,等著他跨出門檻。

  他沒有動,可她知他正低頭瞧著她。

  有那麼一會兒,他與她就這樣在門邊站著,他站得那麼近,近到她能聞到他身上的味道。

  他在等她抬頭,他想要和她說話。

  她舔著乾澀的唇,還是不敢抬眼,未料他卻伸出手,輕觸她的臉頰。

  以往他教她唸書寫字時,他要她看他說話,總也這般,可這回,不知怎,他的手指感覺像火炭一般。

  像被燙著似的,她微微一顫,輕縮。

  他沒再碰她,大手停在半空。

  瞧著他動也不動的雙腳,看著他在她頰旁握成拳卻未收回的大手,忽然間,她曉得她若不抬頭,他是不會走的。

  她不安的握緊了門板,終於,鼓起勇氣抬起了頭。

  很久以前,他只高她半個頭,可多年來,他像竹子一般的抽高拉長,如今她的腦袋也只到他寬闊結實的肩頭而已。

  當她昂首,果然見他垂眼看著她。

  微弱的燭火,映照著他英挺的臉龐,在他深黑的眸中,微亮。

  見她抬頭了,他瞧著她,緩緩開口:「晚了,你早些睡,別整夜就著那燭火看書,很耗眼的。」

  本以為他會對她忽略他的行徑說些什麼,沒料他竟只是交代這個,她不知該說什麼,只覺心口緊縮。

  然後,像是情不自禁般,他鬆開了拳,以指背輕觸她的臉。

  她不由自主的屏息,只見他凝望著她,張嘴緩聲說:「雷鼕鼕……你永遠永遠……都不需要怕我……」

  她愣看著他,不知他為何突然說起這。

  「我不怕你。」她告訴他,她很久很久以前就不怕他了。

  聞言,他擱在她頰上的手一停,一雙黑眸不知怎,竟更暗了,深黑得像要讓人跌進去一般。

  有那麼一瞬間,她感覺他似乎靠得更近,可下一剎那,他卻退了開,笑著道:「不怕,那就好。」

  他笑著說,垂眼笑著說,然後縮手退了開,轉身踏過門檻,走了出去。

  瞧著他高大的背影,她心中不知怎,有些說不出的悵然,不禁伸手壓著亂跳的心口。

  「把門關好。」他出了門又回首交代。

  她看著他深黑的眼,想說什麼,又不知該說什麼,到頭來,也只能將門密實關上,再上了閂。

  整個世界,像是再次只剩下她一個。

  她將額頭抵在門板上,閉上了眼,吐出了屏住的氣,卻仍能看見他那雙漆黑的眼在眼前,感覺他的手在頰上,感覺胸中的心,因此還狂亂的跳。

  奇怪的是,雖然看不見他,聽不見他,她依然知道他還在門外,就在門外瞧著,深吸口氣,鼕鼕睜開眼轉過身,走到桌邊,洗了手腳,然後吹熄了燭火。

  明月在高窗外微微的亮。

  她抱著那本他送來的書冊,坐在床畔,等著。

  那飄散在空氣中的墨香,緩緩淡去。

  她知,他走了,已經離開。

  然後,她才抱著那冊書,在床上躺下。

  新印的書,還嗅得到墨香,但那墨香沒他身上那般濃,別人家的少爺,雙手多是細皮嫩肉,可易遠的不是。

  過去六年,她從他不經意的言談中,發現他並不是那種總站在旁邊光出一張嘴的大少爺,紙坊書樓真要忙起來時,他總會捲起衣袖領頭做事。

  那些日子,他的衣總也會沾上黑墨,偶爾額角上也會沾著。

  是以,他身上總有墨的味道,紙的香……

  抱著那冊書,她閉上了眼,輕輕歎了口氣。

  她沒有偷看它,她也怕傷眼。

  黑夜悄悄將她包圍,她緩緩沉入夢鄉,想著。

  傷了眼……就瞧不著了……

  瞧不著……他說啥了……
作者: £馡馡£    時間: 2013-2-25 08:20 PM

第四章

  秋收,總是忙。

  易家沒田,不需收穫,可一忙,忙著趕在入冬前將紙晾乾,把書印好。

  入冬前,來收紙買書的人總是特別多。

  冬日啊,不需忙活,可雪一下,那是人人都得待在屋裡頭閒著,閒待著不如讀書好。

  是以,入冬前,紙坊書樓的生意那是門庭若市,從早到晚都擠得水洩不通,沒得讓人喘口氣。

  「蘇爺,怎有空來啊?」

  好不容易擠進易家紙坊的店門內,蘇小魅被人群是擠得臉都快貼門板上了,幸好最終給他逮著了一夥計,忙將他拉到身前。

  「堂裡的藥紙快見底了,我來取紙,你家少爺呢?怎沒瞧見他人?」

  「在後頭工坊裡呢,我給您帶路。」

  「不用了,我知道路,你忙你的吧。」蘇小魅笑著拍了拍他肩,硬是憑著過人的高大身材,擠過人群,鑽出了後門。

  門後是個挑高的四面大倉房,兩層樓高的四面邊牆,從上到下全是一格格長長的抽屜,每一格抽屜裡皆堆了各式各樣不同的紙,有些紅、有些黑、有些白、有些綠,有些泛著銀,有些還灑著金。

  十來位青衣小僕在高梯上,上上下下的奔走,忙著把前頭客人叫的貨取下,馬不停蹄的往前送,瞧見他,人人都停下了動作,開口招呼一句。

  「蘇爺好。」

  「好好,忙你們的。」他笑著擺擺手,自個兒穿過這大房,直往更深的二進房裡走去。

  倉房後,是以寬大的院子,然後才是易家造紙的工坊。

  易家工坊,分好幾個房,這第一件還沒進門就覺熱烘,進門後能看見這屋裡無端端砌了面方形大牆在屋裡頭。有幾位小伙子正把格式的半濕紙張貼在那長長的三面白牆上,另有一些則正把其中已干的取下,繞到牆最尾端,便能看見那長牆內原是一火爐,一大漢正小心的顧著長牆裡的爐火。

  靠後門那兒,有幾名年紀較輕的姑娘忙著將一旁已微濕的紙磚,拿銅鑷一張張的揭開來,掛上一旁的長竹竿,好讓小伙子拿去那火牆上焙乾。

  在過去一間,是一群漢子在十多具台木架前,身繫粗厚麻繩,腳踩在那凸出來的長木上,他們整齊畫一、默契十足,嘿喲、嘿喲有節奏的喊著,一起用身體的力量與重量,將那長木壓低,然後將麻繩綁在一個像車輪,卻沒有邊框一樣的圓木上頭,再一塊兒合力轉動那車輪,每當他們嘿喲一聲,便用力拉著麻繩、踩著像車輪一樣的圓木,圓木轉一圈,麻繩就會將他們頭上的長木給拉得更加下降,長木尾端下有一大石,大石下是木板,木板下就是被搾出水來的紙磚了,被夾緊的濕紙堆,教人這麼一壓,裡頭的水分就全給擠壓出來。

  漢子們之後的那間,是十來位大娘,正在好幾池白漿似的水中,兩人一組的搖動著一具又一具繃著竹簾的木框子,她們輕巧來回一搖一拉,便從水裡撈推出一層白且薄的薄膜,然後再將那層白膜揭下,挪到一旁的濕紙堆一塊兒疊放好。那些大娘瞧見他,笑著和他揮手,他也同她們揮揮手,便繼續往下走去,一路又穿過了數間工坊,一間煮漿的、一間泡料的,每處坊裡人們都忙碌的做著各自的工作。

  然後,他又來到一大院,剛走到院裡,他就看見前方那屋大門敞開,格窗也全被拉開,蒸騰的熱氣,不斷的從門與窗內往外冒,走近一瞧,就將屋內前後兩排各八具大灶,每具大灶上,都有冒著蒸騰熱氣的大鐵鍋。

  那些鐵鍋大得能讓幾個大男人都一塊兒扔進去熬煮,不過這鍋當然不曾煮過人肉,倒是煮過無以計數的紙漿。幾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正從後頭那兒把一桶又一桶被搗爛半濕的紙漿給倒進鍋裡,另外幾個則拿著比人還要高的大勺站在鐵鍋旁的高梯上,攪拌鍋裡造紙的材料。

  這活兒,最是辛苦,得一邊顧著爐火,一邊忍受熱燙的蒸氣襲身,一邊攪拌鍋裡的材料。

  後面那排的四具大鍋拿來蒸皮料、四具大鍋拿來蒸草料,中間雖然隔著兩長型磚造拿來泡料的水池,可也降不了多少溫度,只因水池前又是八具大鍋,四具用來煮皮料的漿,四具則拿來熬煮草料的漿。

  這十六具大鍋可不是普通的大,若沒兩三把刷子,別說是拿勺子在其中攪拌了,要是一個不注意,掉進鍋裡都有可能。

  要幹這活,不只得用力氣,還需要巧勁,更要耐得了熱、受得了苦。

  即便是秋末冬初的時節,這屋還是熱得嚇人,就甭提夏日了,這些年,易家紙坊裡就常有人因為熱到中暑而被送往應天堂。

  可蘇小魅一路走來,哪兒都沒瞧見那易家大少爺,偏生就在這最累最苦的地頭裡見著了他。

  那小子站在一大鍋邊上,就在蒸騰的白煙後,他身上沒有綾羅綢緞,就只和旁人一般都是灰色的麻布粗褲,就連上身的衣都因太熱而被他自個兒剝了下來,坦露著胸膛。

  是以他剛猛一瞧,還真沒瞧出是他。

  不過再一細瞧,他立時將易遠從中給認了出來。

  這小子,畢竟還是練過武的,這些年也沒虛擲掉,這馬步扎得夠穩,一身肌肉也夠嗆的,要是不認得他的人進來,八成以為他是哪家哪戶的長工或武師呢。

  「我的大少爺,你好端端不待前頭店舖,做啥偏要跑這兒來干苦力、做粗活?」

  聽聞那笑語,易遠猛地抬頭,見來人是他,不禁露出微笑,不客氣的揚聲道:「姓蘇的,秋收呢,你這麼閒,還能跑我這兒來溜躂,就不怕我一狀告到白露那兒去?」

  「要去快去,你這小子別的不會,就愛告狀,我這可就是為白露跑腿來的。」蘇小魅雙手抱胸的看著他下了高梯,笑說:「藥堂包藥的蠟紙沒了,她說上個月同你訂了一批貨,你是趕出來了沒有?」

  「白露訂的紙是救命的紙,我哪敢拖?早早便上了蠟全做好了,在我房裡擱著呢。」易遠說著,朝一旁的小伙子喊著:「阿進,你來替我。」

  「沒問題。」阿進聽了,立時拔腿奔來,接過大勺,爬上大鍋邊忙活了。

  易遠帶著蘇小魅往後頭繼續走,又穿過了數間搗料、挑料、熬煮粗料的房舍。

  出了那幾間房,兩人還遇見人一車車的送那造紙的濕料進來,他倆繞過那些板車,穿過另一門牆小院,這才遠離了所有的喧囂熱鬧,來到一僻靜的小屋。

  沒有前頭那般悶熱,這小院小屋清淨許多,院內還種植了些許花草樹木,讓人一進來就不覺鬆了口氣。

  易遠領著蘇小魅穿過小院,上了木廊,推門走進屋裡,從角落書堆旁抽出了三大木箱擱桌案上。

  「你瞧瞧這批貨成不成?」說著,他替自己和這姓蘇的倒了杯茶水,喝了一大口解渴。

  蘇小魅打開木箱,只見裡頭全是一張張已經裁好的蠟紙,那些蠟紙有大有小,全分門別類的整理得好好的。

  「小子,你好樣的。」蘇小魅看著那些蠟紙,笑著說:「難怪白露老和你訂紙哪。」

  易遠拿起掛在屏風上的布巾,擦去身上的汗,噙著笑說:「那是她不嫌棄。」

  蘇小魅點了貨,把木箱全都合上,瞧易遠把擦過的布巾隨手又給掛回屏風上,這才發現他這房裡到處都是穿過的衣、擦過的布巾,而牆角櫃子裡和桌案上的書早因為過多而滿了出來,散落得到處都是,就連睡覺的鋪蓋都還擱在地上皺成一團,完全沒收呢,教他不禁忍不住笑出聲來。

  「哇,你這小子也太誇張了,瞧你滿屋子亂的,像個豬窩似的,我知道這時節紙坊生意向來忙,可你該不會天天都睡這兒吧?你娘知道你這兒亂成這樣嗎?」

  「娘早不管事了,她半年也沒來紙坊一回。」他好笑的說:「你以為我想這麼亂,我沒空收拾啊。」

  蘇小魅看不過去,隨手就替這徒弟收拾起來,撿拾那丟了滿地的臭衣裳,再把書冊全往旁堆,說:「大少爺,你沒空收拾,可有丫鬟啊,怎不喚個丫鬟來整理一下?不知道的人,乍一看還以為你這兒遭賊了呢。」

  「丫鬟也沒空啊。」他苦笑跟著收拾,說:「你沒瞧見前頭的景況嗎?咱們坊裡能用的人全都用上了,岳州城那兒書樓的生意更好,都擠到街上去了,最好這回是有人能抽得出空來。」

  蘇小魅聽了不禁同情的看著他,笑道:「我說,你年紀也不小了,二十有六了吧?乾脆娶房媳婦進門幫你收拾算了。」

  他聞言一頓,方輕笑答道:「媳婦?你以為媳婦滿街都是,我出門就能隨便撿一個回來嗎?」

  「你娶媳婦需要出門嗎你?」蘇小魅停下收拾的動作,回首取笑他道:「易家少爺要娶媳婦,只要放個話出去,手一招,隨便都有百八十個待嫁姑娘飛奔而來。」

  「敢情你當年娶到白姊姊那麼好的媳婦就是這麼幹的?」

  「胡扯什麼?那當然不是,白露是路上招就能有的嗎?呿!當年我可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求得她入門的。」

  易遠聞言跟著停下收拾的動作,好氣又好笑的看著那蹲在他眼前的傢伙說:「那不就得了,要這麼簡單就能娶到好媳婦,我早早將她娶過門了,需要等到現在嗎?」

  蘇小魅挑起眉,瞅著他問:「所以這麼多年來,你心底就沒半個心儀的姑娘?」

  易遠一聽,眼角忽地抽緊,突然站了起來,轉移話題道:「我瞧咱們也別收了,反正收一收,過兩天也一樣會亂。」

  「不收?成啊。」蘇小魅一瞧,把手上的衣服全扔一旁。

  他聞言鬆了口氣,卻聽那姓蘇的走到他面前,嬉皮笑臉的開口道:「那你先把你心儀的姑娘是誰同我說說。」

  易遠愣看著他,扯著嘴角,回問:「我哪有啥心儀的姑娘?」

  「所以你沒老大半夜跑去找誰私會?」蘇小魅將雙手往腰上一叉,冷眼瞅著他問:「也沒成天跑去吃人家豆腐?」

  這兩句,教他啞口無言,渾身一僵。

  他瞪著眼前這男人,半天吐不出一句話。

  該死,敢情來拿紙是借口,這傢伙是興師問罪來的。

  「誰和你說的?」

  蘇小魅濃眉一橫,「你敢做,還怕人說嗎?」

  他臉一沉,握緊了拳。

  瞧他臉色難看,蘇小魅歎了口氣,道:「我知你也不是故意,她小時救過你一命,你要還她情,想多關照她,這不是不可以,可這城也就這麼大,你覺得你老去找她,會沒人見著?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傳出去話多難聽。」

  他抿著唇,深吸口氣,澄清道:「我們倆沒什麼,我只是偶爾去看看她。」

  「你是個男的,還是個少爺,也許你覺得這沒什麼,但看在旁人眼裡,那就很有什麼了,我們男人沒什麼名節要顧,可女人就不一樣了,她耳朵已經聽不見了,若清譽也毀了,她還嫁得出去嗎?」

  他喉一緊,只粗聲辯道:「我不認為鼕鼕想過要嫁。」

  「那是你不認為。」蘇小魅瞧著他,淡淡道:「她要不要嫁,得她自己選,不是讓人逼得沒得選。」

  「我沒那個意思。」他著惱的看著眼前的男人,道:「我只是——」

  「你只是以為她耳朵聽不見,不可能有人要,是吧?」蘇小魅沒好氣的指出這混小子的心思,呿道:「她有沒有人要,是你說了算嗎?」

  「我沒這麼說。」他惱怒的道:「我們是朋友。」

  「朋友?」蘇小魅瞧著這自以為是的傢伙,輕笑:「我告訴你,男人和女人之間,永遠不可能只是朋友。就算你當她是朋友好了,她當你就只是朋友嗎?你確定她沒有因為你的過度慇勤探望而有所誤會?」

  「鼕鼕不是那種會自作多情的人。」他冷聲辯解著。

  蘇小魅瞧著他,只問:「是不會還是不敢?」

  他啞口。

  「你是易家大少爺,她只是個賣豆腐的,就算真的不小心動了心,用了情,能奢望嗎?敢奢望嗎?」蘇小魅笑笑的道:「你知她不敢,所以你去找她,故意去找她,你知鼕鼕自覺欠你教她識字的人情,不會趕你,所以你便把她那兒當逃避的去處。」

  眼前的男人,話是笑著說的,眼卻是冷的。

  恍如深冬裡的子夜那般冷。

  簡單幾句話,字字句句都像桶冷水,硬生生潑到他身上,教他萬分狼狽。

  他想為自己辯駁,可姓蘇的說對了一件事。

  他是故意的。

  或許一開始,他並非故意,可到了後來……

  過去這些年,他確實越來越故意,故意在深夜去找她,故意在她那兒逗留不去,故意的讓她習慣他的存在。

  所以他緊閉著唇,一聲不吭。

  蘇小魅知自己說中,只笑著再道:「我看你這小王八蛋,從來也只在晚上去找過她,對吧?改明兒個,你早上自個兒去瞧瞧,睜大了你的賊眼,在光天化日之下,給我瞧清楚些,瞧瞧雷鼕鼕是個什麼樣的姑娘,瞧瞧是不是真的沒人肯要她。」

  什麼意思?

  他一怔,只瞧那男人已輕鬆扛起那三大木箱的蠟紙往外走去。

  「最好鼕鼕是對你沒意思,她要是還沒對你動心,那是她命好,八成是心裡有人了,若真是這樣,你以後白天去買買豆腐可以,天黑了就少往她那兒走動,省得旁人對她說三道四的,一個弄不好,非但壞了人家姻緣,可也是會讓她連生意都沒得做的。你是生意人,你應該懂得什麼叫人言可畏,別等事情一發不可收拾了才來後悔。」

  蘇小魅叨念一串,臨到門口回過頭來,皮笑肉不笑的看著那個臉色蒼白的小王八蛋,道:「對了,小子,你可別四處去和人說你是我徒弟,你這屋裡亂成這樣,傳出去變成我沒教好,他奶奶的還怪丟人的。」

  然後,他就吹著口哨走出門去了。

  易遠杵在原地,聽得臉色是一陣青一陣白。

  被姓蘇的這麼訓一頓,心裡不知怎,又氣又悶彆扭得很。

  什麼叫她若是沒對他動心,是她命好?他條件是有多差?對他心動有啥不好?而且什麼又叫沒動心就是她八成心裡有人,鼕鼕心裡會有什麼人?

  話說回來,她心裡真的有人嗎?

  這念頭,教胸口猛地一慌。

  他擰著眉,滿心不悅的壓下那慌,抿唇想著。

  她要有喜歡的人,那不早同他說了?還任他這般來去?

  還是她真的……對他動了心?

  心口,莫名怦然,無端想起前些天夜裡,她同他下棋,他握住了她手……

  那時,她試圖抽手,可沒真的抽回,她也讓他握著。

  那夜,她沒在抽手,是因為怕呢?還是因為喜?

  恍惚中,掌心裡似還殘留著她小手的溫度。

  深深的,他吸了口氣,擰眉垂眼將拳緊握。

  她想過要嫁人嗎?可曾想過?

  忘了,第一眼見她,究竟是何時。

  他與她生活在同一座城裡,可這城裡的孩子何其多,人都識得他易遠,他卻不一定認得旁人。

  但是,他卻清楚記得,是何時開始對她動心。

  當時,為了教她識字,他常去找她。

  剛教她識字的那一年,他還有些怕人見著,怕人知道他同她這小傻瓜老膩在一塊兒。

  畢竟,他可是小霸王呢,若是被人發現他老喜歡成天和她這麼個嫩呆的小姑娘待在一起像什麼樣?屆時那些總視他為頭頭,當他是老大的朋友們不笑話他才怪。

  所以,他才總在人前避著她,在人後才來找她。

  說實話,他心裡隱約也知這樣不好,可那時他好面子,只顧著同伴的眼光,沒去多想她若知曉會有什麼樣的感覺。

  那時,他還當自己是個少爺,是這城裡的小霸王。

  那時,他還覺她不過是一耳有殘疾,萬分可憐的小姑娘。

  那時,他還以為比她高尚,以為他願意教她識字,是她的榮幸、她的好運。

  他既是幫了她,那人前裝沒見著,那又如何?

  他告訴自己這沒啥不對,他可也有他的顏面、有他的名聲要顧及。

  可是,和她相處久了,他慢慢發現自個兒其實喜歡和她一起,勝過喜歡與同伴一起騎馬出獵,一起上街胡鬧,他喜歡和她聊天鬥嘴,喜歡看她從石頭上笑翻過去,喜歡教她如何發音、怎樣寫字,身子光是和她待在一起看書,他心情就會變好。

  十歲時,她還如孩子一般,可三年過去,她漸漸出落成一水靈靈的姑娘。

  他十六那年,年少氣正盛,雖然已經沉穩了些,卻也依然還好面子。

  那一天,他推不掉同伴的邀,和城裡幾間商家的少爺們,一塊兒上館子吃飯。

  說是吃飯,其實是喝酒,幾位少爺半大不小,在家被管得嚴,上館子可沒人敢管,更何況,他這易家少爺也在場,城裡各家飯館哪個敢不看他這臉面?敢不替他上酒?

  那會兒,他其實心底知道,這才是他們硬要找他一塊兒出門的主因。

  他不是不介意,可長那麼大,他早清楚身為易家少爺,人對他皆有所求。

  這身份方便,可也擾人。

  事實上,是越來越擾人。

  兒時,大夥兒玩在一塊兒,那是沒多少是非,雖有所求,也不敢明目張膽,可年歲越大,那些圖求,卻漸漸越發鮮明。人對他好,背後都有其求,只是有的做的高明,有的就顯粗俗,藏不住那貪、那求。

  瞧著同伴們在酒樓飯館裡喧囂著,對窗外樓下街上往來的姑娘評頭論足,對桌上菜餚挑三撿四,對著他阿諛奉承、逢迎拍馬——

  他喝了兩杯酒,忽然只覺膩味了、無趣了,起身說要走,大夥兒一怔,紛要他再留,他卻只覺得懶,沒再多說便起身下樓,明明覺得他掃了興頭,那些人還是跟屁蟲似的跟了上來。

  「易少,怎啦?是吃的不合你口味?還是喝的酒太劣?」

  「那是酒嗎?是醋吧?沒關係,易少,這兒酒不好,我知一間酒樓,在城西,咱們換個地頭再續——」

  「你們自個兒去吧,我沒興趣了。」他懶懶的說著,下了樓,才剛踏出門檻,就見鼕鼕捧著三板的扳豆腐,站在她家的驢車旁,他愣了一下,不覺停下腳步。

  她捧著扳豆腐轉身,一回身便看見了他。

  見了他,她小小的嘴兒彎彎,大大的眼兒也彎彎,露出了開心的笑容,捧著豆腐快步朝他走來。

  「怎麼啦?易少?怎麼停了下來?哇,哪來這麼漂亮的小姑娘?」

  他聞言一僵,只見她已踏上了客棧的石階,幾乎在同時,他身後的人跨出了門檻,而他清楚知道,她很高興看見他,她想和他打招呼。

  「咦?這不是雷家那豆腐腦袋嗎?」

  「豆腐腦袋?啥豆腐腦袋?」

  「就市集街尾那,你沒吃過嗎?那家豆腐好,可惜這姑娘是傻的。」

  另一個人也從門裡擠了出來,看見她不禁好奇的開口問:「易少,你識得這小傻瓜啊?」

  瞧見旁人,她愣了一下,在他面前停下了腳步,但是他卻刻意的側身挪開了身子,粗聲道:「不識得,你沒看人送貨嗎?別擋著人路。」

  她瞧著他,一瞬間,小小的身子微微一僵,臉上甜美開心的笑容也像在剎那間凍結了一般。

  他僵站著,她也一般。

  然後,她張開嘴,小心的維持著臉上的笑,用那沙啞又怪異的腔調說:「謝謝易少。易少要買塊豆腐嗎?」

  他愣住,只見她將豆腐捧得更高,笑著說:「一扳豆腐三文錢。」

  其中一跟屁蟲一個大步跨了過來,對著她猛揮手:「去去去,不買不買,你這傻蛋,沒看到咱們正要出去嗎?少在這兒擋路,真礙眼。」

  「她就傻啊,不然怎會擋在門口呢?你沒看易少都側身要讓她過了。」

  「等等,你不買,我想買啊,雷家豆腐多好吃啊。」另一個跟屁蟲把前幾個給擠了開,醉醺醺的朝她比著兩根指頭,說:「喂,你,給我兩板,兩扳豆腐你懂嗎?兩板——啊,算了算了,我看你也搞不清楚,全給我就好,我帶到下一家酒樓,要廚子煮給我吃。」

  說著,他一把將三扳豆腐都從她手中搶了過去,從懷裡掏出九文錢給她。

  鼕鼕伸手去接,那傢伙卻因為喝醉了,沒等她手到就鬆了抓錢的手,把錢叮叮咚咚全給掉在地上,滾得大老遠去。

  「啊,掉了。你自個兒撿一下好啦。」

  鼕鼕一愣,卻仍是不氣不惱的回身走下石階,蹲了下來撿拾那滾到大街上的幾文錢。

  那喝醉的小少爺見了,還下了階朝她喊道:「喂,是九文錢,你可別撿了九顆石子起來啊,哈哈哈哈——」

  幾個少爺聽了,哄笑出聲。

  易遠看著她蹲在街上撿錢的身影,聽著同伴們可惡的笑聲,忽然間,莫名的罪惡感與羞愧上了心頭。

  過去,他總以為自己高人一等,可瞧瞧和他一起的,都是些什麼樣的人?

  是啊,他們都是少爺。

  可除了花天酒地,欺侮弱小,惹是生非,他們還會些什麼?

  忽然間,眼前每張喝得醺醉泛紅的臉,瞧來都醜陋。

  好醜陋。

  可最醜陋的,是他。

  人都對他有所求,只她沒有。

  所以,更顯她好。

  鼕鼕救他之前,他不曾對她好過,就只是認得,只是知道她傻,人欺了她,他雖不覺欺一個傻子有啥樂趣,卻也不曾插手攔阻,那不關他事,不需他管。

  可是她卻依然對他伸出了援手。

  她幫他,無所求,也不求。

  謝謝易少。

  即便明知他裝作不識得她,即使他傷了她的心,她還幫著他顧面子。

  易少要買塊豆腐嗎?

  她笑著,幫他圓謊,可恥的謊,可惡的謊——

  心口一熱,沒再多想,他大步上前,來到大街她身邊蹲下,替她撿拾其他幾文錢。

  瞧見他的身影,她一愣,抬起頭,呆看著他。

  他凝望著她,把那幾文錢擱到她手心裡,和那幾枚銅板放在一起,開口道歉:「對不起。」

  她驚訝的看著他,那烏黑的大眼裡,瞬間盈滿了水光,可再一次的,她眼兒彎彎,嘴角也彎彎,露出好甜好甜,如沐春風的笑。

  那一剎,他的心,大大力的跳動了一下。

  是那個時候,在那個時候,他才曉得,他喜歡她,真的喜歡,不只朋友那般。

  心,怦怦然的跳,跳得又急又快。

  他要再同她說話,身旁卻有高大黑影籠罩,他抬首只見她爹。

  鼕鼕瞧見爹,飛快站了起來。

  「怎麼回事?」男人垂首問。

  「少爺們同我買了豆腐,錢掉了,易少幫我撿了起來。」鼕鼕仰頭答。

  男人聞言,這才把視線移到他身上,客氣卻冷淡的道:「謝謝易少。」

  易遠站起身才要說話,那男人卻裝沒看到,牽握起鼕鼕的手,走回驢車去了。

  鼕鼕上了車,臨走前回過頭,小臉微紅,怯怯的笑著,偷偷和他揮了兩下手。

  他抬起手也揮了兩下,只見客棧酒樓前,那些跟屁蟲愣看著他。

  他冷眼瞧著他們,清楚知道,他們從來也就不曾真當他是朋友,他是個蠢蛋才會因為這些人的觀感而冷落她。

  他招呼一聲不打,轉身就走了。

  那日,他本想再去找她,誰知回到家才發現娘在坊裡昏倒了,大夫來看,說她操勞過度,須得休養生息。

  混亂之中,他被趕鴨子上架的接手了家業。

  那幾個月,他忙到昏天暗地,不知年月,可越是忙,總越想見她。

  但他抽不出空,常常一日忙完了,他終有空去到她家時,已是三更半夜,他把書擱在門口,知她會曉得是他送的。

  可有一天深夜,抑或清晨?

  他其實不知那時到底多晚,還是多早,只知天仍深黑,他倦累已極,可依然拿著包好的新書來到雷家,卻見她爹已打開了門,點亮了燈,站在那裡。

  等他。

  他從沒想過竟會遇見這男人,一時間,有些忐忑,可仍硬著頭皮走上前。

  「雷叔。」

  「易少,這麼晚,有事嗎?」

  男人因要工作,已捲起了衣袖,肩上掛著一長條白布,黝黑的臉沒有一絲表情,只用那雙淡漠的眼看著他,可這人言語雖然客氣,卻沒一般人見到他時,會有的怯懦與謙卑,反倒是他自個兒,也不知為何,被這麼一問,莫名緊張。

  身為易家少爺,他少有緊張時候,可這回,卻無端汗濕了手掌。

  該死,不過是個賣豆腐的,他還怕了他嗎?

  一時間,有些不甘,他挺直背脊,直視著眼前這高大的男人。

  「我來送書。」他將手中拿油紙包好的書,提拉起來。「給鼕鼕的。」

  男人垂眼瞧著那油紙包,然後緩緩將視線往上拉到了他臉上,可卻半晌也沒伸出手,只平淡開口。

  「易少客氣了,小女近年已從少爺那兒收了不少書,多到她床頭都擱不下了。這書,也是要錢的,易少還是自個兒將書收著,小女將來若想看書,自會攢錢去買。」

  「這是送她的,我又沒要收錢。」他微惱,擰起了眉:「我又不差這幾文錢。」

  「幾文錢,那也是錢。」男人仍沒抬手收書,只冷冷的看著他,道:「易少對小女好,雷某自是知道,可易少的好,小女受不起。」

  「你什麼意思?」他臉一沉,垂下手,冷聲質問。

  既然他問了,男人乾脆把話說清楚:「小女只會賣豆腐,也只須白豆腐,不需再更多字。」

  「識字有啥不好?」易遠憤憤不平的問。

  「懂得多了,就會想要更多,無法安於現狀,可小女耳有殘疾,一生一世皆是如此,她若懂得太多,只會徒增此生痛苦,與其痛苦一生,還不如傻一些、笨一些,安安穩穩、平平順順的過日子就好。」

  聞言,他真的怒了,衝口就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保她一生!讓她今生今世都開心平安!」

  「保她一生?」男人不喜不怒,只看著他問:「你憑什麼?」

  「就憑我是易家的少爺!」

  他斬釘截鐵、擲地有聲的話,震震迴盪在黑夜中。

  聽到這句話,旁的人都要信服了,可偏生男人只雙手抱胸,一臉冷漠的垂眼瞧著他,冷聲道。

  「是,你是易家少爺,所以你現在擁有的一切,都是你爹留的,你娘給的。易家是家大業大,那是因為你祖上庇蔭,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再多的萬貫家財,也會有用光的時候,再好的生意,也終有垮掉的一天。從小到大,你親手攢過一文錢嗎?如果哪天易家生意垮了,你自個兒都顧不過來,還能保鼕鼕一生一世嗎?」

  這席話,如一桶冷水,當頭就潑上他臉,教易遠臉色不變,可偏偏這男人說得有理,這些日子接手了家業,他確實察覺到自己的不足,雖然他讀過書、練過武,可他發現他和那些紈褲子弟其實沒什麼不同,他們全都對自個兒家裡的生意不通不熟,都只是會從家裡拿錢揮霍,沒用的敗家子、二世祖。

  而且,非但合作的商家這般想,就連他底下的人,也都這樣認為,只是他們礙於易家權勢,從來不敢真講出來。

  被人這樣不留情面、赤裸裸的當麵點出來,那還是頭一遭。

  一時間,有些惱羞成怒。

  直視著眼前的男人,他握緊了拳,憤懣的道:「你怎知易家不會在我手中更加興盛?不過就是錢,我若想攢,還怕不手到擒來!」

  「若然如此,屆時你若想用自己攢的錢送小女多少書,雷某都不會攔著、不會擋著。」男人冷冷瞧著他,說:「在此之前,我想易少就先請回吧。」

  他緊抿著唇,額冒青筋的怒瞪著這姓雷的,雙拳握得死緊。

  男人朝前平伸出手,掌心向上,擺出請回的手勢。

  易遠長這麼大,哪吃過這種閉門羹,他氣得緊抓著那包裹掉頭就走,一路咬牙切齒的走了幾間屋,想想又惱火的轉身快步走回來。

  那男人已回屋開始推那磨黃豆的石磨,看見他,黑臉一沉又走出來,他等那男人跨過門檻,就見那包裹再遞伸過去,冷著臉說:「鼕鼕等著本新書等很久了,我答應過要送她的,我都已經拿來了,你要就拿走,不要就扔溝裡去!」

  男人盯著他半晌,還是不動。

  他怒瞪著那傢伙,只道:「你看著,我易遠終有一天會在岳州城起樓,我若做不到,絕不會再來這!可我若做到了,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他衝動的說了自己的要求。

  姓雷的眉一挑,用那雙沉沉的黑眼盯著他,盯到他覺得自己頭臉耳手都熱了起來,然後姓雷的大笑出聲,笑得他又氣又惱,幾乎想衝上前去痛揍這男人一頓,但那男人笑著笑著,一張嘴卻越來越大。

  「來不及了,來不及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驚怒的看著那男人,卻見男人狂笑不停的嘴,大到將他整個世界都吞沒。

  你動作太慢了、太慢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易遠在暗夜中睜開了眼,只覺全身被冷汗浸濕。

  心,跳得飛快,快得都痛了起來。

  屋子裡暗沉沉的,只有紙窗外,透進些許微光。

  一夜,將盡。

  屋子裡很靜很靜,可恍惚中,他卻彷彿能聽見夢裡那男人的笑。

  他從被褥中爬坐起身,抬手抹著倦累的臉,明明睡了一夜,卻像是不曾休息過似的。

  該死。

  他已經很久沒想起那個男人了。

  都是因為那姓蘇的,才害他夢到了那件事,還將他的記憶扭曲成那個樣子。

  深深的吸了口氣,他將手拿開,曲起一膝坐在被褥中,看著一室的混亂。

  那一夜,她爹其實答應了他,那男人把書接過去了,默認了他的要求。

  雖然一開始他其實並沒有真的想那麼說,可是等說出了口,他知道那是他真心想要的。當男人沉默接過書之後,他心裡既緊張又高興,回到家在床上輾轉反側,無眠到天亮。

  他知道要在岳州城起樓是大話,他就算能做到,也得花上許久,可他發誓他會做到,一定會做到。

  他會讓她一輩子都能自由的看書,都能那樣開心的笑。

  為了能在岳州城起樓,他花了比別人還要更多的時間鑽營家業,他很快就發現在造紙這一行,他雖因為從小多少有接觸過,懂得點皮毛,但真要深說起來,其實他根本和外行人差不多。

  李總管帶著他去談生意時,他總像個人偶,那是擺著好看,只須坐著,不用說,因為說了就會讓人知道他啥事也不懂。

  他清楚若要不再被人笑話,就得真的瞭解他賣的是什麼,瞭解造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是以打第二日起,他便搬來坊裡這兒住,什麼活兒也都親自下去做,廢寢忘食的鑽研各式的造紙方法,想盡辦法讓一家名聲更遠、生意更旺。

  他沒想到,後來他真的從家業中做出了興趣。

  他更沒想到,那男人竟然沒等到看他起樓,無法實現他答應過的承諾。

  深深的吸了口氣,他緩緩將那口氣吐了出來,試圖將那積壓在胸中的鬱悶也一併吐出。

  寒凍的空氣,他吐出的沒一口氣,都化成氤氳的白煙。

  可胸中,卻還是悶,仍像是被壓了千斤重的大石那般沉。

  那些年,他一直忍著不去看她、不去找她,只盡力去實現起樓的誓言。

  他想讓人看看他易遠不是只會敗家的二世祖,讓她爹看看,他可也是有能力成大事、起大業的人。

  起樓的那一年,乍聞她爹已走,他驚詫萬分,那日在街上遇見她,他真是忍不住了,方去找了她。

  可真去到她家門口,他才曉得為什麼她爹要擋著他、攔著他,四年了,他守著自己的承諾,可她知道啥?她啥也不知,那男人不喜歡他,絕不會主動同她提起那件事,如今死無對證,他怎麼說也沒用。

  更何況,四年了,這四年他見過許多事,遇到許多事,也清楚當年那夜,有大半原因其實他就是一口氣吞不下去,惱人都瞧不起他,惱她爹那樣擋著他,所以才會說那話。

  再說,這些年,她定也受了許多苦,他忙著他自個兒的事,一會也沒幫過她,連她爹走了,他也是過了幾個月聽人說才曉得。

  說好聽他忙著自家生意有部分是為她,說實話他確實對那事也不是聽確定,也開始感到懷疑。

  四年,可以發生許多事,也可以改變許多事。

  所以她爹才攔著、才擋著,那男人知道她還小,而他還太年輕,事情一拖久,什麼事都會發生。

  醉醺醺的坐在她家門口,他想得頭疼,忍不住懷疑起自己這麼多年來,為的到底是她呢?還就只是為了爭那一口氣?

  想著想著,因為太累又酒醉,他就睡著了。

  酒醒之後,他發現自己在她爹床榻上,當他瞧見她時,他知道他不會要她實現她爹所答應的事。

  她爹的想法,或許不是全對的,可在商場裡打滾過一陣後,他能瞭解那男人為何會希望她不要識字,別去貪求,平安順心過一生就好。

  而他與她是朋友,太累還想與她做朋友。

  所以,他對那事不再介意,也不曾去提。

  後來,他時不時去找她、去看看她,一來是因為他關心她,不想再被她死去的爹所擺佈,二來是因為她很好相處,她那兒總是沒有別人,她有一手好廚藝,隨時都能弄出一桌好菜。

  而且,不知何故,或許是因為她家的灶幾乎沒有熄過,她那兒總是非常溫暖,她給人的感覺也很溫暖。

  他不想說話時,她不會吵他,一本書就可以讓她開心的在旁就著燭火讀上半天;他若要想找人談天時,她必定會興致勃勃的看著他。

  面對她是如此輕鬆又自然的事。

  當他察覺時,他已經一而再、再而三的回到那間小屋,總不由自主的走到她門前,去找她,去看她,去同她說話。

  許多年前,當她救了他一命,當他教她讀書寫字時,他從沒想過有朝一日,她會成為最懂他的人。

  可是,她真的是。

  打出娘胎,他就是少爺,去哪都有人前呼後擁,可他心裡明白,沒人是真的服他、懂他、想瞭解他,就連他娘,也只在有求於他時,才會主動來找他。

  她是第一個真心對他且毫無所求的人。

  不是因為他有錢,不是因為他是誰,只是因為他是他。

  她一直知道他真實的樣子,所以在她面前,他從不需要擺著臉,不需要裝作精明,不需要逢場作戲,他開心就開心,不爽就不爽,不需有任何負擔,因為她不介意。

  她從來不曾介意他當年的疏離,不曾介意他突然的造訪,她總是在那裡,一直在那裡,在他開心時同他一起開心,在他煩憂時賞他一碗甜湯,在他不想面對家裡那些人時,讓他待在她那兒歇息……

  六年了,他起樓之後,眨眼六年又過去。

  經過這些年,他這才慢了八百拍的發現,早在十六歲那年,他就丟失了心。

  起初他沒想那麼多,就只當她是朋友,等他意識到自己對她的感情時,卻反而不知該如何開口。

  過去這六年,因為他把她當成朋友,她就把他也擱在朋友這個位置上。

  他不敢告訴她,怕她沒那個心,反而從此對他有了隔閡,將他擋在門外。

  好不容易,前些日子同她下棋,她終於像是對他有些感覺。

  說不得,她對他,也是有心的。

  心口,再次怦然。

  可蘇小魅的話,驀然又起。

  她要是還沒對你動心,那是她命好,八成是心裡有人了……

  這話教他惱得抿唇擰眉,就連心也揪得死緊,胸口再次積累郁氣。

  瞧著一室雜亂,忽然之間,他再也坐不住,猛地掀被起身,隨便抓了件衣物套上,繫緊了腰帶,穿上鞋襪就推開門大步走了出去。

  屋外,天色仍是暗,但遠處天際已泛著魚肚白。

  迎面而來的風是冷的,冷到刺骨,但那凜冽冷風雖讓他打了個寒顫,卻沒教他打退堂鼓。

  他一路朝外直走到清冷空寂的大街上,然後轉了個彎,往雷家豆腐店的低頭走去。
作者: £馡馡£    時間: 2013-2-25 08:22 PM

第五章

  深秋的清晨,冷得教人牙打顫。

  可天才亮,街市上就人來人往。

  雷家豆腐店的店招一早就掛在旗竿上,迎風飛揚著。

  擱在店門外的蒸籠冒著溫暖又香甜的白煙,與飛揚的旗招一起招來客人。

  店前簡單只放了兩張矮桌,雖是天才剛亮,兩張桌旁就都已坐滿了人,旁邊還有不少人或站或蹲的就吃了起來,人人一手捧著碗豆漿,一手抓著個饅頭吃著喝著。

  可即便如此,還有人陸續走來,不一會兒就在店門窗口前排起了隊伍。

  「姑娘,來碗豆漿,三兩饅頭帶走。」

  「鼕鼕,我要一蛋餅、一豆漿,一會兒我吃完給我兩板豆腐啊,再來個一兩豆皮。」

  「我要二兩鹵豆乾,二兩炸豆腐丁,一板豆腐,然後這陶鍋給我裝滿豆漿,家裡人等著吃喝呢。」

  「我也要二兩鹵豆乾,還有這鹵豆腐,來個三兩。我說鼕鼕,還是你這兒的鹵豆腐香啊,是放了啥啊?我到城裡館子吃都沒你這兒的香呢。」

  「什麼?」

  「豆、腐、香、啊——你擱了啥啊?」男人拉長了語調,邊比手畫腳。

  「我啥沒擱,就放了自個兒釀的醬油而已。」

  「你這醬油賣不賣啊?」

  「她賣豆腐都忙不過來了,要再賣醬油,更是忙得沒手了,到時咱們還吃得上早點嗎?去去去,你這殺豬的,出啥瞎主意,快回去你攤上,有人等著買豬肉啦。」

  此話一出,眾人皆笑了出來。

  那說話的男人把這殺豬的往旁一推,擠上了前來,對著她笑道:「鼕鼕,別理這殺豬的,給我來碗豆腐腦吧。」

  邊說,他不忘邊指指窗口下方擱著的木牌,再比了個一,跟著再點著另一塊寫著蛋餅的木牌子,也比了個一,說:「這蛋餅也來一份。」

  雷鼕鼕手腳俐落的替他裝了碗豆腐腦,再替他煎了份蛋餅。

  那人領了自個兒的早點,到一旁吃去了,後一個排隊的人上來,是易家紙坊裡刻雕版的老師傅。

  鼕鼕一瞧見他,不待他說,便笑著道:「老樣子,一肉餅,一碗加蛋的甜豆漿,對嗎?」

  老師傅點點頭,笑著說:「對,我去找個位子坐先。」

  「肉餅先給您,我一會兒幫您送去。」

  鼕鼕將肉餅放盤子裡給老師傅,一邊舀了一碗熱燙燙的甜豆漿,在裡頭打了顆生蛋。

  老師傅拿著肉餅轉身,滿座的桌子立即有人起身讓位,那讓位的也是易家紙坊的人。

  鼕鼕做好了甜豆漿,特別給老師傅送過去,待她回到窗口,一抬頭卻見站前頭的不是別人,竟是那個傢伙,那個從來不在早晨出現的男人。

  她一愣,一下子反應不過來,只目瞪口呆的呆看著他。

  男人瞧著她那傻樣,只開口道:「一碗豆漿,一饅頭夾蛋。」

  她還愣著,小嘴微張的瞪著這易家少爺。

  怎麼,他早上來就這麼奇怪?

  易遠眉微挑,張嘴問:「賣完了嗎?」

  「啥?」

  「豆漿、饅頭夾蛋。」他說。

  鼕鼕眨了眨眼,然後猛地回過神來,小臉莫名暴紅的迅速舀了一碗給他,「蛋要煎一下,一會兒給你。」

  他端著那碗豆漿回身,滿座的桌瞬間又站起數人要讓位,他見了,開口道:「甭起來,我站著就行。」

  聞言,大夥兒遲疑了一下,見少爺端著豆漿往旁一站,靠著牆就喝起豆漿來,這才緩緩落坐回去。

  不過,無論是不是紙坊的人,店前每個人都忍不住抬眼偷瞧著他,納悶這易家少爺為啥突然跑來這兒吃早點。

  易家可是有廚子的啊。

  一時間,雷家豆腐店前的人全都安靜了下來。

  鼕鼕煎好了蛋,拿了個熱饅頭掰開,將蛋塞進去,鎮定的擱在一旁盤子上,給他送去。

  「你這麼早來做啥?」她悄聲問。

  「吃早點啊。」他接過手。

  這回答讓她有些無言以對,他說得也沒錯,她開門做生意,人人都可以來吃早點,可這些年他就從來沒一大早來過啊。

  鼕鼕張了張嘴,卻又不知該說啥,旁邊又一群人好奇的在瞧著,她只能閉上了嘴,轉身回頭繼續去忙。

  可他人在這兒,站著喝豆漿、啃饅頭,讓那些紙坊的人全都坐立難安,不一會兒,除了那老師傅,其他人全迅速將食物塞下肚,飛快付了錢就拍拍屁股去上工,沒兩下她店門前就空了大半。

  見沒人站著了,他這才端著那碗豆漿到桌邊空位坐著。

  鼕鼕實在沒法子對他視而不見,三不五時就抬頭瞧他一眼,怎樣也想不透他為啥大清早跑來。納悶歸納悶,她也拿他沒辦法,幸好少了紙坊的人,她還有一般的客,她忙了一會兒,也就習慣了他的存在。

  易遠安靜的坐在位子上,喝著豆漿,啃著饅頭。

  他知道人人都在瞧他,可他卻無法不去注意她。

  晨光下,她忙雖忙,但卻手腳俐落,神采奕奕。

  雖然聽不見聲音,可她靠著那些寫字的小木牌也依然能做生意,那上頭除了字,還用蠅頭小楷的毛筆畫了小小的圖案,畫著她所賣的各樣東西,那些豆腐、豆乾、豆皮、豆包、包子、饅頭、蛋餅、豆漿全畫得活靈活現的,讓不識字的人,也能一看就曉得那是啥。

  方纔他站在邊上,就發現來這兒吃早飯買豆製品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大部分的人,他都識得,因為有大半都是他坊裡的人,而且有不少都像是老顧客。

  她無論對誰都笑臉迎人,若是老人家她會將豆漿弄得沒那麼燙口才送上,若是年輕力壯的小伙子她就挑大一點的饅頭包子,若是遇見大娘來買豆製品,她就多送上幾塊鹵豆乾。

  每個來這兒的人,都喜歡她。

  他注意到,她還趁人不注意時,將一荷葉包起來的包裹給了一瘦巴巴、光著腳丫來買一饅頭的孩子。

  他有些好奇荷葉裡頭是啥,只聽坐他對面的老師傅開了口。

  「豆渣子餅。」

  他愣了一下,只瞧老師傅抬眼瞧著他,淡淡說:「那孩子的爹死了,娘病了,他每天去幫人到收穫過的田里撿掉落的稻穀,撿一麻袋子可以換一文錢,他就拿來買饅頭給他娘吃。五粒饅頭一文錢,他娘兒倆得撐五天,一粒饅頭撐一天,雷姑娘知道了,就把豆渣子餅給他,說那豆渣子本來就是磨豆漿做豆腐剩的,不用錢。」

  「那他還買饅頭?把錢省下來不挺好?」他挑眉問。

  「孩子脾氣臭,硬要給。」老師傅說:「雷姑娘當然就收了,可你瞧,她一會兒回店裡,定會把那一文錢放那小碗裡,而不是收在她擱錢的大碗中。」

  老師傅話才說完呢,易遠果然看見鼕鼕把那一文錢放到一小碗中。

  「雷姑娘幫那孩子把錢收起來,有空買藥熬了送去給那孩子的娘時,再一塊兒把錢還給他娘,那孩子以為自個兒攢了錢給娘買饅頭,所以他娘身體才好起來,不知是雷姑娘送的藥湯起了效果呢。」

  老師傅說著,道:「這姑娘啊,雖然聽不見,又不是挺聰明,可她心頂好的。」

  不自覺的,心情愉快了起來,讓他嘴角微揚。

  誰知下一剎,就聽旁邊人道:「是啊,她傻是傻了點,但手藝挺好,若不是我已經娶了媳婦,她年紀又大了點,說話有時又怪怪的,我定將她給娶過門。」

  「呿,就憑你,閃邊去吧。」一位大娘聽了,一屁股擠了過來,說:「年紀大又怎地?娶妻當娶賢啊,找個年輕的,二三十年後還不老給你看?要就得找她這種溫柔嫻淑又能幹乖巧的。方纔那殺豬的張力、前面布莊的明少,就連那在衙門當差的秋捕頭,全都對她有意思。」

  易遠一聽微愣,不由得又朝她瞧去,只聽身邊的人還在碎嘴。

  「真的假的?秋捕頭可是衙門裡武功最好的,前些日子剛同蘇爺一塊兒破了案,聽說之後會被提拔晉陞到岳州刺史那兒當差呢。」

  「那當然是真,她聲音怪又怎地?人家秋捕頭前兩年抓賊傷了耳,一隻左耳也聽不清,八成也不介意她說話怪,再說雷姑娘模樣好,又不是天生耳聾,生的娃定也同她一般小嘴大眼睛。」

  易遠心頭一沉,眉頭不由得微擰,可旁邊這些人,說起八卦來,那是早忘了別的。

  「喲,瞧,說人人到。」那位多話的大娘壓低了聲,興奮之情溢於言表,大手指著街市上那騎馬而來的男人。

  所有的人都忍不住回頭看去,包括易遠。

  只見那武功高強、前程似錦的男人,頭戴捕頭官帽,身穿著衙門官服,腰繫方頭大刀,騎著高頭大馬,來到了店門口,動作俐落的下了馬,昂首闊步的朝雷鼕鼕走去,直到她店的窗口前才站定。

  「雷姑娘,早。」

  「秋捕頭,早。」鼕鼕見到他,露出微笑,開口道:「老樣子嗎?」

  易遠見了,瞬間不知怎有些不爽。

  雖然她對每個人都笑盈盈的,可不知是否是因為方纔那些人的話,讓他老覺她對這傢伙笑得特別甜。

  「是。」男人一頷首,回以微笑:「老樣子。」

  鼕鼕笑著說:「那你先去坐會兒,我一會兒弄好幫你送去。」

  「我自個兒來,你忙你的。」

  「那好,我就不招呼你了。」鼕鼕見客棧的廚子來拿豆腐了,就沒再和他多說,領著廚子轉身回屋去拿豆腐。

  易遠又是一愣。

  怎麼,她和這男人挺熟嗎?

  這念頭才閃過,他就瞧見那姓秋的自己進屋舀了碗豆漿,又自己煎了蛋,做了蛋餅,再從蒸籠裡拿了一顆熱饅頭,他甚至幫一位新來的客人也順道舀了一鍋豆漿,賣了一兩豆皮。

  「大捕頭,今兒個不捉賊,改賣豆腐啦?」客人調侃著他。

  那方頭大耳的男人嘴角擒著笑,「去你的,雷姑娘忙,我順手幫幫。」

  看那官爺熟門熟路幫著賣豆腐又替著收錢找錢的模樣,易遠只覺一口氣在胸口堵上了,萬般的不是滋味,偏生旁邊的人還在嚼舌根。

  「瞧瞧,這還不是對雷姑娘有意思嗎?都幫著做起生意來了。」

  「唉,那她要是真嫁了,該不會也跟著秋捕頭一塊兒去岳州吧?」

  「那是當然,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啊。我看到時咱們要再想吃雷家的豆腐,那就得大老遠到岳州去吃了。」

  「她若嫁了,那就不叫雷家豆腐,而要改叫秋家豆腐了。」

  「那她還是選殺豬的張力好了,這樣近一些。」

  「呿!聽你的咧!要我就選明少,做布莊少奶奶多好。」

  「哈,最好是輪得到三娘你選咧——」

  聽著同桌人的笑聲,他面無表情的將最後一口豆漿喝完。

  就在這時,鼕鼕同客棧廚子各自搬了十板豆腐出來,誰知廚子跨門檻時,一不小心踢了腳,整個人就往前撲,眼睜睜看著那十板豆腐飛騰上了天——

  「唉呀!」

  「小心!」

  店門前大夥兒驚呼出聲,可下一瞬,只瞧兩個男人,一個箭步上前,兩人四手閃電般接下了那飛上了天的十板豆腐。

  當他倆站定,四隻手端著的木板上頭的板豆腐,雖然兀自晃動不休,卻全都完好無缺的待著。

  兩個男人不是別人,一是秋捕頭,一是易家少爺,兩人一左一右站門邊,不動聲色的打量著對方。

  「好啊!好功夫!」

  不知誰,猛地驚醒過來,喊了一聲,大聲鼓掌,眾人盡皆跟著叫好,一塊兒拍起手來。

  「好厲害,還是秋捕頭技高一籌啊。」

  「可易少爺身手也不賴。」

  「差了兩板豆腐啊。」

  「給你一板,你接得住嘛你?他是少爺,哪能像秋捕頭可是靠武吃飯的,這能比嗎?」

  聽著那在掌聲中夾雜的耳語,易遠看著對方手上搶救下來的六板豆腐,心中湧現小小不爽,不過他可沒傻得表現出來,只微笑道:「秋捕頭身手真俊。」

  「易少您也不差。」秋捕頭瞧著他說:「秋某還不知易少有如此高明功夫。」

  「差了。」他將手上的四板豆腐拿到客棧的板車上,笑著說:「差多了,我師父功夫差,又沒教好,我這當徒兒的功夫自然是差多了。」

  秋捕頭只當他是客氣,跟在他身後把手中的六板豆腐放上車。

  沒注意前面那兩男人,鼕鼕一出門檻就放下手上的十板豆腐,忙問候那站在一旁,驚魂未定的客棧大廚。

  「周叔,你還好吧?」

  「沒事沒事。」老周撫著心口,道:「多虧易少及時扶了我一把,要不可摔壞我這老骨頭了。」

  兩個男人,一前一後,又上前來,把鼕鼕擱在桌上的那十板豆腐都搬上了車。

  「謝謝易少,謝謝秋捕頭。」老周快步跟上,在車旁彎腰連連道謝。

  他倆都要他別謝了,老周才推著板車回客棧去。

  見老周真的沒事,鼕鼕鬆了口氣,轉回身就見那兩個男人杵在她身後,她忙再道謝。

  「謝謝,方才多虧你倆了。」

  「甭客氣,只是舉手之勞而已。」秋捕頭微笑道。

  這一句,不知怎,聽得多塞耳。

  易遠瞅著身旁那傢伙,再瞧著跟前那衝著秋捕頭面露感激、粉唇輕揚的鼕鼕,骨子裡那臭脾氣突地又冒了出來,張揚壞心的說。

  「你真要謝,這頓早點就別算我錢了。」

  此話一出,每個人都猛地轉過頭朝他看來。

  啥?這易家多有錢,還缺頓早點嗎?

  再說哪有人隨手幫個忙還主動厚著臉皮討謝禮的?

  鼕鼕更是微微一愣,不知他搞什麼鬼,這傢伙平常沒那麼小氣的,雖然那夜同他玩笑說要算錢,可這些年他來找她時,時不時就會提著些雞鴨魚肉的過來,偏生今兒個卻故意要她請客了?

  該不會,他還惱那夜輸了她棋的事吧?

  這男人,還真愛記仇哪。

  鼕鼕好笑的瞧著那小鼻子小眼睛的男人,也沒多說啥,只道:「那是當然,今兒個兩位爺的早點,都算鼕鼕的。」

  易遠聽了,不客氣的再道:「那就再來碗豆漿,三兩肉包子、一個蛋餅。一會兒拿油紙幫我裝二兩豆乾、二兩鹵豆皮,我好帶回去吃。」

  在場人全傻眼,旁邊那秋捕頭更是臉色一沉。

  這易少也太小氣了吧?

  「好,馬上來。」鼕鼕知他是故意,只覺好笑,她沒同他爭辯,就只瞧著旁邊那秋捕頭,問:「秋捕頭呢,想吃些啥嗎?」

  秋捕頭對她露出微笑,「不用了,我原本的那些就夠了。」

  易遠沒等他說完,已逕自走回自個兒位子坐好。

  秋捕頭緩步走回自己座位,兩人各自坐在不同桌,可本來坐易遠對面的老師傅已經吃飽結帳去上工了,這下他們之間頓時沒了遮擋,一抬眼便能瞧著對方。

  鼕鼕很快的就把易遠點的東西送了過來。

  和他同桌的人,不敢再多碎嘴,只斜眼偷瞧著他。

  易遠不客氣的吃著,瞧也不瞧那些人一眼,但那對面的傢伙忍不住了,突然清了清喉嚨,開口道。

  「易少胃口挺好。」

  「還可以。」他慢條斯理的喝著豆漿,吃著包子。

  「不怕撐著了?」

  他抬起眼,瞧著對面那傢伙,微微一笑:「吃著撐,比餓死好。」

  秋捕頭無言看著他,只瞧那家財萬貫的易家少爺低下頭又繼續吃了起來,像是一點也不覺不好意思。

  誰知,這易少白吃了那麼些東西還沒完,竟在雷鼕鼕再次經過時,拉住了她,無恥的道:「你今兒個肉包子偏油了些,幫我換一盤吧。」

  鼕鼕瞅著他說:「易少,抱歉,我早上賣的肉包子都是這口味的,大夥兒喜歡口味重一些,多點油,才有體力幹活。」

  他看著她帶笑的眼,忽地領悟過來,以往他吃到的那些肉包子,都是她特地為他另外再做過的。

  只為了他一個人。

  剎那間,胸口的鬱結鬆開了些。

  跟著,她又道:「你要吃不慣,我幫你撤掉,另外做一些虎皮豆芽卷給你吃吧?」

  這下子,他心情又更好了,笑意噙上了嘴角:「罷了,既是如此,就甭撤了,我吃掉就是,不過那豆芽卷可也別忘了。」

  她輕笑出聲,「不會忘的,你先吃著,我一會兒就給你送來。」

  易遠愉快的吃著那有些太油的肉包子,沒多久,大夥兒就聞到了那煎腐皮的香味,紛紛好奇的引頸瞧著那煎台。

  不到半炷香的工夫,雷鼕鼕就送上了一盤包著豆芽、綠芹、黃瓜絲和些許瘦肉絲的腐皮捲上來。她還特地為易家少爺切開了那腐皮卷,切口處露出色彩鮮艷的菜絲,外頭包的腐皮也被煎得金黃酥脆,看起來可口極了。

  易家少爺拿起筷子,夾了一塊入口,那白牙一咬下去,只聽嘩滋一聲,那香酥的聲與味啊,教所有人都忍不住嚥了下口水。

  感受到眾人欽羨的目光,這一下他可得意了,特別當對面那傢伙臉色明顯沉了下來,眼裡還露出嫉妒的賊光時,那一個爽字,可不比他當年起書樓時差。

  豈料,下一剎,鼕鼕竟然也端了一盤子到對桌去,跪在那傢伙身旁道。

  「秋捕頭,你不嫌棄的話,要不要也嘗嘗?」

  他僵住,猛地抬眼,只見對面那傢伙臉上陰霾盡掃,露出如沐春風的表情,對著鼕鼕傻笑。

  「謝謝雷姑娘,那我就不客氣了。」

  眼見那男人起筷將那虎皮卷送入嘴裡,他一下子沒了胃口。

  搞什麼?這虎皮卷是——

  這應該是她為他做的,特別為他做的,她怎能端給那傢伙吃?

  一瞬間,這念頭冷不防閃過,然後他才想到,她從來沒這麼說過。

  菜是她做的,她想給誰就能給誰。

  她有沒有人要,是你說了算嗎?

  不知怎,姓蘇的說過的話突然浮現。

  她要是還沒對你動心,那是她命好,八成是心裡有人了……

  瞧著那笑得和白癡一樣的秋捕頭,和那在他面前巧笑倩兮的鼕鼕,他心頭驀然一揪,像被人紮了千百根針似的痛。

  深秋的寒風,冷颼颼的襲來。

  忽然間,只覺冷。

  那男人對她說了些什麼,他全沒聽見。

  就瞧見那傢伙吃完了飯,自個兒收了碗,還幫著她把其他人吃完的碗盤也收了。可他東西收都收了,錢也付了,卻還逗留在她身邊不走,靠在那窗口同她說話,幫她把客人點的包子、饅頭、豆漿送給人。

  從頭到尾,那王八蛋一雙賊眼除了盯著她瞧,就沒放到別的地方過。

  然後,那傢伙抬手輕觸她的臉,試圖拭去她臉上沾到的鍋灰。

  她嚇了一跳,往後縮了一下,小臉沒驚得發白,卻羞紅了。

  那傢伙開口張嘴,給她看手指上的黑灰。

  她面紅耳赤的慌慌抬手擦臉,卻只把那鍋灰抹得更開,那捕頭再抬手朝她粉嫩的小臉摸去——

  待回神,他已經起身上前,抓著她的小手,及時將她往後拉到了身後。

  鼕鼕吃了一驚,見是他,忙問:「怎麼了?」

  「甭擦了,再擦只會弄得滿臉都是。」他緊握著她的手,冷眼看著那愣住的傢伙,隨口搪塞道:「到後頭用水洗,才洗得乾淨些。」

  丟下這句話,他轉身就拉著她往屋裡走。

  「咦?啥?怎麼回事?」他剛把臉轉過去了,她不知發生了什麼事,雖然她沒抽手,卻也忙追問:「你做什麼?等等——」

  他進到了屋裡,將她帶到水缸旁,掀開木蓋子,拿著布巾沾了水。

  鼕鼕見狀,這才知道他要做啥。

  「只是沾到了鍋灰,有啥好大驚小怪的?」她好笑的伸手要接過布巾,誰知他卻沒把濕布給她,只是抬手輕捏著她的下巴。

  「別動。」他說。

  她一愣,只見他低頭瞧著她,一臉陰沉,一雙瞳眸黑得深不見底。

  鼕鼕還未及細想,他已經拿著濕布,小心輕柔的幫她擦去臉上灰污。

  不知怎,她無法動彈,只感覺到他輕捏著她下巴的手,和冰涼濕滑的布在臉上輕輕滑動。

  他是靠得那麼近,恍惚中,她能看見他眼中的自己,能嗅聞到他身上的味,感覺到他的體熱緩緩逼近、籠罩……

  心頭無端狂跳起來,她忽然無法呼吸,不覺微張小嘴試圖吸氣,可入嘴的,卻是他的熱度與味道,教她一時又忙屏息,怕嘗得太多,會無法遏止,會做出蠢事。

  可像是、像是知道她在想啥,剎那間,他眼裡的黑竟變得更深了,如那晚一般,幾似要燃起了火。

  她不敢動,不能動,感覺冰冷的布停在她臉上,感覺他悄悄曲起了手指,讓指背貼著她的臉。

  那塊濕布離了她的臉頰,全握在他掌心,而他的指背卻替了濕布緩緩滑過她火燒一般的臉,如此輕、那般柔,帶來陣陣酥麻。

  心,為之顫顫,不休。

  他像著了迷般看著她,撫著她;她也如入了魔般,望著他,任他以指背輕撫她柔嫩的頰。

  時間,彷彿停了下來。

  易遠凝望著眼前的小女人,她看來那般迷惘,如此嬌羞動人,他沒打算輕薄她,可是她的觸感那麼好,溫暖又柔嫩,教他無法將手挪移開來,無法控制的下滑到她嘴角邊摩挲著。

  她瑟瑟輕喘了口氣,卻沒阻止他。

  是害怕嗎?還是渴望?

  他好想知道,好想嘗嘗那粉嫩的唇,好想知道她是不是會再吸口氣,好想知道她會不會即便是怕,也渴望他。

  他能聞到她身上的幽香,那掩蓋在黃豆、麵粉、菜油之下的芬芳,那帶著春之花,秋之森的清香。

  不覺中,他無法控制的靠近她,近到他的唇,幾乎能觸著她軟嫩微顫的唇,近到他像是能聽見她的心跳,近到兩人的體溫與氣味,都似已混合交融在一起。

  「易少。」

  男人的聲音,突兀的從身後傳來,教他為之一僵,瞬間清醒過來。

  可是,她沒聽到,沒有察覺,她仍一臉暈紅,而他不想放手,還不想。

  他的身板太寬,完全擋住了她的身子,那傢伙無法看見她,一部分的他不想讓這人瞧見她這模樣,另一部分的他卻想就這樣維持不動,讓身後的傢伙上前來查看,讓那男人看見她待在他懷中,讓那男人看見她是他的——

  這念頭如此強烈,想要宣示主權的佔有慾滿佈全身上下,可理智最終還是讓他鬆開輕捏著她下巴的手。

  他不能這樣待她,不能讓她承受更多是非。

  他不要她被人言所迫,不想她遭人非難,所以他才總在深夜來訪,卻沒料還是讓人見著,教人說嘴。

  握緊了布巾,他深吸口氣,轉過了身。

  「雷姑娘還好嗎?」秋捕頭看著他,問。

  「她很好。」他面無表情的說,感覺到她在身後一動不動的。「正擦臉。」

  那是瞎話,兩個人都清楚知道。

  那浸濕的布巾,還在他手上。

  秋捕頭抿唇看著他,道:「易少識得雷姑娘?」

  「識得。」他淡淡說。

  「很熟?」秋捕頭再問。

  他揚起嘴角,微笑:「秋捕頭這是在問案?」

  「不是。」秋捕頭眼角微抽,也笑:「只是好奇,我以為易少交往的,多是達官貴人、富商巨賈,不知易少也會來光顧咱們這種小老百姓吃粗食的地方。」

  這一句,把易遠給端上了高台,卻也瞬間將他自個兒與鼕鼕擱在一塊兒。

  易遠不怒,只輕笑再道:「雷家的豆腐,可不是什麼粗食。若有人以為這是粗食,那定是舌頭不好。」

  「我不是那意思。」這男人擺明抓他語病,秋捕頭臉微黑,忙道:「雷姑娘的手藝自然是好。」

  「你放心,她聾了,聽不到。」他皮笑肉不笑的睨著那男人,說:「得瞧著你的嘴才知道你說了啥,至於我,當然是不會在她面前嚼什麼舌根。」

  姓秋的聽了,額角微抽,但他忍下了氣,只道:「易少好口德。」

  「我口德不好,我自個兒知道,你就甭昧著良心讚我了,改天要是我說溜了嘴,你這不白讚了。」

  秋捕頭聞言臉更黑。

  身後的女人在這時輕推了他一把,他轉過身,只瞧她臉雖然仍是紅的,但已經比方才好上許多。

  她垂著眼,啞聲道:「讓我過。」

  他想叫她抬頭,可那男人還在門邊,所以這回他沒再逼她,只退了開來。

  她匆匆繞過他,一抬眼見著那姓秋的,腳下一頓。

  「秋捕頭,怎麼了?有事嗎?」

  「沒。」秋捕頭看著她,道:「沒事,只是來同你說一聲,我得回衙門了。」

  「那您慢走。」鼕鼕擠出笑容,客氣的說。

  姓秋的轉身往外走去,鼕鼕跟著送到門口,易遠亦步亦趨的跟在她身後,原以為終於能甩掉這礙眼的傢伙,他便停在門內,卻未料那姓秋的出了門,走沒兩步,卻又回過頭看著鼕鼕。

  「雷姑娘,事實上,我還有件事想問問你。」

  「什麼事?」

  「過兩日我娘大壽,我們家人丁單薄,就我與娘和一丫鬟,辦一桌壽宴也吃不完,你要不嫌棄,能否一塊兒來用個飯?」

  「你邀我去用餐?」鼕鼕吃驚的愣瞧著他,一時間以為自己聽錯。

  「是。」秋捕頭點頭。

  鼕鼕壓著心口,有些受寵若驚。

  易遠一怔,心頭一悚。

  他知道,除了應天堂的人,從來沒人邀她一塊兒用餐,人都嫌應付她麻煩,嫌她在餐桌上格格不入,也怕她為此誤會了什麼。

  他知道這個邀請有多重要,知道她會因此多麼開心——

  倉皇間,他往前又走一步,跨過了門檻,卻聽她笑著開了口。

  「謝謝你。」鼕鼕認真的瞧著眼前的男人,說:「我很想去,可我那日剛好有事。」

  易遠匆匆往前再走一步,才意識到她竟然拒絕了。

  沒料到她會拒絕,他微微一怔,但也鬆了口氣。

  秋捕頭面露尷尬,粗聲道:「抱歉,是我太過唐突。」

  「不、不會的。」鼕鼕搖搖頭,抬手輕觸他的手臂,微笑解釋:「謝謝你邀我,我很高興,真的,是我那日真的有事,得去送豆腐。雖然我晚上人不能到,但老夫人難得大壽,她老人家要不嫌棄,我一早做兩道祝壽菜給老夫人送去?」

  「那太麻煩你了。」話是這麼說,秋捕頭卻露出微笑道:「不過,我娘最愛的,確實就是你做的豆腐了。」

  「不麻煩。」她微微一笑,道:「您能邀我,是我的榮幸。」

  秋捕頭瞧著她,「改天見。」

  「嗯,改天見。」

  然後,那男人終於走了,臨走前瞧了他一眼,眼裡頗有得色。

  易遠面無表情的看著,連抹笑都扯不出來。

  鼕鼕收拾了碗盤,看也沒看他的經過了他身邊。

  他坐回自個兒位子上,將剩下的早點全吃下肚。

  豆腐店前來吃早餐的客人皆離開去上工、去下田、去收穫,剩下幾位零星的客人都是來買豆腐,他吃完也起身,盤子一個沒收,走了。

  鼕鼕把易遠先前說要帶走的食物裝進竹籃裡,誰知裝好一回身,門外已沒了他的身影。

  奇怪?怎一眨眼不見了?

  她快步跨出門檻,在市街上張望,卻沒見著他人。

  真是的,要走也不招呼一聲。

  不是說要吃的嗎?他該不會吃飽就忘了要帶走的吧?她瞧他一副餓到的模樣,還特別另外多做了一些他喜歡的菜色擱進去呢。

  鼕鼕回屋將食籃擱邊上,繼續招呼來店裡買豆腐的客人,可一晌午,心裡卻一再犯著嘀咕。

  那男人挑食得很,雖然沒得挑時他乾糧也啃得下去,可上回他出遠門吃了幾次,回來後非但整整瘦了一大圈,還對著她叨念了好一陣子呢。

  她轉過身看著那食籃,心裡又冒一句。

  話說回來,就算他忘了又如何?易家又不是沒廚子。

  她轉回來繼續收拾東西。

  可他深秋時最忙,幾乎都往紙坊裡,又不回家。

  她忍不住再轉身往那食籃走去。

  但紙坊也有廚子啊,易家紙坊供午膳的,她知道。

  她停下腳步,又轉身。

  不過,她也知道,那男人挑食啊。

  她又停下腳步。

  可惡!瞧那傢伙把她攪得像陀螺似的,轉得她頭都暈了。

  她大步走出門去,開始收拾外頭的桌子和蒸籠,清洗屋裡的鍋碗瓢盤和煎台與鐵鍋,可煩亂的思緒在心中百轉千回,擾得她怎樣都無法靜下心來。

  那傢伙平常是不會大清早上門的,今兒個不知是怎麼了,大白天來找她就算了,還怪裡怪氣的,竟替她擦臉——

  想起方纔他的行為,她小臉瞬間暴紅起來,反手壓著唇,卻還是感覺他熱燙的氣息像是仍在唇上。

  他沒碰著,她知道,可幾乎就要碰著了,像是已經碰著了那般。

  她應該要推開他的,這不像上回,不是拉握著手而已。

  但是、但是……在那個當下……她就是……

  無法將他推開。

  她甚至忘了外頭還有客人,忘了人們會看到這曖昧的情況,會將這流言傳大老遠去,可在那當下,她什麼都忘了,只能看著他、感覺他,感覺渴望在胸中匯聚、發熱。

  該死,雷鼕鼕,別胡思亂想。

  他不可能對她有興趣,易家的少爺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

  他八成是逗她的,過去六年,他偶爾也會故意開一些無傷大雅的小玩笑,可這真的不好笑。

  也許他只是因為一時心煩,所以才變得這麼怪。

  沒錯,定是這樣,那男人心煩時總會做奇怪的事。

  當年他會喝醉倒在她家門板上睡覺,就是因為起書樓這事不得支持。

  她改天得和他說說這事不好笑,要他就算想開玩笑可也得適可而止。

  她將那易家少爺從腦海裡揮開,把大鍋搬到後院去刷洗,等她收拾、清洗完所有的東西,日已過午。

  她回屋擦手,又看見那食籃,心裡莫名又嘀咕起來。

  她答應他會讓他帶走的,況且人人都知道他要外帶,就算她送去紙坊,應該也惹不起什麼閒言閒語。

  可午時已過,都未時了,就算她現在送去,他八成也已經吃過了。

  她這會兒送去還不白費功夫?

  心煩意亂的,鼕鼕轉過頭去把要做豆腐的黃豆挑揀過,再泡進水缸裡,做豆腐的黃豆要比做豆腐的黃豆多泡好幾個時辰,這一忙活,又搞了一個時辰。

  可即便知道他大少爺的肚皮輪不著她擔心,可不知為何,眼前卻浮現他今早最後悶悶不樂在那兒吃東西的臉,明明挺不開心的,也吃了好些東西了,他還是默默將那些食物吃得一乾二淨。

  為啥呢?

  她瞧著那食籃,心裡清楚知道答案。

  他餓壞了。
作者: £馡馡£    時間: 2013-2-25 08:24 PM

第六章

  易家紙坊的木招牌,在這縣城的商街上是最大的。

  只要一走進這商街,老遠就能瞧見那掛在易家紙坊樓房上,用千年紫檀刻的招牌;傳說那招牌還是書法名家王羲之,好幾百年前替易家提的字呢,還有人大老遠來,就為看這招牌一眼。

  人都說,易家造紙,已是好幾百年,易家的紙是又精又美,雖經過幾代的起起落落,易家紙還是一脈傳承的到了現在。

  易家這在縣城的樓,聽說在前朝就起了,中間雖燒過一回,但也給木匠修了回來,這樓人說也都有百年以上的歷史,蓋樓的木頭用得當然也是上好的楠木,雖因長年的使用而不再嶄新亮麗,可百年的歲月只讓其風華更顯,像個穩重的大爺,堂堂的坐在街市上,讓人經過都不得不瞧它一眼。

  提著竹籃,鼕鼕遠遠就瞧見易家紙坊大門內外有好些人進進出出,雖然因為已近黃昏,來買紙買書的人已經少了些,不再擠得人喘不過氣,但那百年老店內依然仍有十來位客人。

  她停在對街,遠遠望著那棟黑森森的樓,不禁有些躊躇。

  雖然兒時易遠曾帶她來過這兒,但那已經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小時候她瞧這屋好大,不禁有些畏懼,本來她還想這會兒她也大了,這樓看來應該會小些,誰曉得現在看來,它依然顯得十分巍峨莊嚴。

  一瞬間,她真有種想掉頭回家的衝動。

  可想想她人都來到這兒了,就這麼回去,總覺有些窩囊;況且她又不是做啥虧心事,做啥要回頭?

  反正,她只要進去,把食籃交給店裡的人,說這是他們家少爺忘記帶走的食物不就得了?

  省的她每回瞧見這食籃,心裡便要嘀咕一回。

  思及此,她深吸口氣,一咬牙,抓緊了手中事先寫好前因後果的字條,啥也不再多想,便硬著頭皮,快步朝紙坊那寬敞的大門走去。

  她一跨過門檻,紙坊裡的紙香便迎面而來。

  門內右手邊的櫃檯,如她以前所看到的一樣又黑又寬,上頭擱著各式各樣的紙樣,幾位師傅正從身後整牆裝紙的櫃子中,將紙樣拿到櫃檯上,協助客人挑選紙張;門內左手邊櫃檯後方,則有一整面牆的書在那兒堆放著,長長櫃檯上同樣有小伙子正將書籍遞給來買書的客人。

  這店內人人都在忙,她尚遲疑著該找誰說,門簾後走出一勤快的青衣小伙子,瞧見她便迎上前來。

  「姑娘,買書還是買紙哪?」

  這小伙子說話挺快,因為緊張,她差點兒認不出他……「我不是來買東西的。」

  不來買東西,那來這兒做啥?

  小伙子納悶了一下,這姑娘聲音那麼怪,更讓他微愣,不過在這兒待久了,他什麼樣的客人沒見過,因此依然堆著笑臉問:「那姑娘來這兒有何貴幹呢?是要找人嗎?還是要找咱們掌櫃的訂紙?您若要找掌櫃的,是要找林掌櫃或是張掌櫃?若是林掌櫃的,他正在後頭算賬,張掌櫃的在樓上幫貴客挑紙。您要不介意,小的我也是可以為您服務——」

  他連珠炮似的話,教她一時有些慌,平常是在她自個兒店裡,多數來買豆腐早點的人都知道她耳有殘疾,說話都會放慢,所以她還能應付,可每回出門,她卻總也要全神貫注,才能瞧得清旁人在說什麼。

  她還沒搞清楚他到底說些什麼,那小伙子就整個人僵住,停下了話語,瞧著她身後。

  鼕鼕一愣,好奇轉身回頭,誰知身一轉就差點撞到一灰衣老者身上,她嚇了一跳,撫著胸口緊急停下腳步,抬頭只見那人不是別人,是易家的李總管。

  「雷姑娘,好久不見。」

  看見這身板硬挺干扁有若鐵板,兩頰瘦削如刀鑿,一張臉半點表情也無的老者,她心頭驀然一縮。

  「今兒個來這有事嗎?」

  這老管家威嚴渾然天成,總教人一見就懼,那一雙小眼更是如釘子一般,每回看著人,都教人沒來由的緊張。

  至少是教她緊張,雖然不知道為什麼,可許多年前,她就曉得這老管家不喜歡她,每次瞧見她,他總也要落下臉來,他一拉下臉,她就沒來由緊張,若一緊張,她一句話裡總會漏掉三四個字,她若越緊張那漏掉的字便更多,為了避免造成誤會,她出門總會把待辦的事先寫在紙上,遞給識字的人瞧。

  「我…呃…」沒預警會遇見這老總管,她一時間連話都忘了該怎麼說,所幸她還記得自己手裡捏著那張紙,忙將那字條遞出去。

  李總管冷冷瞧著她,沒伸手接那字條,讓她一隻手就晾在半空。

  鼕鼕心口一涼,清楚感覺到旁人的視線,已經往這兒瞧來,她窘迫萬分,小臉一熱,幾乎想要收回手,可骨子裡的頑固卻讓她抬起了眼,直盯著這刻薄的老人家瞧。

  見她一直舉著,不打算收回,李總管這才心不甘、情不願的接過了手,快速的瞧了一遍,然後瞧著她說:「謝謝雷姑娘走這麼一趟,但少爺不缺吃食,您還是帶回去吧。」

  他話說得有禮,可鼕鼕能清楚看見他眼裡的不屑,一時間,羞憤與惱怒全數上湧,來到嘴中化成清楚的字句。

  「鼕鼕既然承諾了要請客,那就不能言而無信,他點了菜卻忘了帶走,所以我才送來,至於易少缺不缺吃食。或他吃與不吃,那就不是鼕鼕的事了。」

  說著,知李總管不一定會收,她不想再自討沒趣,回身便將那食籃塞給了之前那小伙子,再轉手繞過李總管,頭也不回的快步走了出去。

  因為太急,易家紙坊的門檻太高,她腳抬不夠,差點被絆了一跤,幸好及時穩住,但身已踉蹌,只覺眾人的目光全都落在她身上,讓全身上下都如火燒一般的燙。她假裝什麼事也沒發生,目不斜視的放慢了腳步,看著前方繼續往前走。

  別走太快、別走太快,這沒什麼好丟臉的。

  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告訴自己,不讓自己低著頭,慢慢的呼吸,一小步、一小步的交替雙腳。

  街上兩旁的商家在眼前過去,她強迫自己抬著頭,告訴自己別落荒而逃。

  這沒什麼大不了的,一點也沒啥大不了。

  可是,即便如此縱使她死命克制,眼前的景物仍悄悄模糊了起來。

  她小心翼翼,慢慢的走著,因為只有如此,她才不會跌倒,才不會讓滿眼的淚滾落。

  為了不教人發現,她死命忍著,不讓淚泉湧,可盈在眼眶裡的淚水完全模糊了視線,她再也走不下去,只能先拐進一條沒啥人的巷子中。

  還以為,她早已經習慣了這種事,以為自己不會再因為他人的鄙夷和羞辱而感到難過,可原來…還是在乎…

  還是…會心痛…

  若換做別處,若換做旁的人,她都能不在乎。

  可那兒,是易家紙坊,是他所在的地方。

  她到哪都能讓人看輕,到哪都可以不在意,只有在那兒,就只有在易家,她不想讓人覺得她傻,認為她笨。

  滿腹的委屈堆到了心頭,教淚水,成串的落。她在巷子裡踽踽獨行,抬手將淚濕的小臉擦了又擦、抹了又抹,卻怎樣也止不住淚泉湧,擦不干淚千行……

  「李總管,這食盒……」

  易家紙坊內,青衣小伙子眼見那姑娘走了,兩手捧著手中沉甸甸的食盒,瞧著那難得被人頂了話,面色萬分難看的自家老總管,忐忑不安的問:「要送去給少爺嗎?」

  李總管鐵青著臉,小眼一瞪,好半晌,才冷冷的道:「這少爺的東西,不送去給他,難不成你要收著?」

  「那當然不是、當然不是。」青衣小伙子忙搖著腦袋瓜子,道:「我這就給少爺送去。」

  說著,他腳跟一旋,立刻飛也似的轉回門簾後,穿門過院的,趕緊去找少爺。

  他雙手捧著這食盒,一路快步急行,誰知他在每間工坊裡都沒看見少爺,書房裡也沒瞧見他人影,最後急了,忙抓住在院子裡刷洗鐵鍋的顧爐師傅問。

  「周師傅,你知道少爺在哪嗎?」

  他話聲才落,就聽一旁大鍋裡傳出了聲。

  「我在這。」

  他一回頭,就看見少爺竟在後頭那放倒的大鍋子裡。光著腳丫子、拿著大刷子在裡頭刷洗,頭也不回的問:「小寶,你找我做啥?」

  「有個姑娘送了這食盒來。」瞧見少爺,他鬆了口氣,忙道:「她說她承諾了要請客,可少爺你忘——」

  他話聲未落,就見方才頭也不回、手上停都不停猛刷鍋內的大少爺霍地轉過身來,兩個大步走出大鍋,伸手就將他手裡的竹籃給掀了開。

  那籃子一掀開,食物的香氣就冒了出來,引得本就快到用餐時間的大夥兒全都飢腸轆轆,紛紛引頸探看。

  小寶捧著那食籃,當然是就近看見裡頭有一翁的麻婆豆腐,一翁的翡翠白玉羹,還有一盅沾了白芝麻的蜜汁豆乾,一盅香噴噴的腐乳雞,和一疊的五香小豆乾。

  他這一瞧,雙眼瞪得好大,半張的嘴裡口水都要滴了下來,可少爺砰的就蓋上了那蓋子,急匆匆的問。

  「人呢?」

  「咦?啥?」小寶滿腦子都還是籃子裡的美食,一時反應不過來,只能呆看著少爺。

  「送過來的姑娘,她人呢?還在前頭嗎?」

  易遠邊說,等不及他回答,掉頭就往前頭大步而去。

  小寶嚇了一跳,忙開口喊住他:「少爺,她不在前頭,已經走啦。」

  「走了?」易遠猛地回身,大踏步朝他走來,有些惱火:「你怎沒帶她進來?」

  自家少爺平常都笑瞇瞇的,也同大夥兒一塊工作,少有擺臉色的時候,難得看少爺發火,小寶捧著食籃,嚇得倒退連連,結結巴巴語無倫次的說:「呃…那個…我…她…李、李總管……」

  易遠聞言,心一沉。

  該死,老李不喜歡鼕鼕,定給了她臉色看。

  「她走多久?你等多久才送進來?」他惱火的說。

  「一下子、一下子而已,她一走我立刻就送進來了」

  他話未完,易遠想也沒想,立刻轉身從後門追了出去。

  小寶一驚,忙也跟出後門,喊著:「少爺、少爺,不是西邊,是東邊啊——」

  眼見少爺拐了回來,刷的一下從他面前飛奔而過,踏上了正確的方向,他捧著食籃鬆了口氣,然後方想到自個兒不是要說這,是有另一件事忘啦。

  他猛地回神,忙又對著少爺高大的背影喊:「少爺、少爺,你的鞋啊,你忘了穿鞋啦——」

  可這一回,那高大的身影再沒回頭,一眨眼就不見了蹤影。

  小寶傻眼的瞧著被黃昏染成金黃,可除了他就再無一人的後巷,呆站了半晌,直到一隻烏鴉緩緩嘎叫著飛過,才確定少爺是不會回來穿鞋了。

  話說回來,那姑娘是誰呀?怎能讓讓少爺急得連鞋也省啦?

  他納悶的搖了搖頭,跟著就聽見下工的鐘聲響起,讓他一下子啥也拋在腦後,忙捧著食籃回轉工坊內,準備收拾收拾,回家吃晚飯去了。

  她不在大街上。

  易遠竄過了幾條街巷,最後還是上了屋頂,才在一條巷子裡見著她的身影。

  她背對著商街,緩緩的在小巷子裡走著,那小巷雖也能通她家,但沒大街走得順當方便,還得要繞上一繞。

  打小,他就知她會繞路,初始不識得她,只以為她傻,所以才老迷路。可後來熟了,他才發現她老是繞路,不是因為她不識得路,而是因為原本的路上,有障礙物,有太多車馬,或者有會欺負她的人。

  所以,她愛走小路。

  小路雖遠,但卻僻靜,她不需要老是提心吊膽、處處小心翼翼。

  踩著商街的屋脊,他幾個起落就下了巷,來到她身後拉住了她。

  「鼕鼕。」

  被人一拉,她嚇了一跳,臉色蒼白的匆匆回首,見是他,她鬆了口氣,卻迅速低下頭來。

  可只那一瞬,他已經看見那垂在她頰上的兩行清淚。

  胸口,驀然一痛。

  他伸手輕觸她的下巴,要她抬頭,她卻撥開了他的手。

  他不讓她撥,反手抓住她的小手,她惱得轉手又撥,他再反手,她這回乾脆雙手並用的推開他。

  「走開、你走開…」她垂著腦袋,語音沙啞且哽咽:「走開…」

  他不放手、不讓推、不走開,兩人幾番推拉,他不再強逼她抬頭,最終只一把將她拉進了懷中,將她輕擁,雙唇抵著她的額,低語。

  「噓…噓…對不起…對不起…」

  她聽不見,他知道,但他就是忍不住想道歉,想安撫她。

  她小手推著他的胸膛,暗啞的要求:「放開我……」

  他不想,也不願,只更加收緊了環著她的長臂。那麼多年了,他忍著、再忍著、又忍著,他什麼都可以忍,就只有她的淚,讓他無法忍受。

  小小的肩頭在他胸口輕輕的顫,顫得他心也痛。

  然後,終於,像是知他不可能放手,她不再掙扎,只以小手揪抓著他的衣襟,將小臉埋在他懷中,他可以感覺她熱燙的淚濕了胸口的衣,教他只覺萬般惱怒不捨,恨不得將傷害她的人都揪去撞牆,恨不得能一輩子都將她這樣護在懷中。

  早上離開時,他太過心煩意亂,所以東西也沒拿就走了,他沒想到她回來找他,竟會來找他。

  送吃的來。

  這些年,她一回也沒來過,都是他去她那兒。

  他知,她會怕,怕人閒語,怕旁人也怕他誤以為她想攀著他,想圖他個什麼。

  可就沒人——除了那老奸巨猾的蘇小魅——沒人知道,連她也不曉得,其實他才是想貪什麼,圖什麼的那一個。

  夕陽緩緩在城西落下了。

  巷,已變暗。

  可就在這時,有人從巷口拐了進來。

  他知道那人會見著,也知她不會想讓人瞧見她在哭,更不會想讓人見著她在他懷裡,所以他一把將她抱起,腳一點地上了屋,幾個起落,回到了自己紙坊的後院中。

  院子裡,人都走了,就剩那些已被洗淨的深鍋在那陰乾,他抱著她穿過那些比人還高的黑色大鍋,腳不點地的閃身入了房,腳跟一勾就將門給拉上。

  夕陽的餘暉已盡。

  屋子裡,暗得幾不見光。

  可她能感覺到他的心跳,一下一下的,隔著他的衣,貼著她的臉跳。

  方纔,她又羞又氣,見了他,只把滿腔的委屈和不快,都算到了他頭上,明知那不是他的錯,明知他有多無辜,她還是氣還是惱,只一個勁的直推他,不想讓他瞧,瞧她止不住的淚,瞧她停不下的傻。

  更不想,看他問她為什麼要來,又為何要哭。

  那一會兒,她只想回家,蜷縮在床上,等心裡的疼自個兒消。

  所以她死命的低著頭,用力的推著他,直到他強行將她拉入了懷中,直到她因為死命的低著頭,見著了他捲起的褲管,赤著的腳。

  那一雙,沾著塵沙的大腳。

  心微怔,方領悟,他連鞋都沒穿就跑出來了。

  光著腳,就跑來了,來找她。

  剎那間,再無法用力推開他,她咬著唇,淚卻更加洶湧。

  若他沒那麼好,不對她那麼好,這一切就不會這麼難受。

  她應該要繼續推他,應該要從此將他擋在門外,別再同他來往,可他哄著她,像娘往生時,爹抱著她輕哄安慰那樣的哄著她,他的長臂環抱著她,說話的氣息拂著她的額角。

  而她真的好難過、好難過,被他這樣一哄,多年來被人嘲笑、欺侮、羞辱而積壓在心裡的委屈再受不住,一併決堤潰散上湧,從眼眶奔流。

  她知道他帶她離開了那條巷子,可她不介意,也沒力氣去介意,她只想就這樣一直把臉埋在他懷裡,感覺他的心跳,感覺他的溫暖,感覺他像抱著心愛的珍寶那樣,小心翼翼的輕撫安慰著她。

  然後,淚,終於因為他給的溫暖,不再泉湧,慢慢平息下來。

  她吸著鼻子,嗅聞到他身上那帶著些許汗水、丁點澡豆,還混雜著些檀木的味道。

  他仍環抱著她,大手撫著她的背,但已經沒有再說話,她感覺不到他胸膛除了心跳之外的震動,他幾乎貼在她額角的唇也不再噴出熱氣,只是規律且深沉的呼吸。

  恍惚中,她幾乎像是能聽見他的心跳,噗通噗通的響著。

  可那只是幻覺,她還記得心跳的聲音,記得兒時貼在娘親身上,趴在爹爹胸口時,聽見的規律聲響。

  那聲響,那震動,都教她心安。

  她聽不見了,可是她依然能感覺到。

  不自覺的,她張開小手,讓掌心貼平在那徐緩的震動上,感覺它一下一下的撞擊著她的手心。

  然後,才知,他的衣,都被她的淚浸濕了。

  羞窘,悄悄的爬上了心頭。

  她在他懷中偷偷睜開了眼,發現自己被他帶到了一間屋裡,窗外的天色已暗,屋子裡沒點燈,黑漆漆的,雖不到伸手不見五指,可也瞧不清多少,隱隱約約中,她只看見桌案、屏風、燈具的暗影。

  不知何時,他已抱著她在地上坐了下來,讓她蜷縮在他腿上、在他懷中。

  這兒有紙與墨的味道,木頭地板上,似乎還堆著些什麼,有些她看得出來那是書,有些卻一坨坨的,不知是啥。

  忽然間,門窗外有光影透進,她微微一驚,身子輕縮,可他已再次以大手攬住她的肩背,小心的安撫她。

  她心莫名一定,再瞧,只見窗上映著一人的身影,那人提著一燈籠,拿著高架把廊上的燈籠取下,將燈籠點上了火,又掛了回去,跟著那人轉了過來,面對著大門。

  她微微又驚,擔心那人會開門進屋,慌張中忙要起身,肩背上的大手卻不動如山,反而收得更緊,他另一隻手更是摟住了她的後腰,她能感覺到他張嘴的吐息,感覺到他規律的心跳。

  他好像說了什麼,可她聽不見,不禁抬首望去。

  這一抬頭,只見門外廊上燈籠裡的火光透窗而進,映照著他英挺的臉龐,和他那雙黑眼,還有他那像是近在眼前的唇。

  「別怕,只是來點燈的。」

  她感覺不到他說話的吐息,知道他沒有出聲,只張嘴無聲同她解釋著。

  「我沒喚,沒人敢擅進我屋。」

  可不知怎,瞧著他,反而讓她更緊張,心跳沒來由跳得飛快,她不禁匆匆又撇開了視線,瞧著外頭那人。

  只見門窗外的人,轉身走到大門的另一邊,再取了門旁廊上的另一個燈籠,一樣點上了火掛回,這才轉身走了。

  燈籠的火光,穿透窗欞,將一室照得半亮。

  她這才瞧見,兩人是坐在屋子中央的被褥上,這屋亂得像鬧了鬼,東一件衣、西一塊布,成山的書堆得到處都是,有些書冊還如山崩一般已傾倒下來,她腳邊就有一冊翻開到一半的書。

  她吃了一驚,忘了自個兒的事,猛又抬首,驚慌的瞧著他悄聲問:「你這兒遭賊了?」

  他神色尷尬,低語回道:「沒有。」

  她鬆了口氣,又納悶的問:「那怎像被人翻箱倒櫃過?」

  「我這兒平常就這樣。」他微窘,垂眼瞧著她,苦笑說:「太忙了,我沒時間整理,這時節,大夥兒都忙著,沒空。」

  「噢。」鼕鼕恍然,輕應一聲,小臉微紅的說:「抱歉,我不是,我沒想到……」

  見她不再掉淚,他心口一鬆,只低低輕笑:「沒關係,我這兒本就是亂,你會誤會也是正常的。」

  這男人的笑,總教她心頭小鹿亂撞,這會當然也如此。

  他這一笑,她方覺自己還緊緊依偎著他,兩隻小手還平攤在他胸膛上,事實上她整個人都坐在他盤起的腿上。

  平常他總也離她有段距離,她還能緩得一緩,可如今這麼近,真是讓她想藏也藏不住,只覺一顆心跳得好快好快,只覺他定也能感覺到她跳得飛快的心。

  慌張的,她又試圖欲起身,他卻沒有放手的意思,摟在她腰上的手還略微收緊,一雙眼更是微微輕瞇。

  「你……」

  他挑起眉,等著。

  瞧著他那模樣,她話到嘴,卻吐不出口,只有臉更紅,不禁垂下雙眸,閃避他的視線。

  不懂,他為何不放手,她面紅耳赤的,緊張的不知該如何是好,可下一刻,她卻發現他鬆了手。

  明明他如她所願的鬆手了,一顆心卻無端揪了起來。

  豈料,那手卻撫上了她的臉頰,她輕輕一顫,才慢半拍的發覺,他只鬆了環著她肩頭的那隻手,摟著她腰上的,卻還是沒動。

  她屏住了氣息,感覺到身前的男人輕柔的以指腹拭去她臉上的淚痕,用拇指悄悄來回,引起陣陣酥暖麻熱,教她心跳更加飛快。

  掌中的心,似是也跳快了些許。

  男女授受不親,她應該把手收回來,應該要他別再這樣摸她的臉,可他在這時輕輕抬起她的臉,要她看著他,她眼睫輕顫,掙扎半晌,才終於禁不住他無聲相逼,稍稍抬起了眼簾,瞧著他的唇。

  那薄唇上原本噙著的笑意,已然消失不見。

  還以為,只要一抬眼,他便會說些什麼,誰知他雙唇卻不掀不動,一語不發。

  不懂他在想什麼,不知他在想什麼,她既慌且惑,只得鼓起勇氣,顫顫將眼簾再往上抬,瞧他的眼。

  卻見,他凝望著她,瞳眸深深。

  心口,無端顫顫。

  驀地,他的拇指緩緩撫上了她柔軟的唇瓣,教她粉唇微張,輕抽了口氣。

  一時間,慌得有些想逃,想再次起身,可她全身上下,卻像是被他點了穴、施了咒,半點也使不上力,只想軟綿的繼續待在他懷中。

  然後,他的手離開了她的唇,溫柔的捧撫著她的臉,她屏住氣息,看見他垂首靠近,緩緩的、緩緩的湊了上來。

  她屏住了氣息,無法置信他真的打算——

  他吻了她。

  當他碰到她唇瓣的那一瞬,鼕鼕羞紅了臉,反射性的往後瑟瑟一縮,顫抖著再喘了口氣,卻只嘗到他的味道。

  她的瑟縮,讓他停了下來,沒再進逼,他的唇就那樣停著,幾乎貼在她的唇上,好近好近的,停在那裡。

  他沒更加相逼,她可以用力推開他。

  這樣不好,她不應該讓他這樣為所欲為,她不該讓他更進一步,可她能感覺到掌心下那顆心,跳得飛快,如她一般。

  她不敢看他,只垂著眼。

  驀地,他又往前,她可以感覺他的唇瓣擦過她的,她一顫,卻仍無法推開他,他的唇瓣如此柔軟,比她想像中要柔軟好多,如春日的蝴蝶,秋日的落葉,輕輕的、輕輕的拂來。

  那輕柔的觸感,教她幾乎有些著迷,不禁張嘴,悄悄又吸了口氣,將他的味道吸入心肺中。

  下一剎,他用那濕熱的舌,舔著她顫抖的唇。

  她又一顫,可這次卻沒再往後縮,擱在他胸上的小手更是不自覺揪緊了他粗厚的衣襟。

  胸中的心,跳得是那麼快,像是就要躍出了喉頭。他溫熱的唇舌,一次又一次的刷過,一次比一次更親匿,直到她不覺開啟紅唇,真的嘗到了他。

  這樣不對、不好。

  他不是她的夫君,不是她的男人,她不能讓他這樣對她,她應該謹守禮教,可是她是那麼那麼的喜歡他,而他嘗起來的感覺是那麼好。

  一直以來,他始終謹守著分寸,她從沒想過他會對她有意思,男人對女人那樣的意思。

  而今,他卻像男人親吻女人那樣的吻著她,像男人擁抱女人那樣的擁著她,他的味道盈滿她的口鼻心肺,像浸潤入她每一寸肌膚裡。

  他舔吻著她的唇、她的臉、吮吻著她的耳,教她耳根子都發軟,她都不知道她無用的耳也能有感覺,這麼有感覺,當他含住她嬌嫩的耳垂時,她不覺嚶嚀一聲,只覺一陣酥麻從嫩耳擴散至四肢百骸。

  原本緊揪著他衣襟的小手,不知何時滑到了他的肩上緊緊攀著。

  她被他擾得無法思考,當他濕熱的唇舌往下,誘哄她抬起頭來,她更是情不自禁、迷迷糊糊的昂首,讓他的唇舌予取予求的品嚐。

  易遠本不想,沒想這樣做,他帶她回來,只是想安慰她,想保護她。

  可是,她在懷中的感覺那麼好、那麼對,當她試圖起身時,他就是無法放手,當她那樣含羞帶怯的抬頭看著他時,當他放縱他任他撫摸她柔嫩的小臉時,那一剎,他真的什麼也沒想,他只是本能的,本能的低頭吻了她。

  她瑟縮著、顫抖著,可沒推開他,而他已經想了那麼久,想知道她嘗起來的味道究竟如何,想她是否也想要他。

  所以他試了一次,再一次,又一次,直到她回應了他。

  他本沒想要繼續下去,可是她嘗起來的感覺那麼好,雖然仍會瑟縮,她卻不曾真的退開,小手還緊攀著他,當他親吻她時,她嘴裡總會發出小小的喘息,沙啞的輕吟,那迷人的聲音,誘哄著他,教他沒有辦法思考,只想要更多,聽她因他而難耐的發出細碎嚶嚀的聲音。

  她想要他,也想要他。

  而這個事實,讓慾望更加狂熱的燃燒起來。

  她的反應是這麼好,那緋紅的雙頰、微啟的粉唇、迷濛的雙眸,不知該推開他還是拉近他那不由自主的欲拒還迎,都只教他全身發燙,想看到更多她這從沒旁人見過的嬌羞模樣。

  當他親吻她雪白的頸項時,她昂首任他吮吻,讓發上的頭巾鬆脫的掉了下來,只剩鬆鬆的木簪,簪住她的發,他不自禁的伸手將那簪摘下,伸手探進她那從未有男人撫摸的烏黑秀髮。

  她的發如她的人一般軟,柔軟如上好的絲,似子夜的緞。

  他喜歡她在他面前披散著幾乎從未讓人見過的長髮。

  她從小就幫著她爹做生意,為了不讓髮絲掉落食物中,常常都會把布巾包頭上,成年後更是如此,就算偶爾解下頭巾,那長髮也會編成辮子,或簪成了髻。

  他年少同她一塊兒上宋應天那兒時,曾有一年夏天,淋了雨雙雙濕透,白露讓她在那兒洗了澡,替她解開長髮,讓火烘乾。

  他方知她有這麼一頭烏黑長髮,那麼美、那麼長,教他瞧了,忍不住想摸,想將其纏繞在手上。

  打那回之後,他每回見她,總也想將她的頭巾拉掉,想見她那少有人得見的烏黑秀髮,想見她那日瞧見他時,羞得像被他瞧見了裸身的嬌羞模樣。

  他應該要住手,但他停不下來。

  她嘗起來這麼香、這麼甜、這麼軟,白嫩得像豆腐一樣。

  無法克制的,他拉開她的腰帶,大手將她的衣往肩頭推開,悍然探進了她的衣裡,覆住了她胸前的渾圓。

  鼕鼕從來不曾被人這樣觸碰過,不禁再喘口氣,慌張抓住了他的手腕。

  她的驚慌,終教他微微清醒過來,住了手。

  鼕鼕面紅耳赤的看著俯壓在她身上的易遠,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躺到了被褥上,外衣已經解開,褻衣更是滑落肩頭,露出一抹嫩白的酥胸。

  那只教她臉紅的大手,仍覆在她酥胸上,可他停下了了,沒有繼續。

  他盯著她,英俊的臉龐緊繃著,一雙眼好黑好黑。

  她滿臉通紅的看著眼前的男人,感覺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的敲著他的手,像是迫不及待想跳入他手心裡似的。

  她可以拉開他的手,她應該拉開他的手。

  可是,她沒有,她不想。

  他想要她,像男人要女人那樣的要她,在這之前,她甚至連想都不敢想。

  緩緩的,他用那粗糙的指腹,撫弄她敏感渾圓的酥胸。

  她戰慄著,看著他,輕喘。

  他直視著她的眼,拇指往上、往下,來回悄悄撫著,惹得她嬌顫不已,不禁握緊了他的手腕,卻感覺胸前敏感的蓓蕾挺立了起來,抵著他熱燙的掌心。

  她瞧著他,只覺得羞窘。

  可是他的拇指仍來回撫著,掌心輕輕的揉壓著那微熱的嬌嫩,教她瑟瑟又抖,嚶嚀再喘。

  他眼更黑,凝視著她,緩緩張開了嘴,開口道。

  「叫我停下來。」

  他說得很慢很慢,好像被人逼著嚼石頭那般,緩慢而又困難的說著。

  「說你不要我。」

  鼕鼕羞瞧著他,渾身發熱,粉唇輕啟半張,卻怎樣也吐不出一個字來。

  事實是,她要他,想要他。

  凝望著他火熱的眼,她曉得,她不可能抗拒這個男人,不管她再怎麼欺騙自己,再怎麼假裝把他當是朋友,也無法否認,她早將他擱到了心上。

  過去那些年,她明知他時易家的少爺,明知他只把她當朋友,明知他對她,只是同情、就是憐憫,明知兩個人怎麼樣也不可能,可卻還是、還是偷偷的想著,想只要他還來,只要他還喜歡來她那兒,她就什麼都好。

  她知即便他對她好,那也只是朋友的情誼,他終有一天會娶妻、會納妾,可即便只是個妾,那人也絕不會是她。

  就算她能聽見,她也不過是個賣豆腐的,而如他這般的少爺,必會娶那些門當戶對的大家閨秀。

  她不會把喜歡說出口,不會讓他知道為難,不會教他尷尬難堪。

  這些年,她一再把對他的那些喜歡壓著、藏著,求的也不過就只是想同他一直做朋友,她不會是他的妻、他的妾,可她知曉,她會一直是他的朋友。

  做朋友,才能長久。

  可是、但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在每回瞧著他的時候,在內心深處,她總也偷偷想著,想著若能有那麼一回能當他的女人,當他渴望想要的女人……

  她想知道,和他在一起是什麼樣子的,被他擁抱是什麼樣子的,即便就這麼一回也好。

  顫顫地,在他灼人的凝望中,她鬆開了握著他的手。

  深深的,他吸了一口氣,眼角微抽,黑瞳卻加深擴大,然後他挪開了他的手,在她屏息的注視下,張嘴含吻住她酥胸挺立的敏感。

  那是從來不曾有過的感受,他濕熱的唇舌像是含住了她飛跳的心一般,她氣一窒,揪住了他的肩頭,悄然輕喊出聲,又因怕人發現而緊急咬住了唇。

  可是,這才只是開始。

  他扯掉了她褻衣的腰帶,大手探進她的腿間,她反射性緊閉雙腿,卻慢了半拍,他的手指在那兒輕佻慢捻,她又羞又驚,只覺那兒被他揉出了水,他長繭的指頭探了進去,帶來嚇人且無法控制的感受。

  她吸著氣,驚喘著,卻見他來到了眼前,含吻住她的唇瓣。

  他邪惡的手指仍在腿間,在她身體裡,她只覺全身都燙得像炭火一般,他俯在她的身上,左手撫著她的臉,說了些什麼。

  她張開眼,只見他緊繃著臉,告訴她。

  「別怕…別怕我…」

  她不怕,可是——

  他的手指緩緩輕移,揉著撫著她從來不知道的嬌嫩,教她又喘,他吻去她的喘息,一次有一次,一次再一次,她沒有辦法思考,不禁曲起身子,抓著他的肩,揪著他的衣,只能感覺他的手、他的唇舌,感覺他的味道、他的體溫,感覺他手指引發的感受,然後下一瞬,某種驚人的東西在她身體裡爆發開來。

  她抖顫的蜷著身,忘了該止住聲,不覺驚呼嬌顫,但他吻住吞去了她的嬌吟。

  鼕鼕往後癱倒在被褥上,幾乎有些失神,只覺得羞且怯,熱且軟。

  他的手,仍在她身體裡,被她的濕潤緊緊糾纏,她全身發燙泛紅,只能伸手遮著緋紅的小臉,完全不敢瞧他。

  然後她感覺到他抽出來手指,離開了她。

  莫名的空虛襲來,揪住了心,有那麼一會兒,她以為結束了,剎那間卻感覺他握住了她的足踝。鼕鼕吃了一驚,回神挪開遮眼的手,朝他瞧去,只見他脫去了他自個兒的衣物,握著她的腳,替她脫去一雙鞋襪。

  她羞窘萬分,捂著唇輕喘,卻無力阻止他,暗夜中,他看來好巨大,和她如此不同。

  他跪在她腿間,脫去她腳的鞋襪後,就讓她的小腳擱在他曲起的粗壯大腿上,她隱約可以看見他分開的雙腿間挺立的慾望,感覺到那兒輻射出來的熱力,不知怎,那若隱若現的巨物,只教她全身更軟。

  他褪去她的鞋與襪,大手撫著她的小腿,然後徐徐往上,來回撫著她柔嫩的腿側,那粗糙的手所到之處,皆引起陣陣戰慄,教她骨頭都發軟。

  「你好軟。」他看著她,告訴她。

  她無法言語,只能喘息地看著他,感覺他的拇指滑過那濕透的嬌嫩,感覺他的掌心貼了上去,輕輕一揉,教她又顫。

  「好熱。」

  他說,熱燙的大手繼續往上撫過她的小腹,再次覆住了她輕顫的酥胸。

  「嫩得像豆腐一樣。」

  說著,他傾身,舔吻著她的酥胸,作弄似的輕咬。

  她又嬌喘一聲,感覺他雙手來到腰間,將她整個人拉得離他更近,近到兩人幾乎貼在了一起,然後她察覺到有個熱燙的硬物抵著她柔嫩濕暖的腿間,嬌軀不禁一顫。

  他不會是想——

  她驚慌的想著。

  噢,他當然是想要那樣。

  她不是藏在深閨的大小姐,她看過動物交配,她當然知道那是怎麼回事,可是不知怎她竟從沒想過人與人之間也是這樣,直到剛剛,直到他方才用了手指對她做了那事。

  但他那麼大,她看到了,雖然看不清楚,可那比他的手指要粗多了。

  「等等…等一下…易…易少爺…我不認為我——」

  她想叫停,可慢了一步,他已經探了一部分進來,她氣一窒,渾身一僵,但他抬高她的腰臀,還伸手輕揉著她腿間一處敏感的地方,教她渾身抖顫,又熱又軟,她不認為他能真的和她在一起,可他顯然覺得可以,也知道該如何才可以。

  他吻著她、哄著她,進來一些,又退出一點,再進來更多,再退出一點,一次一次的越來越多,每一次他進出,他的胸膛就會摩擦她白嫩的酥胸,而那全身上下裡裡外外。來來回回的摩擦引發的感覺如此驚人,那些酥麻酸軟不斷累積著、累積著,超越了撕裂的疼與痛,無法控制的越堆越高。

  她吸氣再吸氣,然後終於他完全在她身體裡了。

  兩人之間,再沒有一絲空隙。

  他的身體如此熱燙,微微的滲著汗水,教她幾乎抓不住憤起的強壯臂膀。

  易遠看著身下的女人,只見她散落的黑髮襯著她瓜子般的小臉,圓睜的杏眼裡滿是不敢置信,小臉因激情而酡紅,水嫩誘人的粉唇微啟,吐露著芬芳的喘息。她長長的眼睫上,猶有因疼而又泛出的淚光。

  情不自禁的,他俯身吻去她眼上的淚。

  她緊窒熱燙的柔嫩緊緊包裹著他,因他的靠近而收緊,他可以感覺到她急促的心跳,嘗到她誘人的味道。

  「我不叫少爺。」他抬起她的臉,看著她,也要她看著,說:「叫易遠。」

  她無法呼吸,只能感覺兩人緊緊相連之處,感覺他從裡到外的佔據著她,充滿著她,讓她全身上下都清楚意識到他強勢的存在。

  「不是易少,不是少爺。」他撫著她的臉,說:「是易遠。」

  她滿臉羞紅的瞧著他,他是易家的少爺,是易少,她總是這樣喚他,他也不曾為此抗議過,她不知他為何在這時堅持這個。

  雖然私底下和他相處時,她總是你來你去的,不真的將他當成少爺,可她也從沒真的開口叫喚過他的名字。

  她不敢叫,喚他名,太親匿。

  他是因為蘇爺總叫她鼕鼕,他也才跟著叫她鼕鼕。

  可他是少爺,易家的少爺,人人都尊稱他一聲易少,她又不是他什麼人,哪能唐突無禮的直喚他的名?

  「叫我易遠。」他要求著。

  「我…我不會…我不會念…」她口是心非的說。

  「你會,我教過你,容易的易,很遠的遠。」他撫著她的唇,黑眼深深的看著她,說:「易遠。」

  鼕鼕被他瞧得心顫,不得已,只羞赧的張開了嘴。「易…」

  他握住了她的手指,放在自己嘴邊,說:「遠。」

  她輕抽口氣,感覺他吐出的氣息,就在指尖,不由自主的,跟著張開了嘴,吐出他的名:「遠…」

  一瞬間,他眼變得好亮,她能感覺,他在體內變得更大。

  她悄悄再抽口氣,小臉紅到發燙。

  「再說一次。」他啞聲要求。

  她的手遮著他的唇,可她知他在要求什麼,她撫著他的唇瓣,讓他的名,滾出嘴:「易…遠…」

  他瞳眸好黑,她只見他張開嘴,再說:「再一次。」

  她能感覺,他的舌,掃過她的指尖。

  「易遠…」她無法自已的瞧著他,再說一遍。

  他在那時傾身,吻上了她的唇,一次有一次,一回又一回。

  他愛戀的吻著她的小嘴,吻著她的耳廓,大手撫過她敏感的嬌軀,教鼕鼕全身再次熱燙如火,不自禁的嚶嚶喘息。

  他捧著她的腰臀,退出一些,再深深的進擊,一次又一次,一次再一次,由淺入深,從緩到急,直到她慢慢的適應了他,直到他每一次都能長驅直入,直到她情不自禁迷亂的攀著他的肩膀,本能弓起了雪白泛紅的嬌軀,以雙腿夾緊了他的腰臀,難耐的迎合著他的衝刺。

  直到,她次次抖顫的嬌喊著他的名。

  然後,他方深深埋入她雪白的嬌軀裡,顫抖著釋放自己。
作者: £馡馡£    時間: 2013-2-25 08:26 PM

第七章

  夜,悄悄入了窗。

  冷涼的氣息拂身,讓被褥上的女人從眩暈中清醒過來。

  她睜開眼,撐起身子,查看四方,只見窗外廊上的燈籠還亮著,可屋裡除了她之外,再無一人。

  有那麼一剎那,她真以為方纔那一切,只是夢一場。

  可空氣中仍瀰漫情慾的氣味,她的身子仍疼著,她也依然能在嘴中嘗到他的味道,能感覺他的大手在她身上遊走,甚至能夠感覺他在他的……

  她滿臉通紅的捂著唇,壓著心,喘了好幾口氣,才有辦法揮去腦海裡,那教人臉紅心跳的回憶。

  那男人跑哪去了?

  心裡,因不見他,無端微慌。

  鼕鼕困惑的試圖起身,絲被頓從赤裸的身上滑落,她方驚覺自個兒仍沒穿衣,羞得忙又跪了下來,抓著滑落的絲被遮住自己,然後才在這時,慢半拍的發現,自個兒的頭巾也掉了,髮簪也不知跑哪去。

  她全身上下,早不知在何時,被他脫去所有衣服。

  鼕鼕羞窘萬分,臉紅心跳的忙在微光中尋找自個兒的衣裙,那還真不是件簡單的事,他被褥旁的衣服扔得到處都是,她撿拾了第三件才找到自個兒的外衣,然後才是她素白的褻衣。

  她手忙腳亂的穿著,才剛套上素衣,身後突有冷風襲來,她吃驚的忙將敞開的衣襟在胸前拉緊,回身只見那個男人出現在門邊,他手上提著一桶水,將門關了起來,也將風關在外頭。

  她注意到,他套上了褲,卻裸著胸膛,瞧見她這模樣,他微挑眉。

  鼕鼕的臉,不由自主又紅了。

  他走上前來,她想要後退,可雙足卻軟的無力動彈,只能面紅耳赤的看著他走到跟前來。

  她似乎應該要說些什麼,可又不知該說什麼,就瞧他在被褥旁的木頭地板上,擱下了冒著氤氳白煙的水桶。

  那是桶溫熱的水,桶邊還有塊乾淨的方巾。

  她這才知,他離開,是去打水,還燒了水。

  她沒想過他會為她準備熱水,她遲疑了一下,卻仍是不敵想清潔身體的本能,紅著臉走上前去,空出一隻揪著衣襟的手,想彎身提起那桶水到屏風後淨身,卻未料,他卻抓住了她的小手。

  她微愣,朝他看去,只見他黑眸微暗,薄唇微啟,吐了兩個字。

  「我來。」

  什麼?她以為自己看錯,卻見他在她面前蹲跪下來,鬆開她的手,拿著那塊方巾,將其在桶裡浸濕,微擰乾。

  不會吧?

  她垂首吃驚的瞧著他,羞得想要後退,他卻輕輕握住了她的足踝。

  「別動。」他抬起頭,看著她說。

  她哪能動,他都握住了她腳了,可是、可是……

  當他舉起那濕熱的布巾,她驚慌失措的瞪大了眼,只見他真拿著布,抬手撩開她的裙,將手探進——

  她匆忙羞窘的彎身抓住他的手,低語:「我自己來,我自個兒就可以……」

  「我知道你可以。」易遠微昂首,瞧著她,道:「我想幫你。」

  她小臉飛紅,結巴的說:「你、你不需要這麼做…」

  「我想這麼做。」他緩緩說著,黑眼炯炯。

  她啞口,心微抖。

  「讓我幫你。」他說。

  不知怎,臉好熱、心也好熱,連耳都是熱的。

  然後,等她察覺,她已經鬆開了手。

  他的大手拿著那布巾,小心翼翼的探進了衣裙裡,她揪著衣襟,壓著唇,只覺全身一陣麻軟,幾乎無法好好站著。

  他一次又一次的將布浸濕,溫柔的替她擦拭雙腿。

  她完全無法言語,只能震懾瞧著這跪在她身前的男人,不敢相信身為少爺的他竟真的在幫她淨身。

  他緩緩、輕輕的讓濕熱的布巾滑過她的腳踝、小腿、後膝,然後是大腿、腿內側,跟著替她擦拭著腿間兩人偷歡的證據。

  那感覺好親匿、太私密,他一直就是高高在上的少爺,向來都是人伺候他,為他端水送茶,哪時輪得到他為人打水擦身,她更加從未想過,竟然有一天他會這樣跪在她身前,這樣為她。

  濕潤的布巾染上了些許艷紅,讓她更羞,卻教他心緊,感覺到她的輕顫,他握著她柔嫩的腿膝,抬頭看著她,問:「還疼嗎?」

  鼕鼕說不出話,只覺臉更紅,只能輕搖首。

  易遠看見她搖頭,可他知她仍是疼的,只是羞。

  他萬般不捨,動作更加輕柔,他小心不讓手指觸碰到她,怕又弄疼了她,卻彷彿又嗅聞到她誘人的幽香,不自禁的心跳又再加快,他克制住自己,溫柔的替她把身體都抹淨。

  當他終於完成時,已渾身又冒一層薄汗,他把布巾擱回水中,只聽得一聲輕響,回首只見她坐倒在被褥上,小臉羞得通紅的忙將雙腿緊合,見他欲上前,忙解釋道:「我沒事,只是腿軟——」

  話出口她忙又改口,羞窘的道:「只是絆了一跤,不小心讓被褥絆了……」

  說著,她自個兒話語都弱了。

  他瞧著她,揚起嘴角,仍是來到她身前,傾身抬手,再次握住了她的裸足,「絆哪兒了?扭了腳沒?我瞧瞧。」

  她一驚,羞得結巴又開口:「我沒…你…你…」

  「我怎麼?」他更靠近,握著她的腳,將她拉得更近,瞧著她飛紅的臉,看著她羞赧的眼,問:「你還怕嗎?」

  鼕鼕心跳飛快,臉紅心跳的一手抓著衣,一手撐在被褥上,往後支著自己,就不敢靠他太近,可他卻仍是逼了上來,害她因為羞,整個人幾乎又半仰倒回褥子上,但他手早已又摟上了她的腰,不讓她退開。

  這男人靠這麼近,身上的味又襲來,熱燙的體溫又再次隔著單薄的衣,熨著她,這一切只讓她腦子裡全又化成一團漿糊,恍惚的問。

  「怕啥?」

  他深深凝望著她,張嘴吐出一個字。

  「我。」

  瞧著那近在眼前的男人,鼕鼕微微一愣,還以為他在開玩笑,可他嘴角眼中,都沒任何笑意,那張英挺的臉龐緊繃著,等待著她的回答。

  這不是他第一次問著問題,她沒多想過,直到現在。

  忽然間,知這男人真在意,在意她是否怕他。

  不覺中,她抬起了手——

  除非必要,她從未主動碰過他,從小到大都不曾,她清楚自己的身份,即便兩人還小時,她就知他和她不同,他生來就是主子的命,和她不一樣。

  她不曾、不曾真的想過,他會在乎她,會想要她認同,會不希望她怕他。

  可是,他問了這個問題,再一次的問了同樣的問題。

  驀地,鼕鼕忍不住的抬手,想觸碰他,但在觸及那瞬間,她仍有些遲疑,還擔心自己誤會了什麼,手雖抬了,卻停在他頰旁。

  那一剎,他眼角抽緊,屏住了氣息,某種不明所以的情緒,閃過。

  她能看見他眼底的緊張,感覺到他的渴望,和那幾乎像疼痛的情緒。

  小手,無法控制的撫上了他緊繃的臉龐。

  他的容貌如何,這些年,她早無比熟悉,早刻劃在心底,可她從不曾真的摸過他的臉,直到現在。

  當她溫暖的小手落到了他臉上,易遠完全不敢動,怕驚擾了她,怕她將手收回,可她沒有。

  她小心翼翼的,幾乎是有些好奇的,把小手貼平在他臉上,覆著、撫著,感覺他的臉龐在手心裡。

  他的臉,不像她的那麼軟嫩,摸起來有些硬,還帶著些許的鬍渣子,可卻比想像中溫暖。

  她瞧著他,撫著他,悄聲回道:「不怕。」

  他眼更緊,眸更深,不語。

  她開口,悄悄重申:「我說了,我不怕你,早不怕了。」

  他凝望著她,緩緩嘎聲要求。

  「那你鬆開你衣。」

  鼕鼕瞧著,小臉又紅,可他如此認真,她雖然羞,卻仍是抖著手,將緊揪著胸前褻衣的手,鬆了開來。

  感覺到她鬆開了手,他緩緩垂下眼簾,瞧著她衣內春光,喉頭一緊。

  她臉上的紅,往下暈染開來,將半敞的衣襟內也染上了一抹桃紅,那微微的起伏那般誘人,他只要一伸手,就能將那衣料撥開,覆握住那溫暖的豐盈。

  鼕鼕羞得不敢瞧他的眼,原以為他還想做什麼,未料他伸出手,卻只是抓住了她的衣襟,將它交疊,然後幫她把腰帶綁好。

  她微訝的抬眼,只見他瞧著她,大手撫上了她的臉,說:「別以為我不想,可我也不是禽獸,我若再要你一回,明兒個你就別想走路了。」

  她臉又紅,燒燙燙的熱。

  瞧她那嬌羞的模樣,他黑眸一暗,差點又上前咬她一口,但他若真做了,怕不會只咬她一口,八成又會再次失控。

  易遠費了些許力氣,才控制住自己,把手從她身上挪開,說:「我去把水倒了。」

  說著,他便提著水桶,走了出去。

  待他出了門,鼕鼕才稍能喘過氣來,忙拾起其他衣物穿上,本想套上鞋襪,卻在這時,瞧著了他桌案上那食籃。

  她一愣,不由得走了過去,才想起他至今,也沒吃些東西。

  等她回神,她已將他混亂的桌案整理乾淨,然後把食籃打開,替他把那些菜餚拿出來擱好,又用一旁小爐替他把陶盅裡的翡翠白玉湯加熱,她方擺好那一桌菜,他已經推門而入,回轉屋裡。

  瞧見那桌飯菜,他一怔。

  明明都弄了無數回飯菜給他吃過,可在他這兒,卻是第一次,不知怎,這讓她莫名有些不自在。

  她忍著無端的羞,在他走來,盤腿在桌案前坐下時,佯裝無事,隨意的問:「洗手了嗎?」

  「嗯。」他拿著火石,點亮了桌案上的燈火。

  燈一亮,讓一切皆無所掩藏。

  心口,莫名一慌。

  不知怎,幾乎想吹熄那火苗,她咬著唇,瞧著眼前男人,小臉不覺又紅。

  他仍沒穿上衣裳,袒露著結實的胸膛。

  方才雖曾碰著,知他衣衫下的肌肉結實,可她沒真的瞧清,如今一看,倒叫她愣了一下,難怪早先他輕易就能將她抱起。

  她雖知他有練武,可平常他這身肌肉都讓衣袍給遮著,她從不知他竟將身體練得如此強壯。

  驀地,無端想起方纔他擁著她,和她在暗夜中一起,他結實堅硬的胸膛緊緊貼壓著她,來回磨蹭著,恍惚中,他像是又貼上了她身,一時間全身又軟,只覺口乾舌燥,差點又喘不過氣來。

  鼕鼕羞得趕緊把視線從他強壯的胸膛挪開,將碗筷遞給他:「喏。」

  易遠接過手,才夾了菜要送入口,卻見她起身,紅著臉悄聲道:「你慢慢吃,我先回去了。」

  他忙擱下了碗,伸手抓住了她:「你不也還沒吃,陪我一起吧。」

  「只有一雙筷的。」她提醒他。

  他仍握著她手,沒松,也沒開口,一雙眼就那樣瞧著她。

  眼前男人那模樣,看來好像被人拋下的小狗,鼕鼕心一緊,明知誰都可能會被人拋下,就他不會,偏偏那感覺在心頭揮之不去,就這樣揪著她。

  不由自主的,當他緩緩的收緊大手,她無法抗拒的,順從了他,在他身旁跪坐下來,乖乖留在他身邊。

  見她不走了,他緊繃的臉放鬆了下來,眼裡染上了些許笑意,大手鬆開了她的手腕,卻改握住她軟嫩的小手。

  將夾著腐乳雞的筷,送到她嘴邊。

  鼕鼕訝然瞅著他,卻見他開口說。

  「嘗嘗。」

  打她會拿筷以後,就再沒讓人餵過食了。

  受寵若驚的瞧著眼前這男人,見他一副她若不張嘴,他就不挪筷的模樣,鼕鼕遲疑了一會兒,最終仍是順了他,紅著嫩臉,張開了小嘴,讓他把那塊去了骨的雞肉,送進嘴裡。

  明明是她自個兒做的腐乳雞,味道是啥樣,她比誰都還清楚,卻是鹹的吃在嘴裡,莫名的甜卻入了心。

  瞧她吃了,他才揚起嘴角,心甘情願的也夾了一塊放入自個兒嘴中。

  鼕鼕原以為這樣,他就會算了,哪知他接下來,還是非得她吃一口,他才願意跟著吃一口。

  於是,即便羞,她也只得順著他,讓他一口一口的餵著她吃。

  這餐飯,是吃得她臉紅心跳,從頭到尾,他手也不肯鬆開,就這樣輕握著她手,直到後來要喝湯了,他方願意鬆開手,讓她去把熱好的翡翠白玉湯端來。

  可真端來了,他卻又不接過去,也不肯拿調羹,就又擺出那渴望的眼瞧著她。

  鼕鼕知他意思,拿他沒轍,只得羞怯的拿著調羹,將熱燙送入他嘴中。

  「你也喝些。」他喝了一口,便說。

  「我喝不下了。」她老實告訴他,好氣又好笑的調侃他:「誰能有你那麼大的胃啊?」

  「姓秋的也沒嗎?」想也沒想,這話就冒了出來。

  剛好鼕鼕低下了頭,沒瞧見只瞄到他像是說了什麼,忙又抬眼,好奇的問:「你說什麼?」

  易遠心一緊,忙改口,粗聲回答:「沒什麼,我沒說話。」

  她沒追問他,只又垂眼再舀了一調羹送到他嘴邊。

  他沉默的喝著,一雙眼在喝那碗湯時,始終眨也不眨的直盯著她瞧,瞧得她面紅耳赤的。

  「你瞧什麼?我臉又髒了嗎?」被他瞧得受不了,她好不容易喂完那碗湯,終於禁不住問。

  「沒有。」他咕噥著。

  「什麼?」他說的不清不楚,她看不懂。

  這男人,又變得怪裡怪氣的。

  她不理會他,只習慣性的收拾著碗筷,可他仍瞧著她,鼕鼕收著收著,臉越來越紅,因為緊張,不覺連他桌案旁的衣物都拾了起來折疊好,收完了衣物又收書,收完了書再把散落的筆給撿起,擱到筆架上,待她收完了筆,再要撿拾更旁邊的衣時,才發現那是他剛剛穿在身上的衣。

  她轉過身,想拿給他讓他穿上,卻見他曲起一腿,只手撐著臉,靠在桌案旁,唇角噙著笑的看著她。

  「你笑什麼?」她揪抓著他的衣,羞問。

  「沒。」他說著,卻還是笑。

  「你這兒怎這麼亂?你沒丫鬟小廝嗎?」

  「我讓他們都到前面去幫忙了,況且我也不喜歡別人亂動我東西。」

  她一怔,惶惶紅著臉,這才發現自己做了什麼,忙上前將他的衣遞回給他:「抱歉,我不是故意,我只是…我一個人做生意,習慣了要把東西整理好,不然忙起來時總找不著東西。」

  他抬手,卻不是接衣,只是再次握住了她的手,輕輕一拉,讓她不由自主的跌入他懷中。

  鼕鼕輕叫一聲,整個人撲倒在他身上,她又羞又慌的抬起頭,只見他直視著她,道:「你不是別人。」

  霎時間,心跳又飛快。

  他什麼意思?

  不不不,他什麼意思都沒有。

  雷鼕鼕,你可別瞎想。

  即便他要了她,也不表示她與他之間是有可能的。

  她不敢讓自己深想,只將所有雜念都壓下,只慌張撇開臉,試圖起身,可他卻仍握著她的手。

  她不得已,只得開口悄聲道:「我得回去了,明早還得開店呢。」

  瞧著眼前那紅著臉、垂著眼,刻意不瞧他的女人,他心微抽。

  她又躲他了,又不瞧他了。

  他還以為,以為她把自己給了他,應該是因為也對他有情才是,誰知當他試圖吐露心意時,她卻再次閃避了他。

  如今再一細想,方纔那一切,有大半是因為他趁人之危。

  她不是不曾阻止他,她抓住了他的手,可他太想要她,幾乎是半強迫的逼著她,在內心深處,他清楚如果他執意想要,她不會拒絕他。

  她不會拒絕,她太渴望得到旁人的認同,她認為沒有人會想要她。

  可是她不是沒人要的,她只是被自己的殘疾遮了眼,看不清、不知道,男人們根本不在意她聽不見。

  忽然間,只覺得慌。

  一直以來,他始終認為,她會一直在那間豆腐店,等著他、陪著他,任他高興來去,他還以為時間很多,他還有機會慢慢靠近,還有時間等她情竇初開,等她為他動心。

  可事實是,她不會一直在那裡,就算她終於開了竅,喜歡上的那個男人,也不一定是他,屆時,她隨時都可能會嫁人,會為那個男人生子,同那傢伙攜手,離開這座城,離開他。

  所以,他才慌,才覺怕,才在衝動之下,誘惑她、逼迫她。

  他想要她是他的,成為他的。

  在她什麼都還沒想清楚、都還不知道、還不識情愛滋味的時候。

  她本就還是他的,早在當年他誓言要為她起樓時,早在他教她識字時,早在她伸手救了他一命那時——

  她就應該是他的。

  想也沒想,他握緊了她的手,抬起她的臉。

  她仍不想看他,可在他的堅持下,終抬起了羞窘的大眼。

  「鼕鼕。」

  「嗯?」

  「別開店了。」

  她一愣,呆看著他。

  「我會負責的。」他看著她說:「我們擇日成親吧。」

  鼕鼕傻眼,不敢相信的問:「你說什麼?」

  「你甭再開店了,我們成親吧。」他斬釘截鐵的重複。

  「成…成親?你是指…?」她以為自己看錯,忍不住要問。

  「我們成親,你和我拜堂成親,結為夫妻。」他眼也不眨的解釋,說得清楚明白。

  拜堂?夫妻?

  發現自己真沒看錯,她驚慌的脫口:「你傻了嗎?」

  他一挑眉,道:「傻的是你,我壞了你的清白,你以為還能這樣繼續回去開店嗎?」

  她臉一紅,羞窘的道:「你…你不說、我不講,又沒人會知道…」

  「可我知道。」他瞧著她,說:「我知我以前被人當做惡霸,可那是小時候,我已經不是那個小霸王了,你該不會認為,我真是那種會始亂終棄的人吧?」

  「當、當然不是。」鼕鼕結巴了起來,驚慌失措的道:「可…可你是易家的少爺,而我…而我只是…只是個賣豆腐的,你怎能娶我?」

  「為何不能?」他瞅著她問。

  她被他的冷靜攪昏了腦袋,匆匆開口:「當然是因為,我們門不當、戶不對,旁的人會說話的…」

  他眼一瞇,臉一沉,道:「旁的人想說什麼,都隨他們說去。」

  她一急,忙提醒他:「我耳朵聽不見。」

  這女人就這麼不想嫁他?連這事也要拿來說嘴。

  「我不介意。」她越是反對,他臉越冷。

  瞧他一副打定了主意,非她不娶的模樣,她心慌意亂的忙再找了個借口:「我不想當妾。」

  他挑起了眉,說:「我從沒想過要納你為妾。」

  言下之意,他要讓她當正妻?

  鼕鼕睜大了眼,吶吶無言,好半晌才能再擠出一句,「你瘋了,你家裡的人不可能答應的。」

  他看著她,冷聲吐出一句。

  「我的事,只有我說了才算。」

  直到這時,到了這時,她才注意到他臉沉了下來,滿眼的陰鬱。

  「況且,你可曾想過,或許你已經有了我的孩子?」

  這一句,教她猛然一驚,如雷轟頂,她沒想那麼多,真沒來得及想到這麼多。

  瞧著她刷白的臉,易遠心情差到了極點,只緊握著她手,冷著臉道:「無論你怎麼想,我不會讓我的孩子沒名沒分,你這妻,我娶定了。」

  鼕鼕看著眼前惱怒至極的男人,心中一顫。

  他是認真的。

  雖然,對這事他也不開心,可他認定了毀了她清白就該對她負責。

  他會娶她的,絕對會。

  無論多少人反對,他也會一意孤行。

  或許她應該要開心,她喜歡他,喜歡好久好久了,這幾乎就像是她從不敢說出口的夢想成了真,可看著他冷酷的臉,她卻怎麼樣也開心不起來。

  他不是真的想娶她,他只是執意要對做出的事負責。

  即便這夜,只是他的一時衝動……

  剎那間,覺得胃揪得好緊,心絞得好疼,她不知該哭還是該笑,該喜還是該憂,她怎麼樣也搞不清,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

  她今兒個黃昏,也就只打算來為他送個飯而已啊。

  瞧著她死白的臉,他一顆心,像被狠狠的揪抓著,驀然,又想起晌午她對著那男人的甜笑。

  慌與亂、惱與妒,都上心。

  他知道,姓蘇的認為那傢伙才是適合鼕鼕的人,那人是蘇小魅看中意的人,是蘇小魅為她挑的男人,所以那姓蘇的才來警告他,才來要他閃邊去。

  而他知,鼕鼕確實對那傢伙有好感。

  她對那姓秋的笑著,讓男人輕易進出她的店門,動她的勺子,掀她的蒸籠、動她的錢盤。替她找錢賣豆腐。

  因為兒時總被人欺,她對人總有防心、有戒意,可她對那男人卻沒有,她信任那傢伙。

  那男人甚至邀她去家裡吃飯。他從來沒邀過她,從來沒有,他沒想到過,就連他自己都不愛回那個家,怎會想到要邀她一起?

  可那不是借口,不是理由。

  事實擺在眼前,他就是沒邀過她,一次也沒有。

  她的開心如此溢於言表,那瞬間,他清楚知道,他動作太慢,早錯失了太多的幾乎,雖然兩人相視較早,可若要公平相爭,他不會討得了丁點便宜。

  所以,他才誘惑了她,才沒停下來。

  她把身子給了他,但她的心卻不在他身上,還不在。他知他很卑鄙,可他無法不這麼卑鄙,他需要時間,更多的時間,他抬起手覆住了她的臉,讓她看著他,開口問。

  「鼕鼕,你就這麼不想嫁給我?」

  「我…」她瞧著他黑沉沉的眼,唇微顫。

  「我就這麼差勁?差勁到連你都不想要我?」

  這男人從不示弱的,卻在這時,示了弱。

  「你知道…你不差勁…」她悄聲說。

  「那你嫁我。」他要求。「你知道我是易家的少爺,嫁給我就是易家的少夫人,沒人敢再對你無禮,敢再給你難看,我不會讓人再欺你,不會讓你受丁點委屈,我會照顧你的,你知道我會。」

  鼕鼕喉一緊,心一縮,她知道他會照顧她,他以前也說過,可她想要的不是這個,但他所提供的……

  嫁給他…成為他的妻…

  這…早已比她原本夢寐以求的,多了太多太多……

  她不夠格,她知道,她配不上他,她曉得,即便能讀唇語,她也不是當家主母的料,她比誰都還要清楚,可是,只要成了親,她便能同他一起,一生、一世,都能光明正大的站在他身邊,陪著他,擁有他。

  這,是多麼奢侈的夢,她連夢都不敢夢,他卻親手送了上來,要給她。

  他會後悔的,她不該答應。

  等他清醒之後,等過了這興頭之後,或者過了幾年之後,他就會後悔娶了她。

  外面的世界這麼大,他終會遇見他真正喜歡的女人,真正愛上的姑娘,到那時,他會發現娶她的決定是個錯誤。

  可是,她如何能試都不試就放棄?

  她真的好想好想,和他在一起,一天也好,一年也好……

  所以,即便明知這是條不歸路,縱然知道她這一答應便再難回頭,她還是難以抗拒那份渴望,無法抵擋他的要求,啞聲開口。

  「好,我嫁你。」

  見她鬆口,他心頭一寬,啞聲道:「你不會後悔的。」

  她看著他,露出有些虛弱的笑。

  他知道她很不安,他能感覺到她的忐忑和不確定,情不自禁的,他伸出大手,將她擁入懷中。

  這時誘拐,是哄騙,可他不得不這麼做。

  他得到了她的身子,但這不夠,他還要她的人,更要她的心。

  他想要成為那個在她心上的人,想要她永遠永遠都屬於他、記掛著他。

  他需要時間,更多的時間。

  而無論如何,不管她心中是否對那人有意,只要成了親,她就會是他的了,屆時他會有很多時間來得到她的心。

  他會得到的,他會。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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