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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我想吃肉 -【鳳還巢】《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4 10:44 AM     標題: 我想吃肉 -【鳳還巢】《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domotoika 於 2015-10-21 12:46 PM 編輯

【書名】:鳳還巢

【作者】:我想吃肉

【內容簡介】:

  傳說中的文案廢——

  哭個靈而已,怎麼就把自己給哭到小時候了呢?

  不解︰恩仇皆已還報,重活回來做甚?

  那麼,遺憾呢?

  刷到滿級又被扔回來建小號的人傷不起。

  我們的目標是:下次一定不要再被爹搶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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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4 10:46 AM

第1章 震驚的太妃

  賀太妃是被陣陣樂聲吵醒的。

  渾渾噩噩地睜開眼,但見滿目素白,隱隱傳來磬、鐃、鼓鈴兼雜著哭喊的聲音。正欲喚人來問話,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兒。四下一看,瞬間便恢復了清醒——這地方不對!

  家俱的式樣看著有絲親切,頭上頂著素白的紗帳,身下倒是張有雕花的架子床,屋子裡什麼家什都不缺。牆是雪白,窗紗碧綠。看來也是殷實之家,較之太妃該有的待遇,卻是差得遠了。雖則這氛圍很對——賀太妃前一刻正是在皇太后的靈前哭來著。

  現在,卻落在不一張不知是誰的床上,直挺挺地躺著,聽著外面的人哭靈。

  【我這是在做夢麼?!】

  賀太妃一抬手,驚出一身的冷汗——她養過孩子,一看這白白嫩嫩的胳膊,就知道這胳膊的主人頂天了也超不過五歲!這不是她的身子!悄悄兒在被子裡掐了一把大腿,生疼!不是夢!

  虧她方才還以為聽到的是太后靈前哭靈的聲音!現在倒好,不但換了個地方,還換了個身子!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賀太妃咬著指甲,仔細回想——

  太平七年冬十月,太后賓天。

  內外哭成一片。

  皇太后名聲頗佳,死得又恰到好處,正是兒子將將十七歲,娶完了媳婦,將要親政的時候。當今天子哭得尤其慘,將內閣急得團團轉,絞盡腦汁想勸皇帝行那「以日易月,二十七日而除,哭臨三日即止」的遺詔。

  無奈今上母子情深,一聽這話頭兒就哭得要昏死過去,弄得首輔想要上吊。最後,還是容閣老想了辦法:「今上與吳王手足深情,吳王生母賀太妃又久居深宮,頗得帝心,且是長輩。何妨請太妃相勸一二?」

  首輔便央自家夫人往內遞了個話兒,賀太妃記得,自己聽到這首輔夫人之言,心如刀絞。她十幾歲入宮,就蒙彼時還是皇后的皇太后照拂,萬沒想到,做到了皇太后,賓天了,兒子想多哭幾天都不行。賀太妃一個傷心,便撲到靈柩上又哭了起來:「娘娘……」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許是腳下不穩,撞到了棺槨,撞昏了,醒來就到了眼下這麼個地方兒!

  賀太妃乍逢大變,心中憂怖,恐有神靈作祟,又怕被當作奪舍的厲鬼,將她滅了,那便再難入輪回。若誰個告訴她,此時死了,便能回到自己家去,她倒寧願死上一回。只可惜,這屋裡看了一圈兒,也沒見個能自盡的物什兒!這家人養孩子倒是養得盡心。

  思忖間,便聽到腳步聲,賀太妃斷了去找面鏡子照照臉的心,往床上一躺,將眼睛一閉,先拖延些個想辦法的時間。

  賀太妃心思電轉:既是在做喪事,小孩子眼睛乾淨,受了衝撞也不是沒有的。幼年遭逢大變,性情變得沉穩了,正是個好藉口。

  卻聽得一口吳儂軟語,十分耳熟:「可憐,這麼小,就沒了娘,生生哭昏了過去。」說話的人還伸手拂了拂她額上的碎發。

  太妃前世正是南方人,南方地廣,不同地方的方言差別也不小,這婦人的言語她卻聽得極熟。入得耳內,心下一怔,不特方言耳熟,這把聲音,也有些個熟哩。又想,原來這幼童是小小年紀死了娘,那必是要可憐了。

  慢慢張開了眼,然後整張臉都僵住了,反將那摸她臉的青年婦人嚇了老大一跳:「天爺,莫不是魘著了?」怎地面上這般嚇人?

  賀太妃受到的刺激比這青年婦人還要大!

  她認得這個婦人!

  這是她的乳母何氏,陪到了她十歲上,因家道中落,乳母便被她繼母發賣了。難道?她並不是奪舍,她依舊是她自己——賀瑤芳。

  她這是回到了自己三歲、生母過世的時候?這可真是……

  賀瑤芳放聲大哭:「我的命怎麼這麼苦呢?」

  不怪她哭來,上輩子,自從她娘死後,賀家便噩運不斷。親爹屢試不第,抑鬱而終,偏偏給她留下個後娘。不久,她祖母、胞兄皆亡,家道中落,一家子幾乎死絕。有心算無心,她自己也險些被繼母賣得遠遠的,連舅家也吃了這繼母好大一記悶虧。幸而遇上了好心人,才逃過一劫入了宮。爾後步步艱辛,才做到太妃。

  再來一次……她還能有那樣的好運麼?還能「恰巧遇到」肯幫她的忙的貴人麼?要是沒有上輩子的運氣,這輩子讓她被人作踐了,那還不如現在就死了算了!

  賀瑤芳深覺老天爺是在坑她,哭得更厲害了QAQ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4 10:49 AM

第2章 瑤芳的決心

  小孩子的身體不頂事兒,更兼這經歷太過離奇,著實費思量。賀瑤芳哭不一會兒,便有些頭昏腦脹。乳母何氏倒是個認真的人,抱著拍著哄了一陣兒,見她比以往哭得時間還要長些,不由有些發急,換著法子來哄她。

  一時說:「你娘去走親戚了,過幾年就回來。」一時說:「再哭你娘就不回來了。」

  這等話,真要哄個三歲的孩子,也是行的,可惜,賀瑤芳現在不是真的三歲,也沒心情聽她說這些個。一想到自己現在才三歲,說的話也沒人肯聽,想做什麼,怕是有一堆人攔著不叫做,就夠她再哭一回的了。

  何氏無法,只得將她抱到妝台前,自坐在凳上,抱她去看那菱花鏡,口裡道:「看看看看,這鏡子裡的小娘子是誰?怎地這般俊來?」口裡嘖嘖有聲,又說,「哭便不好看了,人都不喜歡了。別哭了,咱們洗洗臉,吃糖粥。」

  賀瑤芳偷空瞅了一眼鏡子,心頭一松,雖是年紀還小,瞧這五官依舊還是自己的。被這一打岔,何氏又當她是孩子似地哄著,賀瑤芳也不好意思再哭了。

  漸漸收淚,卻又起了疑心:看這人的舉止,是自己的乳母並沒有錯。何氏頗為忠心,一時幫扶著她,直到被發賣。為何在自己母親的喪事上,反要哄教自己不哭?真是可疑!難道自己先前都猜錯了?不行!她必要將這事兒弄清楚不可!

  又有,自己尚有同胞兄姐,並一個庶出的妹妹,怎地也不見了?上了年歲,經歷得又多,兒時的記憶早已模糊得只剩個影子,像是被水洇過的畫兒,怎麼也看不清楚了。

  畢竟是一路做到太妃的人,初時的慌亂過後,賀瑤芳複又精明了起來。當務之急,是弄明白現在究竟是個什麼情形!連上輩子忠心耿耿的乳母都不好相信了,她得自己想辦法去探聽消息。一時又想起兒子來,她兒子還在那一邊兒呢,剛才懵了沒想起來,一醒過味兒來,她便掛念兒子了。哪怕要回去,也得想辦法死上一死,困在這屋裡,以她這小身板兒,死都沒法死。

  她記得,自家原本是個殷實人家,使奴喚婢,然而僕役的人數卻也不是很多。她家裡兄弟姐妹幾個,倒是配得起一人一個乳母,頂多再添一個小丫環罷了。

  家裡辦白事,人手必是缺的,除了乳母照顧著自己,小丫頭定要被抽調去幫忙。只消將乳母支了出去,她便能自己行動了。悄悄去轉一下,聽一聽。這等人來人往的人事場上,聽消息最是方便不過了。

  打定主意,她便用力一點頭:「吃糖粥!」她知道,這會兒廚下當忙著張羅各處弔唁的賓客的茶水、做法事的僧道的飲食、哭喪親戚的茶飯……要吃糖粥,以何氏的性情,備要親自給自己熬粥去的。

  果然,何氏先往銅盆裡投了張帕子,給賀瑤芳擦了把臉。揭開妝臺上一個小小的瓷盒子,聞那香氣,當是面脂一類。小孩子常哭鬧,又或淘氣,常會髒了臉要洗,次數多了就會皴裂,是以家中是常備這些東西的。何氏才揭開了蓋子,又歎一口氣,將蓋子合上了:「這也太香了。二娘忍一忍,這會兒不好花紅柳綠的。」死了親娘,怎麼好帶著一身香?順手又將另一盒胭脂也收了起來,免得小孩子胡亂抓了摸到臉上去。

  何氏給她又理了理衣裳,將她抱到床上,小聲叮囑:「小娘子,咱們可說好了,不要往外頭跑,外頭亂。別煩著老安人,可就要餓飯了。」

  賀瑤芳心裡一震:原來我阿婆還在!因著何氏哄她不哭,又不領她往靈堂去,令她生疑。擔心此生與前世她知道的不一樣,唯恐冒然說出要見祖母而祖母並不在眼前,惹出事端來。

  今聽得祖母安在,終於放下一顆心來,卻又別生一種懷疑:祖母安在,何以不令人哭來?又不帶我去見?

  真是樣樣可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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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亂答應了何氏的囑咐,等何氏去煮糖粥了,賀瑤芳跳下床來,穿了鞋子,推門便往外跑。既非遊園別業,正經的房舍佈局都是大差不離的,她略一辨方向,便尋對了地方。人矮腳短跑得慢,卻有一樁好處——不低頭便看不見她。越往靈堂去,人便越多,亂亂糟糟的,只有「沒娘的孩子可憐。」、「他舅家又來人了?」、「賀舉人還沒回來?」

  賀瑤芳心頭一震:是呀!我還有舅家呢!只可惜被繼母柳氏那賤人害得不輕,柳氏面兒上對她們說,她舅家如何好,背裡卻下陰手,賀瑤芳記憶裡竟是再沒有見過舅家人。今番若能聯絡上了,提醒舅家早作提防,常常來往,斷不至於受那柳氏的氣。

  將將奔到靈堂,見門口已經聚了一群看熱鬧的閒人。她三鑽兩鑽,從人縫兒裡鑽了進去,迎頭就撞上條青色的裙子。然後便聽到一聲有些尖銳的斥責:「你要死!」

  賀瑤芳怔住了,眼淚止不住往下掉。

  這是她的長姐,賀麗芳,一個 「已經死了」二十年的人。萬沒想到,此生還能再見。一瞬間,她又不想這麼早回去見兒子了,想多看兩眼這些親人。

  賀麗芳卻沒顧得上搭理妹妹的情緒,恨恨地仰頭掃了一圈看熱鬧的人,一跺腳:「何媽媽呢?就放著你一個人出來?」左手牽著弟弟賀成章,右手牽著妹妹瑤芳,還抽空狠狠瞪了圍觀的閒人,又罵管事的:「還不將這些閑漢驅散了?!」

  賀瑤芳淚眼朦朧裡,往左一仰頭,恰看到賀麗芳緊繃著的一張小臉兒。面上猶帶著些濕氣,不知是氣出來的汗還是剛哭完的淚。賀瑤芳心頭一震,她總有二十多年未見這位姐姐了,幼年多蒙這位姐姐看護,才免受了許多苦。只可惜,長姐卻沒能等到她翻身的時候便早早的故去了。這時的長姐不過七歲而已,又有一雙弟妹要護持,從小看起來便像只乍開了毛的刺蝟。

  賀麗芳左手邊的賀成章,極聰慧、讀書極好,去世得更早。賀瑤芳猶記得他小大樣的背著說,挺著胸脯說:「且忍忍,一切有我呢!」他倒是說到做到,多少次回護著姐妹們。

  可再智計百出,也抵不過孝字當頭,又未成年,如果能拗得過柳氏?終落得個「意外身故」的下場。他死後,姐妹們的日子就更難過了。

  咬咬牙,賀瑤芳打定主意,哪怕再想兒子,再想死回去,也不能扔下這一兄一姐不管。罷罷罷,在這裡多熬幾年也無妨,總不能明知道自家兄姐會被人所害,卻袖手旁觀。

  賀瑤芳就不是一個認命的人,真個認命,早便遂了繼母的心,木偶一般由人擺弄,好換些銀錢了。也不至於能一路掙扎到做了太妃,只可惜,到了那個時候,維持過她的兄姐都已不在人世了,終成一世遺憾。

  哭死了對自己也沒什麼好處,不過是給看客添一筆談資,讓仇人看著開心罷了。也許,這回不是老天坑她,反倒是疼她呢?給她個機會,別再有那麼多遺憾——我若死了,這哥哥還得叫人治死,這姐姐也難有好下場。既然叫我重活一回,必不能叫這家敗了,叫這些親人枉死了。

  思及些,賀瑤芳便將尋死的心給壓了下去。

  只是……要怎麼做呢?低頭看一看這短腿兒短胳膊,前太妃一張小臉兒陰得能滴出水來——年紀太小了,說出來的話也沒個肯聽的呀!

  沉著一張臉,賀大姐一手一個,拎著弟弟妹妹到了自己的房裡。她的乳母跟在後面,一句話也不敢說,直到賀麗芳問道:「何媽媽哪裡去了?」

  才說:「人多事雜,許是給二娘熬糖粥去了。」

  賀麗芳恨恨地看著妹妹:「你要死!這樣的時候也敢亂跑?!」

  賀瑤芳只管沉浸在兄姐失而復得的心緒裡,無暇顧及長姐這口氣出乎意料的重,說的話也不像是個七歲的孩子。她小聲問道:「爹呢?」

  他們的生父賀敬文,乃是一個舉人,極好面子,又重規矩,妻子的喪事,自當露面主持的,可方才這一路,卻仿佛聽說他並不在,真是奇也怪哉。

  賀成章見姐姐臉色不太好,緩聲對妹妹道:「爹赴京趕考了,就快回來了。回來教你認字。」

  賀瑤芳:……

  賀麗芳大口喘著氣,她已經七歲了,多少曉得好些個事兒,母親病重這一段日子,讓她快速地成長了起來。見有弟弟哄著妹妹說話,捏了捏拳頭,對自己的乳母胡氏道:「胡媽媽去聽著,看前面有什麼事。」

  胡氏也是個乾淨的婦人,先前不敢說話,此時卻不得不勸道:「大娘,這不是你能管得了的。一頭是你舅家,一頭是咱們老安人,你……」

  賀瑤芳本聽著賀成章跟她說:「你回來乖乖的,不要亂跑,我教你寫字兒,我已經認得三百多個字啦……」忽聽到提及舅家,忙扭頭去看胡氏,巴不得胡氏多說幾句關於舅家的事兒——她還打著與舅家聯絡的主意呢。

  賀麗芳怒道:「我叫你去,你便去,怎地看我年紀小,便不把我當一回事麼?縱我親娘死了,我還是賀家的大娘!」

  胡媽媽被嚇了一跳,忙說:「這就去,這就去……去不去的,不就是那麼一回事兒麼?舅家來收回奩田,無論要不要得走,都是壞了交情。大娘,聽媽媽一句勸,這會兒兩頭都在上火,插不進手的。」

  一天之內,賀瑤芳吃了兩記驚雷,後一記尤狠——原來,她舅家不是被繼母整壞了的無辜倒楣蛋兒。

  心裡又有一絲明悟。柳氏從來不讓人在她面前說她舅家的壞話,故而她每向父親、祖母提及要見親舅家,便要吃好大一記白眼。這等內宅婦人的手段,當時看不破,現在卻是一眼即明。你不曉得這是個惡人,總為他說好話,旁人也當你是同流合污了。連柳氏勸人的話她都能猜得出來:「她還小,何必讓她知道親舅家為人不堪,徒惹氣悶呢?」

  這有些時候,知道得越少,就越容易犯錯。

  只是,如今舅家不可靠了,她該怎麼辦?前太妃再次看了看自己丁點兒大的小拳頭,深深地歎了口氣。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4 10:55 AM

第3章 沒娘的孩子

  直到何媽媽端來了糖粥,一口一口喂著她吃,賀瑤芳還在想:這要怎麼辦呢?

  出了這等事,舅家是靠不住的,祖母與父親也要怨上舅家做事難看。父親不消說,最好面子,愛講究,定是要恨上這舅家的。否則,也斷不至於從此姻親沒了來往。賀瑤芳的記憶裡,直到自家上京,都沒有見過舅家的人了。

  至於祖母,更是好猜。只怕過不多時便要想著給父親續弦了。此時父親年未三旬,已經是舉人了,算得上是少年得志,怎能久做鰥夫?賀瑤芳是做過母親的人,最能猜著祖母此時的心意。舊親家不堪,當然要結一門能幫襯的新姻親了。

  親娘已死,父親正值壯年,只有她哥哥一個兒子。她祖父這一支,到了她哥哥這裡,便是五代單傳。如何能不續弦?

  此事卻是極難攔的。

  賀瑤芳曉得她祖母是個精明人兒,凡事都要權衡個利弊。自打祖父早年過世之後,這家就是祖母在管,種種得失,以家族為重,卻不會在乎幾個孩子的想法了。

  孫子孫女兒再親,能親得過親生兒子?親得過開枝散葉?便是她的親哥哥,正子嫡孫,在沒長成、沒能娶妻生子光宗耀祖之前,在這位老祖母的心裡,也是重不過親生兒子的。便是已經成家立業了,兒與孫,孰輕孰重,也是不好說的。何況,他們的舅家還做下了這等不留情面的事情?如此看來,繼母進門、賀家敗落,竟似避無可避。

  看著妹妹呆呆地吃粥,何媽媽遞一勺到口邊,她便張一下口,不喂,她便不動。賀成章一張秀氣的小臉上佈滿了憂愁:妹妹別是哭傻了吧?

  賀麗芳身為長姐,更覺得自己責任重大,見弟弟「眼巴巴地看著妹妹吃糖粥」,那個妹妹呢,又傻乎乎地「瞪著大眼只知道吃」,小姑娘深深地歎了口氣,頗覺身為長姐,真是責任重大。先吩咐自己的乳母:「媽媽要是不想往前面去,便去煮碗糖粥吧。」

  胡媽媽順著她的目光往賀成章那裡一看,便明白了她的意思。與賀成章的乳母張氏交換了一個眼神,張氏忙說:「還是我去罷。」

  賀麗芳不置可否,張氏囑咐一句:「大郎在這裡坐著,我這便就也給你煮糖粥。」

  賀成章:……他是擔心妹妹,不是饞了!不是饞了!

  賀家大小也算是個士紳人家,講究些個養生之道,飲養總是禁暴飲暴食。賀瑤芳年紀又小,何氏給她拿來的糖粥只有一小碗。聽聞要給賀成章煮粥,忙說:「那頭小廚房鍋裡還有,在窗根底下那個小灶上。」

  胡媽媽巴不得不摻和這「偷聽」的事兒,忙說:「你照看二娘,我去,我去!」

  胡媽媽之「深意」,賀麗芳居然頗能明白。她氣鼓鼓的點點頭,望著胡媽媽的背影,暗想:娘說的果然沒錯,這些人,淨會偷奸耍滑。

  原來,她生母李氏自知天不假年,恐兒女受虧,曉得丈夫、婆母不甚靠得住。只怕新人進門,自己留下來的孩子就要受罪。特特將孩子裡年紀最大的賀麗芳喚過來千叮萬囑,命她照顧好弟弟妹妹,又拼命往長女腦子裡塞了好些識人的竅門。

  譬如「甭管她嘴上多甜,只管看她做了些什麼」、「要是一個奴才,嘴上說得再好,你覺得再舒坦,回頭見你吩咐的事兒她總是不辦,卻又為旁人辦事,這便是刁奴了」、「多跟你阿婆學學,只要棍棒不落到你們姐弟頭上,不要與她硬強」、「哄好你爹」。連賀成章都喚過來囑咐幾句「要自強自立」、「別輕信了旁人」。唯賀瑤芳太小,說了也記不住,只叮囑「要聽你哥哥姐姐的話」,就這一句,還讓賀瑤芳給忘了。

  賀麗芳才多大?能記著這些個囑咐已是不易。如今行事,不過是比著這死記硬背來的「秘決」一樣一樣地對著。連訓斥下人說的話,都是東拼西湊鸚鵡學舌來的。

  現一看胡媽媽是「刁奴」,便想法子將她支了開去,又對張媽媽道:「三娘不知道醒了沒有,張媽媽去看看,別再也亂跑了!」說完,又看了賀瑤芳一眼。倒將何氏看得手腳不知道往哪裡擺了,端著糖粥的胳膊都僵硬了——這大娘變得好生厲害。

  賀瑤芳悶頭吃糖粥,胡媽媽的心思,她一眼能看到底,她所想的,卻是另外一件事情:總覺得這幾個乳母之間的氣氛也很奇怪。上輩子,她小時候憨吃憨玩的,上頭還有一兄一姐,直到繼母翻臉,她都沒操過什麼心。小時候沒留神的事兒,等到想留神的時候,乳母們都被打發走了,哪裡還能知道她們之間的暗流洶湧?

  賀麗芳卻是知道的,胡媽媽和張媽媽是祖母羅氏給安排的,倒是這個何媽媽,才是她生母親自挑選的。

  將兩個「刁奴」打發走了,賀麗芳背著手,在地下踱了兩步,忽然走到門口,叫住了一個掃地的小丫環:「阿春,你過來。」

  叫阿春的小丫環跑了來,叫一聲:「大娘。」

  賀麗芳便讓她去前面聽壁腳。阿春倒是答應得極爽快,她是李氏為長女挑選的丫頭,預備著好養作心腹來使的,比賀麗芳年長一歲,兩人平素倒是玩得極好。何氏目瞪口呆,心道,這大戶人家的孩子,可真是……

  阿春前腳才走,胡媽媽便回來了,一看張媽媽不在,怔了一下:「咦?」

  賀麗芳截口道:「我讓張媽媽去看看三娘好不好了,也不知道洪姨娘躲到哪裡去了!」

  胡媽媽笑道:「怕是見著來了生人,躲了。咱們這樣的人家……」

  賀麗芳到底年紀,已經對她有些不耐煩了,打斷道:「我舅家也是生人麼?」

  胡媽媽一聽「舅家」頭就大了一圈兒,又將她一陣兒好哄:「可洪姨娘是賀家的妾,與李家是不相干的。」

  賀瑤芳吃完糖粥,嗓子裡甜得發膩,可為了多聽一些情報,還是硬忍著一點一點吃完了——何氏旁的都好,只有一點讓人發怵,凡她下廚,甜便極甜,鹹便極鹹,口味極重。由著何氏給她擦了嘴,忙追了一句:「我要喝水。」

  又多賴了好一陣兒,卻一點消息也沒聽著。倒是親眼見著了管事娘子——祖母羅氏用老了的一個陪房——親自揪著阿春的耳朵一路提將過來。

  賀麗芳臉色都變了,賀成章好些,也在不停地深呼吸,給自己打氣。賀瑤芳倒是沉穩,可惜年紀小,沒人注意到她。

  那管事的宋婆子將阿春一搡,對姐弟幾人行了個福禮:「哥兒姐兒好,老安人說了,家下亂,不要亂跑。這丫頭好長的腿!虧得是我遇著了,採了她來,叫老安人看著了,非打折了她的腿不可!」羅氏娘家是北方人,與南方人的稱呼有些不同,自幼稱呼習慣了,至今也沒改過來。

  賀麗芳見阿春含著一包淚,嚇得不行,便說:「是我叫她去前頭看看,什麼時候許我們去我娘靈前來著。哪有兒女不在親娘靈前守著的?」

  宋婆子看了賀麗芳一眼,心道,沒娘的孩子長得快,才幾天的功夫,就越發的似模似樣了。可惜了,跟全乎人家養大的還是不一樣,這滿身長刺了都。口上都頗為恭敬地道:「能去時,老安人自然會喚哥兒姐兒過去的。既然是姐兒吩咐的,便饒她這一遭罷。告訴姐兒一聲,前頭亂得很,隔壁容大人家又遣了人來。那是守禮的人家,要見著咱們家丫頭小子滿地亂躥,是要笑話的。」

  輕聲細語,說得賀麗芳越發氣悶了。

  賀成章忽然問道:「間壁容大人家?」

  宋婆子道:「是呢。」看向賀成章的眼睛裡,就透出些慈悲的模樣來。親舅家上不得檯面,這孩子也是可憐。

  賀麗芳有心再問什麼,宋婆子又匆匆告辭了:「我得盯著前頭的茶水,可不能怠慢了客人,哥兒姐兒有什麼事兒,只管叫你們的奶嬤嬤去做。老安人吩咐了,這幾天,她們旁的不用做,只管照看哥兒姐兒。」

  賀麗芳兩頰鼓起,像只小青蛙,看得賀瑤芳「噗哧」笑了出來。賀麗芳瞪起眼睛,才要罵,又小大人似的搖了搖頭,憂愁地道:「你什麼時候才能長大呢?」

  賀瑤芳:……

  阿春怯生生地上前,小聲道:「我才往前去,就遇上了宋媽媽。」

  賀麗芳道:「算了。」

  出師未捷!

  讓賀麗芳更想不到的時候,自此之後,家中便絕了舅家的消息。憑她怎麼問,只得一個:「不知道。」更有甚者,便是哄「你舅家搬走了」,又或是勸「小孩子家,休要管這些事」。

  闔家上下,好似被下了封口令一般,再沒人提及。偶有一二竊竊私語者,不是被打板子掌嘴,就是被發賣,不消半月,便再也無人提及此事了。

  賀瑤芳卻從何氏口裡,探聽得一些風聲出來,聽了之後,便覺有這等舅家。

  她年紀小,晚間睡覺便由何氏摟著睡。鑽到何氏懷裡便說:「媽媽,我想娘了。」弄得何氏淚漣漣的,她自己也覺得難過,兩人抱作一團,也不管暑熱,好生哭了一場。這才小聲問何氏:「我舅家怎麼了?怎麼不能提?」

  何氏一臉的驚惶:「二娘只要知道,提了就要挨打。」

  賀瑤芳豈容她蒙混過關?這個乳母,心地是好的,忠心也是有的,只是腦筋不是很靈光。這滿家上下,賀瑤芳能套出話來的人,目前只有一個。於是可憐巴巴看著何氏:「舅舅是娘的兄弟,現在不能提舅舅了,是不是以後,就不能再提我娘了?」

  說得何氏眼淚又掉了下來:「沒娘的孩子,可憐。」

  賀瑤芳趁機再添一把火:「好媽媽,跟我說吧。縱別人忘了,我也好記著。」

  何氏原就有些笨,只當是她沒了娘,一下子變得成熟了起來。實在是被她纏得沒法兒,只好說:「你舅家人不好,又賭,又攤上了人命官司,害死了人。這才不叫提的。可千萬不能說出去!說出去我就死了!」說完了又想,這麼丁點兒大的孩子,她知道什麼?

  賀瑤芳卻是真的知道!心裡已經是驚濤駭浪了!原以為舅家只是貪財不要臉,沒想到,還犯了這樣的法!則舅家著急要奩田的原因,當是要拿錢買命,疏通關係。怨不得柳氏能整垮她舅家,繼母柳氏的父親,恰是州府的推官,推官正掌刑獄等事。

  賀瑤芳一點停頓也不敢打,又問:「那間壁的容大人家?」

  何氏道:「那是好人呀,你要是能遇到像容老夫人那樣的後母,就是真的好命了!」

  賀瑤芳一天之內,被劈了第三道雷:竟然真的是容閣老家!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4 10:58 AM

第4章 隔壁的好人

  賀瑤芳對容家大概比對自己家還要熟悉一些。她自己的這個「家」,不久便分崩離析,剩下的都是些支離破碎的記憶了。反是容家,因後來幫過她一個大忙,她得勢後,有意無意地還了些人情,接觸得略多一點,還算有些個印象。

  上輩子這個時候,她還小,根本不曾參與,自也不會去打聽,見過的也忘了。不久後,容家丁憂完了返京,從此便不通往來。直到後來,她倉皇逃跑,京城裡遇到了容家一個見過她的婆子。婆子倒是好記性,將她認了出來,回來與容老夫人一說。才蒙容家施以援手,逃過繼母辣手。認真說起來,她入宮,裡面也有容家的手筆。這容家,實是她的大恩人。

  彼時隱約聽說,容家與自家有些個淵源,然而容家總不肯多提,只說「先時受過恩惠,如今不過還報而已」,自己知道的又不多,只含糊帶過了。萬沒想到,兩家還真是「有淵源」的。

  人事場上,「同鄉」二字,份量是極重的,容家之祖籍,據說是與她家一處。既然容家不肯多說,大家也便也只作個尋常「同鄉」,遇到事兒的時候,心有靈犀那麼一下子,旁的時候,是再也不多作聯繫的了。

  眼下既有了機會,賀瑤芳自然是想要打探清楚的。僕婦們被封了口,她便拐彎抹角地想往前頭湊,以期「恰逢其會」,遇著個把生人,探聽他們露出來的口風。做慣了凡事動動口便有人稟報的娘娘,落在這什麼內情都不知道的境地,她渾身都難受了起來。

  何媽媽先前一不小心叫她溜出去了一回,這會兒便死也不肯離開她半步了。無論賀瑤芳再喊她親自熬糖粥,抑或是鬧著要她帶著往前頭去,她都不肯讓賀瑤芳離了眼前。賀瑤芳有心撒潑打滾兒,奈何皮雖嫩,心卻老。擱著前世吃不上飯的時候,她都沒為一口吃的這麼丟臉,眼下就更是做不出這等事來了——只好自己生悶氣。

  何媽媽見她悶悶不樂,心道:可是作怪!這沒娘的孩子長得快,這性情,卻也變得古怪了啊!還道她是幼年喪母,移了性情。這可愁壞了何媽媽,小娘子是她帶的,她又不是老安人招來的,一旦出了個差錯……

  何媽媽一想到這個,心裡就是一個哆嗦,滿是憂愁地看一眼賀瑤芳緊繃的小臉兒,輕聲哄道:「二娘你聽話,別鬧,前頭是大人們的事情。」

  又是老調重彈,賀瑤芳這會兒可提不起興趣來,何媽媽無奈,只好給她講古。大字不識的婦人講故事,要麼是鬼怪奇談,要麼就是節婦孝子。主母新喪,鬼怪奇跡是不講了的,便說這賀家與容家的交情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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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間壁的容大人名羲,正做著他的尚書,不幸祖母死了。因父親已亡,他現是承重孫,自要守個三年的孝。便奉母親容老夫人,拖家帶口回來祭祖修墳。

  若要論起兩家的淵源來,卻要從賀瑤芳的曾祖算起。這位老太爺乃是一位進士,與容大人的祖父是同年。容大人的祖父中進士時已年過五旬,賀家老爺子卻是三十來歲,正當壯年。兩人既是同鄉,又是同科,竟成鄉間美談。

  沒幾年,容大人的祖父便死了。因做官時日短,花費不少,家中無以為繼,還是賀家老太爺念著同鄉的情份,周濟孤寡。

  後來賀家老太爺只得一個兒子,便是賀瑤芳的祖父,少年中舉,卻一直沒有考中過進士。一氣考到四十歲上,不得已,賀老太爺給兒子以舉人補了個六品官兒。祖母羅氏的身上,是真的有個六品誥命的。

  相反容家,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偏又生出顆讀書的種子來。容大人的父親,卻是早早考中了進士,官運居然還不錯。只恨命短,扔下孤兒寡母。虧得長子容羲書也讀得不錯,續娶的妻子又頗明大義,寧願賣了自己的頭面嫁妝,也要供前妻之子容羲將書讀完。三年孝期一過,容羲愈發用功,不久即中了進士。因家宅和睦,上下一心,名聲極佳,仕途愈發平坦。奉這繼母,也是越發的恭謹孝順。

  直至如今,又回來丁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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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媽媽說到興頭上,嘴一禿嚕,就順出來一句:「虧得他們家來了,從中說和,才叫舅家拿了田走了。不然啊,這白事兒就要……呃?」說到半截,發覺自己說了不該說的,小心翼翼看賀瑤芳一眼。

  賀瑤芳上輩子便歷練了出來,這會兒找到一絲昔日的感覺,面上不動聲色,只當沒聽到。何媽媽生硬地轉了話題,又說到容家之和睦興旺上來。

  賀瑤芳聽完了何媽媽對容家「家宅平安」的好一通讚歎,又聽她說一回:「好心有好報的,若不是當初結下的善緣,如今也得不到人家的援手。」心裡頗不是滋味,容家就是三代進士,反觀賀家,除了她曾祖中了進士,下麵無論是她祖父還是她爹,到死都是個舉人。

  舉人,放到鄉間,也頗能看了,然而畢竟是有所不足。這兩位,最後都是因為不能中進士,活活把自己給悶死的。即使是自己父祖,她還是在心裡暗罵:【也就這點兒出息了!男人丈夫,器量這般小,這般看不開,難怪考不中進士!】又想這容家,雖曾受過自家祖上些許恩惠,卻能在發跡之後不忘舊情,委實難得。怨不得人家家業興旺。

  何媽媽兩眼放光,對賀瑤芳說:「二娘,容老夫人真是個大好人!」

  是呢,有哪個做繼母的能做到容老夫人這樣兒的,都該被奉到神龕裡,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爐香——委實難得!

  現在想來,大約是有了這位容老夫人做榜樣,對前妻之子比對親生的還上心,能把一家人團成一塊兒,中興家業。自家祖母和父親便以為天下繼母都會不錯,堅定地又說了一房媳婦兒。

  恨只恨賀家的運氣比容家差了十萬八千里不止,弄了一個喪門星過來。

  真是越想越沒意思了。

  賀瑤芳蔫了。

  何媽媽見她不鬧了,放下一顆心來,又哄她去吃糖粥。

  賀瑤芳打起精神來:「我與阿姐一道吃去。」

  何媽媽無奈,將她抱到了賀麗芳的房裡,央了賀麗芳看住了她,自去取糖粥。

  賀瑤芳見胡媽媽不在,咬咬牙,小聲問道:「阿姐,你知道舅家的事兒麼?」

  賀麗芳並不知曉多少內情,卻將小臉一扳,故作大人樣兒訓斥道:「你要死!小孩子家,不要胡亂打聽!」

  賀瑤芳:「……」要不是現在再沒旁的人可以用了,打死她也不跟這位大姐說!誰個叫她現在只有三歲的呢?說什麼做什麼,旁人都只當她是童言童語,並不當真。大姐雖然只有七歲,好歹是個半大孩子了,做起一些事情來也更方便。據她這兩日觀察,賀大姐雖然年幼,卻是個拎得清的孩子——她也沒旁的選擇了。

  她總得從現在慢慢引著,等明後年父親要續弦兒的時候,才好合作搗亂。

  深吸一口氣,賀瑤芳小聲說:「我知道。」

  賀麗芳斜著眼睛看她:「你小小年紀,知道什麼?」

  賀瑤芳心說,我忍了!對賀麗芳招招手兒:「我偷聽她們說的。」

  凡是偷聽來的,都覺得聽到的是真話,賀麗芳也不例外,彎下腰來問道:「你聽到什麼啦?」

  賀瑤芳一五一十將何媽媽說的,擇要轉述了。一面說,一面還擔心:這姐姐聽得懂奩田是什麼麼?順口問道:「阿姐,什麼是奩田?」

  賀麗芳氣得小胸脯一起一伏的,才要跺腳往外跑去尋祖母問個明白。猛聽得這一句,又噎了回來,虎著臉道:「你要死!阿婆不許家裡亂傳話,你還說!你還說!」說著,往妹妹身上拍了好幾下,「不許再說給別人聽了,知道不?」

  賀瑤芳被她用力打了幾個,疼得緊,深覺自己冤枉。好在她上輩子沒少受這等冤枉氣,倒也繃得住。聽長姐這般說,顯是聽明白了,放下心頭一塊大石,故意說:「我以後也不跟你說啦!」

  賀麗芳:「……我不打你了。往後有話都對我講,不要對別人講,連阿婆也不許講,聽到沒有?」

  賀瑤芳從善如流地點頭。

  賀麗芳又給妹子整整衣裳:「以後就剩我們啦。」心中卻不無得意:果然,讓阿春四處亂走,引走胡媽媽,還是有收穫的。才得意了一下,又想舅家的事兒,又頭疼了起來。她略長幾歲,對舅家的事情知道得多些兒,更小一些,舅家還是不錯的,然而這一、二年,舅家可把她親娘氣得不行,弄得祖母也是極不開心的。

  賀麗芳又犯起愁來,直到何媽媽又取了糖粥來,她還是半點主意也沒想出來。

  姐妹倆悶悶地吃完了糖粥,倒是賀瑤芳又有了新主意——她大哥,賀成章。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4 11:01 AM

第5章 出了個昏招

  作為一個當了多年「僅有獨子的寡婦」的人,賀瑤芳自認對祖母的心思摸得是極准的。在她祖母羅氏老安人的眼裡,頭一等重要的是,自然是她爹賀敬文。第二就是她大哥賀成章了。

  說穿了,都是為了傳宗接代,光耀門楣。哪怕是要給賀敬文續弦,為的,也是這個。

  憑你再不服氣,它就是這麼個事兒。

  弦,總是要續的。倒不是繼母有多麼重要,而是賀家的延續更加重要。賀瑤芳沒指望著以後沒有繼母,只盼著別弄個跟上輩子柳氏那樣的太惡的繼母就好。眼下這家裡,她是說不上話的,她大姐的意見被重視的可能性也不大。反是賀成章,大有可為。

  頭一樣,就是別讓家裡兩位長輩想起舅家的惡行惡狀,就遷怒到她們姐弟幾個的身上。這件事兒,她與長姐也能辦,只是效果不如賀成章好。要做成此事,不被人一句「外甥肖舅」弄得下不來台,一母同胞的幾個,就得抱成團兒,誰都不能拖後腿。

  至於姨娘洪氏所出的那個妹妹,比她還小呢,眼下也頂不了什麼用處。

  打定了主意,賀瑤芳便琢磨著,要攛掇著賀成章往羅氏那裡去。

  男人,甭管年齡是老是小,都是經不得激的。激將法不管用,那是你沒用對路數。賀瑤芳自的對付這位大哥的辦法,對賀成章這個年紀的男孩兒來說,妹子一臉信任地說一句:「阿爹沒回來,不是還有大哥麼?」就能讓他把小胸脯挺得高高的,昂首闊步去羅氏那裡「撐門面」了。

  這個時候的賀成章,還是很好哄的。說來賀成章也是個聰明孩子,至少,上輩子到死,都是個靠譜的人。奈何這妹子道行太高,不免也著了道兒。被賀瑤芳一激,壓下心裡的怯意,往祖母羅氏那裡去。

  看著賀成章昂首挺胸往前走,賀瑤芳舒了一口氣。攛掇著小孩子往上湊的把戲,是好些婦人常做的。以前她很有幾分看不上這些手段,現在卻要不得已而為之。送走了賀成章,賀瑤芳低頭一掐起了白白嫩嫩的手指頭,算來算去,還得熬上個十幾二十年,才能松一口氣,不由得兩眼發直——還要熬這麼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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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經活了幾十年的賀瑤芳覺得前途多艱,眼下只有五歲的賀成章就更是不知所措了。當面答應妹子時,也是豪氣干雲,轉個彎兒見到祖母居住的簷角,他倒冷靜了下來。心裡有些怯。

  打生下來便是家裡的寶貝疙瘩,除了有一個立志做楷模的「嚴父」,家內眾人對他極是愛護。尤其是母親和祖母,看他像是眼珠子一樣,從來都是輕聲細語哄著。然而這兩日,情勢卻是一變,母親故去,祖母也瞬間變了臉色。

  內中情由,賀成章眼下是想不明白的,卻也敏銳地察覺事情有些不對頭。一想到姐姐妹妹都還指望著他呢,賀成章又鼓起了勇氣,往前邁步。才到門口,不等小丫頭向他問好,就聽到裡面羅氏將桌子一拍,聲音極響,將他嚇了好大一跳。

  身後,他的乳母張媽媽慌慌張張地追了過來,將他抱起,便要往回帶:「哥兒、哥兒,哥兒可不敢這樣,老安人有正事要辦哩。」

  賀成章既然答應了妹子,便不肯退後,張媽媽大急:「哥兒,好哥兒,可千萬不敢過去的……」賀成章在她懷裡掙扎:「你放我下來!」

  就在兩人角力的時候,猛聽得內裡羅氏怒喝:「外面誰在叫嚷?!」

  這一聲將張媽媽嚇得不輕,雙臂一抖,險些抱不住賀成章。賀成章順勢滑到了地上,穩一穩神兒,大聲道:「阿婆,是我。」

  門內,羅氏的臉頰跳一兩跳,深吸了幾口氣,才對侍立一旁的宋婆子使了個眼色。宋婆子原垂手站著,此時見這麼個眼色,也不喚小丫環,親自動手,將桌子上的點心渣子收拾得乾淨了。又小心地遞過帕子,請羅氏擦了擦手——方才羅氏一直在慪氣,使手將一碟子的糕點都碾成了碎渣子。此時一摸帕子,在宋婆子頂好的一方帕子上留下幾個油乎乎的指印。

  宋婆子顧不上心疼帕子,小心地道:「張家的做事越來越沒章法了,怎地好叫哥兒在這當口跑來哭鬧呢?也沒個人看著……」

  羅氏沉聲道:「去把俊哥領了來罷。」

  宋婆子一聽有門兒,忙道:「老奴這便去。」一面匆匆往外去,口裡喚著賀成章的小名兒「俊哥」,還不忘給張媽媽一個眼刀,蹲下來對賀成章道:「哥兒,老安人正難過,你要聽話。」順手又給賀成章理了理衣襟,才將賀成章領進屋裡。

  羅氏已經收拾了心情,單等著孫子過來。

  她近來被氣個半死。她自幼也是錦衣玉食,婚後也是當家理事,脾氣自是有的。原本死了兒媳婦便不是什麼好徵兆,更兼兒子進京趕考未歸,到了這個時節,若是得中了進士,早有喜報到了家來。眼下音信全無,是落榜居多。

  單這兩條,就夠人沮喪的了,再加上親家不懂事兒,跑到白事上撐局。羅氏一個頭脹得兩個大,昏昏沉沉地慪了許久的氣,心裡便有些不痛快,看什麼都不順眼,也會無端發些脾氣。然而看孫子還是極重的——要是孫子沒有一個討厭的舅舅,就更好了。

  一見到孫子小小的個頭兒,羅氏先扯出一抹笑來,繼而又沉了沉臉。外甥肖舅,賀成章的舅舅李章,人品雖不如何,生得卻是不俗,俊眼修眉,唇紅齒白。賀成章小小年紀,已經有了幾分英俊的樣子,看著著實喜人。

  只可惜羅氏才與李章慪完了氣,再看這眉眼,就不免有幾分不是滋味。

  原來,因著間壁容家相幫,羅氏逼李家寫了切結書,羅氏做主還了奩田並一些細軟,李家立下文書,不再尋賀家要錢。

  事情到了這一步,頂多是老死不相往來。孰料容家的人離了去,李章卻放言:「你家孫子總是我外甥!」

  外甥發達了,還能不認舅舅不成?!總不能為了不讓舅舅沾光,自己就不上進了吧?

  羅氏再氣一回。似賀家這等人家,總好個面子,不似李家,因兒子爛賭又毆傷了人命,已經破敗了,再無顧忌。羅氏只得暫咽下了這一口氣。每一思及李章之語,再想一想孫子,胸口就憋悶得慌。

  賀瑤芳這一招出的,並不很合時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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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時節,賀家兄弟姐妹並不知道,打從李氏嫁到了賀家,怨恨的種子就已經埋了下去。

  李氏的哥哥叫李章,偏巧了,賀家敘字排輩兒,便是「詩書文章」。賀瑤芳的爹占了「文」字輩,到了她哥哥這裡,恰是「章」字輩的。

  賀敬文與李章兩個,書讀得都是半好不好的,偏生讀書生的臭毛病一樣不少。賀敬文以為,要改了這宗族排行,是件大事,需得好生商量,李家也須得有所表示,至少要客客氣氣出個面兒。李章則以為,此事是賀家事,賀敬文合該早作盤算的。曉得外甥與他重了一個字,李章當時便大罵三天,還要賀敬文向他賠禮。

  彼時賀瑤芳的外祖母還在世,有她斡旋,到底沒有撕破了臉。

  眼下老人家也不在了,李章又急著要錢救兒子,新仇舊怨,才鬧出這等笑話來。

  也虧得賀成章不曉得,見到了羅氏,膽氣還壯些。一見羅氏,先乖巧地喚一聲:「阿婆。」

  羅氏道:「這麼熱的天,你不在後頭歇著,又跑到這裡來做什麼?也不怕累!等會兒且有得忙呢。」

  賀成章仰起頭,眨眨眼睛,答道:「我也不很累,聽說阿婆更累,我來給阿婆捶背。」

  這話說得極是熨貼,羅氏心裡舒服了些,卻又故意道:「你們都別來氣我,我就謝天謝地啦!」

  賀成章垂下頭來,一雙胖手握在一起來回來絞著,看著十分可憐。羅氏的心又軟了,一把將孫子摟到懷裡,什麼李章什麼奩田都拋開了,眼淚落到了賀成章柔軟的頭髮上,哽咽道:「我苦命的兒啊!」

  賀成章實是弄不懂羅氏在哭些什麼,也不知道他爹怎麼命苦了,卻感覺得出來,羅氏的心情沒那麼壓抑了。他整個人都放鬆了下來,軟軟地地伏在羅氏的懷裡,心裡也是一片柔軟。暗道,果然爹不在家,我是很有用的。也伸出手來,抱著羅氏的兩肋,含糊地道:「阿婆不哭,還有我呢。」

  羅氏哭得更厲害了。

  宋婆子見這祖孫倆哭得差不多了,方上來相勸:「又有客來了。」

  羅氏親為賀成章整好了衣衫,命宋婆子與張媽媽一道護送他去前頭待客。賀成章沖羅氏像模像樣地一揖,不及轉身,前面又傳來喧鬧聲,羅氏額角一路,惟恐又出什麼變故。

  這回卻不是什麼壞事,反是個好消息,外頭一個婆子跑了進來道:「老安人,老安人,郎君回來啦!」

  羅氏閉上眼睛,挺直的腰杆也略松了松。再睜開眼,目內一片平和,輕推一下孫子:「去,上前頭去迎你爹。」

  不等賀成章出房門,又小聲嘀咕:「回來了也是個不中用的。」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4 11:04 AM

第6章 親爹回來了

  知子莫若母。

  聞說賀敬文回來了,也不能令羅氏覺得輕鬆多少。目下賀敬文最大的用處,便是能夠在羅氏的催促之下往容家去遞張名帖,道個謝。

  不過,好歹是回來了,外人看起來,這家裡的頂樑柱,他回來了。一些蠢蠢欲動的人,暫時得住手了。

  賀敬文一臉的抑鬱,他的腳一踏進家鄉的地界,就聽到了家裡的鬧劇,當時便險些要將說三道四的閒人打上一頓。被侍奉他上京的僕役攔住了,一個書僮一個馬夫,硬是將他拉了回來。一路上,他的臉都是陰的。

  見到兒子,也沒個好臉色,見了母親,也沒緩過顏色來。

  羅氏一看他這般,頭便愈發的疼了起來,還要裝作無事,先對他噓寒問暖一回。

  賀敬文生了一肚皮的氣,與親娘說話也含著一股鬱氣:「娘,兒回來了。兒無能,今科並不曾得中。家裡的事情,讓娘費心了。」

  【這做不成事的樣子,可如何是好?】羅氏乃是官宦人家出身,賀敬文的外祖進士及第,羅氏自是見過做官的人該有的樣子。賀敬文這般,顯是不成的。

  眼下卻不是計較這個的時候,羅氏扶著額角,無力地道:「你回來了便好,去梳洗一回,換了衣裳,見見客罷。」

  賀敬文見狀,說一句:「娘也歇息罷,我去前頭看看。」便再無一言。他心裡也沒個成算,喪事的一應禮儀他都懂,除此之外的交際應酬卻並不是他的長項。見誰不見誰,他一概不願去想,只掐算著日子,想著下麵要幾日供奉、幾日燒靈。

  還是羅氏將賀敬文的書僮喚了過來,細問這一路經歷,又命他向容家遞帖子求見。賀敬文聽了宋婆子來傳,當時就犯了難:「今是喪家,前番事畢,何必再去打擾人家?」他總是不樂意做這些應酬的事情。容家又是清貴之家,身份也高些。與他那些個好友並不相同。

  最後還是羅氏硬押著他往容家走了一遭,此事才作罷。回來路上,羅氏不免又數落他一回:「你是去道謝的,怎好不說話來?虧得他們以為你傷心,才話少了些……」

  賀敬文只管悶頭不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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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瑤芳見到親爹,還要在第二日上。

  對這親爹,她已經沒什麼印象了,他長得什麼樣兒,說話什麼聲調,統統不記得了。唯一記得的就是——但凡想要他出現的時候,他就沒了影兒,用得著他的時候,他總是頂不上用。一應難堪的事兒,能推給老娘老婆的,絕不會自己出面,兒女能頂上也行。倒是對運籌帷幄頗有心得。

  昨日阿春等小丫頭聽說賀敬文來了,無不面露喜色,奔相走告,以為來了靠山。上了年紀的家僕,與賀瑤芳這樣的妖怪,才曉得——這個一家之主,靠不住。是以當賀麗芳一臉驚喜的說:「這下可好了。」的時候,賀瑤芳的面上,卻是一點喜色也沒有的。

  好在她漸漸適應了眼下這種境況,又會作個戲,也裝出想見的樣兒來。聞說一時見不著,也勉強做了個失望的表情,引得何媽媽頗為擔心,還安撫了她半天。

  終於,兩輩子,隔了小二十年,在祖母房裡,賀瑤芳再次見到了自己的生父。賀敬文生了一副好皮囊,劍眉星目,身形頎長。若能得中進士,興許皇帝一開心,就能將他點個探花。

  賀瑤芳心裡歎了一口氣,光看這賣相,又有誰知道這是個金玉其外的人呢?賀麗芳等是見了賀敬文先哭了幾聲,賀成章眼眶也紅了,賀瑤芳跟著抽兩下鼻子,見兄姐只會哭著叫「爹」,說「娘沒了。」小妹妹賀汀芳有樣學樣,哇哇哭了起來,旋即被洪氏姨娘抱了走。

  賀瑤芳不得不仰起臉兒來,裝成什麼也不知道,拿手背抹了一下眼睛,奶聲奶氣地說一句:「爹,我好想你呀。」哄得賀敬文臉也繃不住了,居然露出了一絲笑來。

  賀敬文本就對兒女沒甚囑咐,閨女原是都交給妻子管教,兒子年紀小,也是妻子帶的時候多些。更兼還有母親在,都不用他去煩心,他只消過幾日問一問兒子又識了幾個字,會背了多少簡單的詩詞即可——賀成章還沒上學,且用不著考較功課、指點文章。見兒女哭鬧,本是有絲心煩的,及次女開口說話了,賀敬文松了一口氣,道:「好了,我這不是回來了麼?都不要哭了。臉都哭髒了,來人,帶他們下去洗洗臉。」

  羅氏有些詫異,看了一眼孫女兒,再看一眼兒子,又瞅瞅長孫女與孫子,心裡暗暗點頭:【能有個人哄他一下,也是不錯的。】

  賀瑤芳對父親說著話,心卻放在祖母身上,她是極想見一見這位祖母的。至少,在祖母在世的時候,她哥哥是活得好好的,她們姐妹雖然有些個受繼母的氣,卻也沒受苛待。方才匆匆瞥了一眼,見這羅氏還是印象裡的形容,只是比印象裡年輕些,氣色也好了許多。

  她卻知道,凡做戲,想做得讓人信,必得自己也入戲。是以扮演個貼心小棉襖的時候,她便將全副的心神放到賀敬文的身上,眼睛沒敢漏一絲光在羅氏身上。如今被何媽媽領了出去,更不及細看。賀瑤芳耐心倒是還好,只要這家還在,人還在,總有細細看的一天。

  現在,因見著了父親,她心裡便將另一件要緊的事給提了上來——如何阻止繼母柳氏進門。

  柳氏年輕貌美,出身也體面。哪怕後來曉得她人品不堪,目光短淺,眼下這些還都沒有暴露,也無從暴露。以她的模樣兒,配賀敬文,十個人裡有九個要說,賀敬文上輩子燒了高香了。想要攔住她,委實不易,要下手,得趁早,還得掐准了點兒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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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日裡,羅氏因兒子回來了,總算是有了一些底氣,辦起餘下的事務來也格外的俐落。按著日子,將喪事收尾。李家因有容家的面子在,也不敢再來混鬧,好歹將這白事囫圇了過去。

  賀瑤芳心裡有事,不過跟著虛應故事而已。略分一分神,抽出空來應付賀敬文兩句,也能令他略一展顏。

  此時,做爹的以為兒子沉穩懂事不多言,閨女乖巧聽話嘴還甜,很是懷念亡妻——孩子娘教得好啊!卻不知這做閨女的心裡正盤算著怎麼要壞他的姻緣。

  賀瑤芳深知,凡做事,總要預先布個局、留個暗子才好,未必每道先手都會用到,卻必要保證想要的時候有得用,不能臨時「機變」。總靠著那點子「急智」,不出三回,必有抓瞎的時候。

  若是她記得沒錯,再有兩年不到,柳氏就該進門了。到那個時候,她也不過五歲,說什麼也沒人肯信,這事兒,得靠做,可不能靠說。應付此事,賀瑤芳已有一個計較——凶兆。她知道,烏鴉喜食腐肉,只消在媒人登門前後,有法子弄些個腐肉,能引來些烏鴉,那便是最好不過了。她自己悄悄的做,不聲不響的,大家只會以為是天意,誰個能想到是人為?她便能「事了拂衣去,深埋身與名」了。

  只有一樣需要擔心——這個法子是她聽來的,究竟靈不靈,還要試驗一下才能知道。

  現在要做的,便是想盡辦法,搞些個腐肉來試試,如若不行,便要儘早另做打算了。賀家雖然是殷實人家,還不至於由著她作天作地,弄了腐肉來釣烏鴉——誰家沒事兒逗烏鴉玩呢?

  賀瑤芳犯了幾天愁,某一日忽然聽著宋婆子在教訓小丫頭:「也不將這新納的鞋底收好了,沒的叫耗子咬壞了!」

  賀瑤芳眼前一亮,耗子再小也是肉啊!興許烏鴉就喜歡吃死耗子肉呢?

  這麼想著,她便想方設法,偷眼看著丫頭婆子們捉了耗子,遠遠拋了。自己卻每日盯著那拋耗子的地方,看有沒有烏鴉過來。又拿著略沉些的東西胡亂拋擲,好練著臂力,預備若腐肉真個能引來烏鴉,她得自己將這腐肉拋到房頂上才好有用。

  何媽媽見她全不似先前安靜的模樣,整天拿著石子瓦塊,又或是糕點往房頂扔。扔還扔不上去,泰半砸在了窗櫺上,她還氣得直跺腳。生一回氣,便悶頭進房裡了,也不搭理人。何媽媽以為這是死了親娘沒人管,心也野了,性情也古怪了,不由著急。又怕羅氏責怪,又怕宋婆子從中下舌頭,不得不向羅氏稟告,請羅氏這親祖母管束賀瑤芳。

  彼時羅氏正在給京中做官的哥哥寫信,聽了羅氏的話,又添一愁。當時淡淡地說一句:「知道了,你是她的乳母,要盡心。」轉臉便對賀敬文愁道:「你得再娶個媳婦兒,管一管這些事兒了。」

  賀敬文尷尬地道:「娘這是說的什麼話?他們的娘才剛入葬,屍骨未寒的,怎麼能再生事?不急。總要過一整年才好說話。」

  羅氏臉上也有些不好意思,道:「我這不是著急麼?我有年紀了,精力越發不濟了,卻有三個孫女兒要管束,怎能不急?你說的也是,是我思慮不周,且等等罷。」暗中卻上了心,又思鄉居閉塞,周圍且沒有什麼合適的人家,不如搬到城裡居住。一則知道賀家底細的人少,以免聽說有李家這麼鬧心的親戚,二則那裡人也多些,方便相看新兒媳婦。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4 11:07 AM

第7章 操心的姐妹

  羅老安人本也不是那等涼薄之人,她又是識些讀書禮儀的,話一說出口,自己便覺得有些不妥。既被兒子駁了,遂不再提及此事,只是自己暗中留意——就連遷居城內的事情,一時也不與兒子說了。羅氏更有一等盤算:眼下容家還在隔壁,正好聯絡聯絡感情。

  賀家也是有些骨氣、羅老安人也是有些執拗的,丈夫新亡的時候,她哥哥在京中做個不大不小的官兒,她尚且不肯帶著兒子去投靠,就更不會巴巴地貼著個「昔日鄰居」去討些好處了。不上趕著是一回事兒,遇上了,又是另一回事兒了。既遇上了,便斷沒有裝作看不見的道理。

  容尚書仕途一片光明,丁完了憂,一旦起複回京,至少也是官復原職。如何能在他面前顯得涼薄呢?是必得攜著孫子孫女兒在鄉下多住一陣兒,顯出喪家的哀戚來的。更可借此機會,讓賀敬文向容羲請教請教文章。容羲昔年進士出身,文章是一等一的好。

  又有賀成章,打小看著是塊讀書的料子,設若能與容家結一點善緣,於他的日後,也是大有好處的。便是幾個孫女兒,若得能容老夫人青眼,得誇讚數句,長大了說親也是方便。

  打定了主意,羅老安人遂打發了可靠的人,往城內看守房舍,自己卻安心帶著子孫在鄉下住下了。好歹等容家起啟回京了,過一時,他們再回城。

  隨著羅老安人不再焦躁,賀家也漸漸回復了平靜。從原先要聽兩個女主人的吩咐,變成只聽一個人的,除開李氏原先用順手了的僕人,其餘從上到下的男女僕人都覺得輕鬆了許多。像宋婆子那等羅老安人的舊僕,更是揚眉吐氣,似何媽媽這樣李氏招來的,就有些坐立難安。

  何媽媽近來很愁,原本乖巧懂事的二娘像變了個人兒似的,上天入地,比小子還皮。向羅老安人彙報,只得了一句「要盡心」,可何媽媽從來不缺忠心,她缺的是辦法。

  不出三日,何媽媽著急上火,起了滿嘴的燎泡。賀瑤芳一時不慎,竟沒發覺,等她察覺時,何媽媽嘴上的水泡已結痂變硬,很是明顯了。不幸被胡媽媽看著了,向羅老安人一說,羅老安人便下令:「二姐兒叫胡家的看幾天。何家的這幾日也是辛苦,與她幾天假,回家看孩子去。」

  這話兒說得好聽,入了何媽媽的耳朵裡,卻好似旱天驚雷,整個人都哆嗦了起來。她又膽小又有些忠心,心裡怕,也不敢嚇著了賀瑤芳,只是愁得想哭,再四央了宋婆子:「好歹與二娘道個別,交待一句。」

  宋婆子倒是體恤:「你倒有心,奴婢僕婦,一時要離了主人,總是要磕個頭、有個交待的。姐兒年紀再小,也是主子。你想得很對。」宋婆子心裡明鏡兒一般,曉得這些乳母、丫環之間也有些爭強鬥勝的事情,不過是沒犯到她的頭上,她懶得理睬罷了。

  何媽媽得了她的允,千恩萬謝的,趕上了賀瑤芳帶著阿春回來——阿春是賀麗芳下令跟著的。賀瑤芳又扔了最後兩塊能找到的土疙瘩,發現自己沒那個力氣,放棄了這條路。不等阿春說她,便即收手。

  何媽媽一見到賀瑤芳,眼淚先下來了,礙著宋婆子在前,沒敢說得太明白,只半跪在地上,一面給賀瑤芳擦手,一面說:「二娘,往後跟大娘一處住了,可要聽老安人的話,有不明白的就問大娘,她是你親姐姐。我要走了,病好了還回來……」

  絮絮說了半天,賀瑤芳聽得明白了,心裡已經炸開了,臉上卻不顯怒色,伸手拍拍何媽媽的肩膀:「媽媽抱我起來。」

  何媽媽十分聽話,含淚將她抱起。卻聽賀瑤芳問宋婆子:「宋媽媽,是阿婆叫何媽媽回家去的?」

  宋婆子泛起一個淺笑來,答道:「是呢。」

  賀瑤芳道:「我要何媽媽!」何媽媽是為著想親生骨肉哭,還是為著不想走哭,她是分得清楚的。

  宋婆子笑容不改:「好姐兒,這事兒可不是我們奴婢能做得了主的,是老安人發的話。」

  賀瑤芳道:「那我與阿婆說去!媽媽前頭領路,叫何媽媽帶我過去。」雖然記不清上一回有沒有這一出,何媽媽還一直陪著她,直到她十歲上,何媽媽被她繼母柳氏給發賣了。可現在,她一丁點兒的風險也不想冒!何媽媽忠心難得,人又老實聽話,直到最後不得不分開時,還很照顧她。放過了這一個,要她這不滿三尺的個頭兒再到哪裡找這樣的一個忠僕?既決意要將此事過好,必要將何媽媽留下,免了再被輾轉發賣的遭遇才好!

  宋婆子萬想不到自己還攤上了這麼個差使,「年紀再小,也是主子」這話她將將說出去,是不好自打嘴巴的。只得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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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行人到了羅老安人的房內,正逢老安人安排好了這一日的家務,見宋婆子來了,還念叨一句:「我老了,精力越發的不濟了。以前還有俊哥兒娘搭把手,自她走了……」

  宋婆子聽她說得差不多了,才說一句:「何家的給二姐兒道個別,二姐兒不肯令她走。」

  羅老安人一抬眼,正看到二孫女兒從乳母的懷裡掙扎下來。從腕子上褪下一串數珠兒來,轉了幾顆,老安人才說:「你又怎麼了?我看你這幾日淘氣得很,又要鬧什麼了?」

  賀瑤芳一點兒也不害怕,她知道,無論在什麼地方,想要立得住腳,不被人小瞧了,要麼便是一鳴驚人,要麼便要靠一件一件小事兒累起來。且不論眼下這事兒算大算小,反正,她不能讓何媽媽就這麼走了——自己的乳母隨便就被打發了,自己又將被置於何地?

  是以賀瑤芳堅定地道:「我要何媽媽!」

  羅老安人原耷拉著眼皮,有些意興闌珊,及見賀瑤芳也不哭,也不鬧,只是立得直直的,口齒又極清楚,眼睛一點兒也不怕人,倒起了點興趣。淡淡地道:「你看她都病了,好歹讓她歇歇。」

  賀瑤芳道:「聽說是上火,多喝點水就好了。」

  羅老安人有些詫異了,心道,這說話跟大人似的,哪裡學來的?不過幾日功夫,二姐兒倒像換了個人兒似的。

  還不及說話,又聽外面一聲叫喚:「阿婆~」

  賀麗芳來了!

  賀大姐近來比祖母和父親操心都多,一會兒擔心弟弟、一會兒擔心妹妹,過一時又怕家中僕人偷奸耍滑,還要愁一回舅舅真是討厭。今天先是聽胡媽媽說,說是賀瑤芳的乳母病了,要往家裡去,老安人命將瑤芳且放到她這裡一併照顧。正在房裡團團轉,指揮著丫頭收拾屋子,好叫妹妹住得舒服了。

  屋子還沒收拾好,就聽說妹子又往祖母那裡鬧,說不叫何媽媽走。

  身為長姐,有照顧妹妹不被過了病氣的義務!有攔著她,讓她懂事一點,不要鬧到祖母的義務!

  賀大姐「率領」乳母與丫環殺了過來。

  到了先給祖母問安,羅老安人一看,不禁樂了:「你倒好似要衝鋒陷陣一般,這又是為了什麼?我這裡有仗給你打?」

  賀麗芳大大方方地道:「我收拾好了屋子,卻不見二妹妹,嚇了我好大一跳,正找呢。」說著還皺了一下好看的小眉毛。

  賀瑤芳心裡默默給大姐豎了個大拇指。

  羅老安人道:「現在找到了,可放心了?」

  賀麗芳故意歎了口氣,道:「更不放心了。」

  賀瑤芳:……

  賀麗芳將臉轉向她,訓道:「你做什麼怪臉呢?」又問何媽媽。

  何媽媽口舌本就有些拙,說不大明白。胡媽媽從旁說:「先前與姐兒說過的,她病了,您看她嘴上,」又白一眼何媽媽,「你呀,就是呆,自己病了也不知道說。」

  賀瑤芳心頭一動,既不是何媽媽說的,那是誰說的?

  管它誰呢!賀瑤芳眉毛一挑,尖聲道:「她呆?她要聰明做什麼?我的奶媽媽,不用你說她呆不呆。我聰明就夠了!她只管聽話就行,少拿大主意才好呢。」

  將胡媽媽的臉蹭得像擦了薑汁,熱辣辣的。旁人不知,老安人和大姐兒是知道的,向老安人打小報告的事兒,是她幹的。她還向賀麗芳表過功,顯得自己「關心大姐兒的妹妹,」 、「大姐兒想不到的,胡媽媽都先想到了」。

  羅老安人倒像是發現了什麼有趣的事情,左看右看,樂了。與宋婆子交換了一個眼色,對賀瑤芳道:「你雖捨不得,也要叫她歇一歇,可別再將人累壞了,那可就回不來了。」

  又對何媽媽道:「也罷,你家裡那丫頭多大了?」

  何媽媽被賀瑤芳擰了一下腿,忙說:「今年五歲了。」

  「比二姐兒大兩歲,正好,也領進來陪著二姐兒玩吧。」又問名字,嫌何媽媽的女兒名字土氣不好聽,改叫做綠萼。

  何媽媽因禍得福,自是千恩萬謝。奉著賀瑤芳回去歇息。賀麗芳也來去匆匆,帶著胡媽媽回去了。留下宋婆子小心地對老安人道:「兩個姐兒……可比先前懂事兒多了。」

  老安人斂了笑:「懂事兒好啊!是要厲害著些兒,要不然,這沒了娘的孩子,就要成廢人了。」

  宋婆子不敢接話,默默陪侍。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4 11:09 AM

第8章 迫切的願望

  卻說賀瑤芳也不管「上一回」如何如何,只照著自己的心意,留下了何媽媽。她的內心裡,是頗為滿意的,這一回,她留意到了祖母的小動作,便明白自己已經在祖母那裡留下了個印象。這是個不錯的開始,賀瑤芳心想,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

  更何況,何媽媽的女兒,如今喚做綠萼的,她也是知道的,小小年紀便潑辣伶俐,十分能幹。她們之間的情份也很不壞,只可惜沒能相伴到最後,不能不說是一件遺憾。現在有機會,當然要早早攏到身邊,這可是自己人呢。

  何媽媽心滿意足,原本擔心著姐兒年幼,萬事不能做主,買她到家裡的李氏又故去了,恐再遭發賣,日後不知道流落何方。如今去了心頭大石,連女兒也算是領了一份差使,每月有些個月錢了,生活寬裕了不少。何媽媽每一個毛孔裡都透著舒坦。

  推著女兒綠萼,叫她:「給二娘磕頭。」

  綠萼比瑤芳大上一歲多一點兒,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格外的懂事。兩人一站一跪,賀瑤芳覺得綠萼就像是一把小錐子,眼神兒裡透著一股子的朝氣。心裡登時滿意到了十分,雙手交握著道:「起來吧,以後都在一處了。」還想再說什麼,猛然記起自己現在不過三歲,再多說了是很不合適的,又強忍住了。

  饒是如此,還是讓何媽媽心裡暗歎:果然是長大了,沒娘的孩子,可憐。

  賀瑤芳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便對何媽媽道:「媽媽去給綠萼收拾間屋子住下吧,跟阿姐那裡的阿春一樣。」

  何媽媽忙說:「她跟著我住就得了。」

  賀瑤芳想了一下,道:「也行,正好,你們娘兒倆住一塊兒。」

  說出這樣的話來,她還不覺得如何,何媽媽聽到「娘兒倆」又心酸了。賀瑤芳莫名其妙就見何媽媽眼圈兒紅了,還道她是終於可以與女兒朝夕相處,開心的。倒催促著何媽媽母女去收拾。何媽媽怕礙了她的眼,引得她哭,忙答應一聲,說道:「小祖宗,你可千萬不敢再四處亂走了……」

  賀瑤芳嘴角一抽:「我今天走累了,去躺一陣兒。」

  何媽媽將她抱到床上,除了鞋襪,蓋好了被子,又放下帳子、仔細掖好,方領著綠萼往廂房那裡去。賀瑤芳耳朵好使,遠遠地聽著何媽媽在說綠萼:「要好好伺候著二娘……哎,如今娘子不在了,老安人那裡的人,都管二娘叫二姐兒的,往後都改叫二姐兒罷。」

  綠萼道:「等二娘睡醒了問問她,往後要怎麼稱呼。」

  何媽媽順手在她頭上鑿了一下:「學會頂嘴了!」

  綠萼道:「娘別人一嚇就聽誰的了,不好。認准一個,就成啦。誰個對我好,我就對誰好。」

  賀瑤芳聽得有趣,不由動念,悄悄兒扒開了帳子下了床,又將帳子掩好,躡在後面偷聽。

  何媽媽綠萼進了廂房,反手將門插上,賀瑤芳抿嘴兒一笑——這何媽媽真是個老實人,這麼將門一插,外面固然看不到裡面,裡面的也看不到門外站了個人偷聽。

  只聽到裡面悉悉索索,又有水聲,何媽媽的聲音又傳了來:「往後對二娘好些兒,沒娘的孩子,可憐。你也可憐,沒了爹。可是呀,這‘寧跟著討飯的娘,不跟著做官兒的爹’,有沒有親娘,這日子就是不一樣的……」

  賀瑤芳:……她親娘死得實在是「太久」了,經過的事兒實在是太多了,是沒有三歲沒娘孩子的傷感的。只是何媽媽這句話說得卻是極有見識,由不得賀瑤芳不服。

  綠萼這回倒不再反駁了,賀瑤芳又聽幾句,見再沒什麼新意,複轉了回來,依舊躺到床上休息。卻又睡不著,想著長姐賀麗芳不知道怎麼樣了。那個胡媽媽,看起來就是個有小心思的,也不知道長姐能不能轄制得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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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麗芳與賀瑤芳一個娘生的,也差不到哪裡去。

  主僕人等回到房裡,胡媽媽猶自嘀咕道:「老奴是丟了臉,可也掃了大姐兒的臉面……」

  賀麗芳一張俏臉卻掛了下來,重重地一跺腳:「媽媽很關心二娘,這很對。只不過你是我的奶媽媽,有什麼事情,當先與我講,再說給人聽。說了你,就是掃了我的臉面,你說何媽媽,難道不是讓二娘難看?二娘再小,也是我妹妹。」

  胡媽媽白做了一回惡人,不特被掃了臉面,還被奶到大的小主子說了一通,越發覺得沒趣了。心道:這姐妹倆,自打沒了娘,都變得像刺蝟一般了。

  賀麗芳氣鼓鼓地,瞪了一會兒牆壁,忽地生出些疑惑來:二娘怎地有些不一樣了?可要好好地說她一說!不好跟阿婆擰著來的。

  想便去做,賀麗芳有意不帶胡媽媽,只讓阿春跟著,過來找妹子了。

  賀瑤芳這身體畢竟是小孩子,想了一陣兒,腦子就開始迷糊,半夢半醒之間猛然被驚了起來。賀麗芳兩隻手還伸在半空中,被突然坐起來的妹妹嚇了一跳:「你要死!怎麼突然坐起來啦?」

  阿春心道,您這不就是來叫醒二娘的麼?醒了還不好?

  賀瑤芳揉揉額角,含糊地問道:「阿姐什麼事呀?」問完聽不到回答,便撐著下巴去看她姐。一看之下,心頭一震,瞬間便醒了:長姐的眼神好生怪異。

  賀麗芳也摸著下巴,將妹妹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了一回,開口道:「你近來可是奇怪!」

  賀瑤芳嘟嘟嘴:「我哪裡奇怪啦?人家睡覺,你跑來嚇人,還說人家奇怪。」

  賀麗芳忽然伸出手來,捏了捏妹妹肥嫩的臉頰:「嗯,說話也順溜了,嘴兒也甜了,還會四下亂跑了。你說你奇怪不奇怪?」

  賀瑤芳心裡咯噔一下,猶自鎮定地道:「我本來就是這個樣兒的!」

  「隨你!」賀麗芳痛快地道,「只別惹阿婆,她說什麼就是什麼,你別頂嘴。有事兒找我,我給你說去。聽到沒?!」

  賀瑤芳心頭一酸,她姐就是這個樣兒,自己還是個孩子呢,就要充著個大人來扛事兒。以前就是這樣,什麼事兒都往自己身上攬,最後也是為了……

  賀麗芳見妹妹突然流下了眼淚,嚇了一大跳,手忙腳亂地給她擦眼淚,口裡還說:「你要死了!沒事哭什麼的?娘不在了,還有我呢,還有俊哥呢。」

  賀瑤芳親娘死了都沒哭得這麼慘,伏在長姐懷裡痛哭了一回,哭得鼻尖兒紅紅的,連何媽媽都聽到了哭聲,帶著綠萼跑了過來。何媽媽一見自己不過才離了一會兒,不但大娘過來了,還遇到了二娘哭,急出了一身牛毛細汗,生恐這近來變得越發厲害的大娘問她一個「不盡心」的罪。

  賀麗芳卻沒罵她,只說:「她睡覺魘著了,你去打水,給她洗臉。」

  待洗完了臉,賀瑤芳又恢復了淡定,賀麗芳捧著妹子的臉,左右端詳了一陣兒,道:「好了,到我那裡去!」

  賀瑤芳問道:「做什麼?何媽媽不走了,我不用去你那裡住了。」

  賀麗芳送她一個白眼:「你要死!你這麼麻煩,誰要你!」

  賀瑤芳也翻了一個白眼:「那要做什麼?」

  只聽賀麗芳一聲冷笑:「看妹妹呀!你忘了三妹妹了?」

  賀瑤芳:……想起來了,三妹妹是姨娘洪氏生的,好有幾十年不見了。「她在你那裡?」

  「我叫她來,她就得來!」

  賀瑤芳聽著姐姐口氣不善,轉思即明:這哪裡是說那個比她還小一歲的妹妹?分明是說的洪氏。主母亡故,做妾的躲得不見人影兒,可不是奇怪?她卻知道洪氏這未必是故意的,小心思或許有,也是人之常情。壞心眼卻未必有,因為這洪氏有點呆,沒長那個犯壞的腦子,膽子也不大。大概齊是看家裡亂,躲了。

  可賀麗芳卻不容這等事出現,必命洪氏將幼妹汀芳帶了來,說是要姐妹一處玩耍。賀家孩子都有乳母,也是因為賀家好擺個譜兒,如今沒了做官的男人,這譜兒卻依舊死活不肯放下。偏洪氏只生了這麼一個女兒,又很不放心,圍著閨女打磨。李氏心善,也允了她照看汀芳——權當半個奶媽子使了。

  李氏一去,家裡一亂,她就抱著閨女躲了。

  現在被賀麗芳叫了來,也只會問個好,然後就把汀芳往麗芳姐妹倆面前一放,讓她叫姐姐。然後就沒有然後了,她就垂著手,立在一旁,不問她、她就不說話。

  汀芳才學會說話,長句子都說不全,叫完了姐姐,又問:「玩什麼呢?」

  賀麗芳也有些傻眼:「你要玩什麼?」

  姐兒仨大眼瞪小眼,還是賀瑤芳救場:「娘才過去,不要戲笑。」才算了結此事。

  此後,賀麗芳卻隔三岔五,要姐妹們聚上一聚。一是要洪姨娘也認認規矩,二也是為了約束二妹瑤芳,不讓她亂跑,別再淘氣,傳到了祖母耳朵裡,又要生事。

  瑤芳也識趣,閑來無事,便不再四下逛去,只帶著綠萼往羅老安人、賀敬文等處請安問好。家裡上下都知道,何媽媽是個不顯眼的老實頭,但是母女倆卻都得二娘青眼,對她們也客氣了不少。

  何媽媽固是感激,有心相勸,卻不知道勸什麼好。只好小聲說一句:「二娘,好二娘,以後別拿磚瓦砸窗子了。好人家的姑娘,不幹那個事兒的。」

  賀瑤芳痛快地答應了,心道,我又不是腦子有病,誰個沒事兒幹那個事兒啊?我是要往房頂上扔東西的,既然力氣不夠,那就不弄了唄!再這麼弄下去,過不幾天,全家上下都該知道我好往屋頂扔東西了,我還怎麼「深埋身與名」吶?!這個時候,她是必得承認,之前那個主意,有點蠢。

  不過……另一件事兒得加緊了。

  她想讀書。早點兒讀書,多讀些書。

  就因識些字,會說些理兒,才被娘娘相中,又能哄得住那位萬歲的。這一世,多半是不用哄那位祖宗了,可讀過書的人與沒讀書的,眼界那是真不一樣。前世只恨讀書太少。五歲開蒙,還是繼母為顯賢良主動提出來的。等到了十歲上,家道中落,自然就讀不起書了,再後來,就讓她學彈唱了。

  正琢磨著哥哥也快開蒙了,怎麼蹭聽,賀家那位中過進士、對容家的恩的老祖宗的冥延到了。容家不知怎麼的知道了這件事,早早送了帖子來,要舉家過來致個奠。

  賀家上下在羅老安人的指揮下,前所未有的忙碌了開來。

  羅老安人的心又活絡了起來,她固然有傲氣,不肯為俗務求人,然而容尚書有個老來子,排行第七,名喚容薊只比俊哥大一歲。以容家的家風,也是時候讀書了,容家或請西席、或自家教來,總比賀家請的西席好。要是能讓俊哥跟這容七郎一處開個蒙,哪怕不久容家便要回京,那也是極好的!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4 11:10 AM

第9章 厲害的容家

  賀瑤芳並不記得自己幼年還經歷過這樣的一件「大事」,也不知道家裡是怎麼應對的。論起來,羅老安人的心思,她也能猜著些,大約是想借一借這股東風。想到自己的年紀與最近的劣跡,讓自己出現的機會應當不大,至多是抱過去磕個頭,再抱到後堂去。

  她心裡是極想早些見一見容家人的,只容家都是聰明人,自己有些與眾不同,難保他們看不看得出來。若是只打個照面兒,倒還好遮掩。她所擔憂的,是另一件事情。她爹賀敬文不是個會察顏觀色的人,或曰,即便看出來了,他依舊我行我素。

  小孩子不懂事兒不要緊,一家之主不懂事得罪了人,那便是大事了。

  在賀瑤芳的憂慮之中,到了她曾祖冥誕的日子。

  這原本不是什麼要緊日子,尋常人家是經常忘的,小官兒家裡也不定能記得,大官兒家裡也難得祭一回。賀瑤芳只記得有一家是永遠不忘這種事的——皇家。

  只因賀敬文窮講究,羅老安人又有那麼一點心病,這些個祭祀一類的是從來不肯少的。巧了,容家聽說這賀家還這般紀念先人,以為是詩禮之家,還對賀家頗為讚賞。

  容尚書在家裡就稱讚賀家是「有禮之家」,說他們:「不忘先人創業辛苦,家風若此,何愁不興?」

  對這一條,容老夫人也是贊同的。還說:「將孩子們都帶上,薰陶薰陶。這樣守禮的人家,也是不多見了。多的是一窮便忘本。那樣的人家,是無論如何也沒有前途的。雖說是人家的家事,不好太打擾,幸爾有這一段淵源,備些相宜的禮物去,倒還算妥帖了。」

  容尚書與他弟弟、容老夫人的親兒子容翰林皆垂手稱是。容尚書更想,賀家才跟李家爭執完,自家過去,也是給賀家撐腰,好人做到底。於是一家人先遞帖子,再備些助奠的禮品,上上下下檢查了一回,穿戴皆沒什麼忌諱了,才浩浩蕩蕩來了賀家。

  容家已是精減了人數,並沒有在京城時那般前呼後擁,一人帶一、二服侍的僕婦而已。落到賀敬文的眼裡,卻有些刺眼。容家人丁興旺,容尚書光兒子就有七個!這麼一拖子人,對比賀家這點人口,再看容家這陣仗,又想人家對自己有恩。賀敬文心裡就過不去這個坎兒。

  羅老安人一看兒子這面色,就知道要不好。伸手掐了他一把:「你又犯了什麼呆氣?遠親不如近鄰,你祖父生前幫過容家,人家不忘本,遇上了,來奠一奠,有什麼不對?」

  賀敬文後槽牙裡磨出一道聲音來:「不過是千金買馬骨。」

  彼時賀瑤芳幾個人正由乳母帶著,往羅老安人那裡會合。賀瑤芳窩在何媽媽懷裡,何媽媽一腳踏過門檻兒,賀瑤芳冷不聽就聽到「千金買馬骨」,差點被這爹給蠢哭了。容家真不是這樣的人!縱然是,人家也沒害你,也沒害人,何至於就擺這張臉子給人看?

  羅老安人往日縱容兒子,今天卻不容他犯渾,硬梆梆地一句話把賀敬文給頂了回去:「起初人家遞了帖子來,你怎地不讓人家別來?還接了做甚?哦,不好意思?那現在我使人叫他們回去,怎麼樣?」

  賀敬文不吱聲了。

  羅老安人低聲喝道:「你給我打起精神來!這是你祖父的冥誕!」

  賀瑤芳別過了頭去,一臉的慘不忍睹。何媽媽將她放下,腳才沾地,就被大姐揪了過去。賀麗芳一手一個妹妹,又遞眼色給弟弟,忙得不亦樂乎。賀成章踱著小四方步,走到他爹身後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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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容家來得很快,羅老安人母子幾句話的功夫,他們已經到了門前了。見主人家闔家相迎,容羲忙說:「不敢當。」對羅老安人執晚輩禮。

  羅老安人道:「真是蓬篳生輝。」又拉一把兒子,讓他與容羲見禮,再去拜見容老夫人。

  容羲何等樣人?端方君子並不是傻子,一眼就看出賀敬文不樂意來。甚至賀敬文為什麼不樂意,他也能看出七、八分,無他,眼熟耳。容羲只當不知道,反而極體貼地道:「世兄青年喪偶,萬望節哀。」一句話,將賀敬文的黑臉給掩住了。

  羅老安人打著哈哈,忙與容老夫人見面。又請他們到房裡坐下。又愁賀敬文不會待客,自己卻是必得陪著女眷的。此時方覺出自己高估了兒子,歡天喜地迎了容家人來,簡直是自討苦吃。

  容家人也極識趣,只說拜一拜這有恩的賀老太爺,認一認賀家人,其餘隻字不提。賀瑤芳這才發現,她原來是見過容家許多人的,連容家有頭有臉的僕婦,都見過的。怨不得後來京城大街上,她被認了出來!

  重新見一遍上輩子見過的人,是一樁很新奇的體驗。容老夫人的變化並不很大,依舊那個慈祥又威嚴的老婦人。容尚書,哦,後來的容閣老,也還認得出。比較有趣的是容尚書的幼子容薊,日後名滿京城的翩翩公子,多少閨閣少女夢中的如意郎君,如今還是個發麵團子。

  賀瑤芳上輩子就沒跟這位少年進士,人人稱道的好人打過照面兒,倒是跟他的堂妹,容家的七姑娘有一點緣分。當年她躲到容家,就是跟這位容七姑娘住了小半個月,還借了她一些書看。

  此時的容七姑娘,也是個發麵團子,個頭兒比賀瑤芳要略高上兩寸,規規矩矩地由乳母抱著。也不多吭聲兒,只一雙大眼睛骨碌碌地四處看。

  容老夫人見過賀敬文,再看羅老安人,心裡就有一點同情。暗道,有這麼個兒子,可也真夠操心的。再看賀麗芳姐妹,也有點犯愁:這樣的爹,怕護不住孩子。然而又不好管旁人家的事兒,只得咽下了,轉與羅老安人敘一敘先人之間的情誼。

  羅老安人兒子扯後腿,也隱約覺出了容家人怕是明白了,此後便閉口不談讓孫兒去容家蹭課的事兒,只抹著眼淚,說著愧對祖上。又說:「孩子們又沒了娘。我那媳婦,比兒子頂用多啦QAQ我如今也是三災六病的,那個孽障也沒了心思……」

  容老夫人便有心做個好事,對羅老安人道:「正好,我家老七才要開蒙,你要放心,不如令俊哥與我家七郎一處讀書,如何?就好做個同學,日後科場上也好有照應。」

  羅老安人原不敢提這事的,如今喜從天降,又擦擦眼睛:「那敢情是好。」

  那一廂,賀麗芳已經主動邀了容家兩、三個年紀差不多的姑娘一處小聲說話兒了。兩家都在守著孝,一片素白裡也沒什麼有趣兒的玩具,不過摸了段藍繩兒翻花繩耍。

  賀瑤芳才要湊過去,忽聽著哥哥要去容家讀書了,簡直是晴天霹靂!她哥哥去了容家,她還要怎麼跟過去蹭課?!

  冷不丁被賀麗芳掐了一把:「你做什麼呢?」

  賀瑤芳笑笑:「沒什麼,就是看著那邊那個姐姐眼熟。」 又看了一眼容老夫人身邊兒那個丫頭,果然眼熟!正是後來京城街上認出她來的人。

  賀大姐硬咽下一句「你要死」,低聲道:「你跟七娘年紀相仿,你們一處玩。不要怠慢了客人。」

  賀瑤芳悠悠地起身,撫一下裙擺,緩緩走了過去。她卻忘了現在自己也是個團子,走得搖搖擺擺的,十分喜人。容大夫人瞧見了,捏著方帕子,指而笑道:「嬸子莫哭,兒孫自有兒孫福,單看這姐兒可不得了。」

  羅老安人心裡一驚,也不哭了,問道:「可是說笑了,這能看出甚麼來?」心裡卻想,自打她娘死了,她就野了,淘氣的本事可是真不得了的。

  容老夫人亦問:「怎麼了?」

  容大夫人對賀瑤芳道:「二姐兒,過來好不好?」

  賀瑤芳不明所以,見羅老安人點頭,便走了過去。只聽容大夫人對容二夫人道:「你看出不一樣的來了麼?」

  容二夫人兩道長而細的眉毛皺成好看的模樣,忽然拍手道:「是了是了!」

  容老夫人也笑道:「這大約就是天生的好儀態了。」

  賀瑤芳又叫雷劈了一回——這容家可真了不得,可不是麼,她這步態,妥妥的宮裡幾十年養成的習慣。她年紀小了十倍,個頭矮了三、四倍,還是叫人給認出來了。

  羅老安人聽了也是歡喜,卻又並不很放在心上,只順口道:「借您吉言了。」她還是更關心賀成章讀書的事兒。打發賀瑤芳跟容七一處玩耍,又陪容家女眷說幾句話,祭祀便開始了。

  羅老安人心道:可算開始了,免得那個孽障再對容尚書擺臉子。

  哪知容尚書是個聰明人,既侍奉得了皇帝,也哄得了舉人。待容家告辭之時,賀敬文已經一臉服氣地對容羲說等寫了文章還請容羲給指點。容羲也含笑答允了。聽說要送賀成章去容家跟著讀一年的書,賀敬文也是驚喜的模樣。

  把羅老安人看得又好氣又好笑。笑完也是歎氣,這兒子有些癡,縱中了進士,也只好求個清閒些的職務,萬不敢叫他與人周旋的——太傻。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4 11:13 AM

第10章 到底意難平

   容家答允了賀成章去附讀,賀家便將此當做了一件大事來辦。賀瑤芳的那點子小心思,在這樣的一件大事裡,簡直不值一提。賀家是科考起家,羅老安人的娘亦如此,自然將讀書科考做官看得極重。

  羅老安人且將旁的事都按下,張羅著賀成章隨侍的書僮、小廝一類,又有穿的衣裳、帶的食盒、文房四寶。賀成章年紀小,書僮本是沒有的,少不得自家中遴選。賀家僕人又不多,除了書僮,還要個年紀略長的跟著壓陣。

  最後羅老安人選了自己昔年陪房的孫子,一個比賀成章大一歲的男孩子。又思容家是書香人家,恐這小男孩子名兒不雅,遂給他改名喚做捧硯。

  賀瑤芳對這個捧硯倒是有些印象,一個沉默又聰明的男孩子——可惜走得太走。在他們覺得柳氏為人不壞的時候,便是捧硯先察覺出不對來的。奈何人微言輕,最終逃不過一個被發賣的命。對捧硯,賀瑤芳是極放心的。再一看賀成章的那個小廝,也是個可靠的人,她便不操這份心了。

  賀敬文又特意篇出了開蒙的書來,鄭重將賀成章喚到面前:「我原也教過你識字,我問過你容伯父了,他家開蒙便是用這幾本書,你要用心讀書,尊敬師長、友愛同學。」

  賀成章恭敬地答應了,雙手接過了書,轉交給捧硯捧著。

  賀敬文又板起臉來對捧硯道:「你是捧硯?」

  捧硯抱著書,低頭道:「是。」

  賀敬文道:「服侍哥兒往容家去,不許淘氣!」

  捧硯又答一聲:「是。」

  賀敬文又不好跟他小孩子多計較,對自己兒子卻是可以多訓導幾句的:「你到了容家,萬不可戲笑,一則你尚在孝中,二則你容伯父也在孝裡。定好了下個月你往他家去,這個月你便在我跟前,我好歹多教你些兒,免得到那裡露了怯,叫人小瞧了去。」

  賀成章唯唯。算來他長到這麼大,跟這親爹相處得實在有限,賀敬文說「教過你識字」未免有些自誇。教授他識字的事情,做得最多的,實是他母親和祖母。然而這兩位教導他的,萬事以孝為先,要「聽話」,不得與長輩頂嘴。賀成章也乖乖地點頭答應了下來。

  賀敬文見兒子「聽話懂事」也頗為滿意,給兒子定下了作息,每日何時過來授課,又說要每日檢查功課,喝問一句:「你可都記得了?說一遍我聽!」

  捧硯心道,這老爺比我爹還凶哩!不免為新跟的小主人擔心。

  賀成章記性也不錯,一一複述了:「辰時初刻往書房來讀書,每日功課當日做完,第二天還功課。」

  賀敬文才摸一摸新蓄的髭須,滿意地點點頭。一擺手:「去罷!」這個動作是跟他爹學的,他爹大小是個官兒,也有一點官人派頭。那位老爺子去的時候賀敬文還小,就只記得這個連進士都沒考上的親爹的威風了。長大了不免模仿一二,顧盼之間還頗為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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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成章從賀敬文書房裡出來,早在門口候著的乳母張媽媽便想要抱他走。賀家便是在賀成章的祖父還在世的時候,官也做得不很大,按制,無論如何也蓋不了五間七架的大屋。然而鄉下地方,不能建大屋,便多建院子,遠遠看去也是大大的一片。足夠主人家一人一個院子還有富裕。

  從賀敬文的書房往賀成章的院子,要走不少路。張媽媽恐賀成章走得累了,身上發熱出汗,便要抱他。賀成章牢記著亡母教導「你姐妹們日後如何都要看你的了」、「你要快些長大懂事」,以自己將要讀書,是個大孩子了,便不肯要張媽媽抱。

  才將小手一搖,話未出口,就聽後面賀敬文極威嚴地斥道:「叫他自己走!多大的人了,讀書了還要人抱,成何體統?哪裡學來的臭毛病?以後都自己走!」

  張媽媽原是笑迎賀成章的,聞言,笑容便僵在了臉上,心道:不讓抱便不讓抱,何苦這般嚇人?

  賀成章小小的心裡更是尷尬,他原就不想叫抱的。現在被他爹一說,倒顯得是他嬌貴了。

  一主一僕,一高一矮,都有些訕訕。

  張媽媽腦筋轉得快些,順口便對賀敬文道:「老爺說得是。讀書人家,與那等勳貴家的紈絝是不能一樣的。」

  賀敬文滿意地道:「就是這樣。去罷。」

  張媽媽不敢再抱,只管牽著賀成章的手,小聲囑咐:「哥兒沒走過這麼遠的路,還是牽著我的手,以後走慣了,便自個兒走。」

  一路將賀成章領回了小院兒裡。

  一腳踏進院門兒,張媽媽就看到了胡媽媽——賀麗芳來了。

  胡媽媽自打多了兩回嘴,就常被賀麗芳支使做這等活計。看著像是信重,賀麗芳的心裡,實是有些疏遠的。兩人一打了照面兒,都露出一個苦笑:平日裡不覺得,可自打沒了主母,這家裡可真是夠亂的。

  賀瑤芳原就是想緊盯著大哥,注意他一舉一動的,她如今看這個哥哥,倒不全像是個兄長,反而有些像看兒子。都說外甥肖舅,她的兒子跟賀成章眉宇間還真有那麼四、五分相似,越看越像——看著格外的親切,也格外的放不下。

  本想著自己過來的,沒料到半道上遇到了大姐,姐妹倆就一同過來了。賀麗芳見弟弟自己走了過來,也不驚訝,只上下打量著,問他:「爹說什麼了?」

  賀成章不好意思訴苦,默默地自己咽了,答道:「爹說的,與容……尚書說好的,叫我下個月過去。這個月且教我識字溫書。」

  賀瑤芳眼睛一亮,有門兒!她們家裡,倒是不禁女孩子讀書識字的,學得好時,賀敬文還要誇獎。當即便說:「我也想讀書!」

  賀麗芳恨聲道:「你要死!俊哥是往容大人家裡去的,你女孩子家家的,往人家家裡跑,成何體統?」

  賀瑤芳道:「誰要去他家?我要跟爹學……」說著,聲音小了下去,一雙手捏著衣角,仰臉問賀大姐,「不行麼?」那小模樣要多可憐有多可憐。

  賀麗芳也心軟,猶豫了一下,道:「那你先把爹哄得開心了,再跟爹撒個嬌,好聲好氣兒地說。」

  【行啊!夠機靈!】賀瑤芳原也是這麼想的,只因老皮老臉的不好意思說出來,現在是大姐「教唆」的,她便大大方方地點頭:「行!阿姐一起來麼~」

  賀麗芳一點也不猶豫地道:「你們都去了,我自然要去看著你們。」

  賀瑤芳對賀成章扮了個鬼臉兒,賀成章「噗哧」一笑,因領訓而抑鬱的心情瞬間好了不少。賀麗芳見一弟一妹擠眉弄眼兒的十分快活,原欲斥出口的話也咽了下去,哼了一聲道:「你們就會淘氣!俊哥,你怎麼自己走了來?這麼遠。」

  賀成章道:「爹說了,不叫抱著走了。」

  賀麗芳想了一想,道:「近了自己走,遠了、累了,頂好說……等等!」說著,朝賀成章招了招手。

  賀成章狐疑地走過去,賀麗芳又一把拉過了妹子,三人頭碰頭。就聽賀麗芳小聲道:「往後你們遇著了這樣的事兒,先不要反駁,照做,覺得累了,便直接累倒……頂好倒得叫人都知道了。」

  【好主意!】這位大姐不去宮裡弄死吳妃真是屈才了!賀瑤芳翻了個白眼,一面想【這個我不用你教】,一面想【怎麼不記得當年還有這麼一回事兒了?】直到被賀大姐拉著手領出賀成章的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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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瑤芳果依著她姐的方子,去賀敬文那裡討人情。走之前還順手帶了碟茶果裝到食盒裡,讓何媽媽拿著,她卻與綠萼一前一後慢慢地踱。到了賀敬文的書房外頭,先問一聲好。

  賀敬文對兒子嚴厲,對女兒卻好很多,讓女兒進來。見她接過了何媽媽手裡的茶果,小小的身子慢吞吞地挪了過來,一臉認真的模樣問他:「爹讀書這麼久,不餓麼?要愛惜身體。」不由失笑。

  賀瑤芳哄人是有一套的,昔年能在氣氛詭異的帝后中間左右逢源,如今重操舊業,對付親爹,自然是手到擒來。賀敬文一面嘲笑她:「小小年紀又懂得什麼?偏來裝大人樣兒教訓起我來了。」心裡卻是十分熨貼。

  賀瑤芳歪歪頭,趁著拿茶果的功夫,爬上了父親的膝蓋,賀敬文也順勢接了。賀瑤芳並不提賀成章,卻拿眼睛瞅桌上的書。賀敬文故意逗她:「你認得麼?也跟著看。」

  賀瑤芳道:「認得兩個字,娘教過我的,還說要接著教哩。我都能學會。爹,娘什麼時候叫我接著學?」

  賀敬文心頭一酸,接著就說:「你娘……」吐出兩個字,又生硬地折了回來,「爹教你吧。」這麼點兒的孩子,哪兒知道什麼生離死別呢?還是自己多照顧些兒吧。

  「爹不教我哥?」

  賀敬文猶豫了一下:「你哥哥……嗐,明兒你們幾個都過來,你哥哥姐姐們背書,你認字兒。既是你自己要學的,便不許哭鬧吵到你哥哥背書。」

  賀瑤芳痛快地答應了:「我一定學好。」能讀書寫字就好,不但能多明白些道理,要緊的是能拿到筆墨。

  自此,賀家三個孩子便一同在父親的書房裡讀書。原本賀麗芳還想讓小妹妹汀芳一道過來,無奈汀芳委實太小,坐不住,賀敬文只得遺憾地作罷。命人帶汀芳下去的時候,還撣了洪姨娘一眼。那眼神看得洪姨娘委屈得要命。

  賀瑤芳當時沒在意,等下了課,賀麗芳領她往羅老安人那裡去。羅老安人亦不阻攔孫女兒們識字,現見了她們,也是笑吟吟的,問今天學了什麼,又問:「俊哥呢?」
  
  麗芳道:「爹還要多教他些功課,好應付容家那裡的先生呢。我們先來了。」

  羅老安人又問今日學了什麼:「你爹和俊哥都還好?」

  賀麗芳道:「爹教的我們都會,爹樂著呢。只有一條不太好,爹只誇我和二娘,不肯多誇俊哥。」

  羅老安人笑道:「教兒子和教女兒,怎麼能一樣?你看你爹,可曾真的生氣了?」

  麗芳點點頭:「有那麼一小會兒,三娘坐不住,爹瞪了洪姨娘來。」

  羅老安人點評道:「那是他不好,兒女事,怪個妾做甚?先是三姐兒年紀小,你娘想教她也學不了,現在……總歸不是姨娘份內的差使……」

  次後,羅老安人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似的,要家下都改過稱呼來,全依著北面的稱呼,管麗芳姐妹叫「姑娘」或是「姐兒」,賀敬文坐實了是這家的舉人老爺,其餘依次類推。

   賀瑤芳的心卻已經不在這個上頭了,她覺得自己像是被人從天靈蓋上狠狠地劈了一刀,整張皮肉都裂開了,露出裡面的骨頭一般。那樣的赤祼祼地,直直地 暴露出了她內心最在意的事情。賀太妃到死,也不過是個妾。皇家的妾,做到太妃,有親兒子,風光,可對賀瑤芳來說,到底意難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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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看到有許多同學對賀大姐口頭禪的疑問,這樣,統一解釋一下好了:

一、她的年紀並不大,一切都處在一個似懂而非懂的階段。以前是親娘在,沒讓她接觸這些無禮的話(參考女主重生時對自己臥室的評價,親媽很用心的給年幼的子女打造一個無菌的環境),當然也就沒有需要向她說明某句話最好不要講的時候。

然 後母親去世了,家裡又出了一堆的破事兒,沒人管她。她呢,長姐情節吧,很護短,很想做一些事情,但沒有人教她。她就只有模仿一些她覺得「厲害」的語言動 作。她家裡是個中小地主的家庭吧,主人有文化,僕人未必有,當時親爹不在家,奶奶又忙,她能接觸的,就是管家婆一類的人罵小丫環的場景。聽起來挺威風的, 那就默默地學了吧。

二、死亡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可以有效地起到恐嚇的作用,免得不懂事的妹妹再做錯事。也是強調語氣。然後說著說著說順口了,就成了口頭禪了,長大後就完全忘了初衷。

三、她說這些話的時候,也是挑場合的,比如,她都是在私下裡,說妹妹的時候,也有在罵丫環的時候才說,但是在長輩面前,是從來不說的。她的長輩無從發現,也就談不上糾正。至於她妹,上輩子聽這個口頭禪聽習慣了,還覺得挺親切的(喂!

三、綜上考慮,我就是這樣設定的(喂!喂!

這個口頭禪以後可能還會有小劇情,這個就不劇透啦~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4 11:23 AM

第11章 另一個目標

  賀太妃平生三大憾事:一、少時家破人亡,二、與丈夫貌合神離,三、為人做妾。這三件事裡,頭一樣對誰都能哀歎兩句,還有人同情附和。第二件可與娘娘心意相通——二人對那位皇帝都不甚中意,卻又不得不侍奉這位仁兄。第三樁心事,卻是無人可訴的。

  皇家的妾,也是風光無限的,不是麼?換了哪個人,都得歡天喜地地接了這差使。可她的心裡,終是插著一根刺。榮華富貴誰人不想,她卻不想要這麼大的富貴,只想著平平安安,自己做個當家主母,足矣。平素也沒人不長眼地跟宮裡人說什麼妻妻妾妾,然而每每思及此事,未嘗不深以為恨。

  今日猛一聽說,賀瑤芳心裡打翻的不是五味瓶,而是被人往嘴裡丟了顆魚膽。以過來人的身份說一句討打的話,要不是被逼得走投無路了,她吃多了撐的去做那個狗屁皇妃!

  正在吩咐家務的羅老安人與正在認真觀摩祖母行事的賀麗芳,都沒有注意到,屋裡一個小團子的眼神兒變得堅毅了起來。【我就不信了,誰還該當去受苦不成?既要存活兄姐,已是逆天改命,便也不多這一樁。如何不能求一一心人,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移?】

  只有一件事情放心不下:她前世受娘娘恩惠頗多,兩人心意相通,有些個事兒,她從中出力不少。若是不入宮去,也不知道娘娘會怎麼樣,要怎麼遞個信兒才好……

  賀瑤芳越想越多,越想越遠,已經在籌畫要如何取信于皇后了。羅老安人安排完了事務,又囑咐賀麗芳:「不要無事亂忙,你才多大,能管得了多少事兒?休要處處好強,好歹柔順著些兒。抽些功夫去看看你四妹妹,她雖小,可不知不覺就會長大了。你是長姐,要做表率的。」

  賀麗芳痛快地答應了,卻對羅老安人讓她少管閒事不以為意。大人總覺得小孩子傻乎乎的,什麼都不懂,行為幼稚可笑。卻不知道小孩子心裡也有自己的一本小帳,且經常糊弄長輩。賀麗芳答應了照看汀芳,自然會做到,卻並不老實,依舊見事都要看一眼。母親故去了,她的心裡總是有些不塌實的,看到眼裡的東西總想都抓到手裡,攥得緊緊的,好讓現在的境況不再改變。

  羅老安人見她應了,也不覺得她就老實了,便要再磨一磨她的性子,緩聲道:「你已經是大姑娘了,得學些針線了。」讓她一針一針地納鞋底,看她老實不老實。

  賀麗芳喜道:「真的麼?」

  羅老安人撚了撚手裡的數珠兒,點頭道:「我何曾說過假話?」

  賀麗芳斜眼見妹妹在發呆,想到母親曾說過,富貴人家女眷,雖不靠女紅生活,多少還要學一些。便問祖母:「阿婆,帶二娘一起罷?」

  賀瑤芳早早練就一樣本領——無論在做什麼,只要有人提到她了,她總能及時回神兒,聽著長姐叫她,一抬頭,呆呆地看著羅老安人。老安人道:「她還小呢,再過二年吧。」

  賀瑤芳算一下年載,上一世她學針線更晚,且年紀小,也拿不穩針線,確實不急在此一時,便也跟著點頭。賀麗芳被噎住了,默念一句「好心遭雷劈,我不跟小孩子一般見識」,嘟著嘴坐著不說話。

  羅老安人見她如此,心道,到底還是孩子,也是有趣。叮囑道:「仔細不許傷了手,你們宋媽媽針線上是極好的,你便跟著她學。二姐兒縱不學這些個,讀書識字也要用功。」

  姐妹倆都答應了下來,又都有點擔心。這個想「我學針線,好有大半晌不能看著這死丫頭,她近來淘氣,專一亂跑,惹怒了長輩生氣可怎麼辦?」那一個想「這姐姐性急,我要不看著,她這得罪了人又如何是好?」真是有操不完的心。

  虧得兩人運氣都還不錯,此後數日皆相安無事。賀瑤芳「識字很快」,在她爹那裡留了不錯的印象,賀敬文臉上的笑影兒也多了不少,賀成章又聰明乖覺,賀家居然又和諧了起來。

  直到約定了送賀成章往容家讀書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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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敬文是個好窮講究的人,羅老安人也不願被容家小瞧。兩人給賀成章裡裡外外配好了行頭,除了他自用的,又備下了送給容家的禮物並贈與西席的束脩。

  到了正日子,羅老安人因不放心,自攜了兒孫往容家去,卻將孫女兒們留在家裡。賀麗芳不能旁觀此事,總覺得不安,急得在屋裡打轉。

  賀瑤芳卻在回憶——我怎地上輩子沒聽說過這件事情來?算來容家還有一年多的孝要守,大哥在他們家讀了一年的書,再怎麼著,她都該記得些事兒了的。這裡面究竟出了什麼變故?可憑她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來這中間有什麼變故。

  姐妹倆一站一坐,白耗了大半晌,宋婆子親自過來傳了羅老安人的話:「老安人和老爺在容家吃酒了,叫我來服侍姐兒們用飯。兩位後半晌就帶著哥兒回來啦。」說話間,臉上說不出的暢意,仿佛那個讀書的人是她自己。

  賀麗芳心緒不佳,午飯用得少,看賀瑤芳沒事兒人一樣該吃多少吃多少,恨得差點要罵一句「豬」。氣鼓鼓地將飯碗放下:「不吃了。」

  賀瑤芳慢條廝理地咽下一口湯,仰著臉讓何媽媽給她擦嘴,輕聲道:「你急也沒用,阿婆他們該做什麼還是做什麼,不如好好吃飯,有力氣等阿婆他們回來了,好問這一天的事兒。」

  這麼急的脾氣可不大好,總要改一些才行。不必變得乖巧得像只兔子,至少不能隨時都像被踩了尾巴的貓。她也擔心,但是有些時候就不能讓人看出來。如果說賀瑤芳現在有什麼忌諱,就是放心不下一兄一姐,哥哥看著沉穩,姐姐卻略顯毛躁。她得做最壞的打算,萬一柳氏還是進門了,要轄制這個繼母,賀麗芳這樣是萬萬不行的。

  賀麗芳一口氣堵在心口吐不出來,又咽不下去,捶了捶胸口,想發火,又覺得這話有些對,不發作,又憋屈。最後悶悶一道:「我去歇個晌,你也去歇著。等阿婆回來好有精神。」

  賀瑤芳搖搖頭:「等在容家吃完了,阿婆也就該回來了。睡到一半又要起來,頭疼,我要去娘房裡看看。」

  一提生母,賀麗芳也不憋屈了,轉而傷心地道:「你又知道了。」賀瑤芳道:「我什麼也不知道,就是想娘了。我想給娘打掃屋子。」賀麗芳厲聲道:「不許去!」

  賀瑤芳驚訝地看著姐姐,只見賀麗芳眼眶已經通紅了,眼淚也開始往下掉:「去了也沒個娘在等著你!」

  賀瑤芳對生母真個沒那麼深的感情,只在吃繼母虧的時候才會想:要是親娘在就好了。她要去李氏臥房,乃是動了一樁心事——行孝。雖不是舉孝廉的年代,孝子節婦還是受追捧的。若能博些好名聲,也是多些倚仗。賀瑤芳只恨自己想到這主意太晚,早該每日按著飯點兒到李氏的臥房門外磕頭問安,跟親娘還活著似的。頂好拉著哥哥姐姐一道兒,尤其是賀成章,讀書人再有這等名聲,那是極好的一件事情。再者,李氏生養了他們幾個,她此生還從未問過安,如今補上了,也是應該的。

  賀瑤芳上輩子便養成了打定主意便不回頭的賭棍脾氣,不顧長姐反對,次日開始,便每日晨昏定省,直如母親還在世一般。賀家人口少,無事時總是一處用飯,羅老安人飯桌上不見她,便問出了何事。

  賀麗芳心裡咯噔一下,又不好回答,只好裝傻,心想,這也不是件壞事,且磕個頭,也不費甚事。

  果然,賀瑤芳後腳便到了,小臉兒上還帶一點潮氣。賀敬文正欲質問何媽媽,見這婦人眼睛通紅,也像是哭過的,不知出了何事,聲調也放緩了:「二娘,怎麼來晚了?在自己家裡還遇上什麼事了不成?」

  賀瑤芳抽抽答答地沒回答,何媽媽哽咽著道:「姐兒往娘子臥房門外問了聲好才過來」

  賀瑤芳此時方道:「早起來,想起爹給我講的書。我就想娘了,」說著,眼睛濕漉漉地看著賀敬文,「爹,我以後能常過去麼?」

  賀敬文才給她講些二十四孝的故事,被她這份孝心感動了,滿口答應:「好好好,你有這份孝心是很好的。」又令長子長女也向她學習。

  羅老安人一個阻攔不及,就見這一對父女辦了這麼件傻事兒,不由得眼前一黑——這可怎麼是好?

  凡事過猶不及。賀家的孩子,俊哥乖乖讀書,孫女兒們老實識點字、學點女紅、會算帳管家,足矣。何苦做這等出頭的椽子?!

  可兒子都答應了,這事又占著個道理,羅老安人也不能做惡人,只有捏著鼻子答應了。再看賀瑤芳,就覺得她越發脾氣古怪,需要個母親來教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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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瑤芳計謀得逞,心中得意。羅老安人實是位精明的老婦人,比賀敬文要靠譜得多。自打這幾個孩子日日沖那空屋子晨昏定省,她便有意無意通過僕婦之口,將這幾個孩子的孝行傳揚開來。到了臘月裡,闔縣皆知,連鄰縣和州裡,都聽到一絲風聲了。

  賀瑤芳裹著件棉斗篷,抱著個小手爐子,綠萼給她在火盆兒邊上烤桔子。何媽媽開心地道:「外頭都說哥兒姐兒好呢。」

  賀瑤芳道:「也是應該做的。」

  何媽媽又說起將要過年,囑咐她過年的一些忌諱:「那姐兒記好了,過年不許說不吉利的話。嗐,姐兒只管說吉祥話兒就好了……」

  絮絮叨叨,說得賀瑤芳昏昏欲睡。

  正昏沉間,卻聽到外面有喧嘩聲,過不多時,容家便派了人來,道是今上病重,召容尚書奪情回京,襄助閣老們處理事務。容家的西席自然也帶走了,賀成章便成了個失學兒童。

  賀瑤芳:……原來是這麼回事兒!我就說我忘了什麼!「先帝忌日」麼!只恨一下子變得小了,一些日期一時不慎就算得模糊了。所以,那位萬歲,也快要登基了啊!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4 11:29 AM

第12章 認真的反省

  容家要走了,對賀家來說並不是一件好事!然而皇帝召的,還是一個將死的皇帝召的,容尚書是不得不攜家帶口赴京的。這節骨眼兒上,不去也不去,除非想跟著皇帝一塊兒死。

  京中閣老大人們,雖都是讀書人出身,對手下敗將們也頗為寬容,並不是必得將人逼死不可,頂多叫你回家讀書,或者流放三千里。命,是定能保住的。然而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自己飄然引退,與被人排擠出局,那是兩種心境。真落到後一種下場,比死了都要難受。

  縱以容羲之從容,還是火急火燎地由長子、次子並一個侄子,一路護送著隨著天使先期北上。由他的弟弟容翰林照顧著老母、家眷,慢慢一步跟過來。若是這萬歲真的要大行,這些命婦們少不得也要入宮哭一回靈的。

  臨行總要與鄰居打聲招呼,賀家便也知道了容尚書是被皇帝急召回京的。無論天使,抑或是容尚書,都不肯過早洩漏此事。然則賀敬文是不久前才自京中還鄉,彼時已有一些不好的流言在京中流傳,再看如今情況,賀敬文多少猜著了一些。羅老安人問了賀敬文隨侍的僕役,也猜著了幾分。

  兩人都知道此事不可宣之於口,只準備了厚厚的儀程,客客氣氣地將容家人送走。回來將掃視一下自家,因也算是在喪中,縱然新年將至,也不如往年花紅柳綠的熱鬧。哪怕明天皇帝就駕崩了,消息傳了過來,也不至於有什麼犯忌諱的東西。原本因羅老安人乃是李氏長輩,有羅老安人的地方,倒不用十分拘這個禮,過年還可稍作慶賀取樂。如今羅老安人也下令將這些統統取消了,落到了外人眼裡,更顯得母子二人真是有情有意。

  賀麗芳兀自傷感,覺得祖母和父親真是好人。至於賀瑤芳,那是有了前世的底子,於旁人是猜測,於她,就是板上釘釘的事實。皇帝就要大行了,且就在來年正月,這個時候還要準備什麼慶新年的事兒啊?準備了也是白費功夫,彩燈掛不幾天就得撤,都挨不到元宵的。

  賀敬文初時有些哀聲歎氣,山陵崩,怎麼著也不是件吉利的事情。羅老安人傷感了一陣兒,對宋婆子道:「想當初,我得誥命的時候,今上還在東宮呢,如今也……」

  宋婆子陪著歎了幾聲氣,正要開解她,忽聽著羅老安人道:「去把老爺叫過來。」

  宋婆子:「……(⊙o⊙)?」一時無法適應這話題的突然轉變。

  羅老安人很快就抓住了這其中的機遇——今上如果大行了,太子登基,豈不是要再開恩科?這樣的事情,羅老安人並不是第一次經歷了,今上登極,至今不過十有一年,早先他登基的時候,就來過這麼一回。再往上溯,羅老安人還小的時候,先帝他爹,也是這麼造福天下士子的。

  算上這一回,已是羅老安人見過的第三回恩科了。

  得讓兒子早早準備。趁著年輕,多趕幾場,保不齊哪一場就能中了個進士呢?再者,年輕人,身體壯,來回奔波也還能吃得消不是?成名須趁早,科考,也是一樣的道理。

  只是這麼個打算,是不能在皇帝還活著的時候就明目張膽地說出來的。對兒子能說,對僕人是一個字也能洩漏的,再心腹的僕人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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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婆子滿腹狐疑,卻不敢再問,親自去將賀敬文請了過來。賀敬文自覺與容羲十分投契,因容家走得匆忙,又皇帝將崩,心情正不好,也顧不上教兒女功課了。正獨自在書房裡哀聲歎氣,見宋婆子過來,皺眉問道:「娘喚我有什麼事?」容家的人都送走了,近來還有何事呢?

  宋婆子道:「我也不知,老安人吩咐了請您過去吶。」

  賀敬文想破了頭也想不出羅老安人喚他究竟有什麼事,一直到了羅老安人的房裡,老安人仍舊不肯與他直說,而是先遣開了宋婆子。且不說宋婆子因主人家避開她說事而心中惴惴,出了房門之後擔心了許久。單說賀敬文見母親如此神秘,也有些不安,問道:「娘這是?」

  羅老安人道:「附耳過來。」

  賀敬文被這氣氛所感染,極不自在地湊近了,又問:「有什麼大事,這般神秘?」

  羅老安人手裡依舊攥著她那走坐不離身的數珠兒,嘴唇微動:「快過年了,來年快要開恩科了。」

  賀敬文隱約猜著了今上或許要崩,卻不曾想過從中獲益。現被羅老安人說破,仿佛被捉鬼的道士貼了張僵屍符,整個人僵在那兒半晌沒個動靜。羅老安人心裡騰起一陣暗火:這兒子忒沒出息!

  再沒出息也是自己的獨子,還得指望著他。羅老安人耐著性子勸兒子,故作感歎地道:「我這輩子,已經見過兩次新君登基的恩科了,這是第三回啦!你呀,早做準備,也好為新君效力。」

  「為新君效力」五個字戳到了賀敬文的心坎兒上,硬將頭升起的異樣感覺壓了下去。賀敬文登時揚起鬥志來:「是。」

  羅老安人道:「此後你便用心讀書,旁的事一概不用你問。過了年,天氣暖了,我們便搬到城內居住,也方便你與同窗切磋文章,也方便你向博士們請教。」

  賀敬文唯唯。

  羅老安人依舊不放心,額外多囑咐一句:「此事是我猜測,萬不可說將出去。萬一聖上安康,叫人知道了家裡的盤算,便是禍事了。」

  賀敬文心道,我又不是三歲的孩子,恁事不懂,何必再說這個與我?倒像是我真的不知輕重,會四處亂說一般。心裡就不痛快起來。

  老安人看著兒子一張臉,從進門時的疑惑,變成後來的振奮,現在又黑了起來。前一變好猜,這後一變又是怎麼了?她縱是親娘,也難猜著兒子這等自尊。心裡又給兒子蓋了個「性情古怪」的戳子。目送兒子去讀書,自己又獨坐著且愁且歎了一回。

  宋婆子在門外張望了一回,見賀敬文怏怏著臉走了,才蹭了進來,小聲問:「安人?」

  羅老安人轉一轉數珠,對她道:「將過年了,叫哥兒姐兒們不必再緊盯著功課了,鬆快幾天吧。一年到頭的,也都累了,叫他們父親也好清清靜靜地讀幾天書。」

  宋婆子暗中揣摩:難道方才就說的是這件事情,是以老爺不開心?

  羅老安人已經闔上眼睛,又飛快地撚著那串數珠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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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婆子只有在李氏娘子才過門兒那一、二年才如此頻繁地跑過腿兒,此時偷不得懶,只好又跑一趟。先去賀成章那裡,再往賀麗芳處通知。賀麗芳也不覺有什麼不妥,說一句:「知道了,媽媽辛苦了。」還讓人給宋婆子倒茶吃茶。

  宋婆子贊一句大姐兒會做人,再看胡媽媽有些蔫蔫地站在一旁,看著她欲言又止,心道,這是沒看好人就下菜碟兒,叫人給抽了。也對胡媽媽點個頭兒,便去尋賀瑤芳。

  賀瑤芳一張小臉兒陰得能滴出水來,她在生自己的氣。今上,在她的腦子裡,那是個「先帝」,每年宮裡許多祭祀,都少不了要拜一回的人。不特是這個人,還有自太祖以來之帝后,其冥誕忌日,穿衣等等都要留神。統共五個皇帝、十三個皇后,她當時都記得真真兒的,一點都不曾錯過。

  現在倒好,連這個都忘了。不但如此,自打重回了三歲,人也幼稚得多了,做了許多蠢事。

  與前世那個從容冷靜的太妃,差得太遠。此生立誓不肯入宮,然而前世的本領見識,如何也丟了呢?這重回童年的離奇經歷,多少還是對她產生了一些不大好的影響,好像整個人也浮了不少,真跟三歲似的跳脫了。必得警惕!

  何況,留給她的時間不多了。

  正月初七,帝崩。太子即位,詔令次年加開恩科。過不幾月,賀家便搬到城內居住,她祖母就開始張羅著給她爹續弦了。而她所有的倚恃不過兩條:其一、知曉些旁人不知道的事,二、那幾十年積累的本領。

  經了舅家的事情,便知自己知曉的事情也未必全是真的,當慎重。所可倚者,唯有自身的本領。豈可因懈怠而荒廢?荒廢了那就是一個死。還得小心些,不特長姐發現了自己的改變,連容家的夫人們都覺得自己行止有異。這個倒不必有意去改,反顯得生硬,只是以後做事要愈發小心,萬不可再露出馬腳來了……

  賀瑤芳才打定主意,何媽媽便過來說:「老宋來了。」

  宋婆子親自過來說:「老安人說,將過年了,一年到頭的,都累了,這幾日不必認真功課。」算一算日子,也差不多了。要擱宮裡,正經的規矩,皇子們一到了臘月,就不怎麼讀書了——不是臘月的時候,他們也沒怎麼用功過。這規矩是到了娘娘生了太子,眼盯著兒子讀書之後,才略緊了些。

  賀瑤芳上輩子讀書就是繼母為了顯擺賢良,也無人緊逼著她。她哥哥賀成章倒是很用過一回功,畢竟男子要科考。她關心另有其事:「那阿婆有沒有說,哥哥什麼時候再讀書?」這年頭,既不是勳貴出身,便真是「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宋婆子知道她喜歡讀書識字兒,只當是讀書人的孩子果然也是好讀書的,並不以為異,反猜她這是借著問哥哥的事兒,實是她自己想讀書。對這小女孩兒的小聰明有些好笑,笑吟吟地道:「那還要問過老安人才知道呢。姐兒想讀書了?」

  【那就是還沒安排了?到底是親娘不在,哪家娘都先想著自己的兒。】完全不記得上一回大哥是什麼時候讀的書了,總在搬到城內之後吧。賀瑤芳笑眯眯地道:「是的呀。」

  宋婆子趁機賣個好人,道:「老安人不會忘了姐兒的,要不,宋媽媽看看能不能給姐兒說說?」

  只見賀瑤芳眼睛一亮,一拍手:「好的呀。」

  宋婆子對自己的表現頗為滿意。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4 11:31 AM

第13章 開闢新地圖

  宋婆子在賀家大宅子裡蹓了一大圈兒,兩條小腿酸脹得要命,到了羅老安人跟前兒還得陪著笑臉兒,將賀麗芳幾個誇了一通:「哥兒姐兒真個是長大了,小大人兒模樣。哥兒也不鬧,姐兒還叫倒茶呢。」

  羅老安人滿意地輕撚著數珠,微笑道:「總算都不算他們爹娘。」

  宋婆子:「……二姐兒還問起讀書的事兒呢。」

  羅老安人感興趣地一挑眉,宋婆子不消她問,自家便說了起來。二姐兒如何問她哥兒讀書的事情,及被道破也想讀書,眼睛也亮了。末了還贊道:「真是書香人家的姐兒,也是喜歡識文斷字兒的。」

  羅老安人撥弄數珠的手一頓,她還真不曾想到此節。眼下要緊的是賀敬文的恩科,賀成章畢竟還小,過了年也不過是六歲而已。晚個一年半載的,到城裡再正經開蒙也來得及。是以她安排事情的時候,並不放在心上,也不覺得耽誤這一陣兒有什麼要緊。現在被宋婆子這麼一說,她隱隱覺得有些慚愧——居然沒想到孫兒才開始的學業要中斷。

  羅老安人心念電轉,瞬間拿定了主意:「年前總是要歇的,年後便搬到城裡去居住,也好請西席來!」竟是不等李氏周年過了,便要搬遷。

  宋婆子小心翼翼地問道:「那娘子的周年?」

  羅老安人冷笑道:「你說李家?管他們做甚?容家才搬走,他們不過來鬧就謝天謝地啦。總在這裡住著,離得太近,窮急了眼的人,隔三岔五上門來鬧,成何體統?到了城裡,自有人拿他們!」

  宋婆子奉承道:「誰說不是呢?城裡總比鄉里好講些道理。鄉里人最好不問青紅皂白,只看著是親戚,再如何作惡,也須得順著他,真是傷了好人的心。城裡好歹有些識文解字的,能分辨個是非出來。」

  羅老安人欲言又止,終是將贊同的話給咽了下去——世人重宗族,若真是掰扯得太明白了,又要被人說是刻薄寡恩了。揮揮手,羅老安人道:「生累你這一日跑來跑去,也歇著去罷。橫豎等搬到了城裡,這煩心的事兒就少了,你我就都能清閒了。」

  宋婆子直道不累,又給羅老安人端了一回茶,看小丫頭上前頂著,方垂手退下了。一出門兒就捶腿,她也是累壞了。

  小丫環看著羅老安人就靜坐著撚數珠兒,也不說話,也不幹旁的,更不曾吩咐她做些什麼。有點子事兒幹,活動活動,還好捱。一動不動站了半晌,將她腿都站硬了。小丫頭眼巴巴地看著老安人,巴不得她有什麼吩咐。老安人卻已經陷入了自己的世界裡,兒子再窩囊,也不能掐死扔了——這是獨子;孫子看著聰明懂事兒,可惜太小;孫女兒也機靈,可是大的潑辣小的古怪,更小的那個還什麼都不懂。真是傻的讓人愁,聰明的也讓人愁!

  羅老安人最後又繞回了原題上:得給兒子續娶個能理家的周到媳婦兒!不然自己非得累死不可!就怕累死了也不能面面具到,必須給自己找個幫手!有了新親家,便是李家要鬧,自家也得一助力,有了助拳的了。

  皇帝大行之後,京城百姓禁婚嫁的日子長,似這等外省又是賦稅重且少有免稅的地方,沐恩少的,禁的日子就短。很快就能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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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年,過得頗為冷清。不好放爆竹,也無法張燈結綵。鄉居又沒什麼歌舞戲曲兒,賀瑤芳無聊得厲害,何媽媽說道:「不守歲的孩子長不大。」她也沒當回事兒,沒熬到子時就一頭紮到何媽媽懷裡睡著了。

  睡得是淡定從容,頗有大將風範。

  何媽媽被她一臉「魚唇的凡人,我已看穿一切」的表情給震懾住了,半晌說不出話來,夢遊一般將人放回床上,除了外衣,擦了手臉,看她睡得熟了,才退回來安置綠萼。

  汀芳早就睡得人事不知,賀成章還在硬撐,等兩個妹妹都睡了,他也打起了哈欠,不多時也打起了小呼嚕。賀麗芳熬得最晚,羅老安人看她睏得眼淚都流出來了,也命她去睡。

  兒子閨女都這麼省心,賀敬文只覺得是祖宗保佑,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兒女省心,就更有閒情逸志懷念妻子,心裡默念幾句前人寫的悼亡詩,覺得古人真是懂我,元稹是我知己。

  羅老安人年老覺少,本還想再念幾卷經,熬一熬的,被他這一臉感懷的表情氣得不輕,索性也去睡了。

  過年又安排祭祖一類的事務,瑤芳皆不曾參與,只在屋子裡與長姐、綠萼等玩耍,或逗著汀芳教她說話念詩。

  轉眼便到了燈節,老安人便說,擺著彩燈未免不相宜,不若出些簡單的謎語,令孫子孫女們猜,猜中了有獎,也算是過節了。賀敬文好這個,聽了便去翻書,揀那淺顯的謎面兒抄了幾個,留待晚間逗兒女。

  不料才過晌午,就來了掃興的——山陵崩,別逗樂了,老實跟著嚎兩聲兒罷!

  賀敬文抬頭一看,好大的太陽,低頭一瞅,一手的謎語。只能自認晦氣。什麼元宵,什麼樂呵都扔到一邊兒了,先把全家人召集起來,一齊來哭兩聲兒得了。

  這位皇帝,如今要稱作先帝了,賀瑤芳終於把稱呼給對上了號兒。這位先帝,賀瑤芳是每年都要為他穿幾日素的,那時候勉強也算是先帝的兒媳婦兒——雖然不是正經的兒媳婦,非穿素不可。也曾感傷地哭過幾聲兒,這一回哭,倒是一點兒也不費勁。

  在她的兄姐雖然明白死了皇帝不是好事兒,可就是哭不出來的時候,她已經眨眨眼睛,臉上掛了兩行清淚了。抽一下鼻子,才反應過來:你娘的!哭得太好了!哪家四歲的娃兒入戲這麼快的?

  急忙補救。悄悄伸手先抹眼淚,然後拉拉賀敬文的衣角:「爹,別哭。」作出「你傷心我也跟著難過了」的樣子來,好歹算是在別人發現之前把這事兒給糊弄了過去,自己又驚出一身汗來。

  賀敬文也不是太傷心,只是哽咽一句:「東宮年少,真是令人唏噓。」他爹死的時候他年紀也不大,這是有些物傷其類。

  哭完了,一抹臉,各自回房,該幹嘛幹嘛去,晚上吃碗湯圓算完。此地是財賦重地,天下之稅近半出自於此,闔省上下沒受過多少減賦的恩惠,對他的感情實在是有限。哭兩聲算是給面子了,誰會對一個總是收你的錢、連折都不打的人有太濃烈的感情呢?

  自上而下,不過是覺得「死了皇帝」這件事情很嚴重,對「皇帝」之死表示了極大的傷感與不安,借著這件事兒,展現一下情懷。至於皇帝名號下的這個人,大家又沒感受過他的好,是吧?

  賀瑤芳原本有一點傷感的,也全沖散了。現在還哭啥呀?先前年年哭來的,早麻木了。

  於是各自回房,也不敢戲笑了。賀敬文還道女兒真是個貼心的小棉襖,發現他難過,也跟著難過,真是早慧懂事。羅老安人擦擦眼角,心道,可算有人哄住他別作亂了,要是新媳婦有二姐兒這等哄人的本事,我就可以放心啦。兩位看向賀瑤芳的眼神兒就分外的慈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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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瑤芳又被兩位長輩發了好評,這個好評現在還沒有多大的用處,估且攢著。賀麗芳與賀成章顯然也發現了這一點,賀麗芳第二天就過來,千叮萬囑:「你要聽話,瞅著爹不忙的時候多陪陪她,爹要喜歡你了,就會有好事啦。」

  這些話也沒人教她,都是她自己東聽一句、西聽一句,最後自己總結來了。嗯,跟她說這些最多的,還是胡媽媽。賀大姐有時候覺得,胡媽媽也並不是一無是處的,故而近來對胡媽媽又略親近了一些。

  賀成章則是踱著他的小四方步兒,伸手摸摸妹子的腦袋:「幹得漂亮!」

  賀瑤芳:……這都哪兒跟哪兒啊?

  正好賀成章過來了,賀瑤芳便順口問一問他的功課怎麼樣了,有沒有在溫習。賀成章心裡暗笑:二姐兒到底是小孩子,自家喜歡讀書識字,遇到誰就都問這個。於是寬慰妹妹:「嗯,我也在溫書,我問過阿婆了,阿婆說,出了正月就搬到城裡去,聘個好先生教我們讀書……」

  賀瑤芳傻了,重活一回、得到彌補遺憾的機會也不是白給的,也是要付出代價的,比如就像現在這樣,隔三岔五地被雷劈一回——你娘的!上一回沒那麼早搬的呀?!這是怎麼了?如果跟上一回不一樣了,那我知道那些事兒就廢了呀!

  她並不怕陌生的環境,也不懼危險的挑戰,卻很擔心自己會被慣性的知識所蒙蔽,致使原本能渡過的難過因為她受記憶的影響而應對失當。

  賀成章原以為妹妹聽到消息會開心,不想卻看到她沉著一張小臉,不由擔心道:「你不開心?」不對啊?

  賀瑤芳勉強笑笑:「有先生當然開心啦,不過……城裡是什麼樣子的呢?」

  原來是擔心這個!賀成章現在還是很好騙的,馬上將他也不熟悉的城中生活描繪得十分好:「有好多書鋪子,有很多學問很好的人。聽說,還有爹的同窗,他們家裡都有讀書識字的小娘子呢,你會有玩伴啦。玩得好的朋友,叫手帕交哦。」

  賀瑤芳:……她上輩子在這城裡,別說手帕交了,連塊抹布都沒結交上,淨被關家裡「學規矩」了。

  不管她樂意不樂意,正月一過,賀家就開始收拾行李,又打發了僕人去城內收拾房舍。二月初六,全家都搬到了城裡居住,鄉下老宅則交由賀家的老莊頭兒全權負責。

  賀瑤芳被賀麗芳攬到懷裡,看著車窗外的景色,思考著為什麼這一回搬得如此之早。賀麗芳摸摸她的額頭:「你要是覺得暈,就靠著我,別看外頭啦,看得臉都綠了。」

  賀瑤芳回頭一笑:「不是暈的,就是看著這裡太空了。對了,城裡,也有娘的屋子麼?」

  賀麗芳的臉也黑了,她到底年長幾歲,想得更多一點,大概也聽到些下面人的議論,估摸著不久之後就會有個繼母。這可真是惱人啊!這樣的煩惱,現在還不能跟弟弟妹妹們講,他們還小,什麼用也不頂,搞不好還會添亂,不如自己去抗議,他們真的不需要一個後娘!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4 11:32 AM

第14章 不好的開頭

  賀家在城裡的宅子並不小,但是賀瑤芳第一眼看到它的時候,就覺得它實在是過於狹窄了。且不說曾見識過宮廷的宏偉壯觀,便是賀家在鄉間的宅子,也比它要大得多。馬車入城的時候還不覺得,反覺得大街上人來人往,兩旁的店鋪幌子迎風招展,又有沿街叫賣的,十分熱鬧。

  馬車漸漸駛入里弄,外面的熱鬧聲漸消,賀瑤芳無端地覺得這裡有些陰森。城內的賀宅,見證了整個賀家的興衰榮辱。無論賀家是興是敗,它都這麼默默無言地立在這裡,恁般無情。

  賀麗芳見妹妹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大門,放下自己的心事,咳嗽一聲,對她道:「怎麼?不記得了?咱們去年才從這裡搬回鄉下老家住的。去年爹往京裡趕考,阿婆便帶著我們回鄉下去了。」還有一句話她沒說,也是因為李氏在城中住得憋悶,羅老安人才動念,攜家帶口到鄉下去散心。

  賀瑤芳回頭一笑:「是有些記不大清了。」離家那麼多年了,且這宅子在柳氏進門之後又改動了許多,最後還賣給了旁人家。

  賀大姐又摸摸妹妹的毛頭:「嗐,看我,你去年去年才多大呀?不記得也是常有的事兒。」

  賀瑤芳本自傷感,聽她這麼一說,「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哈哈哈哈,你又很大了麼?」賀大姐這半年多來總是在裝大人,這一回的話說得越發的逗。

  賀麗芳本是好意,被妹妹一笑,便有些羞怒,嗔罵一句:「你要死!好心跟你說,你還笑!我再不理你了。」說著,把妹子的腦袋揉成了個大毛球兒。

  賀瑤芳一手護著腦袋,一手扯著姐姐的胳膊:「哎呀哎呀,你欺負人。」

  姐妹倆在車裡滾作一團,胡媽媽與何媽媽看鬧得未免有些不像話,忙上前來將二人拆解了開來。何媽媽匆匆給賀瑤芳解了頭繩兒重新梳頭,胡媽媽給賀麗芳理衣裳。何媽媽口拙,也不大敢說話,只管俐落地下手。

  胡媽媽被賀麗芳冷落了一陣兒,被人看了好長時間的笑話兒,近來重得了賀麗芳的信任,便覺自己不如將心思放到正經事兒上頭,反倒更加盡心了。此時一面給賀麗芳整衣服,又將她的頭髮攏了一下,小聲說:「姐兒,如今先帝才將駕崩呢,姐兒們還在孝裡,可不敢這樣大聲戲笑的,叫人聽著了,要說姐兒們的不是了。家裡長輩們寬容,知道了也只一笑過了,外人聽了,又不知道姐兒們平素為人好,只會說姐兒們輕浮。」

  這話說得很在理,賀麗芳臉上一紅,連賀瑤芳都跟著尷尬了一下。賀麗芳倒是大方,點點頭:「媽媽說的很是,往後我要有這些看不到的地方,媽媽多提醒提醒我。」

  胡媽媽就怕她嫌自己多事,現見她點了頭,連很厲害的二姐兒也低頭反省了,更覺得自己的路子走對了。忙答應了:「哎,姐兒別嫌媽媽嘴碎,到了城裡,不比老家。這宅子裡有什麼響動,那宅子裡就能聽著。這裡人,成天價也不用下地幹活兒,各家丫頭婆子彩買上的小廝兒有事無事湊一塊兒也好嚼個舌頭——萬事小心。」

  賀麗芳嘆服:「媽媽不說,我還不知道呢。」

  何媽媽手下飛快,已經給賀瑤芳梳好了頭,車也將將停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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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瑤芳縱心裡覺得這宅子忒無情,踏進門內,無端又生出一股懷念來。她真是太久沒有一個家了。

  與她一樣心生感慨的還有羅老安人,看著這城裡精緻的宅子,羅老安人就有一種親切感。老安人喜歡住在城裡,不鄉居,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丈夫兒子有一個爭氣的,能中了舉人做回京官兒,回京城居住,那才叫圓滿。無奈丈夫不但沒用還早死,兒子到現在也只是個舉人,這個願望不知道十年之內能不能實現。

  羅老安人是家裡做主的人,她下了車,站在庭院裡一動不動地盯著房檐發呆,旁人也不敢催。等到她感慨完了,原先打發過來灑掃屋子的管家宋平忙迎了上來:「老安人,這宅子裡裡外外上上下下都灑掃過了,帳幔鋪蓋都漿洗晾曬好了,老爺的書房也歸整了。聞說哥兒讀書了,老奴做主,也收拾出一間書房出來,就在老爺書房的隔壁,原先老爺小時候讀書的地方。姐兒們讀書做針線或玩耍的地方,也收拾出來了,就在後面小花廳的後頭……」

  這宋平乃是宋婆子的丈夫,也識字也會算帳,夫妻兩個是老羅安人得用的人。宋婆子就襄助著老羅安人管理內宅,外面的事情便交給宋平。老家的莊田一類,才是原先賀家舊僕的領地。

  羅老安人見宋平事事周到,很給自己長臉,笑道:「你想得周到。」又問賀敬文的意思。

  賀敬文對這些事情很不耐煩,心情好的時候倒會指手劃腳,心情不好的時候只要有人給他辦完了事兒,他就懂得去管。巧了,這會兒他正想著要拜訪同窗——這個還好,更要緊的是拜訪老師——這個就有些難堪了,讀書的時候,他學得頂好,又是同窗裡最早中了秀才、舉人的,本是有臉面的,不料同窗一個叫張凝的,這一回卻先他中了舉人!

  常年占了先的人,一旦落了後,哪怕只是落後一步,他的心裡就不痛快了。若是李氏還活著,每晚必得聽著賀敬文說張凝素日蠢笨,這回只是撞了大運了。無奈李氏死了,賀敬文滿腹的牢騷無處講,可把他給憋壞了。到了城內,就必得再見老師同學,縱然張凝已不在此地,賀敬文還是羞於見人。

  羅老安人並不知道兒子還有這等小心思,在她的想法裡,中不中舉人、什麼時候考中,不特要有才華,還要講究個機緣。大器晚成的多了去了,先帝他爹的時候,一代名臣李閣老,四十八了才中舉人,七品官兒上熬了十幾年,最後還不是做到了首輔?

  男人丈夫,就應該看得開些。小心眼兒的男人並不是沒有,然而賀敬文平素表現得窮大方慣了,羅老安人萬想不到兒子會在這件事情上鑽牛角尖兒。她還對兒子說:「旁的都不用你管,你只管去書房裡看看,有什麼缺的,再叫老宋辦去。好生歇息一下,明日叫老宋陪著你,四處拜訪一下。對了!還得跟街坊們打個招呼。」

  賀敬文鄉居時想著回城溫書,向老師請教,回城來,想到了張凝,就不想往師友那一堆子裡紮,他寧願跟街坊們親熱個半年,拖過了這一節的尷尬才好。在京中勉強給張凝道了個喜,已是他能熬過的極限了。回家來卻並不曾再往張家去,眾人以為他是喪妻心情不好,也都不苛責於他。

  現在親娘又催他,賀敬文真比去上斷頭臺還難受。然而小心思又沒法說出口,只得陰著臉寫拜帖,第二天陰著臉出門拜訪。親娘還不肯放過他,追著他叮嚀囑咐:「你縱是喪妻,也不要見天黑著一張臉兒,跟誰都欠你八百吊錢似的!」

  賀敬文心道:我寧願給他們八百吊錢!

  這話真說出來是要挨揍的。賀敬文怏怏地扳鞍上馬,那馬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情緒,垂著個腦袋、慢騰騰地慢著步子,看起來比主人還蔫。一人一馬,愣是無視了隨行的宋平的一臉敬業、挑擔小廝重返城中的喜悅,將這朝陽初升的春晨,給襯成了秋風蕭瑟的傍晚。

  羅老安人每到此時,便恨不得當年多生一個兒子,免得將寶都押在這個活寶身上。回轉頭,看到孫兒孫女都站在她身後送親爹出門,老太太的心才重又活了起來。是得給孩子們找個好先生,好生教導,讓孫子爭點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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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攤上了這麼個爹,賀瑤芳的愁與羅老安人也是參差仿佛的,憋屈卻是更勝一籌。兒子不聽話,老安人還能揍他。親爹不爭氣,閨女能將他怎麼樣呢?她要是個男人,甭管讀書還是投軍,也好拼一回。可她是個女孩兒,除了嫁人,還能做甚?賀瑤芳仰著頭,看著賀成章白白胖胖的包子臉:大哥,全看你的了!可得想辦法給你尋個好先生,好生教導你的為人處事啊。

  賀麗芳年紀見識淺,還未曾有此感悟,只是在想:爹怎麼像是不很開心?他的老師不好麼?那可要給俊哥尋個好先生!

  門內三個女人,從各自奇怪的角度出發,最後竟得到了一個共同的詭異結論。

  這個結論,在賀敬文沉著一張臉回來,什麼話也不說,晚飯多喝了一壺酒之後,就顯得特別的明智了。羅老安人問什麼,賀敬文都不肯說,老安人又不能把他給掐死扔了,只得逼問宋平。

  宋平的臉,其愁苦程度比死了老婆的賀敬文還要深。五十來歲的漢子,放出去也是個精明人兒,此時都快要哭了:「老爺是不是心情不好吶?先生問三句,他答不到一句啊。與同窗便罷了,與自個兒的先生,這怎麼成呢?」

  羅老安人當即拍板:「給俊哥兒幾個尋個好先生回來教導!」

  宋平:「啊?」這話題跳得太快了,他有點反應不過來。

  羅老安人道:「免得打攪了他用功。」

  「……」還是聽不明白。

  甭管聽不聽得明白,有個明白人兒作了決定,事情就好辦得多了。拜訪師友,賀敬文不樂意,但是給兒子找個正經的開蒙先生,他還是挺樂意的。尤其這年頭,願意到這樣人家做西席的,多半是家裡揭不開鍋的窮秀才。能做個富裕安樂、功名上又碾壓旁人的主人家,賀敬文內心的傷痛被撫平了。

  也不消如何費力,便尋到了城內兩個不第的秀才,一個是六十五歲的張老秀才,一個是四十二歲的吳秀才。張老秀才教女兒們略識些字、讀些書,吳秀才便是賀成章的啟蒙老師了。

  賀瑤芳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喜的是上輩子可沒這麼早讀書,她畢竟改變了一些事情,懼的是,這樣的改變會引起什麼樣的後果如今尚未可知。江湖越老,膽子越小,遇事常懷敬畏,總是不會錯的。

  在這樣的心情裡,賀瑤芳與賀麗芳姐妹倆便開始了她們正式的讀書生涯。兩姐妹對於讀書都頗有興致,一般人家男孩子也未必能有這樣好的條件,單聘了先生來教,兩人皆有些得意,也越發用心地學習。直到,李氏周年。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4 11:34 AM

第15章 大姐的抗爭

  卻說,張老秀才年輕的時候是本地有名的才子,上下公認的有學問的人,琴棋書畫無一不通、四書五經隨手拈來、會蘇黃米蔡各家書法,閒時還寫兩個話本兒在坊間流傳。

  只是不知道為什麼,這個有學問的人自打十四歲上做了秀才——還是案首——在科考上就再也沒有寸進。這運氣真是比賀敬文還差。好在張老先生比賀敬文看得開,既考不上,便索性不再考了。

  他既有些學問,便開個私塾,教些學生,收的束修也夠生活。他的妻子也是個秀才的女兒,也識幾個字,夫妻也是志趣相投。只可惜養了兩個兒子都早夭,並沒有留個後。去年老妻又亡故了,張老秀才傷心過度,大病一場之後便覺得精力不濟,便閉了館,不再收學生。

  病好之後,又覺得無趣。正遇上了賀家要請西席,又只是教兩個小女孩子讀書。學生既不須考取功名,先生的壓力也就小。張老秀才也是謀個食宿之處,賀家因他開了幾十年的館風評不錯,也算是找到個放心的人來教女孩子們。

   賀家兩個大些的女孩子皆是聰明伶俐、聞一知十,教起來並不很難。最小的那一個還沒開蒙,兩處約定了,等汀芳略能坐得住了,也讓她跟著讀書,賀家再添些束 脩與張老秀才。張老秀才因無兒無女,自己身體又大不如前,便寧肯不多要束修,乞一副棺材,若是自己在教書期間死了,請賀家給尋個地兒葬了。兩下立了契,張 老秀才與賀家無端添了幾分親近。連兩個小女學生看這先生,也覺得更親切了。

  學的認真,教的也用心,張老秀才時而長歎:「若這是兩個男學生,興許我能教出兩個進士來呢。」

  麗芳與瑤芳聽了,皆是一笑:她們又不真的是男兒郎,這樣的誇獎,聽了也就聽了。張老秀才反覺得她們這是「寵辱不驚」,性情極好,愈發用心。

  除開識字,麗芳想多學些算術,瑤芳偏好多讀些書籍,張老秀才也一一為她們講解。喜得麗芳對羅老安人道:「這個先生好!」瑤芳也含笑道:「先生經歷豐富,講的多。」

  羅老安人卻要張老秀才略教她們一些音律,再學一些書畫。麗芳頗有興趣,賀瑤芳卻暗中咬牙——她對音律歌舞是恨得要死的。

   上一回,繼母將賀家的家業禍害了不少,還變賣了兩處宅子,都填了柳家的無底洞。填了也沒見什麼效用,反將自己的日子過得緊巴巴的,最後便將腦筋動到了她 們姐妹的身上,逼著學些彈唱,要將她們發賣了。繼母也是母,做父母的要賣兒賣女,兒女還能如何?姐妹倆連夜翻牆逃了,麗芳就死在這最後一哆嗦上,賀瑤芳自 己倉皇間遇到了容家僕人,天幸對方還認得出自己,這才逃出生天。

  彈唱歌舞學得越好,自然賣價越高,當初被逼著學的時候,柳氏要求極嚴,賀瑤芳吃了許多苦頭。以致入了宮之後,聞管弦絲竹便想皺眉掩耳。

  麗芳卻不知道這些,興致勃勃地與羅老安人討論訂琴的事兒:「二姐兒還小,大琴怕她夠著頭夠不著尾……」

   羅老安人打斷了她:「就你愛操心,我都有計較的,你知道琴是怎麼彈的?用不用一時夠頭一時夠尾?她才多大?若是不合適學彈琴,自然是先不學的,你先學起 來,她先學識譜就是了。再說了,正經學琴,自然是先易後難的。你就是性急!萬事且聽人說完,你也接話。只要不是辱你,你都不要插言!要懂禮,知道麼?」

  將麗芳說得低下了頭。

  此後,張老秀才便覺得大些兒的那個學生,愈發顯得沉穩了。小的那個且不學琴,先識譜,學得也快,就是會瞪著她姐姐的琴生氣。張老秀才只覺得有趣,戲言道:「這琴才來你家,如何這般瞪它?倒好似與它前世有仇一般。」

  賀瑤芳抿了嘴巴,過一時才說:「我跟它沒仇,就是看到它就想到一些仇了。」

  張老秀才笑問:「你才多大?莫不是上輩子結的仇?」

  自然是上輩子的仇,賀瑤芳煞有介事地道:「大概是吧,記不起什麼事兒了,就記著仇了。」

  張老秀才大笑。

  笑完了便提筆,將姓名年齡隱去,卻將這對話給寫到了他正在編寫的《志怪錄》裡去了。寫完了,便將他前頭收錄的若干故事拿來講與兩個女學生聽,各種奇聞異事,連賀瑤芳自以經歷豐富,都不曾聽過。姐妹倆都很喜歡這位老先生。

  如此其樂融融,張老秀才真將賀家當做養老之地,樂得賀家平安順遂。瑤芳姐妹倆得了這麼個好脾氣的老先生,也是稱心如意。

  這樣的好日子,就一直持續到李氏周年。

  ————————————————————————————————

  到了夏天,李氏故去便足一周年了,賀敬文再長情,也該走出陰影了。何況羅老安人早打定了主意,必要一個幫手的。羅老安人初時忍著沒說,卻將常往賀家來化緣的尼姑留了下來,問她帶了籤筒子沒有,要抽一支簽。

  抽完了簽兒,卻是個吉凶摻半,弄得她心裡不快起來。那個法號慧通的尼姑也是靈巧,說:「並不是在我們庵裡菩薩面前抽的簽兒,也不准。等老安人閒時,先吃三日齋,再到我們那裡給菩薩捐些香油,必能抽個極准的好簽,得一佳婦。」

  羅老安人允了。

  賀宅的氣氛突然變得詭異了起來。

  張老先生很快就覺出味兒來了。

    他在聽說主母故去之後,隱約有些個擔心,怕賀敬文的繼妻不賢。老先生經的多,見過的也多,說實話,見多了耍小心眼兒的,不搭理前頭子女的繼母,都能算是 好人了。到時候家宅不甯——有繼母的人家,也少有家宅寧的,本來十個指頭就有長短,何況不是一個娘生的?有了孩子之後,這做娘的為了孩子也會爭。原本父母 偏疼哪個孩子都是有的,一旦身份有了不同,這爭執瞬間就會激烈起來。

  老先生之前教的都是男學生,頭一回教小姑娘,覺得這兩個女學生又乖又聰明,實在可愛,不免動一動私心。何況,他是教頭前姑娘的,再來個新主母,保不齊要請他滾蛋。

    老先生還不想滾,便暗示這年長的女學生要小心了。這正中賀麗芳的心事,弄得她憂愁不已,卻又不敢說出來。師生兩個都覺得憋屈。張老秀才最後只得換了目 標,將提醒學生,換成了將學生的性子扭一扭。叫她略改一改急躁的脾氣,沉穩一些,凡事「事緩則圓」,不要爭一時意氣,強出頭,平白惹了對頭,旁人還說都怪 她不講道理。

  賀麗芳道:「先生說的是,祖母也這般教導我的。只是,有些事兒性命攸關的,遇上了怎麼能畏首畏尾呢?」

    張老先生做慣了老師的人,說起來便容易借題發揮、長篇大論:「縱然如此,也不該急躁。人一旦急了,就容易目盲,看不到該看的事情。你只看到爭執得利,卻 也要看到衝動易損。凡事,不能只想著好的,也要想到壞的。要掂量掂量那壞的,你能不能隨。如若不能,則必不能讓這事成了。

    「爾等若是男子,為師定要你們出去闖一闖,凡事都要試一試,好男兒志在四方。可你們是女子,走錯了一步,便再難回還了,還是穩妥為要。若是攛掇了你們,反而是對你們不好。你們呀,退路少,凡事最好要多想一想。」

  麗芳頗不服氣,問道:「女子又怎麼了?誰說女子不如男?先生覺得我們笨?」

    面對跑偏了題目的學生,張老先生的目光更慈祥了幾分:「你們姐妹當然是極好的,只是世人不這般想吶!你們學好了,能科考麼?有些事情,不要看著旁人做了 好,自家便也要做。有句俗話兒怎麼說的?‘只見賊吃肉,沒見賊挨打’,」見賀麗芳眼珠子直轉,老秀才了然地笑了,「女扮男裝?戲文話本子聽多了罷?」開始 向賀麗芳講述科考之流程,越往上監考越嚴,且要搜身等等。

  賀麗芳不等他說完,兩手抱胸,跑了。

  張老先生在她背後又是一歎。

  賀瑤芳卻覺出了一些味兒來,小聲問張老先生:「要是看准了呢?能動麼?就像拍蒼蠅,我不亂拍,等它叮著不動了,再拍一下,一拍子打死了,行不行?」

  張老秀才有些遲疑,低頭一看,小學生一臉的天真無邪。張老秀才一點頭:「這個自然是成的。」

  賀瑤芳點點頭:「哦,那我明白了。」

  「……」你都明白啥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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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瑤芳是真的明白的,老先生說的都是掏心窩子的話。

  然而賀麗芳似乎是有些不明白的。

  就在師生談話過後沒多久,阿春就哭著跑過來對她說:「二姐兒,好二姐兒,你快些兒去老安人那裡求個情兒,老安人要將大姐兒送回鄉下去了!都怪那個老賊禿!」

  啥?

  賀瑤芳驚呆了:「這又是怎麼了?」她不記得有這麼一出兒啊?

  阿春抽抽答答,說不大清楚,還是綠萼給她遞了方帕子,賀瑤芳趁著她擦眼淚的功夫才得閒問了一句:「為什麼要將阿姐送回鄉下去?」

   阿春道:「老賊禿攛掇著老安人去她庵裡添香油,求籤兒,要問老爺姻緣。大姐兒知道了,就去對老安人說,不要後娘。老安人原是沒生氣的,只因被大姐兒耽擱 了,老賊禿便親自來請,遇上了,便說‘姐兒這脾氣有些大了,該讀幾卷經清淨清淨才好。’又說請將大姐兒寄名在她庵裡……反正就是要騙錢。大姐兒惱了,話趕 話的,將老安人也惹怒了,要送她回鄉下老家。」

  孩子不想要後娘,這是常有的,羅老安人並不過份惱怒。讓她不滿的是,孫女兒這性子,說了一回,居然沒有改過來,還這般急,且在外人面前爭吵。三姑六婆的嘴,傳出話兒來能好聽麼?老安人一怒,這才要將麗芳送回鄉下。這也不過是一時生氣說說,並不曾下定決定要送孫女兒走。

  然而聽的人卻當了真。胡媽媽有些急智,命阿春去瑤芳處,她自己往俊哥那裡,讓這一弟一妹過來求情。賀瑤芳聽了便急道:「怎麼能把哥哥也扯了進來?」好歹留一個啊,死也不能全死了!

  不對,我四歲的時候,沒經過這事兒呀!我姐沒鬧過呀!一面驚疑,一面奔到了羅老安人處。

  到了一看裡面哭的居然不是她大姐,而是羅老安人,那個慧通尼姑已經不見了。羅老安人數珠兒都不拿了,正對賀敬文哭訴:「我的命真是苦啊!你們一個一個的,恁般不懂事!」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4 11:36 AM

第16章 弟妹的救援

  曾經,賀瑤芳天真的以為,要讓上輩子的遺憾不再發生,她只要搞走一個壞後娘就可以了。直到有一天,阿春告訴她,她姐差把把自己給搞走。

  【我真傻,真的,我單知道只要悄悄地不讓柳氏踏進我家門,哥哥姐姐就能平平安安的了。沒想到,哪怕沒有柳氏,我姐還是出事了。】

  聽完阿春的哭訴,賀瑤芳一刻也不敢耽擱。她知道祖母的為人,羅老安人最是精明不過,也最是果斷不過。兒子不頂用,丈夫死得早,她便歷練出了幾分殺伐之氣。更何況,設身處地一想,換了賀瑤芳自己,最輕也要收拾收拾這個敢作反的孫女兒。賀麗芳至少是一段訓斥,保不齊要打個手心兒,重了,真能送鄉下去。

  一面走,一面對何媽媽道:「媽媽快去看我哥,叫他別過來。好好兒的讀書,他出息了,說話才有份量的。」

  何媽媽六神無主間聽了這吩咐,也不管賀瑤芳今年才四歲,忙道:「我這就去。綠萼,你陪著姐兒。」

  賀瑤芳到了羅老安人門口,就知道何媽媽這一趟是白跑了,一回頭,果不其然,何媽媽一臉焦急,跌跌撞撞地追了來——賀瑤芳在門內看到了賀成章。

  羅老安人見這情形,還有什麼不明白的?等賀瑤芳問完好,她也不哭了,虎著臉問:「你呢?你是來做什麼的?」

  賀瑤芳一臉的無所謂,謊都沒撒:「我聽說阿姐過來了,我來看阿姐的。阿姐惹您生氣了麼?」說著,就往賀麗芳左手邊兒一跪——右手邊兒已經跪了個賀成章了。

  羅老安人險些被噎死!

  她確是要給兒子續弦來的,也曉得小孩子不大樂意有後娘。又心存僥倖,以為小孩子不懂什麼事兒,只要擇一賢良婦,視他們如己出,日後必然是母慈子孝,其樂融融。小孩子不懂事兒,不知道輕重,這些事情是不需要跟他們商量的——這世間哪有老子娶妻要問兒子意見的?

  沒想到遇到強種了!

  更可惡的是,她那個倒楣的兒子,原本說得好好的,續弦的事兒也是賀敬文首肯了的,等到了賀麗芳過來一鬧,他又慫了!一進門兒,還虎著臉罵兩句,手都沒抬——賀敬文以為,女孩兒要母親教導的,他是父親,不到萬不得己是不好動手的,現在這責任讓他推到羅老安人身上了。

  等賀麗芳掛著兩行淚,仰頭跟他吼:「我娘屍骨未寒,我還沒出孝呢!叫我穿著親娘的孝看著我親爹跟別個人披紅掛彩!當我不是人吶?!」的時候,賀敬文就徹底萎了!

  接著,更精彩的來了,寶貝乖孫過來了,二話沒說,陪著跪了。然後,古靈精怪的二孫女兒也來了,話倒說了兩句,還是陪著跪了。

  羅老安人單挑年紀最小的問:「你又跪什麼了?」

  賀瑤芳一臉的老實相,答道:「我也不知道跪的什麼,不過阿姐跪了,想是惹著長輩生氣了。我是她妹妹,自然是陪著的,看您能不能消消氣兒。」

  「那我要是不消氣呢?」

  「那……那我就陪著……吧?」

  羅老安人徹底被氣得說不出話兒來了!之前賀成章,也是這麼講的。

  這小兄妹倆都精得放光,不提什麼要不要後娘的事兒,就說是捨不得姐姐,求祖母不要扔了姐姐。一人抱著賀麗芳一條胳膊,死活不肯鬆手,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

  賀瑤芳臉都白了,有什麼錯兒她擔著,這兩個王八蛋來湊什麼熱鬧?不能一母同胞三個都在一個坑裡摔死啊!她先發作了:「你們要死!有你們什麼事?還不滾回去讀書?」

  賀瑤芳一聽這話就知道要糟!已經犯了忌諱,再當著長輩的面罵人,這已是不妥了。真要挑毛病,哪個字眼兒都是病。賀瑤芳深悔初聽著長姐的口頭禪只覺得親切,竟不及勸阻。現在讓長輩們聽到了,長姐少不得要吃一頓排頭。

  果然,羅老安人聽了,終於找到了發作的由頭,重重地一拍扶手,指著她罵道:「放的什麼屁!你越發沒規矩了!這種話也是說得的?!鎮日裡死去活來的,你要做什麼?!你真是該受些教訓了。」

  賀麗芳梗著脖子,硬是不肯伏下認錯,小胸脯一起一伏,看著也是憋氣憋得狠了。上面羅老安人動靜比她還大,氣得比她還狠,恨得不想再看她了。

  賀敬文傻站了一會兒,見狀不敢再耽擱,上來給親娘順氣兒。羅老安人這口氣並不是他拍兩下就能順得下來的,歇了好一陣兒,羅老安人才問賀成章:「你還不起來?」

  到賀成章正眼巴巴地看著她,聞言便答道:「婦道人家能犯什麼錯?有錯也是男人擔著,阿姐若有什麼不妥的地方,都是怪我。」

  這小大人兒似的話,放到平常聽來,老安人必是欣慰他有出息有擔當,比賀敬文強百倍。現在怎麼聽怎麼刺耳,老安人氣得腦中一片空白,好容易擠出一句:「好好好!」

  賀敬文終於進入了狀態,將三個子女都訓了一回:「給你們聘西席,教你們讀書,就是教得你們這頂撞祖母的麼?」

  羅老安人原也不想怪自家的孩子,聽到賀敬文這麼一說,終於找到了原因:原來如此!又問先生是怎麼教的。

  得,老師也跟著吃了瓜落了。

  世間總有這麼一種長輩,自家孩子不好,也全是別人的錯,不是同窗帶壞了就是僕人教唆的,要不就是老師不盡心,再不濟,也是花花世界誘惑太多。總之,他把自家孩子打殺了,也不能讓別人說是孩子本性不好,又或者是家教不良。

  吳秀才與張老秀才,理所當然地被問責了。

  賀成章與賀瑤芳聞言,險些撲地,原本還在硬扛著的賀麗芳的臉色也變了,果斷地道:「不幹先生的事兒,清官還難斷家務事呢,他們豈能管著我了?」

  賀敬文也火了,險些對女兒動手,腳已經抬了起來,又在賀麗芳眼前放了下去:「你阿婆說得沒錯,你就是欠教訓!家法呢?」這時候,有眼色的誰敢火上澆油呢?賀敬文喊了兩聲家法,也沒人遞給他,倒把吳秀才和張老秀才喊了來。

  兩位只想找個安穩地方混口飯吃,萬沒想到居然捲進主人家的家庭糾紛來了。張老秀才倒還好些,總有一點積蓄,還沒什麼拖累。吳秀才上有老下有小,中間還有一個凶婆娘,這會兒只接一個小學生,是為了準備鄉試又不能不養家。要是把這個優差給搞丟了,回去少不了頂油燈跪搓板。

  是以張老秀才有些無奈的從容,吳秀才就有些晦氣和認命。一見了賀敬文的黑臉,就更知道事情有些不妙了。賀敬文一開口便有些責難:「於讀書上,我是後進,二位是前輩,是以我放心將兒女交與二位,不想……」

  話沒說完,羅老安人居然喝道:「你又胡說八道,你們是他們的父親,自家兒女管教不好,倒怪起先生來了!」她是心裡最怪先生的那一個,卻知道不能將話說出,此時不免更怪兒子沒計較。這話說出來不要緊,然而這張老秀才在城裡教了一輩子書,風評極好,旁人家孩子一樣上學,怎麼就沒有你們家孩子這毛病了呢?所以,責怪的話是不能說的,不妥。

  兩位秀才放下了心來,又聽羅老安人道:「真是失禮了,我兒性急,兩位勿怪。」

  兩人連說不敢。羅老安人又輕聲緩語地道:「孩子們還小,有勞二位多費心了。」兩位連連稱是。

  張老先生心中透亮,這還是有所不滿了,不由哀歎,這養老的地方,還真是難尋。他行將就木,有沒有這一館都沒關係,只怕辭了館,這兩個女學生這脾性,再惹著了繼母,日子要不好過。也罷,有多久算多久,能指點多少算多少吧。

  吳秀才只想著:再使使勁兒,下一科中了舉,就謀個小官,再不做教書匠了。

  竟都不甚惶恐。

  惶恐的人是賀麗芳,她沒想到,這世界竟是這般的不講道理!她做了事兒,自己擔著後果,居然沒人答應。若說她弟弟妹妹自己跑了來,一道挨駡,也還罷了,何以連老師也要「誅連」了?

  雖常與他爭辯,張老秀才的學識為人,賀麗芳是極敬重的,見他也受了連累鬧了個沒臉,賀麗芳徹底地安靜了下來。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只恨自己太蠢,無法將事情圓滿解決。

  張老先生卻不以為意,只說:「凡事須謀定而後動,事緩則圓。你風雷之性有了,」一指太陽穴,「動之前先想,拿定了個主意才好。想要有好主意,不讓急躁的性子壞事兒,就要讀書明理,長些智慧才好。」

  他也慶倖,要不是這女學生鬧了這麼一出,他也沒辦法直言繼母之事。有這麼個機會,便向賀麗芳說了好些個為人處事的道理,又教他些注意事項。連賀瑤芳聽了,都獲益匪淺。

  談話的機會也就這麼一刻,下一次,宋婆子就傳了羅老安人的話,道是:「大姐兒心氣還是有些浮躁,叫她閉門思過呢。請先生且照看我們二姐兒幾日。」

  羅老安人氣息平了,到底顧慮到賀成章和賀瑤芳也是脾氣強的聰明孩子,恐把賀麗芳送到了鄉下,他們兩個也要鬧起來。賀瑤芳一個女孩子家,還不算什麼。難辦的是賀成章,寶貝金孫,賀家幾代單傳的男兒,為了一個不知道是龍是鳳的繼室將長孫送走了,這算什麼事呢?

  羅老安人只得妥協。就近調教賀麗芳的脾氣,且關關她的禁閉,煞煞她的性子。卻要她受一次家法——因頂撞了祖母——羅老安人命賀成章與賀瑤芳觀刑,也是要嚇唬嚇唬他們。

  不想這二位性情堅毅,搶著上來要一道挨打。三人抱頭痛哭,一起喊娘。原本該打二十的,只打了七、八下便眼看著打不下去了,只得草草收場。

  賀瑤芳偏要將事做絕,等賀麗芳被宋媽媽架著去關禁閉,她還要問羅老安人:「阿婆,阿姐為什麼要頂撞您?您告訴我,我去說她。」

  羅老安人沒好氣地問:「你不知道?」

  賀瑤芳極不誠實地搖頭,臉上卻顯得很是忠實可靠。

  羅老安人氣樂了:「不知道你還護著她?」

  賀瑤芳小聲道:「那是我姐姐呀。」

  羅老安人無奈了,心道,不行,還是得要個孫媳婦兒來管家的!一個一個,性情都古怪得緊,是萬不能這樣的。至於新兒媳婦會不會犯愁,那這就是兒媳婦兒的事了。這回她吸取了教訓,也不宣揚得家下都知道了,直接喚了媒人來,問她們打聽人選!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4 11:37 AM

第17章 祖母的計畫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雖是論戰,套用到世間的大多數事情上,也都是行得通的。照賀瑤芳的理解,這句話還有一個通俗的解釋:事不過三。或者再說得明白一點,許多招數,用多了就不靈了,就要招人厭了。

  比如,她和賀成章組隊去保賀麗芳,比如,他們仨組團拒絕繼母進門。雖然後者她已經做了補救,讓羅老安人不至於那麼肯定。然而,一切意見的表達想要成功,都有一個前提——讓對方看到你的力量。

  賀家姐妹的力量是薄弱的,賀瑤芳心知肚明,雖然她不樂意讓大哥摻合進來,但是,最後能成功,還是賀成章的身份起了作用。否則,單憑她們倆,明著鬧是必然不成的。

  得加緊行動了!

  尼姑慧通的出現提醒了賀瑤芳,原本她還在琢磨著怎麼樣將鬼神之語傳遞叫祖母深信不疑。一見慧通,瞬間就想明白了——她還記得,家鄉有一座傳說很靈驗的廟,婦人常去那裡求籤。到時候也可設法往那裡求一簽,偷換簽文一類的事情,她往常也是順手拈來的。傷腦筋的是簽文要怎麼仿製,她的筆跡拿不出手,一看就能看得出來。

  賀瑤芳很是憂愁,她尋不到合適的人來配合。讓她哭笑不得的是,這件事情既不用人拋頭顱灑熱血,也不用誰上刀山下油鍋,就是寫幾個字而已,可比以前遇到的事兒輕鬆多了。可偏偏就沒有那麼一個能不問因由、代她保密的人可用。

  愁煞人也!

  張老先生看在眼裡,還道她是憂心胞姐,便勸她去探望一下:「休要過於擔心了,吃一塹長一智,虧,早吃早好,記住教訓就好了。探望兩次是不要緊的,關心長姐是人之常情,只不要頻繁,勿惹令尊生氣便是。」

  賀瑤芳悄悄地去了兩回,都在房外被攔住了,只得隔門說兩句:「一切都好,阿姐安靜反省,出來我們一起讀書。」

  賀麗芳也在屋內說:「你好生讀書就是,小孩子不要多管閒事!」說著,還摸了一摸手。

  賀瑤芳聽她的聲音還算有力氣,就是情緒不太高,心道,總不會關太久了,放出來慢慢也就恢復了。要說這位大姐受點教訓也不算是壞是,確如張老先生所說,早吃虧早明白教訓,以後的路才會更寬。

  想到這裡,賀瑤芳又說:「阿姐好好想,不要怪阿婆和爹。」

  賀麗芳本不是個笨人,又有軟肋,不得不服個軟兒,也是為了安慰妹妹:「哪個要你多嘴?我都明白啦,我往後不頂撞長輩就是了。」

  賀瑤芳老懷大慰,正要說什麼,冷不丁聽到一個慢吞吞的聲音傳來:「阿姐什麼都明白——明明白白才挨了一頓罵——」

  賀瑤芳嚇了一跳,回頭一看,是她大哥賀成章。撫了撫胸口,回味一下賀成章的話,忍不住笑了,可不就是什麼事兒都明白麼?要是稀裡糊塗的,別人說什麼就聽什麼信什麼,以為不拘哪個繼母都是好人,這頓打就不用挨了,只不過他們仨就得賠進命去了。

  賀成章是被吳秀才給教訓了一回,說的是:「這是要脅長輩呀!長輩和晚輩的心都是仿佛的。長輩心疼你,才容你這般以身挾。」弄得賀成章愧疚得緊。親姐姐又不能不管,這才過來要提醒這大姐兩句。

  到一聽,好麼,她說她全明白。小小男子漢賀成章,提前感受到了不講理中年大嬸的威力——你就跟她們說不通道理!

  氣死了氣死了,賀成章咬牙說兩句:「阿姐別說賭氣的話,以後說話好聲好氣的,看阿婆和爹心情好了,我們才好求情的。」

  賀麗芳好心辦了壞事兒,還累得弟弟妹妹操心,本是滿心的愧疚,聽他再這麼說,心裡更難過了。也不罵了,低聲道:「知道了。我是閉門思過的,你們回吧,都在這裡像什麼樣呢?讓人看了又要生氣了。」

  賀成章想要吐血,高聲道:「最後一句你不用說啦。」

  賀瑤芳失笑,這大哥從來都不傻。這世上的事情,不是看明白了就算完了,你還得會應付。否則,看明白了而無法應付,只能眼看著它變壞,可比稀裡糊塗的痛苦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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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探望的時候,賀瑤芳留了個心眼兒,留神聽著賀賀麗芳的聲音,不大像是強顏歡笑的,估摸著羅老安人也不至於真要折磨她,這才安心地回來。

  賀瑤芳的功課與賀麗芳有些許不同,麗芳過年就八歲了,該學些女紅了,瑤芳還小,還要等兩年才用學。是以她有一天的時間跟張老先生讀書,張老先生有些鬱鬱,老先生活了這一輩子,也是看開了,本以為是找了個養老的地兒了,現在看來,有些懸。

  張老秀才倒是很有職業道德,一天沒讓他捲舖蓋滾蛋,他就教一天的課,還教得很用心。他這一生,教過無數的學生,有聰明有笨,最聰明的那一個,現在已經做到知府,傳聞已經啟程赴京——又高升了。笨的當然也少,也有慘到連秀才也沒考上的。只是他教出來的學生,倒沒有窮得叮噹響還非要一頭紮進科場、不事生產的。只能說,老先生教書育人是很有一套。

  然而,以張老先生幾十年的經驗,也沒見過賀瑤芳這樣的學生。縱然男女有別,也不該差這麼大,更何況還有賀麗芳這個正常的比較聰明的兒童擱那兒比著。老先生總覺著,這二姐兒學東西快,倒全然是天賦。旁人學東西,是在紙上畫畫兒,落一筆有一筆。她學東西,倒好像是把畫上落的浮塵撣淨,撣一點露一點,哪哪兒都透著詭異。

  張老先生上座,賀瑤芳站在自己的書桌前,綠萼站在她的身後,看著這老先生將她家姐兒上下打量著,綠萼好險沒跳起來擋在賀瑤芳的身前。張老先生見這小丫頭像只乳虎,很有撲上來的意思,只得收回了目光。心道,罷了,這館看來是教不長了,這家裡上下就沒一處正常的,當時我是怎麼昏了頭就以為這裡安生的呢?

  也不計較賀瑤芳的異狀了,低頭翻書,開始給賀瑤芳講課。

  賀瑤芳在走神兒,想的是:先生會各家書法,寫個籤子什麼的應該不是難事吧?又有一點愧疚,覺得這樣利用先生是有些不好,而且……要怎麼騙先生去寫她想要寫的內容呢?

  忽然被綠萼從後面拉了拉衣服——張老先生已經停了下來,正望著她呢。賀瑤芳也瞪大了眼睛回望他,敵不動,我不動。張老先生無奈地一笑:「還在想你姐姐麼?」

  賀瑤芳道:「也不全是。」

  瞧這鎮定樣兒,又是一個小人精兒,甭管她面上顯得多麼的天真無邪,那都是個人精兒。張老先生忽然有一種錯覺,什麼親娘後娘的事兒,哪怕沒他提醒,這女學生恐怕也已經知道了,甚至比她姐姐明白得還要早——這丫頭到底是什麼品種啊?!張老先生早到了見怪不怪的年紀,揉揉額角,繼續給賀瑤芳講課。

  賀瑤芳不曉得,她在張老先生眼裡已經是個異類了,還在對著已經背過的書努力裝「一聽就會」的聰明學生。老先生也很歎氣,繼續撣塵。

  賀瑤芳的心思已經活絡開了,雖然不願意,最後還是決定軟硬兼施,讓張老秀才幫個忙。聰明人之間,總是心有靈犀的,她認為自己的直覺沒有錯,張老先生對於家裡要添個主母這件事情,也不是很歡迎的。說不得,她還真要威逼一回這位老人了。

  打著不光彩主意的賀瑤芳並不知道,過不幾天,她就要被談話了。

  就在賀麗芳解禁的前一天,宋婆子奉了羅老安人之命來請:「老安人叫二姐兒過去說話呢。」

  賀瑤芳狐疑著跟她到了羅老安人處,羅老安人這回坐在一張羅漢榻上,手裡捏著她那萬年不離身的數珠兒,見她來了,慈祥地一笑,招手道:「來,過來坐。」

  羅老安人不是一個刻薄的祖母,尋常卻也不是這麼好脾性的。物反常即為妖,賀瑤芳迅速地做出了判斷,腳下卻蹦蹦跳跳地撲了過去:「阿婆~」聲音甜得能流出蜜來。

  羅老安人將她摟到懷裡,一下一下地輕拍她的後背:「近來睡得好嗎?」

  「嗯。」

  「吃得香麼?」

  「嗯。」

  祖孫倆真是其樂融融。

  羅老安人也不是突發奇想要來聯繫感情的,家裡那麼多事情都指望著她來處置,哪來的這等閒情逸志?

  卻是今日媒人來回話,說是正有幾個合適的姑娘,人品樣貌都是極好的,內裡有一位新近過來的柳推官的女兒,是什麼什麼都好的。柳氏先前訂過親,不幸外祖死了,男家等不得,雙方解了婚約。姑娘傷心,拖了一二年,拖得年紀大了,父母著急了,這才不顧遠離家鄉,想在任上給女兒招婿。

  這等好事,原是輪不到賀敬文的。柳推官也不曾想讓女兒做填房,尤其是有拖油瓶的填房。可女兒已經耽誤了,容不得再精挑細選了。柳推官心愛繼妻,在繼妻的要求下便出了幾個條件:一、要有功名的——頂好是舉人往上,二、要三十以下,三、要是殷實人家。

  年輕的秀才不少,但是舉人卻不多,未娶的舉人就更少了。這年頭,舉人也難考啊!否則就不會有許多話本兒嘲笑落第酸丁了。年紀輕輕就是舉人,還家產豐厚,這就更難了。有多少人,是得做了官兒之後才能發達起來的?

  何況,聽柳推官娘子的意思,女婿還要生得好看些——這就更難了!

  媒人尋摸來尋摸去,這些條件,單拎哪一個出來,她都能尋著人,要想湊齊了,可真是難。巧了,手上有一個賀敬文,除了是個鰥夫,旁的樣樣都合式!

  又是做官人家的女兒,樣貌也好,傳聞嫁妝也不少。更難得的是,這樣的人家的女兒,巧了肯做填房。羅老安人心裡念了八百聲佛,她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要麼是鄉紳家沒見過世面的女兒,要麼是窮秀才家要補貼娘家的閨女。現在得了個官家有教養的姑娘,真是喜從天降!

  羅老安人採取了各個擊破的戰略,琢磨著二孫女兒畢竟年紀小,更好哄些,拿她當突破口了。哄好了小的,再說稍大一點的賀成章,等賀麗芳解禁出來了,哪怕依舊死性不改,二比一,她也無力回天了。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4 11:39 AM

第18章 不情願的人

  在成人的眼裡,小孩子是一種神奇的生物。他們有時候把小孩子當成是未來的希望,跟傳國玉璽似的捧著。有時候又把小孩子當成低級物種,極度輕視小朋友們的智商。總覺得小孩子是什麼都不懂,轉就忘的,少時無論如何對他們,都無所謂。又或者,小朋友的觀點是極容易改變的,教什麼就聽什麼。哪怕換個媽,他們都能被糊弄了。

  只可惜,眼前這一只是另類。

  二十餘年的宮廷生涯,早早地讓賀瑤芳明白了一個道理——不論是誰,他說的什麼都不重要,是不是對你笑臉相迎也不重要,關鍵是看他在做什麼、會對你的生活造成什麼影響。

  當羅老安人柔問問:「二姐兒想要娘嗎?」的時候,賀瑤芳就什麼都明白了。明白了也不能明著反對,這事兒明著反對沒用,她姐就是前車之鑒。只要羅老安人認為賀敬文需要一個妻子,她就一定會再娶個兒媳婦進門。要讓賀瑤芳摸著良心說,賀敬文也確實需要這麼一個人兒。

  可她不能讓柳氏進門!

  面對著祖母那一臉的慈祥,賀瑤芳也回以一臉的天真與驚喜:「我娘回來了麼?我天天對著娘有屋子說,說我想娘了,我娘果然就回來了。」

  羅老安人縱是鐵石心腸,聽了這樣的話,看著這樣一張臉,便再也說不出下面的話來了。她原本是想借著這麼個含糊的問題,引出孫女兒一個含糊的「想要娘」的回答,她就能拿著這話來說事兒了。

  現在倒好,被反將了一軍。羅老安人手下一頓,將賀瑤芳摟緊了,不再說話。場面一時溫馨得讓人想落淚,賀瑤芳卻知道,這事兒沒完。她也不傷感,經歷得太多了,早知道這世上沒有什麼事情是十全十美的,她盡自己的一分力就好了。只要拖過了柳氏這麼一檔子事兒,總要緩些時日再接著相看的。三拖二拖,至少能拖個兩三年,自己和兄姐都能長大些,遇事應對也能從容一些。這兩三年,祖母還不算很老,還能支撐這個家。

  兩三年後,祖母精力不濟,繼母進門,也是免了婆媳之間的摩擦。一山不容二虎,一件事只能有一個人做主,不然就極易壞事兒。總要分出個強弱來。只要繼母為人尚可,那就沒有任何問題。賀瑤芳的私心裡,對於即將進門的繼母,還是報著十二萬分的同情的,只要別做得太過份,她寧願讓一步,大家好好相處。

  跟羅老安人演了一回溫馨祖孫,賀瑤芳便識趣地趴在她懷裡不動了。羅老安人緩緩地鬆開了環著孫女兒的手臂,聲音裡充滿了疲憊:「把二姐兒抱下去吧,輕著些兒,別驚醒了她。蓋好了被子,叫她好生睡一覺吧。」

  何媽媽喉嚨裡應了一聲,換了羅老安人一個皺眉,何媽媽戰戰兢兢接了賀瑤芳,一路將她抱走。賀瑤芳躺在她的臂彎裡,只當自己已經睡了過去了。直到何媽媽將她放到床上安置妥當,又命綠萼不要吵著她,才在帳子裡睜開眼來。

  凡做戲,必要做足,不可急時抱佛腳,否則就要露馬腳。——《賀太妃的宮廷體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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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比賀瑤芳的作戲論,羅老安人已經直接進化到了「不管對你多和氣,你反對的事情只要我覺得該做,我就會做」的階段了。老人家已經不需要作戲了,肯哄你,是為了大家面子上都好看,指的路你不走,那就請你進小黑屋裡關幾天。見哄賀瑤芳不動,索性哪個孩子都不哄了,快刀斬亂麻,有什麼麻煩都扔給兒媳婦去管好了。

  所以賀麗芳出來的時候,雖然她爹黑著一張臉,語帶一點恐嚇地問:「你知道錯了麼?」羅老安人倒是一臉的平靜。

  賀麗芳也乖覺,直覺地示弱,一直低著頭,聞言,小腦袋一上一下輕輕地動了動。賀瑤芳心裡給她豎了個大拇指,再看她的穿著,因在孝中,還是一身素衣,兩胳膊縮著,要多可憐有多可憐。

  賀敬文卻不打算放過她,不要繼母倒沒什麼——人還沒進門兒呢,算不得他們家的人,氣壞了祖母卻是大錯。賀麗芳的聲音裡帶一點哽咽,帶一點委屈,小聲道:「我不該氣壞阿婆。」

  羅老安人這才大度地道:「你不要嚇壞了她。」

  她倒做起好人來了。賀敬文未免有些無趣,只得收了聲,別過頭去不說話了。羅老安人卻對賀麗芳招手:「過來過來,我看看。」

  賀麗芳倚了過去,聲音依舊軟軟的:「阿婆,阿婆不生我的氣了罷?」

  羅老安人笑道:「不生氣不生氣,關你不是罰你,是叫你長進些,姑娘家家的,哪能那副脾氣呢?說話慢慢兒地說,做事兒穩穩地做,跟急腳貓似的,能有什麼出息呢?」

  賀麗芳似乎真的被關怕了,只管點頭。羅老安人再看賀成章兄妹兩個,都安安靜靜地聽話,要著急定下柳氏的心也漸漸平復了下來。心道:你們現在不懂,等長大了就知道啦,家裡得有個女人,看起來才像個樣兒。誰家說親,不想要親家完完整整的呢?

  賀敬文做了一回惡人,頭疼不已,索性拋開來不管了,自去溫書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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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家恢復了表面上的平靜,柳家卻不太平了起來。

  這柳家人口不少,結構也比賀家複雜得多。柳推官娶的是同鄉之女,結髮夫妻,原本也是舉案齊眉。及柳推官名在殿試,妻子已為他生下一兒一女,這妻子也不甚好妒,還給他納了兩房妾,妻妾又各生育。柳家娘子略有些好強,將家中裡裡外外管束得極好,只有一條不好——長子到了十歲上,她一病不起,死了。

  柳推官仕途正在要緊的時候,家裡不能沒人,便續娶了繼妻趙氏。趙氏生得乖巧可人,又不愚笨,柳推官與他母親便取中她老實又能做事。趙氏進門之後,也是將事事理得井井有條,有使絆子或冷眼旁觀的,都被她收拾得服服帖帖。過不幾年,還要盡力為柳推官頭前的兒女操辦婚事,看起來又是一個賢良人兒。

  這樣的賢良人兒卻有兩樁心事:一、兒子太小,二、女兒的婚事太難。

  柳推官原配的長女嫁得很不錯,彼時全在京中,正好被柳推官拐到一個少年進士,湊成一對。輪到這次女,年紀上比姐姐差了數歲,趙氏骨子裡也是好強,不欲女兒嫁得比頭前的閨女低了,枕頭風吹得柳推官頭昏眼花,也要給他說一個進士。

  可適合的進士是真的找不著!五十少進士,不是虛言,有限那幾個年輕的,不是已有了娘子,就是被人下手搶了,柳推官這一回下手沒別人快。只得與一個同年結為親家,這同年考中的是進士,年紀比他又略長一些,做官之後才生的這麼個麼兒。

  兩家也算互相知道根底,眼看是一樁美事,不幸才定了親,准新郎就死了。這同年也算厚道,也是聰明,不肯結仇,兩下平和退了親。再尋女婿,可就難了。等柳推官外放做知府,東拼西湊,找了個少年舉人,不幸對方又是個短命鬼。柳氏活活耗死了兩任未婚夫,便有了個命硬的名頭。

  柳家將此事瞞得死死的,連媒人也不知道內情,只道是男方太不厚道,耽誤了柳家姑娘。

  柳推官心裡也有些發毛的,不敢再給這女兒拖下去,也不敢再提更高的要求——再克死了,怎麼辦?

  可這女兒又漂亮又可愛,疼了二十年,怎麼好讓她吃苦頭?還是想要個讀書人的女婿,還要自我安慰:他們死了,是沒福氣,配不得我這好女兒。

  柳推官一片慈父之心,柳氏卻恨得將一根白綾拋到了房梁上,蹬著凳子要上吊。她也不是想真心,是以才吊上去就被母親發現,急忙解救了下來。揉心撫背,灌了兩口水,柳氏「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我的命怎麼這麼苦啊?怎麼就要去做填房了?爹縱不做知府做了推官,我也不當做填房的。做個舉人填房!能有甚麼用?」

  這柳家的家宅,其實也不太平,七個孩子,四等身份,元配生的、續弦生的、妾生的、婢生的,鬧鬧哄哄。柳氏也是個好強的,小時候不大懂事兒,還道兄姐與自己是同母所出,只是母親更疼自己,她便略有些小孩子的嘚瑟。兄姐卻受過這繼母的一些小手段,再看她這個樣子,少不得要收拾她,誘她去跪元配。

  等柳氏弄明白了這些事兒,再聽人隻言片語,越聽越覺得不舒坦。柳氏生平最恨,便是「填房」二字。今聽得要她做填房,怎能不惱?

  趙氏聽了,抬手便給了她一巴掌:「你懂個甚?填房也有填房的做法!你道這家,還像往常一樣麼?」

  柳氏臉上掛淚:「家裡怎麼了?」

  趙氏低聲道:「你爹的座師,休致了。我怕再有旁的事兒,你早早與我嫁了,我也省一份子心,旦有事,你還好看顧你兄弟。」這個兄弟,自然是趙氏的兒子了。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4 11:40 AM

第19章 母女與姐妹

  挨了親娘一巴掌還能跟沒挨一樣地詢問家計,與扇完了親閨女還能若無其事地分析後路,這一對兒要說不是親母女都沒人信。

  趙氏抽完了閨女,伸手撫了撫鬢角,嗯,沒亂。柳氏挨完了巴掌,摸摸臉頰,有點潮。趙氏橫了女兒一眼,柳氏有些心虛地低下了頭,只聽母親說:「還不喚人來打水洗臉?頭髮也亂了!」

  柳氏抬頭一看,她娘已經施施然坐到了一隻繡墩上。趙氏頭上只戴了一隻銀冠頭髮紋絲不亂,臉上薄施脂粉怒容已經消了,依舊是口角略帶一絲絲微笑的樣兒,憑誰看了都得說一句「慈眉善目好脾氣」。

  母女倆房裡說話,丫環們低頭斂眉,一聲兒也不敢吭,此時方才忙碌了起來,打水的、擰帕子的、找手巾的、開妝匣的……不一時預備妥當,請柳氏去洗了臉、梳了頭。趙氏看女兒對著菱花鏡兒上妝,原本就是漂亮的一張臉蛋兒,漸漸妝點出十分顏色,不由歎了一口氣:「你隨了我,命苦。」

  柳氏聽了,眼圈兒一紅,又忍住了,雙唇下了死勁兒抿著胭脂。柳氏道:「委屈了?委屈也給我忍著!天下哪有不委屈的事兒呢?」

  柳氏抽了抽鼻子,道:「兒也不是委屈,就是不甘心。」

  「不甘心?不甘心就要掙出一條路來,就要狠著心拼上去。你那是什麼樣兒?瞪的什麼眼?一眼看著就凶巴巴的,生怕別人看不出來你打著主意麼?」

  柳氏拉得筆直的身段微微放鬆,已微凸的眼珠子又縮了回來,挑高的眉毛也歸了原位,微抿著唇,略低著頭,又是一個羞澀的閨閣少女模樣了。趙氏滿意地點了點頭,接過丫環捧上來的茶,抿了一口,丫環接了茶盞行雲流水地退下,趙氏手裡的帕子輕輕點了點唇角,才對女兒道:「你這樣毛毛躁躁的,能成什麼事兒?」

  柳氏低聲應了,又辯解道:「我,萬萬沒想到……」

  趙氏口上說:「那短命鬼們沒那麼好的命,受不得我兒這般大的福氣,」上前摸了摸女兒的嫩臉,道,「要不是先帝駕崩,你也早該嫁得如意了。」

  柳氏驚道:「這又幹先帝何事?怎麼又——」

  趙氏的聲音壓得越發的低了,熱氣已經撲到了柳氏的脖子上:「你爹的座師休致還不算是大事,頂多是少了一面大旗罷了,我怎麼會因這個叫你匆匆嫁了?你道你爹原本好好的知府做著 ,怎地忽地降做了推官來?」

  柳氏也是個精明人兒,聽便驚問:「怎麼?一朝天子一朝臣?」

  趙氏苦笑道:「你道你爹是什麼大人物不成?能叫天子記住了?是賞識你爹的陸閣老先退後了,臨走之前,為了保全你爹,故意將你爹貶了,也算留條後路了。」

  話說到這麼個份兒上,柳氏也明白了,於私,她「克」了兩個未婚夫,于公,現家裡難翻身。趙氏的意思也明白了,萬一柳家傾覆了,她好歹有個歸宿,立足穩了便能幫著了娘家,想指望那位嫁得更好的長姐,只怕人家撈自己的親爹親兄弟都還來不及呢,怎麼會顧得上他們母子三人?再者,她年紀也不小了,再等,只會嫁得更差,除非她爹撞大運忽然之間翻了身。

  想到這裡,柳氏一咬牙:「娘,橫豎要做填房,何不嫁個官兒,哪怕年紀大些也無妨,總是已經掙出來了。這麼個舉人,遠水救不了近火,我還陪他熬著不成?」

  趙氏道:「我嫁你爹,他倒是已經做了官兒了,你看怎麼樣了?他兒女已大,不好馴服了。」

  柳氏悶不作聲,趙氏越發向她傳授起心得來了:「這賀舉人也是有好處的,家裡人口簡單,好收拾。他尚未功成名就,也算是在艱難的時候,你幫扶他一下,你又聰明,顯出能耐來,何愁收服不了他?有兒女又怎樣?還小,好調弄。不像這家裡幾個討債鬼,我進門時,都已經老大不小的,成了精的猴兒都沒他們會弄鬼!有頭前孩子也不是壞事兒,人丁興旺,他們也須得管你叫娘——只要你生了自己的兒子,他們就是好幫手,將他們養得憨些兒,只認你這個娘,倒怕他們的爹,只與你親,不就成了?」

  柳氏狠了狠心,伏在母親的懷裡:「娘教我!」

  趙氏道:「這有何難?尋常嫁作人家媳婦,也是要應付公婆丈夫的,如今不過多兩個毛孩子。再說了,也有些人家的子弟,未婚而有庶子,你就權當代他多管了幾個婢妾生的孩子罷了。有孩子才好呢,才能顯得你賢良,他才會有愧疚!初嫁時,疑心繼母對頭前孩子不好也是有的,他們有什麼懷疑,你都接著,只管對孩子好,給他們請先生,問他們衣食。賀舉人止此一子,你對他好了,就能收攏了婆婆和丈夫的心。婆婆丈夫要是疑心,你就放手,讓你婆婆和丈夫去管,你還省心了呢,不過多問一嘴罷了。那樣的人家,又不用你親自去給他們洗衣做飯!」

  柳氏一一地聽了。

  趙氏越發說得上癮:「頂要緊一條,拿捏住了丈夫,甭管他一開頭兒是冷是熱,都焐著他。他開頭兒冷著你才好,開頭有多冷,焐熱了他就得有多疼你,焐得他像條狗一樣跟著你打轉兒,最後還要跟你埋一塊兒,將前頭的死鬼扔在一邊兒做孤墳野鬼才好。再有,頂要緊的一條,要生下兒子,將兒子教好了!你兒子好了,前頭兒子又膽小又笨拙,他心裡還能再有頭前孩子?丈夫面前,不要顯出強來。想那前頭的死鬼,初嫁時,意氣風發,年紀又小,她懂個甚?總有些事兒好磨的,越發顯得她爭強好勝不懂事兒不給丈夫做臉,她陪著吃的那些個苦,掙下來的家業,就全是為你出的苦力了。」

  柳氏連連點頭,問道:「那孩子,只要膽小老實就好?」

  「正好給我外孫做個跑腿頂缸的,顯得我外孫聰明有出息,又仁慈和善不好麼?」

  柳氏笑了,笑到一半,忽地想起一事:「畢竟是頭前的長子,到了分家的時候,他還承嗣的,免不得要多拿些兒。」

  這般憂慮小心,只換來一聲冷笑:「你立時就死了麼?哄好了丈夫,在他沒死之前就掏空了家,將財物或移出來,或用來給我外孫跑門路。到時候,高風亮節,家裡一物不取,我外孫高官得做、駿馬得騎,人還要贊他一聲白手起家,是個人物!兄長雖不成器,他依舊恭敬。將空殼子與那討債鬼,豈不是好?」

  雖平日裡看得多了,也得了指點,但是看母親興致正好,柳氏又問妾與庶子之處置。趙氏道:「對庶出的,要越發的好,庶出的比頭前的好收攏。若有出息的,反而可以教他們好好讀書做官,是大好的臂膀,越發顯出頭前死鬼的不堪來。那些個妾,且先忍耐幾分。看看,沒用的,留,好強的,總有錯處,引她犯錯,叫男人厭了她、收拾她。」

  母女倆一問一答,其樂融融,趙氏之歡樂,僅次於當初生了自己的兒子。實在是憋得太狠了,她苦心經營了這麼多年,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掌了全家。闔家上下誰個不敬她,誰個不說她的好?也就頭前的討債鬼嘀咕兩句,聽的人都一笑而過,當是繼子常有的心,卻沒有人說她不好。然而這樣的步步為營,這樣的成就,竟無人可以炫耀,真是憋得狠了。錦衣夜行,真是遺憾得緊。終於逮到機會可以傾吐心聲了。

  說得興奮處,還教了女兒一些小竅門兒,譬如何時該哭,何時該笑,以及:「無論何時,都要將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你道你蓬頭垢面的,男人會有心情哄你?哭得再慘都不會有耐心!你梨花帶雨的試試?他膩著就不會走。」以及「一件事,設若他有些小錯,你要在他上火的時候勸,他生氣了才好。等冷靜了下來,反倒要來謝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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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家母女說得投機,賀姐妹也開始了一場至關重要的談話。賀麗芳自打解了禁足令,看起來比平日穩重多了,然而賀瑤芳卻知道,這位大姐的鬥志一點也沒有減少。賀瑤芳有些擔心,怕她這脾氣在節骨眼兒上壞事兒,特地跑去看她。

  也不想想,她現在這四歲豆丁,誰會將她的話當真呢?

  果然,賀瑤芳才跟她姐說了禁足的事兒,一提個開頭兒,賀麗芳就說:「行了,你說的,我都知道了,我又不是那等沒長眼的了。」

  你這還叫長眼了啊?賀瑤芳氣樂了。

  賀大姐被妹妹鄙視的眼神刺激了一下,從繡墩上站了起來,才要發作,又忍下了,沉聲道:「好了,你跟俊哥兩個不要再多管了,只管讀書就是了。」

  雞對鴨講!

  賀麗芳自言自語地道:「我就知道後娘不好,一定不能讓她進門的。」

  賀瑤芳樂了:「你怎麼就知道不好了呢?」

  「這還用說?你知道幾個好的?」

  賀瑤芳也不知道怎麼的,非要與她抬這個杠:「萬一是好的呢?」

  賀麗芳奇道:「你今天可真是奇怪,你到底是哪一邊兒的啊?為個萬一,賭上所有?有病?」

  賀瑤芳:……她原本不是沒有想過「柳氏之惡並不曾顯,我便要如何,是以其未犯之行而罪人,是否有些不妥。」聽賀大姐這話,頓時連這最後一絲的疑惑都沒了,出了賀麗芳的門兒,便去尋何媽媽,叫她去打聽一下,老安人近來是否見了媒人之後臉上笑意多了。

  這事兒卻是根本不用打聽,綠萼就將此事給辦了。綠萼人小,成年人不注意她,叫她親見著這王媒婆喜笑顏開地袖了一串賞錢從老安人房裡出來,口裡還說:「就在後日,別忘了,帶上舉人老爺,去見上一面。」

  賀瑤芳扭頭就往張老先生那裡去了——張老秀才書法極佳,且會變化字體,再好不過的「同謀」。嗯,賀瑤芳決定把他變成同謀。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4 11:43 AM

第20章 兩隻狐狸精

  賀太妃自認自己是個還算有良心的人,但絕不敢承認自己是一個好人。好人慘吶!想做「好人」,不曉得要受多少氣,世人眼裡的好人,尤其是「好女人」,打不還口罵不還手,那是必須要做到的,更有甚者須得以德報怨、割肉飼虎才行。做個有良心的人就容易的多,以德報德、以直報怨就行了。犯不著那麼高尚,她也高尚不起來。

  既高尚不起來,在自己急得要跳牆的時候去威逼一下老人家,這種事情,前太妃覺得自己做起來也是沒什麼壓力的。真的,她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個好人。當然,這件事情做下了之後,良心也要缺了一點了。不好說以後彌補老先生的話,因為她也不知道以後是個什麼樣子。這沒良心的事兒,做了,也就做了,有什麼後果,她擔著!

  呸!怎麼可能?所謂謀而後動,動手前,她已經把後果都想明白了。只要不被當場抓住,事後……不管是老安人還是她爹,都不可能相信她一個四歲的女娃,會有這麼大的主意的。人的心裡,都會分個親疏遠近,且張老先生前陣兒剛剛因為賀大姐這麼一鬧,在賀家長輩那裡留了一點壞印象。此事不成,她再另尋他法就是。張老先生又不是個大嘴巴,無兒無女無妻無妾,想嚼舌頭都沒人嚼去。

  賀瑤芳將一切都琢磨透了,方去尋張老先生。尋思著,等會兒若是張老先生痛快答應了,也還罷了,若不答應,少不得要嚇一嚇這老人家了。先看看他的氣色吧,別一下子把他嚇死了。

  到了一看,這老先生心寬體胖的,看起來不像容易被氣壞。說來也怪,這老先生與一般人想像中的「才子」形象截然不同,身材微胖,一張圓臉,說鶴髮童顏是有的,說仙風道骨……那得有雙能看透兩層肥肉的眼睛才敢說他有沒有道骨。

  張老秀才近來有點擔心,他好好一個老人家,少年有才氣、到家有名望,原是要尋個養老的地方的,不想竟攪到這小門小戶的家宅之事裡面,真是說不出的晦氣。也不知道這館能教到什麼時候,要走呢?又略有些顧慮。這才拖到了現在。

  賀家女孩子上課,時間並不特別緊,功課也不十分繁重。張老先生見賀瑤芳過來的時候,那股詭異的感覺又升了起來——她又來做什麼?又不是上課的時候。她又比猴兒還精,眼下這麼淺的功課,她還有不會的?

  放下了手裡正在編《志怪錄》的筆,張老先生歎了一口氣:「二娘過來可是有事?」

  張老先生上輩子大概是烏鴉修成了精,這輩子投胎時是脫胎換骨,只可惜嘴上的骨頭沒處換,一張烏鴉嘴依舊被帶了來。就見賀瑤芳用一種四歲孩子絕不可能做出的笑容面對著他,微一笑,再一福,問一句:「先生好。」

  張老先生跳了起來,心裡開始國罵:娘的,我就知道這小娘皮有古怪!他喵的!怎麼叫老子遇上啦?

  他也皮笑肉不笑地道:「先生本來還好,只盼以後也能好才好。」

  兩隻狐狸一對眼兒,就明白了——對方心裡都有所察覺。張老先生還好,早就覺得這小學生有古怪。賀瑤芳面上不顯,心裡卻道:這老狐狸平日裡作那麼慈祥憨厚樣兒,誰知道老黃牛腹裡藏了只九尾狐!太狡猾啦!

  狡猾也沒關係,反正……識破了她的就只有這一人而已,只要她爹和她祖母還沒察覺,就沒事兒。

  於是賀瑤芳撣撣裙角,仰著臉兒:「先生放心,舉手之勞,以後一定太太平平的。」

  張老先生額角亂跳,一張紅潤的圓臉氣得了綠色兒,彎下腰,抽著嘴角,問道:「太太平平的?你家這樣兒,還太平吶?」

  賀瑤芳大模大樣地道:「先生此言差矣……」

  「得啦,我就知道,我命中該有一劫,少年得志,中年沉淪,晚年必要有波折。不是這件事兒,就是那件事兒。也罷,你們家的事兒,總不會大過……」

  「大過什麼?」賀瑤芳順口一問,接著又說,「您有事兒,我不問,我的事兒,你順手一幫忙,也別多問,成不?以先生的聰明智慧,肯定能猜著,猜著也甭說。」

  張老先生站直了腰,腆著胖肚子長籲短歎:「作孽哦!活了六十六歲,叫個毛丫頭支使著了。奇怪不奇怪,奇怪不奇怪呀~」

  賀瑤芳仰臉看他,活似在翻白眼:「您可一點兒也不像覺得奇怪的樣子呀。」她也好奇呢,這先生怎麼能這麼淡定?!

  老先生轉了個身,從案上取了份書稿,翻一翻,糊到了女學生的小臉兒上,把她連腦袋帶脖子都擋得不見了。賀瑤芳滿鼻子的書紙墨汁味兒,兩手捧了手,一看,糊到臉上的那一頁也特別清奇:乃是記錄著「羊祜前生是隔壁李家子」。再一細看,底下詳述了,東晉太傅羊祜,小時候自己說是隔壁李家的孩子,因故夭折了。命保姆將他抱到外面,說是隔壁家孩子的臂釧遺失了,遍尋不著,其實是自己放到了樹洞裡。去了一摸,果然在裡面。於是便有了這麼個傳說,後來有人編《因果報應錄》還給收錄了進去。張老先生又在裡面添加了自己的藝術加工,寫了一個驚天地泣鬼神的報恩故事。【1】

  賀瑤芳:……娘的!

  張老先生撚著鬍鬚,挺著肚子背著另一隻手,斜眼問道:「如何?」

  賀瑤芳就很奇怪了:「先生大材,怎麼跑到我們家裡教女學生啦?真要養老,不用到我家這等地方來的。」

  張老先生也有話要問,一伸手,指著把椅子:「坐。」

  師生坐下,張老先生先問:「我總害不了你家,倒是你……什麼來歷呀?」

  賀瑤芳嚴肅地道:「我上輩子修煉得苦,這輩子老天可憐……」

  張老先生「呸」了一聲,道:「精靈天真爛漫!狠便是極狠,對人好便是極好,縱能騰雲駕霧、撒豆成兵,人性上頭卻是難通透的。你是哪家的?」

  賀瑤芳並不回答,反問道:「先生不擔心?」

  老先生道:「我活得夠本啦,就是不想自己找死而已。我又不是你家人,怕甚?說,哪家的?」

  賀瑤芳道:「我真是這家的。」

  張老先生狐疑地將她上下打量著,賀瑤芳也大大方方地讓他看。張老先生看完了,直搖頭:「還是奇怪,你是這家生的,也不過三歲,卻又極聰明,像是上輩子帶來了一些個學問見識。可為何又說是這家的?是這家的先人?」

  賀瑤芳道:「我上輩子父親便姓賀,名諱是上敬下文,也生得這麼個模樣。我活到了三十七歲上,一日昏倒了,便回來了。也不知道現在是不是一枕黃粱。」

  張老先生道:「難道我們都是在你的夢中麼?」

  「這個我便不知道了。我只知道,這個繼母她不好進門兒,進來了,是要鬧得家破人亡的。」

  「胡鬧胡鬧!你父親和祖母知道麼?」

  「我沒說過。」

  張老先生的臉就陰了:「你是這家人,為何不與他們說?」

  「信不過。」賀瑤芳答得乾脆俐落。她知道老先生這變臉是為了什麼。孝道之下,如果是旁人家的孩子,瞞著還算有理,是自家的孩子,怎麼能瞞著父親和祖母呢?

  賀瑤芳道:「先生看現在的樣子,可說得?子不語怪亂力神,非禮勿言,個中內情,要不是先生問,我對先生也不會說的。再者,孝道是好的,可說了無用,反會害了長輩,那才是大不孝呢。祖母要兒媳婦,父親要繼室,只是,人不對。我要說了,他們怕不會信,反以為我是為了不要繼母才生出故事來——看我姐姐就知道了。」

  張老先生原就同情她們,又對賀敬文有了那麼兒小意思,經她解釋,也算說得通,便說:「日後有機會,還是要與他們說的。你要我做什麼?」

  賀瑤芳請他寫個簽文——飛燕來,啄皇孫。

  張老先生撫掌大笑:「妙哉!」又問,「哪個廟?你要怎麼送出去?」

  賀瑤芳道:「我阿婆好佛道,近來事多,總有出門上香的時候,我跟著……」

  張老先生道:「好,他們這些寺廟道觀裡,十個倒有九個的簽是我寫的。用的不同的字跡,我都寫一份與你好了。這個我來做,總不會耽誤了你的事兒。對了,要是我不答應呢?說與你家長輩,他們定是不信我的,可事情被道破了,你也就……」

  賀瑤芳笑道:「外頭有書畫攤子,三文錢,寫唄。只是我不得出門,我那乳娘又有些老實,法不傳六耳,知道的人越多越不安全。」唯一的不好就是怕代寫書信的人藏不住話,到時候就麻煩了。還是張老先生好,安全。

  張老先生忽然對這位自稱是「重活了一世」的小姑娘產生了深厚的興趣,決定就近觀察。人老無趣,好容易有了這麼有趣的事兒,看看熱鬧,也是不錯的。更有甚者,可以與她聊個天兒,挖一挖她「上輩子」經歷了什麼,這小丫頭看起來像是公侯人家的作派,經歷必是不凡的。

  寫好了簽,交給了賀瑤芳,道:「收好了,丟了我可不管。」

  賀瑤芳接了揣好,忽地跪一下來,端端正正磕了三個頭:「先生此舉,於我恩同再造,此恩我必不忘。」

  張老先生苦笑道:「去罷去罷,我只盼能安安穩穩活到死。」

  賀瑤芳道:「我願先生心想事成。」

  張老先生:……

  女學生一走,他就去尋學生家長,他要辭館!

  賀敬文正在溫書,被打斷了是極不開心的,聽說這個他看著不太順眼要價又不低的先生要辭館,還有一種正中下懷的竊喜。口上卻說:「先生這是什麼意思呢?」卻又不挽留。

  張老秀才下一句話就將他給驚住了,忙細問端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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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1】羊太傅的故事不見正史,真的有這麼個傳說,大家當志怪故事來看吧。《因果報應錄》也是確有其書。故事是我幾年前看到的,大意複述了一下。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4 11:49 AM

第21章 老師神助攻

  話說,這張老秀才人老成精,雖然沒了考試運,心眼兒卻是一點也不比旁人少,與那等屢試不第最後將自己熬成了呆子的酸丁迥然不同。他原本鰥居無趣,只想找個館教著,打發無聊又能平安養老。眼下在賀家發現了一件新鮮事兒,卻又並不妨礙養老,他便想留下來。既要留下來,便要將對自己有不好印象的賀敬文給忽悠了。

  張老先生應付完小的,來找大的。

  賀敬文讀書上面有些天份,考試運不好也不壞,人卻有些傻。被這張老妖精一句話就給引了過去,只聽這張老妖精說:「一朝天子一朝臣,要變天了,東翁他日青雲直上,多多保重,不要斷送了前程才好。」

  賀敬文嚇了一大跳,忙問:「先生這是什麼話兒說的?」

  張老妖精一捋須,心裡從一數到十,方才緩緩開口道:「東翁知道的,老朽考運不佳,卻教了幾個好學生出來。」說著,又是一頓。搖搖頭,轉身要走。

  平日裡只有賀敬文裝腔作勢擺個譜兒,說話說半截,弄得聽的人極不耐煩想揍他。今日卻被個張老妖精「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弄得心浮氣躁。一見老妖精要走,再也顧不得擺架子了,忙追問:「先生且留步,還請先生明言。」

  張老妖精遲疑地收了腿,可看他那個樣子,這腿收得十分不情願,仿佛下一刻又會邁出去一樣。賀敬文雖不曾一把將他拉信,也捏了兩手汗,緊張地等著他來說。這會兒,賀敬文又想起來了,張老妖精教的學生都不錯,有幾個混出點出息來的,還有兩個舊年編寫地方誌,還被錄了名。難得的是,這幾位學生對這老師都極尊敬,後來科場上有了座師恩師,對他還是不改初衷、畢恭畢敬,返鄉從不忘來看這老師。

  也許這胖老頭兒真的有內幕消息呢?賀敬文徹底收起了輕慢的態度,轉而認真請教了起來。

  張老秀才險些流出了欣慰的淚水,這貨比他閨女好忽悠多了!於是,這位老先生又說出了一番將賀敬文驚成石雕的話:「我本想頤養天年的,這些年的積蓄也夠了,他們也有要請我上京的,我嫌太遠,沒去,他們便叮囑了我一些兒。我家祖上,祖傳的手藝,刑名師爺……這府裡的知府親近要聘我入幕僚,我辭了,東翁道是為甚?」

  「為甚?」

  「唉~唉~唉~」尼瑪,這麼沒眼色,你到了官場上也是發去守倉場的料啊!不請我坐下嗎?張胖子咽了口唾沫,想起自己是來就近觀察這傻貨的妖精閨女的,只好回答他:「先帝駕崩,今上登基,本也沒什麼。只是,東翁看過邸報麼?」

  賀敬文道:「看過一些個,外頭有專抄錄販賣邸報的商人,他們有法子,頂多是比知府大人晚半天,便能買得到了。」

  「那——東翁細數過,這些日子以來,換了幾個閣老、幾個尚書?又黜了多少京官、多少地方大員?」

  賀敬文細一回想,驚道:「這下手也忒……」

  「是不少。譬如這府裡新來的柳推官,原本是某州知府,是在朝廷上失利,貶了官兒才到了這裡來的。這樣的人,不知凡幾。」賀瑤芳命綠萼去聽到了消息,再旁敲側擊便能摸得清對方是清。張老妖精只消攔著人一問,倒有人告訴他了——下人或許不會告訴小主人,你要添個後媽,卻不會故意瞞著家裡的教書先生八卦。張老秀才隨口便拿這柳推官舉了個例子。

  賀敬文一驚,問道:「怎麼說?」

  張老秀才還沒被邀請坐下,站得腳有點麻,故意又吊了一陣兒胃口才說:「唉,東翁知道他是因什麼被貶來的?」

  「得罪了陸閣老?可是陸閣老休致了呀!」

  「休致?新君登基就休致,他是真老得不能動了,還是不得不休致?」

  賀敬文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原來是這樣麼?那這柳推官是被這陸閣老害的,豈不是前途一片大好?」

  張老先生心寬體胖好涵養,耐著性子解釋道:「你要臨走了,是安排自己看好的人、助他站穩了、來日好提攜你兒孫呢?還是去報復個芝麻小官兒?凡在緊急關頭想到安置的,都是自己在意的。」親娘哎,我算是知道為什麼每年官場上有這麼多的冤死鬼了,也明白為什麼有些個人進士及第卻一輩子做個小官兒了。都是蠢的!

  賀敬文致此方才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又有了新的疑問,「那……陛下聖明燭照、朝中大人們也是柱石之臣,如何不曾看出來呢?」

  張老先生道:「朝中大人們?他們自己的架還沒打完呢,且顧不上這個綠豆官兒。等他們騰出手來,嘿嘿,且等著罷。至於那位陛下?他也是一樣的。又或者,現在還看不大出來,畢竟年輕嘛。」

  「就沒有人稟告陛下?」

  「眼下也未必有人看不出來,只是不與皇帝說罷了。」

  「這怎麼能不說?豈不是蒙蔽聖聽?」賀敬文怒不可遏,拳頭都捏了起來。

  張老先生慢悠悠地往外踱步:「皇帝麼,還是傻一點好。」心好累,腳好酸,不幹了。

  賀敬文演講的欲望尚未平息,見唯一的聽眾要走,忙上前扯住了:「先生且慢!」將人拉回來,又揚聲命守在外面的小廝奉茶。

  張老先生欣慰地想,這貨還沒呆到家。端起茶來,撥撥浮沫,才呷了一口,便聽到賀敬文開始滔滔不絕:「他們怎麼能這麼對萬歲呢?食君之祿,擔君之憂,豈可愚君……」

  【……我寧願你不留我喝茶!作孽哦!】張老妖精此生教過的學生無數,也有許多開始頑劣的孩子,可從沒見過像賀敬文這樣的人。

  灌了一肚子的茶水,張老先生雙眼無神地走出了賀敬文的書房,一呼吸到了門外的新鮮空氣,整個人才重新活了過來。真是太不容易了!他這兒就特別能理解那小女學生為什麼不肯將秘密跟這爹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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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卻說,這張老先生瞧不上賀敬文,但是他畢竟是這一家裡的男主人,他的話,不管你願不願意,還是會不自覺地聽上一聽。羅老安人就面臨著這麼一個問題,一面覺得這兒子不大頂用,得要個厲害的兒媳婦相幫,一面當這男丁說話的時候,尤其是說外面的事情的時候,她便會忍不住的採納兒子的意見。

  羅老安人本在給她供的一尊白衣大士誦經,聲音抑揚頓挫,極有韻律。賀敬文一頭便沖了進來:「娘,娘,大事不好。」

  這頭正誦著經呢,那頭說大事不好,羅老安人向白衣大士告一回罪,才回過頭來搭理兒子。口裡斥道:「沒看到我在誦經麼?你這麼著急忙慌的,是要做什麼?你兒女都老大了,穩重些!」然而等賀敬文將張老秀才的話複述了一回之後,羅老安人也有些慌了,問兒子:「你覺得他說得有理?」

  賀敬文有點艱難地點了點頭,道:「是有那麼一點子道理的,他的學生,也確是有幾個科場的前輩。他說的事兒,邸報裡都有。」

  「只是這內裡的事情,都是他的猜測而已。」羅老安人下了個結語。

  可這樣的結語也是沒有用的。母子倆面面相覷,心裡都活動了。既擔心這親結得不好,萬一有事,又是一樁操心煩,且賀敬文是要科考的,設若中了進士,及做官裡,除了上報自家祖宗三代,還得給老婆請封,被有人一查,就不是麻煩二字能解決的了。一時又心存僥倖,怕這萬年秀才是猜錯了,畢竟,像柳氏這樣的姑娘,賀敬文頭婚能娶到都是他好命了——委實捨不得放手。

  最後還是羅老安人拿了主意:「柳推官要見你,我們也答應了,那就去見。我也見見他家小娘子。見一面,又不會少塊肉。見之前,我去廟裡求個簽,看看佛祖的意思。要是合適了,你就殷勤些兒,不合適,你就淡些。」沒錯兒,自古以來都是這樣,自己能打定主意的,心志堅定的,那就自己說了錯。自己沒招兒了,那就聽天由命吧,老天爺,全看您的了。

  見面的時間極緊,羅老安人與賀敬文緊趕慢趕就收拾著要出門兒。賀瑤芳一直留意著這裡的動靜,城中賀宅比鄉下宅院小了不小,打聽消息也方便些,她便過來說:「我也要去求個簽兒,看吉不吉利。」

  賀敬文斥道:「你小孩子家求什麼?」

  賀瑤芳眨眨眼睛,迷惑地道:「我也不知道,就是心裡一動,說要求籤兒。」

  羅老安人正在這虔誠的時候,心中一動:莫不是天意?便說:「叫何家的跟著你,你不許亂跑。」

  賀瑤芳道:「叫我求籤就行。」

  羅老安人命她跟自己坐一輛車出門,路上,再三問她。賀瑤芳只用迷茫的眼神看著她:「就是想去求籤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羅老安人心中惴惴。

  及到了寺裡,自己先求,拿去解簽,卻又聽不進去解簽的說的話,乾脆說:「師傅只管告訴我凶吉。」解簽的僧人看他這個樣子,便有些好笑,含糊地道:「中吉。」

  那就夠了。

  老安人心頭一松,隨口對賀瑤芳道:「你也去求個簽兒來。」

  賀瑤芳接了籤筒,又不許人看,悄悄地將懷裡揣的籤子取了出來。她原想著放袖子裡來的,拿著張老秀才做好的籤子,往袖子裡一塞才發現——手太短!袖子自然也不長,裝不下!只好改揣在懷裡,又練習了好多遍,在車上被老安人攬著的時候,她還擔心會露餡兒哩。

  現在一切的苦功都有了回報,羅老安人拿了簽臉色就變了:「怎地我求的是吉簽,你這個這般不好……」忽然她就悟了,新媳婦對自己好,不代表就會對頭前的孩子好!

  老安人是關心賀家香火,想要開枝散葉,卻未必肯拿一個已經開始讀書的寶貝孫子去換一個可能有危害且不知道能不能養育出好兒子的、目前還是陌生人的女人。間壁容家的老夫人固然是好,可這世上惡繼母也實在是不少,否則老人們不會一聽到「繼母」二字,便覺得有故事。

  羅老安人的臉沉了下來,一路沉到了家裡,就對賀敬文說了六個字:「飛燕來,啄皇孫。」

  賀敬文臉色也變了,沉重地點了點頭:「兒明白了。」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4 11:50 AM

第22章 結了個仇人

  媳婦兒,現在是需要的,但不是非此人不可。兒子是寶貴的,眼下只有一個,是萬萬不可以有閃失的。這是一筆很容易算出來的賬,一點也不需要猶豫。尤其在有張老先生的忽悠之後,這門親事怎麼算怎麼不划算。

  羅老安人當機立斷,這個柳家姑娘就算看起來再好,這門親也不能結了。哪怕柳推官日後真個翻了身兒,那與自家又有甚相干?拿活潑可愛的幾個孩子來換一個前途未蔔的親愛?羅老安人又不傻,是絕不會做這種買賣的。

  賀敬文心中如何想,羅老安人倒有些看不出來,只是兒子一臉的不情願,她是看明白了。看明白就好,免得自己再與他費口舌。賀敬文有一宗毛病,腦子不大,性子卻怪,好認個死理兒,又看不明白事情,讀書將腦袋都讀得方了。羅老安人最怕的,便是兒子說什麼不能在人家落難的時候拋棄人家一類的。現在這樣的正好,羅老安人對於兒子得罪人的本事,是從來不會小瞧的。

  不但不敢小瞧,還要叮囑他:「雖則咱們是不想結這門親了,你也不要掛著臉去,顯得多麼不情願。媒人是我們托的,見面你也應了的。明兒見面,你打起精神來,萬不能讓人說一個不字。既已不想結親了,便不要再結仇,何苦得罪人呢?到時候我便說,托了人合了八字,合不上。」

  神仙就是這麼忙,有事不決,無論內事外事,都要神仙幫忙拿主意。有事情已經有了決定又怕得罪人不能服眾了,也都推給神仙。神仙,天生就是用來背黑鍋的。

  賀敬文聽了母親的話,覺得有道理,臉才不沉得這般厲害了,說一聲:「我去溫書了。」退出了羅老安人的正堂,自去書房生悶氣了——遇上這等事兒,哪裡還溫得下書呢?將書撿起來看了兩眼,怎麼也看不下去,索性叫了小廝平安去廚下取了酒菜,飲酒解悶去了。

  剩下羅老夫人在房裡左思右想,見面的時候要如何誇柳推官家的姑娘,又要如何對柳推官娘子得體又不失熱情。她還給兒子想好了見面當如何做、如何說,真是操碎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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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打求籤回來,老安人的臉色就不大好,這消息就像長了翅膀一樣,片刻就傳遍了賀宅。賀麗芳暗中稱意,臉上忍不住就會露出一絲笑影,又強忍住了。她已經猜著了,這回求籤一定是不順利的。心裡有件高興的事兒還不能表現出來,真是痛苦極了,賀麗芳一頭紮進了被子裡,咬著被角,笑了。

  就在賀大姐在悶笑慶祝的時候,她二妹妹正在張老狐狸那裡上課。本來今天是不用上課的,自打老狐狸在賀敬文面前露了那麼一手之後,賀敬文對他是禮敬有加的,一度想請他去教兒子。無奈老狐狸不樂意,此事只得作罷。

  而羅老安人更有一個念想:兒子呆且蠢,日後縱考上了進士,官場上怕也是難混的,如果有一個像張老先生這樣的師爺,那就另當別論了!就他了,好生供著,幫扶著兒子在官場上多走幾年路,學個差不離,老安人也就放心了。所以老夫人昨天晚上便放話了,以後張老先生在家裡,誰都不許怠慢了,他想做什麼都隨他。

  既然萬事隨他的便,他非要拎著小女學生來上課,完全不顧人家才出門回來,那誰也說不了什麼。張老先生還振振有詞:「小女孩子,長大之後就難有這樣專心讀書的時候了,不趁著這會兒心無旁騖,以後長大了,可就沒這麼多功夫了。」

  羅老安人聽得在理,賀瑤芳也知道他說的是事實,所以她就出現在了書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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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老先生的書齋有些簡陋,羅老安人下令給他新添置的東西還不曾搬運進來。賀瑤芳站在張老先生的書桌前面,並不因將話挑明而坐著。老狐狸先贊她一句:「二娘好謹慎。」

  賀瑤芳道:「先生何出此言?」

  張老秀才一伸手,指著座兒:「坐下說話。」

  賀瑤芳謝了座,鎮定地與老先生大眼瞪小眼,瞪了一陣兒,張老秀才畢竟胖,體力不支,敗下陣來。賀瑤芳才笑眯眯地問:「先生做了什麼?」這位仁兄跑去跟她爹關起門來嘀咕了一陣兒,她爹就又跑去跟她阿婆再關起門來嘀咕一陣兒,然後就突然說要去求籤了,怎麼看怎麼跟這事兒有關係。

  老狐狸也不故弄玄虛,點頭道:「動了動嘴而已,令尊可實在是……都沒讓我坐下呀。」

  賀瑤芳笑了:「家父天真爛漫,一顆心都撲在了科考上,於俗務上頭並不曾留心,有怠慢處,還請先生海涵。」

  老狐狸還是有一絲絲違和之感,頂著這麼張小嫩臉兒,說著這麼老氣橫秋的話,怎麼看怎麼有點兒彆扭。咳嗽一聲,將自己做的事情與小女學生說了,末了綴上一句:「我這是上了你的賊船了。」

  賀瑤芳道:「先生想要什麼樣的贓物?」

  張老秀才大笑:「我若想要分贓,哪用等你長大,分你的呢?」

  「那我這裡,必有先生想要的了?」

  張老秀才摸著鬍鬚,依舊是點頭:「是有些個事情,想問一問小娘子的。」跟聰明人說話就是省心。

  聰明人卻拒絕了:「不瞞先生說,我此番卻覺出一些事兒來,有些事情,重做一回,未必就是原來的樣子了。便是先生,自打會寫字兒,可寫過一模一樣的兩個字兒?我怕說了,反倒誤了先生。」

  張老秀才一點即透,反問道:「如此說來,是有不同的了?可否說說不同之處?」

  賀瑤芳道:「小處不好說,許是我當時年紀小,不記得了。最大的,大約便是先生了。我並不記得受教于先生,要到五歲上,繼母進言,家裡才請了個西席來教導。」

  張老秀才道:「如此說來,這繼母人還不錯了?」

  賀瑤芳歎道:「周公恐懼流言日。」

  聞言,張老先生一歎:「果然如此。能有這等心思,必是初時藏得深的,等你祖母不能理事後……唉。」

  「正是。」

  張老先生不再問將來如何,只說:「令尊還差些火候。」

  賀瑤芳低頭道:「差的怕不是一些吧?」

  張老秀才道:「失望了?」

  「沒期望過啊……上一回是不懂事兒的時候就……這一回……」

  張老先生猜了一猜,心說,難道她爹早亡?可我看她這言談舉止,可不像是家計艱難能夠養出來的呀,必得是錦衣玉食的王公府第,使奴喚婢才得。便是她祖母,細看起來,這舉止之間還略有些不如她。只是她如今還未長開,這才不顯罷了。老先生被新鮮事情吸引了過去,便將養老的事兒放到一旁,連東家可能早死,沒人發他工錢的事兒都顧不上了,決定留下來繼續觀察。順便分析一下,不同的變化是怎麼造成的。

  賀瑤芳看這老師走神兒了,便自去桌前臨字,有了張老先生的猜測,再配上那根簽,以她對於祖母的判斷,這事兒十成裡已經有了九成的把握了。師生二人再不發一言,徒留滿室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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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瑤芳胸有成竹,羅老安人母子卻一夜沒有睡好。老安人擔心的是,現在賀敬文還不曾做官,勢單力薄,柳推官是進士出身的官員,有些開罪不起,希望柳推官大度一點。最好是賀敬文也很好,但是就是不投他的眼緣兒。這事兒掰也就掰了。等賀敬文中了進士,自然又是搶手的女婿人選,萬事不用愁了。

  賀敬文則是驚怒,深覺得這朝廷真是風氣敗壞,與他印象中的完全不同!他必要努力攻書,早日得中進士,入朝為官,一振風氣!不對,等他與推官的事了,便要上書!一定要揭露他們!就算上書現在不能呈奏御前,這世上,好人終究還是有的,交給取中他做進士的那位老師,也是可以的!

  既有了這樣的想法,賀敬文便打起了腹稿,晚上也不要洪氏陪她,自家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想著如何開頭,如何結尾,如何用詞。一直到梆子敲了二更,還是沒有睏意。

  第二天一早,他睡得正香,便被平安給喚醒了。賀敬文有點起床氣,他頭天晚上太興奮,睡得晚,才睡著沒多久,被叫醒了就黑了臉。平安嚇了一跳:「老爺,你的眼睛!」

  黑眼圈出來了,臉也黃了,活像個在賭場裡熬了一夜的爛賭鬼。

  平安慌得去打水,又往廚下要煮熟了的雞子,剝了殼兒,給賀敬文去敷眼睛。一面敷一面說:「這可怎麼好?今天還要去見客呢。叫老安人看見了,又免不得一頓訓誡了。」

  賀敬文嫌他煩,等聽到「老安人」三個字,這才閉了嘴。

  羅老安人見了,卻沒訓誡他,只說:「瞧你,這麼在意做甚?小蓮呢?將我的粉拿來給老爺擦擦眼下。」

  賀敬文就帶了一臉的粉去見柳推官,打著請教文章的名號——柳推官是進士出身。母子倆備了四色禮物,大大方方地過去。

  柳推官家裡上下知道老爺在為姑娘擇婿,冷不丁來了個年輕男子,心眼兒活泛些的已經猜著了幾分。只是礙于趙氏禦下極嚴,下手又黑,都不敢議論。

  這賀敬文遠遠看起來也是一表人材,個頭兒放到御前那麼個挑剔的地方都不顯矮,樣貌也極佳。柳推官遠遠看著就很滿意了,且媒人講,這舉人祖上出過進士,父親也是官身,母家也是官宦人家。他原本還怕賀敬文長得醜陋,女兒不喜。這樣一看,倒也樣樣齊全。唯一的遺憾是還沒有中進士,這倒也不算什麼,畢竟年輕,有的是機會。

  不想近前一看,臉上居然還擦了粉!以柳推官的經驗來看,這粉是用來掩蓋痕跡的。細往賀敬文臉上一瞧,這貨眼下一片青黑,臉色還不好,很像是酒色過度的樣子——十分可疑!

  賀敬文被他這麼打量,已經不耐煩了,心裡又有氣,又不想成事,他的表情就很不好。柳推官又不似容尚書,以他是故人之後,肯哄他兩句,兩人一問一答,不過說些:「何時中的舉?」、「座師是哪個?」之類的話。

  賀敬文還記得母親的囑咐,有問有答,自以為表情還好,只是這柳推官面目可憎,見了他之後,面皮都不曾動一下,只看到他的鬍鬚一上一下,惜字如金地吐出幾個問題來。他便也答:「承平五年。」、「姜老大人。」

  然後就沒什麼好說的了。柳推官被貶了官,實則是避難,心裡本來就不痛快,再看賀敬文這樣兒,明顯是不樂意,心頭升起一股怒火來——原是你家來求娶我女兒,到了來卻給我擺臉子看!真道我不做知府便治不了你了麼?!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4 11:51 AM

第23章 結怨的功力

  柳推官一看賀敬文那個德行,就看出來這小子對這門親事並不熱心。非但不熱心,還很有幾分不樂意。

  自己的女兒,又是愛妻所出,心肝寶貝兒,落到一個鰥夫碗裡,做爹的心裡已經是有些遺憾了,這個死鰥夫居然還不樂意?!看他那個死樣子,搞不好頭前老婆就是被他給晦氣死的!我的閨女,不嫁了!柳推官完全忘之前對賀敬文的種種滿意,對這個「酒色之徒」起了惡念,立意要尋個機會,讓賀敬文倒個大黴,頂好這輩子在科場上再無寸進。

  賀敬文成功地用一張鰥夫臉了結了一樁兒女們都不喜歡的婚事,也給自己結了個麻煩的仇家。柳推官對於朝上諸公來說是小蝦米,對於賀敬文來說,不是條鯊魚,也是條兇狠的黑魚。只不過這條黑魚還不熟悉情況,且不好動手罷了。

  羅老安人並不知道,才一會兒的功夫,兒子就能得罪一個推官。她在後堂與趙氏母女兩個相談甚觀,趙氏也是有敕命的夫人,羅老安人亦是,單憑這一條兒,趙氏便很有些熱情。再聽說羅老安人是京城嫁出來的,一口官話十分漂亮,說話也極講道理,看柳氏的眼神兒也很慈祥。趙氏愈發的欣慰了起來:這樣通情達理的婆婆好,免得再多浪費精力。

  這樣的官家小姐,趙氏是知道的,有些個家裡亂些,便極精明,而家內平靜的,生活又優渥,便很好說話,又好拿捏。

  柳氏見這老安人,也是滿意的,這老安人看起來清清爽爽的,眼神也慈祥。柳氏再如何,還是個未嫁的姑娘,家裡又早被她母親掌握,要她對上個難纏的婆婆,她也有些怵。現在可以放心了。

  一時之間,女人們談笑風聲,羅老安人又問趙氏些京中的見聞,一路的風景,還歎息:「從京裡回來,好有十幾年了,做夢都想回去吶。我是不成啦,要指望兒子帶我去了。」

  趙氏道:「看您的面相,是個有福氣的人,必會心想事成的。」

  兩人交換了一個「你懂的」的眼神,趙氏便對羅老安人道:「新來這裡,得了盆花兒,安人常在此地居住,給我指點指點可好?」

  羅老安人欣然同意,兩人起身移步,柳氏便趁機退了出來,再不跟上去。卻又有趙氏身邊信得過的心腹婆子過來,悄悄地將她引到了前廳紗窗外頭,要去偷看賀敬文一眼。彼時賀敬文正在與柳推官相看兩相厭,都沒話講,柳推官黑著個臉,很像是在考查要將自己女兒拐走的准岳父,而賀敬文抿著嘴,像極了靦腆不敢言的小男生。

  柳氏一眼便看中了,卻又不敢久留,一縮頭,回到自己繡房裡偷著樂了。過不片刻,便聽說賀家的老安人與賀舉人已經回去了。兩家約了要合個八字兒,合完了,這事兒便定了。柳氏向鏡內一望,兩頰已經燒得像桃花顏色了。欲待要問,又忍住了,只盼著母親與父親早些說完話,好來告訴自己好消息。

  正被她殷殷盼著的趙氏卻要面對丈夫的怒火,聽柳推官將賀敬文祖宗八代都罵盡了,趙氏還有些懷疑:「不至於罷?他家老安人極和氣的。」

  柳推官冷笑道:「攤上這麼個爛泥扶不上牆的兒子,她能不和氣麼?我看她那個兒子,未必是樂意的。哼,一個酒色之徒,我還看不上他呢。」

  趙氏忙問:「莫不是你看錯了?什麼酒色之徒?」

  柳推官道:「我怎麼會看錯他?臉上搽著粉吶!眼下一片烏青!問一句答一句,一個字也不肯多言,魂不守舍,像是著急回去補眠呢。還不知道哪裡鬼混了。」

  趙氏道:「是不是你看差了?不至於吧?」

  柳推官猛然想起一事,問道:「他母親很是急切?」

  「是呀!」

  「那就是了!」柳推官越想越可疑,雙手一拍,「定是因為她曉得兒子不中用,打聽得咱們女兒樣樣出色,這是要叫咱們閨女貼補她那個傻兒子呢!這樣的火坑如何能跳?」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趙氏能與這柳推官一、二十年來琴瑟和諧,正因其心暗合。一想,正是這麼個道理!當即便說:「老爺說的是!哎呀,不好!我答應將二姐兒的庚帖取與她家合八字了。」

  「理他做甚?她家兒子那個樣子,還指望著我看中了不成?將媒人喚來,盡力罵她一頓,叫媒人去分說!再有,去問那媒婆,賀舉人前妻娘家是什麼樣人家。」

  這主意不錯,趙氏忙答應了。將媒婆喚了來,先問賀敬文前妻之事,媒人道:「要說他頭前娘子,聽說也是個賢慧的人兒,只可惜娘家不爭氣。」將李家之事擇要說了,聽得趙氏眉頭緊鎖,道:「原來如此!我道為甚他來見我家老爺,還要愁眉苦臉,十分不恭敬,原來是思念前妻呢。」順手就將錯兒推到賀敬文頭上了,而後讓媒人去回絕了羅老安人:「我是結親家的,要歡歡喜喜的,不是陪著哭喪的。」

  將此事回絕。

  辦妥了丈夫交待的事兒,趙氏才想起來還有女兒要安撫。柳氏在房裡已經等得心焦了,猛聽得丫環跑進來說:「來了來了!」柳氏一臉喜色地迎到門口,忽地變了臉色——趙氏的表情可不怎麼美妙。待趙氏走近了,便上去摻著她的胳膊,輕咬一下嘴唇才問道:「娘?」

  趙氏道:「娘一定給你找個好的!」

  「怎麼?」柳氏原是極不願做填房的,迫於無奈才忍辱答應的。然自隔窗遙望一眼,卻又對賀敬文的相貌十分滿意,心裡生出幾分期盼來。哪知又被兜頭潑了一盆冷水,必要知道端地。

  趙氏恨聲道:「他對你爹很是無禮!看著又像是個酒色之徒,十分不好。」

  柳氏肚裡一權衡,道:「那便罷了。」輕輕放開母親的手臂,奔回臥房埋進被子裡便是一通哭。趙氏慢悠悠跟了進去,恰柳氏痛哭完了,起身坐在床上發呆。

  不等趙氏開口,柳氏便道:「娘,事已至此,何苦再挑剔這些了?賀舉人再好,若心不在我身上,也不值當我費那些個神了。如何請爹尋一得力的人家?我只要富貴榮華!一樣是勞心費力,在這小門小院兒裡爭這三分二厘,不值當的!要爭,我就爭那大些的去!管他是老是少,是醜是俊,是賢是愚!我出了力了,就要拿到多些才好!」

  趙氏靜了片刻,展眉道:「我兒好志氣。」

  ————————————————————————————————

  那頭柳家生了一回氣,這一頭賀家正開心。羅老安人自以哄住了柳家,最後只消將八字不合的理由拿來搪塞便能成其事。賀敬文也以為了了一樁心事,明年要開恩科,不如等考中了,自然有賢良淑媛求嫁。竟然安心溫書去了。

  直到這媒人過來向羅老安人喊冤。

  媒人原是等著拿謝媒錢的,沒想到其事不諧,臨門一腳沒成,不但錢沒拿到,還挨了一頓好罵。柳推官家她惹不起,賀舉人家倒是可以小聲抱怨兩句,再有怨氣,出了門兒再說。羅老安人聽了這媒人說:「老安人,舉人坑殺老身了!」就知道她兒子將事兒辦砸了。難得的是,她兒子還覺得自己辦得挺好。

  羅老安人勉強撐住了,對媒人道:「既是柳家看不上小兒,強擰的瓜不甜,此事便作罷。」對宋婆子使一眼色,宋婆子使張紅漆的託盤,托了個紅封兒給媒婆。

  媒婆見了紅封兒,也是意外之喜,笑道:「不愧是老安人,府上真是積德行善的大戶人家……」

  羅老安人手中的數珠兒捏得咯吱咯吱響,勉強笑道:「拿去喝茶罷,生累你跑這些時日。」

  宋婆子眼前掠過一道殘影,一低頭,託盤裡的紅封兒就沒了。媒婆一面將錢往袖子裡塞,一面說:「老安人放心,再有好的姑娘,我頭一個來回您。」

  宋婆子見老安人實在開心不起來,搶上前送媒婆出門兒,留下羅老安人將數珠捏得更響了。老安人生了一回悶氣,再不叫兒子過來氣自己,心道:先別說親了,叫他讀書吧,考個進士,自然有好妻,這二年我先累著些兒。忽又覺得單指望這兒子不保險,又命小丫頭去看看孫子,總覺得孫子比兒子靠譜得多。她得有個雙保險才成!等賀成章下了課,再命人請吳秀才過來,仔細叮囑了,讓吳先生用心教導,許諾再加一串錢。

  一時又想,要是張老先生肯教授俊哥,那就好了。又怕強行安排惹張老秀才不喜,生氣辭館。一時間愁腸百結。

  整個賀宅上下,唯老安人一個心中不痛快,除她之外,竟是人人開懷。賀瑤芳留意那本《志怪錄》很久了,踮著腳尖偷覷了好幾回,見張老狐狸沒再往羊太傅那個條目下再添同類怪談,也放下心來。

  如此日復一日,到得賀成章從書本裡抬頭,操心費力地想起來小妹妹也該讀書了,跑去與羅老安人說時,時間已進入了八月。羅老安人聽孫子說:「三娘也要讀書了罷?阿姐和二娘都讀書了,剩她一個,怪孤單的。」

  羅老安人道:「也是,好好的姐兒,總跟著個姨娘,像什麼樣子?」

  於是汀芳身後便也跟著個乳母並一個八、九歲的丫環,過來張老先生已經收拾一新的書齋裡開始讀書識字了。

  賀麗芳左手一個妹妹、右手一個妹妹,心理上得到了極大的滿足,頗有架式地對汀芳道:「你才開始學,學得慢不要緊,用心便好。」

  汀芳有些膽怯,見大姐大包大攬的樣子,覺得有了靠山,用力地點了點頭,回了一個舒展的笑。

  姐妹幾個相視而笑,張老先生也不打擾,忽又聽得外面有了叫嚷之聲。賀麗芳猛地轉頭,對阿春道:「去看看,怎麼回事兒?這裡院子這般小,傳到鄰居那裡,沒的叫人笑話了!」

  阿春跑出去,不多時便回來道:「大姐兒,是舅家又來人了!」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4 11:52 AM

第24章 肥美的一章

  不怕神一樣的對手,就怕豬一樣的隊友。

  這話擱哪兒都是真理。

  賀瑤芳已經不對自己的舅舅報什麼期望了,不求他救命,就求他別拖後腿就謝天謝地了。哪料得連這一點希望都破滅了。在賀大姐氣得捏緊了兩隻小拳頭,小胸脯一起一伏,漲紅了臉強忍著不沖出去揍親娘舅的時候,賀瑤芳一聲長歎,搖搖頭,縮到一邊去了。

  賀麗芳怒極而罵:「這算什麼舅舅?生怕我們過得舒服了麼?」

  賀瑤芳小聲提醒道:「姐,最後一句話不要說出來啊。」換來賀大姐怒揉妹妹頭。賀瑤芳無奈地抱頭逃躥,尋張老先生去了。賀大姐一看妹妹跑了,恨恨地一跺腳,見綠萼跟著追了出去,對何媽媽道:「何媽媽也去看看,別讓她們亂躥。」她自己去卻賀成章那裡,看著弟弟也別往前面湊,卻又命自己的乳母往前面去偷聽,看李章來究竟是為了什麼。

  賀瑤芳並不好奇前面出了什麼事,反正,不會是好事兒。不如尋張先生聊天兒,順便商議有什麼應對之策。不管為什麼張先生這輩子到她們家裡來了,這都是個機會,現在家裡也就這位老先生能夠商量了。

  張老先生正在作畫,他的字畫在本地很有名,比之書畫大家雖有些差距,然流傳到外頭,一幅也好值幾個錢。只是這張老先生有些怪,並不賣字畫,至多給人寫個牌匾,略收幾個潤筆。世人多有不解。

  賀瑤芳見老先生還在那兒塗塗寫寫,對綠萼道:「你與何媽媽到外面看著,別讓人進來打擾,我有功課要請教先生。」綠萼心說,我娘沒來啊?一回頭,何媽媽正往這裡跑呢——不由有些敬佩。

  賀瑤芳等綠萼出去守門兒了,才回過頭來正一正衣襟,給張老先生行禮。

  耳裡聽到賀瑤芳問好的聲音,張老先生依舊頭都不抬,直到寫完了落款「樵客」二字,才問:「怎麼了?」

  賀瑤芳十分無奈,這城裡宅子又不大,張老先生住的地方又靠前,不信他聽不著門口的喧鬧。張老先生低頭一瞅,小女學生正面無表情地看著他,那張圓鼓鼓的像發麵包子一樣的臉上居然顯出幾分威嚴來,對這小女學生的「經歷」又添了一分好奇。

  清清嗓子,招招手:「來,看看我這畫兒,畫得怎麼樣?」

  賀瑤芳踱了過去,踮起腳尖來一看,畫的是個寬袍大袖扛鋤頭的斗笠老頭兒,忍不住問道:「先生這是要神隱了?」張老先生搖頭道:「我既不曾顯,又何談隱來?倒是令尊,可想好退路了?」

  賀瑤芳默然。她沒跟著賀大姐一塊兒憤慨,反是來尋張老先生,便是想到了她爹。張老先生見她沉默了,續道:「令尊……考運上頭,我連舉人都不曾中,也不好評說他。只是,小娘子要知道,一個推官,能做的事情可是不少的,更何況是曾做過知府的人。外頭的事情,小娘子經的見的或許少些,不要想得太容易了。那柳推官,心中有氣,眼下騰不出手來,不會故意生事,但若讓他遇上了,是少不了推波助瀾的。」

  響鼓不用重槌,何況賀瑤芳知道的遠比張老先生猜測得多?猶豫了一下,賀瑤芳輕聲道:「家父的考運,也只比先生多一步罷了。此後便……」

  張老先生已經猜著賀家此後會不如意,估摸著賀敬文怕要早亡,這樣的事情,他聽的見的多了,此時安慰道:「凡事,不信命不行,太信了,也不好。」

  賀瑤芳贊同道:「先生說的極是。然而關心則亂,既知道了,便不能不擔心,不能不早做打算。」

  張老先生寫了半本《志怪錄》,眼前有這麼一個活的,終是忍不住發問:「那柳氏,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賀瑤芳道:「天下後母,有好有壞,賀家不幸,攤上了一個不好的。我那時候年紀小,還道她是個好人,等到長輩亡故,她便換了顏色,」頓了一頓,「如今這宅子裡的人,到得最後,就剩下我一個啦,要不是我逃得快……」

  張老先生有些不大自在,賀瑤芳頂著這麼一張嫩臉說著這樣的話,還是有些違的。又咳嗽了一聲,張老先生問道:「這推官?」

  柳推官的事兒,還是那位天子動的手呢。賀瑤芳不自在地道:「他壞事的時候,我還小,只知道是免官入罪,為了免罪起複,花了許多銀子,他們家的不夠使,又拿我家的填去。到得後來,又被清算了一回。」原本罷官免職也就罷了,後來她入了宮,得了帝后的青眼,兩位不免要問一問她的來歷,也是合該柳家倒楣,皇帝的記性太好,又想起他們來了,一鍋端了。

  張老先生不笑了,很是疑心這後來的一遍清算與她有關,又不好再追問,轉而問道:「小娘子有話要說?」

  賀瑤芳道:「先生明白人,眼下這個樣子,不知先生有何教我?」

  張老先生道:「小娘子,呃,是小娘子罷?」

  賀瑤芳一臉黑線:「我兩輩子加起來也沒您年紀大,您就放心把我當晚輩。」

  於是張老先生放心地道:「小娘子麼,怕是不用我說的了。只是令尊……辦法不是沒有,就怕他不肯答應。」

  賀瑤芳道:「先生也想到了?」

  張老先生一挑眉:「小娘子想的是?」

  賀瑤芳痛快地道:「考不上就不考了,舉人也不是不能做官,趁早謀一官職,離了此地,休要落到柳推官的套兒裡是正經。這原是我的小心思,怕我見識淺薄,想錯了。」

  張老先生也是這般想的,卻又憂愁:「令尊眼下這個樣子,想要考上,難!不須柳推官為難他,只要令舅時不時登門,他便難以平心靜氣讀書了。然則令尊的脾氣,又不合官場。性情又頗自傲,只怕還是想著得中進士,衣錦還鄉的。這一條上,誰都管不了。」

  賀瑤芳苦笑道:「誰說不是呢?我如今是看淡了,上輩子,家裡這些錢,他也沒享著。我就想,與其不知道日後便宜了誰,還不如就現在用了,換官也好,做什麼都好。他入了官場,固然是難上進的,或許要受排斥,卻也是入了官場了。家兄一朝得中,對這些事兒也不是全然陌生。」

  張老先生道:「你有什麼主意?」

  賀瑤芳道:「我也是方才想起來的,也不知道成是不成,還請先生參詳。」這話前半句是假,後半句卻是真。她早就在愁這件事情了,她爹總考不上進士,就這麼把自己氣死,也不是個事兒啊。

  張老先生道:「願聞其詳。」他凝神細聽,想從賀瑤芳的言語裡分析一下,她那「上輩子」到底是個什麼樣子的。

  賀瑤芳微笑道:「大約,要請先生在合適的時候,向我阿婆說一說,又或者,家父請教于您的時候,略略引導幾句。」

  張老先生追問道:「什麼時候算是合適的時候呢?」

  賀瑤芳仰起頭來,誠懇地道:「我現在所倚者唯有先生,有些事情,還要請先生相幫。我是想的,李家也好,柳家也好,由著他們鬧,推一把也行,鬧得過不下去了,我阿婆第一個就要著急,她就要想辦法了。至於家父,明年恩科,他必是不甘心的。多考一年便多考一年罷,考不中,阿婆也會急的。到時候,我們小輩兒說不上話,就要請先生出馬了。先生……必是奇人,否則——」賀瑤芳拖長了調子,拿眼睛將這小小書齋裡掃了一遍。書齋裡的陳設被羅老安人裡裡外外換了個遍,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張老先生在這家裡的地位不一般。

  老先生嘿嘿一笑:「好說,好說。在府上教幾個小女學生,可比做刑名師爺還不省心吶!」

  賀瑤芳笑道:「先生樂在其中。」

  張老先生還真就樂了,一張胖臉笑成了個彌勒樣兒:「小娘子這般明瞭,縱懼鬼神之說,不將來歷說與長輩,又何妨在長輩面前一展才華?」

  賀瑤芳微笑道:「我如今不過一幼童,還是個女童,經歷又是匪夷所思,恐怕拿捏不好分寸,與其令人生疑,不如做個貼心懂事的好孩子。日後……或許會與兄姐說罷。我忍不住想說話的時候,不是還有先生麼?」

  張老先生也笑了:「小娘子忒謹慎。」他沒再問為何與兄姐說而不與長輩講,明擺的,不信任。換了他,也不說。

  賀瑤芳道:「江湖越老,膽子越小。」

  張老先生道:「小娘子,恕我直言,你如今不過四歲,何須老氣橫秋?」

  賀瑤芳一怔,張老先生續道:「看開些才好,」不等賀瑤芳再說什麼,便擺擺手,「有趣,有趣,我若要看戲,少不得跟著搭一把手了。」

  賀瑤芳鄭重謝了他。張老先生道:「是我要做這事,與你不相干,不須再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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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老先生又做了什麼,賀瑤芳並不知道,只知道她才出了書齋的本兒,就被宋婆子找到了:「姐兒,我的好姐兒,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叫老安人好找。」

  賀瑤芳奇道:「阿婆找我做甚?」

  宋婆子道:「老安人備下了好茶果,姐兒給老爺送過去,好不好?」

  這要真是個四歲的孩子,包管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問就開開心去給親爹送吃的了。賀瑤芳也是什麼都沒問,卻是一瞬間什麼都想明白了——李章一來,必是鬧得她爹無心讀書,老太太這是讓她去給老爺解悶兒呢。

  這可真是……

  賀瑤芳用心點頭:「好!」身後跟著宋婆子連一個提著食盒的小丫頭,往賀敬文書房那裡去了。

  賀敬文正在捶桌子,他原是踢牆的,不想牆太硬,踢得疼,只好改為捶桌。一面捶一面罵:「餓不死的雜種!一家子的囚徒!府台怎麼不將他也拿了去關了?!」

  他方才寫文章寫得興起,李章來了,道是他娘子病了,想外甥了,要接外甥去看舅母。探病,自然是不好空著手兒去的。

  羅老安人如何能讓年幼的孫子去看個不知道得了什麼病的病人?只得破財消災。哪料得這李章獅子大開口,道是他兒子在牢裡受了罪,一身傷病,也要看病抓藥,還要疏通關節。張口便要五十兩!

  賀敬文聽了便生氣,也不喚人,親自去扭打李章,李章便叫嚷起來:「舉人打人啦!妹夫打大舅子啦!我可憐的妹子,是不是就是被你打死的?!」

  羅老安人看不下去了,喝道:「只有十兩,愛要不要,不要便去請裡正來!我看看你這個讀書人還要臉不要!」

  李章道:「命都快沒了,要臉做甚?」

  將羅老安人噎得說不出話來了。李章猶不住口:「你們是有命的,那要臉不?」

  羅老安人自然是要臉的,討價還價,給了他十五兩銀子一筆鉅款拿走了。賀敬文在母親面前痛駡了大舅子一頓,回來書房見寫了一半的文章,再也沒思路寫下去了,又發了一通脾氣。羅老安人自己氣得不輕,卻更擔心兒子,命宋婆子將二姐兒領過去哄賀敬文。

  豈料讓賀瑤芳正聽到賀敬文在叫駡。

  宋婆子聽了,急要去掩賀瑤芳的耳朵。賀瑤芳仗著個頭小,正在翻白眼,這等髒話,在她聽來是毛毛雨,當年家道中落,柳氏帶著全家上京去,住的地方也是龍蛇混雜,罵得比這個難聽的多得是。

  宋婆子一面掩著賀瑤芳的耳朵,一面高聲說:「老爺,老安人命二姐兒給您送東西來啦!」

  賀敬文手也捶得疼了,正好就坡下驢,沉聲道:「進來罷。」

  賀瑤芳只當什麼都不懂,笑吟吟地道:「爹,阿婆好疼你呢,怕你餓。」這位兄台一輩子都有親娘護著,一輩子都沒長大。賀瑤芳的眼睛有些冷。

  賀敬文沒好氣地道:「我只要沒人來氣我就好啦!」說著,順手將方才寫壞的一張字紙團一團扔了。

  賀瑤芳道:「什麼人來氣爹?我去氣他去。」她拿眼睛一掃,再一猜,便猜著了個大概:必是在做詩又或者寫文章的時候被打斷了,憋著了火。打擾的人又沒帶來好事兒,更是氣上加氣。是以賀瑤芳既不說文章的事兒,連她爹字寫得好這樣的話都不誇,更不提什麼有親娘啊、我也想我娘了之類苦情的話,只與賀敬文同仇敵愾。

  前太妃哄人的功力不曾減退,不多會兒,賀敬文便被哄好了。賀瑤芳順利地完成了任務,跑去羅老安人那裡交差,還要裝成不懂問一句:「阿婆,誰氣著爹了?」

  羅老安人胡亂搪塞道:「沒有誰,你爹做文章不順心呢,文人都那樣兒。」

  賀瑤芳心道,那容閣老家就不這樣。口上唯唯,還說:「那我哥讀書的時候我離他遠點兒。」

  羅老安人終於笑了,捏一捏孫女兒的粉頰:「嗯,俊哥讀書時你不要過去,等他閑下來,你們再一處玩。現在這時候,他也該得閒了,你去尋他們玩吧。」

  賀瑤芳答應一聲,她也想見哥哥了。她既能聽得見,賀成章也不是聾子,不曉得要不要安撫?

  快步走到賀成章那裡,卻見他一臉「親娘哎,快來救命」的表情,正在安慰賀大姐。賀麗芳正在那兒哭呢:「咱們都要爭氣啊!怎麼攤上這麼個破舅舅呢?」

  賀瑤芳和賀成章一齊說:「最後一句不要說啦。」

  「我知道啦,你們真囉嗦。好了,二娘跟我去張夫子那裡,俊哥,你好好讀書。」

  賀成章:大姐,要不是您老來哭一嗓子,我現在還在用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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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付了十五兩銀子,這事情卻還不曾了結。張老先生只教三個小女學生,日子悠閒,也出去略一轉轉。他在本地名聲也響,衙門裡倒有兩個文書亦是他的學生,也叫他打聽得一點消息——他料得果然不差,柳推官果然在這裡面做了一回推手。

  過不兩個月,天氣轉涼,全家換上新夾衣的時候,李章又來了。這回連賀成章都有些心煩意亂讀不下去書了。賀瑤芳不在意賀敬文考試,卻頂頂關心賀成章。不免又向張老先生問策。

  張老先生道:「若要了結此事,暫忍一時——令舅以前,不是這般鬧法的罷?」

  賀瑤芳明白這個「以前」說的是前世,遂答道:「柳推官自是不會讓女婿受騷擾的,推官于刑獄上頭,說話份量重。難道?」

  張老先生點頭道:「什麼樣人家,不到兩月便能花銷十五兩銀子?」李家敗落後,排場大減,僕役散盡,不過這幾口人,銀子花得也忒快了。再者,在尚書面前立了書契的破落戶敢這麼大鬧舉人宅,也十分可疑。

  賀瑤芳不得不多問一句:「先生是不是知道什麼?」

  老先生消息倒是靈通:「小娘子也說了,推官于刑獄上頭說話份量極重的。」

  有了柳推官做推手,李章就停不下來。

  明白了,柳推官不須出面,他也不會在這個時候強出頭兒,暗示李章就行了。只消舍出臉來鬧一鬧,兒子或許能脫罪,又能敲詐到錢財貼補家用,何樂而不為?

  正合賀瑤芳之意。

  賀瑤芳道:「先生有把握說動家父?」

  張老先生道:「恕老朽直言,令尊雖然天真爛漫,卻也有些正義心腸的。若是鬧到家宅不甯時,又沒有旁的辦法,他自然要為老母兒女考慮。」

  此言有理,賀瑤芳忍了一時不便。說起來,還是為了賀成章。賀敬文能與妻舅撕破臉,李章與羅老安人是晚輩,這兩位都不須很顧慮李章。然李章卻是賀成章的親舅舅,離得近了,極易壞了賀成章的前程。遠遠地避開了,熬死了李章,一切便都好說了。

  李章來得越來越頻繁,由兩月而至一月,次後旬日便要來接一次外甥,弄得街坊側目,老安人連門都羞待出了。若告上衙門,又恐于賀敬文聲名有損。畢竟是姻親,豈有不幫之理?羅老安人卻有些忍不得。

  張老先生看她越來越焦躁,以討論學生課業為名,尋這老安人輕輕說了幾句。老妖精早就從這口音裡聽出來了,這老安人是生長在北方的,官話說得極正。便是賀瑤芳,老妖精也猜她前世是京中權貴人家出來的。老安人寡婦人家支撐這麼多年,自然是想有個幫襯的,只是一口氣在,不想灰溜溜地求人,這才硬撐了這麼多年。眼下,卻是不由她了。

  到得初雪時,她終於忍不住喚來了賀敬文:「這裡是住不下去了!不如我們一齊上京去,你去趕考,我去看看你舅舅。」

  賀敬文這些日子也很焦躁,整日無心溫書只想著李章——來了慪氣,不來又懸心怕他不知道什麼時候過來。連以詩會都不去了,就怕有人提起李章來。聽了便道:「娘且忍一時,待兒高中了,一切便都好了。」

  羅老安人道:「你在時,他尚且如此,你開春你獨自上京了,留下我們,怎麼是好?要被他敲骨吸髓了!你便是不顧老母,還不心疼兒女嗎?聽我說,你舅舅現在在京裡,我昔年有一處陪嫁的房舍也在京中,有落腳的地方!你賀家在那裡,還有一處遠親!總好過這裡孤掌難鳴!你中了舉時,我們便從京中赴任,或就留在京中,再不來這慪氣的地方了!」容家,也是在京中的。

  賀家如今有錢有車,路途遠些、艱難些,也不是不能忍受,她倒要看看,窮得叮噹響的李家,怎麼到京城賴她去,用爬的麼?

  賀敬文默然,他原就沒個主意,聽母親一說,也是有理。但說:「是兒無能,連累母親了。」

  羅老安人道:「說這個做什麼?打起精神來,收拾好了行裝,一過了初七便走!」

  賀瑤芳聽了這收拾行李的命令,來不及感歎兩世之差距,先請張先生幫一個忙:「求先生尋幾個人,傳出去幾句話,叫人別有心思再來歪纏才好。」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5 08:54 AM

第25章 厲害的老張

  前太妃自認不是個吃完虧就認命的主兒,雖然李章鬧事是她所願,但是柳家背後做的事情,又將她新仇舊恨都撩了起來,便是要走,也不能讓他們好過了。

  張老先生見她秀氣的小臉板得緊緊的,肅容道:「小娘子這是要做甚?既要離了此地,便不要再生是非了。小娘子……無論經了什麼,現在只有四歲,戾氣不要太重才好。」怎麼突然覺得這小女學生心有點狠啊,跟小嫩臉畫風太不搭了!饒是張老先生見多識廣,看著這麼一張臉也有些毛骨悚然,忍不住多說了兩句。老先生不知道,小孩子的臉上出現成年人的表情正是許多恐怖片常用的梗。

  前太妃:……

  賀瑤芳變臉的速度快得讓張老先生歎為觀止,只見她一臉誠懇地道:「先生誤會了,我並不全是為了私怨。只是我既受過柳氏的苦,就不想眼睜睜看著別人跳她這個火坑兒。我的兄姐,喪命其手,委實不忍再有人遭她毒手。單看家父議婚不成,那柳家便興此下作之事,可見並不是什麼好人。先生忍心讓他們再去禍害旁人麼?先生,聽其言、觀其行,休問初衷、只看結果。人心不可測,結果卻是人人看得見的。」

  不管她說的這話有幾分真心,卻有十分的道理。張老先生想了一下,也是這麼個道理,便問:「小娘子有何吩咐?」

  賀瑤芳連說不敢,卻又一點不敢的意思也沒有,大大方方地請張老先生「說出實情就好」,居然頗有君子之風,一點要他添油加醋的意思也無。將個老先生的心情弄得七上八下,起伏不平。張老先生在這不到一刻的時間裡,先是對她好奇,聽到她要報復之後又是心驚,聽完她的計畫之後轉為帶一絲放心的慚愧——對她的來歷愈發好奇了。

  偏生這小女學生還不放過他,笑問道:「先生以為我要做什麼?」

  張老先生沉默了。心裡卻在翻江倒海:確是作怪!不知道她經歷過多少事,方養成這樣滴水不漏的性子。張老先生的心情是矛盾的,好不容易遇到了奇聞逸事,他又了無牽掛,不免想探究一番,然而本來是想平安養老的,這似乎又與初衷不符。要不要跟下去呢?賀家要舉家北上,吳秀才家眷都在本地,還要在本地鄉試,自是不去的,自己呢?是繼續圍觀小女學生,還是令尋一館養老?

  賀瑤芳也不催他,她的耐性是二十年宮廷生活養出來的,張老先生這點拖延在她眼裡就不算個事兒。終於,老先生下定了決心,開口道:「小娘子的事情,我責無旁貸。」同時也決定了,跟著去京城。走親訪友看學生,理由都是現成的。人終有一死,像小女學生這樣重活一回的熱鬧,卻不是時時能夠看到的。

  賀瑤芳微笑道:「先生高義。」

  老先生無奈地道:「小娘子聰明。聰明人不會無中生有搬弄是非,利人而利己。拉著人共用其利,自然有人念著你的好,是麼?」

  沒想到小女學生居然斂了笑容,一臉悵然地道:「是啊……叫我怎能不想她。先生,此事拜託了。」

  「好說,老朽這便去。」張老先生一張胖臉十分可靠,肚裡卻納罕:「她」又是誰?

  「不急,這個只是小事,不過因先生辦起來方,學生這才來打擾。」賀瑤芳心中的大事,卻是希望張老先生能夠一同北上。卻又明白,強扭的瓜不甜,越是有本事的人,越不能對他多用心計,更不可要脅,否則反噬起來,可不是人人都能承受的。張老先生來賀家,就是因為倦了,想養老的,讓他千里奔波,有些強人所難。然而賀瑤芳忍不住還是要邀請他,不為旁的,只為能有個痛快說話的人。旁人面前,她得裝著端著,像個孩子,只有張老先生,知道一些她的底細,還能放開了說話。

  張老先生第一次在小女學生的臉上看到一絲真實的企盼,含笑道:「我久慕京師繁華,正欲一往。只恨年老體弱,不敢孤身上路。如此,是最好不過了。只是不知,此事小娘子能做的了主麼?」

  賀瑤芳暢意地笑了:「先生有又我了。如今這家裡,如何離得了先生?只怕家父若有幸補一外放之職,就更要借重先生智慧了。」

  號稱「年老體弱」的張老先生紅光滿面地謙虛道:「天外有天,小娘子謬贊了。」

  「哪裡哪裡,」賀瑤芳不要本錢地吹捧老先生,「縱使天外有天,也在三十三天外了。」

  張老先生道:「小娘子聰明穎悟,要是男兒,必能光耀門楣的。縱使考運不佳,也可羽扇輕搖,運籌帷幄。」

  賀瑤芳道:「先生過獎了,我不過是吃一塹長一智,昔日又得高人指點罷了。」

  張老先生感興趣地道:「何妨高人?可否一敘?」

  「正在京中,想見……只怕有些難了。不知此生還能見否,我亦十分想念她。」

  張老先生道:「事在人為。」

  賀瑤芳精神一震:「正是!」又說,「我行第二,先生喚我二娘就是了。」

  張老先生撚須道:「府上如今卻不是這般稱呼的。」

  賀瑤芳道:「祖母是北人,故用的京中稱呼。」

  張老先生有心再試探,不料賀瑤芳自己坦白道:「我知道先生好奇,我的來歷也確有奇異之處,現在還不是時候,時機到了,我都說與先生,可好?」尋常來歷也就罷了,現在告訴你我是這皇帝的德妃?還給他生了個兒子?這卻是不好說的。

  張老先生那股不自在又來了,點頭道:「好。真是什麼事都瞞不過你。」

  只見小女學生一笑:「我曾被人瞞得苦。後來就學會察言觀色,遇事多想了。並非是有意猜測他人。」

  兩人略說幾句閒話,賀瑤芳向老先生討了些功課,才回房溫書。張老先生正欲出門辦事,卻又被賀敬文請去書房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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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敬文得心情很不好,這幾個月被李章騷擾得不輕,自覺功課不進反退,心中憂愁又不想對旁人說。一恐同窗恥笑,二恐家人擔憂。恨不得旁人都不要來找他才好。無奈事與願違,作為一家之主,還是死了老婆的一家之主,家中許多事情還是要他出面的。

  比如挽留兩位先生。吳秀才本就對張老秀才的待遇有些微詞,更因家在本地,一口回絕了賀敬文。賀敬文也不失望,他見識了張老先生的能耐之後,便起意想請老先生教授兒子的,吳秀才不留下來,正合他意。所擔憂者,乃是張老先生不肯一同北上。

  賀敬文打好了腹稿,想著要以束脩、棺木、壽衣等等許諾。準備之認真,堪與下場考試相媲美。孰料才開口說:「我有一事,非先生不可,還請先生與我同往京城。」張老先生便驚訝道:「可是巧了。我還要向東翁請假哩,昨夜忽然一夢,夢到我那不成器的學生了,正想去探望他哩。」

  賀敬文也聽不出張老先生話中真假,搓手喜道:「如此真是我與先生的緣分了!還請先生與我同行,可好?」高興之下命人取酒,要與張老先生喝個痛快。張老先生道:「不忙,既要上京,我在此地還有幾個舊識,還要告別一番。東翁之師長同窗也是要告別的。又有,小郎君舅家,萬不可令他說出什麼不好的話來,恐于府上名聲有礙。」

  賀敬文聽到李家就想罵人,怒道:「怎麼于我名聲有損?丟人的難倒不是他?」

  張老先生有點手癢,強忍住了道:「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他光著腳呢。」

  這樣貶低一下敵人,讓賀敬文開心了,道:「先生說的是。我何必與他一般見識?倒顯得我修養不夠了。」

  張老先生:……這貨真的是那個成了精的小狐狸她爹?便是那位大姐兒,雖是年幼衝動,看事兒也比這個當爹的明白。搖搖頭,張老先生去向知府遞了張名帖。

  本地的王知府也是新官上任,急需人才輔佐。下屬皆是經科舉而朝廷任命,與古早之時辟任的屬官畢竟不同,故而做主官的,皆欲自行聘請一二師爺,專心輔佐自己。這張老先生家傳的手藝就是做師爺的,他偏偏要走個科舉的路子,無奈一直考不上舉人,考不上也就罷了,還不肯繼承祖業,非要去做那受益不高的私塾先生。王知府聞他大名,屢次相請皆不得,猛接到他的名帖,以為他想通了要過來幫忙,連忙請他入府,又想延攬。

  張老先生道:「蒙君盛情,卻之不恭,然我已老朽,不堪驅使,今欲往京城探望學生,臨行告辭,有一語相贈。

  王知府正失望間,聽得這句話,忙問:「先生有何見教?」

  張老先生先推薦了自己一個科舉不順的學生為他幕僚「我的本事,他學的不少」,又說,「還有一事,府台待我以誠,臨行之前,要提醒府台。」因將那柳推官許為陸閣老倚重之人,兩人做戲,瞞天過海,說與王知府。

  王知府驚道:「怎會如此?他是陸閣老貶的人。」坊間猜測,柳推官原與陸閣老有些小小關係,見勢不妙,待要割席,卻被陸閣老發現,將他給貶了,兩人現是仇家。

  張老先生道:「怎麼不會如此呢?」他自己猜著了內情,又有小女學生說的柳家事敗為佐證,愈發的胸有成竹。

  王知府道:「真個看不出來!不瞞先生說,這柳推官剛正不阿……」

  張老先生笑道:「可是說的李氏子的命案?他不肯徇私,必要李氏子抵命?府台大人可知,這裡面還是有內情的?」

  王知府被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急急請教。王知府也是個聰明人,否則便不會急著清這老地頭蛇做師爺了,就是因為出來乍到,本地事務不熟。今見老地頭蛇免費指教,更打起了精神。聽張老先生說如何想養老,到了賀家,聽說了這前因後果,等等等等。末了,添上一句:我為君憂者,在這推官睚眥必報。君為其上官,可能事事謹慎,不令他記恨?

  王知府怒道:「他敢!」

  張老先生道:「府台大人此言差矣!既能瞞得過內閣的眼睛,這份本事就是不小。在此之前,府台大人又知道他與李家的事情有關麼?」

  王知府悚然道:「此人居然如此可惡!」

  張老先生道:「不要急,不要急。今上聰穎明悟,早晚會察覺的。年輕人,記性好。」

  王知府若有所思。

  張老先生向王知府說完了小話,轉身出門,四下一轉,見了寫舊友,又與學生們吃一回酒,方搖搖擺擺地到賀家來休息了。回來也不向羅老安、賀敬文邀功,只靜等著年後上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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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後,賀家變忙碌了起來,尋常人家過年也是忙的,賀家這般忙法,在常人眼裡並不顯眼。有好奇他家為何採辦年貨、做新冬衣之外還要修車買騾馬,又歸置行李,變賣一些物事、攢湊銀兩,看似要遠行。羅老安人一律以:要回鄉下老宅過年祭祖為由,搪塞了過去。

  便是李家那裡,羅老安人也敲鑼打鼓地派人去送些年禮,顯得自家大度。暗地裡將行李收拾停當,往京中娘家去信,初七日悄悄地等車北上,徑往京城而去。待李家拿著銀子胡吃海喝過了一個寬裕年,在柳推官的催促之下往城內打秋風的時候,才發現賀家已經人去樓空了。氣得李章大罵賀家不仁義,又往柳推官家去討主意。

  這柳推官正在焦頭爛額之時,也不知道怎麼的,城內忽地傳出流言來,倒是他小肚雞腸,女兒嫁不出去便要報復男家,活活逼走了一個舉人。等他知道時,這流言已經傳的沸沸揚揚了。過年正是走親訪友的大好日子,人人嘴裡過一遍,越傳越走樣兒,已經傳到他女兒是無鹽嫫母、凶比夜叉、命硬克夫了。

  柳推官命人去尋賀敬文,想要請他吃個酒,破一破這流言,再將李家的官司依法辦了,顯得自己無私之時,賀敬文已經走了!李章又找上門來,引來許多人圍觀。王知府聽了探子回報,樣樣與張老先生說的合上了,愈發覺得這張老先生厲害,十分惋惜沒能留住他,對張老先生推薦的學生更是倚重。

  無論老家發生了什麼事,正在趕路的賀家人都不知道了,他們正在艱難地趕路,希冀早日抵達。這裡面,大約只有張老先生是真的心情愉快的,其餘人滿懷的背井離鄉,連賀瑤芳也是一臉的惆悵:萬沒想到,此生居然還會到京城。如今年紀小,也不知道老天給不給機會,叫她能再見娘娘一面。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5 08:55 AM

第26章 燈節的插曲

  上京的路,賀瑤芳不是頭一回走了,上一回年紀還小,沿途風物皆記不得了。只記得路很長,走得很苦,一搖三晃,吃得也不好,柳氏的臉極黑,一回頭,何媽媽也不見了,到了京城,熟人就剩兩三人,然後就都消失了。哪像現在,一家人雖然心情不是太美妙,到底是全須全尾地上京了——雖然比記憶裡早了兩年。

  一行人走的是官道,車隊拖得極長,羅老安人幾乎將家當都帶上了。粗笨的傢俱留在家裡,細軟、車馬、書籍、僕婦……統統裝上了車,細一數竟有十數輛。老安人與賀敬文各乘一車、拜託了張老先生與賀成章同乘一車、三姐妹又是一輛車,又有僕婦們看著包袱的三、四輛車,後面是數輛裝著箱籠的大車。

  吱吱呀呀的車輪聲,聽起來很有些悠遠的意境——至少張老先生是樂在其中的。老狐狸自打聽老安人說:「犬子要溫書備考,恐顧不得俊哥了,還請先生沿途看顧他一二。」就知道這老安人打的是什麼主意了——這是想叫他教導賀成章呢。

  張老先生最怕麻煩——他自己感興趣的除外,便順水推舟推了這樣活計,橫豎賀成章年紀還小,功課並不繁重。張老先生以為,孩子越小,越要花心思教導,也越難教,所謂三歲定終身,說的就是小時候養成的習慣、學到的道理,是會影響人一輩子的。一個教不好,就要誤人一生。對於有良心的老師來說,學習越小、越擔心。如果老師命好,遇到一個自身就正的學生,那可真是老天眷顧了。

  經過這數月觀察,張老先生便以為,那個最吸引他注意力的小女學生之品性尚且不好說,可這個小男學生,確是個好苗子。張老先生既已決定跟著上京看熱鬧,「安閒養老」便不再想了,索性就一管到底,破罐子破摔地表示:既然你們家答應給我棺材錢了,我就賴你們家不走了,這學生,我也教了。

  聽了張老先生這話,上至老安人、下到賀瑤芳,人人稱意,賀敬文也喜不自勝:「犬子交與先生,我才能放下心來。」

  張老先生面皮一抽:「好說好說。」只要不是教你,都好說。

  張老先生原是為了留在賀家,不得不多擔一份差,及教了賀成章,見這學生記性好、悟性佳,略一比劃,只要中間不出紕漏,科場上當比他父親更有前程才對。更因偶見他小小年紀,看到父親的背影面露憂色,又因長姐偶爾衝動而歎氣——這些個卻又絲毫不與人抱怨。便覺得這學生很有些「前途無量」的意思,越發用心教導他。

  賀成章很是佩服他的學識,也覺得這個夫子和藹可親,又不端著架子,更不裝樣兒,實在是個可以師法的好人。更因牢記亡母囑託,自己才是姐妹的倚靠,想要頂門定居,必要考試做官,學得也愈發用功。

  自此,一老一小,便在一輛車上,張老先生于教授功課之余,時常與賀成章講些個人情世故,又說些南北風物。師生頗為相得。

  說來賀瑤芳與張老先生相熟得是,張老先生看她,卻總有一點隔閡。賀成章拜入張老先生門下晚,偏偏得了老先生的青眼。人與人之間的緣份,實是奇妙已極。然而賀瑤芳並不在意,只要張老先生將賀成章教得好了,可比教她讀書實用得多了。

  賀麗芳亦知此理,汀芳問:「先生現在不大教我們了,為什麼呀?」時,她便說:「俊哥讀書要緊,他日後要考試的,我們又不用考。你要認字兒,我來教你,你不許抱怨。」汀芳膽子小,聽長姐發話,乖乖點頭,抱著書坐在她身邊去了。

  賀瑤芳聽著她們一問一答,輕輕撩開窗簾的一角,托腮望向窗外。長途漫漫,正適合發呆養神。張老先生這頭老狐狸居然與俊哥這忍辱負重的黃牛投了緣兒,也是有趣。要說老狐狸肚子裡沒有黑水,賀瑤芳是不肯信的,然而越是這樣的人,越是喜歡有那麼一二個乾淨的好人,看著這好人一路順遂,不順遂時,還要幫扶一把。

  賀麗芳教了小妹妹一陣兒,忽覺得安靜,扭頭一看,賀瑤芳正在發呆,伸手將車窗打落了下來:「天還冷著你,你就掀開了簾子看,仔細凍著了。捧好你的手爐子,往裡坐坐。」又扯件大毛的斗篷將賀瑤芳裹緊了。

  賀瑤芳微微一笑,倚著板壁閉目養神。大家都還在,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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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羅老安人心中重兒孫,早在察覺張老先生比吳秀才更頂用的時候,就跟兒子商議過將張老先生換給賀成章的事兒。彼時張老先生不願,只得暫且按下,其實這份心思並不曾熄了。今遇著了機會,不順著竿子爬一爬,簡直天理難容!輕輕幾句安排,就將張老先生調給了賀成章。

  辦成此事,羅老安人因背井離鄉而生出來的抑鬱之情都減了不少。所可憂者唯有一樣——張老先生原是女孩子們的先生,如今被拐去教俊哥了,孫女兒們鬧將起來要怎麼辦?這個「孫女兒們」特指的是賀麗芳,汀芳還小,不懂事兒,鬧不起來,瑤芳乖巧軟糯十分懂事,不會鬧。賀麗芳在羅老安人眼裡心裡,那就是個刺兒頭,爭強好勝,不肯吃一點兒虧的主兒。出門在外,又不能將她關禁閉,鬧出來叫人聽到了,指指點點的也不好看。

  老安人提心吊膽了半天,賀敬文卻不覺得這是什麼好擔心的事情——父母尊長做的決定,哪有小字輩兒插嘴的餘地?敢反抗,那就是孩子不對。他又沒事兒人一般跑到車上溫書了,氣得老安人險些將那串摩挲了幾十年的數珠兒給捏碎了。

  一氣惴惴不安了好幾天,卻又絲毫不見賀麗芳跑到她面前來理論,反而將兩個妹妹攬在身前,不令她們去打攪賀成章讀書,羅老安人才放下心來。又想,這大姐兒雖然好勝了些兒,大道理上倒不不錯的。又將賀麗芳之行事略想一想,覺得她大事倒也沒很錯格子,行止失當之時,大約是畏懼有後母。

  想到後母,又想到了柳氏,萬沒想到柳推官是這等小人,想來他閨女也不是什麼好人,幸虧沒將柳氏娶進門來。柳氏不合適,賀敬文卻又不能不續弦,這續弦又要到哪裡找呢?

  宋婆子在老安人的車裡陪侍著,見老安人撚數珠的手忽快忽慢,便知道她在想心事,攔著人不令去打攪到她。老安人連想了幾日,也沒理出個頭緒來,宋婆子不得不來打擾她:「安人,將到運河邊兒上了,明兒就要換船一路北上了,要怎麼安置呢?」

  大正月裡的,窮人也得過年吶!船都不好雇。老安人道:「尋個驛館且歇下,問問驛丞。我記得先前南下的時候,也有商賈的船依附而行的。」宋婆子也沒出過遠門兒,附和道:「是呢,我也記得那回隨您南下的時候,他們買賣人為了逃稅……」

  是了,老安人好歹有個敕命,也能糊弄糊弄人。時俗便是如此,凡有功名、誥命的,他們攜帶的行李、貨物皆不會有人盤纏徵稅,故而商人為免盤剝之苦,往往依附官宦人家同行,尤其是行船。船載的貨物又多又省力,多有商人尋覓官宦之船隊,寧願孝敬與這宦官人家,也不想上稅的。

  宋婆子有了主心骨,主動請纓,去尋她丈夫宋平,問這驛丞打聽有無過往商客。不多時,宋平去了大半晌,才回來說:「有一戶販絲的,只是要過了燈節再走。小的去問明瞭,走慣了的船家都說,這時節北上,走得若急了,到北邊兒河還沒解凍吶,不如等幾上幾日,與他們同去。咱家也好仔細打聽打聽,雇兩艘好船、尋幾個可靠的船家。」

  羅老安人算了一算日程,覆命人去請張老先生來,問他是何主意。張老先生道:「停幾日也好。這一路北上,沿途頗荒涼,不如在此地過個熱鬧的燈節。且過了初七日,已有鋪子開門做生意了,正好採買些物事船上用。」

  羅老安人深以為然。既離了本鄉,沒了李章這討債鬼,又沒了柳推官這短狐,賀家上下便不十分著急趕路,只消在春闈前數日抵京安頓下來即可。於是下令且在水驛住上幾日,待過了燈節再換船北上。於是宋平去張羅雇船之事,又引那胡姓商人來拜見老安人並舉人。商人機靈,早備下了禮物並些盤纏,四下一散,家下人等都說這人懂理數。便是賀敬文,因這胡姓商人理數周全,也笑駡一句:「他倒機靈。」

  這胡姓商人舊年從南方收了絲,遇事耽擱了,不得即刻北上,今年一過完年,便要趁著旁人沒動手,去搶個先兒。一應船隻等俱是妥當的,又要借羅老安人的東風,也代賀家打點,省了宋平不少事情。到了燈節這天,又治酒席送到船上,且送了好些燈籠來。

  賀成章畢竟是小男孩子,看到這燈籠,便想上岸去猜燈謎玩耍。羅老安人因這胡姓商人奉承得好,心情也不壞,命宋平:「好生看好哥兒,一步也不許離,不要往人多的地方去……」叮囑了許多,才許他去遠觀。

  賀成章要去看燈,賀瑤芳與賀麗芳也略一動念,前者是許久不曾領略這等「野趣」,後者便是想玩耍。羅老安人被孫兒孫女一鬧,更兼岸上也是細樂陣陣、熱鬧非凡,不免也動了興,決意一同上岸玩耍——人多,自己也能看著些孫子,放心。

  汀芳還小,洪姨娘便自告奮勇留守順便看孩子,老安人又另安排了兩人陪她,其餘主僕人等浩浩蕩蕩往岸上去觀燈。賀家只是小富人家,也做不出什麼步障,只拿布條兒結了長長的繩子,將婦人小孩子圈在裡面,以免走散。

  岸上城鎮因水陸交通之便,人口稠密,十分熱鬧。燈連十裡,一人行目不暇接。張老先生留意看賀瑤芳,見她居然與賀麗芳、賀成章一般滿眼興味,除了多了一些矜持之外,竟沒有什麼「我早就見過了,你們這群土包子」的神情,疑惑更深——要說見過世面,為何又對這尋常物事如此感興趣?

  張老先生想得太多,腳下一個不留神,左腳踩右腳,險些摔個嘴啃泥。賀成章看著街邊猜燈謎得燈籠的大走馬燈,正在眼饞,旁邊一坨黑影壓頂,差點砸到他。張老先生號稱體弱,其實並不瘦弱,反應也還算靈敏,扯著宋平站穩了腳,將宋平扯了個趔趄。

  賀成章戀戀不捨地看了一眼走馬燈,扯著羅老安人的袖子道:「阿婆,咱們歇歇罷。」張老先生嘴角一翹。

  羅老安人平素深居後宅,走動得也不多,經孫兒一提,也覺腳酸,順勢便說:「尋個清淨的茶樓坐坐罷。宋家的,姐兒們呢?」點一回人口,帶出來的一個不缺,這才一同去尋個「清淨的茶樓」。

  清淨的茶樓並不好找,人都出來看燈,塞滿了街、填滿了巷,街邊的茶樓也坐了許多人。別說乾淨的了,就是路邊賣小餛飩的攤子,都擠滿了人。好容易宋平在一處略偏僻的地方尋了個歇腳的地方,卻是一處客棧,當街充茶肆的。

  賀家人不及坐下,便聽到裡面有爭執之聲:「我們也是讀書人家,不過是遭了賊。在你店裡丟了東西,你非但不賠,還要趕我們走,是何道理?」

  賀家人面面相覷。賀麗芳上前一步,便想開口,被她乳母胡媽媽一把攔住了:「姐兒,出門在外,莫生事。你怎麼知道那就必是可憐人了呢?」語畢,得到老安人贊許地一瞥。

  宋婆子便高聲叫「店家」,又討茶水喝。後面吵鬧之聲更響,又有推搡,不多時,見後面被趕出幾個人來。賀瑤芳一看,便有些個不忍心,原來,這一行人,不但有男有女,有主有僕,還有個小男孩子,約摸七八歲的樣子,穿一身青色布襖,一張清俊的小臉兒脹得通紅。

  羅老夫人也略抬抬眼,看完便吃一驚——這家子男女主人雖然年輕,然而看起來卻很有些個斯文氣,並不像是騙子。又想讀書人遇到難處,不由動了惻隱之心。一個眼色下去,宋平拿半串錢,便從小二口裡套出了話來。

  小二口齒伶俐,還會說點子帶口音的官話,連綠萼都聽明白了:這家子說是岳父在京中做官,女兒在父親未發跡前嫁在家鄉,聽聞母親病重不起,便要去探望。女婿也是厚道,攜妻兒上京去。不想到了此地,被混混兒盯上了,不知怎地偷了他們的金銀細軟。

  店家還要說:「我店堂裡貼的字兒,你還讀書人呢,看不懂麼?自家財物,自家看好!出門兒打聽打聽我宋三兒,哪是什麼人都能混賴的?」

  這男主人約摸三十來歲,一派斯文,臉都氣白了:「我謝某人也是有功名的秀才,豈容你誣賴?」

  賀敬文聽到「秀才」,便不得不管上一管,湊上前便要插言:「他欠你房錢飯錢麼?欠多少?」

  謝秀才道:「我並不欠他什麼。」

  宋三兒已經說了:「他這一大家子,又要報官追討,又要誣我,已白住了三天啦!共計二兩銀子!」

  謝秀才不會爭執,反是一個僕役模樣的人爭言道:「你不如去搶!我家娘子一支簪子不是拿給你抵了麼?」

  賀敬文懶待管這些,命宋平拿了二十兩銀子來,都交與這謝秀才:「相逢即是有緣,兄台何必與這些人為阿堵物爭執?」謝秀才還不肯要。羅老安人發話了:「這位小娘子,勸你相公收下罷,誰都有著急的時候兒。」

  那秀才娘子三十上下,一身藍綢襖兒,頭上只餘兩根銀簪子。上前含淚道:「聽您的口音,也不是本地人,可是要北上?要去往何處?待我尋著了父親,拿銀子還您。」

  羅老安人道:「我們也是要上京的,已雇了船,明日便走。這些盤費你們便收下罷。」

  謝家娘子再三問賀家名姓並落腳處,好還錢。羅老安人順口說了,這娘子才接了錢,說:「奴家父親也在京中為官,現做著兵部侍郎的就是了。這錢我必的。」

  羅老安人心下詫異,為何侍郎之女會如此落魄?又不好問,只說:「你們今日換一家店住罷,明日啟程,早早去投奔令尊才是。」說完,命會賬,也不看燈,待往船上去。

  才起身,只見那個小男孩子輕步上前,對賀敬文深深一揖,口裡道:「援手之恩,必不相忘。」

  賀敬文自覺辦了一件大好事,順順唇上兩撇新蓄的髭須:「好好。」

  賀瑤芳心裡翻了他一個大白眼,再看那小男孩子,正抿緊了嘴唇,將他們一一看過呢。兩人目光一觸,又分開了。賀瑤芳心裡好笑:這小東西,還害羞。全然忘了,她現在還沒這小東西的年紀大。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5 08:56 AM

第27章 大佩佩生日快樂

  解了謝家人的尷尬,上至羅老安人,下至綠萼,都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好事兒,個個神清氣爽。謝秀才原是憂愁被趕將出去要怎麼辦,如今解了燃眉之急,又尷尬了起來,虧得妻兒頂用,後續竟沒用他出面。

  羅老安人本不想管這閒事,只因兒子多事兒,不能當眾給兒子沒面,這才接了這事兒,並不想要謝家人如何報答。待聽到謝秀才娘子說是兵部侍郎的女兒,不免吃了一驚,心思也活絡了起來。原想給完錢就走人的,如今卻又想再套套話,確認這婦人是否說謊。侍郎的女兒這般落魄,也是讓人懷疑的。

  老安人朝宋婆子使了個眼色,宋婆子會意,特特等主人家走了之後,往謝家娘子身邊那小丫環那裡打聽消息。

  賀瑤芳心裡也有些狐疑:侍郎不算是個小官兒了,怎麼閨女反嫁了個秀才?還是個窮秀才?她很是擔心她爹被人給騙了,跟著老安人回船上的時候,一面想著那謝家小郎君看起來頗為懂事不像是騙子家的孩子,一面又想著這各種可疑之處。再想看到宋婆子悄悄留下來,約摸是羅老安人派她去探聽消息的,也不知道探聽出什麼來了。翻來覆去睡不著,索性抱著枕頭去老安人艙裡。

  老安人正在做晩課,口裡抑揚頓挫著念著經文。小丫環見她來了,忙道:「二姐兒,天這般冷,你來做甚?」又嗔綠萼和何媽媽也不攔著。

  賀瑤芳道:「我想阿婆了,睡不著,過來跟阿婆睡。」

  羅老安人做完了功課,慢慢起身,小丫環一個箭步搶過去將她攙起。老安人對賀瑤芳印象頗佳,更兼今天做了件好事,跟菩薩彙報完了,心情正好,笑吟吟地道:「多大的人了?還要撒個嬌兒?也不穿好了衣裳就跑了來,仔細凍著你。」吩咐在床上再加個湯婆子。

  賀瑤芳心裡一樂,抱著枕頭上了床,對何媽媽道:「把我的湯婆子給綠萼,叫她別守著啦。」何媽媽內心感激,答應一聲:「我將她安置了,便來守夜,姐兒房裡有什麼要搬取過來的麼?」賀瑤芳搖了搖頭:「我跟阿婆睡就好啦,什麼都不用。」

  羅老安人聽了一笑,對何媽媽道:「你去吧,我看綠萼也睏了。」將何媽媽打發走了。一轉頭,賀瑤芳已經抱著小枕頭站到床邊兒上了。羅老安人道:「小心著點兒,別蹬散了被子,出門在外不比在家裡,這裡炭盆燒得也不如家裡旺。」

  賀瑤芳鑽進被窩,腳擱在湯婆子上,一陣的暖和,兩眼一閉:「我睡啦。」羅老安人微微一笑,給她掖了掖被子,徑往小圓桌前坐下了,賀瑤芳情知她在等宋婆子,卻故意說:「阿婆,你不睡麼?被子裡暖和。」

  老安人隨口答道:「你先睡,我就來。」

  賀瑤芳閉了嘴,豎著耳朵聽,等著宋婆子歸來。不多時,宋婆子帶著一身寒氣進來了。許是已經聽說賀瑤芳過來了,放低了聲音,向老安人彙報。若非賀瑤芳集中精神,幾乎要聽不見。

  連聽帶猜,賀瑤芳這才拼出了事情的原貌來。這謝秀才的娘子姓王,真個是兵部侍郎嫡出的長女。只是這王侍郎中舉人時已經近逾四旬了,發跡得算晚,這長女總不好為等她爹一個虛無縹緲的前程留在家裡不嫁,嫁了個當時門當戶對的人家。彼時王侍郎還是秀才,親家也是個老秀才,兩家是同鄉,又相熟,遂結為婚姻,女兒便留在了家鄉。待王侍郎過了四十歲,不知走了什麼運,先中舉人再中進士,入翰林做庶起士,十餘年間做到了侍郎任上,官運亨通。可這原先的女婿又不能退掉,故爾這元配的髮妻夫榮妻貴了,生的兒子也得蔭佑,唯這女兒,只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賀瑤芳用力回想,覺得這事有八分把握是假的。她想起來了,這位王侍郎如果是她知道的那一個,那日後還會做上吏部尚書,這便是後來的王閣老。只是……不曾聽說王閣老有這麼大一個女兒,更可疑者,是他的外孫,看起來不像是個沒前程的孩子,為何也不曾聽說來?

  居然遇上騙子了!賀瑤芳很是鬱悶。羅老安人卻信了個實,歎道:「造化弄人。本當錦衣玉食,卻困於逆旅。」賀瑤芳心道,別歎別人了,我心疼那二十兩!

  羅老安人歎了一回,終究沒有命宋婆子去邀謝家人同行——恐人說她這是巴結王侍郎。只對宋婆子道:「叫宋婆尋那販絲的商人,為謝家雇一條船,船資咱們為他們付了。」

  宋婆子低聲道:「這……還要接濟麼?」

  羅老安人道:「索性好人做到底,我們上京,便是本著破財消災,拿錢買路去的。多個熟人多條路。」

  宋婆子答應一聲,又急急去找宋平了。羅老安人掐了一回手指,以為算無遺策了,才微笑著寬衣就寢。賀瑤芳已經轉身側臥,臉兒朝著板壁「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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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有了這麼一檔子事兒,賀瑤芳便有些悶悶不樂。正月十六,船行北上的時候,她也沒有開臉。老安人還奇怪:「怎麼會暈船呢?」賀家是南方人,就沒聽說過南方人有暈船的。老安人自己是北方人,也不很昏船,故而奇怪。

  張老先生教了一會男學生,還記得自己有幾個小女學生要指點一下,不可忘本。正遇上賀瑤芳黑著一張臉,老先生先講了一回功課,又誇讚賀麗芳身為長姐教導幼妹有功,忽悠著賀大姐看孩子去了。

  他自己卻搖頭晃腦地走過去問賀瑤芳:「怎麼?」

  賀瑤芳忍了忍,沒忍住,小聲道:「又被人當冤大頭了。」

  張老先生道:「小娘子此言差矣,我觀那謝家人,不像是行騙。唔,那秀才或許靦腆些,前途有礙,卻不是個會行騙的人。再者,父親遠在外地做官風光,頭先嫁的女兒,還是要看夫家的。」

  賀瑤芳仰著頭,臉快要跟地板齊平了,含糊地道:「單看面相,我還要說他娘子他兒子都不像壞人呢。不過,我不記得有這麼個人。」

  跟聰明人說話就是省事兒,張老先生頓悟:「那位王侍郎,可是有大前程的?」不然誰記一個秀才家的老婆孩子啊?

  賀瑤芳依舊仰著臉,看得張先生一陣脖子疼,想伸手給她托著放好,又想「男女授受不親」這小女學生殼子裡不知道裝著個多少歲的婦人——十分不妥。賀瑤芳還不覺得,平放著臉說:「要是我沒算錯,那就是王閣老,先做吏部尚書,再入閣的那位了。每年我都見著他夫人幾次的,他夫人也領兒媳、女兒在身邊,偏沒有一個長得像這謝家娘子的。」

  張老先生聽到「每年」,心頭一跳,竟不敢再猜下去。只說:「事已至此,若是真,是結一善緣。若是假,也是破財免災,生這個氣做甚?老安人與令尊行此善舉,未嘗不是件積德的好事。小娘子還是想想,入京之後怎麼辦吧。」

  賀瑤芳給了他一個「你真傻」的眼神兒,問道:「先生看我這樣兒,」一伸兩條小短胳膊,「能做什麼?」

  張老先生啞然。

  賀瑤芳忽然一收臉,坐正了——賀大姐指導完小妹妹的功課,看過來了。張老先生的疑心更重:這得有什麼樣的經歷,才會這麼警醒呢?

  賀大姐見這師生倆依舊在說話,也不好打攪,索性將窗子推開半扇,探頭往外瞧,一看之下,笑了:「謝家小郎君的船跟在後面呢。」她卻是聽著胡媽媽說,老安人慈悲,還資助了謝家一艘小船好上京。賀麗芳對謝秀才夫妻很不感冒,對這白白淨淨的小少年卻很有幾分好感。

  賀瑤芳一聽這話不對味兒,忍不住道:「謝家小郎君哪裡來的船?不是他父母的麼?」

  只聽賀麗芳一聲冷哼:「那兩口子也是為人父母的人?出了事兒就知道哭,說理也不會說,辦事也不會辦。還不兒子有擔當呢。做爹的迂腐無能,」說著,皺了一下鼻子,似乎想起了什麼不愉快的事情,「做娘的又輕聲細語兒半含淚,但凡父母頂用的,哪用兒女操心?」

  如此潑辣犀利,搞得張老先生覺得……還是跟她妹妹這樣的老妖怪相處比較舒服一點。

  謝家的小船追上了賀家的大船,卻又不跟著走,只謝秀才命人送了封致謝的信來。謝家急著上京,探望那王侍郎的夫人,不比賀家悠閒又有貨船拖累。第二天上,已經走到賀家座船的前頭去了,天剛擦黑,賀家停船靠岸的時候,已經看不到那艘小船的蹤影了。

  賀瑤芳心裡憋著事兒,又不好說,看著前面空空的河面,心道:死騙子!別叫我再遇著!等到了京城……

  到了京城又能如何呢?她已不是太妃了,也不能命人搜了騙子來打一頓。想到這裡,不免洩氣。又想,到了京城,離那個地方就又近了一步了,也不知道娘娘現在是個什麼樣子,要是這回父親謀的缺,能與娘娘的娘家有些牽扯就好了,她就能趁機與國公府略有接觸,進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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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瑤芳一路想著萬一有機會接觸到了國公府的人,當從何人入手,何人性情如何,怎樣可以接近,得其青眼,再徐徐透露,請娘娘小心提防小人。一直想到了要棄船登岸,轉船車轎入城。

  宋婆子喜笑顏開:「早送信與舅老爺家了,必有人接的。」羅老安人的哥哥現在京中為官,一堆窮京官兒裡,家境還算富裕,總不至於不派人迎接妹妹。

  羅老安人也開心,對賀敬文道:「你去看看,你表兄在不在前面了。」

  賀敬文答應一聲,鼓起勇氣,沖進人潮。帽子都被擠歪了,還沒看到他表哥,卻聽得前面忽有人大聲說:「賀舉人,這是!」

  賀敬文循聲望去,只見一個穿灰綢直綴,吊著個毛領子的中年男子正朝他揮手。男子身邊站著的,可不就是謝秀才?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5 09:04 AM

第28章 大佩佩生日快樂

  聽說王侍郎府上派人來接船,賀瑤芳整個人都驚呆了。

  這怎麼可能?

  賀瑤芳自覺旁的本事沒有,這記性還是不錯的。小時候的事兒記不住,長大了的事情還能不記得麼?王閣老的夫人,逢年節入宮領宴,身邊跟著的幾個晚輩婦人裡,絕沒有這謝秀才娘子!非但沒有見過這謝娘子的臉,連她的名號都不曾聽王家女眷提起過!若是有這麼個人,怎麼可能言談裡一絲兒也不漏呢?

  張老先生腹內狐疑,不動聲色望了賀瑤芳一眼,見這小女學生滿是迷茫之色,顯然也沒弄明白這裡面的貓膩。捋一捋須,張老先生皺眉沉思:難道這女兒女婿與岳家……有什麼不快不成?這才變成禁忌,家裡人都不提。

  羅老安人偶一援手,就有了這麼一個靠山——雖然未必很牢靠,至少心裡添了絲倚仗——十分快意。卻還繃得住,聽宋平跑回來如此這般一說,吩咐道:「既是如此,盛情難卻,請他們引路,往雞爪胡同去,我家在那裡有宅院。」

  雞爪胡同的宅院乃是羅老安人的陪嫁,她娘家也在這胡同裡,相隔不過幾家,是當年羅老太爺存了私心,安排得這般近,也好多聽聽女兒的消息。羅老安人第一個想到的,便是這裡。

  賀家在京城也有宅院,連同當年置辦的一些田產,離京的時候都託付給一遠房族人照看了,收租取息,皆存在這族人的手裡。原是打著「家裡總有出息的子弟能考中了進士入京為官,到時候免得再置辦」的主意,賀敬文幾次入京趕考,一應花用,也是從這裡頭出的。

  謝秀才聽了宋平轉達之語,道是要先去雞爪胡同,大大松了一口氣:「府上有宅院在京中,合該先回家安置的。」言語之中,透出一絲羨慕來——他家並非豪富,在京並無產業,暫時寄居在岳父家裡,十分不自在。

  王侍郎府上出來的僕役管事,無論是賢是惠,至少面兒上透著通透和氣,十分講理。聽宋平說:「老安人說,不敢表功,萍水相逢,不論何人,都是應該搭把手的。並不指望什麼還報。只是府上對京城地界兒既熟,還望引一引路,我家老安人許久不回京城啦。」

  侍郎府的管事聽宋平的官話說得極好,也是納罕:南蠻子北上,口音千奇百怪,舌頭都擼不直。這一家不但舉人官話說得好,僕人官話也這般順溜!探問道:「府上原在京城居住的麼?」

  宋平驕傲地道:「舅老爺現在京中做官,老安人的父親在世的時候也是京官兒。我家老太爺雖是南方人,也中過進士哩。」 誇得賀敬文臉上微紅,喝道:「說這些做甚?」

  管事的聽在耳內,心裡有數兒,笑道:「聽大姑奶奶說,府上頗有些行李輜重,這裡人來人往,車雖有些,舒適的卻不好雇。夫人便命我等攜車轎來迎,總比外頭雇的乾淨。」

  賀敬文於交際上頭並不精通,聽這管事的不強拉他去侍郎府上,不由松了一口氣,就坡下驢:「是極是極。」快些到他自己的房子裡,比什麼都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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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瑤芳依舊與姐妹們同車,王侍郎家的車比起她在老家乘的又要好一些,內裡的鋪陳也十分親切。因地氣不同,南北車國內於陳設裝飾上也有些差異,總是南方輕巧,北方穩重,頂篷的樣式也有些不同。賀麗芳坐上了車,好奇地摸了兩把,忍住了沒發表評論。賀瑤芳陷在暖暖的靠墊裡,覺得安心了不少——這裡,才是她心底熟悉的地方。

  卻又生出疑惑來:為何這雞爪胡同,她從來不曾到過?

  自從在老家醒過來,她便常有類似的疑問「為何上一回不是這個樣兒的?」、「這裡頭有什麼內情?」。今天,她又連遇著了兩回這樣的事兒,縱使意志堅定,也不免驚心——這究竟是怎麼了?

  那一邊,賀麗芳經不住外面熱鬧的誘惑,將車窗的簾子開了一道細縫兒,偷眼往外瞧。忽地睜大了眼睛,嘀咕道:「她們打扮得可真怪!」

  賀瑤芳只當沒聽著,南北裝飾不同,南方多產絲麻,是以平民人家也有幾件綢衫穿。卻又喜修飾,戴冠、髻的少,好梳各種髮式,插戴精巧首飾。北方婦人喜戴冠、髻,首飾風格也有所不同。這些事兒,賀麗芳只消到了雞爪胡同,不出兩日就能明白了,不值當她露餡兒提醒的。

  賀麗芳看了半日稀奇,車子漸漸止住——雞爪胡同到了。等到了胡同口兒,才聽到一陣嘈嘈雜雜,隱約聽得有人說什麼「姑太太」一類。賀麗芳刷地放下了簾子,正襟危坐,還不忘掃一眼兩個妹妹,將她們的衣衫理一理。

  賀瑤芳勾了勾唇角,換來一枚白眼:「傻笑的什麼?」

  賀瑤芳活了兩輩子,沒聽人說過她居然還會「傻笑」,登時不知道說什麼好。外面宋婆子已經在車旁對她們說:「姐兒們,到了,咱們慢些兒下車。」

  賀麗芳奇道:「不等車進了門再下麼?」

  宋婆子啞然:這裡地方小啊,車……真不大好進!

  長安居,大不易。非止米貴,房子也很貴。大富大貴的人家還好,多少窮京官兒只好賃房而居。買得起房子的人家,房舍也不甚大,更何況是陪嫁的房子?胡爪胡同這處宅子,雖說是靠著親戚,又乾淨整齊,卻是著實不大——比先前城裡的賀宅還要狹窄幾分。

  羅老安人原還擔心帶的僕役行李少,顯得寒酸,如今一看,不但不顯少,還顯得特別多!口裡還說:「可是作怪!我明明記得這房兒不小的。」

  宋婆子湊趣兒道:「可見是要換大房子了,老爺前程無量。」

  羅老安人笑了:「京城裡臥虎藏龍,不要說嘴。」

  那邊謝秀才見到了地頭,自己終於可以交差,露出即將逃出生天的表情,不等侍郎府管事說話,便說:「賀兄旅途勞累,我等不便打擾,等賀兄安頓下來,再來拜訪。」

  管事:……姑爺,老爺囑咐的話還沒說呢!

  那邊羅家的人已經看呆了,這個不討人喜歡的表少爺,他怎麼認識侍郎府的人呢?壞了!趕緊去報老爺太太!為了姑太太一家上京,太太半個月前就跟老爺吵架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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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羅家僕人一縮身子,三步並作兩步奔回自家門內,一路躥到羅太太的面前:「太太,天大的怪事,王侍郎那裡送了姑太太並表少爺他們一家過來的。」

  這羅太太年輕時也是讀書人家的小姐,嫁了個中了進士的丈夫。萬沒想到,這丈夫的官運也不怎麼樣,,眼看著都要休致了一把年紀,只做到個戶部的郎中。京中生活又不很容易,羅太太過得並不很順心。人一旦自己氣不順,看誰便都不好,一分的疏忽也能看成十分的故意。可巧了,賀敬文幾回上京趕考,住在這雞爪胡同母親的陪嫁宅子裡,就在舅舅舅母面前晃蕩。

  羅太太自己的兒子沒一個中舉人的,皆是秀才,看賀敬文長得也好,功名又強過自己的兒子,她就有些不大痛快。更兼這賀敬文不是個會哄人的主兒,氣人還差不多。將羅太太原本心裡那點不痛快勾得十分之大,又想起年輕時跟小姑子的小摩擦來——愈發不喜賀家人。

  她還有一等心事,自家宅子雖然不小,可兒子卻有五個!京城房子還貴,哪有那麼多錢給五個兒子各置一處宅院?都擠在這老宅裡,早已擁擠不堪了。這個時候,她便怨起公婆的偏心來了:陪送金銀細軟也還罷了,如何還陪房陪地?弄得自家兒孫無處容身!

  可這話又不能說出來,叫外人聽了,也是她不夠大度,是她沒理。

  原本這點不痛快,看到賀敬文「年輕有為」或可提攜自家親戚的份兒上,也就忍了。客居與長久相伴,那是不一樣的。賀敬文為趕考,住上兩三個月,照應一下,只當是串門走親戚了。這拖家帶口的過來,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見多了,就不新鮮了。羅太太一想到要跟小姑子做街坊,臉都綠了。

  這一憋氣,就不許兒子去接羅老安人。羅郎中必要命人接妹妹的,外甥雖然討厭,妹妹卻是一母同胞,許久不見,不好怠慢。五個兒子夾在父母中間,左右為難。賀家人還在路上,羅家已經鬧了個家宅不寧。

  羅太太又不肯叫街坊說她不是,只命人在胡同口兒等著,見著了賀敬文,打個招呼,也當是迎了一迎。萬沒想到……賀敬文走了狗屎運,居然與王侍郎家攀上了關係!有傳聞,這王侍郎行將升任尚書,也許就是戶部。

  羅太太的臉綠到了發黑,就怕這不會來事兒的外甥在侍郎府的人面前說她家不好。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5 09:06 AM

第29章 麻煩的親戚

  羅太太本也是個斯文俊秀的女子,只可惜在柴米油鹽堆裡打滾得久了,珍珠也熏成了死魚眼珠子。

  本該閒時一卷書,品茗賞花,簷下觀雨,窗前吟詩,無奈一氣生了五個兒子三個女兒,子又有子,子又有……呃,子現在還沒孫——反正,她家那宅子裡住著的「主子」就有三十來號人——羅家又不是什麼大富大貴的人家,養活這一大家子,委實不易,生生將個秀氣的官家小姐,給逼成了個事事算計的年老婦人。

  小姑子那處常年沒人住的宅子,便成了她的一塊心病,卻又不敢直說出來,直將她憋得想死。與丈夫慪了一回氣,眼見丈夫也不敢強令兒子去接,羅太太的心裡不無得意——這女人一旦有了兒子,而且有了好幾個兒子,她就自覺得腰杆兒比尋常人要硬。

  哪知這一回的上風占得委實不巧!頭回做賊就遇上了捕快!

  聞聽得興許要變成丈夫頂頭上司的王侍郎家竟與這討人嫌的外甥有些勾連,羅太太臉色大變:「快將我的大衣裳拿來!」羅太太的體面衣裳一季就那麼一套,平素在家裡,主子們也穿細布衣裳,只有出門或是在家會客的時候,才穿絲綢衣裳。羅太太想出門觀風,又不肯失了體面,就要先換衣裳。

  她的丫頭口齒很是伶俐地道:「太太,您那衣裳已經在身上了。」還是一大早穿上的呢,怕就是為了顯擺給姑太太看的。

  丫環名兒叫金鈴,算是羅家家生子,父母都在外頭給羅家收租,算是管事,這樣的身份,放到個大戶人家,也算是有頭有臉兒的人。然則這樣的一個丫環,在羅家卻過得不大舒坦。

  這也是有緣故的:先是。羅郎中與羅老安人父親的時候,羅家才發家,也有錢、也有地、房子也不顯得小,一家子不過幾口人,卻有一、二十的僕婦侍奉著,也是舒服愜意。等羅老安人出嫁,陪送了幾個家人——這倒沒什麼。可怕的是羅郎中的生育能務。

  都說有人才能有財,人丁興旺是好事,家族枝葉繁茂乃是興盛的徵兆。到了羅家,這事兒就得另說了。羅郎中夫妻二人育有五子三女,女兒嫁了騰地方兒,卻又娶進來五個兒媳婦!五房兒子,各有繁育,最少的也有一兒一女!羅太太足有十二個孫子、十個孫女兒。

  僕人雖也有婚配生育,竟是趕不上主子們的速度,再者……就算有家生子,這宅子也裝不下了。這家裡人口多,收入卻沒添多少,也難支應了。於是發賣了幾個僕人,少幾張口,留下來的,不是很養得起,而是必得有幾個僕人支使,以顯身份。就算自己窮得快要沒褲子穿了,也要有個跑腿兒的。

  三十幾口子的主子,連廚娘、門房、老爺的長隨算在內,統共才十個人,哥兒姐兒都攤不上個乳母!三奶奶娘家略富裕些,產生體虛,自拿了錢要去雇個乳母來奶哥兒,還叫太太給辭了——家裡再盛不下這麼個人了。

  是以金鈴這樣僕人裡算是有背景的,也要整天忙上忙下,一個人恨不能劈成八瓣兒來使。做得活兒多的人,別人就難離開她,她脾氣難免大些兒。跟羅太太說話,等閒也不會兜圈子繞彎子。直便說:「太太,您再不緊著些兒,外頭人可不等您吶。」

  羅太太這才匆匆往外走,迎面撞到大兒媳婦與四兒媳婦,怒道:「你們急著去投胎麼?換上衣裳!」

  羅大奶奶委屈地道:「我那衣裳,昨兒才拿去漿了,還沒拿回來呢!誰料到姑太太來得這般早?」

  羅太太一把將兒媳婦揮到一旁:「你也是個不頂用的!」領著四兒媳婦往外走,將羅大奶奶氣得一個倒噎,抽抽答答往後頭尋女兒訴苦去了。她的女兒今年十三了,也曉得事了,聽她說:「我進你們家這二十年,沒過過一天好日子,連添寸布都要看人臉色。」忙勸道:「娘,今天來客人了,你倒要哭,也別在這個時候哭來。顯得你不明白事理。」

  才說完,又被羅大奶奶在胳膊上掐了一把:「你這小東西,跟誰一邊兒的啊?白養了你這一會子。」一道罵,一道收回手來擦眼淚,還打開女兒的妝匣照一照面,重勻了粉,讓女兒也換上衣裳,興許要見客:「往年你那表叔來,也攜些禮物,如今他們一家子都過來了,姑太太該有見面禮給你們的。南方產絲綢,好歹給你們晚輩一人一匹綢子才是,你們這一年的衣裳就都有了。」

  將她女兒羅二姐羞得滿面通紅:「娘怎麼說起這個了?哪有這樣想著叫親戚給東西的?」羅家雖則日子過得緊巴,羅郎中的兒子們倒是都讀書上學,兒媳婦們也識幾個字,將家中孫子輩集到一處,也是好大一個學堂——自家便教了讀書識字。

  羅大奶奶急道:「你懂個P!」欲待再說,外面又熱鬧了起來,羅大奶奶一把扯起女兒,「快些隨我過去,你兄弟在讀書,先不叫他了。」

  羅二姐一臉的不情願,被拖走了,口裡還道:「我寧願穿布,也不要這樣穿綢。」胳膊上又挨了一道掐。

  羅家人口多,彼此住得近,一出門兒,遇到羅二奶奶也拖著女兒大姐兒一道出來。堂姐妹倆一打照面兒,彼此都是滿眼無奈,想來羅二奶奶也是這般囑咐女兒的。

  快步走出來,到了門口兒,卻見羅太太還在門內不曾出去——侍郎家的人已經走了,羅太太不好追出去,便折了回來。羅太太是嫂子,理當在家等小姑子過來見她才是。有什麼話兒,見了面兒再說,就不信這小姑子會不顧親哥哥的面子,說娘家的壞話與外人聽。

  羅太太自覺分析得有理,劈頭對羅大奶奶道:「使個人去部裡與老爺說一聲兒,南邊兒的人來啦。你們都出來做什麼?回去!他們得過來的。」大姐、二姐兩個心裡的無力感更重了,親娘跟親祖母不那麼和睦……腫麼破?現在只求這新來的姑太太一家,不要那麼難纏就好了,聽說那家也有女孩子,不曉得是個什麼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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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親戚家的女孩子這會兒正往羅家去呢。

  王侍郎家的管事見自家姑爺實在是不會來事兒,得虧對家舉人也是個呆子,這才沒叫別人家恥笑,可對家老安人卻不像沒見過世面的人,可不敢再留這姑爺在這兒露怯了,順坡兒下驢,留下了地址,就將謝秀才哄回了侍郎府裡去。

  胡同裡的人瞬間少了。

  賀瑤芳一打量這地方的寬窄,再看看兩戶人家大門間的距離,就知道這宅子小,正琢磨著要怎麼住呢。不遠處忽拉拉來了一堆人!賀瑤芳上輩子就沒見過羅家人,這會兒冒出這麼一大堆來,她爹忽然多了五個表兄弟,她一時有些算不過帳來。

  羅老安人看到娘家侄子,可算是見到親人了,眼淚止不住地往下落:「好好好,可算是又見著你們啦,多少年了。」

  宋婆子一面勸,一面說:「安人,還是進去再說罷,還有行李要卸,還要見舅爺和舅太太呢。」

  羅老安人試淚道:「正是。」

  侄子們十分不好意思,搶上來左右扶著他,還有與賀敬文說話的,都想岔開話題,叫這母子千萬別想起來沒人去接他們的事兒。羅老安人,還在分辨哪個是大侄子哪個是二侄子,她年輕時與嫂子稍有些不快,年載久了,又不見面,卻不似羅太太那般想著不好的事兒——待侄子們很是關切。

  大侄子道:「爹收到姑媽的信,便吩咐將這院兒灑掃了騰出來。您看合不合式。」

  宋婆子將眼睛一看,就知道這地方不是臨時打掃出來的,宅子住人和不住人,那是不一樣的。她很是疑心在賀敬文去年回家之後,這宅子裡住了些人進來。宋婆子猜得也不差,羅太太嫌家裡擁擠的時候,也會到這裡小住幾天,平素安排孫女兒們到這裡來讀個書之類的。

  羅老安人卻沒留意這些,一路走一路看,又哭了起來:「還跟我離開的時候一個樣兒。」羅郎中是沒許多閒錢給這裡添置東西的,傢俱還是幾十年前的舊樣式。

  到了正堂裡坐定,先認一回親,女孩子們年紀還小,也不會避諱,挨個兒認下去。統共五個人,倒是好認,賀瑤芳這會兒還算清醒。

  將眼一掃,見這些表叔表大爺們穿著半新的衣衫,帽子裡有網巾,腰挺得直直的,倒也像是講究人。只是這行動間卻又透出些個怪異來,好忍不住往她爹身上略貴重些的裝飾上瞅。賀敬文身上那點兒玉佩銀五事兒,在賀瑤芳眼裡絕算不得好東西,以前她身邊那太監帶的都比這略強些兒。可見這表叔們,確實是有些個窮困了。

  認完了親,羅大爺便請姑媽去他家裡坐坐。說這個話的時候,他也是一陣心虛,幾十年沒見的親戚來了,不打發人去迎,已是有些個不妥。人家凳子還沒坐熱,便要人去自己家裡,這……可要不這麼做,又怕自己母親心裡不痛快,到時候在家裡鬧出來,又是家裡不安寧,待鄰居聽見了也要笑話的。

  羅老安人沒想那麼多,高興地道:「我也許久沒見你們母親了。」命宋婆子將準備的禮物取了來,著兩個人抬著,往羅宅那裡去。

  羅大爺弟兄幾個知道這姑媽家裡有錢,見這許多東西,又有綢緞等物,心裡也是一松——有這麼些物事,家裡也好鬆快些,能叫老婆和老娘少念叨兩句。

  一面迎了賀家人往自家宅子裡去。賀麗芳一手一個妹妹,還嘀咕:「怎麼地方這麼窄?」賀瑤芳將她的手一捏,她便抿緊了嘴巴。

  沒幾步路,便到了羅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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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進羅宅,一股逼仄之感便撲面而來。前廳還算寬敞,卻因羅郎中不在家,並不在這裡見面。轉到屋後,賀瑤芳就開始發懵,左右一看,她哥她姐也都有點懵。這羅家,實在是太擠了!凡能蓋房子的地方,大概齊兒都蓋滿了,賀瑤芳只有在上輩子被繼母敗完了家業之後,才住過這差不多擁擠的地方。

  此情此景,令她有些擔心——這老舅爺家裡,怕不太好相處。倒不是她瞧不起窮人,她上輩子比這落魄的時候也有,這才更明白這裡面的故事。有的時候,人和人之間,差的不止是錢,還有心。像吳妃,小門小戶的出身,見到金銀珠寶便死命往懷裡摟,連賞人都不摳摳索索。她不是出不起這個錢,就是心裡捨不得。這樣自然攏不住人。反觀娘娘,就是大大方方,人都敬愛。其實……也出不了多少錢,做事卻讓人舒坦。

  再看那位舅太太,她就更頭痛了。羅太太比羅老安人年長,臉上的皺紋卻比小姑子多出一倍不止。唇邊兩道豎紋頗深,眉間也有豎紋隱在抹額之下,一看便是經年操心的人,還是個脾氣不好、心眼兒也不太大的人。這間屋子塞得滿滿當當,不是東西多,而是人多,一拳高一拳低的足有十個女孩子,因是堂姐妹,彼此長得還有點像。高的那兩三個,帶著點兒少女的羞澀,善意地微笑著,越往下,這群小東西的臉色就越不好看,也不知是誰惹著她們了。

  【這回真是麻煩了啊!】賀瑤芳不禁頭痛了起來。他們家在京城人生地不熟的,這最親近的就是羅家的,沒想到人家不歡迎!總不能凡事都要求容家幫忙吧?那也不是個事兒啊!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5 09:18 AM

第30章 都有一本賬

  會親的氣氛很怪。不算太大的屋子裡擠得滿滿當當,人多了,要麼就是熱鬧活潑,要麼就是躁熱緊張。眼下明顯是第二種。

  羅太太強作歡顏,只想套出小姑子一家與王侍郎的關係。

  她的兒子們因讀書,略有些文人的骨氣,心底那一絲「是不是有好東西給」的僥倖被「姑媽大老遠過來親媽居然不讓去接」的愧疚壓著,很是尷尬。而兒媳婦們大多是如羅大奶奶般更想知道這南邊兒來的親戚能帶什麼東西給她們。羅家的孫子都讀書去了,孫女兒們卻是神色各異,有羞于母親、祖母的盤算的,也有在鬧彆扭的——這賀家表親每次來,也有禮物相贈,卻是忒煩,父母總要她陪笑臉兒,顯得低人一等。

  羅老安人倒是興致勃勃,少小離家老大回,重聞鄉音,如何不喜?賀敬文卻不甚開心,往年上京,舅舅訓導兩句也便罷了,表兄表弟倒是親熱,這舅母就……以賀敬文之呆,都能發現她臉上冒著酸氣。賀敬文是個不會掩蓋情緒的人,他的臉也冷了下來。聽羅太太問:「這回要住多久?什麼時候回?」居然福至心靈地察覺到了她的意思,這舅母是想趕他們走啊!賀敬文身上開始發出黑氣來。

  賀瑤芳動了動耳朵,與長姐握在一起的手緊了一緊,就擔心賀麗芳看出什麼來暴起。賀麗芳以為她在緊張,也回捏了一下。賀麗芳也有那麼一絲絲緊張,蓋因在船上,羅老安人一直念叨著京師繁華,叫她們不要露了怯。姐妹倆一上一下對望一眼,又都垂下眼來。賀瑤芳盤算著要怎麼樣跟張老先生聊聊,請張老先生代為督促賀敬文早早謀個外放走人——寧可多花些錢。

  兩處人相見,竟只有羅老安人一個是真心實意地開心的。時候一長,總聽著嫂子將話兒往王侍郎身上繞,羅老安人回家的熱情也漸漸褪去了——她又不是真個傻。一旦冷靜下來,便發現了更多可疑之處,譬如侄孫女兒們的表情不大對頭,又譬如,侄媳婦兒們強忍著綠光的眼睛。

  羅老安人不痛快了起來,然而到了京城,還是要倚靠娘家的,不好即時便翻臉。她猶記得,這條胡同裡住的,初時都是與她父親當年差不多身份的官員。左鄰右舍都是官兒,她只是個外命婦,兒子也沒中進士,與鄰居說話都要矮三分,須得借著哥哥的勢才好。強壓下心中的不快,笑道:「路遠長程的,人手也有限,也帶不了什麼東西,些許禮物,嫂子不要嫌棄才好。」

  羅太太在心理上對小姑子有些優勢——她有丈夫,丈夫還是個進士,羅老安人的丈夫只是個舉人還早早死了,總覺得自己過得比小姑子要好些的,不想一打照面兒,小姑子活像比她小了一輩兒的人。她的心氣便有些兒不順,再看小姑子出手大方,更刺痛了她的心。眼下唯可稱道的,便是:「哎喲,來就來了,還帶什麼東西呢?你也不容易,唉,哥兒還沒個兄弟,顧好自己就成啦,還想著我們做什麼呢?」

  羅老安人最擔心的就是家裡人丁不旺,再聽嫂子這話說得怪異,又看侄子侄孫一大堆,自己心裡也歎氣了,勉強道:「我想著自己哥哥,有什麼應該不應該的呢?哎喲,瞧我,家裡還沒安頓住下呢。一應的集市商鋪,都還在老地方罷?」

  羅二奶奶見婆婆快要把姑婆往死裡得罪了,忙說:「米市菜市,幾十年沒動地方呢。」

  羅老安人笑道:「那便好。等哥哥從部裡回來,我再來看哥哥。嫂子,借我個侄媳婦兒罷,與我分說一下這京裡還有什麼變故,免得我買東西找不著地方兒。」

  羅太太亦有些顧慮,順勢便指二兒媳婦道:「你們既答上話了,老二家的,便侍奉你姑太太走一遭吧。」

  羅老安人道:「那敢情好,我就在家裡等著侄媳婦兒啦。」說罷,命人將禮物一放,拉著孫子就往自家宅子裡走。

  賀瑤芳跟在後面,一面走一面想,我原以為這些斯文人家的太太有些涵養的,沒想到,這跟大雜院兒裡的潑婦也差不很遠——心都是一樣的,差別就是說出來的話略斯文些罷了。賀麗芳卻扣緊了妹妹的手,硬拽著她,拼命使眼色:不要說話!阿婆在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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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羅老安人是有理由生氣的,熱炭團兒一樣的一顆熱心,備了厚禮上京,還要被嫂子酸!兜頭一盆冷水,「嗤」一聲,火滅了,全剩煙了!

  羅老安人也是氣得冒了煙兒,在外面不好發火,恐惹人圍觀恥笑,一回到家裡便命人栓門:「將門關上,老爺安置在外頭書房,請張先生與老爺比鄰居住。我自住後面,俊哥且與我同住,就安置在我那裡的廂房裡。姐兒們擠一擠,西小院兒裡住著罷。快些將行李卸了,都歸置好了。打理灶下,看劈柴有沒有……宋家的,你們多跑跑。宋平,取老爺的帖子,往這裡本家和容尚書、王侍郎兩處去。」

  賀瑤芳聽到「本家」二字,心頭一動。這本家,其實是遠房的親戚了,血緣頗遠,遠到當年柳氏都不知道有這麼戶人家,當然,賀瑤芳也是不知道的。倒是容老夫人依稀記得有這麼回事兒,尋到了,便是將她權寄到這家裡名下的。

  賀麗芳察覺妹妹走神兒,又捏了一下妹妹手,小聲說:「你靈醒著點兒,阿婆和爹正不開心呢。」

  賀瑤芳也小聲說:「我留神著呢。」

  冷不防羅老安人道:「你們兩個咬什麼耳朵?」

  賀瑤芳揚聲道:「正說著,還不知道羅家姐兒們叫什麼呢。」可不是淨聽著長輩打機鋒了,連親都還沒認全呢。羅老安人聽了,火氣更盛,罵道:「管她們是誰!她們自己個兒的祖母都不提了,咱們操的什麼心吶!都去洗臉,換身兒鬆快的衣裳歇歇罷。可憐見的,路遠長程的過來,可是累壞了吧?要學會自個兒心疼自個兒,你自己不心疼自己,也沒有人心疼你。」

  這指桑駡槐的,直讓落後趕過來的羅二奶奶一陣冒汗。命個陪侍的小丫頭叫開了門,就聽到這麼一通報怨,羅二奶奶心裡也怨婆婆不會來事兒。她自己還要陪著笑,跟羅老安人問好。

  羅老安人將兒孫都打發了走,握著羅二奶奶的手,語氣卻煞是親熱:「可生受你了。」

  羅二奶奶忙說不敢。羅老安人親親密密握著她的手,一道進屋子一道說:「我幾十年沒回來了,京城就什麼什麼都變了樣兒,兩眼一抹黑,不指望你們,還指望誰呢?」將羅二奶奶的手執起,細看她腕上的一對金鐲子:「這是京裡今年時興的樣式?還有衣裳,與南邊兒也不一樣。」

  羅二奶奶有些個羞,哪是今年的樣式呢?衣裳或還要添一添,首飾可就難了。過個幾年,將些個實在不能將就的首飾拿去融了重打,還要有火耗。虧得這京城首飾並不是一年一大變,否則也只好不去追那個新花樣兒了。羅二奶奶含羞道:「家裡家風淳厚,太太勤儉持家,並不在意年年換新。」

  羅老安人便說:「我黃土埋半截了的人,尚且怕人說我土氣,何況你們年輕人?勤儉是一回事兒,也別太苛刻了。」便命取二兩金子,給羅二奶奶「拿去打對鐲子戴,也是你幫我一回忙。不好以老賣老,白支使小輩兒。」

  話說到這麼個份兒上,羅二奶奶亦有所求,痛快接了金子,便將所知之事,一一說與羅老安人。如何家裡人丁興旺,老爺做了郎中,丈夫弟兄幾個都中了秀才。自新帝登基,朝上就有些不穩,這雞爪胡同也與往年有些不同,有人搬走了、有人搬進來。「原先趙家、王家、孫家、白家都走了,趙家是外放,王家是黜了,孫家是獲罪,白家卻是高升了,換了大宅子,不住這裡了……又搬來了江家、陳家、何家……他們人口都沒咱家多,咳咳,住得寬敞些。」

  羅老安人道:「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了。」

  羅二奶奶說了這一回話,又得了羅老安人的東西,視羅老安人便又親近幾分,聽老安人這麼說,便忍不住抱怨道:「已經很下了,家裡不過是面兒上看著像個樣子罷了。人口太多了。都是一樣的郎中,那江家……闔家上下不過十來口人,花用比咱家少多啦。陳家原就家境富裕,還有族裡幫襯哩。只有咱們家……」說著,眼圈兒都紅了。

  羅老安人道:「會好起來的。」心裡倒對娘家有了數兒——指望不上啦。

  羅二奶奶親娘死得早,在家裡有苦也沒地兒訴,好容易遇上了老安人,便將能說的、不能說的,都說了出來。一不留神說漏了嘴:「哪是那麼容易的呢?人多得都住不下了,時不時還要往這裡來住一住,您來了,我們太太不得不搬回去,正慪著氣呢。胡同口兒那兩家房子,依舊賃給人住,可家裡沒那閒錢去租來住,只得擠著。太太又好強,那何家太太陪嫁又多,年紀輕卻不將我們太太放在眼裡,尋常無事且要爭執。又禁著不許孩子們一處玩耍,您看這胡同裡住的都是斯文人家?背地裡也不斯文呢。」

  羅老安人的心情也壞了起來。

  兩人殷殷切切說了許多,羅老安人命宋婆子:「糕餅買回來了麼?給老二家的帶去,哄孩子耍。」

  羅二奶奶揣好了金子,命小丫環提著糕餅,一步一挪回了羅家——真不想回去!這裡多麼清淨寬敞呀!越往回走,越覺得腳下發沉,真不想回去了。等等!

  羅二奶奶眼前一亮:這姑太太家裡,家境殷實,要是能夠親上做親,那是再好不過啦!只恨她女兒比賀家小哥兒大太多,不過……她還有兒子呀!不求兒媳婦兒陪地陪宅子,多陪一些細軟,自家的私房再添進來,分家共買一處小宅院住著,也是極好的。反正,家裡已經再塞不進人了,等孩子們略大些兒,要婚娶的時候,太太也得愁著怎麼將人分出去!

  【就再忍這幾年。】羅二奶奶的腳步重又輕快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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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羅老安人一等侄媳婦兒出了門兒,就氣得哭了出來:「這都是什麼倒楣娘家?!我爹娘在世時,多麼的紅火?到了他們手裡,竟窮酸了起來!」

  宋婆子陪笑道:「好歹是娘家啊,舅爺是您親哥哥,這家,還是他老人家在當不是?」

  羅老安人才回轉了顏色,對宋婆子道:「方才我又想起一件事兒來了,你去取十兩金子、二十兩銀子,尋原先那家鋪子,照時興的樣式,打些首飾來。哥兒姐兒漸大了,原先的鐲子就小了,不好戴了,須得換新的。還有那個孽障,給他換副金五事兒。再略打幾根銀簪子、鐲子,我好給那處的哥兒姐兒。」

  宋婆子心裡算了一回,一副鐲子二兩沉已算不得小了。老安人須得兩副鐲子,髹髻上的頭面倒是不用換新的,各處的樣式大同小異,再配幾根家常帶的簪子,還能剩些兒給姐兒們一人一副輕些的金鐲子。哥兒姐兒們頭先在家便有金鎖,不須重打,姐兒們又小,不須什麼頭面,也不過是些鐲子墜子罷了,無論金銀,都還有剩。等等!

  宋婆子提醒道:「安人,二姐兒、三姐兒還沒紮耳眼兒呢。這耳墜子?」

  羅老安人道:「都多打些兒罷,天氣再暖和些,就給她們都紮上。」

  宋婆子道:「金銀夠使了,依著我看,有剩的,也不必全打了,不如就手略買些珠子、寶石一類,小個兒的,也不貴,鑲上去也好看。」

  「你看著辦罷。叫那個孽障安置好了,換身兒衣裳見舅舅。哥兒姐兒們都打扮起來。」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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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婆子估量著輕重急緩,先通知賀敬文等準備羅郎中回來。到了姐妹們住的小院兒的時候,裡面正熱鬧。小院頗窄,姐妹仨住一塊兒。麗芳是長姐,住正房,兩個妹妹住兩側廂房。正房更大些,正中的明間兒就是姐妹們聚集玩耍之地。

  汀芳比瑤芳小不多少,卻不如瑤芳能支持,回來之後便無精打采,洪姨娘忙將她領去洗臉換衣裳歇息了。賀瑤芳便與長姐一處說話,看丫環、乳母們放東西,冷不丁對賀麗芳道:「我看那家人家不大好相處。」

  賀麗芳也有此感,口裡卻嘲弄道:「你又知道了?」

  「她們都不會笑的。」

  「那你也少說,叫人聽著了,不好。她們人又多,咱們雖不怕她,也不要生事。等爹考中了,咱們就要走了,不要平白得罪人。」

  賀瑤芳感動得都要哭了,大姐,你知道不要平白得罪人就行!我就怕你那嘴不饒人吶!

  賀麗芳初到京城,到底是新鮮,又說起南北之不同來,又說:「不知道有什麼好玩的地方。」

  宋婆子恰聽到這一句,便介面道:「城北的老君觀、城西的慈光寺,都是好地方,景兒也好,簽兒也靈。」

  賀麗芳想起她是老安人的陪房,一面讓她坐著說話,一面問她:「老舅爺家,究竟是怎麼回事呢?看著忒肅穆了,倒顯得不大熱情了。人那麼多,都沒幾個能說話兒的。」

  宋婆子微笑道:「老舅爺家裡人多,這個,擁擠些。房子就這麼大,各人住的地方就小了,住的狹窄了,自然就要心情不好。」

  賀麗芳頗有感觸地道:「是憋氣。那也不能給客人臉子看呀,這必有古怪的。」

  賀瑤芳扯扯她衣角,賀麗芳又抿了嘴,暗惱自己嘴又快了。【最後一句不要說出來。】她妹妹一定是這個意思。

  賀瑤芳卻聽出了很多,人多,家裡收入就這麼些兒,日子自然緊巴。有句老話兒「窮煎餓吵」,說的就是這貧苦人家。羅家不算貧苦,卻也不甚富裕,許多事情便由此而生。想到這裡,不由便歎了一口氣。

  宋婆子聽了,笑問:「姐兒歎什麼氣呢?」

  賀瑤芳道:「好累呀。」

  宋婆子傾著身子道:「等見過了舅老爺,晚間便能好好歇歇啦。京裡好玩的地方兒多著呢。」

  賀瑤芳含糊地答應了,忽地又靈光一閃:這羅家不好相處也未嘗不是一件壞事,若是住得舒服了,在京城裡,又沒了李家的騷擾,她爹就這麼紮根考試,再考不上,再把自己氣死了,怎麼辦?頂好住得近了,兩家煎吵,逼得她爹不得不謀外放才好!

  【我怎麼總指望著我爹遇人不淑啊?!】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5 09:22 AM

第31章 沒有變的事

    羅郎中名煥,年輕時好個風雅,於仕途上並不太上心。待人到中年,才發現家里人口實在太多,多到無法維持體面的生活,才著急上火的往上鑽營,終於做到了個郎中。欲待再進一步,又登天無路。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所謂「成名須趁早」,做官也是一樣,你若不是做「隱士」、「名家」養望,就頂好早早踩進去,好趟一條路出來。二十歲的七品和四十歲的七品,看在人的眼中是不一樣的,上峯也樂得去栽培那年輕的好託個孤什麼的。

    眼見得到了要退下來的年紀,兒子們又不爭氣,羅煥再顧不得年輕時的風雅,整日裏也是滿頭包。故而妹子回京裏來,他與妻子爭執了幾場,妻子意志堅決,他也實在是沒力氣再與妻子吵鬧。傳聞部裏要換新尚書,他且要四下打探鑽營哩。

    萬萬沒想到,纔在部裏得了個半準不準的消息,回家就聽兒子說,姑太太家是被王侍郎府上的人送到雞爪衚衕裏來的。

    晴天霹靂!

    羅煥自家養不起轎伕,如許多沒錢又要些體面的窮京官一樣,是僱的轎子,講定了價,每月與他們多少錢,過來接送他。每天除開接送之外,轎伕往旁處攬活計,他自是不能攔的——不耽誤了他每日去部裏與回家便是。這雞爪衚衕,倒有一大半兒的人家是這般省錢的。

    這日回了家,看妻子一臉尷尬地迎了來,還頗爲殷勤地忙上忙下服侍他換下官袍穿上件醬色氅衣,又爲他戴上東坡巾、拿來雙闊口的布鞋換下了官靴。裏裏外外一收拾,還給他掛上個新荷包。

    羅煥才與妻子吵完,回來便受此禮遇,有些受寵若驚。待要問一句「夫人爲何如此?」羅太太已經說:「妹妹回來了,已經安頓下了,我叫他們往外頭訂桌席面來,總要招待招待他們的。」

    羅煥道:「一桌哪裏夠?」

    羅太太道:「還要多少人麼?小孩兒不用上桌兒,也就母子二人,又沒有個外甥媳婦兒需得內裏招待,一桌外頭的酒席,儘夠啦。」

    羅煥嘆了一口氣:「也好。」

    羅太太趕緊道:「那我去張羅了。」說罷,對立在一旁的兒子使了個眼色。

    羅大秀才險些被親孃坑死:這是要我頂缸呀?沒奈何,只得挨挨蹭蹭地上前,輕聲道:「爹,姑媽是王侍郎家的人給送過來的。」

    彼時羅煥手里正託著個小小的紫砂壺,將將吸了一口茶。聞得此言,「噗」一聲就噴了兒子一個滿臉花:「你說什麼?咳咳!」

    幾個兒子一擁而上,捶背的、擦臉的、擦衣裳的,七嘴八舌,將今天的事兒說了出來。羅三秀才道:「爹,賀家表弟還遞了帖子來。」說便取了來。

    羅煥臉都青了,連連跺腳道:「一羣沒用的東西!還不快請你們姑媽過來?」又罵妻子,「怪道躲得比兔子還快!」

    不一時,羅大秀才便請來了羅老安人並賀敬文。賀敬文看舅舅,還是頗有敬意的——舅舅是進士。兄妹倆抱頭痛哭一回,各各收淚分賓主坐下。羅煥問道:「一路可還順利?」

    羅老安人道:「還算順當,你外甥也北上過幾回,路倒是都認得的。」

    羅煥道:「那便好。你怎地突然要上京來了?信裏也說不很清楚,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兒?」幾十年了都不回來,突然說要陪兒子來考試?你逗我?

    羅老安人便將如何親家不良,柳推官又爲惡之事說了。羅煥拍案道:「世上竟有這般惡人?!你且在京中住下,待外甥考中進士之後,看誰還敢欺辱於你!——則南邊兒的家業,你怎麼處置的?」

    羅老安人道:「著幾個家人看著收租罷了。」

    羅煥又問在京之生計,羅老安人道:「往年家裏太爺在京中做官,有遠房親戚來投靠,他們在京中安了家,一應產業都有人看顧,一家子嚼用總還是有的。」

    羅煥鬆了一口氣。若是妹妹外甥落難而來,於情於理,他都該幫扶的。可自家也過得緊巴巴,再騰不出更多的手來了。今見妹妹一卻能夠自理,他也好放心:「不說這些啦,用飯、用飯!你離家幾十年,也不知道還吃不吃得慣家鄉菜?」指賀敬文道:「他便吃不很慣,連喝的湯水也與人口味不同。」

    一面開了席,酒過三巡,羅煥才問起王侍郎的事兒:「聽說今天是侍郎府的人送你們過來的?外甥大考在即,認識些貴人是好事,卻不好牽涉太深,免得一朝高中,有人說閒話兒。」

    羅老安人本已微醺,覺得親哥哥可比嫂子體貼多了,待羅煥提起她兒子,她馬上清醒了過來:「哥哥說的是。他父親死得早,也沒個指點的人,全靠哥哥給他說說啦。」

    羅煥便細問王侍郎之事,聽說了謝秀才如何如何。撫掌道:「原來如此!」

    羅太太一直不敢吭氣兒,此時湊來問:「怎麼?」

    羅煥道:「你往常不也常見的?便是妹妹,小時候兒在京裏,也不是沒遇到過——大概是忘了罷?前人栽樹、後人乘涼,王夫人之福廕竟不能惠及親生女兒,可悲可嘆。誰叫她生的那位大姑奶奶,生得太早,王侍郎彼時還沒發跡呢?自然嫁不著高門了。王侍郎後來納的幾個妾,生的女兒倒是嫁得如意,不止結姻進士之家,最小的那一個,前年還叫王侍郎搶了個青年才俊做女婿哩。」

    羅老安人也跟著嘆了一回,自嘲道:「我們又不圖他家什麼,幫她的時候也不知道她是侍郎的閨女。」

    羅煥道:「就快要是尚書的閨女啦。」小聲說了這王侍郎將要做這戶部尚書的事兒。

    賀敬文道:「那謝秀才,比我還大著幾歲,至今還是個秀才。且看著不通事務,也沒個什麼用。我要是他岳父,也看不上他。」羅太太聽了,心說,你就是個棒槌!還說看不上別人吶!我要是你岳母,早早叫我閨女改嫁。

    羅煥嚴肅道:「我纔要說你哩!你就是這般直腸子!」湊近了妹妹道,「他呀!呆!這樣的性子,中了進士做了官,也未必比我混得好,」坐直了繼續罵外甥,「傻樣兒!你便是救了侍郎的親兒子,他也不會給你官兒做!除非你救了皇帝的兒子!」

    羅太太忙說:「你有酒了!怎麼這般說聖上哩?」

    羅煥壓低了聲音道:「凡事,開頭兒看運氣、靠緣分,接下來就不能再靠這些啦,得用心!譬如謝秀才,只是個引子而已,能將你引到侍郎面前,到了侍郎面前,要怎麼做,能從侍郎那裏得到什麼,那纔是看本事的時候。有本事的人,連這引子,都能設計得出來——算了,你比我還傻,這事兒你辦不得。見了侍郎,不要仰面朝人!謙遜些……」

    賀敬文灌了兩耳朵不以爲然的官場老油子的經,回到家裏又被母親唸叨:「那是你親舅舅,不會害你的!有什麼事兒,多問問你舅舅。哎~你要應付不了王侍郎,叫你舅舅陪你,怎麼樣?」

    賀敬文有些心煩,不耐煩地道:「萍水相逢的交情,哪裏用帶個舅舅巴巴地趕過去?我是來趕考的,又不是來拜門子的,等見過了尚書、侍郎,再看看老叔。我便要閉門溫書了!在家那麼亂,書都荒廢了。」

    羅老安人不敢再煩他,亦心存僥倖:萬一中了呢?

    由著他去了。

    於是賀敬文今天見容尚書,明天見王侍郎,後天見那位本家的老叔。三人見完,閉門讀書去了,將羅煥看了個目瞪口呆——我哪裏來得這麼呆的外甥?!羅老安人卻接到了容尚書夫人的帖子,請她過府一敘。

    卻是賀敬文容尚書處呆得久些,說了攜家上京的事兒。然容尚書也忙,不多會兒來了好幾拔人,賀敬文再沒眼色,也看出不便來了,主動告辭。容尚書心道,可算是長進些兒了,心裏也有疑惑:怎麼闔家進京了?有空得讓夫人跟羅家老安人見個面兒,問個明白。好賴是故人家,出了事兒可不能不管。

    ————————————————————————————————

    家中長輩各有各的事情忙,在這京城,賀瑤芳雖前世居住了幾十年,眼下卻是什麼熟人也不在身邊兒的,年紀又小,老安人還不許她們亂跑「瘋瘋癲癲不成樣子,沒的叫人笑話了。」兼之賀敬文要讀書,家裏禁吵鬧,賀瑤芳也生不出事兒,只得乖乖跟著張老先生讀書。

    豈料樹欲靜而風不止,她這裏讀著書,羅家那邊又生出些事兒來。羅二奶奶與丈夫商議過了之後,都覺得這親上做親極好。便是羅煥,聽了兒子的彙報,口上說:「孩子都還小,你們急的什麼?你表弟正在溫書,哪有心思管這些個?一切等他考完了再說。」卻也不是不動心的。

    羅二奶奶既有此意,行事便很熱絡。她得了老安人與的二兩金子,自打了一副鐲子戴,還餘著些兒,她也不留著,都兌了錢,買了些新布,照著京中時興的樣式,給賀麗芳姐妹幾個各做了一身兒襖裙。小孩子的衣裳做得快,不幾日做成了,便拿過來串門兒。此後又時常拿些京中的點心細果來,每每用慈祥的眼神兒看著姐妹幾個,看得賀瑤芳心頭起疑、看得汀芳心裏發毛,看得賀麗芳很想翻臉。

    因姐妹幾個幼年喪母,平素沒少被人用憐憫的眼神兒看著,背後小聲說「沒孃的孩子,可憐」一類的話。姐妹幾個最心煩的,就是有人拿這個說事兒,最討厭欲言又止的悲憫表情。賀麗芳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可憐了,再可憐,也可憐不過羅家姐妹幾個一季只有一件新衣,她家姐妹好歹一季能添兩、三套衣裳,全新的首飾說打就打了呢。

    羅家其他幾位奶奶看羅二奶奶沾上了賀家這財主,一道眼紅、一道不屑。羅四奶奶忍不住對羅大奶奶道:「瞧二房的那個,熱炭團兒的心思,還道旁人看不出來吶?!她怕是想親上做親,相中人家閨女了!姑太太的孫女兒們,生得那般好,家境又殷實,能看上她?」

    賊的心思、賊最明白,羅四奶奶能猜著二嫂的心思,蓋因她也是這麼想的。她的女兒倒是與賀成章年紀相仿,她是很想將女兒嫁給賀成章的——獨子,家境殷實,多好!然而沒道理賀家的孩子必得每個都與羅家結婚罷?你得我不得的事兒,羅四奶奶如何甘心呢?

    只不敢鬧開了,一拍兩散,誰都得不到,故爾在背後說說,琢磨著暗中使手段。大奶奶也有私心,她也是想沾這姑太太家一些好處的,卻又不想妯娌們來分薄了好處。羅家日子緊巴,不就是因爲分的人太多了麼?羅大奶奶巴不得妯娌們都不沾賀家的邊兒,就她跟姑太太好,便也說:「她也不想想,那家的孩子,早早死了娘,有娘養、無娘教,怎麼能好?別說講究人家看到沒孃的女孩子不敢娶,就是沒孃的男孩子,與全活的好人家也不大一樣呢。沒孃的孩子,總是古古怪怪的,可看好了哥兒姐兒們,別叫總往那處跑,也學得古怪了。」背後拼命說賀家的不好,就爲了打消妯娌們相處的心。

    妯娌們說得投機,不料這家里人實在太多,又不留意小孩子,竟叫羅家七姐、八姐兩個聽了去,日後又惹一場口舌是非。

    當然,這麻煩現在還沒出現。整個京城眼下最關心的,還是春闈。賀、羅兩家也不便外,都眼盯著賀敬文。心焦地看著賀敬文穿著單衣、提著籃子入了場,一氣等了九天,才見宋平將個兩眼呆滯、面黃脣青的人接了回來。

    賀敬文一回家,洗了臉、喝了粥倒頭便睡,到次日中午才起牀。起來哪裏也不去,賀瑤芳蹲在他面前,他也只當看不見,擡腳繞著閨女轉圈子,一圈又一圈。賀瑤芳又不起猛站起來,怕他魂不守舍地踩著自己。她現在的小身板兒,可不撐這麼個大男人一腳。

    好容易賀敬文轉得頭昏了,賀瑤芳也蹲不住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連抱怨的力氣都沒了。她早已經「知道」賀敬文必是考不中的,不但今年這恩科考不中,明天那一科,他還是落榜的,倒不像別人那麼關心成績,卻對親爹的小命提心吊膽。賀敬文還不能死!死得太早,老安人年老,兄姐年幼,家裏又有幾個錢,這是一塊噴香的肥肉吊在狗眼前,招搶呢。有這麼個男人在,甭管有用沒用,至少能震懾住一些人。想死也要到賀成章長大了再死!

    賀敬文頗爲焦躁,他已經幾次不中了,越發不肯接受失敗。發榜前,不定什麼事兒便會惹他不快。往年只有自己,只好忍了,今年全家都在,便再也不必忍了。連待江家的狗多叫了幾聲,都被他罵了半晌。瑤芳姐妹幾個裁了新衣裳,戴了新首飾,也不敢跑到他跟前兒來顯擺。賀成章乾脆被老安人拘到了面前,不讓他單獨見父親,就怕被遷怒了。

    如此直到放榜。宋平擠去看榜,從前往後看,並沒有賀敬文的名字,再從後往前找,也是沒的。羅煥用了點關係,從禮部抄出單子來,休說賀敬文三個字了,連個賀字都沒有。

    賀敬文聽到消息,頹喪地將身體拋進一張交椅裏,椅子晃了幾下,險些將他摔到地上。不但是他,全家都跟著泄了氣,獨賀瑤芳於失望之中居然生出一種「果然如此」的心情,提起裙角,悄悄去張老先生那裏:「先生,還請先生再出一回手。」

    豈料張先生皺著眉說:「今番頗難,恐有周折。」

    賀瑤芳忍不住道:「再周折,他就要死了呀!到死都恨自己沒考中,不能叫他再考了。」撐不過五年!就因爲連敗了數場,抑鬱而終了。這還是在柳氏進門,很會哄他的時候兒,就這麼撒手去了。

    張先生反問道:「既然是至死不忘的遺憾,強不令考,難道不怕勢得其反?」

    賀瑤芳果斷地道:「趁著敗的次數沒那麼多,執念沒那麼深,還好掰回來。他就是看不透,還有僥倖,把他的夢打碎了,弄醒他就行了。」

    張先生猶豫再三,終於問道:「小娘子便如此篤定令尊必是考不上的?今離了家鄉煩擾之事,安心溫書,或可一試。」越來越覺得這小女學生邏輯成問題。且張老先生對於科考,也有一種嚮往,倒也理解賀敬文。

    賀瑤芳道:「我也想家父能中,可……文以載道,言爲心聲。我在文章上並不精通,卻知道,那些個考官,無一不是人精兒。縱使考官看走了眼,」賀瑤芳切齒道,「終是要殿試的,金鑾殿上的那一位,最好猜度人心,講個微言大義。又自負聰明,以爲人人都比他笨,卻又不喜歡笨人。這裏頭的度,不好把握。家父……演戲可不行,我不敢拿親爹的性命去試。」

    賀敬文不是學得不夠好,也不是爲人不夠端正——朝上沒節操的官兒多了去了——毀就毀在不會做人上了,他看不透。

    張先生再次被說服了,不去問賀瑤芳爲何對今上性情如此篤定,卻又提出了另一個問題:「小娘子既知令尊性情,還覺得令尊適合做官麼?」

    賀瑤芳又被雷給劈了一回——你娘!就那個破脾氣入了官場,能不能留個全屍啊?!

    前太妃一口氣沒提上來,撲通一跪,對張老先生道:「先生,聽說您是祖傳的師爺?收女徒嗎?」

    不然還能怎麼辦啊?不管他考不考,最後做了官兒,都是被人玩死的苗子,總得有人幫襯著啊。張老先生多大年紀了?能幫幾年啊?肯不肯幫這爛泥扶不上牆的貨啊?那還有什麼辦法?只好自己家里人上了。前太妃就不明白了,怎麼自家的事兒,比哄個皇帝還要難呢?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5 09:43 AM

第32章

  要是諸葛孔明哪一天想不開了,說他要想搶了張三爺的丈八蛇矛親自上陣去捅了曹操……劉玄德他得嚇得耳長過膝!

  張老先生現在就是被嚇著的那個大耳賊。

  張老先生聽這小女學生這般說來,還以為自己的耳朵聽錯了,也不摸鬍鬚了,也不笑了。驚異地道:「不是,小娘子,你這說真的?」這畫風變的,張老妖精都不敢認了。

  且不說這女人學當師爺,本來就是沒先例的事兒——多新鮮吶,女師爺,誰雇呀?這小女學生她給張老先生的印象就不是這樣兒的啊!明明是一個喜歡有事兒躲幕後動手腳,哪怕沖上前臺了,也要做得無聲無息的主兒啊。

  賀瑤芳悲憤地道:「我算是明白孔明看阿斗的心了。」

  張老先生瞬間明白了這女學生的意思,既然親爹這般靠不住,然則一家孤兒寡母又要指望他,那就……扶個阿斗,自己再做個鞠躬盡瘁的孔明罷了。若只是輔佐自家父兄,女孩子學也就學了。張老先生心裡許完了她,又猛地一驚:我怎地會想答應了呢?簡直又能寫進《志怪錄》裡了。唉,《志怪錄》都有好兩個月沒再動筆了。真是上了賊船了!入戲太深吶~~~

  張老先生感慨完了,終於沒有改主意。雖是學的刑名,其實做這個勾當的次數並不多,心底還是將自己當做個傳道授業關心學生的好夫子。拔腳就走,再將東家的秘事寫進《志怪錄》廣為宣揚這等事,他且做不出來。

  賀瑤芳話一出口,也覺得有些異想天開,然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再回味一下,也覺得多學些東西總不是壞事,用來打發時間也是好的。聽張老先生允了,賀瑤芳大喜:「多謝先生。」

  張老先生頭現在的心情,大概就是「好奇害死貓」,苦笑了一下,又覺得這女學生有點可憐:「先別急著謝,小娘子字倒是識得不少,書也讀了一些,也能看明白些兒事理。這些都明白了,卻未必能學得好我的看家本事。」

  賀瑤芳既虛心求學,想學這保命的本事,自然耐心受教,請教個中緣由。張先生道:「中進士的也有不少,你看通這刑名的又有幾個?蓋因皆是做文章上來的,做八股文章許是一把好手,旁的可就不行了。以小娘子之智,洞悉事理不在話下,卻要先讀些書。萬丈高樓平地起,靠的是地基。」

  這般分析聽起來極清楚分明,很是在理,賀瑤芳痛快地道:「我該讀何書?還請先生明示。」

  張老先生漸漸適應了她頂著一張童稚的面龐說著這些大人的話,痛快地給她列了書單,不特賀成章在讀的四書五經要有,還要讀《大陳律》,若有餘力,不不不,若想學有所成,連史書都要一併讀了。再有,若弄得到,還要看看許多案例。

  賀瑤芳呆立當場。

  張老先生在這小女學生手裡,吃了好幾回悶虧,見她露出這等呆相,心底泛起一絲絲快意來:「小娘子這是什麼表情?」

  賀瑤芳把驚掉的下巴又給裝了回去,認真地道:「先生這是講真的?有這本事,還不自個兒考科舉去了?」

  張老先生沉痛地道:「那是要做八股文章的——這倒也還罷了,還要會作詩,會填詞。琴棋書畫,種種愛好,總要會一點。迎來送往,上下打點,禮物可以有人代送,見面應酬總是要自己出面的……」

  賀瑤芳痛苦地道:「先生不要再說了,我知道我爹不是那個材料兒。」

  人一旦破了戒,墮落得就相當快,張老先生自確認自己上了賊船,便由一個對於學生有事不跟長輩說便皺眉的老師,飛快地變成了同謀。現在聽學生公然詆毀生父,居然眉毛都沒動一下——有這樣的爹,也真是前世不修。

  張老先生問明賀瑤芳經史俱是讀過,詫異之餘便加考校,發現這小女學生居然已通數經,又取五千言《道德經》來,對她說:「此中有深意,與佛經頗不同。你如今這樣,還是年幼的,習經史還罷了,叫你看《大陳律》,只怕令尊令祖母要找我的麻煩了。且緩二年再看那個罷。」

  賀瑤芳道:「為何刑名上的事兒,還要讀經史?」

  張老先生道:「凡斷案,依據有三。其一,律,其二,禮,其三,例。律,即律令格式典,是律條。禮,小娘子可知春秋決獄?多有法官以聖人言斷案的。例,是前輩判下來的成例。」

  賀瑤芳道:「讀經史,便是說的禮了?《道德經》我早會背了,先生有何指點,不如與我直說。」

  張老先生奇道:「何時背的?」

  賀瑤芳抿緊了嘴,雙手成拳,不自覺地顫了顫,面上卻不動聲色,只送了他一個白眼。張老先生頓悟,又是上輩子的事兒。清清嗓子,便說:「看悟性囉,先背經史罷。我看小娘子看東西,有些東西知道的深,有些卻知道得淺,少不得要通講一番的。」

  自此,一老一少,狼狽為奸。數年之間,賀瑤芳隨這位先生遍誦經史,又誦律法條例——這是後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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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卻說當下,賀瑤芳請張先生出一策,督促著賀敬文早早謀一外放的差使,哪怕窮鄉僻壤的貧瘠之地,勝在人少事少。只等熬到賀成章長大成人,考取功名。便是賀成章沒有考運,只消十幾年潛移默化,也要他變得有擔當些,不要像賀敬文,樣樣提不起來。

  張老先生道:「恐怕他還是要再試一年的。再者,小娘子知道麼?京城補官,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便是令尊下定了決心,肯花銀子走門路,一年半載的能補上就是燒了高香了。」

  賀瑤芳道:「容尚書與我家是舊識,只是要勞動這位大人,恐怕還要祖母出面。祖母自離鄉之後,未嘗不是心存僥倖。」

  張老先生道:「卻也未必,這京中,府上尊親,可不好找交道。令祖母……養尊處優得久了,有些事情便看不透,即使看透了,也忘了要怎麼應付了。受不了,自然會問計於我。再者,我看令尊這幾日樣子很不好,這才信了你說的,他會栽在這科考不得志上頭。」

  賀瑤芳有些著急,問道:「那要如何是好?」

  張老先生道:「且讓他再吃一年的苦頭,」頓了一頓,「趁著這一年,令尊也該續弦啦。」

  賀瑤芳怔道:「這般急?」

  張老先生道:「不算早啦,看府上這個樣子,總不好一直沒個女主人罷?須知按律,外放的主官,在任上,是不許在本地婚娶的。便是謀了一個在京的缺兒,應酬更多,這家裡老老少少的,如何應付得來?若是洪姨娘能立起來,使她代掌家務也未嘗不可。然我觀她不像是個能頂用的人。你姐妹雖有成算,奈何年紀小。世間好後母是少,卻不是沒有。也不求一個聖人,只消能理家,作不了亂,不就行了?」

  賀瑤芳道:「我原也沒想著家父就這麼一直鰥居的。依先生這見,要什麼樣的人合適呢?」

  張老先生微笑道:「必得六親斷絕了的才好。」

  賀瑤芳嚇了一跳:「要這麼命硬的人?」

  張老先生續道:「還要家中無人,上無叔伯舅姨,下無兄弟姐妹。頂好還要家貧一些,卻又能壓得住父母的。窮秀才的女兒,最好了。」

  賀瑤芳睜大了眼睛:「什麼?哦!好!真有這樣的一個人,待家父謀了官職,管他外放不外放的,也都使得了。」家貧,就得倚靠夫家。沒有親戚,就沒有人配合著作亂。窮秀才的閨女,又識一點字。能壓得住父母,那就是有主見。以賀敬文的本事,也做不了什麼大官兒,撐死了熬資歷能熬上五品,那就是老天瞎了眼。這樣的一個老婆,盡夠用了。

  張老先生道:「如此,靜觀幾日吧,我看令尊要頂不住了。令祖母必然是要著急的,到時候推上一把,足矣,」說完,又提點一句,「從來幕僚,刑名第一,錢谷第二,統籌謀劃,都要綜觀大局。」

  賀瑤芳點頭受教。

  而賀敬文果如張老先生所料,有些頂不住了。他這次的挫敗感尤重。往年是自己面對不利的消息,然後一路回家,心情也平復了。這一回,是當著母親 、子女的面兒,第一時間知道不同,他的臉上就覺得掛不大住。

  男人一鬱悶了,常做的就是吃酒。正好,羅家五個表兄弟,平素手頭緊,與人吃酒並不多。今來了一個冤大頭,又在悶間,引他去吃酒玩耍,自己解了饞,他也解了悶,兩下便宜,何樂而不為?更有甚者,羅五年輕,還欲引賀敬文去青樓玩耍,花銷往賀敬文賬上掛去。

  豈料賀敬文卻有些迂腐,少年時家中也不過一妻一妾,妻子亡故,只餘一個木訥的妾,他居然也不再納。被引去了青樓,他居然怫然作色:「讀書人,怎麼能到這等地方來?」

  氣恘恘地回來了,弄得羅五一臉的尷尬,背後被窯姐兒老鴇指指點點,大茶壺還在他背後潑了好大一碗殘茶水。他還發作不得,一路跟在賀敬文身後陪不是——兩人連轎子都沒雇,就步行回來。

  賀敬文聽了他說了半路的好話,什麼:「看你鬱悶,給你解悶。」云云。終於緩了顏色:「你我讀聖賢書,又有功名,萬不可做這等事。國家有律法,官員人等不可進入青樓楚館,生員亦然。雖則大家睜一眼閉一眼,卻要明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要做到問心無愧。」

  羅五暗罵他是個傻缺,口上還要答應著,央他別說與父母妻子知道。賀敬文倒也答應了。羅五放下心來,一路再陪著好話,說城外老君觀十分清幽,今上又喜道而不喜佛,道觀愈發整潔,明日邀賀敬文同往。

  賀敬文卻正鬱悶,張口道:「那有什麼好去的?」

  說話間,兩人已行到了巷口,卻聽到一陣囂鬧,一個童聲道:「你有娘養無娘教的,果然潑辣討厭,可知什麼是三不娶?」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5 09:56 AM

第33章 心底的秘密

  「大將軍怕讖語」,聞則心驚。一個人,關心什麼,便會被這件事兒驚心。賀敬文驚心的頭一樣,乃是他屢試不中。除此而外,倒也記得幾個孩子沒娘。至於他少年喪父,那已經是很久遠的事情了,現在已經算不得瘡疤了。

  現聽得有人說什麼「五不娶」、「有娘養無娘教」,無論說的是不是他家的事兒,他的耳朵都豎了起來。心裡一萬個不樂意是說他家的事兒,孩子還小,聽這個話會是會記一輩子的。

  豈料賀敬文這輩子的運氣就沒好過,才聽完那一句,緊接著便有一個極耳熟的聲音冒了出來。熟到即使氣得變了調兒,他還能聽得出來是他閨女。

  只聽賀麗芳的嗓子瞬間變了調了,大罵道:「呸!小叫花子好不害羞,人口齊全地討飯去吧!」

  先前那把聲音便回一句:「你才討飯!你全家都討飯!討到京裡來了。」

  羅五一聽,便知要壞,忙與賀敬文快走過去,待要分開這些孩子。豈料那邊賀瑤芳的聲音又響起:「呵呵,聽口音你是西邊兒來的吧?你是京裡人麼?究竟誰討飯討到京裡來還未可知!」

  前太妃平生有幾句話是聽不得的,她自己自嘲可以,旁人說了,誰說她記恨誰。一曰「有娘養無娘教」,二曰「討飯」,三曰「討債鬼」,都是前世繼母柳氏留下的病根兒。龍有逆鱗,觸之即怒。原本想著這條街上住的都是官宦人家,是個官兒都比她爹身份高,並不想惹事的。成年人比孩童,總是會審時度勢一些的。況且,她自矜身份,又以活了兩世,不必與小孩子一般見識,勝之不武。故爾本是勸阻長姐,要拉她回家的。

  豈料聽到了對方不解她一片苦心,說了她最聽不得的幾句話兒,賀麗芳或者對「五不娶」不甚瞭解,賀瑤芳卻是明白的。上輩子,她們姐妹,統統沒有那個命格兒去「婚嫁」,這又是前太妃心中一恨事!便是她能忍,她姐已經氣得掉淚了。

  聞得此言,養尊處憂二十餘載的太妃之魂怒了。登時開口,陰惻惻地將對家底細戳穿了。

  童聲本就尖細,話語更是刻薄:「看到點子首飾眼珠子都不會轉了,真是眼皮子淺,還說是大家閨秀?大家閨秀身邊兒丫鬟都沒這麼不值錢。」

  羅五聽了,登時腿軟。

  這雞爪胡同裡住的並不是全積年的老街坊,過不多少年,便有調任的搬進搬出,是以不像老街坊那般和諧。更兼都是做官兒的人,你是這個侍郎的學生、我是那個尚書的擁躉,又或者都爭同一個向上的機會,彼此有嫌隙的時候也不少。卻又顧著些兒面子,多是暗諷,並不會如市井潑婦般站在街上叫駡。

  哪想到,這賀家搬來不到三個月,這就吵上了,還幾乎撕破了面皮。快步走到跟前兒,各家大門也都打開了。雞爪胡同住的,原就不是深宅大院的人家,外面鬧成這樣,自然是要看上一看的。

  各家先將孩子拉回家裡細問,待家裡當家的男人回來了,再作區處。這一回,鬧得卻是有些大了。

  賀敬文回到家裡,虎著臉問:「究竟怎麼回事兒?」

  賀瑤芳抽了抽鼻子,賀麗芳聽到這聲音,福至心靈,跟著哭了起來,她一哭,小妹汀芳也跟著哭了。賀成章聽了,先說賀麗芳:「姐,別顧著哭,先將正事辦完再哭。二娘,你也別哭。」又讓洪姨娘哄汀芳。

  賀瑤芳抬起頭,給她爹看了她的黑臉:【誰哭了啊?】

  賀成章一噎。你沒哭抽抽什麼啊?

  賀瑤芳聞到了脂粉味兒!這味兒還不怎麼好聞,一聞就是廉價的、濃郁的,不是什麼正經人搽的。【你娘!兒女在家裡被欺負,你去喝花酒啊?!】

  這卻是冤枉了賀敬文。賀敬文臉比她還黑,對她道:「二姐兒,怎麼回事?」

  賀瑤芳口齒伶俐,偏偏語速不快,吸一下鼻子,顫聲道:「我們一處玩,江家的看著我們的鐲子好,必要看。阿姐原要給她看的,哪知陳家的說江家的‘看了也戴不起,何苦為難自己?’江家的就生起氣來,兩下吵了起來。我怎麼知道她們就說到我們身上了?說我們縱有了好東西……也沒什麼好羨慕的……嗚嗚……後來她們就說了些個也不知道是誰教的混帳話……我想忍來的,實在忍不下了。」

  小孩子吵架,能有什麼章法?原本有章法的,人多嘴雜,也要失了分寸。話趕話,就越說越難聽了。

  賀敬文自己深受無父輿論之苦,很是感同身受。羅老安人卻很擔心,怕得罪了做官的街坊,于賀敬文有許多不便。眼見孩子哭得慘,也不好再罰,命乳母將人帶下去洗臉。孩子還沒回來,羅五來了,卻是奉了父命,請幾家人一處坐坐,將此事了結。

  都是街坊,哪怕相處不甚愉快,也不好因小女孩子幾句話結仇。何況羅煥以為,外甥還要在此久居,總要和氣生財。以羅煥的意思,他給賀敬文出頭,再請何家從中調解,又有江、陳二家也有矛盾,將此事糊弄過去便罷。各家將孩子喚了來,父母長輩發一句話,小孩子能懂什麼,依舊玩到一處去。也算將此事揭過。

  羅老安人道:「就是這個意思。宋家的,叫姐兒們也跟著過去罷。」

  賀敬文只得不情不願地隨羅五走,路上,羅五還說些寬慰的話,又將這胡同裡的一些情報告訴他:「江、陳在爭一個外放的肥缺,鹽道上的,是以鬧得更厲害了,侄女兒們,真是遭了池魚之殃。」

  賀敬文發狠道:「總是看我不是官身,才這般放肆,欺辱我女。」

  羅五陪笑道:「小聲些兒,只當是孩子們的事兒,你要再鬧起來,就是大人間的事兒了。」

  賀敬文這才收聲。

  到了羅家,往羅煥下手一坐,問過舅舅好,向羅煥講了女兒所述之事。羅煥道:「小孩子口角,童言無忌,說得難聽。不過,你也是該張羅門親事啦,不然這家裡沒人管沒人問的,像個什麼樣子呢?」

  賀敬文沉默不語,他亦有此心,卻又忌憚著繼妻,怕如柳家一般難纏。羅煥已經習慣這個外甥在人事場上的棒槌了,也不催他,只說:「等會兒千萬不要生氣,你順著我說就是。」

  賀敬文答應了。

  羅煥以為此事不過喝杯茶便能了結,豈料那江家卻將孩子帶了來,聽那江家姐兒說:「做甚麼怨我?分明是他羅家七姐說的!」話音一落,她父親江郎中的臉就仰了起來,對羅煥道:「府上孫小姐真是好算計,見小女爽直,就推小女出來當槍使呢!」

  賀敬文不敢置信地看了一眼這江家姐兒,將小女孩子看得哭了:「就是她說的!說不過是一家南蠻子,有點錢罷了。有新鐲子又有甚用?還不是……唔唔。」剩下的話被她爹捂在了口裡。江郎中一手鉗著閨女,一手撐著椅子站了起來,揪著女兒往外走,口裡道:「你們的家事,我們不便管了。告辭。」

  賀敬文便看羅煥。羅煥臉上掛不住了,轉看孫女兒。兩個小女孩子才開始讀書,膽子也不甚大,心眼兒還沒長太多,吃祖父一瞪,又有父親作勢要打,反口將親娘給招了出來。往常有事,總是尋母親來解決的,這一回,自然也是請母親收場了。一聲聲的「娘」,叫得賀敬文眼冒金星:「有娘的孩子,可真好呢!」

  說完,領著兩個女兒回家了。連羅煥在外面叫他,都當沒聽到。

  賀瑤芳的臉黑如鍋底,她比賀敬文更恨。上輩子上京,她就沒見著羅家的人!親妹子死了,親外甥沒了,也不見他們尋一尋遺孤,真是讓人齒冷。她原是以為羅家寒微,沒有門道,找尋不到。現在看來,竟是心裡也不怎麼親近的。不親近便罷了,竟然這樣背後惡語傷人。

  ————————————————————————————————

  賀家父女回到家裡,賀敬文命女兒去休息,自見了老安人,如此這般一說。老安人原就對嫂子有些不滿,冷靜下來更發現哥哥雖然有些親近之心,實則更重羅家。再聽兒子這般說,已是信了十分:「才多大點的孩子,沒有大人教,她哪裡知道這些事?我這麼多銀子,竟是喂不熟這白眼狼!」

  賀敬文切齒道:「我今再不踏上他家門的!說我兩句便罷了,如何背後說幾個孩子說得這般難聽?」

  羅老安人哭道:「在家時,我還罵李家不是東西,哪知道自己娘家也不是好人!長此以往,怕還有更壞的事兒呢,」哭了一陣兒,又說,「現在京城,人生地不熟的,又與虎狼為鄰,不可不慎。且先忍著,含糊著,咱們好歹弄個官兒,赴任去罷。」

  賀敬文還是想再考一科的,進士的誘惑,委實太大。然而家裡老的老、小的小,又讓他難以捨下。羅老安人見他猶豫,便說:「尚書侍郎雖欠你些許人情,卻不可一再麻煩人家。不到萬不得己不好輕動,不若請張先生來商議。」

  賀敬文道:「正是,正是。」

  張老狐狸已經從小女學生那裡知道了始末,師生二人已經商議過了。賀瑤芳以為「未必他是便是舅爺的意思,然則那家人多心不齊,有人生心陰暗,也未可知。卻正好借此機會,早早絕了科考這路,謀個外放罷了。」

  張老先生深以為然。

  見了羅老安人母子,只當什麼消息都沒聽到,又重聽了一回賀敬文的憤憤轉述。待賀敬文說:「我今舉目無親,無人可倚,所賴者唯有先生,還望先生教我。」

  張老先生道:「雖說疏不間親,還請東翁恕我直言。東翁可先靜想,尊舅是否可信,是不是要再聽他辯解、信他辯解。若信不過尊舅,東翁還有何處可去?府上本家的人,是否可倚?還是如尊舅一般,久不走動便疏遠了?若兩處不可信,東翁不若去同鄉會館看一看,若搬離此處,他們是如何生活的。」

  他知道賀敬文還是想科考的,然而若離了此處,若是小女學生當家,許還好生活,這母子二人,只怕會有畏懼的。而兩處親戚,嫌隙已種,當此之時,以賀敬文的直脾氣,怕是不想與他們相處的。

  母子二人聽著在理,賀敬文打定主意,次日一早便去同鄉會館——他果然是信不過這兩處親戚的。

  賀敬文才走,羅太太便親自登門來解釋。且將兩個兒媳並兩個孫女兒帶來,命她們磕頭請罪。羅老安人暗忖,眼下一切未定,鄰居裡又有仇人,還須倚著兄嫂鎮一鎮人。待兒子定下來要走了,便將此處宅子一鎖,謀個官兒,遠遠上任去。老家不能呆了,京城也不好住了,還不如謀個官兒走呢。

  於是一個是真心請罪,一個是假意原諒,也算是和氣。羅太太以為此事揭過,也沒臉再留下來,帶著兒媳婦們走了。羅老安人卻被張老先生一句話問住了:「這不過是小孩子口角,等小娘子們長大了,說親時被人詬病,可如何是好?」若是高門大戶,親爹有能耐,有沒有娘教養,又能怎樣?賀家的門第卻又不高,難免要被人挑剔的。

  羅老安人也愁。張老先生便說:「總有一份師生之誼,我如何忍心?」因說了擇一家貧能幹之女,既能彌補賀敬文之不足,又不致虐待前妻子女。

  羅老安人眼前一亮,連連稱善,忽又憶起一事來:「既這樣,我帶上二姐兒去求個簽兒!不不不,將孩子們都帶上,也是散散心。白生了一回悶氣,何妨去佛祖面前清淨清淨?小孩子手靈的。」

  張老先生一笑。

  當天後半晌,賀敬文從同鄉會館回來,臉是陰的,眉是皺的。回來一臉死灰,對老安人道:「京城米貴,居大不易。然若以舉人補官,卻要排老長的隊,有數年無功而返者。」

  老安人此時卻有了決斷:「那便先排上號兒,能授便授,到明年再試一場,興許明年就中了呢?」哪怕不中,也排了一年的隊了,至少往前排了一些,並不耽誤時間。又說自己已經接受了羅太太的歉意,拖住了羅家,暫時居住在這裡還是無礙的——只要江家不要太找麻煩便好。

  又說了續弦之事。

  賀敬文此時的心裡左右搖擺,一邊中心灰意冷、身負家計不如補官去做官去,強如在這裡受氣,另一邊是三十年來受到的「中進士、登閣拜相」的期許,于續弦之事,卻懶待去管了。聽老安人說:「這張先生真是奇人,能者無所不能……」講了這樣的條件。賀敬文也覺得娶進這樣一個女子,那是很不錯的。且京城這地方,富貴者極富貴,貧者亦是不少,窮秀才更是比旁處多些兒,這樣的岳父,好找。便說:「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竟是允了。

  羅老安人道:「舊年在家裡,我去為你的姻緣求籤,帶上了二姐兒,小孩子手氣極好的。抽的那個簽兒,再看看那推官的人品,豈不是靈?」

  賀敬文等文人之流雖「敬鬼神而遠之」,卻有一種「奉母命權作道場」的情懷,悚然而驚:「是極!是極!咦?聽說城外老君觀很是不錯,今上又崇道,不如去那裡。」

  老安人是信佛的,但是聽說皇帝也是通道,又想這是天子腳下,興許道觀更靈驗呢?下令叫孫子孫女兒都裝束了,又邀了張老先生,明日往老君觀去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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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瑤芳不大喜歡道家,她對《道德經》與《逍遙遊》極熟,也是為了哄那位皇帝的,與那位天子沾了邊兒的東西,她都不喜歡。然而此時不是慪氣的時候,還是得陪著羅老安人去求籤兒。

  一路出城,走到了地頭兒上,才發覺這老君觀的占地頗廣,自山腳一路逶迤而至山頂。今上崇道,又最喜此處,有傳聞今上或微服至此,真武大殿裡至今還供著個黃紗罩起的蒲團——是今上坐過的。是以老君觀香火鼎盛,尋常人想乘轎上去也難。

  賀敬文張望了一下道:「這一路像是有些房舍,走一陣兒,歇一陣兒,也便上去了。」

  一行人只得下車緩行,羅老安人扶著小丫環的肩膀,還不忘對宋婆子說:「打聽一下兒,這裡這般大,要到何處燒香求籤最靈。」宋婆子去不多時便回來說:「這裡無論正殿偏殿,皆借著神仙星君,都是靈的。要論起來,自然是要到最後的老君殿才好。」

  羅老安人道:「那便去罷!」於是摻的摻、抱的抱,賀瑤芳伏在胡媽媽背上,被背到山上去。路雖長些,勝在走不多遠即有一處殿宇,老羅人見神便拜,走走停停,也不是很累。到得老君殿,老君觀果然是香火鼎盛,人挨著人,求籤的也是極多的。羅老安人命上了供奉,卻還要排號兒。

  正在等著,卻聽著個小道士對一個年輕女子打招呼:「善人來了,前面請。」

  羅老安人很是詫異:怎地此地可以插隊?若是個前呼後擁的,她也還能理解,為何這女子布衣荊釵,年不過二十上下,還背著個頭髮花白的婦人,居然也能插隊來?

  一個眼色下去,宋婆子便去打聽了來:卻是這女子父親早亡,母親受了刺激,幾欲瘋癲。虧得信了道,漸次好轉,旬日即來上香求籤。子女家貧,不特要操持家業,奉養母親,還要背著母親登高求籤來,三、四年間,風雨無阻。老君觀裡的老神仙偶然遇著了,感其純孝,特許了她的。

  賀瑤芳聽到老神仙,心頭一動:這老神仙是受今上推崇的,她只聞其名,未見其人。蓋因她入宮時,此老便以百二之壽,羽化登仙了。娘娘常識,若這老神仙還活著,興許那皇帝不會這麼難纏。賀瑤芳到了老君觀,猛地被勾起了心事,便極見他一見。只是想也知道,那等老神仙,不同于小廟住持,胡亂捐幾個香油錢便能見的。真真是遺憾。

  正思忖間,四周似有攘動,老大一片陰影兜頭罩了下來。賀瑤芳驚愕抬頭,卻見一襲灰袍裹著個鬚髮皆白的清臒道人,道人葛衣布冠,持一柄拂塵,微笑問道:「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之道,損不足而益有餘。小善人,是欲行天道麼?」

  賀瑤芳臉上血色褪盡!她重生以來,曾發願,誓要護著家人到底,自己卻又不肯為帝王妾。卻不是舍了潑天富貴,太妃尊榮,而換一家平安麼?

  這老神仙看出了什麼?又……有什麼看出而沒說的麼?

  譬如……兩世都壓在心底,再不能提起的……殺夫弒君!

  前太妃的瞳仁縮成了針尖兒大小,直直地射向這老神仙仙氣十足的臉上。老神仙微笑不語,似在等她的答案。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5 09:56 AM

第34章 偏不告訴你

  長夜漫漫,萬籟俱寂。

  全家都進入了夢鄉。

  忽地,青紗帳內,架子床上,錦被裡一個小小的身軀猛地一抖,倏地坐了起來。輕而長緩地舒了一口氣,眨眨眼睛,賀瑤芳側耳細聽,何媽媽和綠萼母女倆在外間一深一淺交替的呼吸聲穩穩的傳了過來——她們都睡著了。

  賀瑤芳沒有叫人,輕輕揭開被子,趿了鞋子,到窗戶下麵的小榻上坐了。推窗向外,初夏微涼,月上中天,賀瑤芳怔怔地看著月亮,頗有種物是人非之感。上輩子,她晚上無眠,也喜歡看著這廣闊天空上的月亮,很有一種直要乘風歸去之感,仿佛能忘了一切憂煩。

  人吶,就得學會了讓自己看得開,將煩惱從心裡挪開了,才能冷靜地面對。

  老君觀裡見著的那個老神仙,將她的許多回憶都勾了起來。原本以為都沉在心底,不會再浮起來的情緒,又統統泛了上來。她以為可以忘卻的前塵,可以不再提起的舊事,又擺在了眼前。她以為此生不至遇到那樣的威壓兇險,可以裝成一個和氣可人、老成持重,為了全家安樂殫精竭慮的好人,可以披上層層的偽裝,忘了手上的血腥。

  一見那位仙長,自己在便在心裡將這一層層的掩飾剝去,直面自己的本性。

  仔細想來,她真不是一個好脾氣的人,只不過時日久了,學會裝了、知道作戲了而已。哪怕是上輩子,家道中落之前,縱是繼母也沒有翻臉,相反,是好好地供著她、慣著她的,竟將她頗養出了一絲絲嬌貴小姐的脾氣來。情勢比人強的時候,還能勉強忍著,一旦有得了喘息的機會,她就要作起亂來。

  那位天子,在外人眼裡,對她可真不壞,能容她在帝后詭異的夫妻相處中間左右逢源,讓她生下皇子,還頗為抬舉她的兒子。

  最恨便是這份「抬舉」!中宮有嫡,偏要抬舉她的兒子來敲打太子,對著十歲的孩子使這等下作的手段,簡直不知所謂!她本是與人做妾的,平日裡將她當作未馴的馬、不服的貓來調弄她便忍了,誰叫她不是人正經老婆呢?可要動她兒子,離間了她與娘娘,卻是萬萬不能忍的!拉一個打一個,再轉手調過來重玩一回,對朝臣是這樣,對後宮是這樣,對親兒子還是這樣!這是想讓手足相殘,還是想要她和娘娘反目?旁的本事沒了,就拿孩子來做伐子,真是沒了一絲人味兒!簡直禽獸不如!

  她從不後悔動了手!我們有了兒子,還要你做甚?!治國之道,娘娘比你熟多啦!

  最快意不過是一位瀕死時費力吐出來的話:「為什麼?」

  呵呵,為什麼?你還覺得對人很好麼?

  我偏不告訴你!

  一個字不吐地悶死他,讓他帶著永世的不解而去,可真是痛快!你不是喜歡「敲打」、「暗示」,喜歡叫人提心吊膽,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猜著你的心情,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麼?不是喜歡「高深莫測」麼?今番也叫你試一試這滋味罷!

  稚嫩的臉上浮現出令人驚駭的笑意,賀瑤芳在榻上站了起來,對月吞吐。許久,才緩緩下了榻,重又登床,放下帳子。陰暗的光線裡,口角含笑:哎,當年那般脾氣,其實也挺好的,何苦壓抑?眼前情勢,只恐己方用力不夠,何須再將本事藏著掖著呢?只是不曉得張夫子是不是又要嚇一跳了。

  閉目養神,前太妃不久又沉入了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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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瑤芳雖中途驚醒,想通了事兒,複又沉沉睡去,此後無夢,睡得竟是出奇的好。不被舊事所擾的人卻是輾轉反側。

  羅老安人年高,心裡又存著事兒,覺便少,一遍一遍地回憶著白天的情形。看著個道人與她孫女兒答話的時候,她是擔心的,她又不認得這麼個道人,很用幾分看人販子的眼神兒看這個道士。還是那引路的小道士一句「仙師」,將她驚醒。

  這仙師說話,總是叫人半懂不懂的,但是孫女兒的話她是聽明白了:「我若有餘,情願損與骨肉血親。」這些年總算沒有白疼她。只她那個兒子,實在是讓人無言以對。總在最不該說話的時候插嘴,一老一少話還沒完,他便說:「我怎麼能折兒女的福壽來換自己的風光?」

  翻了一個身兒,老安人踢踢被子,被窩裡進了一絲涼氣,緩了身上的燥熱。那仙師說得也令人放心:「君有此心,必有福報。」話一出口,大家才松了一口氣。

  還是有些煩躁,老安人索性推開被子坐起身來,外面守夜的小丫環似乎驚醒了,迷迷糊糊叫一聲:「安人?」

  羅老安人不吱聲,丫環又睡下了。羅老安人怔怔地想,若是有福報,則那仙師為何又看著她的兒子搖頭皺眉呢?為何追問又不答,只對孫女兒說:「順其自然,從心而為。」

  可是作怪!

  哎,也不知若是求到了簽,會是吉還是凶?當時瑤芳竟不敢再求籤了。羅老安人自己頗信鬼神之說,見她不動,也不強求,便是自己,也不敢求籤,損了些香油錢,一家人便匆匆回去了。

  此時輾轉難眠,又想起簽來了——好歹給個信兒,也好叫人不那麼提心吊膽吶!

  一樣睡不著的還有張老先生,老先生對鬼神之說,半信半不信的。聽了那老神仙的話兒,又有賀瑤芳自己的話做佐證,已是猜著幾分。只是不知道這重活一回,前頭的變了,後面又能變成什麼樣子呢?所謂差之毫釐,謬以千里,以後會有怎樣的精彩呢?

  張老先生越想越睡不著,爬起來點上了燈,打開了《志怪錄》一遍又一遍地看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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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一早,賀瑤芳活蹦亂跳地起來了,先給羅老安人請安,得了一句:「昨兒你從山上下來,跟霜打的茄子似的,今兒又跟入了水的蝦子似的,精神這麼好了?」

  賀瑤芳笑道:「是啊,跟又活過來了似的。」

  羅老安人:……

  頓了一頓,羅老安人小心地問道:「二姐兒,今兒還出門與她們一道玩耍麼?」

  賀瑤芳抬頭一看,見羅老安人頰上已經有些下垂的皮膚僵硬地微動了一下,不必想便知她這是有後話。她們姐妹才與街坊家慪過一回氣,連羅家人都不肯理了,還要出去玩個大頭?!多半是要借著「五不娶」說事兒,後娘要進門了。

  於是賀瑤芳故意道:「我還要跟著先生讀書呢。」

  羅老安人咳嗽一聲:「也是,去罷。」卻又命宋婆子先一步去張老先生那裡,央他細講「七出三不去五不娶」,借機讓孩子們「明白些事理」,不要哭著鬧著不要繼母。這回就算再哭鬧,那也是必得有新人進門兒的。

  豈料這一次,連賀麗芳這等直脾氣都沒有暴起反對。大約是街坊間拌嘴的事兒,給她的印象太深。賀瑤芳是希望有一個後母進門的,照著張老先生的建議來說,只要仔細篩選一個合適的人,那就很好。

  羅老安人得了回復,緊趕慢趕,命人去尋了媒人來,講明瞭條件,許了事成之後另有重賞,這才略放下半顆心來。另半顆,須得等到賀敬文拿定了主意,去掛名排號,以舉人身份等外放才好。

  賀敬文十分猶豫,極不願意放棄科考之路。一直猶豫未定,羅老安人勸他時,他覺得補官也是不差的,一回頭,又想再試。至今猶吊著羅老安人的心。羅老安人情知這讀書人認死理兒,她的丈夫,當年屢試不中,棄了科考之路,哀歎了好幾年才漸漸緩過來。她也不願意兒子再受同樣的罪。奈何形勢不好,拖家帶口的又沒倚仗,那老君觀的張仙師看賀敬文的表情也是羅老安人心病。

  賀瑤芳卻輕輕鬆松去上張老先生的課去了。師生見面,都不再提什麼續弦、外放的事兒,做先生的頂著兩隻黑眼圈只問:「那位張真人?」

  賀瑤芳道:「我以前沒見過的,他現在已過百齡了吧。據說,某次天子要請他時,他已羽化,有人不信,悄悄地開了棺去看,棺內只有一隻鞋子。」

  張先生訝然道:「居然是真的?」

  賀瑤芳道:「傳聞而已,我亦不曾親見。」張老先生忍而又忍,賀瑤芳只當沒看見,並不主動說明什麼前世之事。難道要告訴他,上輩子她弄死了皇帝?張老先生總覺得,打從老君觀回來,這小女學生身上的氣質又為之一變,愈發地深不可測了。想了想,還是咽下了,反正他定主意跟著賀家看熱鬧了,張真人那等神仙他盯不住,賀家這一畝三分地兒盯起來還是綽綽有餘的。重又拿起書本,考起賀瑤芳的功課來。

  如果又匆匆過了七天,羅老安人忍不住再問賀敬文之時,京城忽地攘動了起來。順天府的衙役與錦衣衛等四下出動,禁人口亂走,又有許多禁忌,連炒豆子都不許了。賀家消息不甚靈通,還是羅煥派人來說:「京城有時疫,宮裡大公主都染上了。」

  羅老安人不安了起來,怕家裡孩子也染上病,下令閉門不出每日只派兩人出門採買。所買必要鮮魚水菜,外面整治的食物一應不要,唯恐帶進病症來。連賀敬文也不許他出門吃酒,更不須他外出打探什麼消息,只要人安全了就好。羅老安人甚至動念,若是時疫太過,回京也可,總好過丟了性命。

  哪知好的不靈壞不靈,到得五月初,汀芳竟然一病不起。羅老安人急得了不得,一面將麗芳、瑤芳姐妹倆挪到了自己房裡看著,一面延請大夫,且在供奉的白衣大士面前許了重諾。

  瑤芳心神不寧,拜在菩薩面前,連經都念不動了——這位大公主,乃是皇后所出,不幸夭折。娘娘因此傷心,又與皇帝有隙,竟致要到十餘年後,才再育一子。這位大公主要是去了,不知道娘得有多傷心呢。她倒不甚擔心汀芳,上輩子,汀芳可是活到了十二歲上,才慘死在了柳氏手裡。眼下柳氏自身難保,自然是害不到汀芳了。

  麗芳卻急得不得,手下木魚幾乎要被她敲碎了:「菩薩,只要我妹妹平安渡了這一劫,我抄百遍經文。」

  許是菩薩心疼她,竟不讓她這般勞累抄寫,五月末,大公主薨逝,六月初,這層陰霾還未散去,汀芳也步了大公主的後塵。

  賀瑤芳傻了:「這不可能!」

  賀麗芳哭到一半兒,聽妹妹這麼說,慌得丟下了死的那一個,抱著活的這一個說:「你醒醒啊,她已經去了,你別再傻了,你別嚇我啊!」

  雞飛狗跳!

  羅老安人滿頭包,還要張羅著小孫女兒的喪事兒,還要命人看好洪姨娘,休要讓她過份哭鬧。這嚎得四鄰不得安,像什麼話兒呢?得虧這街上還有幾家也有人過世,一家是陳家一個老僕,另一個則是江家的媳婦兒,羅大奶奶也染上了病,前後腳的功夫,也去了。

  一場時疫,京城去了不少人。

  汀芳幼年夭折,不可大辦,然遠在京城,墓地便是件麻煩事兒,要與在京城的本家協商。羅老安人又要操持自己家的事兒,又要往哥哥那裡安慰,還要給街坊鄰居道惱,忙得像個陀螺,再次恨起沒個幫手。

  賀瑤芳畢竟不同常人,初時驚訝過後,很快恢復了心神。對著不樂往羅家去的賀麗芳道:「還是去磕個頭罷,這世上,死了的都是好人。」

  賀麗芳沒聽清楚,反問道:「難道壞人就不死了?」

  賀瑤芳道:「死,死了就是好人了。走罷。」

  賀成章聽著姐妹們對話,眉頭一皺。弔唁回來便扯過妹妹來:「往後當著外人的面兒,不要說那樣的話。叫人聽著不好。不要問我為什麼不好,我現在也說不上來,但是聽著不舒坦。」

  【……你操心得也太多啦。】

  賀瑤芳無奈地伸手捏捏哥哥的臉:「知道啦。」

  賀成章小俊臉兒一紅,揮手,沒打,輕輕拿下妹妹白嫩嫩的爪子:「不要動手動腳的。」

  說話間,賀麗芳跑了過來:「不得了,我方才聽到媒人來給阿婆回話了。」

  賀成章不喜道:「這個時候?」

  賀瑤芳道:「沒有為了兒女誤了父母的事的。」

  賀麗芳一翹唇角:「哼,快別提啦!說的是個……命硬……唔,我這不是跟你們說麼?還要不要我告訴你們消啦?」

  一弟一妹這才無奈地放下手來,聽賀瑤芳說:「說是個原就六親死得只剩親娘的人,這場時疫,她親娘也死啦。因家貧,要下葬……」

  明白了,就差「賣身葬母了」。熱孝裡成婚,須在百日內過門兒。這個當口兒,辦這件事,賀瑤芳有點同情這個或許能做她繼母的人了。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5 05:35 PM

第35章 後娘娶進門

  家裡要添新主母了,京城小小的賀宅裡,居然有了幾分暗潮洶湧的味道。賀瑤芳耳聽了幾句傳言,便不再多管,只要新娶進來的繼母身世沒有突變,她就難以翻身。除非是個瘋子,嫁過來就是為了謀害夫家全家。賀瑤芳很放心地跟著張老先生繼續讀書去了。她的兄姐則暫時放下了幼妹夭折的難過,緊張地繼續關注著未來繼母的消息。

  闔家上去對這件事情都比較重視,羅老安人不顧時疫尚未過去,親自去了女家看了一回。因著女家著急要將母親下葬,一切談得都很快。老安人取中這姑娘乾脆俐落,毫不拖泥帶水,以其性情正好可以彌補賀敬文之不足。美中不足的是,這姑娘真個命硬,老安人很怕她克夫。

  老君觀的簽兒,上回沒求成,心裡總是不塌實。老安人又不辭辛苦,往老君觀再去了一回,這一回誰都沒帶,也沒再遇上張仙師。反正,等賀瑤芳知道的時候,她已經下了決定,通知大家:「都拾掇起來,就是這韓家姑娘了。」

  賀麗芳姐弟倆的心情很複雜,一是曉得眼下是需要一個繼母,二又不很希望看到一個陌生的女人嫁進來。賀瑤芳卻沒有什麼大感覺,依舊該吃的時候吃,該睡的時候睡。賀麗芳今年九歲了,這幾日被老安人帶到身邊,說她該看一看這些事情,學著些了,天天累得像條狗,才沒功夫管「妹妹表現得太平淡」這件事兒。

  賀瑤芳仗著「年紀小」,自汀芳亡後,她就是家裡最小的一個了,老安人怕她也有個好歹,對她的要求就只有一樣——老老實實呆家裡,天天給菩薩上香,然後跟張老先生讀書。賀瑤芳也就樂得清淨,鎮日裡往張老先生書齋裡一坐,一老一少,一人一本書,張老先生與她串講。

  見小女學生平心靜氣那份安閒勁兒,張老先生也只有佩服:「小娘子早知令妹要老去?」

  賀瑤芳沒抬頭,手指在書頁上劃過:「我不知,她不該此時走的。也許,有些事情變了,」許是聽出老先生語氣中的嘲諷,又輕描淡寫了一句,「我見過的死人太多了。」

  輕輕一句,換了一個熱血年輕人,怕要暴起。也是飽經離喪的張老先生卻聽出了其中無限蒼涼,輕聲問道:「小娘子不擔心再來一個柳氏?」

  賀瑤芳微動了動嘴唇:「她還有個做推官的父親不成?」

  張老先生道:「我可從不敢小看女人的。便是小娘子,沒了父親,不也?」

  「嗯?」

  張老先生道:「我看小娘子前世不一般。」

  賀瑤芳笑了:「我自是不一般的。」張老先生心頭一動,難道要說了?卻聽她續道:「一般人能再重活一回麼?」

  張老先生簡直要吐血。

  賀瑤芳沒有抬眼,翻了一頁書,自言自語地道:「都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可有人認真數上一數,真個熬出頭來的人,有幾個是寒門?以為書上寫一個陳涉,個個農夫便都能稱王了?算過陳涉手下揭竿而起的農夫死了多少麼?都成了墊腳的了。」

  張老先生被雷劈了!這道理他是隱約懂得的,不說旁的,單說這科舉,似乎只要是讀書人,有天份有能耐便能成,爹厲害的,兒子不開竅兒,照樣做不了進士。實則不然。讀書要有人教的,束脩是一筆(好老師與一般酸丁的差價還沒算進去),筆紙書本的開銷又是一筆,讀書便不能做旁的賺錢反要家人供奉,裡外少了一番的錢,趕考也要花錢,與文人之交友比鄉民的交際花費更多……

  有錢的,一應都供奉得起,沒錢的,呵呵,那得多高的天賦,才能彌補這先天的不足?更不要提進了官場之後的林林總總,有人脈和沒人脈是不同的,有關係和沒關係也是不同的,關係哪兒來?至少有一半兒靠走動。一動便要花錢。

  再往小處說,家境好的,生得白淨體面,一見就令人覺得是個「人上人」,自然會順服些。那面黃肌瘦賣相不好的,看了不能讓人心悅,前程也要受阻。吏部選官,長得好看的,得優差,賊眉鼠眼的,排八百輩子未必能排個不入流的小官兒。哪怕鍾馗的故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朝廷以貌取人的心還是歷數百年而不變。

  張先生地道:「那……也不是要坐以待斃的。」

  賀瑤芳道:「這是自然。我可沒要等死,真要等死,我早就死了。我只是說,不要太擔心了。」

  張先生將她仔細打量了一陣,忽然道:「小娘子……變了很多。」

  賀瑤芳抬起頭來,微一笑:「先生面前,我裝什麼好人吶!橫豎嚇不著您。倒是這屋子外頭的人,我怕嚇著他們。」

  合著就我一人兒受你折騰啊!為看熱鬧跟過來,還出了許多力的張老先生覺得,有點虧。

  賀瑤芳道:「除非一把毒藥將家裡人都藥死了,否則,她要收伏這個家,」伸出一個手掌,「五年。韓家家貧,我看她連件兒像樣的嫁衣都湊不齊,連首飾箱籠,怕都得咱們家貼補呢。丫環自然也是沒有的了,想要做事,一個人怎麼行?她的底子,比柳氏差太多了。先生向阿婆說要一貧家女,不也是打的這個主意麼?我如今,只擔心給她磕頭的時候,她拿不出像樣兒的見面禮,壓不住家下僕婦,那可怎麼好?」

  張老先生道:「小娘子于這些事務上……頗熟。」

  低頭又翻了一頁書,賀瑤芳笑道:「只要是婦人,都熟,只在願不願意、用不用在這上頭花心思罷了,」輕籲了一口氣,「我們,還有什麼好操心的呢?不過是看著這四方天四方地,做一世的囚徒罷了。」

  張老先生不言聲了。他原也覺得,女子還是相夫教子的好,若聰慧些兒,做一賢內助,管家理財,也是不錯的。今日突然覺得,「囚徒」二字,莫名錐心。

  ————————————————————————————————

  且不說這師徒二人鬧中取靜,悠閒讀書。單說賀敬文還記著鬼神之說,見許願的這個沒死,死了另一個,他心下惴惴,極不願女兒因此出事。汀芳下葬後,便往吏部那裡掛一個名兒,謀一外放。

  回來皺著眉向羅老安人彙報:「我前頭還排著好些個人呢,也不知道要排到猴年馬月去了。」羅老安人聽了,半是失落半是解脫地道:「先排著罷。唉……都是命啊。」

  賀敬文愈發地憂鬱了。

  羅老安人故意拿些事情與他商量,欲分其心,不令再想科考之事。因說:「韓家家貧,連個陪嫁丫頭都沒有,送嫁的人更不要說了,她的嫁妝,能湊身兒嫁衣就不錯了。我看了,料子也很不好。說不得,咱們要給她買個丫頭,再置辦些行頭了。」

  賀敬文卻不耐煩這些個事兒,對羅老安人道:「娘看著辦就是,我哪裡懂這些?我去尋張先生說話。」

  羅老安人心道,張先生人情練達,或可開解一二。再者,真要補上了官兒,以賀敬文這什麼都不懂的樣子,少不得需要勞動張先生代為打點,多相處一下,兩人相是,也是好的。便說:「正是,這些時日你忙裡心外的,也該關心關心張先生的。」

  其實張先生在賀家待遇極好,吃得紅光滿面,養得油光水滑,賀敬文少來煩他些,他反而更自在。

  賀敬文到書齋的時候,裡面只有賀瑤芳一個學生,賀敬文與張老先生見了禮,先問賀瑤芳:「俊哥呢?」麗芳隨老安人學習些家務,這個他是知道的,但是,兒子呢?

  張先生答道:「我叫他習字去了。」

  賀敬文倒不干預張老先生的授課,蓋知張老先生教學生上很有一套。也不當著老師的面兒考學生,卻又讓賀瑤芳:「你歇著罷。」想與張先生獨自談談。

  張先生心道,我看你要跟你閨女談談,興許比跟我聊天兒更有效。卻也只能在賀瑤芳「自求多福」的眼神兒裡接下這差使。賀瑤芳慢悠悠走了出去,不用聽都知道賀敬文要說什麼——不是婚事,就是功名。

  要讓一個讀書人在而立之年放棄考進士的機會,那是很難的。與之相比,婚姻倒不算是件大事了。既然母親又覺得不錯,兒女又不鬧,更兼韓氏有孝女之名,那娶便娶了。有了柳家作比,什麼樣的女人能比柳家更惡?

  賀敬文開口,說的依舊是科考的事。雖故作輕鬆,張先生還是聽出了其中的懊喪:「今日去吏部掛了號兒了,只等有缺輪到我。」

  張先生道:「東翁還是有登鼇頂之心。」

  賀敬文咬牙道:「這是自然。」

  張先生道:「東翁欲登鼇頂,是為了什麼呢?若是為了上為君王分憂,下安黎庶,則如今補官亦可。若是為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恕我直言,這上人千千萬,閣老也不過那麼五、七人而已。若為求學,則學海無涯,何處不可學?東翁著相了。」

  賀敬文心裡略略有那麼一絲寬慰,執念卻不是那般容易放下的。又不好對張老先生表現出自己的不豁達,生硬地轉了話題:「俊哥近來功課可還認真?」

  張老先生道:「很好。」與賀敬文說了半天賀成章功課的事兒,末了,才說:「舉人出身,也不過是入不了閣而已。三年百余進士,能入閣者有幾許?看開些。東翁如今,也不過是情勢所逼,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賀敬文似是受教而去。張老先生卻極不放心,等賀瑤芳回來,便將方才之事一一說了。賀瑤芳道:「不礙的。」

  張先生卻說:「不可掉以輕心,鬱結未解呢。」

  賀瑤芳道:「老君觀並不遠。再者,先生說的雖有道理,可家父要的,不是道理。他是心氣兒不順,你得叫他知道,他這是‘犧牲’,值得景仰。看我的。」

  看著小女學生眼睛裡的慈悲,張老先生一陣無言。

  不就是要有一點寄託麼?沒有功名就要有情懷!懂了!但是這究竟要怎麼做呢?張老先生不恥下問。

  賀瑤芳果斷地、認真地說:「爹這麼做,都是為了我們呀,都是為了這個家,他才委屈得自己。我們一定要爭氣懂事兒,不給他丟臉,不能叫他這番辛苦白廢,不能令他白白失了這大好的機會。」

  張老先生差點給她跪了。得,你上輩子是專職哄閻王出身的吧?!

  過不兩天,張老先生就眼看著賀敬文腳下生風,春風拂面,眼睛裡的光芒跟佛祖似的,快能普照蒼生了。摸摸鼻子,張老先生果斷地趁他心情好,向他申請了買書的款項——買它兩套《大陳律》!再買它兩箱子雜書奇談、前人筆記!史書也來一套!鬥心機……你贏了,讀書,你還是老實聽我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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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瑤芳並不以讀書為苦,卻又不得不與新娘周旋。

  韓氏果如她所料,進門兒的箱籠都是羅老安人在外頭訂好了,搬到韓家做做樣子再抬到賀家來的。韓家也沒有什麼陪送的人,還是羅老安人向羅家借了羅二奶奶過去幫的忙。她身邊的兩個丫頭,一個叫花兒,一個叫果兒,皆是羅老安人先買的。先被牙婆領到賀家過了眼,才送到韓家去的。

  算來算去,這新娘子就來了一個光人兒。知道內情的人頗多,不免有些議論。消息傳到賀麗芳的耳朵裡,惹她生了好一回的氣:「再嚼舌頭,都拔了鹵成口條!」惹得賀瑤芳暗笑不已。

  賀麗芳也不是很想維護這個新來的娘,只是不肯失了家裡的臉面,亦不肯讓僕人養成非議嘲笑主人的習慣而已。見妹妹居然在偷笑,伸手將她揪了過來,恨聲道:「你要死!還笑!小心些,先不要與這個新來的走太近啦。先看看她是不是好人!」

  賀瑤芳笑道:「是不是好人,都要叫她娘了,如何能不近?不是叫人說不孝順、不懂事兒麼?」越不是好人,你越要待她好呀。

  賀麗芳似乎受到了什麼觸動,小聲道:「你別犯傻。嗐,我跟你說這些做什麼?你才多大呀?又懂得什麼?明天過後,你要麼跟著先生讀書,要麼跟著我。我要不得閑了,你就跟著先生!誰叫你,你都說要讀書。」

  賀瑤芳含笑答應了。當天晚上,賀成章在外頭宴客,她就鑽進新房裡看這新來的後娘了。

  守門兒的也不攔著她,花兒、果兒兩個知道她是這家的姐兒,還忙不迭地將她往裡領。裡頭坐了好些個羅家的家眷,除了羅大奶奶的兒女因守母孝不好出來,旁的忽忽拉拉來得不少,全然看不出便是這家裡不合,傳出了賀家的閒話兒的。

  賀瑤芳進來的時候就聽著羅二奶奶說:「哎呀,雖是倉促行事,如今有了你,可是四角俱全了。」說完,眾人便是一陣兒笑。羅四奶奶推一把羅二奶奶:「瞧你,怎麼看著沒人護持著,就欺負起新娘子來啦?」

  嘖!賀瑤芳心裡一陣不屑,這幾位這是來給下馬威的麼?卻又好奇,不知這後娘如何應對。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5 05:36 PM

第36章 命定的相見

  前太妃心裡是猶豫的,她聽得出來,這羅家的女眷們對她這後娘充滿了羨慕嫉妒恨。這個時候正是繼母最艱難的時候,釋放一些善意,助她渡過難關,更能拉近與她的感情。可她又想看看繼母究竟有幾分本事,能不能撐起這個家,怎麼辦?

  就在她猶豫的當口兒,那邊兒繼母已經又經歷了一番攻擊。卻是羅二奶奶聽了羅四奶奶的話,反唇相譏,偏還是笑吟吟地說出來:「哪個說我欺負新娘子來。咱們叫新娘子說說,我欺負她了沒有?」看似回擊妯娌,實則又將韓氏給拉過來擋箭。

  韓燕娘的拳頭在袖子裡捏了捏,真想把這一群三姑六婆打成肉餅!韓燕娘與前世的太妃有一個共同點,都是讀書人家的閨女,小時候過過一段不錯的日子,識得些文字,後來家道中落,接觸了許多三教九流,罵起人的時候既有市井之潑辣又具文人之陰損——她們還六親斷絕,沒啥好顧慮的。

  然而在自己新婚的日子裡,又是熱孝裡成婚,還沒個娘家好倚靠,委實不好就這麼對婆家親戚翻臉——尤其是對婆婆的娘家親戚翻臉。是以羅家妯娌便撿回了半條命。她們自詡是官宦人家的女眷,也是斯文人,說起話來咬文嚼字,粗人們聽不懂。哪知這一位是真的能聽得懂。

  韓燕娘放又捏了捏拳頭,抬起頭來,露出一個深刻的笑來:「二嫂子說的是,在我的家裡,誰能欺負了我去?」弄死了她們不要緊,自己也得賠命,她雖然死了爹娘,還想好好地活出個人樣兒來呢,可不能把自己填到一群賤人挖的坑裡去,那就太不值得了。

  賀瑤芳舒心地笑了,這個繼母,有點兒意思。再抬眼看羅家妯娌幾個,一個個都是被熱豆腐塞喉嚨的表情,咽不下去吐不出來。羅大姐兒在身後滿面尷尬地扯了扯羅二奶奶的袖子,羅二奶奶頭也不回地伸手抹下了女兒的手。不自在地扭一扭頭,正好看到賀瑤芳來了,忙抬高了調子招呼她:「哎呀~我們二姐兒來了,是來看新娘子麼?你家添了口人兒啦。可算有了娘了,要不要來叫人啊?」

  賀瑤芳心裡翻她一個白眼,五歲的孩子,也是到了懂得一些事情的時候兒了。略精明一些,就該知道後娘是個什麼樣恐怖的存在了。聽了這話兒,十個裡頭得有八個要翻臉。

  賀瑤芳就是那兩個裡頭的一個。她邁著個四方步,慢悠悠地走到了婚床前。此時已撒完了帳,床上地上都落了些穀豆棗果,還有一些被踩壞了,大約是賀敬文出去的時候踩的。賀瑤芳人小腳小,踩到這硬硬的桂圓核桃一類的堅果上磣得慌,又怕走快了跌跤,一路哢吱哢吱走完了。

  奔婚床就爬到韓氏的膝蓋上去了。

  羅家N奶奶:……

  韓氏的蓋頭已經取下了,燭光下一張年輕的臉,清秀又堅毅,賀瑤芳一看這張臉就喜歡上她了。相由心生,不在美醜,看不明白的,大約是閱歷太淺。韓氏並不頂美,卻像是春日裡抖落了一身積雪的松柏,看著就挺拔舒坦。

  「松柏」將她一攬,扶正了個姿勢坐好了,小聲說:「這樣坐穩些,別咯著了。」賀瑤芳仰頭看她,笑得純真極了。羅二奶奶還要說什麼,韓燕娘伸手捏了個核桃放到賀瑤芳面前,輕聲哄著:「姐兒吃核桃麼?」

  她在出門子之前就跟媒人打聽過了,這賀家有三個姐兒一個哥兒,最小的那個姐兒才夭折了,目下只有頭前生的一子二女。度其稱呼年紀,這當是二姐兒。然恐這小女孩子是賀客家的孩子,故而含糊稱呼一句「姐兒」。

  賀瑤芳不知道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卻也樂得順著她演下去,一點頭:「好的呀。」

  「哢嚓!」核桃就這麼碎了。

  賀瑤芳:=囗=!

  在前太妃前世今生加起來四十多年的人生歷程裡,從來沒見過這等女壯士!前世落魄的時候,跟著柳氏住的地方,街坊四鄰做粗活的婦人也有,入宮之後,特特挑的健壯宮女也不少,徒手捏破核桃的,沒人!

  到底是見過世面的人,縱然心裡已經很驚訝了,賀瑤芳面上還能裝成個天真可愛的小朋友,輕呼一句:「呀!開了,能吃了麼?」

  羅家幾位奶奶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驚訝地一瞅,見這位新娘子笑看著她們,又捏了倆硬殼核桃!賀瑤芳發誓,她聽到了好幾聲響亮的咽口水的聲音。

  真是萬萬沒想到啊!舔舔嘴唇,前太妃就著新後媽攤開的手掌,揀核桃肉吃。唔,沒去皮,有點苦……

  賀瑤芳只是嘴巴裡有點苦,羅家幾個奶奶就是心裡苦了。秀才最怕遇到兵,有理說不清,說急了她揍你一頓,你縱日後找補回來,這頓皮肉苦也先吃了。於是從羅二奶奶開頭,娘子軍們一面說:「哎呀,要開席了,我們到前頭熱鬧熱鬧去,鄰居們都來了,沒個幫襯的不好,不能叫姑太太一個人張羅呀~」一溜兒都倉皇地跑了。

  留下賀瑤芳和新來的後媽大眼兒瞪小眼兒。

  【這要怎麼辦?我爹那不討喜的性子,不會被她打死吧?!】賀瑤芳如是想。

  【這孩子長得怪好看的,可就這麼跑生人腿上坐著,能行麼?】這是已經開始操心的後媽。因著第一次見面出現得時機太巧,表現得太暖,兼之生得太可愛,一個心黑手狠的前太妃,在後娘眼裡成了個要時刻留意,不令吃虧的軟妹子。哪怕後來賀瑤芳無法無天,苦主跑過來跟「家長」哭訴,韓燕娘只道這告狀的傢伙太奸狡!要是說長女脾氣暴一點,她還信,這小棉襖多乖多單純多懂事兒啊!

  這是後話了。

  反正,這會兒,這後娘已經給閨女操上心了。張老先生與前太妃選的人這個人是真的不錯,將條件限定死了,這無親無故,只有賀家是親人的、好人家出身的媳婦兒,自然就要跟夫家一條心了。真能狠起心來作天作地的,十個裡也遇不著一個。還好,這回韓燕娘並不是例外。

  因韓燕娘是熱孝裡從權成婚,這房是圓不了了,賀敬文娶了個媳婦兒,也就是家裡暫時多了個管家婆,兒女有人管了、老娘有人陪了、家務有人安排了……而已。韓燕娘呢,得了個棲身之地,不會因為兩間半舊房裡只有她一個人住而受到額外的不公正待遇。

  韓燕娘見亂人走了,才輕聲兒一句一句地抱著個軟軟暖暖的小閨女問她的話:「晚飯吃了麼?喜歡吃什麼?幾歲啦?生日過了沒有?開始讀書了麼?」

  賀瑤芳聽到她問讀書,心裡先點了頭,能想到讀書的人,見識就比尋常人要高些。她便也認真回答,家裡人口,張先生之地位一類。韓燕娘聽到張老先生「幫」賀敬文參謀事情,就覺得有些不對,究竟何處不對,她的經歷有限,且猜不出來,暫時放下不提。

  其次才是打聽家裡人的愛好,再問賀瑤芳住在哪裡,晚間怎麼睡,要不要問問老安人,跟她住一處。賀瑤芳笑道:「好的呀。」遇上個合意的後娘,比投胎遇到個封侯拜相的爹還不容易呢,自然要好好相處。一家人過日子,自然要互相體諒和和氣氣的才好。

  ————————————————————————————————

  這裡頭新出爐的兩母女情意綿綿,外頭賀麗芳找她妹子快要急瘋了,她不過去廚房看了看茶水,妹子就不見了!恨得她險些將茶潑到有些微醉的親爹的臉上,壓著火氣,賀麗芳道:「二姐兒找不見啦!添什麼人口啊?添一個丟一個!」

  將賀敬文嚇得酒也醒了。兩人皆不曾想到,賀瑤芳已經在新房裡了。

  還是羅五奶奶于女眷席上嚷了一句:「二姐兒與新娘子可真是投了緣兒了,正一處說話呢。」叫賀麗芳聽到了,事情才沒有鬧大。賀敬文瞪了長女一眼,正要擰她的耳朵,外面又來客了——容老夫人打發人送了賀禮來,夾著一張容尚書的帖子。

  老安人命將禮物抬進,又賞了兩吊錢。來人並不久留,道是須得回去覆命。賀敬文命宋平將人送出門外,自捏著帖子,回書房去拆了。見上面除了賀詞,又說了不能親來的原因——朝中多事,脫不開身。

  羅老安人本是擔心這幾個孩子與繼母相處不好,聽說瑤芳與韓氏相談甚歡,又打發何媽媽來問能不能留宿,欣然允諾。賀麗芳不放心妹子,盯著弟弟去休息了,也要去新房「韓」繼母。羅老安人道:「去便去,只是人多了,不許吵鬧。」

  賀麗芳答應得極快,一道煙也跑了。弄得羅老安人心底十分不安:早先要給她們尋後娘,一個一個尋死覓活不答應,如今雖然是情勢所迫,不得不接納了。可這臉也變得忒快了!

  姐妹倆並不知道老安人的疑惑,此時都坐在床上,看著韓燕娘卸首飾。

  有娘跟沒娘,那是真不一樣,用心跟不用心,也是兩樣兒。比如柳氏,一輩子就沒給賀瑤芳梳過一次頭,韓燕娘就做了。木梳輕觸頭皮的觸感,讓一陣酥麻從頭頂流到腳底,賀瑤芳得承認,自己的心,是真的開始軟了。賀麗芳似乎也被「收買」了,臉色已經沒有一開始的警惕了。

  人要是投了緣兒,一切都很簡單。

  韓燕娘見姐妹倆都生得乾淨漂亮,言談間也頗為懂事,自不會與孩子計較。尤其是見著賀麗芳眼睛不錯地看著妹妹,生怕妹妹吃虧的小母老虎的樣兒,不由會心一笑:「你別盯她太緊了,她得自己個兒立起來才行。」真是謝天謝地啊,要是這家裡有倆不知人間疾苦的憨貨,她真的要上吊了!

  賀麗芳將這後娘一打量,看著倒是順眼的。話卻是不敢苟同的:「她立不立的沒事兒,我們看著她就行了。」

  韓燕娘將姐妹倆一看,簇新衣衫金項圈兒,圓肚兒的金手鐲子,耳朵上還掛著嵌米珠的小墜子,一樣的粉雕玉琢,不由歎道:「你們的命好些,能少知道些辛苦,也是福氣了。你要護著她呀,就得多操心,早長大。」

  賀麗芳一想,也是這麼回事兒,一點頭:「嗯。」

  前太妃:……喂!明明是我操心比較多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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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早,見著韓燕娘一手一個領著倆孫女兒過來,羅老安人眼珠子掉地上了。

  請安奉茶不在話下,姐妹們等韓燕娘問過安,在賀敬文對面坐下了,宋婆子在韓燕娘面前擺上拜墊,才與賀成章一道磕頭,正式認了這個繼母。韓燕娘家貧,實也拿不出金銀珠玉這般見面禮,她卻心細,早早做了些針線,倒顯得情深意重。三個孩子人人有份兒,也不是衣裳,只是些筆袋書囊又或荷包一類。省下的錢,用來給洪姨娘並家下僕婦發一回賞,居然也不顯寒酸。唯有對這張老先生,實在無物可贈,將壓箱底兒一塊兒硯臺送了去。

  羅老安人見她周到,又擔心起她若心思太縝密,藏了奸也看不出來。也不好當著新媳婦兒的面問孫女兒這後媽好不好。只說了容家賀禮的事情,見到韓燕娘臉上掩不住的驚訝,才教訓道:「不要擺出那個樣子來,尚書家與我們家是故交。只是他們不以富貴淩人,我等也不攀附,這交情才好延續下來。」

  韓燕娘受教。

  一時見畢,又不好意思看賀敬文。羅老安人亦知其意,只拿孩子說事兒,問兩個孫女兒鬧沒鬧。韓燕娘道:「我很喜歡她們。她們很是斯文有理。」

  羅老安人道:「那便好。往後這家裡的事兒,你也要掌起來,且先跟我學學。」又說賀敬文要謀個外補的官兒一類。

  韓燕娘道:「安人和老爺定下的事兒,自是比我見識高的。我只管看著學著就是了。」

  賀瑤芳見這幾個人都有一些生疏,索性打了個圓場,問賀敬文:「爹,帖子是尚書親自寫的麼?字兒怎麼樣啊?」

  賀敬文自去吏部掛了號兒,心裡便隱隱有些個失落,連提這建議的張老先生,都看得有些淡了。整個人都沒精打采的,只覺得在這新婚妻子這裡,無可炫耀之處。聽女兒問起,精神一振,便說起容尚書來:「先是大公主夭……哦,這不是大事兒。尚書在為了宗室裡的事兒忙呢。」說話間,臉已經朝老安人轉了。又留拿從餘光裡留意著韓燕娘,見她也聽著,越發目不斜視了。

  賀瑤芳聽這皇帝為宗室的事兒犯愁,一陣的暢意。哪怕是皇家,也不能免俗。都說皇帝還有三門窮親戚,此言不虛,其實皇帝家的窮親戚何止三門?都是高祖的子孫,高祖登基,只恐自家血脈不豐,定了多少規矩優待,就為了宗室們生生生生生。

  到了今上這裡,好有六、七代了,單高祖就有七子活到成婚生育,七個人裡,最少的生了倆兒子,多的生了十幾個。再往下來,越生越多。合著高祖的堂兄弟們的後裔,旁的不問,只管生育。如今數以近十萬。這還只是兒子!再加上兒媳婦兒、閨女、女婿!

  如此龐大的人口,親王、郡王世子、國公一類的,俸祿多得驚人。再往下的,錢米也少不了發。還都要依品級給田宅奴僕……快要養不起這些貨了!頂尖兒有爵位的,日子還能過,還時不時要犯個法。底下的,又顧著面子,又不令他們去操持賤役或者讀書做官。簡直沒法兒活了!

  是以皇帝出了好多錢養親戚,親戚裡還有吃不飽、餓不死,吊著一口氣兒的。

  容尚書他們,就是在愁這件事兒。

  賀瑤芳還知道,最後的解決辦法,乃是明令了:生可以,但不是誰都能生的。妻妾可生,每人依品級有一妻、若干妾,這些人生的,國家承認,按律給爵、給供奉。若是不三不四、見女人就上,那生下來的,也就發個口糧,爵也沒有,地位也沒有。又,為了不令宗室底層被養廢了,凡自覺學有所長的,著宗正錄名,考核,酌其能而授官。做官的,那份子的宗室俸祿,就不發了。

  因此一事,又引出許多麻煩。仕子以為宗室搶了他們的飯碗,頗有些不喜。宗室內有俊彥做了官兒,又不安份,十數年後,因著這便宜,有掌兵或主政者,受了本支王府的攛掇,還跟著造反來。

  這些都是後話了。

  此時,全家聽著賀敬文高談闊論,只當此事離自己很遠。羅老安人等兒子說完了,拍板道:「既如此,你也回個帖子,總要謝謝人家的。過幾日,咱們去老君觀,還個願。」又對韓燕娘解釋了一回老君觀見著了張仙師,說是一切安順之語。

  韓燕娘道:「我承仙師照顧,也想去拜一拜呢。」

  於是定下後天去老君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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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瑤芳對道家並不十分虔誠,然自見了張仙師,又生出些帶著敬畏的好奇。竟十分渴望能再去老君觀一回,心道,管他看沒看得明白,先前不說破,這回沒有說破的道理。便是唐太宗,也沒有殺了武媚娘呀。我這回能攤上什麼大事兒?

  她就跟著老安人一道往老君觀去了。還琢磨著自己會不會有仙緣,待家裡一切平安康泰之後,索性做個道姑也不壞。

  車行出城門時還不覺得,到了山腳下,卻被攔住了——皇后因愛女夭折,往老君觀去祈福,為女兒求來世安泰。

  帝后出後,淨街封路,那是常儀。老君觀早十天就接了宮裡的旨意,打掃起來。三日前就出了告示,尋常香客不得于此日上山,待娘娘從山上下來,走了,才許官民人等上山。

  羅老安人聽了宋婆子的彙報,笑道:「怪道我覺著這路上與往常不同,擠了好些人,原來是為了圍觀鳳駕。既這麼著,咱們也下來,也是開了眼了。」皇后也不常出來蹓躂,能看到她的儀仗的次數可比見到皇帝的次數還要少,可不要圍觀麼?

  賀瑤芳整個人是飄下車的,手腳都不由自由地顫抖著。何媽媽擔憂地問:「二姐兒,怎麼了?」賀瑤芳一震,大聲說:「我要看,將我抱高些!」

  何媽媽將她抱起,她猶嫌不夠高。韓燕娘道:「給我吧,」輕輕將她拎起,小聲囑咐,「要低頭的!不可直視娘娘。我帶你到車兒上去,借著車子掩著,你看,不許出聲兒。」

  賀瑤芳緊咬著牙,點點頭,不敢吭聲,唯恐一張口便要落下淚來。

  豈料這禁軍與錦衣衛實在是周密,車輛不許造著路邊兒,唯恐裡面藏了刺客。韓燕娘只得帶著賀瑤芳又回來了,見她低著頭不說話,安慰道:「只有娘娘過的時候才不能抬頭,等鳳駕過了,你再仔細看就是了。不耽誤什麼的。快,低頭。」

  【我要這些破車破馬爛旗子做什麼?】賀瑤芳心中無限悲憤!

  趁著長輩們低頭參拜,她悄悄地半曲著膝蓋站起了身兒來,年紀小,旁人跪著她站著,也不是很顯眼。明知道娘娘的性子,坐在車裡輕易也不會往外張望,便是要看外頭,也不會伸出頭臉來,可就是忍不住睜大了眼睛死盯著那一方小小的車窗。

  葉皇后端坐車中,心中一片沉寂,她止此一女,竟然早夭,宮裡宮外,丈夫妃嬪,無一省心。出來老君觀,半是為了女兒,半也是因為皇帝通道。從張真人那裡也只得了一句:「宅心仁厚,福緣不淺。」她也唯有苦笑了。什麼福啊緣的……

  忽地,心頭一動,就像車子外頭有什麼非看不可的東西似的,葉皇后伸出手來,掀開了車簾一角。女官忙湊上來:「娘娘,不可。」

  「怕什麼,兩邊兒人的脖子能叫禁軍把脖子壓斷,誰個會來看我?」

  兩個人,一坐一立,七丈,四目相交。葉皇后心道,這孩子真是,像是前世見過的一般。女官戰戰兢兢順著看了一眼,暗道,這娘娘大約是痛失愛女,觸景生情了罷。

  賀瑤芳眼見著葉皇后的眼睛一直落在自己的身上,張一張口,發現自己一個音也發不出來。直到車行漸遠,她猶怔怔站立:見著了呢。我還認得你,你不知道我是誰。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5 05:37 PM

第37章 淘氣的真人

    四周聲響漸起,賀瑤芳果斷擰回了頭。人已經看不見了,還望著一路煙塵做什麼呢?沒的叫人起疑,給自己找麻煩。家裡人都只將她當作個略聰明懂事些的幼童來看的。甚而至於,在老安人等人的眼裡,她固然比長姐穩重些,卻比她有擔當些。要是叫人瞧見自己這麼癡癡看著皇后鳳駕出神兒,說她小孩子圖沒見過世面還好,要覺得她有什麼「大丈夫生當如是也」的志向來,那可真是要冤死她了。

    她回神得正是時候。

    韓燕娘也不知怎麼的,對這個小閨女有種特別的喜愛。大約是自己吃過許多苦頭,一朝不須為生存發愁,心底的柔軟與母性便都暴發起來了。賀麗芳不是個軟和的姑娘,不那麼討人喜歡,賀成章又是個小大人兒式的男孩子。全家上下,最招人疼的就是小閨女了。韓燕娘恨不得把滿腔母愛都傾倒在她身上,一等皇后的車駕過了,就來看這小閨女。

    賀瑤芳臉上的表情還沒全收回來,韓燕娘摸摸她的頭,輕聲哄著她:「過去啦,咱們去觀裡上香去。萬歲和娘娘雖然出來得並不多,一年總也出來那麼幾回的,只要咱們在京裡,總能見著的。」

    前太妃心裡就淚奔了,他們出來幾回頂什麼用啊?咱家留不留在京裡還是兩說呢。等等,這繼母還不知道我爹要謀外放吧?

    坑了大爹了!

    雖然韓燕娘孤身一人嫁到了賀家來,什麼援手都沒有,就算賀敬文要把她給賣了,她除了逃命也沒旁的辦法能躲過一劫。可賀瑤芳要個後娘是想好生過日子的,並不想讓這繼母打一開頭就跟家裡有什麼隔閡。回去還得跟張老先生通個氣兒,讓他跟父親或者祖母說一聲兒。這等事兒,賀瑤芳告訴了繼母是沒什麼用的,必得一家之主又或者是老安人通知了她,才是正理。

    賀瑤芳肚裡打著主意,沒留神兒,韓燕娘將她抱起了。老安人對這新兒媳婦越看越滿意,要她幹什麼的?不就是照家裡人的麼?能對頭前孩子好,那這個繼母就算是合格了一大半兒了。至於賀敬文,看著韓燕娘這個樣子,也是滿意的。賀麗芳分一隻眼睛盯著弟弟,另一隻眼睛看著妹妹,心裡升起一股怪怪的感覺來:這後娘也忒好了吧?好像有點古怪。

    一家人各懷著心事,看著洶湧的人潮,老安人又有些不滿了起來,對韓燕娘道:「往後這些事兒,你來籌畫安排。到了山門下,安排人看車……」要是給兒子續個士紳人家的女兒,哪裡用她再教兒媳婦呢?老安人肚裡暗歎,生出不少遺憾。

    韓燕娘抱著小閨女,臉上一紅,低聲應了個「是」字,倒叫賀敬文有些不忍心了——想這後妻家境並不好,平素哪有什麼使喚人的機會?根本就沒有這麼個習慣,倒也不算是她大意。只是母親發話了,他卻不能為了新娶的妻子去頂撞母親的。轉念一想,母親上了年紀了,後妻須得早早擔負起責任來,經過這樣的敲打,早點成熟起來也是好事。他又心安理得地上前攙扶著母親:「娘,人多,慢著些兒。」

    四周不特有來求神的,還有來圍觀皇后的,待皇后過去了,再想都已經過來了,不如順便再上去求個簽、上個香什麼的,設若能遇到張真人,那就是意外之喜了。於是不管原本有沒有打算的,都往山上擠,賀家老的老、小的小,正在壯年的那個還是個弱書生,只得暫時避讓。

    韓燕娘對這一帶頗熟,張目遠望了一下,對老安人道:「安人,我記得那邊兒有個亭子,咱們往那裡略歇一歇罷。」

    羅老安人見這許多人,也有些怵,欣然同意了。韓燕娘抱著小閨女的手臂緊了緊,心裡一陣苦笑,她又不是傻子,家裡人是什麼想法兒,總是能猜到幾分的。天底下覺得婆婆好相處的兒媳婦,真是鳳毛麟角,孩子對後娘的戒心,那也是再正常不過了,她都明白,也都不怨。可這丈夫,居然也這麼裝聾作啞,真是讓人寒心。真是個靠不住的人吶!長得再好,那也是白搭。

    心裡想著事兒,腳下卻不停,韓燕娘逕自走到前面領路。忽地臉上一溫,韓燕娘一驚,低頭看去,卻是她那新認識的小閨女伸手摸她的臉。看著小閨女一雙大眼睛水光粼粼地看著她,眼睛裡居然透著一種愛憐,再細看時,那雙眼睛又恢復了純真。將臉頰在那雙柔軟的小手上蹭了蹭,韓燕娘對小閨女笑了笑:「就快到了。」

    賀瑤芳將頭靠在了韓燕娘的肩膀上,心裡生出一絲悔意來:這麼樣的一個人,哪怕父母雙亡一貧如洗,單論人品,配她爹就有些可惜。

    涼亭並不遠,不幾步路便到了。韓燕娘將小閨女放下了,再要招呼宋婆子往石凳上放墊子。冷不防發現通往山上的小徑盡頭轉過兩個人來,一人藤冠葛衣,扶著支手杖,一人藍袍黑巾,拿著柄拂塵。

    那藍袍的賀瑤芳倒是認識,上輩子見過的——他正是此地觀主,平素也是一副目下無塵的神仙樣兒,也曾往宮中講道,也曾往王府駐足。此時卻一臉苦哈哈的樣子,彎著腰,跟在那藤冠老者的身後,一把聲音很是鬱悶地道:「師尊,師尊,師尊,您別走啊!弟子知錯了,不再攔著您種豆芽了,您想種多少種多少,就當給觀里加菜了。」

    那藤冠的老者,正是前番將賀瑤芳嚇了好大一跳的張真人,也不管這「孽徒」如何賠禮,硬是不肯回頭,口裡還說:「種豆芽怎麼啦?誰個說豆子只能用來撒豆成兵的?你會?你灑了能成兵啊?還不如種豆芽呢!」

    觀主就是不明白,為什麼他這位師尊會有這等奇葩的愛好,每每想請他老人家克制一點,便讓這位師尊不開心。明明有若大的名頭,支撐了這道家半邊天,上了年紀後卻越發不喜與權貴扯上關係。這關係,是你想斷就能斷的麼?道家也是家大業大的,徒子徒孫也要混口飯吃吶!

    「師尊,您就這麼下山,也不帶些銀兩,也不帶人服侍,徒兒我不放心吶!」

    「呸!出家人,要什麼銀兩要什麼侍從?滾滾滾,滾回去做你的觀主去!我出去走走,死前必會回來的。」

    觀主就差跪下來抱著張真人的大腿嚎了:「師尊,您都過了百歲大壽了,怎麼還……」

    「懂屁!」張真人頭一昂,大步走了過來,然後就站住了。

    觀主跟在後面還要求呢,見他師尊站住了,也分點神往前面瞅。一看之下,他也驚呆了。=囗=!臥槽!好像被人聽到了!這條小路不是沒什麼人走的麼?師尊的形象!我的威嚴!師尊,腫麼破?!qaq

    【你娘!這個真的是張仙師?不是什麼妖怪變的吧?個喜歡種豆芽的老頭兒,能看破我是重活一回的?】前太妃傻了。

    韓燕娘也有點懵,這位張真人平日裡表現得仙風道骨又平易近人,十分和藹可親,又憐貧惜弱。萬沒想到,他居然是個居然種豆芽的傲嬌!

    要不說仙師就是仙師呢,張真人跟沒事兒人似的,慢悠悠地扶杖走了過來,將韓燕娘上下一打量,點頭道:「唔唔,還好,人吶,向前看。」

    韓燕娘傻乎乎地點了點頭,還是不太能接受這位眼前神仙樣兒的老道人就是剛才鬧著不讓種豆芽就要離家出走的老傲嬌。

    張真人又彎腰看了看賀瑤芳,笑道:「如願以償,開心麼?」

    賀瑤芳回神兒可比繼母快多了,仰著小臉兒,甜甜地笑道:「也祝您四海逍遙。」看著這老道士眼睛的那一瞬,她突然就明白了這真人為什麼非要離開老君觀不可了。老道士現在總有百多歲了,徒孫都熬死了三個,更不要說徒弟了,這觀主,賀瑤芳是知道,乃是張真人第九個弟子——前頭八個師兄都被師尊給熬死了。

    再呆下去,有甚意思?看著一個個凋零麼?不如出去散心。

    張真人歎一口氣,伸手摸摸她的腦袋,直起身來就看到賀家人都過來了,微笑道:「也是緣份。你既願折福壽以補不足,往後,都會順遂的。」

    說完,也不管那觀主在身上呼喚,從從容容下山去了,也不知道是要去哪裡賣豆芽。

    他說的最後一句話,賀家是都聽著了,前面的話,卻是隱隱約約的,聽得並不很真切。此時賀敬文領著張老先生去與觀主敘話,羅老安人便問孫女兒方才都聽到了什麼。那觀主耳朵豎得老高,眼睛瞪得渾圓,就怕童言無忌說出他師尊是個愛種豆芽的怪老頭兒。

    只聽那小姑娘說:「真人說了,照著原本的算盤,沒有不好的,不要貪心。」

    「貪心」二字,直中羅老安人與賀敬文的心病,兩人雖說要以舉人補官,到底是存了考進士的念頭。麻煩多的時候想補官兒,麻煩過了想考試,如此反復,不知道改了幾十回的主意了——聽了都訕訕的。

    觀主卻驚訝:師尊並沒有這樣說呀……強忍著看了小姑娘好幾眼,只見這跟仙童似的小姑娘一點兒撒謊之後的不安都沒有,他也只有閉嘴了——太他媽怪了!

    經此一事,賀敬文也不想去拜神了,與觀主辭別,徑回了家裡來,雖怏怏不快,卻又安心——這可不是我不想考,也是得了神仙的話兒的。嗯!就是這樣!賀敬文又安慰了自己一回,伸手拿出今天新買來的邸報,打開了看,眼睛登時瞪大了,嘴巴也咧開了!

    抓著邸報就出了書房,跑去羅老安人那裡:「娘!柳推官被參了!」

    羅老安人聽了也高興:「這是好消息,宋家的,去跟太太說,今天廚房加菜!」

    宋婆子去尋韓燕娘的時候,韓燕娘正在房裡琢磨:原來仙師「貪心」是這麼個意思。完全就沒留意,貪心不是張真人說的。

    ——卻是羅老安人將賀敬文要謀官的事兒,回來告訴了她。

    韓燕娘一陣的發愁,不是她瞧不起這個丈夫,雖然與她一天不過說三、五句話,也不住在一起,可她看得出來,這真不是個能立起來的貨。不行!得收拾!不把他收拾得服貼了,逼他有點樣子,這個官兒,他做不好,還要連累全家!韓燕娘畢竟是京城人士,京城最不缺的就是官兒和關於官員的八卦流言,什麼樣的傻缺官兒辦了什麼蠢事兒,不多久,就能傳得滿城都是,怎麼做好官兒,她不知道,可傻官兒能犯什麼樣的傻,她是明明白白。

    就這麼辦!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5 05:39 PM

第38章 繼母心很累

    前太妃這一天,心情大起大落,連涼絲絲的綠豆沙都不能讓她冷靜。從要去老君觀前的緊張期待,到遇見葉皇后時的驚喜惆悵,最後全被豆芽真人給揮散了——這都叫什麼事兒啊?!覺得感情受到了傷害的前太妃急需找個人說道說道,緩緩心情,哪怕不說,有一個知根知底兒的人在眼眉前兒了,也能平復一下心情。

    張老先生一瞧這小女學生來了,整個人就有點不好。今天賀瑤芳掩飾得雖好,他還是瞧出一絲端倪來。不知底細的人看她,就是小女孩兒看熱鬧入了神,張老先生卻難免疑神疑鬼的,已經懷疑到了:她上輩子莫不是與中宮有些瓜葛?

    見賀瑤芳來了,再看她雖說破了來歷,依舊一絲不苟地行禮,愈發覺得小女學生上輩子很不簡單。無奈賀瑤芳口風極緊,除了要他幫忙時自報來歷,餘者一字不吐,將個想看熱鬧的張老先生心裡塞了二十五隻老鼠。越接近真相就越是心癢難耐。

    心情不好了,語氣就有一點沖:「令祖母不是說今天出了趟遠門兒,都乏了,今日功課免了麼?明天我也不查功課,你來做什麼哩?」

    賀瑤芳直勾勾地看著他,看得張老先生一直發瘮,才說:「哦,看看您。看著您的臉,就覺得平靜了。」

    張老先生:……他從來不知道自己還有這等功效!好吧好吧,你拿我當冰盤兒使,總得給點兒好處吧?張老先生也不客氣地說:「貪心?」

    賀瑤芳笑笑:「可不是貪心麼?能做到、做成了事兒的,那就叫上進心,做不到、做不成卻只空想的,還不是貪心?」

    張老先生皺眉道:「只看結果,看不到別人努力,也不是好事兒。一件事兒,做之前,誰知道成與不成呢?唐太宗也不知道玄武門就能成啊。」

    賀瑤芳道:「我敬陳涉。」

    張老先生還要說什麼,外面就響起賀敬文大笑的聲音了,師生二人一頓,一齊豎起耳朵來聽。賀敬文要是有什麼優點的話,大概就是會裝個相兒,想要做出一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高深莫測」、「沉穩持重」的樣子來,能讓他開心成這事,必不是什麼小事了。

    兩人都住了口,對望一眼,決定先聽聽消息。京城的這座宅子不大,真是阡陌相通雞犬相聞,略走幾步,就能聽到賀敬文在老安人房裡的聲音了。不多會兒,兩人就聽明白了來龍去脈。

    師生面面相覷,張老先生抹了一把臉:「什麼都別說了,做人不要太貪心。」

    被參了而已啊!你知道是因為什麼被參的就這麼高興?還沒判下來是革職還是降職還是調任又或是永不敘用還是怎麼的,你怎麼知道他再也爬不起來了?這麼高興你……還混個屁的官場啊?張老先生覺得心好累。

    敏銳如他已覺出賀敬文的冷淡,卻也並不在意——賀敬文做官兒,必需要個人緊跟著指點並應付一切雜事,這樣的人在京城可不大好找。他只要能跟著賀家廝混下去就行,也不需要賀敬文多麼地親近他。真要親近了,張老先生反而要受不了了。可面對這麼一個難調理的貨,張老先生完全沒辦法開心起來呢。

    賀瑤芳親爹這麼「淺顯易懂」,也沒了嘲笑張老先生世界觀的心情,難師難徒一個耷拉著腦袋回書齋,一個耷拉著腦袋回房。沒走兩步,又聽到賀麗芳那兒丫頭阿春的聲音:「大姐兒熱了要吃冰,怎麼了?!你們這是仗了誰的膽?就敢這麼公然克扣姐兒?」

    【你娘!】前太妃很想揍死在這個時候添亂的人!提起裙子,她就奔廚房去了。現在的廚房,是韓燕娘在宋婆子的「襄助」下在管理啊!可千萬別出什麼麼蛾子才好。

    ————————————————————————————————

    韓燕娘是個有行動力的人。

    多年生活養成的習慣,家裡窮啊,吃了上頓沒下頓的,不趕緊地去劃拉倆錢兒,下一頓就沒得吃,想不雷厲風行起來都不行。由此及彼,她做起什麼事兒都很果斷。不出意外,她得在賀家過一輩子,丈夫要總是這麼一副阿斗樣兒,可怎麼行?豈不是一輩子惹不完的氣?必須得收拾!

    打定了主意,韓燕娘便很快地琢磨好了計畫。果斷並不意味著不過腦子,作為一個父母雙亡,自己又不是讓丈夫一見鍾情的填房窮姑娘,想要把丈夫收拾得服貼了,可不是光憑一雙拳頭把所有人揍服就行了的。

    這年頭,世道壞得很,老公打老婆,外人頂多搖搖頭,說這丈夫性情暴烈,差一點的,就說這女人該打。要是反過來,這老婆怕要被人背後戳脊樑骨戳到死。悍婦不是沒有,卻是連妻子帶丈夫都成別人的談資笑料。韓燕娘是要將日子過好的,不是來給人當笑話看的。

    針對賀敬文本人,說容易也容易,說難也難,容易的話,揍到他聽話為止。要是他犯了強,那也簡單,將他周圍的助力都攏了來,他這麼個……的人,還能反了天不成?就那個人,洗衣做飯得傭人動手,交際往來要靠親娘提點,大事決斷據說還要問一問張老先生。離了旁人,他還真是寸步難行。架空了他,他就什麼也做不成了罷?

    韓燕娘要應付的,也就是這麼些人。

    這卻不是一時半刻能做得到的,好在她還有大把的時間。舉人補官,向來是很難的,哪怕賀敬文的賣相不錯,那也得有缺兒給他填,別說舉人了,這京裡等著個好差使的進士、丁憂或是因為種種原因丟了官兒謀起複的……

    既有時間,便不須激進。想要得人敬重,須得彎下腰來做些實事。實打實的做事兒,還是只出一張巧嘴兒,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到。對頭前的孩子要盡心,對婆婆要盡力,對家下人等要盡責。

    是以韓燕娘回來便往廚房裡去,安排晚飯,又檢查瞭解暑的冷飲,特別囑咐:「太陽快下山了,再熱也有限。老安人上了年紀了,哥兒年紀還小,冰不可多食。姐兒們那裡,屋裡擺了冰盆了,就不要上冰鎮的酸梅湯了,拿井裡的綠豆沙給她們。」

    賀麗芳累得要命,天又熱,很想喝冰飲,不想只有綠豆沙,還不帶冰,十分不過癮,就命阿春去廚房要冰鎮酸梅湯喝。阿春原本還算個靦腆的姑娘,自跟了賀麗芳這麼個直脾氣的人,她的脾氣也見長。常聽人說後娘種種不好,也為麗芳擔心,打定主意,要來個先聲奪人。令老安人與老爺警醒,也是敲打一下新太太,在大家心裡留這麼個底子,好令新太太即使有什麼壞心眼兒,也不好施展,縱施展了,旁人也知道是她不好。

    豈料韓燕娘卻是好心,以女人的身體,本就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毛病不好治,最慘不過宮寒之症,打小兒就得留神。宮寒的起因很多,這食冷太過也是一條。賀家雖不大富大貴,孩子也是嬌養,不比外頭窮人家孩子胡摔亂打的耐磨。賀麗芳今年九歲了,得開始注意了。

    吩咐完了,再跟宋婆子打聽賀敬文的喜好,又接見洪姨娘,安撫她喪女之痛,順便套取點情報。洪姨娘正在六神無主之時,見主母對她和顏悅色,心下大安,將知道的都說與韓燕娘。才說到一半,阿春在外面鬧了起來。

    洪姨娘忙說:「太太還是去看看吧,這家裡哥兒姐兒都是極好的,這個阿春是大姐兒身邊的丫頭。大姐兒是長姊,操心的事兒多,脾氣直些兒,人卻是很好的,很是照顧弟妹們。」

    韓燕娘笑道:「我知道哥兒姐兒們都是好的。」

    洪姨娘放下心來,全然不知韓燕娘的意思全在沒出來的下半句,「最恨有人在中間作亂」。

    韓燕娘往廚房裡去,見阿春正在叉腰與廚娘拌嘴,深悔自己沒有先在老安人那裡報備一下。若是先與老安人說了計畫,此時哪用她再多費事來管這阿春?眼下倒也好辦,韓燕娘也不與阿春答話,只盯著地上被踢翻了的水桶一眼,便對果兒道:「叫宋媽媽帶人過來。捆了這丫頭,交給大姐兒處置。」

    阿春面上露出一絲得意,她是為大姐兒爭口氣的,回到了大姐兒那裡,又能怎麼樣?這新太太怯了,以後姐兒們就不用受她轄制了,大家的日子也就鬆快了!

    韓燕娘看在眼裡,冷笑不已。她雖是個填房,好歹是這家主母,賣個把丫頭跟玩兒似的——不過尋常人不會玩這個打發時間罷了。宋婆子遠遠聽著聲音不對,趕過來時就遇著這麼個境況,二話沒說,聽了韓燕娘的吩咐就照著辦了。一時間將人都帶到了羅老安人處。

    賀瑤芳趕到廚房,正遇著個尾巴——什麼收拾善後的事兒也都來不及了。從來奴才就是代表主子的,奴才犯事兒,他死了,主子也要擔個「指使」的嫌疑。哪怕你說是奴才擅作主張,主子也有一個管教不嚴之責。這才幾天吶,就開始要鬧不合了?

    韓燕娘見她過來,伸手一撈,將她抱起:「天快黑了,你往這裡跑做什麼?天黑後不要往黑燈瞎火的地方兒鑽,大家姑娘,自己小心著些兒。」

    賀瑤芳摸摸她的臉,韓燕娘歎口氣:「走吧,你也學著點兒。」

    到了羅老安人房裡,賀敬文的興奮勁兒還沒過,也沒留意外面吵鬧。直到老婆孩子都過來了,才問:「出了什麼事兒?」

    韓燕娘道:「家裡的一些小事兒,不用爺們兒費力的。是大姐兒的丫頭不好,交還給大姐兒處置就是了。她也大了,很該學著管一管丫頭們的嘴了,沒的給主人家惹麻煩。」

    到了羅老安人跟前,阿春不敢說話了。還是賀麗芳大著膽子說:「天熱,我不耐煩吃綠豆沙,叫她去叫點冰的來吃,她怎麼了?」

    韓燕娘卻又不自己說,只讓廚娘回話。廚娘委屈得要死,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幹她什麼事兒啊?現在好了,她不但要做飯,還要去收拾爛攤子,真想把這些人都掃出去!廚娘也不敢添油加醋,一五一十說了,如何太太吩咐,如何阿春來鬧。

    羅老安人聽了韓燕娘的安排,倒不覺得不對,便對賀麗芳道:「阿春脾氣很不好,可要管一管了。」

    阿春傻了,不敢相信老安人是向著新太太的,再眼巴巴看著賀麗芳。賀麗芳也有氣,她就是想吃冰了,成與不成的,也不在這一碗冰鎮酸梅湯上,居然鬧得這麼大!氣道:「她這說的是什麼話?!我不管她了!」

    羅老安人歎氣道:「我老了,不中用了,你來教吧。這丫頭,或打或賣,隨你。」

    韓燕娘又接回了皮球,對賀麗芳道:「既入了這個家門,便都是一家人了,也不用避諱什麼。跟家裡人不說,再與誰個剖白心跡去?」因解釋了不令女孩子食冰飲的緣故,引得抱著手在邊兒看的賀敬文點頭不已。又對賀麗芳道:「你的丫頭,在外頭說話做事,就是在替你說、替你做。她不給你長臉,就是打你的臉。好生管教。」

    賀麗芳被阿春搞了一回沒臉,氣得要命,見阿春瑟瑟發抖,怒道:「你方才不是很威風麼?!」阿春的膽氣,全是因跟著賀麗芳而來,實不曾經過什麼大事兒,此時話都不會說了,哭都不會哭了。賀麗芳更是生氣,險些要將她發賣,卻又說不出口這等絕情的話。只好低頭請教韓燕娘。

    韓燕娘卻命將她罰去做粗使,叫她自己在家裡挑個稱手的丫頭「好生調教」。

    羅老安人微一笑,對這新兒媳婦頗為滿意。只知道哭那是沒決斷,不行,出手就整治了阿春,太狠,太不拿自己當外人了,也不行。這樣正好。賀敬文於俗務並不精通,只知道這新娶的娘子對他兒女頗為愛護,這也便夠了。

    韓燕娘當晚又尋了賀麗芳,與她將話講開:「我是你們繼母,外頭管這叫後娘,你們原就不是我生的,相處自然不一樣。這要是親娘這般吩咐,今天會鬧得起來麼?我也不要你們待我親近到忘了親娘,忘了親娘的,那是畜牲都不如。不過既是一家人,誰也不想窩裡鬥,搞得外人看笑話兒不是?你要覺著彆扭,就且當我是家裡客人,咱們都客客氣氣的,沒的慪氣傷著了自己。我也與你開誠佈公地說,今兒這事兒,是阿春沒用,你卻不好說出‘不管她了’,她好歹服侍你一回,你不管她了,豈不讓人寒心?就算事兒是她鬧出來的,你也只有咬牙頂上了,事後喊打喊殺,再隨你。」

    又開解了許多,賀麗芳心裡雖存著事兒,也得說這後娘說得有道理。

    ————————————————————————————————

    阿春起了個引子,事沒鬧事,反成全了韓燕娘。弄得張老先生唏噓不已,再看小女學生,愈發覺得她點評「貪心」,頗有深意。細論起來,不過「自知之明」四字而已。

    經此一事,家中僕婦人們還不覺如何,知老安人往下,卻對韓燕娘愈發親切發起來。便是賀麗芳,雖惱自己丟了一回臉,卻也哼哼唧唧承認,韓燕娘確實是個細心妥貼的人。賀敬文聽長女也誇了繼妻,深覺有理,這日出門,別來便帶了一整付的銀絲鬏髻回來。

    弄得韓燕娘心頭尷尬:才要收拾他呢,他又一副體貼樣兒了。

    這整付的頭面很快便派上了用場——八月裡,容尚書好容易得了點閑,下貼子來請賀家人過府一敘。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5 05:41 PM

第39章 坑爹的運氣

    容家會有人請,賀瑤芳一點也不覺得奇怪。容家是厚道人家,絕不至於賀家入京了,只派人送了幾回東西就算完了。也是不湊巧,今年是改元頭一年,朝中又連生變故,這才拖到的現在。

    事實也差不多,容尚書終於忙了這新舊交替的一干事務,過了春闈,又應付完了京城的時疫與中宮所出公主夭折之事。騰出手來想要關照一下賀敬文的時候,這才發現,這貨跑到吏部去掛了個名兒,他要以舉人的身份求個官職。

    容尚書當時的心情,可以用五雷轟頂來描述!

    容尚書是個有良心的人,得人恩果千年記,何況是這等求他全家與危難之時的大恩?恩人的後人不爭氣,他也就不讓賀敬文懷抱千金過鬧市了,既然進了京,那就認真讀書。

    容尚書略一動腦筋,就把賀敬文將來的路給安排好了:京城師資好,蹭個課什麼,竟或將籍貫改在京城也行,日後就在京城考試。反正賀敬文還年輕,再考個十年中了進士,也不算老。然後就到翰林院或者旁的清閒又好聽的地方貓著,哪怕不通俗務,也能說一聲天真清貴。賀成章倒是個好孩子,十年後也能進場了,待考個秀才。剩下的路,就看他們自己了。方便的時候拉一把也行,不方便,容尚書也覺得自己是仁至義盡了。

    哪知道這「報恩」的任務還沒完成,就在他忙得腳打後腦勺的時候,這個不靠譜的貨他要去謀外放。親,你那小腦子應付得了外面的事兒麼?知道地方上的水有多深麼?有多少禦史下去就上不來了?容尚書一口老血卡在嗓子眼兒裡,沒叫陸閣老整死,先要被賀敬文氣死了。

    急匆匆請吏部尚書先把賀敬文的名單掛起,他自己下貼子把賀家人弄到家裡來,問一問這是怎麼一回事兒吧!對了,他母親像是有些主見的樣子,請老夫人問一下,怎麼剛娶了媳婦兒像是要安家的樣子,眨眼就要丟了科考的路去做他不擅長的事情了?

    容尚書一道帖子下來,賀家全家都忙碌了起來。這全家主僕加起來,也就賀瑤芳一人出入過尚書府這樣的地方,其他人不免有些惴惴,生恐有人笑他們村。賀敬文去過一次,還好些,羅老安人雖繃著勁兒,心裡也打著鼓。韓燕娘生長在京城,接觸的卻都是些平民百姓,撐死是她爹同年的秀才家。

    一個一個,緊緊張張地打扮起來。韓燕娘又擔心自己是熱孝裡成的親,這會兒實則未出孝,會不會有忌諱。特意去請示羅老安人,羅老安人並不犯愁,拿帖子與她看:「上頭也說了要你去哩。」

    韓燕娘又不好戴著孝髻去做客,也不能如尋常新嫁婦一般穿得過於鮮豔,她首飾也少,還是成婚的時候婆家給貼補的。只得翻出賀敬文給帶回來的銀絲鬏髻,又尋放定時給青蓮褙子與雪青馬面裙,裡頭系個銀五事兒算完。又去看兩個閨女,穿得也不鮮豔——她們也還沒出母孝哩。又是一陣同病相憐。還要給姐妹倆打氣:「雖是尚書府,要處處小心,不要惹事,卻也不必太卑躬屈膝了,你越點頭哈腰的,人越看不起你。你們爹也是舉人,祖上也出過進士,不好沾沾自喜,也不用妄自菲薄。」

    這話兒賀麗芳愛聽,笑著點頭:「太太放心,容尚書家與我們家是老鄰居啦。他們家老夫人可和氣了,不用怕的。」賀瑤芳也說:「容老夫人與容夫人都是赤誠待人,他們家都是實在人。」一個直脾氣,一個小天真,她們說的話,越發地讓人有些不放心了。

    韓燕娘打定主意,領好閨女,跟緊婆婆,先聽聽風聲兒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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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容家聽了容尚書的情況通報,也頗無語。容老夫人道:「人各有志,強擰不得。能幫便幫,不能幫,就等著撈吧。」

    容尚書與其弟容翰林垂手稱是,容翰林仗著是親生兒子,特意為哥哥打抱個不平,在親娘面前嘀咕:「知恩圖報是好,可哪有這樣磨人的恩人?」被容老夫人聽了,險些親手揍他。容尚書拉著容翰林,威風地瞪一眼躲在屏風後面、廊柱旁邊偷窺的子侄,弟兄倆抱頭逃躥。

    容翰林不想見賀敬文,對容尚書道:「哥,聖人終於有心聽經筵日講了,我雖不是講官,也得預備著……」

    容尚書笑駡:「就你鬼主意多!留你在這兒板著張臉得罪人,還不如別露面兒了。」

    容翰林翻個白眼兒,一摸鬍子,溜了,很沒義氣地將老哥哥留在家裡接待不討他喜歡的傢伙。賀敬文過來的時候,便只遇到了容尚書。

    容尚書還是一團和氣,關照一回他的功課,見賀敬文雖然臉上黑了,口裡卻還應答得體,竟絲毫不提這謀官的事兒。容尚書心裡將他罵個半死,心說你這會兒又死要什麼豬臉?覺得不考進士沒面子了?那你謀的什麼官兒啊?一旦這事兒定了,你就再也沒有參加春闈的機會了你知道不知道?你還給我裝!

    賀敬文那點作戲的本事,在容尚書眼裡就跟扒光了一樣,容尚書好容易收拾完了朝上的爛攤子,火氣還沒降下來,也不跟他兜圈子了,直截了當地問:「我怎地在吏部見到你要謀一官職?你可知這是自絕了科場之路?我先將你那一份兒檔抽了出來,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容尚書看來,賀家又不缺錢,急等著謀個官兒養家糊口,那當然是名聲臉面更重要了。賀敬文人傻點,考試倒是不太笨的。

    賀敬文在這事上是有些心虛的,對容尚書的感觀尚可,見容尚書怒而責問,他也好聲好氣地解釋:「上有老下有小,等不得。再者……」他一急,還忘詞兒了。

    這要是自己兒子,容尚書都揍死他,免得丟人現眼。只得輕聲誘哄:「可是有什麼難處?你我兩家世交,還有什麼不能說的呢?便不為自己,也要為老母幼子想一想吶。」

    賀敬文的心劇烈地搖擺著,幾乎要脫口而出「我再考一年」,終於克制住了,小聲道:「是攤上了些事兒。」

    容尚書詫異道:「那柳某人的事情你不用擔心,俱已妥當了。你只管安心讀書便是。」也是舉手之勞,順口在皇帝面前趁勢一提,今上聰慧異常,又不喜陸閣老,更討厭有人在他面前耍小聰明。一聽一猜,這追查柳官的旨意,今天白天就發出去了。

    賀敬文差點給他跪了,他心裡特別想考,猛又想起舅家那一攤子爛事兒,又頭疼了起來,吱吱唔唔,終於覺得這容尚書比親舅靠譜,小聲將舅家也不好的事兒說了。容尚書心很累:「男人丈夫,怎麼能遇事就躲呢?親娘舅家,那是躲得開的麼?他們不過是嚼嚼舌頭,已經算好的啦。你連這些事情都應付不了,還怎麼當家作主、頂門定居?」算了,知道你的腦子辦不了這樣的事情。

    容尚書愁得要死!最後還是說:「你再想想,再去溫書,明天還有一科,考不上了,我再與你安排。放心,如今缺兒多。」

    賀敬文磨磨蹭蹭接了家眷走了,將容尚書留下來生悶氣:我掙扎得出人頭地,就是為了不與這等貨色為伍,哪知道還欠了這麼個人情,又得操這份兒閒心?

    回來跟容老夫人一說,容老夫人道:「世上有多少人?中進士的有人多少?國家有多少進士?能做到尚書的有多少?何必因為自己有能耐,就瞧不起不如你的人呢?他就只有這樣的本事,你叫七郎穿你的衣裳,他也穿不起來。還是穿自己的吧。倒是你,安排他,難不難?」

    容尚書老實答道:「他還真是好命!一朝一天子一朝臣,自上而下,漸次要換許多官員。缺兒有,他生得又好,」媽的,真是命好,「他自己活動一二,我再添一兩句話兒,尋個穩妥地方是不愁的。我愁的是,他人不穩妥。」

    容老夫人笑道:「這個你倒不須擔心,他家老安人卻才說的,當地一極好的師爺,現在他家裡。」

    容尚書道:「既這麼著,我也不管那麼多了,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我為他尋個穩妥的地方罷了。也算了了一樁心事。」

    容老夫人道:「孩子學走路,你要總扶著他,他就學得慢。自己跌兩跤,就會走啦。不是叫你不管他,也須得放手叫他自己做些事兒。等他花了力氣,曉得官場的事兒不大好辦,長點兒心了,你再幫個忙。」

    容尚書道:「還是娘英明。就是這樣。也好叫他明白些裡頭的事,不像他想的那般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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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容家母子有商有量,賀家母子也有話說。老安人與賀敬文通了消息,又都有些意動,想再考一科。老安人猶豫道:「可我已經向老夫人說了,你要謀官的。」

    兩人猶豫不決,還是要請張老先生來拿下主意。

    張老先生也想給賀敬文跪一跪,你這麼能作,你爹知道麼?我也不想你做官兒啊,你做官,我受累。可你不做官兒,我看我也不輕鬆!還是早早謀個官兒,你就沒別的念想了,混吃等死算了。反正你京裡有靠山,尋常人弄不死你!

    耐著性子道:「機會難得。當今天子才登基,是要陸續換一批人的,缺兒多些。再等,哪怕中了進士,機會都不如現在多。」

    這是大實話,在容尚書那裡聽了一回,張老先生又分析了一次。最終,賀敬文咬牙:「求容尚書給通融通融罷。」

    張老先生感激涕零:難得東翁您還知道要走關係送禮!

    羅老安人狠一狠心,將能動用的銀兩拿出來一半兒,抽了兩千兩銀子出來置辦給容家的禮物。又準備了五百銀子,以備吏部上下走動打點之用。一切議定,張老先生辭去,賀敬文才問羅老安人:「孩子們呢?」

    羅老安人道:「二姐兒衣裳濕了,燕娘帶她換衣裳去了。」

    賀敬文漫應一聲,也回去安歇了。

    賀瑤芳正跟母姐在韓燕娘的大床上窩著呢,賀麗芳還說:「這尚書府的衣裳,料子比咱們的好像也好不了多少。」

    韓燕娘道:「尚書府裡,人看著是不錯的。好人自然是樣樣好,也不過份奢侈。」

    賀瑤芳心說,那是試探你呢,潑我胳膊上的水,那都是不冷不熱的,顯是算好了的。帶我進去換他們家衣裳的時候,那倆人眼睛往我胳膊上瞄,是些女人下手容易擰的地方。這是擔心後娘不賢。

    賀麗芳還在那兒問:「太太怎麼知道他們是好人的呢?」她猶有一點以容家為榮的意思,自家不大值得誇耀的時候,與一個值得誇耀的人認識,那也是一件光彩的事情。

    韓燕娘笑笑:「他們家人,對不如自己的人有耐性。」

    前太妃呆了一呆,心道,可不是麼,哪怕是裝的,肯對身份不如自己的人一直這麼裝下去,那也是有些悲天憫人的氣度的。這樣的人路只會越走越寬,越來越得人心。這繼母真是一針見血。

    「好啦,不說他們家了,咱們睡吧。入秋了,有些涼了,叫你們奶媽媽給你們再抱條被子來。」

    這會兒覺得容尚書真是個好人的前太妃並不知道,倆月後,「好人」給她劈了又一道驚雷。

    冬至過後,容尚書就給賀敬文活動了一個不肥不瘦的缺兒——太肥招人眼紅應付不了,太瘦又太苦,尚書不忍心——湘州府轄下的寧鄉縣的知縣。

    前太妃死了丈夫都沒這麼六神無主過,跑到張老先生那裡就流下了眼淚來:「那裡是楚王的地界兒!楚王他……過不多久就要反了啊!這不是要人命麼?朝廷平亂之後,可是連頭二十年在他封地上做官的人都追究過啊!」

    這還不能不去赴任!不說容尚書的面子搭在裡面,也不說現在提出來「數年後的楚王」(那時的楚王是現在楚王的兒子)要造反有沒有會信,就說這朝廷威嚴,能允許你一個舉人,上躥下跳謀了官兒,然後又不去了嗎?

    這死皇帝記仇的功夫一流!日後俊哥登科,至少要報父祖三代官職姓名籍貫。被他翻騰出來是個逗朝廷玩兒的,一家子幾代都別想翻身了。不翻身還是好的,誰知道他會不會折騰出別的事情來?

    張老先生也驚呆了:「小娘子莫不是在開玩笑?此事不可戲言!」

    「這事兒比珍珠還真啊!」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6 08:56 AM

第40章

    張老先生深深地覺得,好奇心真不是個好東西!別人瞅個坑兒都繞開走,他不但趴坑邊兒上伸頭往裡看,還一時想不開跳進去了!真是捶胸頓足悔不當初啊!可到了這麼個份兒上,臨陣逃脫好像又不太對。

    況且:「不對呀,楚王是個老實人!」

    是的,全天下都知道,楚王很老實,不是假老實,是真老實。因為他……腦子不大夠用。

    現楚王是今上的叔叔,當年還在京裡沒就藩的時候,大家就知道他是個傻子。他出生的時候是難產,腦袋卡親娘肚子裡好久才拔出來,大概是憋太久了,也不知是進水了還是怎麼的,反正腦子就一直不大靈光。別說他有沒有腦子造反了,他有個腦子娶媳婦兒生娃,就已經是謝天謝地了。你說他會造反?別是你腦子也進水了吧?

    前太妃只好跟張老先生解釋:「不是現在這個,是他兒子啊。」

    那就更不對了。張老先生皺眉道:「楚王世子?他也是個實誠人啊。」

    對,楚王世子,有個傻爹,真個沒人教他造反這一套。因為爹傻,所以不管是他爺爺還是他大伯都比較關心他,他小的時候接宮裡養著,大一點要去封地找他爹了,還給他打包了好幾個大儒帶過去當老師。去年侍奉他爹來哭靈,大家都傳說,這真的是一個好(xiao)少(dai)年(zi)。

    就算他不好吧,你想啊,他爹是個傻子,沒法兒理事。那王府裡、封地上的屬官,都是朝廷給安排的,到如今楚王府經歷了三代皇帝了,誰也沒必要跟自家傻親戚費那個神,都留著當牌坊顯示大度呢。一個個的想把楚王府跟朝廷做成個君臣典範,吃多了撐的攛掇楚王府造反。誰特麼傻啊?跟個傻王爺造反?

    賀瑤芳這回是真的要哭了:「這都什麼事兒啊?那小子是真的要反啊!」當你藏著掖著的時候,人家當你是真的,當你開誠佈公的時候,大家居然當你是在逗樂。世上最悲催的事情莫過於此了。

    張老先生見她這表情,還有幾分信了,很和氣地道:「不是我不信,小娘子要讓我信,總要拿出點證據,或是能說服我吧?楚王父子這個樣子,縱是說給曹操聽,他也不會懷疑吧?要不,您給說說,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啊?」多新鮮吶!誰會以為司馬衷是個明君啊?

    賀瑤芳深吸了一口氣,自己先斟了一杯茶灌下去,才說:「他們父子,原本好好兒的,悼哀王不消說,是個傻子。這反了的那一個,一向也是個老實人。可誰知道傻子死了,老實人發起瘋來比瘋子還要厲害。朝廷近來不是因為宗室人多,費了無數心思麼?」

    張老先生猜這「悼哀王」便是諡號了,也不點破,一點頭:「總不至於削藩。」

    賀瑤芳一臉的慘不忍睹:「真要為了削藩還就好了!他要是敢因削藩造反,我敬他是高祖的種,有血性!今番議定,不過是定了婢妾的名額,額妾之外,皆為冒妾濫妾,冒妾濫妾所出之子女,皆不予爵發俸、止給口糧、不得襲爵,是為庶人。有冒充額妾所出而請封得爵者,一經發覺,悉追奪。此外又有花生子【1】,也是這般。這是為人口過多計。開國之初,為繁衍計,是不限這些的。然而為正風氣,只限一樣——娼妓舞樂之流,不許狎近。」

    這些事情張老先生自是熟知的,捋須點頭:「這是正理。略要臉的人家,也是這般的,何況皇室當為天下表率?」

    「天下表率?」賀瑤芳嗤笑一聲,最不講究的事兒就發生在他們家好嗎?「就是這天下表率之家,今上的好堂弟,不知道哪根筋不對了,迷上了個婊子!」

    頂著小孩子的嫩殼子說出這等詞句來,張老先生聽來有些不自在,問道:「這個,少年人,好色而慕少艾,也是有的,何至於因此而反?」

    「呵呵,一想到這小畜牲,我就覺得我爹真是個好人!那個小畜牲,看上就看上了,無論是先帝中宗皇帝,還是今上,都覺得他可憐,也是要拿他做臉,等閒小事,也都容了他。先生是知道的,悼哀王是傻子,這世子成婚之事,他辦不來,兩年後,直著悼哀王病危的時候,今上親自為他定的婚事兒,好叫悼哀王走得放心。妃是先帝朝賢臣胡閣老的孫女兒,胡閣老家教頗為嚴明,胡氏亦是賢良淑女。今上很少對人這麼好過……」

    張老先生乍聞這等秘辛,兩隻老耳朵都豎了起來:「然後呢?寵妾滅妻?不能夠啊!」

    「什麼寵妾滅妻啊?這邊兒放了定,那邊兒婊子鬧,要做正頭夫妻,」賀瑤芳一如天下所有正常的人一樣,提到這個就想笑,「不讓她做王妃,那就一拍兩散,這世子也就別去找她了。」

    張老先生還有一絲絲文人脾性,那便是對雅妓心存愛憐,中肯地點評道:「某妓固是貪心不安份,卻也可歎可憐。願做婢妾,也是有心氣的明白人。她是命不好,若生在百姓家,未嘗不能如願以償。」

    「呸!高祖定制,擺那兒好有一百年了,她頭一天知道?」賀瑤芳卻怒啐了一聲,「可憐的人多了去了!她可憐,那已定了婚的胡氏就該了死了?我竟不知,人家好好兒地良家婦女,招誰惹誰了要被人說不如個妓。最後為證清白,為保母家不受株連,自縊而死。

    那行院出來的賤人,轉臉兒又勾搭上一個宗室子,這頭還不肯放手,吊著那個小畜牲的胃口。最後攛掇著小畜牲造反,小畜牲要是反成了,不就是皇帝了麼?不就說話算數兒了麼?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了,要滿朝文武拜個妓,不就行了麼?為了這個小畜牲造反,天下多少人受牽累!」

    前太妃生平與種種有心計的女人纏鬥無數,卻不像傻男人這般天真,這些人一定不知道「欲迎還拒」四個字是怎麼寫的。更不曉得「欲擒故縱」不止是兵法。

    張老先生目瞪口呆,萬沒想到一個妓女竟有這等宏圖大志:「竟有這等事?小娘子如何得知內幕來?」

    賀瑤芳痛陳一段荒唐史,氣兒也消了一些,擺擺手,又斟一杯茶灌下,手絹兒壓了壓唇角,才說:「此事太過離奇,經過那一段兒的,茶餘飯後沒有不說的。最傻是另一個孤老,舍了臉面,冒著險些被爹娘打死的風險,別置外室,將她接了去好生侍奉。結果小畜牧一起兵,就將她接了去,她居然不但自己做‘皇后’去了,還能誘得這傻子為了她的榮華富貴附逆了!他爹娘真是欠了他十八輩子的債!這家是吳王一脈,連吳王家都受了牽連,嘿嘿。」

    嗯,最後吳王的封地便宜給了她的兒子。想想還真是要謝謝這個造反的傻貨啊。只是當時將皇帝氣得夠嗆,朝上還要繃著,回到後宮就破口大駡,用詞十分精彩,信息量很是驚人,每天他看完了供詞,後宮就有新話本子聽。

    一段離奇史,聽得張老先生目眩神迷,咂巴了下嘴,回味了一陣兒,才問:「縱我信了,小娘子要如何取信於人?聽說過風流天子李三郎,不愛江山愛美人,沒聽說過為了給妓女名份而造反的人呀!況且,那世子也是讀聖賢書長大的,斷不會如此糊塗,」壓低了聲音道,「縱要反,也是為了宏圖大業吧?」

    賀瑤芳一怔,輕聲道:「誰知道呢?興許那女人就是個幌子,他受不了旁人看傻子似的看他。楊妃不也是叫明皇下令勒死在馬嵬坡了麼?可那個幌子,不甘心吶!以楚王父子之智,如何能瞞得了人,做下這等事來?誰肯為他做呢?教唆他往京中送禮,教唆他招徠流亡編為部伍的,又是誰?我只是知道,盜匪因之而起,燒殺搶掠。百姓流離,江水為赤。後來那片地界兒上的官兒,要不就是反逆伊始,不從逆被殺了,要不就是從逆了,平叛後被正法。能守城保民、傳訊京師的……十無一二。」

    張老先生驚呆了!只知有紅玉擊鼓,不造有妓女當軍師造反啊!喃喃地道:「小娘子很該先說後頭那一段,那才是大義所在。至於什麼香豔緋聞,卻不必太義憤了。只是,要如何說服令尊令祖母?」

    賀瑤芳無力地道:「那張真人也下山了,難不成我還要假借祖宗托夢?」

    張老先生道:「不妥,不妥。子不語怪亂力神,他們寧願相信扶乩請神,也不會相信你。要說楚王謀反,連蛛絲馬跡都沒有,誰信?要不小娘子就坦白了說,自己是重活過來的?小娘子可知,舉人謀了官又不去做,又無宗族幫襯,也不是元勳閣老文宗之後,會是個什麼下場?究竟值不值得冒這風險?」

    賀瑤芳擔心的就是這個!最後還是有些不忍心,對張老先生猶豫地道:「要不我試試?」

    張老先生有些悲憫地道:「或可一試,可千萬小心著點兒。我看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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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上,韓燕娘起得早,起身後給兩個閨女掖了掖被子,讓她們繼續睡。賀瑤芳便故作驚醒,將韓燕娘嚇了一跳,問道:「怎麼驚著了?」

    賀瑤芳這才發現,問題有點嚴重——要怎麼樣才像個小孩子說話?最後冒出一句:「楚王要造反!」

    韓燕娘樂了:「楚王怎麼可能反嘛!你又睡前聽了什麼故事?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好了,時候還早,你多睡會兒。小孩子睡得少不長個兒,別吵著大姐兒。」

    賀瑤芳:……全家最難哄的人原來是你!

    她猶不死心,到老安人那裡又說了一回:「我今天做了個夢,跟重活過一遍一樣……」

    韓燕娘滿眼無奈:「你是魘著了吧?這樣的話也能亂說?」

    羅老安人初聽時還覺得有趣,聽到後來不免心驚,跳起來先往菩薩面前上一炷香,再念念有詞好一陣兒。轉過身兒來對韓燕娘道:「你還愣著做什麼?她這必是小孩子太乾淨,被髒東西盯上了!快!與我一同求碗符水來給她喝了!」

    賀瑤芳:……=囗=!親,這跟說好的不一樣啊,親!

    一直躲在不遠處圍觀的張老先生樂了,難得看到這位每每一副「智珠在握」的小娘子這麼慘!心情真是太爽了!

    看了一出好戲,張老先生心情大好,在羅老安人張羅符水的時候,才施施然上前解救:「聽到喧鬧,不知出了何事?」

    前太妃聽著她阿婆她後娘她姐姐三個人一齊請張老先生分析分析,這是不是中了邪了,要喝什麼口味的符水比較好,內心幾乎是崩潰的。

    張老先生是個厚道人,出言解救了她。慢條斯理地道:「子不語怪亂力神,符水無用的,不如誦讀《大陳律》,其內自有正氣在,鬼祟不侵。」

    前太妃目瞪口呆,萬沒想到他老人家居然能借題發揮,將學律法的事兒就這麼過了明路了!

    羅老安人一想,雙手一合:「著啊!就這麼辦!刑律之書煞氣大,辟邪!」

    前太妃:……

    張老先生打蛇隨棍上,又申請了一些歷代卷宗一類,羅老安人也欣然應允了。

    自以不笨的前太妃又被張老狐狸上了課,人生在世,要學的東西,還真是多啊!

    賀敬文這一日是出去道謝的,容尚書為他出了力,事情辦成了,自然要鄭重道一回謝。等回到家裡,外出的衣裳還沒脫,到羅老安人那裡問安的時候,就聽羅老安人半是憂心半是說笑地講了賀瑤芳的事兒。

    賀敬文聽了,一扭身一低頭,見小閨女正擱那兒嘟著個嘴,悶悶不樂呢。不由笑了:「楚王是個,」一指自己的太陽穴,「你小孩子家不懂的。縱是有難,我輩又豈能退縮?」

    從來不知道自己爹還是個慷慨悲歌之士的賀瑤芳真想給他跪了,你去是送人頭,不是去平事兒啊!換個能平事兒的去不好嗎?

    韓燕娘被他的話閃瞎了眼,心道,他居然還是個有擔當的人?

    真是放心得太早了!賀敬文跟羅老安人這兒說完了話,取笑了小女兒一回,拎著兒子去檢查功課,不忘對老婆說一句:「不日便要啟程了,收拾行裝的事情,你看著辦吧。」

    【窩去!你這就不管了啊?!】韓燕娘欲哭無淚。家裡的事兒,她能辦得了,哪怕是雇車雇人、跟京城的本家聯繫了,叫他們來看宅子,這也不是難事兒。可這一路上要注意什麼事情,你指望這輩子沒走出走京城五十裡的人去準備妥當?萬一有個不妥貼,這一家子老的老小、小的小,撂路上怎麼辦?

    羅老安人卻是習慣了,對兒媳婦道:「這個並不是很急,還要到部裡辦交割。那邊交上了印來,這裡到部裡領了文書印信。還要再拜訪些個親友,他們或有盤纏饋贈。歸置行囊安排車輛的時候,也要將這些空出來。」

    韓燕娘壓下了無力感,用心跟婆婆學著,恨恨地想:這爛泥糊不上牆的貨,還是得收拾!口裡答應著婆婆:「是。這一路不知道是走旱路還是水路?需要帶什麼人去?我年輕,沒經過這些事兒,還得請您多指點。」這不應該是男人操心的麼?!

    羅老安人終於有了一點「有了兒媳婦,我果然能夠輕鬆一點了」的感覺了,雖然還是不太放心新媳婦獨自操辦,好歹有了跑腿兒的人了。經過這段時間的觀察,韓燕娘管廚房也頭頭是道,處置人際關係也頗為周全。

    老安人年輕的時候,丈夫也曾做過官兒,也曾帶著家人回老家,經驗自是比韓燕娘要豐富得多,從中指點一二,韓燕娘便受益匪淺。羅老安人自己動手的時候兒不多,倒是宋婆子,上一回是全程陪同的,老安人便命她去「襄助太太」。韓燕娘這才知道油衣油布等還要備齊,放在伸手能夠得到的地方,又要準備些小零嘴,再買點深色的布,略縫上了邊兒,以備路上方便時用。林林總總,忙進忙出。

    韓燕娘忙了數日,待到賀敬文從部裡領了文書印信,才陪著羅老安人往羅府去一趟,告知要遠行的事兒。

    因先前的事兒,兩家如今是淡淡的。羅太太心裡尷尬,面上卻裝作若無其事,平平靜靜接待了小姑子婆媳倆。羅老安人對這嫂子有氣,以為侄媳婦嘴巴不好,必有嫂子的縱容。走過來不過是因為這裡是娘家,不好斷絕往來罷了。今見嫂子一副淡淡的模樣兒,心說,我這就要遠行了,這把年紀,下回還不知道見不見得著了,你就這樣!

    張口便說:「那宅子,就空在那裡了,交給他叔給照看著,別當是進了賊。」

    羅太太坐不住了,身子半起來,又壓回了椅子裡。蓋因這宅子一直是交她家照看的,為的是賀敬文入京趕考有個舒服的落腳地兒,三年用一回,一回撐死了三、四個月,餘下的時候,都是她在使。以為小姑子再遠行,不托給她,又能托給誰?托人照看,可不得好聲好氣兒麼?

    豈料人家不托給她了!

    羅太太怔怔地說:「那是你的陪嫁宅子。」

    羅老安人道:「是呀,所以我處置得,又不是要胡亂發賣了。嗯,租出去收幾個房錢,也好貼補些家用。我兒做了官兒,應酬多呢。」

    羅太太啞口無言,又不好意思叫嚷出來,還沒到窮得急眼了的時候,不好意思丟下「體面人家」的面子。只得怏怏地道:「他們家如今有能照應的人麼?這一帶都是官宦人家,照應得過來?」

    羅老安人本不想以勢壓人,此時也賭氣道:「容尚書那裡,我留了話兒了。」

    羅太太這才想起來,原來小姑子還有這門貴交,不得不偃旗息鼓。等晚間卻向羅煥抱怨:「她這什麼意思?現成的親哥哥家在這裡,陪嫁的宅子不交與咱們來打理,倒要交給出了五服的本家!這是恨毒了你呢。」

    羅煥心煩道:「你懂個p!」這是近年來少有的嚴厲的口氣了,將羅太太氣得不輕:「你說什麼?!我還不是為了這個家,為了你?這一大家子人,都要我操心,你都做了什麼了?」說著說著便哭了起來。

    羅煥想抽這個傻媳婦兒,一甩手,怒道:「你嚎的什麼?將有孫媳婦的人了,還這般撒潑,要臉不要?你有腦子沒有?你生的這些兒子,有一個有出息的麼?想過他們要怎麼辦麼?」

    羅太太一直嚶嚶嚶,丈夫的話也只聽了個模糊,直覺得比較重要的時候,才止了聲音,一擦眼淚:「怎麼?」

    「外甥再如何,背靠著尚書府,又補了外放的官兒,你生的兒子,年紀比外甥大,卻連個舉人都沒撈上,以後何以立足?說不得要靠人家提攜呢!你倒好,好好的親戚叫你攪得要不上門了!」

    羅太太一陣恍惚:「就你那外甥?」一直以來,賀敬文在她的心裡,那就是個不會來事兒的棒槌,走了狗屎運考中了舉人,其餘一事無成。不以為賀敬文會有什麼出息,自然也就沒有什麼尊敬。猛聽丈夫這麼一說,她還轉不過彎兒來呢。

    羅煥左手遮眼,右手連擺:「你讓我靜靜,叫外頭不要吵鬧!收拾些盤費禮物,好生送妹妹和外甥!自己想想,一個生員、一個縣令,哪個貴重?縣令可定本縣生員前程!」

    羅太太一驚:「哦。」

    羅煥覺得,這老婆比他外甥也聰明不到哪裡去!打定主意,要跟妹妹好好聊一聊。外甥是個棒槌,說了他也不聽,反招他煩,不如與妹妹講。只要妹妹說兩句好話,外甥總是要聽進去一二的。

    這羅老安人接待完了哥哥,又接收了羅二奶奶帶人送來的盤費,略揭開上蓋的綢布一瞄,便說:「家裡日子也緊巴巴的,又來送這個做什麼?」

    羅二奶奶陪笑道:「總是家裡一番心意,姑太太別嫌少。這裡有這麼一份兒念想,路上也多一分兒太平。這幾塊皮子,路上蓋腿使。」

    羅老安人順手撚了一塊銀子給她:「都不容易,天冷了,做點熱湯水吃。」

    羅二奶奶開開心心地回去了,羅老安人喃喃地對兒媳婦道:「看見了麼?還是做官兒好。兒子做了官兒,就不受人欺負啦。等老爺回來了,叫他來見我。見識了這樣的人情冷暖,他總該用心將官做好了吧?」

    韓燕娘唯唯,低聲請示:「那這些皮子,要怎麼收拾?現在做怕來不及了。」

    羅家送來的皮子,羅老安人還真沒大瞧上,做衣裳也來不及,也不夠好,不如掛車裡擋風了。至於家裡人穿的皮襖袍子斗篷,她早命人去置辦了,她年輕在京的時候,婆家娘家都富裕,眼界自然是高的。

    容尚書府那裡,也送了些製成的斗篷過來,做工可比尋常裁縫強多了。羅老安人就打算出京那天,全家都穿容家送的斗篷,圖個吉利。

    韓燕娘聽了這吩咐,也覺得沒有問題,答應了一聲,卻又吩咐花兒、果兒兩個:「跟宋大娘請教請教,皮子上頭縫幾個扣兒,好往車裡頭掛。再看看哥兒姐兒們的行李收拾齊全了沒有?一應的鋪蓋、衣裳、首飾、書本子,都造冊,叫他們的奶媽媽守著,要的時候不許出紕漏。」

    花兒果兒兩個卻是不識字的,要造冊,又是一種麻煩事。好在家裡還有幾個識字的僕婦,方解了這一時之憂。韓燕娘愈發立意,等閒下來要調教丫頭們識字懂事兒。

    賀瑤芳對此並不以為意,比起她上輩子的行頭,小孩子能有幾件東西?全在她腦子裡。見屋裡亂,便命綠萼拿了個拜墊,悄悄往屋後僻靜處放下了,對著禁宮遙拜了三拜:【此去不知何時能再見,願娘娘保佑,妾全家平安,也為娘娘了卻一樁麻煩事。】

    綠萼看著,也不問,也不說話,只管等她拜完了,扶她起來,再將拜墊收起。主僕二人沒事兒人一般又回去了,旁人竟不及察覺。回來再往張老先生處說話,張老先生正在收拾書本,一樣一樣的安排好了,命小廝看著。

    見她來了,就忍不住想她差點喝符水的倒楣相兒,胖老頭兒笑得見牙不見眼的:「小娘子,這又是要說什麼?」

    賀瑤芳白了他一眼:「您這會兒還笑得這麼開心!」

    胖老頭兒蹲下來就是個大肉墩子,依舊笑吟吟地道:「那有什麼辦呢?總不好我現在逃回原籍吧?你們可怎麼辦呢?」

    賀瑤芳啞然,張老先生能跑,她家全家是跑不了的。除非她想法子打斷她爹的腿!張老先生又占一回上風,心情大好,道:「與其想那沒邊的事兒,不如想想眼下,令尊要怎麼辦?」

    賀瑤芳乾脆也蹲了下來:「想好了。」兩宿沒睡好覺,終於叫她想出個辦法來了。

    「願聞其詳!」

    「本來就傻,那就傻到大家都知道唄。他棒槌,就說他天真;他不近情理,就說他只認律法;他不通俗務,就說他性喜文雅。」一句話,給他樹立起一個天真爛漫的好人形象!傻貨也要包裝成蠢萌,就這麼簡單!

    張老先生笑道:「高!」

    「這個他自己做不來,得咱們給他鼓吹。」

    「老朽就知道,跟著小娘子,總是能開眼界的。則楚王之事?現在揭出來,眾人只會當你比楚王還傻。反之前揭出來,令尊還在楚王封地上,怕要被報復。」

    賀瑤芳心很累地道:「走一步算一步,不是還有容尚書麼?我記著日子,大約在元和十年前後,咱們提前上書得了。成與不成,總是報備了。到了地方再看有沒有逃匿的辦法。頭一條要緊的,是千萬不要與楚王攪在一起。」師爺不就是幹這事兒的麼?即使主官不樂意做,一個師爺、一個親閨女,也是很容易在這中間搗鬼的。

    張老先生悠然地道:「如此看來,也不是很難。有生之年,能阻一場大禍事,也不枉此生了,不是麼?」

    賀瑤芳一怔:「我早先只想不要再家破人亡便好,想幫過我的人也渡過災劫便罷。我或死或遁入空門,也不枉有這番奇遇了。確是不曾想過有先生說的這般抱負的。」

    張老先生抖抖腳:「造化弄人。時勢造英雄,事情來了,躲也躲不過,不如迎頭痛擊。」

    賀瑤芳也覺得腳麻了,撐著肉墩子站了起來,跺跺腳:「拼了!」

    「哎哎哎,拉我一把,你摁著我算怎麼回事兒啊?對了,先給東翁順順毛再說吧。」

    剛升起了普救眾生的偉大志向的前太妃,瞬間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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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不知道羅老安人與兒子說了什麼,此後,賀敬文一直精神奕奕,待人也有了些笑臉兒,胸脯兒也挺了起來。弄得羅太太暗罵他「小人得志」,暗地裡還得攛掇著小兒子羅五跟他「好」。

    羅五近來被賀敬文冷落,還不想去。被羅太太催促著:「凡要搬遷的,在舊宅裡總有些物事是帶不走的,或是發賣或是送人。你姑媽家死要面子,發賣她怕是做不出,與其放在那裡生蛆,不如你弄了來使。少囉嗦!你們弟兄五個,我縱偏疼你,也不好多做什麼,家裡這麼多雙眼睛看著呢!現有的機會,我指點你,你還不快去?你那表兄,傻,可比他娘好哄多啦。」

    羅五只得挨挨蹭蹭過去了,賀敬文心情正好,也與他一道吃酒,也與他閒話,就是想不起也送他東西!反是羅二奶奶,因往賀家走得近,很得了一些好處。羅五只得暗歎晦氣,臘月裡,賀敬文的官袍做好,再也拖不得,只得頂風冒雪地上路,羅五還被父親催逼著去送行。

    到了城外一瞧,容尚書家還真的來人了。來的是容翰林,他比他哥閑,又心疼他哥一把年紀還要還祖宗欠下的債,索性代哥哥跑這一回,反正就受這一回的堵,忍忍也就過去了。哪知賀敬文對他很是恭敬客氣,驚得容翰林抬頭望天,以為天上飄的不是雪,是迷魂藥。

    因為同情孩子,容翰林還特別問了一句:「真不叫俊哥留在京裡?你我這樣人家,孩子總要走科場路的,京裡學問人多。托大說一句兒,我家裡教導亦好。總好過離京千里的地方不是?」他是真心疼容家的孩子,有這麼個爹,說壞不壞,可也僅限於不嫖不賭了。女兒還好,聽說這賀家後妻本份俐落,這兒子要是跟著個不靠譜的爹,那日後麻煩大了。容翰林很喜歡賀成章少年老成的樣子,見過兩次面,很想逗這小子。

    賀敬文卻以為兒子是自己的責任,既授了官兒,又不好再多麻煩容家,兒子須得老子教導著才好,婉言謝絕了:「老母捨不得孫兒。」老安人也是捨不得七歲的孫子孤身人一在京裡。那句話兒是怎麼說的?梁園雖好,不是久居之處啊。

    容翰林遺憾地道:「那也還罷了。記著家兄與你說的話兒,到了地頭,先找個穩妥的師爺。」

    賀敬文也痛快地答應了。

    已做了尚書的王侍郎家卻不曾再派人來,零零星星來的幾個人,都是賀敬文得了張老先生指點,往同鄉會館裡跑的時候認識的幾個人。天忒冷,一群書生經不住凍,溫酒的小火爐都像要結冰了一樣,眾人只得吃一杯冷酒,匆匆告別。

    羅五郎白受一回凍,也沒撈著什麼,只知道容尚書他兄弟過來了一回,回去不免又被羅太太一通埋怨。灰頭土臉鑽回房裡,跟媳婦兒抱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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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終於告別完了,賀敬文原本還想騎馬高歌出京城,享受一下羅老安人所言之為官的風光。在他心裡,做官當然是要上為君下為民的,等赴任了,就得將一切小心思收起,做個旁人挑不出毛病來的好官,這一路上麼……還不興他高興高興?

    可老天爺不賞臉吶!小風吹著,小雪下著,冷嗖嗖的!手都快拉不住韁繩了,還唱個鬼!賀敬文只得萬分遺憾地下了馬,鑽進了兒子的車裡。

    賀家這一回出行,大半細軟都帶上了,依舊是一行十輛大車。羅老安人自乘一輛,韓燕娘帶著女兒們乘一輛,賀成章就與張老先生一輛車。三個乳母並洪姨娘一輛車,捎帶著綠萼。宋婆子帶著個小丫頭在老安人車上伺候著,其餘僕婦一輛車。又有一輛車,給隨行的男僕們歇腳。其餘便都是裝載的細軟了。

    賀瑤芳懷裡揣著手爐子,被韓燕娘裹在張狼皮褥子裡,褥子裡還放了個湯婆子,整個人暖烘烘的。韓燕娘還是覺得她無精打采的,柔聲哄她:「下雪了多好看吶,等到了前面驛站裡頭,咱們賞雪唄。我小的時候,爹娘也帶我賞雪來。到了後來,可再沒賞雪的心情啦。」

    賀麗芳奇道:「為什麼?」

    韓燕娘給她也扯扯皮褥子,囑咐她拿好了手爐子,不要叫火星子燎了皮子浪費了東西,才說:「煩心的事兒多啊。我幼年喪父,愁吃的都來不急,哪裡還有心情管別的?」這麼一想,現在這日子,煩是煩了些兒,這丈夫面是面了些,對她還說,還算是出了苦海了的,「我現在過得,還真是不錯了。總得知足啊……我也是讀書人家的女兒,哪能想到還有要賣力氣養活母親的時候呢……光靠爹,也太不牢靠了……」

    賀麗芳見這繼母眼神兒也飄了,手上也停了,出神兒想事情去了,心裡也生出一些淡淡的惆悵來,又說不出是個什麼滋味。她妹妹卻十分明白繼母的心,世事無常,令人歎息。打起精神來,賀瑤芳擠出絲笑來,正待要說:【總要自己不放棄,才會有好日子。】

    韓燕娘揉揉她們的腦袋:「記好了,哪怕遇著再難的事兒,你們自己也得挺住了。自己都挺不住,就熬不過有好日子的時候了。我要不盡力侍奉母親,誰個說我是孝順能幹?哪能叫保媒的人說給你們家來使奴喚婢?」

    賀瑤芳深以為然,心裡覺得與這繼母更親近了幾分。賀麗芳道:「太太現在只管安坐,且有福享呢。爹做了官了,俊哥將來出息更大,自然要孝敬父母的。」

    韓燕娘笑道:「那我就等著啦。」

    娘兒仨倒是一路說笑,韓燕娘年輕,還記得小時候的一些遊戲,翻個花繩兒,講個故事,仿佛又回到了無憂無慮的時候。每到一地,卻又得迅速下車,看賀敬文命宋平取了文書,住進驛館裡,她便要安置房舍的分配,關照老老小小的飲食,一路竟不出錯,頗得上下歡心。

    僕役因其痛快,不像老安人繁瑣糾結,也不象賀敬文甩手不管還要嫌做得不好。老安人等因其妥當周到,都覺順心。一路行來,竟比在家裡那幾個月還能得人愛敬。便是宋婆子,在京裡時,韓燕娘總覺得她叫「太太」時有些皮笑肉不笑,等出了直隸地界兒,這婆子的聲兒已經摻了絲蜜了。

    原本以為這已經是這次行程最大的收穫了,萬沒想到一行人踏進楚王封地沒多久,就來了一件更令人對韓燕娘刮目相看的事情。

    他們遇到流寇了。

    彼時正值寒冬,賀敬文的說法是:「快些趕路,到了寧鄉好過年。」因走得急,也就沒留神四周,等聽到一陣嗚哩哇啦的時候,十幾號餓飲服已經沖到車前邊兒了。也有兩個執砍刀的,餘者皆舉著木棍。上來先砍翻了賀敬文坐車的車夫,接著便配合默契,認准了,要不把車夫砍了,要不將人一棍打到車底。

    賀敬文從車窗裡滾了出來,也不知他哪裡來的力氣,將車窗的欞子都撐破了。連滾帶爬地跑出來,一面說:「我是朝廷命官!」一面滾去羅老安人的車邊兒上要救他老娘。

    賀麗芳膽子雖大,也嚇得不輕,拽著她妹妹往角落裡縮,一面跟韓燕娘說:「你幹嘛呢?一塊兒扯皮褥子蓋身上。」

    賀瑤芳咬牙道:「把細軟拿出來丟到外面,要他們搶去!娘會駕車麼?往前沖,驛館不遠了。」

    韓燕娘卻頗為鎮定,先將姐妹倆蓋好了,順手撈起撥木炭的火筷子,撩開簾子就捅翻了一個才將車夫打下車的流寇。

    前太妃&太妃她姐:=囗=!

    真是萬萬沒想到啊!#我的後娘是位女壯士#

    接下來就瞅著韓燕娘真大殺四方,捅翻了一個流寇,搶了他手裡的木棍,虎虎生風地抽飛了一個要砍賀敬文的匪首,還不忘吼丈夫:「將咱們的人集中在一處!我看不過這麼多的來!」

    再把兒子從車裡拖出來,跟女兒扔作一堆。流寇大冷天的出來搶,也是餓得極了的,見個女人出來攔著他們發財,很快被激怒了。很於是丟下旁人,來要先弄死她。

    有韓燕娘吸引火力,其他人得以喘息,也有僕婦惜命跑了的,也有留下來的。張老先生定了神兒,戳一下賀敬文,將他嚇得小小叫了一聲。張老先生黑線地出主意:「快,將人集起來,幫太太吶!他們人少,趕緊的!叫個女人面在前面做甚?咱們這裡壯丁也有六、七個了,瞅准了,逮著一個人往死裡打!打死換下一個!」

    前太妃抱著姐姐、靠著哥哥,欲哭無淚:我這是走了什麼黴運唄!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6 08:57 AM

第41章 形勢比人強

    流寇襲來的時候,羅老安人正在打瞌睡。半夢半醒聽到喧嘩,因對兒媳婦漸漸放心,她只皺一下眉,等兒媳婦處理了事情,還她一片清淨。宋婆子陪著她,卻不很敢打盹兒,將車簾子小心撩開一道縫兒往外瞧。一看不打緊,一聲尖叫卡在了嗓子裡,急得去推羅老安人。

    車上主僕才發覺事情有些不妙,羅老安人喊道:「快看你們老爺在哪裡,他可不能出事兒!」

    讓老安人欣慰的是,兒子也想著她,正灰頭土臉的往她這兒爬呢。

    羅老安人此生,對「生了個兒子」這件事情分外感激的情況只有兩次:一、丈夫死了;二、就是現在。

    第一次,她抱著兒子,免于改嫁、免于將家業交給賀家本家族人,覺得這兒子沒有白生。第二次,兒子這麼危險的時候能想到自己,她便覺得這個兒子沒有白養。羅老安人滿心感動地抱著兒子的胳膊:「我沒事兒……」母子倆還互相安慰了兩句。

    可有時候,感動是當不了飯吃,也不能擋災的。場面太亂,賀敬文將身掩在母親身上擋著,眼瞅著一根大棍劈了下來,不死也要脫去半條命。賀敬文閉緊了眼睛,心裡哀自己壯志未酬身先死。羅老安人不由驚聲尖叫:「救人——呃……」

    卻是兒媳婦隔著三丈遠甩了一支鐵筷子來,將那持棍的賊人給捅翻了。老安人的尖叫啞火了,賀敬文猶緊閉雙目,等了一陣兒身上不見疼,才睜開一眼。一看,頓時嚇得雙腿一軟——「娘娘娘娘娘娘,死死死死,死人了啊!」

    可不是,這一下兒忒巧,叫韓燕娘特意鏢她都不帶這麼准的,好死不死戳人太陽穴裡了。賀敬文沒兩眼一翻厥過去已經是表現出色了,哆嗦著爬了起來,扶著羅老安人,也不知道往哪裡躲,忽然又想起來:臥槽!我兒子閨女呢?

    等一番忙亂過後,老婆已經穩住了局勢,賀敬文整個過程的表情都是「=囗=」這樣的。張老先生過來給他支招,他也渾渾噩噩地照辦,老安人催他找兒女,他也跌跌撞撞去行動。

    賀瑤芳看著這突然冒出來的一個眼熟的腦袋,很想哭給他看。哪家遇到了土匪,是老婆在外面開片,老公在後面哆嗦的啊?!啊?!賀麗芳已經撲過去抱著親爹的腦袋哭了起來:「爹啊——」剛才要端大姐的架子安撫弟妹,說到底她也不過是個孩子而已。可算是見著家長了,眼淚嘩嘩地往下掉。

    被長姐一哭,賀瑤芳想起重生以來種種倒楣,繃不住也撲上去哭了,父子四人哭作一團。

    還是賀成章比較靠譜一點,哭了一陣兒,爬起來抹抹眼睛,推推他爹:「爹,別把娘一個人扔下邊兒啊。」

    賀麗芳反應得很快:「對對對!爹,你不是做官了麼?叫人弄死這起賊子!快救娘去!」

    賀瑤芳拿手絹兒自擦了臉,又往賀敬文手裡一塞,遞手絹兒的功夫就看到賀敬文的表情有那麼一絲的不自在。當場便說:「阿婆呢?」

    賀敬文搶過手絹兒就奔羅老安人去了,賀麗芳嗔道:「你要s……嗐,那位剛救了大家,你不叫爹去看她?爹從阿婆車裡過來的。」賀成章悶聲道:「二娘還小,你嚇著她。二娘,你一向對娘親近的,不要害怕,娘,咳咳,打人是凶了點,那打的不都是惡人麼?」

    賀瑤芳又是感動,又想抽他們:我知道她是好人,知道她對我們好,我沒嚇著啊!被嚇著的是咱爹好嗎?你們沒有發現嗎?他那劫後餘生的小表情,拽了我的手絹兒就跑,跟後面有狼攆著似的!不把他支開了,再從後娘這裡下功夫,特麼你信不信他這輩子對著這老婆就硬不起來了啊?

    有本事的男人呢,不怕老婆厲害,胸襟寬廣的男人呢,還喜歡老婆有能耐。越是不自信的男人,就越想拘著老婆,壓著、踩著,得將她的傲氣滅了,傲骨折了,才肯甘心,生怕被她壓了一頭去。那沒本事的男人呢,看到有本事的老婆,他都不敢親近!

    前太妃對男人習性頗有研究,上輩子靠研究皇帝吃飯,那皇帝又是個典型的神經病,是以對這類男人一看一個准。賀敬文達不到這皇帝那麼討厭、想叫人弄死的程度,可見到這麼個能殺人不眨眼的老婆,他必然得怵啊!韓燕娘還年輕呢,人又好,總不能一輩子這麼相敬如「冰」,叫後娘守空房吧?好歹養個自己的孩子啊!

    思及此,賀瑤芳看那邊兒韓燕娘已經收了手,留給幾個健僕拿繩子捆人,揚聲慘叫:「娘啊——」

    韓燕娘本欲去向老安人問安,看老太太嚇著了沒有,要是驚著了,那就得輕車簡從,奔最近的驛站去請大夫看病了。萬一有個三長兩短,賀敬文沒上任就得丁憂!猛聽得小閨女叫她,還叫得極慘,看丈夫守著婆婆,她自己便奔小閨女那兒去了。將人抱起,顧不得額頭亂髮還被血糊在腦門兒上,就笑著哄她:「怎麼啦?咱們二姐兒怎麼哭啦?小臉兒哭得跟花貓兒似的。好了好了,沒事兒了。」說著,還伸手擋了一下小閨女的視線,不令她看到血腥的畫面。

    這要真是個孩子得嚇死!賀瑤芳由衷感謝上輩子的繼母柳氏,因為她,自己很過了一陣兒苦日子,撕打罵人的本事也總結了很多,打男人不行,等閒跟相仿的女子幹架,鮮有敗績——她腦子好使,總結出了一套捏麻筋的法門兒。現在人小,捏韓燕娘這位女俠有難度,不過她被韓燕娘抱著,踢人倒方便!人腳上的力氣總是比手上大的。

    賀瑤芳蹬蹬腿兒,「不小心」就踹到韓燕娘的手肘上。韓燕娘冷不防挨了這一下,手一松,見小閨女就要被她失手扔地上了,自己先嚇了個半死,忙曲著身子接她。賀瑤芳故作驚惶,又加一把勁兒,踩她膝上了。韓燕娘再站不穩,還要顧著小閨女的安全,倒地上猶抱緊了女兒,拿身子給女兒墊著。

    就聽賀瑤芳哭叫:「娘,娘,娘你怎麼了?快來人啊!我娘嚇昏了!」

    【我不是嚇的……】韓燕娘剛剛跟人幹完架,氣還沒喘勻,胸口又壓了個還沒褪了奶膘的小胖妹,沒翻白眼已經不錯了,完全說不出話來了。竟是真的要被壓得閉氣了。

    賀敬文那邊安慰著母親,羅老安人感動完了,見他沒事兒,又不搭理他了:「去看你媳婦兒,這回多虧了她了。還有,俊哥和她們姐妹,你這做爹的還不去安撫?這裡收拾善後的事兒有我呢!咱們緊著些,往驛館去,再拿你的名帖,投到這裡的衛所,請他們派人護送,就手將這起賊子交給他們。」

    賀敬文定下神來就回想起老婆殺人的英姿,又不好意思說自己對女俠太「敬畏」,被親娘催著還不肯動。搞得老安人方才的感動又被他這麼粘乎乎的性子給粘沒了,怒道:「你磨蹭什麼呢?等下一撥土匪吶?!」

    賀瑤芳的哭聲就是這會兒傳來的,沒哭兩聲,就變成了三重奏。縱是有戒心的賀麗芳,也覺得後娘是個捨己救人,救大家於危難的好人,聽說她昏倒了,跳下來就撲了過去:「娘!」

    賀成章比姐姐矮,慢了半拍也過來了,哭了一聲,覺得不對味兒,伸手把妹妹給抻了起來——擦!不會是你給壓的吧?揚聲叫:「花兒、果兒呢?」花兒跑了,果兒還在,顫巍巍過來要攙。賀瑤芳在哥哥手裡又叫了一聲:「爹——」

    張老先生圍觀了一陣兒,跑回車上,將茶窠子裡的茶壺拎起來晃晃,還有半壺溫茶水沒有灑,尋了個沒破的杯子,倒了一杯,遞給賀瑤芳:「壓壓,累著了吧?」

    前太妃:快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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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敬文這回來得倒快,看韓燕娘倒地上,氣還沒順過來,搶過去將她的腦袋放在自己膝上,一面為她順氣,一面喚她:「燕娘,燕娘……」

    賀成章把妹子從繼母身上抻起來的時候,韓燕娘就好受多了,聽說花兒跑了,又氣了一回,剛才砍人太用力,有些脫力,索性不起來了,等果兒扶她起來。待賀敬文過來了,她心中一動:原來如此!你什麼時候能爭點氣啊!小閨女還真是我的福星啊!

    一瞬間,韓燕娘就想通了很多事情。心好累,隨他獻殷勤吧。

    果然,還是前太妃這樣的熟練工對付各種男人有辦法,此後幾十裡地,賀敬文跑上跑下,籲寒問暖,直到投宿。

    賀敬文正經的官身,帶著文書住進驛館,自然有驛丞比照著他的品級給他安排應有的待遇。見著這一行人的時候,又黑又矮的驛丞居然沒覺得驚嚇:「喲,您也遇上啦~」他這官話說得還帶著口音,又要學著京裡的用詞,聽起來不倫不類的。

    賀敬文也沒空與他計較,回頭一看,老娘已經累癱了,老婆也脫力躺那兒不能動了(其實是氣的,不想動了),只叫他:「燒了熱湯來洗漱,再安排下熱茶熱飯。」賀敬文自己又彆彆扭扭地指揮著清點人口——跑了五個僕婦,還要安排房舍等等。他並不擅長這等事,口令也下得顛三倒四,上一句叫宋婆子「伏侍安人歇息」,下一句又說:「宋媽媽去廚下看看,將家裡忌口的說與廚子。」宋媽媽才攙著老安人沒走出三步遠呢!

    賀麗芳依舊是拽著一弟一妹,正吩咐著胡媽媽:「要些熱水給太太。」見這實在是不成樣子,自己跳了出來:「爹,我來吧。」

    賀敬文很想就這麼不管了,可一看閨女那身高,又默默將話咽了:「你小孩子家……」

    【小孩子在這些事情上也比你頂用!】賀瑤芳心底默默吐槽,堅定地站到了姐姐一邊,對賀敬文道:「爹,阿婆不是叫你寫帖子麼?」

    韓燕娘又放心不下孩子,更放心不下賀敬文寫帖子,介面道:「老爺帖子不好寫,仔細斟酌,我還行。」說著還大喘幾口氣。這戲她會做,她母親生前身體不好,依樣畫葫蘆學一學就是了。

    賀敬文道:「帖子不用你擔心,我會寫的。」

    韓燕娘道:「老爺不知,這天下衛所,就沒有不吃空餉的。軍戶還要種田呢,能抽出來的人手不多。您得跟當地的指揮好好兒說,才能通融一二——您又不是他上司,怎麼能隨意調動人手?」

    賀敬文奇道:「你怎知道的?」

    韓燕娘歎道:「我嫁你之前家裡沒有親戚幫襯,乃是因為與舅家斷了聯繫。我舅舅是世襲的百戶啊……這裡頭的事兒,不少。」

    賀敬文聽便信了,發怒道:「豈有此理!竟吃空餉!我要參他!」

    韓燕娘這回是真的氣得喘了:「使不得!」

    張老先生也忍不住了,對賀敬文道:「東翁,你今天參了,明天他就能把人頭補齊。娘子說的是,你們不相統屬,遇著了事兒,他是該派人護送,可護送的人用不用心,就不好說了。不管您信誰的理兒,事實就在眼前。要說太平盛世,不該有流寇,可偏叫東翁遇上了不是?」

    賀敬文勉強被說服了,張老先生架著他去寫帖子去了。韓燕娘對長女招手道:「大姐兒,你來,我教你怎麼吩咐他們做事兒。」

    若是沒有波折,韓燕娘想收伏這家裡上上下下,且得再磨個一年半載。遇上了這等事兒,正是建立威信的大好時機。她的命令,經賀麗芳的口傳達下去,雖少了幾個人,做起來居然出奇的高效。

    一切整頓完畢,不過花了小半個時辰。賀瑤芳已經抓了荷包裡一把銅錢,叫何媽媽跟驛卒換了一壺好茶來,連幾個杯子一併拿了來,給韓燕娘斟上了解渴。心裡卻想,衛所如此敗壞,怨不得當年楚王能鬧那麼大的事兒。

    ————————————————————————————————

    衛所那裡來人倒是極快,這附近正有一個千戶所,千戶帶著親隨,連夜趕了過來。賀敬文一行人又驚又累,匆匆用了些飯,安頓下來便睡下了。將將睡著,就聽到有人砸門!

    賀敬文是帶著起床氣去見客的。

    張老先生人聽到聲音,也披衣而起,聽說賀敬文要見千戶,忙穿了衣裳跟著出來。頂頭遇到了賀敬文,賀敬文心情雖差,還挺關照老人家:「老先生也被吵醒了?鬧了一天也夠累的了,去歇著吧,我來應付。」

    張老先生忙說:「東翁此言差矣,我既是東翁幕僚,理應陪伴的。官場上的交涉,頂好再帶一個人,配合著來。東翁不好說的,我來說,我挑破了,東翁再接著說。這些都是師爺該做的,不然要師爺何用?」

    賀敬文氣昏了頭才有幹勁兒沖去見人,實際上,聽說要見武夫,他就有些不好。韓燕娘的母親跟舅舅斷絕來往,除了不可說的是非之外,也少不了文武之間的嫌隙。總是文人瞧不起武夫粗俗,武人看文人頭疼。

    有人陪著,那可真是好!賀敬文客氣一句:「有勞。」與張老先生一同去見這千戶。

    千戶姓李,被人從被窩裡挖出來的時候,差點要抽刀砍人。後聽說文士出身的朝廷命官差點一家都填坑裡了,嚇得連夜跑了過來——科場出來的就是一群瘋狗,還是一群會抱團的瘋狗,平時自己掐得火熱,一遇到武人,又特麼共禦「外侮」了。簡直莫名其妙!

    李千戶打定了主意,要將這事兒抹了去,否則不但湘州府知府要倒楣,他這個守衛的千戶也要吃瓜落。

    一見賀敬文他就樂了:嘿!這是個棒槌!

    老官油子走路是什麼樣兒?不急不緩,卻又將什麼都收在眼底。菜鳥是什麼樣兒?昂首挺胸,目不斜視。前者整死你都不知道怎麼死的,後者死者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死。

    張老先生歎息一聲,攔下了聽著個千戶陪禮道歉允諾派兵護送之後就樂得大手一揮,要將幾個流寇交給李千戶的「東翁」。

    李千戶就怕這精明師爺說話,雖然這師爺看起來,不大像旁的師爺那麼精明外露,反像李千戶小時候最怕的那個私塾先生。私塾先生說了:「還請千戶立個字據。」你把我們的人提走了,必寫回條,這是官場的規矩呀。

    李千戶眼見這事兒要留個把柄在人手裡,只得暗叫倒楣,他看到了,那個菜鳥愣頭青一臉的恍然大悟,像是要找他理論。在不能一刀劈了他們的時候,當兵的最怕跟讀書人「理論」了。李千戶一拍腦門兒:「瞧我!才睡下就聽說這裡出了事兒,趕得急了,腦子都轉不過來了。不是老先生提醒,險些誤事。」

    寫好了條子領了人,一應都是張老先生在辦。賀敬文放下心來,覺得這師爺請得真是划算極了。

    李千戶寫完了條子,十分之不開心,忍不住攛掇了賀敬文一句:「今日這事,您得跟本地汪知府通個氣兒。估摸著是流民,沒了田地,不得不……咳咳。」

    張老先生想咬死他!

    賀敬文卻認了真:「是極,待我到縣裡辦了交割,便去拜訪府台大人。」

    李千戶帶著人,開心地走了,總不能他一個人被這棒槌膈應吧?!那位汪府台,也是進士出身,自己踢斛淋尖、多收火耗、題匾收潤筆,撈錢的買賣一樣沒落下,還串通著暗中加捐賦,又收孝敬,偏偏裝個君子樣兒,說他們大頭兵粗魯野蠻,還嘲諷他「喝兵血」。

    誰還不知道誰啊?

    為了讓這個死棒槌去捶捶這老對頭,李千戶也要讓這棒槌安全抵達嘍!回去就點了一彪人馬,護送了賀家一行人往甯鄉去了。

    ————————————————————————————————

    此地離寧鄉不過兩日路程,走得急些,一天能到。時間既短,又沒什麼功夫跟小女學生交流,張老先生一路都在打盹兒。到了地頭兒,才抖擻了精神下車來,聽果兒奉了太太的命給那衛所領隊的百戶包紅包。忽聽一聲:「先生。」

    他就蹓躂到了小女學生那裡,聽小女學生悄悄地說:「好機會!」

    她所謂的好機會,乃是賀家路上遇險,此事不能壓著,必要上報一下。至少是通報了這地方並不太平,別遮著掩著。哪怕汪知府給小鞋穿,鞋小不過是擠腳磨水泡,總比一床被掩了,日後被砍頭強。當年多少地方官兒,就是因為這個,每每上報朝廷「楚地太平」,一等出了事兒,朝廷發現怎麼這麼多匪類被招攬了?

    往上一數,頭先二十年裡報喜不報憂的都被翻出來秋後算帳了。

    張老先生深以為然,趁著賀敬文還沒見汪知府的功夫,先給他下迷藥:「東翁為政一方,怎麼能欺瞞朝廷呢?」

    賀敬文道:「正是!我要具本!」

    張老先生就怕他胡說八道,同一個道理,你叫不同的人作文章,寫出來的會是千差萬別。這就是為什麼有人當狀元,有人一輩子做童生。在寫這官樣文章上頭,賀敬文就是個萬年老童生。張老先生便兜攬了這生意:「我是東翁師爺,理當為東翁分憂。東翁這幾日會有許多事的!見知府前,且要將本縣主簿等人見上一見,還要再聘一錢谷師爺……」

    賀敬文倒信這張先生,忙說:「有勞先生了。」又讓小廝去跟老安人和太太講,給老先生的份便以後多加一道肉菜。

    張老先生欣然接受了!

    前太妃卻有些不好!

    第二日,賀敬文送走了衛所的護送的百戶與兵丁,在衙裡接見縣丞、主簿等人。羅老安人與韓燕娘便見這些人家的娘子,那彭縣丞的娘子三十來歲年紀,戴著銀絲的鬏髻,因將過年,穿得很是喜慶,玫瑰紫團花的立領褙子,還吊著灰鼠領子,襯著面如滿月。

    說話也很痛快:「太太的敕命快也得過了年才能下來,要隨縣父母去王府拜見,怕是不及著品裝了。就穿正經的大衣裳,戴髻子就行了。那王府很是和氣的,又得宮裡看顧,能走得近些且有好處呢。前頭調走的那位張父母,可不就是事王頗謹慎?」

    賀瑤芳被繼母帶在身邊兒,猛聽得這句話,不由悲憤萬分:【你娘!到了藩王封地上做縣令,當然要拜一拜地頭蛇啦!反王是那麼好拜的麼?】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6 09:00 AM

第42章 官場呆菜鳥

    前太妃目下最怕的就是聽到「楚王」二字,可偏偏「楚王」兩個字就是不放過她。她想的是,「如何躲開與楚王的關係」,現實卻是,她爹娘必得往楚王那裡走一遭不可。朝廷官員,是不須與藩王如何親厚,甚至與藩王太親厚了,反會有嫌疑。

    可楚王他不一樣!

    你要對楚王不夠恭敬了,皇帝臉上還不太好看,保不齊要記你筆小帳,說你給他丟臉了。賀敬文還有一樁短處——他是舉人出身,若是進士出身,還要更牛氣些,給不給楚王面子,都不好拿他怎麼樣。若是舉人出身,天生就比進士矮一截兒,有些事情上頭,就沒有那麼多人愛幫他說話了。

    說穿了,一句話,這回他是拜也得拜,不拜也得拜。

    賀瑤芳原本在韓燕娘腿上坐著的,聽了彭家娘子這一聲兒,整個人都萎了。韓燕娘見她沒了精神,只道是小孩子長途跋涉還沒有緩過勁兒來,告一聲罪,向老安人請示了一下,便命何媽媽將她帶下去,又說賀麗芳:「大姐兒也去歇著罷,看著二姐兒一些兒。」

    賀瑤芳:=囗=!娘,我不累啊!讓我再聽一會兒啊!

    然後就被何媽媽給領走了!

    #心好累##從重生以來就沒有什麼如意的事情發生#

    此後韓燕娘、老安人與彭娘子等人說的事兒,她就一概不知了,她得應付一下親姐姐的關心。賀大姐本來就生了一副愛操心的肚腸,又有亡母臨終囑託,平素雖然表現得張牙舞爪,心裡其實住著一隻老母雞。前幾日路上遇險,更覺得世界真是太危險了,越發要珍惜眼下,關愛家人。

    扳著指頭一數,最需要擔心的就是這個妹妹了——全家數這妹妹年紀最小。

    賀瑤芳默默地被何媽媽領到自己的小院兒裡,一言不發,準備睡一覺解解悶。她姐卻過來「騷擾」她:「你怎麼啦?是冷了還是餓了?還是覺得比家裡悶?我瞧著比京裡好很多啦,京裡宅子窄裡。喂!別睡了,大冷的天兒,這會兒眯上了,一會兒吃不下午飯,晚上又睡不著了。」

    賀瑤芳正在往床上爬,聞言,也不回頭,蹬掉了鞋子,鑽進了被窩:「冷。你不回你院兒裡麼?」

    自打到了寧鄉縣,闔家上下便都搬進了縣衙裡居住。前面是衙門,有大堂、押簽房、馬房等處,後面便是賀家一家居住的地方了。過了二門,正房是韓燕娘居住,正房後頭一進院子,乃是羅老安人的居所,還帶一個小小的佛堂。東邊兒三個小跨院兒,盡南邊兒是張老先生的地盤,次後是賀敬文的書房——他現在住在書房裡,最後是賀成章的院子。西邊兒三個院子,最南邊兒的空了出來做客房,後面便是姐妹倆一人一個院子了。是以賀瑤芳說,這裡比京裡寬敞。

    賀麗芳搖頭道:「這會兒回去做什麼?剛到地方,夫子也忙呢,又沒有功課,我也懶得去看書。我又不是俊哥,以後還要考狀元。你怎麼了?是……路上嚇著了?」最後一句還說得小心翼翼的。

    賀瑤芳打起精神道:「並沒有,就是覺得沒意思,彭娘子說的話兒,半懂不懂的。」到了這兒,她才想起一件事兒來——人生地不熟的,這地方的方言,他們這一行人,就沒一個聽得懂的!哪怕是張老先生,這位老先生這輩子也沒來過這麼遠的地方。會說官話的,連蒙加猜的倒還好,本地鄉民的話……全聽不懂!連買菜都不會還價啊。

    賀麗芳道:「多聽聽就行啦,她們也會說官話的。」又笑彭娘子官話講得不好。

    賀瑤芳道:「別笑啦,聽不懂旁人說什麼,耳朵就白長了。」

    她姐姐卻不以為意:「她們總是要學官話的。不會說官話的人,到了你面前,也得慢慢兒學著呢。你以為什麼人都能到你跟前兒了麼?爹如今是知縣,這甯鄉縣裡,就他最大,你少擔心啦。聽她們說話,縣丞家、教諭家都有與咱們年紀相仿的小娘子,等混熟了,就好了。」

    賀瑤芳還在擔心著楚王的事情,依舊沒什麼精神。賀麗芳看著實在不行,對何媽媽道:「給她把熏籠抬上來靠著,拿被兒掩了,綠萼呢?也叫來,我們一道玩兒。」

    何媽媽答應一聲,跑去招呼人抬熏籠,賀瑤芳問道:「玩什麼呀?」

    「什麼不能玩?九連環、翻花繩、抽籤兒……你要不喜歡玩,咱們看小畫書。」

    賀瑤芳想了一想:「那行。」張老先生還忙著,也沒辦法跟他商量事兒。只得心不在焉地跟姐姐玩了一會兒,賀麗芳也不管她魂不守舍的樣兒,反正只要拖著她別這會兒睡著了就是功德圓滿了。

    到得晌午,一家人用過了午飯,賀敬文便說明日要啟程去往王府。韓燕娘忙問:「那須得準備些什麼呢?」她這個是真沒準備過,別說是她了,連羅老安人也不知道要準備些什麼。

    賀敬文道:「這還用準備什麼?我是朝廷命官啊!」

    韓燕娘張張嘴,想要說什麼,可她也不知道要奉上什麼。只得說:「你……哪怕是去串個門兒,也得帶點兒手信吧?」

    賀瑤芳頭一回覺得她爹這麼迂真是太可愛了!對!不要給他家送什麼禮物!這樣就很好!

    賀敬文只有在這種事情上才不負她所望,果斷地拒絕了韓燕娘:「這算什麼呢?不好結交藩王的。」

    前太妃感動得快要哭了,就是這樣!

    韓燕娘也快哭了,怎麼就攤上這麼個丈夫了呢?眼巴巴地望向了婆婆,只見婆婆手裡捏著筷子,半晌都沒動一下,看她望了過來,還對她使眼色,那意思:你勸一勸。

    【這還要我勸吶?!您老做娘的都沒轍,我還能怎麼樣呢?】勸了,丈夫不喜,攔不住,婆婆又要不開心。韓燕娘夾在中間沒辦法,只得試著說:「老爺帶張夫子去麼?」

    賀敬文道:「嗯。」

    羅老安人坐不住了:「張先生也說不用帶禮?」

    賀敬文覺得莫名其妙:「當然啦~」

    哦,那就行了,張老先生應該不會看錯的。一桌子老弱婦孺都放下心來,開始吃飯。

    賀敬文:好像有哪裡不對,又不知道哪裡不對。

    ————————————————————————————————

    拜見藩王又不是去親戚家串門兒,賀家三個孩子都沒資格去,韓燕娘便將他們都託付給了洪氏,又命乳母們好生看顧。賀敬文囑咐兒子認真臨帖,回來要交他十張大字,對女兒們卻沒有什麼吩咐,見母親和妻子打扮好了,一甩袖兒,就下令開拔。

    賀瑤芳這一天心神不寧,萬沒有藩王見你還許你帶師爺的,別說藩王了,就是京裡一個侍郎家裡,等閒小官兒自己能進門就不錯了,跟隨的都得在外頭等著。真不知道這親爹見了楚王家的小呆子會不會看對了眼,跟人家相見恨晚,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表了什麼不該表的情,那可就壞大了!

    直等到傍晚,才聽到門上回報:「老爺回來了!」

    賀瑤芳與兄姐一道奔到了二門上等候,不多會兒,就見賀敬文與韓燕娘一左一右,摻著羅老安人回來了。

    賀敬文穿著官袍、帶著烏紗帽兒、腳上粉底小朝靴,扮相上佳,只是精神很差,差到那那烏紗帽的兩翅都像要耷拉下來的樣子,腳步也分外沉重,臉上滿是憤憤之色。羅老安人一臉的疲倦,韓燕娘的腳步也沒有平常的輕便了。

    賀麗芳見長輩們情緒不佳,左手扯一下弟弟、右手扯一下妹妹,一齊來請安。除了問好,一個字也不多說。老安人無力地道:「罷了,進去說話吧。弄點兒熱湯水來吃。」

    韓燕娘忙答應了:「我這便去廚下看看。」連頭上的髻子也不及摘,還穿著大衣裳就去了後廚。賀瑤芳抬眼見張老先生沒跟了來,輕聲問道:「夫子呢?」

    羅老安人道:「他先回去啦。」

    賀瑤芳就知道沒什麼急事兒,不然這老先生早想辦法來通氣兒了。老先生的院子,正門是沖前面衙門辦事兒的地方開的,又有一側門與賀敬文的書房相通而已。學生們上課下課,都要借道賀敬文書房所在的院子。估計以後為避嫌疑,等閒他都不會往後宅那裡去了。

    賀麗芳頂了韓燕娘的位子,一路扶著老安人往後堂歇自己。賀瑤芳陪著賀敬文說話:「爹累了吧?有茶呢。」

    賀敬文忍不住嘀咕一聲:「還喝茶呢,越喝越餓。」

    原來,他們去王府,根本就沒吃午飯!早起在衙裡用了些早點,一路晃蕩得近午才到王府。王府也有自己的事情,王爺也不是一個知縣遞了拜帖說見就見的。虧得這王爺傻,極少有事兒要他決斷,他早上起得晚,才吃完了早飯,正玩兒呢,誰都沒辦將他拉出來見人。楚王世子可暫代父職,卻又不敢如此托大。一拖二拖,賀家母子婆媳等到了午後,還沒見著正主兒。

    王府裡有茶點,三人皆不敢用,老安人與韓燕娘略咬了半塊梅花糕就放下了,賀敬文倒是喝了一盞杯,不夠還續了一盞。結果等兩盞茶迫不及待想要重見天日,才有王府內官來傳話,道是王府終於有空兒了。

    王府長史一看賀敬文的黑臉,自己也很不好意思,解釋道:「殿下就是,咳咳。」#你懂的#

    賀敬文自然是懂的,可他的的膀胱不懂,他現在走路都是夾緊了腿走的,又死要面子,不肯開口問王府「五穀輪回之所」在哪裡。等見到楚王的時候,他的臉還是黑的,腿還是夾得緊緊的。楚王見客,必得人陪,自從兒子十二歲上學成歸來,這個任務就歸了他兒子。

    楚王世子是個極斯文又乖巧的少年,身世使然,既有清貴之氣,又帶著些「我爹是傻子」的尷尬敏感。原本晾了賀敬文這麼久,他是有些過意不去的,心底卻又有一個聲音告訴他:凡來這裡的,就該知道我父是何等樣人,早該有準備的。

    一看賀敬文滿臉的不高興,再看自己親爹,還在那裡傻笑,大概是看賀敬文長得不錯,還要伸手摸這知縣的小白臉。小白臉的臉色,更難看了。楚王世子也不開心了起來,一惱親爹不體面,二惱這知縣到王府裡來擺臉子。還要代父答話。王府長史見此情況,忙對王府的宦官頭領使了個眼色。

    那老宦官扯起了嗓門兒,拖著長調子:「退————」

    這就算是拜過山門了。

    賀敬文又夾著腿出來了,在門口直跺腳地等老娘老婆。哪知這二位合了王妃的意,多聊了一會兒,等她們出來時,賀敬文已經急得頭皮發麻了。婆媳倆在王妃那裡感覺還算不錯,出來被他嚇了一跳。羅老安人就問:「你怎麼了?」

    賀敬文聲音裡帶著焦慮:「快出去說。」一手拖著一個,飛快地奔出了王府。門房那裡,張老先生正坐著跟侍衛們擺龍門陣,他見多識廣,官話也講得好,將《志怪錄》裡的見聞隨便擇了一些講來,侍衛們聽得心馳神往,還有人主動給他包了份午飯帶來:「我們當差,不能飲酒,先生多擔待。」

    張老先生吃飯喝足,講兩個故事,再關心一下侍衛們的日常生活,旁敲側擊一下王府主人的習慣,尤其感歎:「為人父母不易,為人子女亦不易。」便引得侍衛說了不少世子的事兒。譬如「千歲有這麼個兒子,真真好命,又知禮,又懂事。」、「每見王爺……咳咳,愁得跟什麼似的。」、「小時候,見著那樣兒,小臉都漲紅了。」、「聽說,以前急得直哭。」

    張老先生接觸得最多的,便是這樣的小孩子,聽了幾句,暗暗分析這是哪一類。有些人,平時老實不吭氣兒,那不是真的性情平和,是壓著呢。不知道什麼事兒挑破了口子,他做出來的事兒,一般人想都不敢想。尤其在世子這麼個年紀,十幾二十歲,正是誰說都不聽的時候。要這麼看,真有個心頭好,他為這個發瘋,好像也不是不可能。

    跟著附和幾句,張老先生再討碗水喝,問:「我家東翁這般,早該出來了罷?該不會投了緣了吧?」

    侍衛們便笑道:「怕是在等著呢,王爺的事情,沒個準頭兒。好在你們不用常來。」

    張老先生:……挺好的,我那傻東家肯定不會樂意再來!

    傻東家正在發誓,除非必要,半步也不踏進這王府裡來。他這會兒是實在忍不住了——出城的路還長呢,尿褲子上怎麼辦?扯著一位侍衛,央人家領他去個僻靜地方方便方便。

    張老先生聽到了聲音,出來解救了他。看老先生面子上,一年輕侍衛領他到了自己等人方便之處,看他著急的樣兒,還扭頭笑了幾聲。賀敬文先是被尿憋得臉紅紅的,現在是羞得滿臉通紅。匆匆放完水,還差點濕了鞋面。

    這樣回來,要是臉色能好看,那就怪了。

    不管怎麼樣,對楚王府繞著走,那就是件好事兒。無論是前太妃,還是現師爺,對此都樂見其成。

    張老先生心情一好,便催著賀敬文去聘個錢谷師爺來。賀敬文對寧鄉兩眼一摸黑,問道:「錢谷師爺要到哪裡去尋去?先生能兼麼?薪俸好說。」

    張老先生解釋道:「錢谷師爺不止是看賬管賬那麼簡單,做慣了本地錢谷師爺的人,自有一本暗賬,比這裡縣丞主簿們對官倉都熟。」

    賀敬文大吃一驚,繼而怒道:「豈有此理!朝廷財賦等事,怎麼能落於私人之手?」

    張老先生的心情瞬間落到穀底:「噤聲!天潢貴胄還要英明神武呢,現楚王是個什麼樣子?便是東翁,會算帳?讀書人,心思在這上頭有幾個啊?」

    賀敬文勉強接受了這個可惡的現實——他是個數死早,做八股文章沒少寫一股,那就不錯了。甩手將此事交給了張老先生去辦,請他「掌掌眼,尋個合用的、憨厚的錢谷師爺來。」

    張老先生那種「虧本了」的情緒又泛了上來,當天下午拖著學生們上課,趁機對小女學生抱怨:「令尊……上輩子也這樣?」

    前太妃踮起腳尖,拍拍蹲在地上的肉墩子:「您說呢?」

    【沒反出家門你真是好修養!】

    肉墩子抹了一把臉:「明天還要去州府見府台大人呢。那府台,怎麼樣?」

    賀瑤芳苦笑道:「我哪知道這麼多?不像王府那位鬧出事兒來,我是不會知道的。還請先生多多費心。」

    【虧大發了!】肉墩子心裡嘟囔著,【再這麼操心下去,我非得瘦成竹竿兒不可。】

    賀瑤芳察顏觀色小聲說:「不是說,要救百姓于水火的麼?」

    「靠令尊麼?」肉墩子嚴肅地問。

    賀瑤芳尷尬地道:「要不,您還有旁的辦法?要是我……咱叫他落個馬,傷重回家休養也就成了,總比丟了命強。」

    對親爹下得去如此狠手,張老先生默默點了個贊,這真的是一個好辦法!他已經快想要掐死這個老闆了。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摸摸小女學生的頭頂:「還是,再看看吧。你,不要這麼重的戾氣,那是你父親,莫要自己後悔。再說了,你才多大?事兒還不是得我幹?終究不忍心將這一片地方丟給亂匪啊!」

    這一「看看」,就看出了一件更糟心的事兒來了——賀敬文要參他的頂頭上司汪知府!

    ————————————————————————————————

    賀瑤芳因覺得此地官員十個裡面有九個半是倒楣鬼,加上一個反逆楚王,賀敬文那人憎鬼厭狗都不待見的脾氣,放這兒正合適。沒交好的人才好呢,有好朋友,萬一跟楚王有什麼關係,那就是坑死全家。所以觀察完賀敬文的王府之行後,她就很放心地不再戳著張老先生盯緊賀敬文去拜見上官的事情。

    張老先生也是這般想的。

    萬沒想到,這上司下屬見了面兒,開始還好,獻了禮物,汪知府臉上還堆出一朵笑來。這會兒,師爺們倒是都能在場了。汪知府身邊兒跟著兩個師爺,賀敬文也帶著張先生與新聘的那位谷師爺。師爺們交換了個眼色,彼此心領神會。老闆們卻在寒暄過後抬上了杠。

    汪知府與那李千戶有些不對付,因賀敬文將流寇交給了李千戶,李千戶以此邀功。李千戶的功,便是汪知府的過。汪知府如何能快活?便說這下屬「急躁啦,怎麼能交給軍戶們呢?本府內發生的事情,當然要交給地方來辦。」

    賀敬文辯解道:「當時緊急。」

    「越緊急,腦子越不能糊塗!」

    賀敬文是個認真的人:「我並沒有糊塗!我赴任來,又沒有衙役相隨,如何拿得住匪人?」

    汪知府本是個有城府的人,卻因不曾被下屬這般頂撞過,更因賀敬文隱隱指責是他治理不力,也動了肝火。張老先生連叫八聲:「東翁!」都沒能將賀敬文的話給截斷,捂嘴又捂不上,急得借著體重的優勢,將賀敬文給壓趴在了府衙的青磚地上,抬起頭來一抹汗,還要說:「我家東翁脾氣直,在京裡容尚書也說他不像他祖父,他就是改不了。」

    這才壓住了汪知府想陰死賀敬文的心——卻也在心裡種下了仇,想著怎麼打聽著他與容尚書的關係,想辦法讓他出個大醜,在這裡呆不下去才好。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6 09:05 AM

第43章 倒楣的菜鳥

    卻說張老先生與谷師爺兩個,拖著被壓趴下的賀敬文,將他帶回了車上,賀敬文被這胖子泰山壓頂,此時覺得腰都快要斷了,還恨聲道:「我要參他!」

    張老先生頭一回覺得,小女學生的戾氣,不是沒有緣由的,他也想打斷這老闆的一雙狗腿!怎麼做舉人時只是迂腐木訥了一點,一旦做了官,就這麼傻得讓人想掐死了呢?

    谷師爺見過呆官,沒見過這麼棒槌的,用一種「我搶救過他了、我盡力了」的心態勸道:「東翁,世間少有下官參上官的。流民之弊,由來已久,並不全顧汪府台。那李千戶,也不是什麼好人。您別摻和進去。」

    賀敬文不聽,以自己做了官兒,見到不平事,如何能不鳴?必要參的。

    張老先生懶得與他理論,心說,現在在外頭不好辦,回去我再找人商量著治你!張老先生心目中合適的人選,並不是面皮嫩裡子老的女學生,而是賀家新來的主母韓燕娘。至於羅老安人,根本就不在他考慮的人選裡。親爹死了,學問是老師教的,做人的道理得看親娘,這麼多年了,老安人就把兒子給慣出這麼個德行來,以後也不用指望她了。男學生穩重有腦子,年紀太小,女學生神神叨叨的,年紀更小。

    這家人家,多虧有了這麼個新主母。

    打定了主意,張老先生還要用眼神安撫谷師爺:稍安毋躁。

    谷師爺咽了口唾沫,蔫頭耷腦地縮在了車廂的一角。他的體型與張老先生恰是個對照組,又黑又瘦,師爺算是個肥稱差使,那薪水也沒能把他養得白胖了——長得很有一點本地窮苦人的特色。他身上穿一件褐色的直綴,戴一頂黑色萬字巾,一身都是暗身,愈發顯得小小的一隻。心裡想:如果下一任縣太爺跟這位一樣大方就好了。

    賀敬文還在呻吟,因是被張老先生的體重給壓趴下的,上了車之後,雖則張老先生肉厚體軟靠起來舒坦,也要離他遠遠的。車子統共那麼大,遠了張就近了穀。谷師爺的臉更苦了,也回張老先生一個眼色:晚上找你詳談。

    兩個人精兒的眼神交流只在一瞬,快得賀敬文來不及察覺,猶自恨恨:「這樣的人居然是兩榜出身、朝廷命官!君子行裡怎麼混進這等小人來了?我必要剔他出去。」

    谷師爺隱諱地翻了個白眼,心說,朝廷上君子也不少,可惜沒一個像你這麼傻的。真以為傻子能當君子吶?!傻子活不到能當君子就被人弄死了你知道嗎?還踢人呢,你個舉人出身的,要幹進士?你知道自己的斤兩麼?

    再看張先生一眼:就這還能挽救?

    張老先生閉目搖頭:等著吧。不讓他吃點兒苦頭,對不起我這陣子受的罪!又擔心賀敬文叫嚷得人盡皆知,還要哄他:「古之賢臣,上疏君王,從未有叫嚷得人盡皆以邀名的。與君議事,皆密之。」好容易堵得他不叫嚷了,又覺得腰疼,呻吟不止。

    一路便在這「東翁」哼唧,師爺無聲交流中度過。到了寧鄉縣,天色已晚,谷師爺在此地安家,自回家吃飯去了。臨行前,張老先生握了一下他的手,谷師爺悄聲回了一句:「用過晚飯我尋前輩說話去。」

    張老先生道:「那我就備酒等著了。」

    「茶,有茶就行,喝酒說不清。」

    一時分別。

    張老先生回來之後,將人扔到書房,派人請醫生診治。自己卻請宋婆子傳話:「求見老安人與太太。」

    羅老安人與韓燕娘掐著點兒,帶著孩子等賀敬文回來開飯,猛聽說請了大夫來,都擔心不已。聞得張老先生求見,羅老安人也不撚數珠兒了,忙說:「快請。」待見著了張老先生,也不等問好,先問她兒子怎麼了。

    張老先生裝作十分焦急的樣子,進來也不提賀敬文是被他給壓壞的,只說:「安人,令郎傷是小事,另一件才是大禍事。」

    羅老安人嚇了一跳,數珠兒落在了膝上:「什麼?他?他能闖多大的禍?」羅老安人理智上對兒子有著相當客觀的評價:不頂用。既然沒什麼大用,自然就闖不出什麼大禍來。

    張老先生一五一十將事兒說了,對老安人道:「參奏上官,原本就是一件忌諱的事兒。哪怕處置得宜,也要留下話柄來,依我之見,東翁此事,未必能處置得宜。」就差直說你兒子那腦子沒辦法善後了。

    老安人拍了兩下膝蓋:「我怎麼說?我怎麼說?他就是一根筋!先生,可有辦法?」

    張老先生道:「奏本還不曾寫好,如今東翁扭傷了腰,倒是件好事了。養傷的時候,總能安份一點。還請安人勸一勸,讓他不要魯莽。」揭露醜惡的事情是好事兒,張老先生也會支持的,前提是——賀敬文的智商能夠處理這件事情,否則就等著被汪知府以及汪知府抱團的那些人掐死吧!

    羅老安人道:「他那個強種,現又做了官,我有什麼辦法?!」

    張老先生深吸一口氣,並不接這茬,只說:「我們做師爺的,聽命行事,東翁有事要辦,我們給他出主意,將事辦好。今日之事,若非覺得不妥,我也不該說與安人聽來的。還有谷師爺那裡,我晚些時候還需要安撫。外面的事情,我可辦理,府上的事情,還要您拿主意。」

    老安人是個有辦法的人,客客氣氣地對張老先生道:「谷師爺那裡,委實有勞了,要酒食還是禮物,只管跟宋平說。」

    張老先生道:「不妨,有晚飯、有茶即可。若沒有旁的事,我先回去了。」半個字也沒提到韓燕娘。

    羅老安人此時才發現,孫子孫女都還在屋裡呢!原本就是聚在一起等著賀敬文回來見羅老安人,然後開飯的。忙說:「今天的事情,誰都不許說出去,聽到沒有?」三人唯唯。

    賀瑤芳心道,這老先生說了這麼多,還要與谷師爺講話,並不像是要撒手不管的樣子,他這到底是為了什麼呢?阿婆未必管得了爹呀!這男人成了家、做了官兒,覺得腰杆兒硬了,大事兒上是再難聽母親的話的。家裡的事情倒是……等等!該不會是……也許……還真是!

    羅老安人下麵的舉動,證實的她的猜測,老安人自打給兒子續了弦兒,就多了個跑腿兒的。這回也是:「這個孽障!燕娘啊,你去看看他,看郎中來了沒有,要開什麼方子抓什麼藥,怎麼熬怎麼吃。看他心情好了,勸一勸,可不能犯渾吶!」

    韓燕娘:……我就知道沒好事兒!

    賀麗芳直覺得有些不安,往下瞄了一眼弟弟和妹妹,沒吱聲。賀成章過完年就八歲了,頗為曉事,只覺得這裡面有門道,卻又一時猜不出來,預備明天問一問老師。賀瑤芳卻站了出來,還沒開口就被她姐姐抓住了袖子,賀瑤芳呶著嘴掙開了:「阿婆,我也想跟娘去看看爹,怪擔心的。」

    賀麗芳暗罵一句:死巧嘴兒,這個時候往前湊什麼?這是找不自在麼?沒看著阿婆和太太臉都不是個臉兒了麼?一定有什麼古怪!

    老安人道:「哦哦,那都去看看吧。」

    韓燕娘無奈,只得帶著他們三個出去了,還要囑咐:「到了不要多言語,見了郎中不要吵鬧。」

    三人都答應了。

    ————————————————————————————————

    到了書房那裡,郎中還沒來,賀敬文還在呻吟,韓燕娘叫一聲:「老爺。」孩子們叫「爹」。賀敬文呲牙咧嘴擠出一絲笑來:「張先生也是,還叫你們過來做什麼?娘呢?」

    韓燕娘道:「娘擔心,去誦經了。」

    賀敬文故作無事地道:「我貼兩貼膏藥就好了,你們去吃飯吧。」

    還知道讓我去吃飯呢,你還真是不賴!韓燕娘道:「你那腰,我來看看。」說便上前揭開了他身上的被子,一看,青了一大片。伸手戳戳,滾燙。賀敬文直抽氣:「皮、皮外傷。」

    韓燕娘點頭道:「是呢,發出來了,那就不是內傷,將養些時日就好了。」

    說話間,郎中也到了,韓燕娘忙攬了兒女往屏風後頭躲了,由宋平引了郎中來。那郎中本地人,並不會官話,說的話兒宋平半懂不懂的,兩人都急了一頭汗。韓燕娘命果兒出去說:「請郎中開個方子不就結了?」又記下來,必要買雇兩個聽得懂官話的本地丫頭僕婦才好。

    郎中開的方子也都在理,皆是活血化淤的。韓燕娘家裡有個久病成瘋的老娘,父親也是病故,於醫理上是粗通,掃了一眼見沒什麼問題,對宋平道:「快過年了,藥不好配。看家裡有常備的藥,合用的拿來配了,不合用的再去外頭藥鋪子裡抓。」

    又對賀敬文道:「我先將孩子們送去吃晚飯,大冷的天兒,他們還小,禁不得凍餓。命廚下給老爺做些熱湯水。」

    賀麗芳心道:可是奇怪,如何不勸?

    賀瑤芳卻為親爹擔心:被婆婆算計了出頭來當惡人,又見丈夫這麼個樣子,心裡憋著火兒呢。越憋,火氣只會越大,不會憋熄掉,不知道發作起來會是個什麼樣子?娘,求饒爹一命!

    到底是前太妃的生活經驗豐富,準確地猜到了幾個人的心思。寡婦只有一個兒子,那是萬萬不能讓自己成為兒子眼裡的惡人的。哪怕兒子有錯,她也不能說得過份了,得哄著。可這錯是不能犯的,就得找個惡人來整治。張老先生估計就是猜著了這一點,才什麼都不提,只要袖手旁觀,這事就得落到韓燕娘的頭上。看來,老狐狸是打定了主意,要讓東家老實當傀儡了。

    至於老安人,賀瑤芳並不覺得她老人家的如意算盤能夠打響。做事就是在立威,韓燕娘惡人做得久了,威信自然就能樹起來。賀瑤芳可不相信這位後娘是會哭哭啼啼擺忠臣臉死諫,旁的什麼都不做的小媳婦兒。

    正好!賀家需要這樣一個人。

    仰著頭,就著燈籠與微弱的星光,恰看到韓燕娘線條變得漸漸硬朗的下頜。又想為親爹討條命了==!

    韓燕娘並沒有在兒女面前發作,好聲好氣將人送去吃飯,看著俊哥回房去睡。自己向老安人說:「傷勢看起來嚇人,其實並不嚴重,看他的樣子,今天不敢深勸,明日繼續說他。」

    老安人道:「別拖太久了,夜長夢多。」

    韓燕娘恭恭敬敬地答應了,又親自送女兒回去休息。整個過程如行雲流水,一絲兒也不見錯,賀瑤芳幾乎要以為方才只是自己看錯了。直到韓燕娘親自給她擦臉,何媽媽有些惶恐地顫著手欲上來接手巾。

    韓燕娘道:「沒事,我心裡悶,你不用管。」

    賀瑤芳很懂事地問:「娘怎麼了?不高興?」不高興是一樣的啊,你要怎麼弄我爹,告訴我一聲,成不?

    韓燕娘笑著給她擦了臉,解了頭繩梳了頭,手在被窩裡從上摸到下,一面給她脫皮襖,一面說:「沒有。就是悶了。」手上不住,動作雖輕,卻是越來越快。終於將小閨女給扒得只剩中衣,將人塞進被窩裡,掖好了被子,才長出一口氣,俯身道:「你還小呀。」

    「是呀。」

    韓燕娘一樂:「我小的時候,聽我爹念白樂天的詩,還不以為意。長大了,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好,現在是全明白了。」

    前太妃的知識體系十分混亂,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知道這首詩,便問:「是什麼詩呀?」

    韓燕娘一怔:「人生莫做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也罷,你們總有我呢,總不叫你們像我這般命苦……嗐,竟是叫你們倚著我了麼?還是要‘由他人’。」

    要真是個孩子,自然是不懂這句話的,因為不懂,過不幾天大概也就忘了。賀瑤芳卻不是個真孩童,對此言感觸極深,頗憐這繼母嫁了個奇怪的丈夫又遇著了這麼個精明的婆婆。再想自己,也是遇人不淑,好在她最後……

    頭一回這麼地明晰,將自己的心意理了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並不想苦樂由人,誰折騰我了,我就讓他去死。我、不、認、命!上輩子沒認,這輩子也不會認!

    從被窩裡伸出兩隻胖手來,抱住了繼母的一條胳膊,前太妃:「娘——」

    「哎~」

    「娘最好了,娘一定行的。」

    韓燕娘微微一笑,將兩隻小手合在自己手裡,親了一口:「你們別怨我狠就行了。」

    「o?」賀瑤芳睜大了兩隻眼睛,神色之間十分無辜。

    韓燕娘將小閨女的胳膊塞回了被窩,摸摸她的大腦門兒:「好了,睡吧。」

    賀瑤芳默默地給她加了個油,十分期待她的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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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晚,有心事的不止是韓燕娘。

    張老先生才吃完飯,飯後半盞茶還沒喝完,谷師爺就來了。張先生挑挑眉,心道,你對這縣衙可是真孰!按律,到這個時候該是宵禁的。別說縣衙裡了,就是大街上,也不能給人隨便走,偏這谷師爺就在這時候跑到縣衙裡來了。張先生立時便決定:必要將這谷師爺留下來!他在這裡就是地頭蛇!如果有可能,再問一下,原本的刑名師爺是誰,好好地將人再聘了來才好。

    至於他自己,那就更好辦了,他還是賀家的西席呢。

    兩人坐定,谷師爺也不兜圈子了,很是為難地問:「前輩……一直在東翁府裡?東翁一向如此?這般性情,可不大適合啊。」

    張老先生笑道:「適不適合,得看咱們怎麼做。」

    谷先生道:「做幕僚的好比做先生,手段高的,將那淘氣的學生也能調弄得懂事了。然而,若是天生不開竅,憑你手眼通天,也是不成的。武鄉侯,誰能說他笨呢?偏偏遇上了劉阿斗不是?」

    張老先生連連擺手:「聰明有聰明的辦法,笨有笨的辦法,誰叫咱們是吃這碗飯的呢?哪怕先主有遺言,武鄉侯又真的能取而代之麼?還不是要鞠躬盡瘁?」

    「前輩此言差矣,我是天子之臣,不過吃著這行師爺的飯而已。」谷師爺並不看好賀敬文,認為他熬不過多久,甚至想勸張前輩也準備好後路。

    張老先生也不喜歡這位東家,卻又觸動了一份情懷,必要留下來,將這叛亂的火苗掐熄了才好。若是自己現在逃了,日後真有生靈塗炭的事情發生,他是會良心不安的。是以極力勸陰谷師爺:「世上最難勸的,反而是聰明人。且留一月,如何?」

    谷師爺將身子傾向張前輩,微晃著腦袋道:「前輩這麼有把握?」

    「你我打個賭,如何?」

    「賭什麼?」

    張老先生笑得像個彌勒:「到來看龍抬頭,東翁沒再惹禍,你便依舊與我做同僚,唔,添個彩頭,我出十兩棺材本兒。若惹了禍,隨你走。」

    谷師爺在本地做慣了師爺的,也不想挪地方,張前輩能事情辦圓了,他也樂見其成。反正他是按月拿錢,多呆兩個月也不吃虧。谷師爺道:「也罷,我賺兩個錢好過年。」

    兩人擊掌為誓。張老先生便問刑名師爺。谷師爺道:「他呀,被先前那位帶走了。」

    張先生只得惋惜作罷,又留谷師爺住宿。谷師爺果然說:「晚了,我還是回去罷。」張先生笑道:「這麼冷的天,一個人走夜路怪孤單的,我尋個人陪你去。」因命自己的小廝送谷師爺回家,小廝回來,將谷師爺一路遇的什麼人,認得的告訴名兒,不認得的說其職守長相,張先生一一記下了。

    谷師爺尚不知張先生探著他的底,對他如此熟門熟路能摸進縣衙已經有些戒備了。只想等著看這先生如何擺佈這新知縣。

    不幸第二天他早早趕到了縣衙,卻被告知新縣令「水土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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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瑤芳還沒吃早飯,就聽說「老爺病了」,還怔了一下:不是傷了麼?哪裡來的病了?旋即領悟:這是要被軟禁了吧?

    悄悄看一眼韓燕娘,只見她面色如常,再看羅老安人,她雖皺著眉,也是默認了。賀瑤芳心裡搖頭,已經能猜著這兩人的角色分工了,無非是韓燕娘扮黑臉兒,壓著賀敬文不令他自由行動,更不令他寫奏本。羅老安人扮白臉,必得是一臉的不忍與無奈:你媳婦兒,我管不了。

    這樣老安人頂多是一個「軟弱慈母」,韓燕娘就是個悍婦。若真是韓燕娘要轄制這母子二人,眼下她光憑弄死幾個流寇的威信也是做不到的,母子二人總有一二忠僕,可悄悄傳遞消息。估計是羅老安人暗中縱容,令僕婦們以為老安人也怕著太太。這樣,事情做成了,韓燕娘受其謗,老安人享其利。這算盤真是絕了。

    只可惜,這戲一開鑼,怎麼演就由不得班主了,得看那唱戲的想唱成什麼樣兒。老安人示弱了,僕婦最會看人臉色,一旦叫他們覺得「太太不好惹」,日後別人在這家裡說話,可就沒有太太說話管用了。

    也不知道韓燕娘跟老安人是怎麼講的,老安人又答應了什麼,賀瑤芳只知道,這兩個女人口徑一致:「你爹病了,要靜養。」

    這是軟禁吶!

    賀瑤芳不免有些擔心。賀敬文這樣的人,撐到了最後,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要像容尚書那等高人,哄著他,怎麼哄他就怎麼聽話。要如汪知府那般壓著他,怎麼壓他怎麼反抗,打掉他滿嘴的牙,他都不帶改口的。就怕韓燕娘這一手觸了賀敬文的逆鱗,賀敬文越發強了起來,他是知縣,總不能一直不露面兒。一旦叫他得了機會,怕會作得再厲害。

    為此,她找上了張老先生,說了自己的擔憂。張老先生笑道:「小娘子既猜著了令堂要做什麼,又默許了,眼下就不要再攔著了。不要小瞧了令堂。」

    賀瑤芳憂心忡忡道:「我不是小瞧她,只是怕她小瞧了我爹的性子。說起來,哄著他說,未必不成,可誰也不能總這麼哄著,一時不慎,沒在眼眉前兒沒哄著,就要出事兒。是得下狠手來掰,我是怕她開罪了我爹,以後日子難熬。」

    張老先生道:「小娘子對令尊頗多不滿,對令堂卻是真心實意。」

    「那不一樣的,」賀瑤芳搖搖頭,「我這繼母,招人疼。你、我、我阿婆,都是在利用人家。不好。得,我這兒貓哭耗子做什麼?真個沒事兒?」

    「真個沒事兒,叫令尊靜養著就是了。」

    這一養,就養了小兩個月。

    姐弟幾個初幾天上課的時候還能偶爾聽到書房裡那裡傳來一些奇怪的聲音,賀瑤芳心裡有數,覺得那是她爹在哀嚎。賀成章就住在書房的後面,聽著聲音覺得不對,有心去看看,卻被遷到了羅老安人那裡管束居住。

    到了過年的時候,賀敬文可是出現了,扶著腰,青著臉,兒女給他拜年,他也不開臉,縣丞、教諭等人來拜年,他也不開臉。縣丞問他什麼時候去州府見上官,他便推說自己「病了」,弄得縣丞、教諭都覺得他有點兒作。

    過年露了幾回面兒,他又神隱了,據說是「水土不服」還沒好,又在縣衙裡沒了消息,連生日都沒做,白收了縣丞等人許多壽禮。出了正月,要準備春耕的時候,他卻又露面了。一張臉嚴肅得緊,走路還一瘸一拐的,看得賀瑤芳都替他疼。

    可是再也沒說什麼要參誰的話了。只賀成章偶爾聽過一句:「我才不是捨本逐末,沽名釣譽。」猜之不透,拿去請教張先生。

    張先生笑道:「你先看令尊接下來會做什麼,看完了,我再與你分講。」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6 09:07 AM

第44章 實誠的縣令

    谷師爺近來一直在擔心。他與張前輩打賭,十兩銀子在尋常百姓家算是一筆鉅款,對谷師爺來說,卻不算太肉痛。他比較關心的是賭局的結果。這位東翁如果能被調教好了,他自然是留下來最划算。打心眼兒裡,他是希望不要再有波折的。可是理智告訴他,懸!

    待見到知縣老爺,谷師爺的擔心就更嚴重了。上一次見他的時候,雖然不大討人喜歡,看起來還是個健康的人,現在倒像是被誰打斷了腿、養傷又沒養好了一般。谷師爺是萬萬想不到縣太爺被老婆給揍了的,猜不到原因,就只有歸因於「這個知縣不可靠」了。

    谷師爺皺著眉,向張前輩使了一個眼色:這就是您老說的成果?

    張前輩回了一個稍安毋躁的眼色:看下去。

    谷師爺心道,若是再沒什麼起色,我就不幹了,趁早尋一個有前程的官兒去。官員與師爺也是一體,官員升遷了,能帶著師爺更進一步。做知縣的師爺與做知府的師爺,身份地位也是不一樣的。前朝有位師爺,有本事而無考運,選對了東家,那東家正是前朝賢臣,平叛有功。師爺也隨著大大的有名,凱旋之後經東翁表奏,得了個同進士的出身哩。谷師爺不求那麼風光,至少求個財路通達、擴一擴人脈。現在這個不可靠的……還是算了吧。

    「不可靠」的知縣並不知道新聘的師爺正想著走人,還認真地拖著傷殘之軀出席春耕的儀式。盤算著儀式之後,將師爺們召集起來,商議著境內事宜呢。卻是賀敬文這些日子思來想去,發現自己對庶務真是一竅不通,想支使人都不知道要支使別人幹什麼去——故而有此一會。

    一年之計在於春,春耕的儀式是極熱鬧隆重的,承載了官民人等對豐收的期望。作為知縣,賀敬文須得率眾跟在紙紮的牛、犁後面,一路熱熱鬧鬧地繞城一周,至城隍廟前拜禱。再往專門演示耕種的田地裡去,扶著犁跟在春牛後頭走兩步,表示春耕開始了。次後再回到縣衙,對著早經備好的泥牛,打下敲碎它的第一鞭。等眾人一齊動手,將泥牛擊碎,圍觀的農夫一擁而上,搶去大小不等的泥牛碎片之後,再焚了紙牛,這儀式才算完。

    若是會做人的知縣,會將下屬們召集起來吃一次酒。對此,許多人都不報希望,只求他快一點放人,自己好回家吃飯。谷師爺也是這般想的。萬萬沒想到,知縣大人又一次讓他們失望了。賀敬文一正衣冠,清清嗓子:「這些日子,本縣抱恙,縣內諸事,有勞諸位了。本縣現今痊癒,正借此機會,略置薄酒,遍邀賓客,聊表謝意。」

    跟你吃飯都怕肚子疼啊!眾人牙疼地哼唧著,表示了贊同。明眼人都看出來了,雖一身官袍襯得這新知縣一張小白臉兒格外俊俏,可這活似被人暴打一頓的樣子,情況真說不上是好。

    唯谷師爺滿眼詫異,悄悄問張前輩:「東翁頗曉事理了啊,這是怎麼辦到的?」

    張前輩含笑不答,反問道:「我那十兩,不用付給你了吧?」

    谷師爺道:「晚間略備薄酒,還請往寒舍一敘。」

    張前輩微笑著答允了。

    ————————————————————————————————

    因新年衙內沒有擺酒,賀敬文也不曾出來招待屬下,這一回的酒就擺得頗為豐盛。賀家頗為殷實,在京中活動跑官時花去一筆鉅資,到了寧鄉還剩下不少。這頭一回的宴席,就要辦得體面些兒。

    原本不甚樂意的縣丞、教諭等人,見這席面豐盛,也先將不滿熄了幾分。彼此使了一個眼色,教諭悄聲道:「看起來這位上峰,倒是有幾分底蘊。府台怕是要失算。」

    這幾人因長官到任不久即臥病不見人,心裡沒底,而汪知府久在此地為官,便趁著過年,齊往汪知府那裡拜年。順便討些主意,探探口風。汪知府對賀敬文正在不滿,表情便有些怪異。縣丞還有幾分猶豫,教諭已經明瞭,那位棒槌知縣怕是得罪了上官。再瞧汪知府身邊那一位刑名師爺的神情也頗有深意,教諭便遞了一眼色與師爺,待退出去之後,奉一份年禮,套幾句內情。

    這師爺也十分爽快,將賀敬文如何迂腐可厭,如何在州府跌跤摔傷,一一說了。末了意味深長地道:「府台近來有些不快,並不是對你們。」教諭迂回地道:「許是我們這位新知縣天真爛漫,家裡將他養得太好了,並非故意。」

    師爺笑著搖頭:「這個我就不知道了,府台正在打聽呢。」

    兩人聽了師爺的話,也明白了,若是這賀知縣沒有背景,那就等著被汪知府坑死吧。

    這湘州府的地界,算是汪知府的地盤了,內裡許多事情,都要他來牽頭。本朝開國至今已曆百年,俸祿還是國初時定的,彼時高祖固沒有刻薄百官,百多年下來,承平盛世,錢越發不值錢了。這做官兒的人,尤其是地方官兒,還要往京中送孝敬,還要養這一大群的幕僚等。若是沒有家中補貼,就得另尋門路撈點外快。此事大家心照不宣,漸成定制。所有踢斛淋尖、加收火耗、題字潤筆等,皆是尋常手段。而汪知府不愧是兩榜出身,於此三者之外,又想出許多求財的法門,在湘州全境施行。寧鄉縣在全國算不上是個上等縣,在湘州府裡,卻是個比較肥的地方。要撈錢,少了不它。這種位置上放上這麼一個人,汪知府怕是不會甘心。

    兩人聽了師爺透露出來的消息,相約不再提及此事,且看汪知府下一步要怎麼做。兩人也不是笨人,並不想上趕著為汪知府去試探賀知縣。萬一賀知縣真有背景,先倒楣的還是他們。

    今日一見,至少這賀知縣家底子厚,遇著事兒上下打點也方便,不是那麼輕易會倒的——還是再看看吧。

    彭縣丞小聲對教諭道:「這麼說,這位大人是在府台那裡扭傷了腰,不好意思說,這才偽稱‘水土不服’的?也是呆。」

    教諭皺眉道:「傷個腰,要養這許久?至今還一拐一拐的,像沒養好的樣子。有古怪!他正在壯年,有什麼傷病也好得快,莫不是又出了什麼事?」

    彭縣丞有點猥瑣地笑道:「壯年哦~沒有不傷腰的。」

    教諭也一掃深思的模樣,吃吃地笑了起來。兩個老男人湊到一塊兒笑了一陣兒,一齊抬頭看那歪在主座上的上峰。

    ————————————————————————————————

    賀敬文在主座坐定,舒服得幾乎要呻吟起來,他扭傷的腰是早就好了,可別的傷還沒好呢,又忙碌了這一上午,骨頭都要散架了。直覺得能坐下來喝一口熱茶,已是三十餘年來最幸福的事情了。

    坐正之後,賀敬文理一理官袍,正一正官帽,挺一挺腰,待要說什麼,忽然抽了抽嘴角。直起來的腰一塌,將手伸到桌子底下,揉了揉大腿——這死婆娘下手忒狠!我當初怎麼就會覺得她樸實能幹,會是一賢妻呢?哪家賢妻會囚禁丈夫,不許丈夫上疏?

    【我一定要做出一番事業來,將角軸誥命甩她臉上!】賀敬文惡狠狠地想。

    他是怕了這個媳婦兒了。那個婆娘能殺人啊!不對,這個不是重點,重點是,賀敬文打不過她。雖則老安人也不贊成他衝動,卻無法將他如何,縱然下令了,自從他中了秀才,也沒有一個僕役敢於將他關到房裡不放出來。韓燕娘則不同,沒有僕人動手,她可以自己動手。

    一個是全家頂棟柱的官老爺,一個是手刃數賊的凶太太,聽哪一個的是啊?更有老安人從中默許,僕人哪怕聽到了呼救聲,也都抱著手只當沒聽到。反正太太不會弄死老爺,老爺既無性命之憂,大家大可不必擔心。

    賀敬文因此吃了許多皮肉之苦,老實說,被打得有些怕了。然而夫綱不可不振,威武亦不能屈。這個呆子渾身上下,就剩這麼點子優點——風骨。死扛著就是不肯答應韓燕娘「別闖禍」,反倒振振有詞,說自己這是上報君王、下安黎庶,指責韓燕娘婦道人家,空有蠻力卻恃勇行兇。

    哪裡知道,韓燕娘厲害的不止是拳腳力氣,還有嘴皮子。韓燕娘的一張嘴,是在無數市井廝罵裡練出來的,現在沉默寡言,只因戰無敵手。她不但精通市井語言,還跟著做秀才的爹讀過幾年書,腦子比賀敬文靈光多了。直戳了文人最脆弱的內心、最深切的渴望:「一絲實事不肯去做,只知道舞文弄墨,與訟棍有甚區別?他貪錢?你貪名!比他更壞!你要真是個好人,那就做出些實事來,叫大家看看,你是真的有本事,再參他!」

    賀敬文總覺得這話有哪裡不對,卻又想不出哪裡不對來,只氣得全身發抖,怒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韓燕娘猶不放過他:「做不到就說別人沒道理,你可真行啊!我算見識到了。我說我爹怎麼到死也沒混上個舉人呢,原來是沒你這般只耍嘴皮子不做正事兒吶!」

    賀敬文怒道:「胡說!胡說!」

    韓燕娘便問他:「我哪裡胡說啦?你不胡說,你講出個道理來呀!喲,聖上叫你來做縣令,叫你做禦史了麼?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我婦道人家都懂的道理,你不知道吶!」

    賀敬文首次舌戰含恨敗北!

    此後數日,他總是被韓燕娘關在房裡,叫天天不應、喚地地不靈,叫個以前服侍的小廝都沒人答應。每日裡與韓燕娘唇槍舌箭,卻總是吵不過人家。磨得原本不大靈光的腦袋更鈍了。可更恨是,每次吵不過老婆,他要拍桌打凳,老婆便要打他。

    韓燕娘咬死了賀敬文是「做事還要挑肥揀瘦,從來做實事難、求虛名易,沽名釣譽,人所不齒。」又說「若嫌他治理得不好,你倒是將寧鄉做出個榜樣來再說他,避實就虛,算個什麼本事?你是禦史?」、「也是做爹的人了,不知道給孩子做個榜樣,要是俊哥自家不讀書,卻整日裡說某秀才學問不好、某舉人鎮日吃酒,你樂意?自己做不好,還有臉說別人吶您?」

    賀敬文總是詭辯不過她,卻又找不到自己的道理。某一日,終於在韓燕娘說:「你有本事,給我掙一軸誥命來,我才算服你。」他才算是找到回嘴的地方了,他至今猶覺得自己是有本事的人,做個五品官兒是不成問題的!頭腦一熱,答道:「做就做,我先做了五品,再參那個汪某!」

    此語正中韓燕娘下懷,當即便說:「你我擊掌為誓!你當真能造福一方,我與你洗手做羹湯!」

    賀敬文道:「休說擊掌,便是立字據也可!」

    擊掌畢,立了字據,賀敬文終於得以解放。月餘以來頭一回出了書房的門兒,初春的陽光灑在臉上,讓他感激涕零,從來沒覺得陽光是如此的美好。憤憤回頭瞪向韓燕娘,卻悚然發現,這老婆長得還挺俊的!以前覺得她靦腆木訥,現在看來,居然是靈動鮮活!

    【真是見了鬼了,我一定是被關得久了腦子壞了!】賀敬文一瘸一倒,後面有鬼追著似的跑去見他娘,就怕他娘擔心他。羅老安人也是確實擔心他,見到他這模樣,嚇了一跳:「你這是怎麼了?」

    賀敬文雖被軟禁,吃喝不缺,卻漸漸懶得打理自己,鬍子拉茬,蓬頭垢面,衣服也皺皺巴巴,活似蹲了十天八天的大牢。見母親這樣問,又羞于說被老婆打了,十分硬氣地說:「兒無恙,極好!」此後兒女來問,他也是說「我很好!」男人的自尊心,有時候就是這麼奇妙。

    以上,便是賀敬文被老婆推到坑裡的全過程。

    只是賀敬文並不肯承認自己是被老婆坑了的,只肯說老婆見識少,他一定要用事實來教育老婆。這麼想著,賀敬文收回了手,再次挺直了腰,開始了他人生中第一次的宴請下屬官吏的活動。

    十分不幸的是,他的運氣似乎並不是很好。開頭的氣氛是熱烈的,他是上官,再不討人喜歡,總有人奉承著。賀敬文有一樣好處,只要他開心了,也就很好說話。一時賓主盡歡。

    酒過三巡,卻是韓燕娘擔心他身上有傷(她揍的),怕他飲酒太過傷身,使了果兒來說:「老爺,太太說,您病才好,毋多飲酒,恐傷身。」

    賀敬文酒壯慫人膽,乜眼兒道:「婦道人家,懂什麼?!叫她少管……」聲音越來越低,終至不可聞。滿室也隨著他開口而安靜了下來,大家安靜了,他的聲音也小了,最後擠出一句:「知道了知道了,不喝不喝。」

    然後就命人將酒給撤了下來。

    彭縣丞等人都睜大了眼睛,簡直不改相信上司就這樣結束了酒宴!在他們的心裡,以賀敬文之迂腐,怎麼會妻子說什麼就聽什麼呢?酒宴上讓男人少喝酒,多掃面子的一件事?難道知縣也是個悍內的人?

    同樣的猜測在許多人心裡發酵著,並且越傳越離譜。

    已對賀敬文有些改觀的谷師爺卻不開心了,懼內不算是一件太壞的事情,只要男人大事不糊塗就行了。然而觀賀敬文行事,其實是有些糊塗的,糊塗又懼內,這就很不好了。悶頭喝了一口酒,谷師爺扯了扯張前輩的袖子。

    張前輩微笑道:「何如見了東翁再想其他?」

    「前輩到現在信前程光明?」谷師爺以為張前輩是個明白人,不至於做出這樣錯誤的判斷。

    張前輩索性將谷師爺扯到了自己居住的小院裡,一人一盞清茶,也不須往谷師爺家去喝酒,就先將一些底牌露給他。

    ————————————————————————————————

    谷師爺自進了張前輩的住處,眼睛就有些不夠使。單瞧這住處,說張前輩是賀知縣他爹,都有人信。賀家待張前輩委實不薄,張前輩肯出此大力,也是情理之中。可這並不是說服谷師爺的理由。

    張前輩也不賣關子,直言道:「東翁與京中容尚書家乃是世交,東翁祖上有恩于容氏。」

    谷師爺一顆心放到了肚裡,一拍桌子:「幹了!」拍完又訕訕地問,「怎麼做?便是容尚書的親兒子,若是冥頑不靈,仕途上恐也難有進益的。」

    張前輩低聲道:「不就是迂腐麼?迂腐也好,至少,不會做一些犯法的事兒,也不會有損私德。這兩樣,但凡犯了的,只要有人想整你,就沒法兒剖白了。」

    谷師爺看著張前輩紅光滿面的一張臉,十分不明白,遇上這麼個糟心的東家,他怎麼還能保持這般圓潤的狀態?「可要是人太傻,沒人坑他,他自己就能坑死自己。」

    這可真是大實話!張老先生深以為然,面上卻還要作高人狀,捋一捋鬍鬚:「遇著錯事就攔,未免太累。若是只叫他做對的事兒,不就行了?譬如說,春耕開始了,千頭百緒,只令他做這一件,不讓他有閒心做旁的,不就免得闖禍了?」

    谷師爺一思即明,點頭道:「也是,既然他呆,那就叫大家都知道他呆!是個只會辦實事兒的好呆子!說的人多了,他也就以為自己也是這樣的人了。」

    張老先生終於找到了一個深知衙門內情,又腦子沒進水的同謀,喜道:「某以茶代酒,與老弟先慶他日。」

    谷師爺道:「茶且慢喝,容我多問一句。東翁家的公子……可類其父?」

    張老先生以袖掩面,假哭兩聲:「子不類父,何其悲哉!」

    谷師爺放心了:「那便好!凡做官的,再蠢,總不想丟官,這便是有了軟肋,好調弄。最怕那等不懂事的衙內,前輩是知道的,兒子坑起爹來,那是真的要了命了!」

    張老先生道:「這個你卻放心,府上公子頗聰穎,又懂事。我是他啟蒙夫子,很知道他的脾性,沉穩有度,不戲笑,不喜遊樂。老安人鎮日理佛,太太只管家務,府上女公子也極懂事。」

    谷師爺道:「幸虧幸虧!再來一個,憑前輩說得天花亂墜,我也不敢留了。」

    張老先生聽了,打鐵趁熱,舉杯示意。谷師爺亦舉杯。兩人以茶代酒,慶祝合作愉快。

    兩人才商定事情,後面便傳出話來,道是老爺有請。兩人對望一眼,互相讓了一回,還是張老先生走在前面,谷師爺落後半步,一齊往賀敬文的書房裡去「議事」。

    賀敬文已經換了一身直綴,頭上只帶著網巾,並不著帽。閒適地坐在一張交椅上,指著下手兩張椅子對兩人道:「二位請坐。」兩人謝了座兒,張老先生先問:「東翁喚我二人來,不知有何事?」

    賀敬文拔下頭上的金簪子來搔搔頭:「我初做官,不知道這官兒……要怎麼做?」

    谷師爺一口茶險些噴了出來,張老先生已經從容地答道:「認真做。一件一件來麼。往來公文等,自有人收發,報與東翁。東翁以為教諭、縣丞等是用來做什麼?還有我二人,也願為東翁效力。」

    賀敬文舒了一口氣,又問道:「那……我要如何才能做出看得見的成績來呢?」

    谷師爺慌道:「東翁已為府台不喜,萬不可冒進,弄虛作假。」

    賀敬文道:「這是哪裡話?我自然是要做實事的。」

    谷師爺想了想:「那就疏一疏河道吧,本該是初冬農閒的時候,徵發了人來挖渠通河的。只是上一任知縣秋後即卸任了,這件事情就擱置了。眼下春天還好,到了夏天,管道不通,可是不妙。只有一樣不好——錢少。」

    賀敬文便問:「這又是怎麼一回事兒?」

    谷師爺道:「這裡頭的門道多,一句話兒——您走不通汪府台的路子,撥給您的錢就少,您還要照顧手下這些人,不夠使。別說參汪府台的話了,人家那兒都是有帳本兒,包管不是您能查出來的。他還得跟上頭打官司呢,譬如往戶部討這錢,戶部就能推說某處受災急用,將這筆款子拖下來。某處也確受災了,參都不好參。他拿一樣的理由搪塞你,旁的縣管道壞的比你更厲害,別人理應多分,東翁能耐他何?」

    賀敬文沉默了:「你就告訴我,現在要怎麼辦吧。」

    谷師爺心說,你要幹正事兒,好辦啊!「盯著工地吧!」

    賀敬文道:「難道我盯著工地就能變出錢來不成?」

    谷師爺道:「能叫人少克扣些。」谷師爺已經對賀敬文有了一個評估:有來歷的人。難怪這麼天真!

    既然是有來歷的人,只消做出政績來,上頭便有人提拔他。不像後臺不硬或者沒有後硬的人,需要協調各方面的關係,這個不能得罪,那個也要討好,還要顯得和光同塵。

    賀敬文也沒別的辦法,只得照著谷師爺說的做。當然,眼下還在春耕,抽不出許多人手來。他只得從頭開始,跟著谷師爺等人先勘察河道溝渠,一步步將縣內之水路都走了個遍。

    可奇異地,賀敬文居然在這裡站穩了腳跟,還頗受百姓好評。本地百姓讀書識字的少,見識高的就更少。少見縣太爺還這般勤懇的,真像是話本子裡說的好官兒。又見他生得白皙英俊,更覺得他是個好人。口耳相傳,都說他是個為官解憂的清官兒。天曉得賀敬文還什麼都沒做呢。

    然而寧鄉縣與湘州府的上層,卻漸漸傳出一些奇怪的消息來:甯鄉縣賀縣令家,夫呆、妻悍、子怪,真是吉祥的一家!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6 09:08 AM

本帖最後由 domotoika 於 2015-10-21 05:53 PM 編輯

第45章 怎麼會這樣

    寧鄉縣,一半被矮山丘陵包著,一半被水繞著,山上綠樹蔥籠,水面輕舟穿梭。凡事有一利便有一弊,除了民風純樸之外,據說溫暖濕潤的氣候、相對封閉的環境還會養成讓北方人聽不懂的方言。

    寧鄉縣就是這麼一個地方。

    新近到任沒幾個月的知縣賀敬文全家都感受到了這種困擾。

    知縣娘子韓燕娘頗受其苦,到得如今,只交得彭縣丞娘子等幾個會說官話的朋友。其餘本地士紳家的娘子,縱然想與她結交,彼此也是言語難通,雞對鴨講。更讓她生氣的是,外面傳出一些說她家不好的話來。為此,她邀了彭縣丞的娘子並彭家幾個孩子到自家裡玩耍,也是與朋友說說話,也是讓孩子們多個伴兒。

    彭娘子接到帖子,欣然攜子女前往。彭娘子喜歡這位憲太太,韓燕娘到甯鄉之前,彭娘子乃是縣內聞名的悍婦中的元帥,家裡的算盤珠子都要被彭縣丞跪成方的了。看到受氣的小媳婦兒就瞧人家不起,看到能轄制丈夫的婦人,便以「真是我輩中人」,恨不能倒履相迎。早想結交,無奈這賀知縣赴任之後即病了,折騰了許久,如今才消停下來。

    彭娘子也有一兒兩女,兒子略大些,女兒倒與賀家兩個女孩子年紀相仿,也是一長一幼,長女名敏,次女名毓,她們的哥名海。彭家的女孩子並不像她們霸氣外漏的母親,反而顯得十分斯文。隨母親到了後衙,乖巧地向韓燕娘斂祍而禮。韓燕娘喜歡有禮貌的孩子,笑道:「不必拘禮。大姐兒、二姐兒,快見過你們彭伯母。」

    賀麗芳姐妹倆也乖乖地向彭家娘子施了一禮,彭家娘子也笑得很開心:「都是好孩子。」韓燕娘見兩家孩子都頗知禮,笑盈盈地道:「你們先前見過的,大姐兒,領著你妹妹,招待客人呀。」

    賀麗芳大大方方地答應了,對韓燕娘和彭娘子一禮,方牽著妹妹的手,招呼著彭家兩個姑娘往她那裡去:「我們才來這裡,不知道這裡有什麼時興的玩藝兒,倒是從京裡帶了些來,大姐兒給看看?」

    彭家雖不是本地人,卻也是祖籍南方,對這北方的稱呼頗覺怪異,彭敏心道,怪不得外面說他家裡的人怪,不特家裡哥哥姐姐管妹子叫「姐」,誰逮著誰都叫姐姐,還有娘管閨女叫姐的?心下納罕,見賀家姐妹依舊是有禮的樣子,彭敏的面上也作斯文樣兒,也牽著妹妹的手,輕聲道:「有勞了。」

    賀麗芳自己是個爽快的性子,對看起來溫和的人卻不反感,痛快地將人領到了自己那裡。彭毓還有些嬌憨跳脫,已經朝賀瑤芳伸手在空中虛撓了兩下。賀瑤芳沖她笑笑,她也回以一笑。還沒出正房,四人都沒放開了說話。看起來略有些生疏,卻沒有冷淡的意思。

    兩位母親看她們雖略有拘束,倒也相處融洽,情知是因為還不熟悉之故,也都不以為意。眼見得她們的身影過了一個轉角不見了,這才說起自己的體己話兒來。

    韓燕娘少時即擔負家計,對人頗為敏感,直覺很是靈驗,在彭娘子身上感受到了濃濃的善意,自然投桃報李。彭娘子見韓憲娘待她親近,又讓兩家孩子多多交往,也是誠意十足,也以誠相待。寒暄畢,問了羅老安人身體如何,又關心一下韓燕娘對此處飲食可曾習慣一類。便給這新朋友透了個信兒:「我虛長娘子幾歲,便托個大兒,與娘子說個事兒,就當是我倚老倚老提個醒。」

    韓燕娘忙說:「我初來乍到,有人提點,求之不得。」

    彭娘子道:「我家那個死鬼,新年時往湘州府那裡去了一回。這外放的官兒,做官兒也有講究。譬如今年,大令(賀敬文)不曾領著我家死鬼還有教諭他們去見汪府台,這就不大好。外事兒場上,逢年過節,又有上峰和太太的生日,是必送禮的。大令頭一年過來,雖是水土不服,可汪府台那裡怕是種了仇了。」

    韓燕娘道:「誰說不是呢!這些個,我在京裡也常聽人說起的。不瞞您說,京裡頭啊,官兒忒多,說這些個事兒的就多,就算是街邊的乞丐聽多了也能聊兩句。我這鎮日,也愁這些事情來著。我們家那個,呆呆的,只知道做事,就不明白這些個。」

    彭娘子道:「那可不得了,可得小心著。娘子知道外頭已經有些個不大好的話兒傳過來了麼?」

    韓燕娘忙問:「什麼話?好嫂子,與我說說,我好有個數兒,別蒙在鼓裡被人當傻子瞧了。」

    彭娘子湊上前去,韓燕娘會意,附耳過去,聽彭娘子小聲說了幾個字。說完,彭娘子即回了座兒上坐了。韓燕娘卻並未發作,只繃著臉,憤憤地對她道:「我有幾句心裡話,只對嫂子講——說她我是個悍婦,我認了,悍婦總比怨婦強。」

    此人真是知音!彭娘子右手四指指尖猛拍桌面,旋即提起:「著啊!就是這樣!一群活囚徒,賢慧的什麼?我家廚下宰雞的時候,那撲騰得厲害的,要被罵,可經撲騰出去了,就活了一條命。那不撲騰的,乖乖被宰了,放血拔毛,烹熟上桌,我嚼著它的骨頭也要誇它‘省心’哩。」

    韓燕娘:……這做人與做雞,有這麼類比的麼?頓了一頓,韓燕娘續道:「說我們老爺是個呆子,我也認了,只要肯做實幹別做傻事,呆就呆一點,呆呆傻傻保平安。可說我家哥兒姐兒不好,我就不樂意了。我好好的孩子,哪裡怪了?」

    彭娘子曉得,知縣娘子是續弦兒,卻對賀知縣前妻所出的三個孩子頗為疼愛。哪怕說她是悍婦的人,也得承認她是位慈母,親生母親也不過如此了。忙說:「那是他們不識好兒。要不是我家那小子與府上小郎君年歲差太多,我倒想將他們送到一處哩。」

    韓燕娘虛虛試了一下眼角:「怪孩子是難交到朋友了,少年時結交的朋友,總比日後的朋友更加貼心又真誠。可如今,要怎麼辦好呢?離京的時候,容翰林倒要留俊哥兒在京裡讀書,家裡老太太和我們老爺捨不得孩子這麼早就離開父母,這才沒答應的,哪裡知道,到了這裡卻……嫂子當初,可遇到過這樣的事兒?又是怎麼應付這等事兒的?」

    彭娘子道:「我們那死鬼不比大令年少有為,他補這官兒時,我家那小東西已長得如許大了,跟教諭那裡說說,悄悄兒地塞到縣學裡聽課來。府上小郎君,委實年幼。」

    韓燕娘急道:「我家先生是極好的,只是有一樁,他如今在家裡,只有姐妹們做伴兒,再沒有年紀相仿的男同學,我可真是著急。」兒子對本地方言也是一竅不通的,又身負全家的希望,被關起來讀書,他自己也不往外跑,韓燕娘很怕這懂事的孩子讀書讀傻了,變得跟孩子爹一樣,那就不好了。

    實在不行,就把孩子送回京城請容家看顧吧。韓燕娘寧願再欠這一份人情,也不想把賀成章給耽誤了。她在京城雖然不是富貴人家,然京城人多、傳聞也多,她也算見多識廣,曉得孩子小時候的教育是頂頂要緊的,總要開闊些眼界才好。寧鄉本就比京城偏僻,沒有更高等的人讓賀成章結交,帶他更好。要再連相仿的朋友也沒有,只怕氣度難以養成,不如到京裡!反是孩子到了二十歲上下,才要狠管一管,不令他過於熱血、出去鬼混,以免鑄下大錯。

    彭娘子心道,果然是有京城的門道的。便問道:「那容翰林?」

    韓燕娘道:「還有幾個容翰林?便是容尚書的親兄弟。」

    彭娘子因說:「說起來,孩子前途要緊。再者,有孩子在京裡,也好叫容尚書想起來大令還在這裡受苦。不是我說,這裡頭門道多。這湘州府有河,娘子見著了麼?過往的商船,要抽稅的,過的多少,有無隨著官船路過,這可比土裡刨的難說。有汪府台牽著頭兒,別看這裡不比旁處繁華,做官兒的手頭是一點也不緊的。汪府台還要孝敬他上頭的人,好有一多半兒是從這裡出的。如今流民多,兼併也有些多了,田地的主意不好多打。我看大令,像是被排擠了。」

    韓燕娘長出一口氣:「排擠就排擠吧。混進去了,到那些人精兒的手裡,還不定被搓磨成什麼樣子了呢,不值。」

    彭娘子道:「我也是這般說的,能分一點小利,也拿著,分不著,也別湊。就我們這樣的,並不是兩榜出身的人家,與其想這個,不好教好孩子,有個同進士,我也是知足了。」

    兩人心意相通,又說許多話兒,韓燕娘與彭娘子彼此都得了些內幕消息,俱是心滿意足。

    韓燕娘雖憂慮汪知府不懷好意,卻也不是沒有應對之策——把兒子送到京裡去!張先生雖好,卻還兼著師爺,能兜著賀敬文不犯傻已經不易。本地的塾師,韓燕娘一京城人士,還是有些瞧不上眼的。只是,還要問計于張先生,再看看兒子自己的意思,最後再跟婆母、丈夫講。

    彭娘子說了這許多,也是心中暢快,又想起女兒來:「不知道小娘子們怎麼樣了。」

    韓燕娘道:「是呢,不如去看看?」

    彭娘子欣然同意。

    ————————————————————————————————

    小姑娘們相處卻還好,正在那裡下棋呢。

    賀麗芳的小院兒,正房三間,拿門板間開了,東邊兒是臥房、西邊兒是書房,中間便是個小廳。廳上正中也有一個羅漢榻,上面擺著一方小矮幾,地下兩溜一共六張椅子。賀麗芳正與彭敏在榻上對奕,兩人的妹妹各在自己姐姐身邊坐著觀戰。丫鬟們捧茶。

    小丫頭們下棋也沒很專注,一頭擺棋子,一頭還說話。想是先前已經寒暄過了,漸漸熟了起來,看對方都不難相處,有些話便也都說了出來。彭敏聽說賀家姐妹也是南方人,贊道:「你們官話說得好。」

    賀麗芳略有一絲得意,卻又故作淡然地擺一擺手,道:「我阿婆便是京城人,去年我們還在京裡住來著。」彭敏一抿嘴兒,笑道:「那也是本事來。」彭毓年紀小,嘴就快:「京裡人爹娘管女兒叫姐姐麼?」

    彭敏瞪了妹妹一眼,解釋道:「她又不知道哪裡聽來的混話了。」

    賀麗芳臉頰鼓了鼓,壓下了火氣,賀瑤芳已經裝成天真模樣地跟彭毓說:「是呢是呢,我也覺得奇怪哩。我們在家也是,好好的叫大娘二娘的,有一天,阿婆說叫改口啦。說,北方人覺得南方人奇怪,管閨女叫娘。」

    彭家姐妹從未到過北方,聽著也有趣,賀麗芳見狀,索性停了手,一齊說起南北的差異來了。什麼北方人高大、南方人矮小之類,又有爭執,道是賀敬文也是南方人,卻身量頗高,在京城也見過矮子,比如容尚書家那個京城土生土長的門房。

    兩位母親站在窗外悄悄看了一陣兒,見她們相處融洽,韓燕娘伸出一指,指了指月亮門外,彭娘子會意,兩人又悄悄地出去往韓燕娘的正房裡坐下了。這回卻不再說什麼汪府台的小話了,只說些衣裳首飾吃食一類。彭娘子笑道:「外頭還說你們家哥兒怪,管妹子叫姐姐呢。原來不過是南人不懂北方的事兒。」

    母女連心,賀麗芳的房裡,彭敏也是這般說的。賀麗芳聽了,兩條眉毛一豎,險些發作,又忍下了,咬牙道:「管他們放——氣!反正這裡說的鬼話我也聽不懂也不想說。」彭敏掩口而笑:「我們到現在也不大會說,其實呀,也不用怎麼會講,大概能聽得懂就行了。不說這個了,我哥哥悄悄給我在外頭帶了幾本書呢,要不要看?」

    賀麗芳沒哥哥,也沒有給她在外面帶書的人,只覺得新鮮:「是什麼書呢?畫書麼?我也有的。」她在京城裡與一些小夥伴沒翻臉的時候也搞到過幾本。

    彭敏道:「不是的,是一些話本子,怪有趣兒的。」

    賀瑤芳也來了興趣,問道:「講的什麼?」可千萬別是「落難公子中狀元,私定終身後花園」。

    彭敏道:「怪雜亂的,有些是佛家道家的因果報應錄,還有些奇怪的,」拿眼睛瞄了瞄兩個小的,見她們都沒在意,正擠在一處你捏捏我的手,我捏捏你的手,捂著嘴巴小聲對賀麗芳道,「什麼私奔被賣作……的……」

    賀瑤芳手上逗著彭毓,耳朵支起老高,聽得此言,手上一個沒注意,把彭毓給捏疼了。彭毓「噯」了一聲,她低頭一看,忙給彭毓吹吹,彭毓又笑了。

    兩個姐姐已經趴在一起咬耳朵了,前太妃猛然發現——她的姐姐,已經開始「長大了」。彭毓見她姐姐不理她,叫了一聲:「阿姐。」不想彭敏與賀麗芳說得投機,竟沒聽著。那彭家丫鬟抬高聲音叫了一聲:「大娘,二娘喚你。」

    兩個姐姐一齊答應:「哎~」說完方覺有些不對勁兒,彼此看了一陣兒,又笑得彎了腰。

    彭敏道:「說話都是大娘二娘的,也分不清是誰個了,我單名一個敏字,你喚我阿敏便是,我妹子名毓,叫她阿毓就好了。」說著,伸手在空中比了一個毓字。賀伸手蘸了點茶水,在矮幾上寫道:「我名麗芳,我妹妹叫瑤芳。」彭敏伸頭看了,笑道:「好名。」

    這一日,無論大人孩子都十分盡興。到彭娘子看天色已晚,要帶著孩子回家的時候,孩子們尤在榻上笑作一團。

    臨行時,各依依不捨,便約定此後常來常往。兩家母親關係既好,孩子也很投緣,賀家姐妹此後不是你到我家來,便是我往你家去。只是彼此的兄弟都要讀書,都沒見著,女孩子們卻日益熟悉了起來。四月初六是瑤芳生日,彭娘子還帶著女兒們過來給她慶生——也是尋個由頭聚一聚的意思。

    令瑤芳意想不到的是,賀敬文也回來了。這可真是奇事一樁,聽說過為老娘生日回來的,沒聽說為這麼丁點大的閨女回來的啊!然而不知為何,瑤芳得了一套文房四寶作禮物時,居然沒能從賀敬文臉上瞧出什麼端倪來,只得去尋張老先生問一問。

    ——————————————————————————————

    張先生因拐了個谷師爺過來,與谷師爺輪流跟著賀敬文日子過得倒比先前輕鬆許多。先是被韓燕娘請去問了應否將賀成章送回京城的事情,張先生心裡,賀成章回京不止是前程的事兒,還有一樣——安全。日後楚地要謀反,賀敬文除非附逆,否則便是十分兇險,留個根苗,是再保險不過了。

    況且,此番賀敬文出行,是要檢查水利工程的,去年撥款不足,今年就要絞盡腦汁地想辦法。將還能支撐的先不管,毀壞嚴重的修一修,何處要多少工、工錢幾何等等,都要計算。可偏偏賀敬文寫文章可以,算數兒比做人還傻。他自己也知道不足,拼命在實踐中學著,收效也不大。照說不該回來耽誤時間的。只因近來發生了一件大事——楚王病重。

    朝廷重視楚王,楚王病重了,皇帝降旨,要本地官員去探望。湘州府的公函發了下來,賀敬文也不得不從。正好便宜了瑤芳,多收了一份兒親爹送的生日禮物。

    張先生原本對於小女學生所言楚王謀反之事將信將疑,只憑著良心「寧可信其有」地留了下來。現聽說楚王病重,心頭咯噔一聲,想起瑤芳先前說的楚王活不過這二年,此後世子襲爵,惑於妓妾而謀反。路上遇到的流民,本地官員之貪腐……

    越想越心驚,也正要跟小女學生通個氣兒。

    見了小女學生的面兒,看她行禮,笑一句:「長高了些,也瘦了些。」便轉入了正題,卻是拿韓燕娘過來說賀成章上京的事兒做引子。最後說,楚王病重。

    瑤芳一拍腦門兒,苦笑道:「我困在這副皮囊裡久了,有些時候兒腦子就不夠使了,想事情也沒有先前那麼周到了。正是!先叫俊哥躲過了才是正經,至於我們,走一步看一步吧。來都來了……」先前總想著自己「年紀小」說話不頂用,暗中努力一回,見事不成就立即收手再想旁的辦法。也是這環境太過安逸了,整天說著愁這愁那,其實並未認真起來。

    張老先生道:「我想著,若真如此,悄悄盯著王府,再暗中請令尊加固城牆,留意周圍的事兒。每天冬天都要修一修河道水渠,募人也方便。我的意思小娘子與令堂令姐,還有老安人,能回京還是回京,我在這裡守著令尊,總不叫他辦糊塗事兒。只有一樣,楚王他,到底什麼時候反?」張老先生到最後,還是以一個正常男人的思維,將老弱婦孺排除在犧牲計畫之外了。

    瑤芳道:「今年是元和二年,年底,今上為世子定下胡閣老的孫女兒。明年,正月,胡家送女完婚,三月悼哀王薨。新王為愛姬求封而不得日漸癲狂,再過……唔,我想想,平叛用了兩年多,那開始的時候是……元和八年末!」

    張老先生道:「那倒還來得及。怎地這麼久?」

    瑤芳道:「來的路上您也看著了,有不少流民呢,按了個葫蘆起了個瓢,這頭楚王帶頭作亂,旁人想趁火打劫唄。」平了這事兒,日後到娘娘主政的時候,還有鬧的呢。

    張老先生畢竟男子,縱信了瑤芳所說,心底還是對一介女子能挑動戰爭之事難以深信,聽完了瑤芳所述,當時信了,過不許久,依舊覺得是楚王府久藏禍心。只因近來情勢緊迫,才僥倖地道,「小娘子知不知道那個禍水姓甚名誰?是何來歷?現在何處?若能將她先送得遠遠的,或許能免此一劫。」

    瑤芳道:「這主意我也想過的,卻是行不通——我亦不知她的來歷,有說是犯官之女的,入了賤籍,名姓都改了,只留了個花名兒。後來為掩其事,冒姓謝,名寧馨。只恨無法監視世子,不知道他是如何與青樓沾上邊兒的。」

    張老先生道:「說不得,只好一試了,我與王府的侍衛們倒還熟。從他們那裡,或許能打聽到些消息。且看年底,是否是胡氏。」

    瑤芳因與他說起設法送賀成章上京的事情,又觸動另一番愁腸:她與彭家姐妹交好,覺得這兩姐妹一個斯文懂事一個嬌憨可愛,若事先不知道消息,多半是折在亂軍之中。這消息,偏偏是不能告訴人的。便問張先生:「能多送幾個人走麼?」

    張先生因問何人,瑤芳說了,張先生笑道:「她們是有父母的。我原本是想慷慨赴難,能救黎庶最好,與這裡的人相處久了,心也軟了,竟不想他們遭罪,更不想一將功成萬骨枯,舊時親友成枯骨,是以才問禍水。」

    瑤芳恨道:「只恨我當時沒記下。」

    張先生寬慰她道:「無妨,只管盡自己的心意就是了。我便去打聽!」

    直到十月裡,瑤芳只收到張先生一句:「世子妃果然是胡閣老女孫。」

    至於那位謝美人兒,至今杳無音信!照說這會兒他應該已經與美人勾搭上了,總會有些風聲傳出。可他現在卻在勤勤懇懇在給父親侍疾,寸步不離,楚王是個傻子,身邊為防意外安排的健壯婦人不少,美貌少女卻一個也無。而世子那裡,如今只有侍衛和太監,連宮女都不帶!

    前太妃和張老狐狸傻眼了。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6 09:09 AM

第46章 第一個案子

    「你們家瑤芳怎麼了?沒精神的樣子?」正在和麗芳有一搭沒一搭下棋的彭敏輕輕碰了碰麗芳的胳膊。

    麗芳抬眼看了妹妹一眼,見她懨懨地伏在熏籠上,小臉兒被熏得紅撲撲的。這妹子最近又長了一些,當然,也更瘦了一些。她總覺得小姑娘要瘦一點才好看,可見著妹子真的瘦了,她又擔心虧了身體。每每在這兩種心境中間搖擺,令賀家大姐痛苦不已。

    略抬高了點聲音,麗芳道:「瑤芳你再趴那兒,仔細把燒烤壞了。」

    瑤芳抬起頭來,半死不活地看了她一眼,眼角瞄到一旁的彭敏,心裡一頓,又趴了下去:「這麼冷的天兒,烤烤火又怎麼啦?」

    麗芳轉對綠萼道:「看著姐兒些,別叫火燎了她的衣裳。」

    綠萼脆生生地應了一聲:「大姐兒放心,我看著呢。」說著還近前了一步,將瑤芳大毛衣裳的毛邊兒給撫了撫。又去一旁端了碟桔子來:「姐兒,我給你剝個桔子吃?烤火了嘴幹。」

    今天彭毓沒有過來,她極怕冷,到了冬天就不肯出門兒,其餘三人便戲稱她是貓兒,要不怎麼「貓冬」了呢?

    瑤芳胡亂點點頭,不再去看彭敏,惹得麗芳又多看了她一眼,安撫道:「阿毓不能過來,咱還不能過去麼?瞧你這蔫兒的。趕明兒看哪天風小,咱們跟娘說,也去阿敏家裡。」

    彭敏也笑道:「是呀,阿敏在家裡也悶呢。你去了,她必是開心的。」

    瑤芳背對著她們擺了擺手,她一點也不想面對彭家人。因為,她才不久才做了這一個決定,這個決定她一點也不後悔,卻不能沒有一絲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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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聞說楚王世子身邊並沒有那麼一位美人,先生和學生面面相覷,都不大敢相信這麼個消息。先生還好些,畢竟不曾親歷過那麼一件事情,敬畏之情便要少許多,只因有一顆寬容的心,才選擇沒把學生當瘋子,願意就近觀察。前太妃心裡就是驚濤駭浪了!

    「這不可能!」瑤芳跳下了交椅,在室內踱步。張先生也不催促,他心裡也覺得奇怪,這樣的大事,照說小女學生不會拿來開玩笑的。難道是哪裡出了什麼差錯不成?

    瑤芳連轉了三圈,猛地停住了腳:「我不相信!一定是她太會躲了!楚王死了好二年她才被揪出來,還不是誰有那麼能耐,是她自己耐不住,又出頭露臉兒,叫人認出來了。現在,也許只是會躲而已。」不是這樣,還能是什麼?瑤芳不敢想!答案一定是令人震驚且不安的。

    張先生見這番言行,耐心地解釋道:「王府裡並沒有藏下這麼個人,外面也打聽了,世子等閒並不出府,出府也帶著人的,沒有,沒見著有什麼青樓女子。況且,世子近來也不出門了——小娘子真沒記錯?」

    瑤芳斬釘截鐵地道:「不會有錯。柳家的事兒,可曾錯了?家父中進士了麼?世子妃不是胡閣老家的?」

    沒錯!全都中了。要不是這樣,我怎麼會跟你玩兒呢?對不相信的人,張老先生通常是愛搭不理的,可不會這麼周旋。

    這兩個人,一個是有學識有見識,之前卻從未涉及這麼高等級的事兒;另一個前輩地位是高了,活動的範圍卻是在後宮。湊到一塊兒,卻又不能立時將大事看透。兩人都想不透這裡面有何關竅。

    張老先生試著分析道:「或許,等到明年?他要納妾,總是要上表的,許與不許,都是一件大新聞。只要小娘子沒記錯,不久就會有消息的,再者,離元和八年還有整六年的時候呢,不要思慮過重。」

    瑤芳按下心中的不安,草草點頭道:「也只能如此了,」又想起一事,「先生,俊哥……家裡究竟是個什麼章程來的?這都大半年了,是走是留,也沒個動靜,他們是什麼主意呢?」

    張 先生道:「看人吶!本朝至今,只有一位連中三元,」說到這裡,張先生不自覺地挺直了脊背,「他也不是京城裡養出來的,也不是什麼魚米之鄉文風大盛的地方養 出來的,論家境,與府上相差仿佛,也沒遇什麼明師。不過呢,府上的情形又有所不同,這裡是需要京城照顧的,容尚書家也不會虧待了俊哥。只是……讓人不忍心 吶!」

    瑤芳認真聽了,這些道理她也都明白的,確實不大忍心,然而她深信楚王會反,必要先將哥哥給保住了。拼死拼活這幾年,最後告訴她大家都還是要死的,這種結果她是萬萬不肯接受的。道:「送走,送走!」

    張老先生道:「我也是這麼與令堂講的,令堂這些時日,大約是在與家裡商議吧。你們姐妹,不走麼?」

    瑤 芳心道,用拳腳商議麼?若是夫婦倆都同意了的事情,現在的老安人也反對不得了。沒見著她老人家現在一天到晚泡在小佛堂裡了麼?口裡答道:「男孩子送去讀書 也就罷了,哪有將我們也送了去的呢?不過也不怕,阿姐今年十歲了,過不幾年就得思量婚事了。寧鄉離家太遠,想來家裡也是不樂意的,況且,我父在此為官,不 得在此婚嫁。要麼是回京、要麼是回老家,不會長久在這裡。爹做官輕易離不開這裡,那就是阿婆和娘帶我們走了。」

    張老先生掐指一算,嚴肅地道:「也行,到時候哪怕令尊令堂沒有這個打算,我也會提的。若是我活不到那個時候,小娘子自求多福。」

    前太妃:……「好。那王府那裡?」

    「我再接著打探看看吧,若是……小娘子!」張老先生忽然嚴肅地道,「會不會是……這當初接任寧鄉縣的,不是令尊,是旁人。這美人,是經他的手獻給世子的?」

    瑤芳眼前一亮,如果是這樣,那就太好了!

    張老先生自己先搖頭了:「還是謹慎些好。小娘子,事情與你知道的有出入,還是警覺些的好。」

    「我……不敢深想,」她有些猶豫,「初時聽來惱怒交加,現在要問一句,‘為什麼?’我又想了一下,卻又不寒而慄。」

    張先生鼓勵道:「小娘子智慧是有的,然而囿於內宅,吃虧在眼界不夠寬,少有人與你說這些。今重新讀書,也有好二年了,試言之。」

    前太妃前世經的事兒不少,凡事兒喜歡多想,還總往些壞處想,張口便是:「我在想,會不會,不是‘知縣’變了才令事情與我記的不一樣了。會不會是有別的什麼人裡出了變故?」

    自斟了一杯茶飲下,張先生邊踱步邊自言自言:「也是,一個知縣,要是真跟這件事情能扯上關係,你不至於記不住吧?那……是哪裡出了毛病了呢?」

    瑤 芳說出了自己的猜測之後,越想越覺得害怕,所謂無知者無謂,全知便不疑,半知半不知的,可就要了命了。真是巧合,也還罷了,若是這中間有哪個人變了,這事 就大了!瑤芳最擔心的便是,如果有一個人,與自己有一樣的經歷,這個人會不會發現甯鄉縣令換人了?順藤摸瓜下來,會不會對自家造成危害?

    得挖出這個人!

    長久的經驗告訴她,萬事不可心存僥倖。可是要怎麼挖呢?瑤芳深吸一口氣,向張老先生說了自己的猜測。張老先生一驚,悚然道:「若是那樣,我恐小娘子危矣!」

    「我亦如此想,」瑤芳磨牙道,「事關重大,不得不做最壞的打算了。頭一樣,要確定究竟是不是有人變得不同了。第一要緊的是那個小畜牲那裡,他或是他的同謀要是有了不對勁兒的地方,第一個要倒楣的怕就是家父了!原本他不該做這個縣令的。先生那裡,有人手可用麼?」

    張老先生道:「這樣的大事,連令尊令堂都不敢告訴的,不是調教好了的心腹,有人手也不能用。」他這裡只有賀家給配的倆跑腿聽差的小廝而已。

    前太妃頭一回覺得,有時候,沒有權勢還真辦不成事兒。這會兒要跟上輩子似的,手底下光伺候的就幾十號人,哪裡用在這裡愁這些個?

    互望了一會兒,還是瑤芳先收回了目光,斂衽一禮:「先生,俊哥的事兒,可就拜託您了。」

    張先生沉吟了一下,方道:「我怕裡面有變故,又不敢多催,再打探一下罷。這事情在他們。若是不行,早早地,我想辦法攛掇著他隨你們一道回老家,他該考功名啦。考秀才,他得回原籍!」

    瑤芳道:「迫不得已,只得如此了。我方才又想起一件事情來……」自家的退路想好了,她也就有心想別的事情了。

    張先生道:「小娘子請講。」

    瑤 芳空撚了一下手指道:「若是真的生了變故,事情有可能變好,也有可能變得更壞。我們只想著,挖出那個賤人,將此事掐滅了,縱不能青史留名,卻保全親友。為 什麼不想一想,真要沒了這麼個人,別處生了變故,那個小畜牲提前發動了呢?」這件事情太蹊蹺,不由得她不多想。

    張先生:……!!!老先生飛快地道:「你們近期都要走,人有親疏遠近,彭家的人,你就不要多管了。我會留在這裡,能拉就拉一把,要是為這個再拖累了你們,還不 如現在就嚷出去說楚王要謀反,看有幾個信的。令尊寫信給容尚書告過狀來的,容尚書只說,稍安毋躁,事緩則圓。」

    瑤芳沉默了,許久,方道:「我想請您幫個忙,我尋件衣裳,您給拿我爹的官印蓋個印子。若是情況有變,我就想法子拿著這個上京去。」

    張先生道:「若是那樣,帶上俊哥!」

    「我省得。對了,家父還在巡視河堤?若有機會,請先生將重繪的地圖,摹一份兒。」記得後來南方又有亂黨的時候,地圖還是挺有用的。

    張老先生微一笑:「放心。」他,也是這麼想的,只可惜賀敬文官兒太小,能弄到的,不過這一縣地圖,還不夠塞牙縫兒的。不過若是拿去京裡報信兼邀功,也算是聊勝於無了。

    用個官印對張老先生來說是件很輕鬆的事情,不久即辦妥了,還囑咐:「真到那一天,不要拿出整件的衣裳,將蓋了印的地方撕下來奉上即可。」

    「我省得。」

    那件蓋了印的衣裳,賀瑤芳密密地收了起來,對何媽媽與綠萼特別囑咐:「這個不要動,也不許旁人亂動,我要離開這兒了,甭管去哪兒,都得給我帶上。」母女倆都習慣了聽她的話,何媽媽也不問緣由張口就說:「姐兒放心,一定不叫人亂動了。」

    瑤芳想了想,道:「那你們都跟緊了我。」她真怕出了什麼事兒這倆人不要身邊,她是不可能為了這母女倆叫自家人在危險的地方多等的。

    母女倆摸不著頭腦,也都答應下來了。

    此後,張先生忙進忙出,因楚王病重,世子要定親,附近大小官員對王府的事情都比較關注——賀敬文除外,他將這事丟給張先生去管了,正合了張先生之意。

    這些事情都做完,瑤芳也沒了旁的心思,一顆心都在這件事情上,越想心思越重,幾乎難以入睡。自重生以來,她靠著「先知」,雖多波折,也算無往不利。如今一旦與「先知」的事情有了出入,便是將手裡最大的底牌給廢了,下面如何,聽天由命。

    若是旁的事情,若可一爭,這等軍國大事,以她一人之力,想要翻盤,可能性微乎其微。又有彭家姐妹,實在是她這輩子交的第一個平等的小夥伴,明知道她們可能有危險,卻不能提醒,這股憋悶之情,實是無法訴說。

    ———————————————倒敘完畢—————————————

    瑤芳因有心事,整個冬天都沒精打采的,韓燕娘與麗芳都問她,她也只是說:「這裡比家裡還冷,不想動。」因有彭毓這個例子,韓燕娘想她興許也是在「貓窩」倒也不強求,只命她每日多少到院子裡走走,曬曬太陽才好,不然會沒胃口。

    瑤芳口上答應了,卻懶待動,一有功夫就貓在房裡,看那個裝衣裳的櫃子。韓燕娘看這樣也不是辦法,反正冬天到了,賀敬文又抖抖索索去看疏通河道的工程了,便將 她接到自己房裡來照顧,一早一晚,將她裹成顆球,領她散步:「我小的時候,就怕自己動得太多,吃得多,家裡供不起。你倒好,供得起了,也不多動動,多吃 吃。」

    瑤芳忽然想起來,這位繼母大人是能手刃盜賊的女俠!要是能有些拳腳功夫,以後活命的機會也大呀!瑤芳拉拉韓燕娘的手:「娘,我要學武藝!」

    韓燕娘被她逗樂了:「咱們大家閨秀,不興學那個。好好的小閨女,練那個做什麼?」小嫩胳膊小嫩腿兒的,她捨不得。

    瑤芳仗著韓燕娘疼她,便開始放賴,站在那兒不走了,裹得圓滾滾的身子還扭來扭去,加強無賴小孩的氣勢:「我要學,我要學嘛~」

    韓燕娘一笑,伸一隻手就將她給提了起來:「聽話。」

    好凶!

    瑤芳閉嘴了。韓燕娘將她輕輕放下,牽著她的手道:「不鬧啊,咱們去看阿婆。見了阿婆多笑笑,讓她開心開心。」

    羅老安人覺得自己就像那周公瑾,深悔初時默許了讓兒媳婦出面做惡人,結果不但兒子被拿捏住了,連自己說的話,在家裡都沒有兒媳婦管用。是以這幾個月她都憋悶得在禮佛,也不知道跟菩薩告狀了沒有。

    韓燕娘對婆婆還是很恭敬的,可這種態度並不能讓老安人開心一點,瑤芳打疊起精神來陪她,她的嘴角還是耷拉著,顯得屋子裡格外的陰森。韓燕娘見狀,便領著瑤芳出來了。麗芳見狀,也跟著退了出來。

    娘兒仨到了韓燕娘的正房裡,氣氛登時熱烈了起來,麗芳見妹妹除去斗篷還剝掉兩件大衣裳才露出短襖來,笑她是個球。瑤芳回她一個豬鼻子,她笑得更厲害了。韓燕娘笑道:「二姐兒今天倒有精神,還要學武呢。」

    麗芳聽說了之後,眼睛一亮:「我也要學。」

    韓燕娘想了一想,居然同意了!瑤芳瞪大了眼睛:「娘偏心!」韓燕娘一抬手,食指一彎就從瑤芳的鼻樑劃到了鼻尖兒,快得瑤芳眼前只有一道殘影。只聽韓燕娘慢悠悠地道:「你看著就不像是個會打架的人吶。」

    【胡說!我三十年前就會在京城跟野孩子幹仗了!】

    也許是看她氣鼓鼓的樣子好玩,也許是為了逗她,韓燕娘終於松了口:「很苦的,要紮馬步。」瑤芳點頭道:「我不怕苦!」真的,她有一段的日子還過得不如韓燕娘呢,韓燕娘的親娘只是沒什麼用,她卻要跟個惡繼母周旋。個中滋味,只有身處其中才能體會。

    韓 燕娘真個叫姐妹倆每日先紮馬步,練練力氣。用她的話兒說就是:「姑娘家凶就凶一點兒,凶好啊,不吃虧。只別像我,太外露了,弄得人都知道了。還有,這事萬 不許說出去,彭家兩個姐兒也不許說給她們,說了,我就不教了。」又說看麗芳像是能掐架的,千萬別叫人看出厲害來。對瑤芳,她就是放牛吃草,願意玩就玩吧, 長姐凶,也能護著妹子。

    麗芳跟這繼母脾氣越來越投,笑問:「娘這本事,哪裡學來的?」

    韓燕娘給她正了正拳頭:「是我舅舅。」

    麗芳見她一臉惆悵,乍著膽子問:「那舅爺?」

    「別想岔了,他活得好好兒的呢,不過我嫁過來的時候,他調防了,不在京裡。現在……也不知道在哪兒。」

    麗芳不覺得這是什麼大事兒:「打聽著人,找就是了。」

    韓 燕娘道:「也行。你們就別操心啦,好好站!做什麼事,不吃苦、不用功,都是做不成的。」心裡卻愁,舅舅最恨文士,好好兒的文人都未必能讓舅舅喜歡,何況賀 敬文這個呆子?也罷,死馬當活馬醫,彼時是急著葬母親,一時又尋不到舅舅,這才失聯。現在安頓下來了,也是時候聯絡聯絡了。

    一回頭,見兩個閨女腿都抖了,笑道:「歇一歇吧,後半晌接著來。」

    麗芳姐妹倆,一直將馬步紮到了春正月,也不見韓燕娘教下一步。麗芳姐妹倆明白習武這事兒不宜說出去,也都守口如瓶,這一年的新年,縣衙開宴,一群小姑娘聚在一處嘰嘰喳喳,她們也沒有說漏嘴。

    回來卻白天晚上纏著韓燕娘要教打拳。這一日,麗芳又纏著韓燕娘:「這都三個月了,還不行麼?」

    韓燕娘心道,本沒想你們練成萬人敵,不過是筋骨強健,日後萬一遇到你爹這樣的,還能多個手段而已。這是她舅舅當年說的,「不求你做將軍,只要以後能打得過弱書生」。照說,三個月也夠了。正要鬆口答應,外面忽響起了鼓聲。

    有人擊鼓,告狀來了!

    麗芳頗覺新鮮:「有人擊鼓!」她長這麼大還頭一回遇著這樣的事情。暫將學武的事扔到一旁,預備明天再磨繼母。現在很想悄悄溜到前面去看。

    韓燕娘也有些擔心賀敬文,想起彭娘子新年時候再次發出的提醒:「汪知府,像是要為難大令。」怕他頭一回審案子審不好,便一手一個閨女,領他們去前面廊後偷呢。

    母女三人帶著幾個丫環,悄悄到了廊後,聽著堂上念狀紙,聽完了,汗也下來了。

    這狀告得很是奇怪。卻是甯鄉一富戶,娶妻某氏,數年未有年出,便以七出之條出之。妻子回家,也是賭氣,旋即嫁了個小商人,丈夫亦謀另娶,傾刻成婚。巧了,富戶新妻子生下一子,前妻亦生下一子,只是後妻之子先天殘疾,又聞說前妻所出之子肥壯可愛,形容頗類富戶。

    富戶父母動念,想搶奪這健康的「孫子」。實因這出生的日期……有些微妙。更妙的是,鄉民無事不願意告狀,先請鄉老調解,滴血驗親。竟是與兩人皆能相融,兩家以此爭執了起來。

    瑤芳背上一冷:悼哀王今年就要死,胡氏就要過來成婚了,以朝廷的重視,必會派人來的。此事要是鬧大了,傳到使者耳朵裡,回京當笑話一講……嘿嘿!再者,如果真是汪知府設的套兒,那就肯定還有後手!說不定還有什麼內情,還不知道要怎麼翻案呢。

    罷官事小,牽累容家也頂多是丟自家的臉。難的是一旦這般離開此事,闔家性命是保下了,卻是無法在叛亂中「保境安民」,張老先生、賀敬文,都得憋屈死。老先生還好,賀敬文的心胸,那是真的能氣死的!

    有麻煩了……只求親爹別當場就斷案,夫子應該能攔住他的……吧?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6 09:11 AM

第47章 天真的呆子

    賀敬文接到人生中的第一個案子,心情是激動的。見到狀紙之後,表情是呆滯的。

    清官難斷家務事。

    賀敬文近來內斂了許多,渾身上下依舊冒著些呆氣,對人情世故卻懂了不少。連著在鄉下跑了這麼長日子,兩個師爺為了讓這位東家長點心,著實費了不少力氣。旁的 人是想將東家弄得蠢一點,他們倆的東家已經不能再蠢了,只好多教一些東西。張老先生教的傻孩子多了,還有耐心一些,谷師爺對這位東家是不大滿意的,手段就 簡單粗暴——直接帶這傻子見識各種黑暗面。

    譬如見識一下四裡八鄉宗族之可怕可惡,宗族可決族人之生死,尋常官吏不會去找宗族的麻煩。除非事情鬧得太大。又譬如典妻典妾等事,在賀敬文看來是不可思議的。怎麼能有這般無禮之事?

    對付這種只有一張譴責的嘴的人,谷師爺自有辦法,只消反問一句:「不然呢?要怎麼辦?」

    賀敬文要沒有辦法的,在他的心裡,這種事兒就不應該發生。宗族麼,數世同堂,守望相助,令鰥寡孤獨皆有所養,而不是族兄屍骨未寒就搶他的家產。可事情,就是 這麼發生了。待你去問時,闔族上下都給瞞著,這還暗合了「親親相隱」。不典妻典妾,日子便過不下去,要怎麼辦?縣衙養得起閒人麼?

    更讓他絕對的是,遇上了這種事情,就沒一個人會告官!經張先生解釋,他才知道,鄉民最怕上衙門!休說鄉民了,縱是有見識的士紳人家,也不喜歡上衙門。誰家攤 上了官司,輿論風評便要指指點點,說一句:「他家攤上官司了,這家是要敗啊。」真有人想告狀,也會被家裡人攔下來。打官司,是件傷筋動骨的事兒。

    行,你們不告狀,至少我這三年一次的大計帳面兒上好看。朝廷考核地方官,無非那麼幾項,財稅、人口、治安、文教……諸如此類。這治安上,主要是看一年有多少案子糾紛,而不是看破了多少案子。

    然而賀敬文的心裡,還是想斷那麼幾樁案子的——好歹過過癮。再說了,總不至於叫他遇著這種難纏的官司吧?頂多就是析產,這種案例張老先生講過的!哪知開天闢地頭一遭,就遇到一個比宗族欺淩族人還難纏的案子!

    賀敬文打小沒了爹,沒人教他官場諸般忌諱,也沒人給他做個男人丈夫的榜樣,一切全看親娘的本事兼自己去找模樣。沒有親爹當榜樣,也沒有個親密的男性長輩,羅 老安人的教導也出了一點問題。他自己呢,遍尋不著什麼實際的人物來學,就拿書本當聖訓。所以他的常識相當地匱乏,人也有點奇奇怪怪的。遇到這種事情,他就 抓瞎了。

    在他想做出一番事業的時候,有人肯教(當然,在他這裡,屬於輔佐),他是很落單的。一本《大陳律》他閒暇也刻苦攻讀了,但是沒有一條是講這麼個情況的。

    不自在地咳嗽一聲,他又忒有自尊,不大好意思好當堂請教張老先生,又怕將這第一件事情辦砸了。好在他也算是做了一些實務,有了點經驗,下令發簽拿相關人等,命這富戶且回去,等涉案的人都到齊了,再過堂。

    後廊下麵,母女三人都舒了一口氣。

    偷聽是新鮮的,韓燕娘低頭看看兩個閨女,麗芳腦袋微向前傾,瑤芳卻只是側著耳朵。心道,多聽聽這些事兒,倒也不壞,好歹知道些人情冷暖,以後到了婆家,也別 一味以為天下都是好人。父母親人再護著,也不及自己有本事。哪怕是瑤芳,她打定主意多看顧的,至少小閨女得自己能發現不對勁兒的地方好救援吶!

    收回了心神,她又擔心起丈夫,就怕賀敬文這呆子猛然就下了決定,到時候可就壞了。這死人!前兩天明明將從彭娘子那裡聽來的消息已經告訴他了,他還扳著張死人臉,也不哼一聲,恨得韓燕娘當時就把賀敬文捶得哼唧了出來。也不知道他到底記住這頓打了沒有。

    現在看來,好像是記住了。

    韓燕娘伸出手來,一手一個,將閨女們拎走了——前面散了,賀敬文八成要跟師爺們到後面書房討論。被賀敬文撞見了還沒什麼,叫谷師爺又或是服侍的小廝們看到 了,怕要傳出閒話來。自打知道衙裡有人將她家裡稱呼都傳了出來,還害得俊哥被人嚼舌頭,她就越發注意起這些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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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燕娘沒想到的是,賀敬文記住自己又挨了一頓打,也記住了汪知府要對付他。現在他可沒有那麼一股「他能將我怎麼樣」的愣勁兒了,知道汪知府既然想做小人,就 不能拿君子的要求去看他。遇到事兒甭嘰歪,你嘰歪了,人家也不聽,該幹嘛還幹嘛。你要看不下去了,那你也想幹嘛就幹嘛去。

    然而, 賀敬文開竅得有點晚,斷沒將這案子與汪知府聯繫到一塊兒,更沒有他小閨女想的那麼深。賀敬文討厭楚王府!壓根兒就不想沾楚王府的邊兒。若非皇帝有命,令這 附近的官員到時都要給世子的婚禮撐場面,他現在還不想回來呢。自然就更想不到如果在這場婚禮前後他這裡出了紕漏,會對他造成什麼影響。

    直到張先生將此事點出,賀敬文才恍然大悟:「原來他打的是這麼個主意?可是這案子難道還能有假?」

    谷師爺口角噙著一抹冷笑:「富戶對貨郎,怎麼搶不來孩子?還用告?他家佃戶長工有好幾十口子,擇個月黑風高的日子,頭臉一蒙,搶過來就說是現在的妻子生的!偽稱婢妾所出也沒什麼,正經就是他家的孩子了。有點兒腦子的人家,豈會將這等事鬧大?生恐旁人不知道麼?」

    賀敬文道:「如此,該當如何?」

    張先生一直讓谷師爺說話,心裡暗樂,只花了一個錢谷師爺的錢,現在這谷師爺還將刑名上的事兒給做了一半兒,划算!縱然知道谷師爺是實在看不下去東翁這個傻樣兒,忍不住地嘴賤而已。

    果然,谷師爺說完這一大套子話,就覺得自己又說多了,緊緊地閉了嘴,深恨自己嘴賤。張先生見他不肯說了,才慢悠悠地道:「怎麼判不要緊,得叫人挑不出毛病 來,還得預備著有人挑毛病的時候有說法兒。再者,得防著有人做文章。此事,恐怕還會有波折。必要做成鐵案,免得日後有人翻案。」

    賀敬文道:「先生,你說了這麼一長串兒,也沒說要怎麼判吶!」

    張先生被噎了一下,谷師爺端起茶盞來擋在臉前偷笑了兩聲,笑夠了,揭開了蓋子喝茶。張先生無奈地道:「照谷老弟說的,這孩子多半不是富戶家的,」說到這裡, 張先生冷笑一聲,「縱然是,也不能判給了他!尋常爭子,滴血驗親即可,這個居然驗不出來。不如再驗一回,以防有詐。果然如此奇異,就問孩子的生母好了,她 總該有數的。」

    谷師爺見賀敬文一臉認真地聽著,那模樣要多呆有多呆,忍不住又嘴賤了:「那鄉老一定有鬼!哪有一個兒子兩個爹的?!」嘴賤完了,心裡抽了自己一嘴巴,又搶活兒了,還不給加工錢!

    賀敬文嘴巴慢慢地張大了:「不能夠吧?鄉老……當是德高望重之輩。」

    谷師爺心裡又抽了自己一嘴巴:叫你嘴賤!還是張先生給他解了圍,對賀敬文道:「人心難測,東翁還是小心為上。此事不容有失,寧願先小人後君子。況且,東翁也不是沒有見過鄉見宗族之長,看似和善長者,手段卻比牢頭還黑。」

    賀敬文心道,這世道總不至於這麼壞,若是有事,恐怕還出在那富戶身上。

    心裡有了底,賀敬文頭一回斷案的熱情又回來了。恨不得立時就把這孩子判給了商人家。他也瞧不上這富戶,家裡又不是養不起人,老婆不能生,不是還能納妾蓄婢麼?民過四十無子,許納妾呀!就是不納妾,你蓄婢了,也沒人管不是?非得休了老婆?這不腦子有病麼?

    張先生和谷師爺對望一眼,互使了個眼色,一齊溜了——東家又不知道在想什麼奇怪的事情了。

    賀敬文腦子裡想了一回明日如何升堂,如何正氣凜然地責問原告被告,如何果斷宣判。想完了,滿面春風地想與兩位師爺分享,師爺早就不見了,只得失望地往後衙走去,準備跟老婆顯擺顯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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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燕娘對師爺們是放心的,不再擔心這件案子判不好——她只道是汪府台要抓賀敬文不會判案的把柄,萬沒想到汪府台的後招是世子的婚事。只要賀敬文不添亂,張先 生自然能將事情辦得圓滿了。她正忙著看裁縫給兒女們量尺寸呢。這個年紀的小孩子長得快,頭一年的衣裳第二年就穿不得了。家貧沒辦法的,年紀小的永遠穿著兄 姐們穿不下的舊衣,要不就要指望母親有空,給他將小了的衣裳加點碎布改大一點。略有餘財的,每季都要換新衣。

    韓燕娘命賀成章先量完尺寸去讀書,再慢悠悠地陪著女兒們量。麗芳一面抬高了雙臂好讓裁縫給她量袖長,一面問韓燕娘:「娘,我能去阿敏她們家玩麼?」

    她年紀漸長,對於這些家長里短的八卦頗為熱衷,偷聽的時候就打定了主意,聽了這一回,去彭家講給彭敏聽。兩人空玩棋怪沒意思的,不如說點閒話。彭敏看似斯文淑女,內裡頗類其母,對這些小道消息也挺熱衷,口風也嚴,不熟不交心的人不說。

    韓燕娘心情正好,笑道:「去了別淘氣。廚房裡有新做的黃雀饅頭,帶些兒過去,請他們家也嘗嘗。」

    麗芳歡迎一聲,換來裁縫一句:「小娘子,別動。」麗芳對韓燕娘吐了吐舌頭,韓燕娘對她皺了皺鼻子,嗔了她一眼。她也不怕,嘿嘿笑了一聲,又站正了。

    瑤芳卻沒那麼樂觀,總覺得這後頭還會有事兒,又猜不透汪知府在想些什麼。遇到這樣的事兒,要是她來辦,那就是想辦法把這棒槌誇成一朵花兒,送他一程,祝他高 升。反正,棒槌有靠山兜著,等閒也不會事發,這棒槌也沒辦什麼出格的事兒。何苦這般排擠?豈不是連容尚書也得罪了?

    她卻不知,汪知府是不能再忍這傻知縣了。湘州府有河,河還挺寬,來往商船無數,好大一筆稅款。寧鄉就堵在了上游!賀敬文他忒仔細了,雖然瞧不起商人,卻也不盤剝,他打小就沒為錢發過愁。上游不盤剝,也不給他孝敬,到了下游再狠收一筆?這不是叫旁人把惡人都做了麼?

    再有那個可惡的李千戶,與他越發不對付。李千戶與京中勳貴有些干係,不敢惹大人物,跟汪知府對上了卻不很怵。尤其兩人之間爭的是實利!李千戶與賀家有那麼一 點緣份,哪怕賀敬文是個棒槌,他也樂得助這棒槌一臂之力,讓他給汪知府添堵——這傻知縣好像有京裡的後臺?那就更妙了。

    賀敬文根 本就是棒槌得渾然天成,把人氣死了,他還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更不明白別人為什麼這麼生氣。原本寧鄉縣也不是那麼安逸,至少小偷小摸、失業流民還是有一些 的。李千戶要幫他,給汪知府打擂臺,氣死了汪老狗才好。是以他時常命手下軍士到甯鄉巡視一番,遇著盜匪抓上一抓,也算是他的功勞。

    汪知府是被這一明一暗兩個人氣弄得沒轍了,他與李千戶鬥了這麼多年,也沒吃什麼虧,現在卻天天惹氣,想來想去就是因為多了一個死棒槌!要將這棒槌弄走!棒槌不是還要參他麼?他先叫這棒槌滾得灰頭土臉!

    盜匪上不好做文章,那就拿斷案來講事吧。

    於是便有了上面那一幕。

    瑤芳百思不得其解,又輪到她量尺寸了,只得先將眼前的事情應付過去。韓燕娘還問她:「餓不餓?黃雀饅頭做得多,你先吃一個再出門兒。我聽你這尺寸怎麼又瘦了呀?」

    瑤芳搖頭道:「阿姐比我還瘦呢。」

    麗芳輕笑一聲:「就你明白。不吃等會兒路上別喊餓。」

    麻利地量完了衣裳,韓燕娘道:「先將哥兒姐兒們的衣裳做了來,過兩日,再來做老爺並兩個先生的。」

    賀敬文聽著這聲音,不願意見外人,到耳房避了一避,等人走了才出來。卻見韓燕娘領著兩個閨女要出門,並沒有給他顯擺的機會。心下憤憤,暗道若是這富戶再歪纏不清,一定要打他十棍!

    韓燕娘並不知道因她不給丈夫面子,險些讓丈夫做了一回昏官。帶著女兒一路說笑,往彭縣丞家去玩耍。到了彭縣丞家裡,卻聽彭娘子又說了一件新聞:「沒跑兒了, 這回那告上縣衙的那個爭子案,就是汪知府在弄鬼!我們家那死鬼,在州府裡也認得幾個人,往年拿銀錢喂飽了的,拿來消息,叫死鬼小心,不要受大令的牽連。你 們要小心了。那喪天良的家裡有些錢鈔,能做實這孩子是他的。切!」

    韓燕娘得了消息,趕回家尋了賀敬文。賀敬文還要擺個架子,拿書的手已經抖了兩抖,猶作淡定狀:「有事?」

    韓燕娘捏了捏手指,哢哢響了兩聲,賀敬文喉頭一抖,站得筆直。韓燕娘見狀活活被氣笑了:「你好有閒心吶!知道汪老狗要借這事辦你麼?」汪知府這引號是李千戶給起的,討厭汪知府的人背地裡都這麼叫他。

    賀敬文僵硬地道:「早猜著了。」

    韓燕娘一甩手絹兒:「行,是我白操了心了。」

    賀敬文眼睜睜看著她修長的背影跨過門檻、穿過月洞門消失了,才喃喃地道:「這就走了啊!」更討厭那告狀的人了,怎麼辦?

    ————————————————————————————————

    那告狀的富戶心情忐忑。他想要個白胖康健的兒子,也覺得這兒子應該是他的。其時鄉下,哪怕不是親生的,養大了,誰知道?更不要提還有買男孩兒充作己子、「借 種」等事。為此,他還買通了鄉老,必要將孩子奪回來。這鄉老說是德高望重,其實少年時頗遊手好閒了一陣子,後來「浪子回頭」,人人傳為美談。他遊蕩的時 候,跟著仵作混過些時日,知道些偏方,能令人血液相融,也能令親生父子血液不融。

    萬沒想到這中間不知道出了什麼紕漏,兩邊的血都能融到一起!更沒想到的是,因為這事過於離奇,一傳十、十傳百,招來了鬼!「鬼」的條件令他無法拒絕——會幫他將孩子弄過來。

    可事情波折不斷,還處處透著詭異,頭一回到衙門告狀來,他的心是虛的。二回過堂,雙方都到場,富戶的膽子也沒大多少。看到賀大令一張冷臉,富戶的腿不由自主地抖了起來,一抖二抖,就跪下了。

    賀敬文越發瞧不上他。再看那商人,滿面風霜之色,倒是實誠樣兒。那婦人臉色臘黃,兩道彎彎的細眉皺起,倒有幾分姿色。怎麼看,都像膽這富戶恃強淩弱。

    賀敬文看畢,命張先生再驗一回血,兩碗血都相融了。連張先生也猜不透其中關竅,哪怕是有人弄鬼,這弄鬼的本事也比他高了。張先生與谷師爺眼底都有一絲憂慮。

    富戶心下大定,必要自己的孩子。賀敬文又傳彼時之穩婆,詢問嬰兒出生時刻,居然是在這婦人二婚後不到九個月。這日子果然微妙得很!不由腹誹:哪家成婚這般急來?!

    張先生知道他又走神了,輕咳一聲提醒他。賀敬文依著事先商議好的辦法,命孩子生母來斷定孩子的生父。這婦人一口咬定,這孩子是她與後夫生的。賀敬文樂見其成,將孩子判給了後夫。

    那婦人感恩戴德,且哭且笑:「青天老爺,令我骨肉團聚,回去必立長生牌位,求老天保佑老爺公侯萬代。」

    將案卷歸檔,賀敬文自覺過了斷案的癮,又經谷師爺提醒,早做好了應對翻供的準備,冷臉變作了笑臉。連回去之後收到了公函,道是世子不日娶妻,所有官員皆要到王府去赴宴,都沒能讓他的心情變糟。

    讓他想不到的是,他吃完了喜酒,翻供的人就來了!汪知府這時機選得巧,若是在婚禮前鬧事,又或攪了婚禮,他也要擔干係。等世子將世子妃娶回了府,京城來的使者又還沒走,寧鄉再鬧一個大笑話,那就可樂了。

    ————————————————————————————————

    賀敬文接到汪知府的通知的時候還在納悶兒:這個汙糟官兒叫我來做什麼?

    那富戶到湘州府告狀來了!

    尋常時候,哪怕州府接著了這樣的狀紙,也會發回原籍,命原籍官員秉公辦理。汪知府這回卻不給賀敬文這個面子,怒道:「世子才將完婚,這裡便出了這等事情,真是胡鬧!」竟命拿了一干人等,又發文命賀敬文過來,當堂解釋。

    彼時朝廷使者尚未啟程返京,胡閣老家送親的人也還未走。自家事辦完了,也都想瞧個熱鬧。這事情便鬧得大了。

    張先生先拿到的文書,見賀敬文發怔,忙將內中門道說與賀敬文:「汪知府當將案子發給您的,現在卻要您到州府裡解釋,不是他古道熱腸,不忍小民受苦。實是他看 您不順眼,要整治您呢。此行吉凶難定。須將卷宗妥妥收好,上面有他們畫押的供詞,這卻是作不了偽的。」又匆匆喚谷師爺來,谷師爺在甯鄉地界比張先生熟,兩 人便分工,谷師爺與衙役等串詞,又聯絡些鄉老,萬一賀敬文受到責難,好發動了人以「民意」轄制汪知府,同時請賀敬文寫好了向容尚書求援告狀的書信,一見事 情不妙,便即往京裡求援。

    一切準備停當,正要啟程,卻聽大門有些鬧騰,乃是彭娘子揪著彭縣丞的耳朵,讓他去陪賀敬文走一趟——彭縣丞對州府比賀敬文熟多了。

    賀敬文感動道:「彭兄高義。」

    彭兄是被老婆逼的,苦哈哈地道:「應該的。」

    事態緊急,兩人不及多言,匆忙啟程。一路上,彭縣丞心裡翻騰著妻子的話:「做人得講個良心吧?賀大令人是呆了些,卻不會害人,汪老狗的心眼兒比篩子還多,著 哪一個,你自己想。憲太太許了我,咱家老大若上京趕考,可住在他們家宅子裡,他們有人照看。縱他們不回去,也會寫封書信,叫老大給帶到京城容尚書府裡。你 也說了,州府裡跟你打探來,問大令離京,是不是容翰林親自送的。于公於私,都該向著這一個!」

    彭縣丞想明白了,便對賀敬文道:「到了州府,旁的先不提,先將這告狀的打四十棍!」

    賀敬文問道:「為何?」

    彭縣丞道:「他不經您便找到汪府台,是對您不滿。只要提到寧鄉兩字,就是以民告官,先打了再說!」

    《大陳律》裡有這麼一條,以民告官,無論實與不實,先打四十!

    賀敬文:……md!忘了還有這麼一條,回去好好再背一遍。

    兩人套好了詞,彭縣丞又幫著賀敬文看了看表情,要他練到「輕描淡寫」、「不卑不亢」。待練好了,州府也到了。

    汪知府一臉的恨鐵不成鋼,指著地下跪著的婦人問道:「這是怎麼回事?為何這婦人說你不問端地,將她前夫之子判給了後夫?」

    賀敬文懵了,呆呆木木地低下頭,看著那婦人臘黃的臉在眼前亂滾,耳朵裡全是她的聲音:「青天老爺,令我骨肉團聚,回去必立長生牌位,求老天保佑老爺公侯萬代。」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6 09:15 AM

第48章 太妃出手了

    公侯萬代?

    當時賀敬文是怎麼想的?【雖是無知村婦,倒也知恩圖報。】知恩圖報個球!現在反咬一口來了!賀敬文猶如被浸到了冰水,四周的目光讓他覺得自己像被剝光了一樣。

    張老先生與谷師爺擔憂地看著賀敬文,生怕他頂不住,幾乎要搶上來。

    汪知府大約是身邊聰明人太多,不太瞭解呆子,呆子這種生物,你越激他,他越強。見讓自己憋悶了許久的棒槌被一棒子打傻了,汪知府大為稱意,還要痛打落水狗,追問道:「你怎麼說?」

    賀棒槌已經被打懵了,原就不會掩飾的一個人,現在就更沒那個心性去說場面話了。一張口,這呆子就將官場上的實底兒都兜出來了:「您這是要審我吶?!我寧鄉的 案子,不發還給我,也不問我要卷宗,就當我判錯了?全都您說了算,您比京裡內部吏部禦史台的臉面都大,那您要說什麼,我全聽著吶!」

    汪知府:……艸!我就知道你是個死棒槌!

    為了讓這彰顯這呆子的棒槌,他還有意洩漏了些消息出去,現在被呆子當眾質問,下不來台的變成了他。正常人是不能跟傻子爭執的,那樣只能顯得你比他傻!

    汪知府心思電轉,正要說什麼,賀呆子已經又開炮了。人在尷尬的時候,總覺得時間過得特別慢,汪知府那裡不過瞬息,賀敬文已覺得像是過了半天,見汪知府半天也 不回話,賀敬文直統統地開炮了:「這婦人是要告我?還是誰要告我?我再不好,也是朝廷命官,府台不先打這告官的刁民,倒先將我拘了來!」

    若說第一句話還有些強詞奪理,第二句就全是照著律法來了,是汪知府有錯。

    汪知府張口結舌:這呆子怎麼忽然不呆了?

    甭管他變成什麼樣兒,萬不能叫他再在堂上胡說八道了。這就是個棒槌,不知道個輕重,萬一叫他說出什麼來,叫使者聽了往京裡一帶,那樂子可就大發了。死呆子不 過是個舉人,又有靠山,不做舉人還能做個富家翁,興許不做官還是救了他。汪知府卻是二十年寒窗,方苦讀出了個進士來的——比呆子值錢多了。

    汪知府果斷地道:「不過召你過來一問,你何必如此?喜怒形於色,還有點為官的體統麼?你的禮儀哪裡去了?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麼?退下!」

    賀敬文氣得要命,臉像是被熱水燙過一樣紅得能冒煙兒,鼻孔張得老大,胸脯一起一伏的。怒道:「府台的書倒讀到自己肚子裡去了!就是沒過腦子,忘了民告官是個什麼章程了!」

    圍觀的無論是官是吏,還是民,都繃不住噴笑出聲,旋即捂了嘴強壓了回去。汪知府的臉漲成了豬肝色,比賀敬文的樣子還要難看些。被棒槌說了,他還能悠然聽著,被旁人笑了,那是笑話他不如個棒槌腦筋靈活?

    汪知府跳起來狠狠一拍桌子:「你放肆!你無狀!你大膽!敢指責上官!」

    他怒火中燒,把賀敬文逗樂了,賀敬文臉也不紅了,手也不抖了,也不覺得冷了,笑道:「我不過一說,你何必如此?喜怒形於色,不是做官的體統。」

    汪知府想撲過去掐死這個棒槌!有下官敢這麼對上官的麼?這個棒槌就敢!平生從未受此辱!汪知府往前跨了半步,仰天一跤,跌在了椅子上,半天沒緩過氣兒來。憑他的師爺怎麼叫他,都不吱一聲。師爺道:「府台大人被氣昏過去啦。」

    彭縣丞張大了嘴巴:特意氣都不帶能氣出這結果的!

    賀敬文就是個呆子,對汪知府積怨已久,聽了這話又不開心了,冷冷地道:「汪大人喜怒不形於色,那麼有禮儀涵養,怎麼會被氣昏過去?你是說他肚量不大?」

    汪知府的的確確是在裝昏,否則今天就下不來這個台,這個時候他也知道自己低估了賀敬文的棒槌程度。很怕這呆子過來搶人,鬧得滿城風雨,就更加無法收場了。自 己裝個昏,這案子就沒法再接著審。他也好退到後衙再圖後續。沒想到賀敬文真是個不講道理的傢伙,昏倒了的人都不肯放過!

    汪知府氣得要命,還得接著裝,狠擰著師爺的大腿強咽下這口氣。師爺疼得直做鬼臉兒,咬牙忍著。卻知道汪知府得接著裝,這幾個告狀的人,不能落到賀敬文的手裡。再者,這整件事兒都是他策劃的,現在搞砸了,他的責任也是不小。

    賀敬文其實並不會罵人,想什麼就說什麼反而更氣人。到了這個時候,汪知府不動,他也沒了新詞兒,其實並沒有想到搶了這幾個人回去好好審。眼睜睜看著師爺斥衙役:「你們都是死人吶?!快將大人扶進後衙歇息,去請個大夫來。將相關人等收押,無關人士驅散……」

    賀敬文到這時候還沒反應過來,以為自己並不是無關人士。彭縣丞與張先生、谷師爺大急,又不敢擅自作主。在寧鄉縣搶話就搶了,到了湘州府,卻不好搶在賀敬文的前頭的。

    恰在此時,汪知府的老冤家又來了。

    ————————————————————————————————

    李千戶原就是想養著賀敬文給汪知府找不自在的,羊群裡進了頭驢,格格不入,必然能將原本已處得和諧了的地方攪混了水。果不其然,自打賀敬文來了,汪知府與湘 州府的藍同知矛盾就越來越大。今天這事,李千戶原是想看熱鬧的,直到藍同知找到了他,告訴他:「這是一個機會。」

    藍同知與汪知府 都是進士出身,說起來還比汪知府早三年中進士,只是不如汪知府會鑽營,只得做一同知。汪知府先前帶著大家撈錢的時候,分給藍同知的也不算少,倒也勉強說得 過去。賀敬文來了,影響了全府的收益,他自己倒不覺得,他手底下的,如彭縣丞,是別有所圖,至於教諭等人,因拿得少了,倒有向汪知府倒戈的。湘州府這裡, 收入亦少,給上頭的孝敬卻不能少,不能少了上面的,自然就只好少了下面的。

    汪知府與賀知縣,都因底下人收益少了,而遇到了麻煩。

    李千戶早就想叫汪知府滾蛋了!被文官鄙視,他認,被人搶了口裡食,他可不認!李千戶點起人馬,一路煙塵滾滾,跑到了府衙。酸丁們的事情,他不熟,論起搶人,他比酸丁熟多了!

    李千戶到了,藍同知卻悄悄躲了起來,萬不能叫人看見他施了陰手。藍同知能躲,汪知府卻不能再躲了。只得又「被救醒了」,看到李千戶,新仇舊恨都被勾起,兩人先杠上了。

    賀敬文卻不是那等袖手看熱鬧的人,偏要在兩人翻舊賬的時候再摻上一腳:「府台既然醒了,先來看這案子吧。」

    汪知府:……汪知府深恨自己手賤,撩了個沒心沒肺還不長眼的呆子!

    李千戶說話被打斷了,居然不惱,大笑出聲:「是極是極,本就不該打擾你斷案的。來呀,來呀!」

    這個更賤!

    汪知府對著賀敬文冷笑道:「你說我不公,我便聽你一辯。」

    賀敬文道:「我有甚好辯?一未動刑,二不受賄,案卷皆在此,有他們的畫押。」

    那婦人忽地插口道:「小婦人並不識字!如何知道他們寫的什麼?!」富戶聽此言語,也叫嚷起來:「我自幼雖讀過幾本書,卻總無所成,識字也不多哩。」

    汪知府恢復了鎮定——他就說麼,這世上還是正常的人多——對賀敬文道:「如此,你便再審上一審,」又指婦人與富戶,「他們的官司,你來斷。」

    汪知府並不怕這富戶與這婦人再翻一回案,寧鄉縣裡他有幾個釘子,縱然人被賀敬文提走了,也說不出對他不利的話來。更有甚者,若人死在了寧鄉縣,賀敬文的樂子可就大了。

    賀敬文沒想過此節,只想著:挨個兒打上四十大板,問他們個戲弄上官!

    彭縣丞此時騎虎難下,忙道:「借州府的書記一用,將他們方才的口供也要錄入,叫他們畫押,這一回,可不會再被反咬說是不識字兒了罷?」

    汪知府積威猶在,一斜眼,彭縣丞縮了一下脖子:這眼神比我婆娘還凶!

    李千戶是與汪知府打過許多交道的人,就怕滅口這一招,對賀敬文笑道:「今日見面,也是有緣。巧了,近來聽說有盜匪,我正要帶人巡一巡,明天正好到寧鄉。順路。」再著兵,一路將人護送到了寧鄉。到了寧鄉,他也不走了,在寧鄉一個百戶所那兒就住下了,美其名曰:巡視。

    ————————————————————————————————

    賀敬文一行人回來的時候,韓燕娘正在教倆閨女打拳。

    天氣漸暖,屋外也活動得起手腳了,馬步也紮得有點樣子了,韓燕娘先教她們一套長拳,傳說是宋太祖傳下來的,頗有威力。孩子還小,動了刀槍不小心傷著了自己反而不美。

    三人皆是短打扮,韓燕娘看到女兒們的粉拳繡腿,忍著笑給她們糾正動作。三人皆不知賀敬文往湘州府遇到了麻煩,都以有張先生與谷師爺著,當無大礙。待賀敬文的小廝平安一改平日的呆臉,滿面驚慌地往二門上紮,被婆子攔住,兩邊吵將起來,韓燕娘才知道出了事兒。

    麗芳瑤芳都在場,聽平安乾巴巴地說:「前兒那個案人,原告被告一齊反水,告上了州府,說老爺判錯了。汪知府被氣昏了,將案子發來叫老爺重審。李千戶將一干人犯押了來,正在前面。老爺叫太太準備酒席,要宴請李千戶。」

    韓燕娘驚而不慌,說一句:「知道了。」先將平安打發走,再命女兒們回房。

    麗芳瑤芳皆懂事,一字也不多言,帶著乳母、丫環,躡手躡腳地退了。麗芳怕妹子被嚇到,對瑤芳說:「打了這麼一會子的拳,出汗了,你去洗臉擦汗,換身兒衣裳,過來咱們玩彈棋。」

    瑤芳卻是想著要去打聽消息的,笑道:「彈棋怎麼玩的,先生們都不會,你阿姐非要和阿敏一道玩。」

    麗芳聽說了彈棋,便將先前的話頭放下,反駁道:「彈棋是前人玩的,不過後來失傳了。前人玩得,我們也玩得。畫兒裡畫的彈棋的模樣,我們也都看到了,知道了模樣就好辦。你拿著筆,不用它寫字,還用它吹曲兒不成?就算是作畫呢,也與寫字相差不遠的。」

    瑤芳故意說:「只怕不是寫寫畫畫,是要拿了燒火……」話沒說完,一扭腰,躲到了麗芳要揪她耳朵的手,跑了。

    麗芳見她似渾然不覺,又是寬慰又是擔心,搖搖頭,自去換衣裳了。

    瑤芳回到了房裡,慢悠悠洗了臉,擦了汗,換了身新襖裙。往妝台前一坐,何媽媽便上來給她梳頭,綠萼就站在一旁看著,心裡揣摩著如何梳,預備著什麼時候可接手。待何媽媽重給瑤芳梳好了頭,綠萼才小聲問:「姐兒,那外頭,是不是有什麼不好的事兒?」

    瑤芳笑道:「能有什麼事兒啊?」不就有一個棒槌爹麼?性命是憂的。只要人活著,就能翻盤!湘州府上下都知道他呆,誰跟他計較,誰倒楣。連個呆子都不放過的人,得有多小心眼兒?

    話雖如此,她也有些等不得,想早些知道會有什麼變故。自繡墩上跳下來,瑤芳道:「綠萼,跟我去看看俊哥在做什麼。媽媽看好屋子,要是阿姐那裡有人來找,就照實說。」說著,快步走了出去。再晚,真怕麗芳就要殺過來找人了。

    她帶著綠萼,也是往東面跨院那裡走,穿過了正房,到了賀成章的院子裡卻不停下,借他的院子,往前面賀敬文的書房裡去。東邊三座院子是前後相通的,方便了賀成章上學,賀敬文檢查功課,也方便父子倆往張先生那裡去。

    賀成章亦聽到了外面隱隱的喧嘩之聲,命人去打探,預備問安,卻收到韓燕娘的消息:「前面事急,且不要出去。」想了一想,還是換了身整潔的衣裳,坐在書桌前等消息。一時他的小廝也來了,回說老爺正忙,他又換回了舊衣,依舊坐著讀書。

    瑤芳只帶綠萼,就是為了兩人都矮,從牆根那兒溜過去不易被發現。賀成章心不在焉地看了半頁書,一抬眼,只看到半截裙角,還道自己心煩眼花。他又坐了回去,接著看書。

    瑤芳主僕二人到書房時,賀敬文還在前面與李千戶寒暄。與李千戶約定,先派人將一干涉案之人嚴加看管,明日開堂。李千戶往本地百戶所那裡安頓,晚間來赴宴,賀敬文等人也洗漱更衣,等客上門。

    瑤芳到了書房便不再貓著腰學賊樣兒了,挺胸抬頭,大大方方地問平安:「爹和先生都回來了麼?先生說什麼時候開始上課了沒有?我去看看。」不等平安回答,又穿過了書房,到張先生那裡。

    無巧不成書,張先生正好回來。

    師生一打照面兒,瑤芳便說:「先生辛苦。」

    張先生抹了一把臉:「進來說吧。」

    瑤芳見他累極,開門見山地道:「長話短說,有什麼事,有什麼難處。問完我就走。」

    張先生道:「這是個套兒。」將今日這事說了。

    瑤芳冷笑道道:「彭縣丞也是個呆子,兩邊都不識字,誰教唆的?挖!挖不出來那是有訟棍了!國家待訟棍是怎麼個章程,先生是知道的。」

    不管哪個朝廷,都很討厭這群「教壞良民」的訟棍,甭管是自稱訟師還是狀師。若只是個識字的人,代寫個狀紙,那也還罷了。若是插手訴訟,還代人打官司,又或背後支招。主官厭了,扳倒先打,打完了發遣回家去了事。

    張先生點頭道:「我亦如是想。只是不知道,這背後的人許了那婦人什麼好處,能叫她跟著反咬一口?錢財?怎麼抵得過骨肉?」

    瑤芳笑道:「先生與家父一樣,都是良善人兒呢。」

    張先生心裡那股不舒服的感覺又上來了,瑤芳也不在意,只說:「你兒子跟著你們能過什麼日子?不如放到他們家,擎他們家一分家業。」

    張先生愕然。他雖學的刑名,卻不曾經手過案子,依舊很有一份讀書人的情懷,遇事便不肯一開始就將人想得太壞。不似前太妃,市井裡打滾兒出來,又混到了宮裡,什麼亂七八糟的事兒都見過,遇到與自己不對付的人,就不憚用最大的惡意去揣測。

    張先生也顧不上累了,拱手道:「受教了。」

    瑤芳道:「先生受累了,方才聽了先生所言,這事倒是個機會了。單憑這樁官司,扳不倒汪某人,得加把勁兒。李千戶既然看准了要出手,這裡頭肯定有蹊蹺,他一介 武夫沒事兒去捅進士的馬蜂窩?甭管他是被利用還是與人合謀,告訴他,查明了湖廣道禦史若與汪知府沒有什麼利害關係,要他往湖廣道禦史那裡喊個冤。汪某人盤 剝之下,流民成災,他見天兒地抓盜匪,兄弟都折了許多。因家父不肯同流合污,便要趕他走。」

    張先生心頭頓時一松:「是極!」連李千戶可能吃空餉的事兒都推給汪知府了!這一手,真是絕了。女人真不可小視,不過是給她多讀了幾本書、講了些個後宅婦人未必知道的事情而已。近來看她憨吃憨玩,還交了些小姑娘做朋友,以為她放下了,沒想到這是在面壁十年圖破壁呢。

    瑤芳又說:「趁著新君逾期,正熱乎著。這汪某人在本地,大概有些時日了吧?該走了。我們也不用新君誇,只要他覺得滿意,就好了。」

    張先生虛心問道:「還有呢?」

    「要快!」瑤芳斬釘截鐵地道,「我生日快到了。」

    「……什麼?我沒聽清楚。」

    「我 過完生日,悼哀王就要死了。小畜牲就要得勢了,咱們的麻煩,也要來了。早早地將這裡的亂事揭到朝廷上去,能引起朝廷重視,整肅地方,使反賊無勢可倚,也是 功德一件。退一步講,悼哀王薨,是件大事,總要忙亂一番,沒有叫他攪了咱們的案子。案子一拖,夜長夢多。速戰速決。」瑤芳最近頗為擔心,若是真有這麼一件 事情,張老先生怕是要殉國的,她那個蠢爹,估計也要陪著。

    正想著,後面傳來賀敬文的怒吼,瑤芳發誓,她這兩輩子頭一回聽到賀敬文吼這麼大聲:「我就想認認真真秉公斷一回案子,怎麼了?哪兒錯了?!」

    師生二人面面相覷,張先生道:「我去看看。」

    話音剛落,韓燕娘的聲音也高了起來:「你有本事惹事兒,有本事平事兒啊!管殺不管埋,你算什麼本事?!旁人都要累死了!」

    瑤芳一怔,輕咬了下唇,拽拽張先生的衣袖:「先生能想個辦法,叫我見那婦人一面麼?就今晚,越快越好。摒退了閒人。」

    張先生道:「我雖不才,衙裡卻不是沒有刑訊的人,總能撬開她的嘴,問出實情來的。」

    瑤芳道:「太慢!再說,一次不忠百次不容,能反一回口,下一回說出來的話旁人也要存疑了。從她嘴裡問話,將隱在旁處的人挖出來,她就沒用了。除她怎麼改口。我要問出那個中間人,就在今晚。」

    「太急。再者,小娘子為何先前不說此計,必要到現在呢?」

    「時機未到。家父和汪知府不做出些事情來,李千戶和他背後的人焉肯出頭?我今天還想睡個好覺呢。太太,要出孝了。」

    「……」合著你一直貓這兒等著吶!還有,這種話,是做人女兒的該說的麼?張先生果斷答應了:「我去換個衣裳,這就去辦。辦成了,喚小娘子來。小娘子能脫得開身?」

    瑤芳道:「偷溜的本事,我還是有的。」尤其是後宅後宮,看似嚴密,只要留心,家裡多了一個人、少了一個人,根本就沒人能察覺。

    張先生果然守信,他在這寧鄉縣衙裡說話,比賀敬文還管用。瑤芳披了件暗色的斗篷,叫綠萼睡在她的床上,囑咐她:「有人問,只管說我出去了。出了事,推到我身上。」命媽媽帶了一提盒,內裝了些點心。

    待見到張先生,瑤芳對張先生道:「等會子先生將這食盒放好,待我走了,將這點心給那婦人吃。放心,不是毒藥,她且不能死在我這牢裡。」

    何媽媽忠心而膽小,一字不問,跟也穿了件褐色大衫,拿塊黑巾包了頭,哆哆嗦嗦跟著一路到了牢裡。這婦人關在女牢,有個女牢頭,被張老先生一塊碎銀子打發吃酒去了。瑤芳一面走,一面說:「換了!太容易收買了!」

    張老先生道:「累世老吏,難。」

    「風雲將變,容易。尋個妥貼人,替了她。」

    「好。」

    ————————————————————————————————

    那婦人被關在最裡面一個單間兒裡,牢房裡的氣味十分難聞,縱是單間,也好不到哪裡去。何媽媽悄悄掩鼻,低頭想給瑤芳捂個帕子,瑤芳一擺手,像沒聞著一般,指一把椅子。何媽媽將椅子搬了來,拿袖子擦了又擦,才請瑤芳坐了。

    張先生只管旁觀小女學生的手段。哪知等了半晌,瑤芳一言不發,只管端坐。那單間裡的婦人初時誰都不睬,只管坐在坐席上扯條破被蓋了腿。過不一刻,裡面那婦人便撐不住了,覺得身上像被針紮一樣。

    抬頭往外一看,一個矮冬瓜坐椅子上,全不似賀敬文的模樣。昏暗的油燈下再一看,居然是個女娃娃。這女娃娃年紀雖小,卻一臉威嚴,見她看了過來,對後面一擺手:「你們到外面守著,我來看看將死的人。」

    婦人勉強聽得懂官話,心裡已經有些怯了,想起那人的話,又扯了扯破被,將自己裹得更緊。

    瑤芳打了個哈欠:「好了,沒人了,不廢話。就一句,你兒子死定了,那家的錢,你也拿不到,一輩子吃糠咽菜,補丁撂補丁吧。」

    婦人一把扯開被子,又腿落到了地上:「你放屁!」

    「這三個字氣不著我,哦,我多說了一句。那就再說一句,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做過少奶奶?不甘心?想不明白?怪不得被休了。」

    婦人撲到了柵欄上,伸手要抓她,指尖離瑤芳不過寸許。

    瑤芳微笑道:「要不怎麼說你蠢呢?沒讀過書?不知道馬明德吧?」說著,忽然變了臉。頂著小孩子的臉,做出扭曲的表情來,比成年人做同樣的表情更嚇人。瑤芳的表情一變即收,將婦人嚇了一個趔趄坐在了地上。

    瑤芳居高臨下,眼中又滿是慈悲了:「以民告官,先打四十。明天,百戶所的軍漢會換上衙役的衣服,他們,不是會給你弄鬼的人。真想打,二十棍就能叫人魂歸離恨天,可明天這四十棍,不會叫你死,只會叫你殘。看你能不能等到兒子擎了那家的家業,接你享福。」

    說完轉身便走。她的步伐很快,步幅卻不大。走不半丈遠,就聽那婦人道:「我是被逼的!」

    賀瑤芳也不回頭,張先生卻走了進來:「吵什麼?!」又對瑤芳道,「小娘子,人也看過了,該回了。」

    婦人更急,張口便將人給賣了:「那吳小郎來尋我!」這吳小郎,乃是汪知府那個刑名師爺的學徒。對這婦人說的,與瑤芳猜的分毫不差,是教唆他們以己子冒充前夫之子,謀奪家產。說是有人護著她,不會令她吃虧。

    瑤芳聽完,對她道:「很好。」

    婦人心頭一松,自以無事。

    瑤芳對張先生道:「抓人。」

    張先生道:「如何抓?」

    「彭。」

    張先生點頭,表示知道,又催瑤芳回家:「出來太久,仔細被察覺。」

    瑤芳道:「太太門禁雖嚴,到底是半路出家。說不得,我要幫忙了。」施施然帶著何媽媽舉步離開。那婦人大急:「那我呢?」

    瑤芳頭也不回地扔下一句話:「明天過堂,今晚安心歇息吧。你很快就能回家了。」

    張老先生苦笑一聲,將點心與那婦人:「吃飽了才好過堂吶!」婦人驚心半晚,聞到那點心香甜的味道,整顆心都松了下來。只道這幾人會為她脫罪,卻不知道瑤芳半字也不曾許她。

    待次日過堂,與那富戶一道先挨了板子,打得隔夜飯都吐了出來,一個「冤」字含在口裡,竟沒力氣吐出來。被拖下去的時候,正遇著彭縣丞帶人將那吳小郎帶到。此後的事情,便不是她能知道的。

    不過三日,便有消息傳來,湖廣道禦史露章彈劾湘州知府。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6 09:16 AM

第49章 傻人有傻福

    寧鄉縣這裡的消息,是彭縣丞打探了來報的。湖廣道禦史參汪知府的消息是彭縣丞帶過來的,彭縣丞在此地為官數載,論起消息來源,比賀敬文這個到現在還不知道往哪裡打聽消息的人強多了。

    接到消息,彭縣丞喜不自禁,閉起雙眼,雙手一起一落地按著桌面:「哎喲,妙妙妙!我這婆娘,旺家!」送信的長隨就糊塗了:三不五時挨打,頂油燈跪算盤的,您這是被揍傻了吧?

    彭縣丞笑夠了,睜開了眼睛吩咐道:「去,命人備轎,我要去衙裡。哎,把娘子的轎子也備上。」他家也養不起轎夫,因做了縣丞,從中做些安排,他與賀敬文尋常乘 轎時的轎夫都是掛在縣衙賬下的。長隨領命去了,彭縣丞往他娘子房裡換出門的衣裳,喜孜孜地對彭娘子道:「快些打扮起來,咱們一道往衙裡去給大令道喜,你去 跟憲太太說恭喜。」

    彭娘子這回不打他了,問道:「喜從何來?啊!莫不是汪老狗要倒楣了?」

    彭縣丞一挑大拇指:「娘子聰明~」將禦史露章彈劾之事說了,「張師爺說的沒錯兒,李千戶不是好惹的,還有人看汪老狗不順眼。」

    彭娘子笑著捶了他一記:「那你還在這裡囉嗦什麼?還不快點兒穿戴了走?哎呀,我那髻子擱哪兒了?英子,拿我出門的衣裳來。」英子是她的侍女,聞聲便去開衣 櫃,一面取衣裳,一面問要不要帶小娘子們一起。彭娘子道:「這是自然的,這些日子一家老小都不敢說話,她們也該鬆快鬆快啦。」又跟丈夫說賀家二小娘子生 日,是不是要更隆重些?好不好打個金瓔珞圈兒送她戴戴。

    彭縣丞道:「這個是自然的。我看吶,這位大令怕要高升,于我們總是有益的。都在這個時候了,也不要省錢了。這大令看著迂腐,運氣倒是真的很好。」

    「這還用你說?」

    夫妻二人攜著兩個女兒往縣衙報喜,獨將兒子閃在一旁溫書。他們的兒子,將要考縣試了。可惜夫妻二人原籍不在寧鄉,否則彭海只要不太蠢,總能撈到個功名的。

    彭家人抵達的時候,賀敬文正在書房裡來回踱步。他頂撞汪知府時是硬氣了,現在又擔心了起來:不知道張先生那些佈置,究竟能不能成?

    韓燕娘好容易與她舅舅聯絡上了,她舅舅被調走,等安頓下來了,才想起還有個苦命的妹子帶著外甥女兒在京裡。沒想到托人一找,娘的!人沒了!外甥女兒「賣身葬 母」嫁給個小白臉兒了!韓大舅好險沒有殺過來,給外甥女的回信便分外地不客氣!韓大舅是個粗人,略識幾個字,還寫得十分不好看,濃墨淋漓力透紙背,殺氣十 足。韓燕娘看且笑,且笑且哭。哭完了,一抹淚,仔細將信折好,放到了妝匣底層的小抽屜裡。

    老安人在誦經,三個孩子在讀書。麗芳對讀這麼些個字兒興趣並不很大,端坐在這裡只是為了給妹妹做榜樣,比較起來,她寧願看彭敏偷渡過來的話本小說。腦子裡想著下回見著彭敏,要向她再要一本來抄,身子卻坐得筆直,猛一看去,還挺像那麼回事兒的。

    賀成章已經背完了四書,張先生在向他授六經,他學得認真,姐妹們也不攪他,身邊有人陪著,倒安心些。只是偶爾回頭看看妹妹:瑤芳面前擺著一本《大陳律》,正 認真看著。賀成章知道,這《大陳律》內容並不算很多,但是附例的集解卻洋洋灑灑二十余萬言,瑤芳在看的就是這一套集解,現已看到第三本了。他很懷疑妹妹這 是在讀書還是在發呆。

    張先生伸手在他的桌子上敲敲,賀成章收回心神,繼續抄書。張先生看到他眼中來不及收回的那一點情緒,對他的擔心很是無奈:那個真不用你操心,她越來越詭譎了。

    張先生的評斷是有依據的,這小女學生近來的表現讓他摸不著頭腦,每有驚人之舉,等你仔細看時,她又一派天真,有時候還會慌給你看,真真能將人逼瘋。比她那不靠譜的爹好一些,也是看得見。好在不拖後腿,不捅漏子。

    瑤芳其實在專心看集解案例,越看越覺得有趣,有時還要順手翻一番壘在一旁的經籍。一張水嫩漂亮的臉蛋兒與桌上攤開的那厚重的書籍有一種奇異的和諧。她自親入 女監,又設計擺了汪知府一道,心境又有所不同,忽覺得自己前因楚王而起的驚惶有些可笑:兵來將攔、水來土掩,誰說不能殺出一條青雲路來呢?也是在親人環繞 的環境裡呆得久了,整個人都軟和了,唯有危機能刺激出她的本性來。也是有張先生這麼個可倚靠的人,能許她軟弱片刻。

    可一旦發現張先生懂得雖多,在官場上也是個新手,她便不得不重又堅強了起來。在心裡,對張先生還是感激的,若非張先生,她現在能不能看這些書還是兩說呢——只要她想,賀敬文大約是不會不許的,可沒有張先生指點,她大概一輩子都不會想到要去仔細研究這本書。

    張先生慢慢踱著步,心情卻不像步伐那麼平靜:不知道李千戶能不能將事辦妥?

    忽地,一陣腳步聲傳來:「嘿!老張!汪老狗這回栽了!」賀敬文沖進來就發現事情有些不妙——他這麼「忘形」的樣子被兒女們看了個正著!賀敬文施展了官場絕技 裡的「變臉」與「失憶」,就像剛才什麼事也沒發生似的,威嚴地對兒女們訓話:「我有話與你們先生說,你們接著做功課!」

    麗芳撇了撇嘴,賀成章應了一聲「是」,瑤芳耳朵動了動。又看她的書去了——早就料到的結果,有什麼好興奮的?別得意忘形,趕緊想辦法往上爬才是真的。不然到時候就憑這小破縣城,擋不住大軍的。

    ————————————————————————————————

    賀敬文與張老先生走後不久,韓燕娘就命果兒來喚麗芳姐妹:「彭娘子與兩位小娘子過來了,太太叫兩位姐兒過去呢。太太還說,哥兒讀書亦可,想歇一歇,便在院子裡走走也是不礙的。今兒有件喜事,也該鬆快鬆快了,只不過得意忘形才好。」

    這回麗芳打頭,三人都立起來聽了,賀成章道:「我去看看阿婆吧。阿姐和二娘去娘那裡,代我問聲好。」

    果兒笑著答應了,又說:「哥兒慢些,太太說了,哥兒要做什麼,只管去,她信得過。老爺和先生那裡,太太來說。只明天可要用功。」賀成章也笑著答應了。四個人都是一臉的喜氣。當下分作兩路,姐妹倆帶著丫頭跟著果兒去見彭娘子母女,賀成章去陪老安人。

    到了韓燕娘那裡,只見到兩個母親也是喜氣洋洋,卻沒有人向她們解說出了什麼事兒。韓燕娘只是說:「前些日子遇著了些事兒,累得你們也跟著擔心,都不曾好好玩耍,好了,你們去吧。我們也說說體己話兒。」

    彭敏對麗芳使了個眼色,麗芳會意,笑道:「是呢,我跟阿敏還在琢磨彈棋,等琢磨出來了,跟娘一起玩。」

    韓燕娘笑道:「那你還快去?我可等著呢。」

    一時兩下散開,到了麗芳的院子裡,四個人便圍在了一起。麗芳道:「快說快說,究竟怎麼一回事兒?」彭敏道:「我也是方才在路上聽到的,我娘說,汪知府被參啦!」

    麗芳是長女,今年十一歲了,也不算很小。家裡有事,韓燕娘也會略提幾句,雖不詳細解說,卻也不故意隱瞞。是以姐妹倆都知道汪知府坑了賀敬文一把,賀敬文又反 將一軍,還遇上了李千戶發難之事。現聽汪知府被禦史給參了,麗芳雙手合什,念一聲佛:「可見老天是長眼睛的。」

    彭敏道:「你這下開心了?」

    麗芳反問道:「難道你不開心?」

    兩人又頭碰頭地笑了起來。彭毓因天氣漸暖,又能出來活動了,格外活潑,拉了瑤芳往一邊說話。綠萼來上了茶,瑤芳招待彭毓喝茶嗑瓜子兒。小姑娘們年紀雖小,已 經跟著女性長輩們模仿出了一流嗑瓜子兒的本事了。彭毓哢嚓哢嚓嗑了兩粒,贊一聲:「這個好吃,比我家那個香,」接著小聲說,「阿姐她們可真怪,聽說,上了 年紀的人都怪。」

    「噗——」瑤芳正在喝茶,一口茶忍住了沒噴出來,倒嗆進了鼻子裡。手忙腳亂的收拾好了,綠萼接過了她的茶盞,瑤芳擺擺手,讓她別慌。彭毓還在問:「難道我說得不對。」

    瑤芳故作認真地點頭道:「很對。」

    彭毓這才說:「聽說了沒有,那個教諭,姓什麼來著?他可能要倒楣了,我爹總說他不好。」彭家一大特色,瞧著不順眼的,便給人起綽號,教諭因與汪知府走得近, 又為人圓滑世故,故被彭娘子賜號狗腿。汪知府還能被提個姓,教諭彭家就是狗腿長狗腿短,連個姓兒都不提,彭毓也想不起來他姓什麼。

    瑤芳笑容不變,下巴往麗芳那裡點了一下問,道:「那與我們有什麼干係?我們只管玩我們的,你看過她們弄的書沒有?」

    彭毓道:「與我們沒關係,就是聽我娘說他家怪造孽的。他家女孩兒不許讀書的,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反正,沒有咱們好。」說著又開心了起來,接著哢嚓哢嚓嗑瓜子兒。

    瑤芳心道,那教諭比你爹會鑽營,後臺倒了,又得罪了上峰,怎麼可能再混得下去?搞不好,那汪知府的暗賬裡,還有他的名字呢……等等!瑤芳心頭一動,有些擔心地看了彭毓一眼,彭毓莫名其妙:「怎麼啦?」

    那邊麗芳又在喊瑤芳:「那個案子,會怎麼樣呢?你知道不知道?」她跟彭敏說了一會兒話,也說到了這件事情上,正講前面的案子。萬事皆因它起,兩人討論了一回 會是什麼結局,卻都不甚通透。她是知道妹妹在看刑律之書的,本來說是借煞氣壓一壓邪氣,保不齊這二年看懂了什麼呢?

    瑤芳走了過去,不在乎地道:「哪個案子?早不知道扔哪個犄角旮旯裡了,現在還有什麼人在乎這案子麼?不是在說汪知府?」

    麗芳失望地道:「就不該指望你的。」

    瑤芳送了她一個白眼,彭敏道:「說那個做什麼?對了,我還帶了本書來呢。」

    「這麼快?又有新的了?」麗芳很是驚喜,弄得瑤芳也有興趣看一看這閒話本子了,便問是怎麼一回事,怎麼如此之多。

    彭敏解釋道:「往繁華地方去,好些人愛看這些個,就有人專門兒印了來賣,不是抄的哦。也有些文人就專好寫這個,寫出了本子,交給人去印,拿些個潤筆。喜歡看的人可多啦!」

    麗芳催促道:「快拿來我看看,上一回看的那個酈生與左小姐真個有趣,有沒有差不多的故事的本子?」

    瑤芳:……她在認真考慮,要不要跟後娘告個狀,就怕這姐姐看多了奇怪的故事被帶得偏了,誤了一生就不好了。

    麗芳不知道妹子想當叛徒,興致勃勃地向彭敏借了書,又將上回的書還了彭敏,還說:「以後我得了書,也拿來給你。」彭敏道:「快別,你別教唆你兄弟幹這個。」瑤芳心道,說不定,以後你的書,還真得她給你呢。直到彭家姐妹告辭,她都沒將這話說出來。

    ————————————————————————————————

    彭縣丞一家帶了這樣大好的消息來,賀家上來也自歡喜。當晚家裡便加菜,連久不出屋的老安人臉上都添了笑影兒,叮囑賀敬文:「雖有禦史明察秋毫,卻也不好叫他 逃脫了,你不曾參與他的齷齪事情,自然是沒有什麼證據告他的。這事你無憑無據不好出頭,卻可寫信與容尚書,請他斟酌來辦。」

    賀敬文道:「兒明白,信已寫了。」

    羅老安人吃飯的時候卻不捏數珠兒了,捏著筷子,看一眼兒子,再看一眼兒媳婦。覺得這兒子是長大了,好像是變好了,越來越不受自己管了,這兒媳婦更妙,反過來要轄制她了。欲待做些什麼,又怕誤了兒子的前程,還要捏著鼻子問韓燕娘:「你要出孝了吧?」

    賀敬文手裡的筷子一松,掉桌上了。羅老安人一眼望去,見這兒子沒出息地紅了臉,暗罵一句:有了媳婦忘了娘。卻還要說韓燕娘:「也該做幾件鮮豔的衣裳預備著穿啦。」

    瑤芳一抿嘴,也不插言。她心裡存著事兒,很想晚上去張老先生那裡再提個醒兒,硬裝著歡樂的樣子,直到吃完了飯,放下碗就說有半頁書沒看明白,想去張先生那裡問問。

    羅老安人皺眉道:「這麼晚了,何必跑那一趟?又不用考狀元,明日上課時再問豈不便宜?」

    賀敬文卻泛起了呆氣,為女兒說起話來:「娘以前教我,今日事今日畢,做學問尤其如此。她勤學好問,是件求之不得的好事兒……」

    老安人氣得茶都喝不下了:「都走都走,就知道你們都坐不住,留我一個人念念經還清淨。」將人都轟走了。韓燕娘故意留了下來,陪她念了兩卷經才回去。羅老安人氣頭上也不與她搭話,默念著經,念完就要洗漱歇息。

    瑤芳已經光明正大地叫綠萼捧著書,自去了張老先生那裡。老先生對著月亮喝酒,詩興還沒發出來,只管看著月亮樂。瑤芳見,笑道:「先生這是餓了,想吃餅?中秋沒到,可沒月餅吃,烙餅倒好有兩張。」

    張先生一口酒噴將出來,狼狽地站起身:「嚇我老大一跳。」

    「我又不是鬼。」

    「不不不,你這麼晚過來,必是有事的,比鬼還嚇人。」

    瑤芳掩口直笑:「是有事,書裡有幾處不明白的,特意來問。」

    張老先生猜疑地打量著她:「小娘子一向沉得住氣的。」

    瑤芳自綠萼手裡取了書來晃了一晃:「我書都帶了來啦。」

    張老先生將信將疑:「到書房吧。」張先生的書房在臥房時頭,將五枝燭臺上的蠟燭都點了,問瑤芳有何不懂處。瑤芳將不懂的地方拿來問,老先生一一講了。將書合上,又不發話,只看著小女學生。

    瑤芳道:「先生有沒有數兒,彭縣丞以前陷得有多深?家父到來之前,他是否與汪知府有所串連?我說明白點兒,那些個髒錢,他拿了沒有?被人記過帳了沒有?」

    張先生道:「這個並未聽說,不過以我之見,大約是有的。」

    瑤芳道:「今天就給他送信,叫他趕緊平了賬。若平不了賬,便將拿錢全吐出來!給我上封條!就說一文沒動,只是汪某人勢大,不敢不從,亦不敢上告,唯恐消息不出大門,便要被汪某人察覺,要他好看。」

    張先生沉默了一陣,問道:「會查得這麼深?」

    瑤芳道:「今年不過元和三年,新鮮勁兒還沒過呢,正是新君立威,要壓一壓舊臣的時候呢,可不是得氣象一新?汪某人若是有門道,怕早就離了這地方,或到江蘇富 庶之地,或往北方近京畿之所為官了,再好一點,興許就進京了。拖到現在,也是個不上不下。新得勢的人,想要踢了他,安排心腹,也不是不可想不是?沒人提供 機會,他又往上頭送孝敬,興許就挺下來了。現在有現成的把柄……湖廣道禦史,也想做些事呀。新君年少,總是有幹勁的,總有人會投其所好的。」

    張先生道:「如此……汪知府危矣,須防他狗急跳牆。」

    瑤芳道:「透個信兒給他,就說李千戶背後有聰明人。只要他還沒瘋,自然會去撕咬那人,不會再盯著寧鄉。」

    張先生對她這般作派已經麻木了,答應一聲,複問:「楚王真的要薨了?」

    「是, 我生日後不久,這個不必擔心。對了,還請先生勸一勸家父,楚王薨了,必有旨意命本地官員去弔唁的,他可千萬別說什麼不好聽的。弔唁完了就走,夏天了,得防 汛。本縣的河堤又因缺錢並不很牢固,可要用心。行百里者半九十,也不怕說與先生,家父此事若是辦得好了,不日便要高升了。」

    張先生驚道:「這般快?」賀敬文是個舉人,舉人做官,總是比進士吃虧的,尤其他還不大做人,做人只知道使笨力氣。

    瑤芳起身撫了撫裙子:「先生忘了,明年是大計之年。朝廷辦案,還是辦一知府,涉案又有這許多人,來往湘州與京城,沒有半年是判不下來的。這中間,又有悼哀王 的喪事,怎麼也要拖到明年了。正趕上大計,十有八、九是得升的。至於走到哪一步,就要看那一位的心思了。保不齊,我們要搬到湘州府裡去了。」

    張先生道:「朝廷裡的事情,小娘子這麼篤定?」

    瑤芳心道,我篤定的不是朝廷,是那位天子。我爹那麼刻板,對藩王還愛搭不理的,必是合他的胃口的。王府裡的人,雖是朝廷派的,但有傻子作對比,不誇這世子才 怪!悼哀王是個傻子,他是樂得抬舉的,世子不是個天生的癡呆,做皇帝的先前給了楚地那麼多的優待,放傻子手裡,他樂意,放個正常人那裡,他該不舒坦了。隨 手也要布兩顆釘子下來。比一比我爹,又傻又直,長得還不錯,大小長短正合適,可不就他了麼?

    張先生見她不肯再說,解釋道:「我並不是不信小娘子。」

    瑤芳擇了能說的說了一句:「傻子和正常人,是不一樣的。」

    張先生頓悟:「東翁那裡,我去說。」

    「還有彭縣丞,人都知道他家與我家好,我也是不忍心他家受罪,也是不想家父被連累。告訴他一聲兒,汪知府要是咬他了,他只管什麼都不要分辯,拿出銀子來完事 兒。互相咬著,難看!」來查案的一定不是皇帝本人,沒必要這麼表忠心,前頭州府那麼一群人頂著,也不會拿彭縣丞開刀,別爭那個出頭露臉的機會了。

    張先生一一記下。

    瑤芳又說:「還請先生提醒家父家母,預備些個盤纏,好送李千戶。汪知府不會放過他的,他們是宿敵。狗咬狗,滿嘴毛,可李千戶幫過我們的大忙,不能叫他淨身上 路。好歹幫襯些。至於其他人,就不用管了。武備不可鬆馳,沒有一個皇帝會不留意這個的,千戶所要來新千戶了,大約……也是在明年,可得預備好了見面禮。家 裡,怕是不寬裕吶!」

    張先生終於聽到一樣他想到的了,點頭道:「這個我已經說與太太了。東翁也是寬厚,踢斛淋尖也只輕觸,虧得家底子厚,不然早賠乾淨了。」

    瑤芳躬身退後了半後,一施禮:「先生恕罪,是我輕狂了。」

    張先生歎道:「我盼著小娘子多撐起些事兒來呢,咱們更難的事情,還在後頭呢。」

    瑤芳這回卻沒有隨他一道歎氣,一揚眉對張先生道:「先生何必憂愁?若我估計得沒錯,家父怕要做湘州知府了。咱們能做的事情,就要多得多。」

    張先生受到她這氣勢的感染,也笑道:「到時候,我又要偷東翁的大印,給小娘子印衣裳了。」

    師生相視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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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後之事,果如瑤芳所料,不數日,便有正式的邸報發下來,舉國皆知汪知府被參。汪知府被停職查辦,由藍同知暫管湘州府的事務。

    藍同知與李千戶早有協議,兩人打得火熱,李千戶也就將賀棒槌拋到了腦後——跟棒槌說話太費力,正常人誰也不去找那個罪受。兩人手裡都有些汪知府的罪證,商議 著如何不著痕跡地遞給來辦案的錦衣衛,又互相慶賀。藍同知賀李千戶拔了眼中釘,李千戶賀藍同知暫管了湘州府,管得好時,這個「暫管」就要變成升任。

    兩人正在得意間,楚王死!急匆匆往腰間紮了根孝帶,給楚王弔孝去。彼時錦衣衛才至湘州府,正要拿人,遇上了楚王的喪事兒。只得將此事放下,八百里加急往京中請示:許多涉案官員還要弔唁,抓是不抓?

    不數日京中來了旨意:不要叫這些髒官兒汙了叔王的靈堂!

    於是便能見楚王府的靈堂前,不多時就被拖走一個還在弔唁的官兒,端的是人心惶惶。

    此時賀瑤芳才過完七歲生日不久,說的日期事件又應驗了一樁,張先生的面色日益凝重了起來。這回卻輪到學生勸先生:「愁也沒用,不如早做準備。幫彭縣丞將事兒平了,官場上的事情,家父還要他做臂膀。」

    張先生有了事情忙,暫緩了愁緒,直到元和三年過去,元和四年二月,此事才算查了個水落石出。大計,也開始了。大計乃是各地官員輪流赴京,今年因有此事,便安排得湖廣官員先到吏部勘核。賀敬文在全家期盼(擔憂)的目光下由張老先生陪著上京去了。

    家中人擔心不已,唯瑤芳能吃能睡,每天還要打幾趟拳,閑下來開始看《會典》,熟悉典章制度。直到四月裡消息傳來:賀敬文就地升了湘州的知府——錦衣衛查的賬 本兒裡,獨沒有他的名字,陛見時,皇帝見他「憨直可愛」還賜銀五百兩。那位藍同知因拿過汪知府的分紅,卻是貶到外地做知縣去了。

    瑤芳聽了消息,在全家的歡呼裡,心道:傻人有傻福吶!太蠢了,有壞事兒都不帶上他,真是……意想不到的收穫呢。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6 09:26 AM

第50章 少錢與多人

    暮春的陽光透過福壽延年紋的窗櫺照進略顯昏暗的室內,屋裡煙霧繚繞,北牆正中有一供桌,香花鮮果供奉,香爐裡燒著檀香,神龕裡,白衣大士的雙目半 開半閉。羅老安人虔誠地跪在蒲團上,口裡念念有詞。自打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後,羅老安人便過上了半隱居的生活,每日裡足不出戶,只管念經,求菩薩保佑家業 興旺。

    元和四年是個大計年,賀敬文老早就往京城去了,一想到兒子副人鬼不共的德性,羅老安人念多少經都不能讓心情平靜。一個勁兒地求菩薩:「叫他別惹事兒,不求升官發財,就算罷官也人,只要人平安吶!」

    今天,還是這麼念叨,越念越覺得,這個官兒,不做也罷。老安人嘴唇翕動得越來越快,身子也顫抖了起來:兒子已經走了好兩個月了,也沒見個回信兒來,這究竟……

    室外響起腳步聲,老安人的祈禱被打斷,滿腔的擔憂化為憤怒噴薄而出:「誰這麼沒規矩……」

    宋婆子的聲音因興奮而變得高亢:「老太太、老太太——大喜!大喜!太太給您報喜來啦!」

    老安人滿腔怒火不及發洩,被兜頭一盆冰水澆滅了,還嗤嗤地冒著青煙兒:「什麼喜事兒?」直到韓燕娘到了她面前,才對這個令她不那麼舒服的兒媳婦另眼相看。

    「你有了?」

    「老爺高升了。」

    「……」

    「……」

    婆媳倆一齊出口,又一齊失語。

    羅老安人雖當兒子是寶貝,對這個寶貝的能耐卻一點也不會高估。她經過事兒,曉得像賀敬文這樣的,舉人做官,在官令任上熬個十年都算是升得快的了。她丈夫也是 舉人做的官兒,從做官兒到死,也就升了一次官而已。賀敬文這樣的,比她丈夫還要呆傻些,熬個二十年,孫子能讀書了的時候,能做個知府,已經算是仕途上很有 進益的了。

    知府,正四品吶!

    她公公倒是進士出身,到死也沒做到三品大員。

    顧不上別的,羅老安人追問道:「別是你聽錯了吧?」

    韓燕娘也不想婆婆再提什麼了「有了」的話題,強行翹起了唇角,話兒漸說漸順:「沒聽錯,老爺打京裡來了書信,張先生亦有信至,怎麼會錯呢?信我給帶來了,您看。」

    羅老安人有些老花眼,將信展開了,又手理著湊到窗櫺子底下,離眼尺多遠,一字一字地看著賀敬文的書信,看完了,紅著眼眶問:「張先生的信呢?也是一樣的說法?」

    韓燕娘道:「是。」又奉上了張先生的書信。書信比賀敬文的更厚數信,除了向兩位主母彙報賀敬文升官之外,又說了李千戶、藍同知等俱被降級遠調,老爺命送些盤 纏與李千戶家。後面就是寫的三個學生的功課,給賀成章的最仔細,又細說了一回功課。給兩個女學生的就更簡單些,讓麗芳至少每日寫五張字,若不想讀五經,便 去看看史書。至於瑤芳,老先生也沒有多講許多,命她讀完了《會典》也可與麗芳一道讀史,只多了「循規蹈矩,循序漸進」八個字。

    老安人對張老先生滿意得很,這一回賀敬文能升官兒,老安人的心裡,這師爺要有一半兒的功勞,另一半兒是賀敬文自己不曾貪黷、容尚書也隱有支持。看完了,又仔 細看了信上所言之歸期,心算了一下,對韓燕娘道:「這回來要在大姐兒生日後了,他沒回來這些時日,家裡你多照看著些兒。」

    韓燕娘 答應了一聲,請示道:「那咱們……是不是得新做衣裳、打些首飾了?」她這話問得也是有緣由的,高祖定制,命官、命婦,按品級其妝飾各有不同。在賀家,便是 老安人,先前也只是個六品的敕命,如今老安人至少是個四品的誥命恭人,其特髻,六品用金銀,四品,便可以加珠翠了。賀敬文衣裳的顏色、腰帶的質地,也都要 更換了。

    老安人笑道:「可。旨意沒到這裡,先不要聲張,以免顯得輕狂。唉,也不知道他到他舅舅那裡報喜了不曾?」老安人更擔心,賀敬文對舅舅不恭敬,惹來非議。

    韓燕娘道:「有張先生在,想是會提醒的。」

    羅老安人這才放下心來。

    韓燕娘見這婆婆歡喜得有些不定神了,只得自己將一些安排想了,拿來請示:「家下,是不是該改稱呼了?老太太可再不是安人了。再有,孩子們的親娘,也該有贈,合該備下祭儀上炷香的。」

    宋婆子侍立一旁,此時湊趣兒:「太太說的是,我們老太太如今可不是六品的敕命啦。恭喜老太太,賀喜老太太,恭喜太太,賀喜太太。」

    有她引著頭,自老夫人院子往外,一迭聲兒的恭喜。羅老太太笑道:「好好,都有賞。」

    韓燕娘心道,這還不聲音呢。心裡也歡喜,一開心,晚飯就要加菜。老太太回過神兒來,道:「說著這個,我又想起來了,如今你們老爺身份也不同了,你也是,孩子們也是,身邊就那兩個人伺候著,就寒酸了,再買幾個人添補了。」

    韓燕娘牙有點疼,回道:「老太太說的是,不過我想,這寧鄉縣畢竟小,好使的人也少。舊年要買人,看了都黑黢黢的,也不雅相。不如等老爺回來了,咱挺到州府那裡,也好挑揀,您說呢?」

    老太太笑道:「這也好,」將手裡的信還給韓燕娘,「家裡的事都交給你啦,我去給菩薩上香,謝菩薩保佑。對了,張先生信裡說的功課的事兒,你盯著。」

    韓燕娘攙她到了菩薩跟前,也跟著上了炷香,袖了書信往前面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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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 了老太太的院子,韓燕娘的眉頭就皺上了。升官發財,升官發財,可有的時候升了官兒,它未必就會發財啊!就賀敬文那個樣兒,一是他不肯去貪,二是一旦貪了保 准能叫錦衣衛拿了去——太傻。賀家是有家底子的人家,照知府的花銷,也就能撐個兩、三年,就要捉襟見肘了。兩、三年後,麗芳就要出門子了,得備嫁妝,接著 就是兒子娶妻,再二年,瑤芳又該出嫁了。一樣一樣,都是要錢的。

    果兒跟著她,見狀小聲喚道:「太太?」

    韓燕娘的臉上又掛上了微笑:「走吧,到俊哥那裡去。」因張老先生不在,韓燕娘便將張老先生的院子與賀敬文書房間的門鎖了,如今三人讀書都在賀成章那裡。

    到了的時候,見賀成章在寫字兒,麗芳正悄悄在把一本略小些的書放在攤開了的《孟子》上面看哩。瑤芳跟前如今不放《大陳律》了,卻放了一本先帝朝新修訂的《會 典》,看得津津有味。見韓燕娘來了,麗芳悄悄將那本小書一卷,塞到了袖子裡。韓燕娘只當沒看見,看他們行了禮、問了好,便將兩封書信的內容告知了他們。又 將書信傳閱。

    瑤芳著重看了張先生的書信,心領神會,也作歡喜狀:「爹高升了,咱們要去湘州府了,是也不是?那可好,聽說熱鬧。」

    麗芳聽到「熱鬧」二字,想起彭敏說的,湘州府那裡,閒書比寧鄉縣多得多了。寧鄉縣只有一間小小的書店,也不賣多少閒書,書也頗老。喜道:「是呢。娘,咱們什麼時候過去呀?要收拾行李麼?咦?州府那裡有府學,俊哥能不能開個後門跟著去聽叻?」

    韓燕娘笑道:「這個要等你爹回來問他。不管怎麼著,都是件好事兒。有一件事說與你們,先自己想著。老太太的意思,你們父親升了官兒,你們的排場也要講究起 來,要給你們添人。要我說,你們每人,除了現在的奶媽媽、丫頭不變,總共好得一個大丫頭,兩、三個小丫頭才像樣兒。俊哥也比照著來。想要什麼樣的人,自己 想好了。等搬了家,就要買了來了。好啦,你們慢慢兒讀書,我去安排些事兒。」

    韓燕娘走後,這只有三個人的房裡,就有些熱鬧了。麗 芳道:「先說好了,都不許要淘氣的,也不許要蠢笨的……」弟弟妹妹對望一眼,由著她說。等她說完了,賀成章道:「阿姐,這些不用你操心的,長輩們會先過一 過眼,太粗笨、太頑劣的都不會到你面前來的。」說完就被麗芳掐了一下臉:「就你明白。」

    賀成章癟癟嘴,不說話了。

    瑞芳道:「等等,我們就快要走了,也不知道阿敏她們家是怎麼樣的。哦,對了,俊哥,你在此地與誰相熟?臨行前,好歹告別一下。你月錢還有剩麼?買些紙筆啊、小玩藝兒啊,臨別贈些小禮物,說不定日後科場上還要互相扶持呢。」

    賀成章沉聲道:「阿姐忘了,我用心讀書,何曾出去玩來?」

    麗芳又愁上了:「你這沒有朋友,可怎麼好?到了城裡,可要看差不多的朋友,結交他兩三個才好。」

    賀成章搖搖頭,隨這姐姐胡思亂想去。再看妹妹,已經坐在桌前,翻了一頁書了。

    瑤芳隨手翻了一頁書,將根系著紅絲帶的縷空雲紋銀書簽夾在了書裡,開始想事情。要買人,要換大房子,升官又要有更多、更花錢的交際,家裡的錢,夠用麼?賀家 兩處產業,一是老家祖產,有田有鋪,取租的。二是京城,老太太的嫁妝並賀家在京城置辦的少許產業,也是取租。既沒有家僕經商,也沒有門人孝敬。賀敬文的俸 祿,將將能供奉兩個師爺。

    可老太太的話,也是有道理的,輸人不能輸陣。做了這樣的官兒,就要講究些個排場,否則容易被人看輕。顏回窮,叫安貧樂道,不是顏回而窮,那就是窮酸。會叫人看不起的。

    要經商呢?還得看門路、懂行情,不然得虧死。說起來,唯有當鋪不是「與民爭利」,然而當鋪要有老人兒坐陣,會估價才行。也有官員入幹股的,那卻不是明面兒上 的能拿出來說道的了。這個錢,不好拿。以賀敬文的能耐,瑤芳怕燒了他的手。這一位,還是繼續當他的清官、忠臣為妙。

    要怎麼樣才能 想個既不違法亂紀,又能掙錢的路子呢?這全家上下,就沒一個精通這個的。老太太是老派人,取租就得。繼母倒是有拼勁兒,奈何經驗太少,在娘家時養家糊口靠 自己苦幹,如今執掌一家,將家務事能上手,瑤芳對她已經很滿意了。自己呢,也從未做過這等事,入宮前,家計不歸她管,入宮後,就壓根兒不用愁錢。

    此事最難的,還不在想一個生財的路子。而在於能讓賀敬文接受,賀敬文也有一些文人的臭脾氣,不大瞧得上商人。若叫他知道家裡人經商,他自己就先能將生意攪黃 了。也不能叫他貪腐,縱然他樂意,金鑾殿上那一位也不開心。升他的官兒,就是因他清廉正直,若是賀敬文也犯了貪墨這一條,那一位恨起他來,比恨汪知府還要 狠十倍。

    前太妃為錢發起了愁:這等事兒,她是真不熟,可她要不想,家裡也沒幾個能想著辦法的人。

    麗芳想了一回事兒,不去打攪弟弟,卻戳一戳妹妹的胳膊:「噯,咱們什麼時候往阿敏她們家去?我將書還她,這書可貴呢,花了她哥哥百多個錢。」

    瑤芳眼睛一亮:「書?湘州府那兒印的書麼?」

    麗芳道:「也不全是,也有湘州府印的,也有外面流過來的——那個更貴。不過湘州府那裡,有人自外地買了才子們寫的話本子,自己印來賣,就要便宜些兒。到了湘州,咱們把月錢湊一塊兒,每月就能買一本新的,還不耽誤買旁的東西的花銷。」

    瑤芳笑得眉眼彎彎:「好的呀!」印書賣!好主意啊!書是現成的,故事也是有的,百來文買一本,回來印它百八十本的,轉手一賣,一次總能賺上幾吊錢的。想到了門路,瑤芳就笑了。開開心心地跟麗芳走到門外,商議著怎麼跟彭家姐妹見面,又如何湊份子買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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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情好的時候,時光總是過得很快的。瑤芳生日在四月裡,須臾便到。彼時湘州府上下皆知賀敬文升做了知府,然賀知府還未抵達,下官的家眷們抱著試探的心情,都送了頗厚的禮物。五月十六是麗芳生日,也發了一筆小財。

    麗芳生日之後,賀敬文便到了。他與張先生一同來的,看著人黑瘦了些,眼睛卻亮得很,兩頰泛著些紅光,腦袋昂得高高的,很像一隻戰勝了的公雞。看得韓燕娘眼角一跳,很想將牆角大瓶子裡插的雞毛撣子抽出來再揍他一頓。

    老太太卻很開心:「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哎呀,我兒子居然做到四品了,比你老子有能耐!」

    賀敬文也嘿嘿地笑著:「娘過獎了。」

    瑤芳心道,舉人,做到四品,差不多也是封頂兒了,往後輩子頂多就跟現在一個樣兒了。幹不好,還要降,有甚好開心的?想著,自己也笑了起來:這可比上輩子強多了啊!

    與兄姐一起上來恭喜。

    賀敬文這回太高興,也不擺嚴父的譜兒了,跟兒子說話也是極和氣的:「到了州府那裡,我想個法子,塞你進府學裡聽課,如何?」

    賀成章道:「怕我年幼,先生只串講了一回功課,府學裡的教授們講得深奧我聽不懂。我還沒學作文章呢,他們那裡,考過秀才試的都有好些人。」

    賀敬文皺眉道:「那先試著聽聽。」

    張先生也說:「只要底子好,背書的功課下得深,作文章一點就透的。」當然,只會背書的傻子除外。

    韓燕娘道:「好了,都一路辛苦,食水都預備下了,都去梳洗了,回來用飯。有什麼話兒,用過飯再講。」

    賀敬文與張老先生都說好,韓燕娘又命賞平安等跟隨的人銀錢。賀敬文才去洗漱,門上彭縣丞等人已殺上門來道賀來了——禮物,自然不會少的。

    彭縣丞很是歡喜,他亦接到了吏部行文,由他升做了這甯鄉的縣令。經張老先生的書信告知,這裡頭賀敬文為他說了不少好話。因賀敬文呆,說的話人都信,以為他也是個好人。湘州府上下大換血,彭縣丞因此得利。歡喜得在前衙那裡踱著方步,聽書記等人拍他馬屁。

    聽得正過癮呢,就有一衙役跑了來:「快快,老爺來了。」彭縣丞快步迎了過去,見面先恭喜,繼而道謝。

    賀敬文加快著容尚書的作派,緩聲道:「哎~這也要你自己做得好,否則我說什麼也是無用的嘛。」

    彭縣丞連連稱是,又說:「真是捨不得大人吶!」

    賀敬文抹一抹唇上兩撇鬍子:「我就在這湘州府,離得又不遠,想見就來嘛。」

    兩人又說數句,彭縣丞左右看看,像才發現似的,問道:「張先生呢?」

    張先生才梳洗完,就被小學生堵在了門口。老先生大喘兩口氣,作了個請的動作:「裡面說吧。」

    好幾個月沒見了,正得交換一下情報。張先生這數月裡發生的事說了,陛見自是沒他的份兒的,卻跟著見了容尚書。「我觀容尚書對令尊,也是無奈得很,又不好放手,管又不好管。」

    「雞肋,」瑤芳犀利地點評自己的親爹,一點情面也不留,「可到了這個份兒上,我就不信宮裡那位會不知道容尚書與咱們家的關係。想摘,也摘不乾淨啦。可憐。挺好。」上輩子,瑤芳跟容家的關係沒暴露,是因為一直沒聯繫過。這輩子,打從賀家進京開始,這事兒就不一樣了。

    張先生道:「未來之事,要更複雜了。令尊做知府與治一縣差別大了去了,以前只要與州府打交道即可,現在卻要跟巡撫見面。能做到巡撫的,都不是傻子。還有各種關係,布政使、學政、等等等等,令尊……」

    「還照舊吧。叫人不理他就行了。」瑤芳對親爹的要求極低,一直傻下去就可以了。所有輿論一類的事情,自有他們來辦。

    張先生道:「我也是這樣想的,頂多,我這把老骨頭再多操點心吧。」

    瑤芳又問:「不知道李千戶走了,來的是什麼人?是不是他們老薑家的人?」姜姓,國姓。

    張先生沉痛地道:「正是。」他聽瑤芳說過的,楚王反,內裡有宗室附逆,其中一個便是吳王家的遠枝。這貨他爹因著新君改革宗室制度,許遠枝宗室以才能錄官,真殺實砍地掙了個千戶來做。又一心培養兒子,希望兒子能繼承自己的事業,總比做個閒散宗室風光得多。

    萬沒想到能文能武、得千戶所上下敬重的兒子腦子居然進了水,為了討好花魁,竟偷了親爹的大印,領著帶個千戶所千多號兵,他投了逆賊!這小子還是家中獨子,真是坑死了爹娘。連千里之外的吳王家,也被他坑慘了。

    兩人心中都是一沉,瑤芳道:「見了再說,那賤人都不見了蹤影,這一個,先看看罷。還有一事,家裡的錢,怕要不夠使了。我琢磨著,得有一個生財的路子,先生看可行不可行?」將刻書印的事兒講了。

    張先生心頭一動,他那《志怪錄》寫了很久了,也頗想付梓,口裡卻猶豫道:「這……本錢也不須很多,也算是個文雅事兒。幹股一類的事情,交給谷師爺去辦,他有 分寸的。只是,印書也不能光憑我這一本,又或揀旁人家出過的再印,還要尋摸幾個好寫這個的書生,季季有新書,那樣才好。」

    瑤芳道:「只要這路子能走得通就行。」

    張先生道:「如何走不通?咱們老家那裡,哦,小娘子離家的時候還小,是不知道,州府那裡,市井話本子,是極暢銷的。這湘州府,我看也不是很差的。說句不好聽的,背後還有令尊,生意不會差。」

    瑤芳放心了,問道:「那新千戶?」千戶所在湘州府境內,總是要打交道的。

    張先生道:「那千戶是正字輩的,名薑正清,與今上平輩。與小娘子說的,是對得上號的。他家兩位公子,皆是夫人所出。」

    「等等!我記得我說過,他就一個獨子,算來今年好有十五了!叫薑長煬。」

    張先生驚愕道:「因小娘子特特說過,我也特特留意,在京裡托容尚書查過,是兩個公子。長公子名長煬,今年十五不假,少公子名長煥,今年七歲了,正少小娘子一歲。」

    哢吧,前太妃的下巴又掉了:「這又是什麼鬼?姜長煥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6 09:28 AM

第51章 一號作死鬼

    不管這位從來沒聽說的姜長煥兄是從哪裡冒出來的,他馬上就要出現在湘州府了。瑤芳與張先生只能接受這麼個現實,決定等見了人再說。張先生道:「據說還是個孩子,應該礙不著什麼大事兒,」說完不見回聲,便問瑤芳,「怎麼?有什麼不妥麼?」

    瑤芳「唔」了一聲:「沒什麼妥不妥的,一個要緊的人沒出現,咱們不是也過到現在了麼?少一個、多一個的,又有什麼相干?多的這一個,要是用得好了,也許還有旁的用處。畢竟做千戶的是他爹,可不是他哥。」

    「小娘子的意思,是要看看這位少公子是不是可造之材,用他來牽制其兄?」張先生想了一下,續道,「恐怕有些棘手,他今年才七歲,他哥哥已經十五了,不大好辦。」

    瑤芳微笑道:「一個人,有沒有用,得看怎麼用。誰個說要他跟他哥爭這點子‘兵權’了?」

    張先生有種不太好的預感,警惕地看著小女學生。瑤芳被他逗樂了:「先生莫慌,我又不會做些什麼。」

    「……」總是有種不安心的感覺。

    瑤芳無奈地道:「他有兩個兒子,總不能只為一個著想。不是什麼人都有那份兒膽氣去造反的。事到臨頭,大義滅親也是有的。事情,還沒有壞到那個地步。我現在更想知道,那個消失了的女人,去了哪裡。」

    這個問題不是張先生能回答得了的,答不了索性就不回答了,張先生道:「小娘子說的那個人,原本姓什麼?」

    「……」這個還真是不知道!瑤芳的氣勢終於一頓,「管她是誰,只要冒頭了,她就討不著好兒。」

    「願聞其詳。」張先生十分驚訝,因為先前提到這個女人的時候,瑤芳還是一臉的義憤。聽說人不見了的時候,也很有些惱羞成怒的意思。現在這麼鎮定,很讓人不習慣。

    瑤芳微微一笑:「您忘了,家父最見不得這樣的事情了。有一絲兒風聲透到他的耳朵裡,你看他參是不參。凡參某人,朝廷的慣例,總是往嚴重的說。偷針的說他偷金,打人的說他要將人打死了。這個麼……」

    張先生道:「如此,令尊要被楚王記恨上了,可不是什麼好事兒。」

    「要被他賞識了,才不是好事兒呢。楚王真要反了,多大的一個巴掌丟到朝廷的臉上吶?金鑾殿裡那一位,不遷怒才是出了鬼了。這樣挺好的,咬牙挺過去了,自有後福。凡做事,哪有不冒一點風險的?」

    張先生道:「只得如此了。那位千戶不多時便要到了,必會來府上拜訪的。再仔細看看,是不是父母授意,長子出頭。」

    瑤芳道:「就依先生。對了,新的同知,什麼時候到任吶?」湘州府上來,比被水清了一遍還乾淨,藍同知遭貶謫遠竄,新同知還沒消息呢。

    張先生道:「小娘子不記得了?」

    瑤芳道:「我哪得一一聽人說過呢?反正這一片兒,有骨氣沒骨氣的,大半都倒了黴。倒是便宜了幾個人,在這‘太平盛世’想從行伍裡發家,沒點兒運氣還真是不行的。」

    張先生心頭一動:「可否先尋了這等能人過來?」

    「整頓武備?別想了,文官照例是不能做這個事的,手伸得太長,犯忌諱,人也不聽你的。再者,我記得這些不是湘州人,外府的。」

    他們現在能用的人手太少了,本府的事情尚且忙不過來,跑到外頭去的事情,就更不要想了。張先生含恨道:「真是束手束腳。」

    瑤芳挑挑眉:「先生得閒時,再將全府的山川地理理一理吧。」

    張老先生冷笑道:「那個且住吧,且想想今年怎麼從巡撫大人那裡摳出錢來治河吧。大傢伙兒都得窮著過年啦。」

    瑤芳啞然。她爹不是個會討好上峰的性子,自賀敬文走馬上任,巡撫那裡就甭想收到他什麼孝敬了。便是年節生日,他能送個差不多的禮就不錯了!送禮的時候不走 心,分錢的時候又怎麼能拿得多呢?汪知府去年就是這麼對賀敬文的,今天巡撫也不過如此。賀敬文還有這全府上下的官員要協調,嘿嘿,沒錢拿,不會討人喜歡, 真是有得愁了呢。

    兩人都無奈地笑了。最後還是張先生在瑤芳的笑容裡將事情給兜攬了下來:「我去尋谷師爺,先擬個對策。」

    「別忘了將同知與那位千戶也算進去,這些都是本地的變數。新千戶可以不去管他,新同知若是不好,家父少不得要擔個督導不利的罪名。」

    張先生道:「我去佈置。」反正大傢伙都知道你爹是個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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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先生年紀雖大,動作卻一點也不慢。尋了谷師爺,很快就擬了方案出來。據谷師爺講,湘州府的庫房不滿也不空,合格而已。而本地的官員,清廉些的,便用點子尋 常的方法養家糊口,想再串連起來像汪知府那樣撈錢,短期也是不大可能。至於巡撫那裡,有了這麼個呆知府,也就不要指望了,自生自滅得了。

    賀家的收入問題,谷師爺給了個建議:挑幾家信譽不錯的商家,當他們家後臺,拿點幹股孝敬。這是官場上都知道的事兒,不須老爺太太親自出面,也不會留下任何筆跡,頂天了就在商家的賬上有那麼一筆支出。除非錦衣衛想認真查,否則不會出事兒。因為大家都是這麼幹的。

    湘州的事情,谷師爺比較明白,商家與他來挑選就是。張先生將這話兒回給了韓燕娘,韓燕娘便問張先生:「我不是信不過谷先生,只是想再妥貼些,要不問問彭娘子?」

    張先生道:「太太別將這個當成個大事兒來辦,只消息等彭娘子來拜訪的時候略提一提,只當是閒話兒。」

    韓燕娘道:「我也是這麼想的。」也不問能得多少錢,那樣就顯得太急迫了。只籌畫了一下,買人要多少錢,給家裡添些物事又要多少錢。張先生與谷師爺的薪水也要 漲一些,家裡也該養幾匹好馬——預備著養得溫順了,養出經驗來了,俊哥也該回原籍考秀才了。到時候騎著高頭大馬,看著也體面。

    她還想在新宅裡盤個炕好過冬。南方的冬天,濕冷,比北方有炕的地方難熬多了。在寧鄉的時候,是擔心賀敬文這官兒做不久,又初到此地,才忍了下來。如今到了湘 州府,眼看只要別出大錯,好歹也能再拖三年。做得久時,呆個六年也無不可,那就不能再將就了。只是不知道本地人曉不曉得怎麼砌炕?

    張先生沒有打攪韓燕娘想事兒,匆匆辭出,又奔波去了。

    韓燕娘作好了計畫,才與賀敬文說,她知道的,問了賀敬文,也不過得一句「家裡的事情,你看著辦」,走個過場而已。得了這句場面話,再說與老太太,老太太也沒了反對的力氣——家裡又買了新僕人來,帳房庫房的鑰匙也都交給了韓燕娘了。

    韓燕娘這頭叫宋平去尋會砌炕的匠人,那頭就收到了新赴任的薑千戶家娘子的拜帖。忙命家裡人準備起來,好迎接姜家一家人,又對賀敬文千叮萬囑:「縱然看不上武夫,也不許對人不客氣!上一任的汪知府,就是跟李千戶不對付,結果雙雙落了馬。」

    賀敬文嘟囔道:「那是他立身不正。」

    韓燕娘啐道:「你立身正了就能瞧不起人了?自恃過高,也是德行有虧。」

    吵架,賀敬文是吵不過媳婦兒,打架,更打不過了。挨了打,還不好意思說出去。只得認栽,口上還要顯得自己沒害怕:「他不惹我,我不惹他。」

    韓燕娘白了他一眼:「去準備著吧,人家後天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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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薑正清一家還沒到湘州府,湘州府這裡的小道消息就飛了起來。能被人背後說閒話兒,這一家必有過人之處。據說,薑正清這位宗室,也是個怕老婆的命。倆兒子相差 了七八歲,他還是勤勤懇懇養家,一點也不敢向外發展。老天也幫他老婆簡氏娘子的忙,頭胎就生了個兒子,旁人連說風涼話的正當理由都沒有了。接著,國家快要 養不起這些宗室了,又定了許多苛刻的條件。薑正清早就絕了納小的心,一心一意跟老婆過日子。

    這消息是彭娘子帶了來的,這位元娘子對這等消息十分熱衷。兩家四個女孩子都在場,聽了這般傳聞,湊在一起只顧笑。彭娘子道:「你們笑什麼呀?一個一個的,都不小了,也該知道點兒這樣的事兒了!太太說,是不是啊?」

    韓燕娘道:「很是。養閨女呀,就怕她們吃虧。什麼賢良淑德的,都先放一般兒,先保自己別叫人吃了才是正經呢。」

    兩個做娘的越發覺得對方是知己,彭娘子道:「可惜了,我們還得回去,不然非得見一見這位娘子不可!哎,可惜她家裡只養了兩個兒子,要是養個女兒,我們一定能說得來。」

    韓燕娘道:「養了兒子,也未必說不來的。」

    「那可不一定,當娘的,跟註定要當婆婆的,那心能一樣麼?」

    兩人抬起杠來,四個女孩子趁機溜了。麗芳因才搬過來,一切還未收拾妥當,不曾到外面買得新書,對彭敏有些抱歉地道:「下一回不知要到什麼時候了。等我弄了書,想法子帶給你。」

    彭敏道:「不礙的,我爹過不多時就得過來一趟的,你尋個匣子,找把鎖鎖了。咱們一人一把鑰匙,托我爹捎給我。」當家裡親爹總被娘揍的時候,在兒女面前就容易沒尊嚴,被當成個信差。

    麗芳笑道:「這個好。我跟瑤芳兩個,想每月拿出一陌錢來,湊起來就夠買一新書了,只要有新的,每月都能看。」卻沒有說開印書坊的事兒,那件事情她是拿不出這麼多本錢的,還得跟母親說。沒做成的事情說了出去,一旦辦不成,豈不失信於人?

    彭敏道:「那也算我一份子。」彭毓也跟著道:「還有我,我也覺著那書怪有意思的。」

    當下定了下來,每月,每人出一百個錢,交到麗芳這裡,她想辦法去外面買書。不必全花光,就且存在麗芳這裡。賀家姐妹倆看過了,就托彭知縣給帶回去。彭家姐妹若覺得好看呢,就央賀家姐妹再多買一套。兩家父親都升了官兒,四個人的月錢都漲了不少,這些錢倒出得痛快。

    約定了事情,彭家姐妹走的時候腳步分外的輕快。瑤芳無可不可,只琢磨著:那個薑長煥,會是個什麼樣的孩子呢?

    沒錯,孩子。

    她上輩子養過兒子,看這不熟的小男孩子,哪個都是孩子。賀成章因是她親哥哥,再小,她也存一點敬意。旁人就沒這等好運氣了,比如現在的楚王,因前世論的輩份 兒,是皇帝的堂弟,到她口裡,就是個造反的小畜牲。姜長煥他哥姜長煬,論輩份兒是皇帝的族侄,也是個不顧父母的小畜牲。

    姜長煥,就成了個「不知道哪裡出了錯兒,突然就冒出來了的」孩子。

    這孩子很快就跟著親娘過來了。

    ————————————————————————————————

    姜家兩個孩子,年齡差得有點大,長子已長得半大不大的,不好入人家後宅了,跟著父親去見賀敬文,次子還小,將將七歲,又有點調皮,簡氏怕丈夫管不住他,將他帶在了身邊。

    雖有「七歲不同席」的說法,薑長煥的年紀正在這線上,韓燕娘也就不甚在意。她對簡氏更好奇些——不知道是個什麼樣的厲害婦人呢,能將丈夫管得死死的。像韓燕娘,是能打能吵,像彭娘子是潑辣俐落,簡氏又是哪樣的厲害人呢?

    一見到人,韓燕娘的心裡就冒出一句話來:人不可貌相。

    這位簡氏娘子可真是個美人兒,她個子小小的,五官很是精緻,兩道彎彎的細眉下面一雙大大的杏核眼兒,瓊鼻櫻唇,膚若凝脂。明明兒子都快要娶媳婦兒了,她看起來卻依舊水靈,比差不多年紀的彭娘子可要年輕好幾歲的樣子。

    瑤芳一見這樣的美人兒,寒毛就豎了起來:厲害!

    面上看起來厲害的,都不是真厲害,面兒上看不出來的,那才是要人命的。單看簡氏的眼睛,就四個字「神光內斂」。於是瑤芳就更加不明白了——這樣的一個人,怎麼能叫兒子附了逆了呢?是不會教孩子麼?

    瑤芳又悄悄地看她身後那個孩子,附逆的不是他,這讓瑤芳對這孩子生不出惡意來。此時姐妹倆都躲在次間縷空隔斷的後面,隔斷垂著紗幕,正方便了她們窺視。

    那孩子也長得極好!從來看這男子,須得要「肥壯長白」才算美。這薑長煥就是一個白白壯壯,高個兒的男孩子,五官略有些像簡氏,眉毛卻更粗濃,還帶一點點的 胖,真是個可愛的孩子。以瑤芳做過人家親娘的眼光來看,她兒子要能長成這樣,她也沒什麼好挑剔的了。一打照面兒,這孩子就給了一絲好感。

    姜長煥強忍著扭頭就走的衝動,他爹娘說的,過來是可以看操練的,可以騎馬的——只要他乖一點,跟他哥那樣正經一點。他是少子,前頭有哥哥頂著,家計不用他 愁,天下父母疼小兒,對他難免放縱。對長子還要打上一打,對小兒子,哄的時候居多。打……也是簡氏來打,女人家力氣不大,薑長煥看著白白嫩嫩的,其實皮糙 肉厚,十分耐打。從前年起,簡氏就不能將他打哭了,揍累了還要喊丈夫來支援。

    心裡念著「我要騎大馬、我要騎大馬」、「還要下河摸魚、還要下河摸魚」、「要看人耍拳、要看人耍拳」,薑長煥對韓燕娘揚起一抹討喜的笑來:「太太好。」

    韓燕娘也喜歡小孩子,不過看薑長煥這不定真的樣兒就笑了:「夫人這孩子養得真好。」

    簡氏的聲音也是軟糯好聽:「他呀,淘氣,不如他哥哥聽話。」

    韓燕娘信實了這是個淘氣的孩子:「淘氣我信,瞧他的眼睛,多有靈氣吶!孩子做客時還能規規矩矩地,那就是明白事理,那就叫有靈氣。能為了禮數忍著,小小年紀,已有君子之風了。」說便命給見面禮,四個金銀錁子並一支項圈兒。

    簡氏心裡微微吃驚,赴任之前,她們夫婦也打聽到這同僚、鄰居好不好相處來的,知道賀敬文是個死棒槌,擔心賀家一家子棒槌,今日一見,這賀太太人很好麼。好相 處就行,誰也不樂意有個鬧心的鄰居,簡氏心頭一松,笑得越發甜了:「您客氣啦,府上的公子,想必比他斯文多了。」

    韓燕娘命人去叫俊哥,對簡氏道:「我們家那個,我也是越看越喜歡吶。」

    不一時,賀成章到了,互相通了姓名。簡氏一看,笑著拉過來仔細打量:「我要有閨女,必搶了他做女婿去。」也給禮物,卻是一匣子新書並些筆墨紙硯。

    韓燕娘只道她在說客套話,簡氏又沒個閨女,說得再好聽,那也當不得真的。然而卻也歡喜,笑道:「那我可等著啦。」

    屋裡又是一通笑。韓燕娘有心叫兒子執行小客人,又怕這真是一個熊孩子,作起亂來弄得兒子不開心,萬一傷著了,傷著旁人家的孩子,陪禮道歉就是了,傷了自己家的,那自己可要心疼。心思一轉,便說:「你們年紀相仿,以後都是鄰居了,該好好相處的。」

    簡氏道:「正是,這個活猴兒,跟斯文的小哥兒一處,也好學些斯文。」

    薑長煥嘟著嘴巴,一句反駁的話也不話,只暗暗瞥一眼賀成章:瘦得跟小雞仔兒似的,哼!

    賀成章恰看到了這一幕,撇一撇嘴。薑長煥瞧他這表情,吐一吐舌頭,頗為挑釁。

    賀成章忽然落出一個斯文又靦腆的笑來:「煥哥剛來這裡,也是生疏,我也才從寧鄉到城裡來,不如交個朋友,以後也算有個伴兒了。好不好?」

    薑長煥如果是個貓,這兒該炸毛了:「你要幹嘛?」

    簡氏抬手在他臀上輕拍一記:「沒規矩!俊哥要跟你交朋友,一處玩呢。平日叫你多讀書,你偏不聽,這多了個朋友,你該收心啦。免得你野得四處跑,人都不理你。」

    賀成章道:「太太放心,以後都是朋友了,自然不會不理的。娘,我領煥哥去前頭告訴父親,可好?」這個夯貨,一看就不是什麼好貨,姐妹們都在里間呢,可不能叫他見著了。哼!

    薑長煥:呵呵,誰要在這裡啊?口上卻說:「娘,我也去告訴爹。你和太太慢聊。」

    孩子們的小心思,母親們只覺得有趣,瑤芳心道,這是看親娘誇旁人家的孩子,心裡不服了呢。

    他們走了,韓燕娘才對簡氏道:「叫您看笑話啦,我們家孩子,有些靦腆,一直拘在家裡讀書,也沒結交什麼朋友。女孩子們倒是有兩個朋友,還是在寧鄉縣的時候認識的。」順勢命將姐妹們喚了來。

    姐妹倆緩步輕移,在簡氏面前拜倒。簡氏一手一個拉將起來,這兩個一模一樣的大紅緞子上衣、雪青裙子,瓔珞圈兒,養得十分精細,看著都是美人胚子,小的那個尤 其漂亮,面上輕輕泛一點點笑影,像是從心裡泛出來的。這真是個疼孩子的人家。簡氏知道韓燕娘是填房,這都很好查,賀敬文做官兒,元配雖亡,也要贈個誥命 ——都是有檔可尋的。

    孩子還能養成這樣,是家風很好,韓燕娘人品亦好。這樣的母親教出來的女兒,必是極好的。要說「招女婿」是玩笑話,將姐妹花視作兒媳婦的人選,卻不是隨意想的了。可一想到自己長子年紀與麗芳略有不配,次子又有些淘氣,怕人家不樂意,簡氏只好將這心思壓一壓。

    臨時就於備好的見面禮之外,又褪下手上兩隻金釧,分贈姐妹倆。姐妹倆卻有分寸,看一眼韓燕娘,韓燕娘含笑點頭。兩人才雙手接了,齊齊一曲膝,道一聲謝。聲音輕軟動聽,簡氏心裡一陣舒坦:「還是閨女好,小子太鬧騰啦……」

    都說背後不能說人,簡氏一句話還沒落地,就聽到剔剔托托的聲音:「娘!昂……」

    薑長煥跑得很快,他在前頭看到了賀敬文,直覺就不喜歡這個酸兮兮的傻蛋!他就是嫌棄這貨端架子討人厭。勉強等賀成章彙報完了「交朋友」的事情,等他爹驚奇地問:「真的麼?」的時候,他已經不大耐煩了。低頭道:「我去找娘。」三兩步就跑沒影兒了。

    賀成章急了,他姐妹還在後面呢,這小子一看就很沒禮貌,衝撞了怎麼辦?不得不說,賀成章真是天生操心的命。

    薑長煥比他小三歲,跑得一點也不比他慢,賀成章氣喘吁吁地跑到的時候,就看到薑長煥一雙死魚眼盯著他妹子看!

    【你娘!看什麼看啊?打你哦!】

    瑤芳只覺得這沖進來的小胖子頗為有趣,還沖他微笑了一下,點了點頭。小胖子的臉馬上紅了,上前跨了一大步:「你……」

    簡氏喝道:「你魔怔了麼?!這是什麼樣子?」暴力將兒子扯了過來。

    薑長煥一撇嘴,想要找回面子:「我看誰拿了我娘的東西了。娘,你幹嘛給她啊?」

    簡氏哭笑不得:「不給她,給你麼?你又淘氣了。」

    韓燕娘略略明白這孩子的心思,卻也不放在心上,小男孩子,看到漂亮的小女孩子,看呆了,也是有的。要說有什麼齷齪的心思,那也不可能。賀成章也一個箭步沖到 跟前,一手姐姐、一手妹妹,抽空還扭頭對後娘說:「娘,正說著話兒,煥哥就跑了,我來尋他的。煥哥,我們去看我爹的藏書吧,書可多了……娘,你招待夫人去 逛咱們新花園啊。」

    這小大人樣兒,將兩位母親逗得直笑,室內的尷尬也被沖散了。偏姜長煥還不樂意了,作孝子樣兒扶著簡氏一條胳膊:「娘,爹那裡有哥哥,你自己在這裡做客多孤單吶,我陪你吧。」說著,對賀成章一揚下巴:還不快走?你爹那裡沒人陪哎~

    賀成章想揍扁這個熊孩子!

    韓燕娘一手一個閨女,輕鬆接過賀成章的「責任」來,笑謂簡氏道:「是呢,先前汪知府在這花園上下大力氣了,咱們看看去?俊哥也來吧,前頭有張先生呢。你這些日子讀書也累了,散散心?」

    賀成章用力一點頭:「嗯!我前頭給娘開路。」

    倆男孩子較上勁了。麗芳小聲對妹妹道:「他們這是爭的什麼強,好的什麼勝呀?」瑤芳哭笑不得:「不知道,許是好久沒有玩伴了,樂的。」

    韓燕娘聽了直笑。

    一行人移步往花園裡去,賀成章一路盡職盡責,斥走擋路的僕役,命人將前面的路打掃乾淨,還命人去收拾小涼亭,上茶果。薑長煥便扶著他娘,額頭上出了汗水,也不肯放手,簡氏又是心疼又是想揍他,還要給他擦擦汗,悄悄揪他耳朵,低聲道:「你怎地在外面也這麼失態?」

    薑長煥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嘟囔一聲:「誰叫你們不許我騎馬玩的?」簡氏狠狠揉了他耳朵兩下,胳膊往下一滑,牽著他的手:「你既跟我來了,就得陪到底,自己開的頭,自己得收了尾!」

    「哦。」薑長煥答應一聲,一雙賊眼滴溜溜四下看,不期然就看到那小姑娘的小辮子了。瑤芳今天梳的頭,是前面垂兩髻,余發系於腦後。薑長煥悄悄跨一大步,簡氏覺得身子被兒子帶往一邊兒傾的時候,熊孩子另一隻爪子已經伸過去揪了人家小姑娘的發梢往後扯了。

    簡氏:……這要不是我親生的,我一定打死他!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6 09:30 AM

本帖最後由 domotoika 於 2015-10-22 09:21 AM 編輯

第52章 二號作死鬼

    安逸的生活過得久了,人難免就會有一點惰性、有一些鬆懈。瑤芳自打重生以來,這日子過得有些心焦,卻沒有什麼人對她動過手, 反應就慢了那麼一點點。腦袋上一痛,瑤芳一頓,並不回頭,反手往後一撓,薑長煥已經被簡氏攥住了手腕,這一爪子正好抓在了薑長煥的手背上。

    母子倆互相瞪眼,簡氏:你給我鬆手!

    薑長煥鼓起雙頰,還要發力,韓燕娘已經覺出不對來了,一轉身兒,就看到這小子在使壞。微笑著捏著小胖子的胖拳頭,一捏,薑長煥就扛不住松了手。麗芳氣得嘴巴都歪了,又不好說客人不是,咬牙給妹妹揉腦袋:「疼了吧?」

    瑤芳:……她都不明白,哪裡惹著這個死孩子了!說起來,這小胖子剛才看她的眼神兒有點傻,但絕不是不對付啊!長了這麼張臉,多看她幾眼的人有得是,哪怕是不大懂事兒的小孩子,也有看著她長得好看一直看到呆的。被發現之後還要臉紅一樣,然後也不會這麼犯渾吶!

    這都招誰惹誰了?這脾氣不會這麼差吧?覺得多看別人幾眼就丟臉了,就非要再找補回來?

    真不是個好孩子!

    韓燕娘與簡氏也約摸猜著了,只是兩人想的是:這是羞過了頭,老羞成怒了吧?這小孩子,真是逗!韓燕娘心裡還多些責怪,認為這孩子是太淘氣了。簡氏已恨不得現在就揪他回家好好揍一揍:你什麼時候這麼手欠了?

    她這兒子,平日裡淘氣些是有的,然而簡氏單拿「淘氣」出來說事兒,卻不是因為做娘的不講理,兒子做什麼都是對。相反,小兒子淘氣也淘得很有分寸,像今天,即 使滿心想著騎馬玩兒,父母要拜該客人,帶著他來,他也做得很有禮貌。正因如此,簡氏才會說兒子淘氣,旁人都會說一句「是活潑又知禮」。

    哪知丈夫頭一回當官兒,就遇著兒子拖後腿。這年月,文官兒比武官兒腰杆兒硬,你拳頭大又能怎樣?平級的人家就顯得比你厲害,何況知府是正四品,比千戶級別還要高?若非是宗室,見了文官兒就是個被欺負的命——所以李千戶跟汪知府的仇才結得那麼深。

    賀成章在前頭轉了一圈兒,一轉頭:人呢?匆匆趕回來,恰看到妹子被欺負了,一卷袖子,他奔了過來:「你幹嘛?」賀成章比薑長煥大幾歲,身高居然只是略高一點,這讓他有點不痛快。再看這臭小子居然欺負妹妹,畫風轉得忒快,更不開心了。

    最後是兩家母親將人分了開來,簡氏不好再叫兒子留下來了,打發人送他去前面。前面有他爹還有他哥,都是能制得住(揍得了)他的。薑長煥鼓著臉,伸舌頭舔了一下手背,有點疼有點甜,還摻了一點鹹鹹的汗水。他臨走又斜了撓他的那個死丫頭一眼。

    把兒子弄走,簡氏還得跟韓燕娘道歉:「他是真的被我慣壞了,小娘子疼不疼?」

    韓燕娘道:「孩子還小,現在教也還來得及。大姐兒別揉啦,你把她頭髮都揉亂了,還不帶她梳頭去?」輕輕巧巧,將兩個孩子打發走了。賀成章自告奮勇「護送」姐妹倆同去,留下兩家主母面面相覷。

    許久,韓燕娘笑出聲兒來:「小孩子可也真是。」打定主意不叫小閨女再見這渾小子了。

    簡氏無奈地皺了兩道細眉:「可不是。」第一次見面,被這臭小子搞砸了!孩子不好,就是大人教得不好,就是家教有問題。

    餘下的時間,兩人都只說些場面話。韓燕娘也不藏私,將湘州的一些事兒說了,又說她知道得也不多,往後還要請簡氏多多照看。簡氏連說不敢:「我們也是初來乍 到。」昨天他們去了楚王府,薑正清輩份兒上是楚王的族兄,爵位官職卻矮了無數級,也不敢多打聽什麼。韓燕娘說的這些,對她來說已是頗為珍貴了。

    ————————————————————————————————

    小孩子淘氣,于這一日的見面來說,不過是一個小插曲。也就麗芳和賀成章兩個很是不忿,一個說:「那見到那小子,我非揍扁了他不可!」另一個講:「長這麼大還沒挨過這麼一下子呢,我看看頭髮揪壞了沒有?以後不再見這小子了!」

    賀成章聽姐姐這般說,憤然道:「七歲,男女不同席,還見他個鬼!」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瑤芳默默地洗手去了。賀家很講究整潔,瑤芳年紀又小,沒留多長的指甲,撓的那一下子有點狠,夾了點皮肉進指甲縫,洗完還要剔。麗芳正說道:「你也是,就悶著叫他打呀?」

    瑤芳一面洗手一面說:「他沒打……」我也沒悶著挨呀。

    麗芳上前來:「你這麼不緊不慢的,要急死我麼?會吃虧……呃……」

    賀成章也有點焦急,心道,娘和阿姐都是不吃虧的人,怎麼妹妹這麼軟糯好欺負?踱了兩步,也要過來幫姐姐的腔。才過來就怔住了:「二娘,你手怎麼了?」

    瑤芳見不掉,索性在水裡多泡了一會兒,預備等會兒剔一剔,慢條廝理地道:「我手沒怎麼了,那小子的手怕要怎麼了。」

    賀成章&賀麗芳:……「你這是抓壞了他的手?」

    「沒壞,就撓了一下兒。」

    麗芳開心不已,抱著妹子狠狠親了一口:「幹得好!以後就這麼著!誰欺負你了,你就揍他!不然白跟太太學拳腳了。」

    賀成章知道姐妹們跟著繼母學了點把式,原本不以為意,這會兒也來了精神:「我也要學!」

    瑞芳拿眼睛將他從頭掃到腳,再從腳掃到頭,一擺手:「你用心讀書去吧!有我呢。」賀成章比她小兩歲,男孩子長得晚,到現在還比姐妹矮一截,被她看得不大痛快,也不跟她爭執,心道,我悄悄跟娘求一求就是了,君子六藝,可沒說不許學揍人吶。

    麗芳咯咯笑了好幾聲,捧著妹妹的手:「來來來,我給你剔剔指甲,別把髒東西留下來了。」

    姐弟三個,就在瑤芳房裡說說笑笑。賀成章坐了一陣兒,問道:「也不知道他們走了沒有,不過文武不相交,總不會有什麼見面的機會的,不用管他。晚飯的時候,二娘向太太認個錯兒,說自己下手狠了。阿姐先別說話,聽我說,有理沒理的,你先認了,他們就不好再說啦。」

    瑤芳一抿嘴兒:「好。」

    到了晚飯的時候,瑤芳果然先認了錯兒:「我頭皮上一疼,嚇了一跳,就一抬手……」

    賀敬文奇道:「姜家的孩子,挺懂道理的呀。」真的,薑長煥在他眼前,要多乖有多乖。開始還調皮些,回來就老實坐著,他說話的時候,腦袋還一點一點的。賀敬文對薑長煥的評價也挺高,以其「孺子可教」。

    麗芳嘴快,回道:「爹看挺好,哪裡知道他手賤欺負妹妹來的?」添油加醋,說這小子手太賤,要揪她妹妹的小辮兒,卻並沒有說這小子死盯著她妹妹看。

    賀敬文更不覺得是什麼事兒了:「小孩子淘氣,也是有的。你們男女有別,往後也見不著幾面兒,不礙的。等他長大了,自己就覺得不好意思啦。他們家的家教是很好的,薑千戶很喜歡讀書,可惜了,宗室現今還沒有科考的。他家長公子也是個斯文有禮的好少年,生得亦好!」

    韓燕娘咳嗽一聲:「都是小孩子的事兒,咱們大度,不計較他手賤,他也不能說咱們反擊是無禮。」若是長兄有禮,則姜長煥許就是年紀小淘氣了,那就真不是什麼大事兒。

    此事算是揭過,瑤芳深明天下父母固心疼自己的孩子,若講理時,卻也會拿旁人家孩子淘氣治罪的。麗芳與賀成章姐弟心裡還有點不滿,再看瑤芳,已像沒事人似的準備吃飯,恨得麗芳小聲罵:「不記仇的小呆子。」

    瑤芳聽了,給她一個甜甜的笑,心道:記什麼仇啊?有仇我已經報了,他今天一定比我還疼。

    麗芳氣得飯都多吃了半碗。

    ————————————————————————————————

    那邊兒姜長煥也沒比他們好過,他手上挨了一下,疼得心都抽了,暗罵:死丫頭,下手真狠,真是欠教訓!舔著爪子去尋他爹,跟著他爹他哥哥坐著聽賀敬文高談闊 論,心裡十分不耐煩,暗想,王府裡的人說的真對,這就是個死棒槌!走了狗屎運,才有這樣好官兒,才能養出好看的閨女來!

    又聽賀敬 文說讀書的好處來:「直可光宗耀宗!只恨我不曾更進一步,否則心裡是美極了的。今年升任知府並不是我最得意事,最開心者,莫過於今年接手本府,聞說有好幾 個好苗子。那個趙琪,今年才十七,已是秀才。八月秋闈,若能得中,真是少年得意!」又數說了好幾個「年少有為」的好青年,都是年紀輕輕有了功名的。

    薑正清是個高大魁梧的中年人,他的長子卻是個身長玉立的翩翩公子,父子二人心裡都好笑:我等宗室,於科舉上極難有進益的,你當著我們的面兒說……要不是知道你是個棒槌,我真能翻臉啊。又覺得他這樣也挺好,憨直可愛,總比汪知府那樣心思深沉的好來往。

    也都含笑聽著,只當看了個笑話兒,放鬆放鬆心情。

    這份好心情只維持到家裡,一回到家,簡氏就嚶嚶地哭了起來。姜正清最怕老婆哭,聽了就發抖:「娘、娘子,這是怎麼了?」

    簡氏不理他,接著哭,薑正清把兒子們哄走,一撩前擺,跪了下來:「娘子,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你哭什麼呀?」

    「當然是你的錯,嚶嚶,你養的好兒子,學會撩小娘子,嚶嚶。」

    薑正清咧嘴一笑,戲言逗她:「那好呀,省得你為兒媳婦兒操心了,只是賀知府做岳父,實在是磨人。」

    「呸!」簡氏啐了他一口,「他去揪人的頭髮,叫人抓了一把,手都抓破了。」

    薑正清斂了笑,站起身來,揚身道:「二郎呢?大郎,把他捆了來!」

    薑長煬滿頭大汗,他從三年前就承接這樁捆豬仔的業務,弟弟越長越大,這活計越來越難做。苦哈哈去尋他弟弟,那小子還在舔爪子。薑長煬伸手捏著他的腕子,一看便怒:「你這是被誰打了?」

    「我才沒被打!」這話兒姜長煥可不愛聽,繼續伸頭舔了兩下,含糊地道,「我的事兒,不用你們管。別鬧了,我要讀書。」

    =囗=!薑長煬驚悚了,他這弟弟,雖然聰明,小時候學個字兒、背個詩也很快,自打去年偶然聽說他讀書也沒大用,總不能考科舉之後,就放棄了。見天兒的想著騎馬打人。現在居然說要讀書?姜大哥忘了捉弟弟去給爹揍,伸頭看了看天,太陽是從西邊兒落下的呀。

    薑長煥彆扭地轉著手腕兒:「你別仗著年紀大有力氣欺負我,我長你這麼大,一準兒比你有力氣。」

    姜長煬被弟弟氣笑了:「那我也不會犯個錯,用得著你捆了我去見爹。快著些兒,見了爹娘,好給你上個藥。大好男兒,身上有疤不算什麼,可手上被人撓了,看上去不雅相,仔細娶不著媳婦兒!」

    「哼!」

    兄弟倆彆彆扭扭地見了爹娘,做哥哥的先給弟弟開脫:「他剛吃了虧,別打他了。」強捉了他的手來給父母看。這事兒能掩就掩,不然打起來雞飛狗跳。這弟弟可不是個會老實挨揍的性子。

    簡氏又哭了起來:「活該!叫你再手賤,欺負小姑娘,應該挨這一下子,你知道不知道?」

    薑長煥不耐煩地道:「誰欺負她啦?」

    簡氏在他臀上打了兩下:「你還呆著做什麼?還不快點上藥?說你呢?你傷藥呢?」

    薑正清站得筆直,隨時待命,準備老婆一聲令下,就先收拾這淘氣兒子。猛聽這一聲,原來是在吼自己。慌忙答道:「不都是你收著的麼?」他有點傷病從來不用自己擔心,都是老婆在處理。

    「我收著你不會去找?我要是死了呢?」

    薑長煥道:「我把他送給你作伴兒!不要吵啦,我要去讀書了。」

    簡氏吼丈夫的時候已經不哭了,聽這一聲,更連哽咽都嚇沒了:「你沒燒著吧?不會啊,那小娘子乾淨整潔,不至於撓你一下兒,你就發燒呀。你怎麼要讀書了啊?」

    跟親娘簡直沒有共同語言!姜長煥無賴地道:「你們打不打了,不打我去讀書了啊。大哥,書借我看看。」

    薑正清一個箭步沖上來,將小兒子扛到肩上,活似扛著一隻四蹄朝下的小豬:「娘子,快尋了藥來給他包紮,再請個郎中,我看他魔怔了。」

    魔不魔怔的不好講,反正手包好了,豬仔也消停了,每天早起讀書,下午就打拳練槍。他家祖上是以武力得天下的,頗有一點點家傳的風範,薑長煥一杆銀槍練得虎虎生風。簡氏見了,心道:可得看好他了,不能出去若事兒,萬一見到人家小娘子又尋起仇來,這麻煩就大了。

    ————————————————————————————————

    可能被尋仇的小娘子壓根兒沒將簡氏的小兒子放在心上,在她眼裡,那不過是個彆扭的小男孩子罷了。他揪她頭髮一下,她撓他四道血棱子,公平得很。人總要往前看,只跟個孩子置氣,能有什麼出息呢?

    她在琢磨著要攛掇韓燕娘開個印書坊,不止印書,湘州府的讀書人比甯鄉縣多許多,還可以給好面子、想出名的傢伙印點詩集什麼的。挺有賺頭的。

    要說服韓燕娘投這筆鉅款,她一個人是不行的,須得拉上麗芳。麗芳今年十二了,在家裡說話越來越有份量了,也分擔了韓燕娘一些家務。

    這天,姐妹倆練完了拳,回房換衣裳。韓燕娘去檢查晚飯,與她們一道練拳的賀成章也自回房。瑤芳匆匆換完了衣服,便去尋麗芳。

    麗芳並不著急,才換好衣裳,正在梳頭。見她來了,還笑:「真是稀罕,你手腳怎麼這般快了?」

    瑤芳道:「有個事兒呢。」

    「什麼事兒?來說說,」麗芳一指旁邊的繡墩,「我這就好了。」

    「給阿敏阿毓的書還沒買呢,還有啊,我就想,每月出去買,忒麻煩了,也沒人幫我們挑好看的。大哥讀書也忙,又不像阿敏她哥,該讀的都讀完了。」

    麗芳是痛快性子,直言道:「你就說,想怎麼辦吧。」

    「我聽先生說,外頭還有幫人印詩集的,咱們,能不能自己印話本子呢?我算過了,能賺錢呢。」

    麗芳這幾天跟韓燕娘,也在為錢發愁。若不想歪門邪道呢,就靠俸祿,溫飽而已。谷師爺那裡,與幾家商鋪接上了頭,又有本地士紳,樂意孝敬的,賀敬文這個知府拿 都不算多,也不盤剝,僅供交際,譬如向巡撫、學政等處送禮。賀敬文要想再買個紙筆,請個客,就得靠家產的出息了。雖無親族需要接濟(京城的租子,也與了族 人一些辛苦錢),然本地有貧寒士子,他手指頭還要漏上一漏。

    光靠這樣,餘不下什麼錢。家裡現在兄弟姐妹三個,日後麗芳還是想韓燕娘給她添個弟弟妹妹的,這養大了、婚嫁,又是一筆花銷。確實頭疼。拿本錢開鋪子,縱能繞開了「官員不得經商」,也得有人會經營才行。思來想去,一時沒發覺有這樣的人才。

    現在聽妹子這麼一說,她也覺得好像有理。口裡道:「你別是自己想看書罷。也罷,我跟娘商議商議去。這印書的事兒,也麻煩呢,也得有人寫,也得知道哪些書有人 樂意看,印了才能賣出去。那書稿,也得看有沒有犯忌諱的地方兒。你道這個就不得懂事兒的老掌櫃了麼?咱們人生地不熟的……」說了一長串子。

    瑤芳卻知道,她是動心了。因為麗芳一面念叨她,一面已經在掰著指頭想哪處鋪子合適,又要本錢若干,最後算出來,每月的盈餘,已經兩眼發亮了。

    瑤芳由著她說,也不打攪她,等她說完了,一拍裙子:「我去先生那裡再借本書來看。跟你說,先生寫了一本《志怪錄》,有意思。」

    麗芳道:「咱們家仰仗先生的地方多著呢,等下個月,俊哥去府學裡附讀,先生也能閑下來。要是能將他的大作付梓,想必他也是開心的。先不告訴他,給他個驚喜。」

    這就又添了一分可能。瑤芳笑道:「這大張旗鼓的,能不傳到他耳朵裡麼?也不用刻意瞞著啦。」

    麗芳驚訝地道:「你行麼,越來越懂啦!好了好了,去讀你的書吧,我找娘去。」

    也不知道她跟韓燕娘說了什麼,韓燕娘吩咐了宋平看著匠人砌炕,自己便請了谷先生來,問他此事是否可行。

    谷先生道:「主人家出本金,卻不能出面經營,要麼僕役,要麼遠枝子弟。只消有個合適的掌櫃,一切倒也不難。只有一條兒,也得有人看著,還得有人看書稿。須得是能拿主意的人。」

    韓燕娘笑道:「這個倒好辦。只要先生說不犯什麼忌諱,就行。」

    這樣的事情,不能不告訴賀敬文和老安人一聲兒。母子二人也不想操心了,往日想著光大門楣才好,現在家業興旺了,事情這麼多,也是煩人,有人管那是最好了。羅 老安人算是經過富貴的,那裡家裡使的管事人也多,有人分擔,現在只有一個宋平能拿得出手,也不夠用,不如都交給兒媳婦。

    賀敬文還有種種顧慮,又覺得韓燕娘又讓女兒插手的意思,壯著膽子道:「女孩兒,怎麼能拋頭露面?」

    韓燕娘笑道:「咱家人口也不算多,事兒也不多,我盡看得過來,平日裡有宋平他們看著也行。用得著大姐兒的時候極少。再說,姐兒們也長大了呢,以後自己居家過 日子,難道也什麼事都不管?現在先練練手兒,總比到婆家兩眼一抹黑來得強。在娘家,虧了賺了的,都是自家的事,到了婆家,管不好,要被人瞧不起的。老爺就 當這幾百銀子打了水漂,只要姐兒能立起來了,也是值的。比拿這些子錢給她添嫁妝,她得益還要多些呢。」

    賀敬文不懂俗務卻聽明白了這一分道理,他家事都推給老婆,老婆就是管家務的。要是閨女不懂這些,當然可以責怪女婿不幫忙,卻也不好說女兒就樣樣出色。琢磨半晌,憋出一句話來:「你們看著辦吧,我不管了。」

    韓燕娘又想揍他了!

    賀敬文大概是覺出味兒來了,說一句:「我還有公務呢,今年本府士子要鄉試,多考中幾個,也是我的光彩,我琢磨著怎麼叫他們沒有後顧之憂呢!」

    韓燕娘好氣又好笑:「你去吧!我們自己來。」

    ————————————————————————————————

    尋房子、招人手、進紙、買模子、活字、印出頭一批書來……一氣忙到了九月裡,印書坊便開了張,選了個晴天,放幾串鞭炮,書坊裡印張先生的《志怪錄》第一冊。書坊連著個書鋪子,書鋪裡有先期印的幾套外面傳來的暢銷的話本子。

    有知府的背景,地痞無賴不敢上門來收錢,掌櫃的也省心。谷師爺很容易就招了一個本地的宋掌櫃,宋掌櫃還跟宋平認了個親,哥哥弟弟叫得好不親密。韓燕娘見狀,便命麗芳多加關注。

    麗芳笑道:「娘只管看炕盤好了沒有,這個我省得。又有一樣,咱們總印旁人的書,也不是個事兒,是不是張個榜,許人投稿來?不然,總比人慢半月,賺不著頭道的錢。」

    韓燕娘喜道:「你能想到,自然是極好的。」又問瑤芳有什麼主意沒有。因事情辦成了,麗芳便不再瞞著,說這主意是妹子出的。韓燕娘頗覺欣慰,以兩個女兒都能懂事,真是太好了!

    瑤芳見她們辦事整齊,也沒什麼好挑剔的,只說:「須防走水。」

    韓燕娘笑道:「放心,咱們看這鋪子在這裡,那印書的地方,臨著河。」

    瑤芳想想,再無可挑剔,點頭道:「嗯!我看不出有毛病啦。」語畢,被麗芳揉了揉頭。瑤芳腦袋一暈,嘟囔:「別碰頭,暈。」

    韓燕娘捂嘴兒笑了,吩咐宋掌櫃去張榜收書稿,價格面議。

    書鋪開張,韓燕娘帶著女兒們過去了,賀成章要讀書、賀敬文要接見秋闈歸來的學子,都不曾來。此後,書鋪漸漸上了正軌,韓燕娘或自己去,或者攜女兒去,麗芳管 得多些,瑤芳因「年紀小」只是看著。也收了些稿子,韓燕娘就不敢讓女兒先審稿了,怕有淫詞穢語,不合叫年紀小的姑娘看,先自看了回,覺得沒大礙了,再叫女 兒們挑:「你們讀的書總比我多,看哪個好看,就選哪個。」

    姐妹倆的眼光倒還不錯,宋掌櫃也是做老了的人,一些不合小姑娘看的,他自去挑選。因知道姑娘總是要出嫁的,保不齊這鋪子就成了誰的嫁妝,又或者,人走了,也不會來搶這個鋪子,總是不會礙了他的地位,宋掌櫃也懶得跟小姑娘計較,反而會指點一二。

    如是過了一個月,瑤芳穩重,麗芳好新奇,宋掌櫃最後再把個關,挑出來的幾篇稿子湊成一本,賣得很是不錯。鋪子漸漸回本兒,宋掌櫃臉上也有了笑影兒。他有經 驗,這書一出來,便會有人盜印,不如一次多印許多,叫那盜印的無縫可鑽。頭一批自家賣完了,賺了錢,後面再有盜印的,也不會造成太大的損失。

    瑤芳見了這樣不行,對宋掌櫃道:「總攔不住人盜印的,不如賣個新鮮。」

    宋掌櫃因問什麼是新鮮,瑤芳笑道:「因我們姐妹也會看點子雜記,每每看先生的《志怪錄》便急著看下文兒。若這新稿子只有咱家有,有著急看的,一聽說有說的,必往咱家來求新的,他們盜的,總是要晚一步的……」

    宋掌櫃道:「那的得發些招貼,叫人知道,好看的在咱們這裡。小娘子不知,這裡有些人最是無恥!譬如大姑娘看中的這個‘逍遙生’寫的本子,他們看逍遙生寫的好,便冒充是逍遙生寫的!反壞了咱們家的名頭,實是可惡!」

    瑤芳道:「那就一併寫進招貼裡,寫好了,下月某日,咱家鋪子這裡出下一回。收了他們預訂的錢,送貨上門也行,他們自取也行。」

    宋掌櫃首這:「這倒使得。」

    瑤芳辦成了一件事兒,心情好了不少,麗芳慧眼識英,心情也是不錯。姐妹倆共乘一車,一路議論著逍遙生上回寫的內容,猜著他下一回要寫什麼。回到了家裡,卻遇著賀敬文在韓燕娘那裡發脾氣:「豎子敢爾!他一輩子也就是這樣了!」

    麗芳問果兒:「這是怎麼了?」

    果兒小聲地道:「就是那個趙神童,他不是才中了舉人麼?十七中舉,多光彩體面又難得的一件事兒?老爺今天召他來,說,明年春闈,許他住咱家京城的宅子裡,又 說,寫信叫他給容尚書。可這趙琪不識抬舉,說,一舉人足矣,他也不缺錢花,再考進士,也是無用,不如享樂人生,竟是不想再考了。老爺越想越生氣,再派人去 尋他,他沒影兒了!」

    想考的考不上,能考的不去考!難怪賀敬文要氣破肚皮了。

    湘州城,一處幽巷大宅,門邊掛著個木牌,寫著趙宅二字。寬敞的書房,炭盆燒得旺旺的,牆上盡是書籍,黃花梨的大桌案前,一個著青緞子皮袍的少年,執筆寫下落款「逍遙生」。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6 09:31 AM

第53章 彆扭的孩子

    趙琪,字子玉,湘州府一代傳奇。此君也不知道是命好還是命不好,生在本地富貴人家,趙姓也算是數得上名號的家族,只有一點不好——多少年了,沒出 過什麼有功名的人,頂天了出個秀才。然而趙家卻是生財有術的,不好公開經商,暗地裡也做了不少生意,趙琪他爹十分有錢。除此而外,明面兒上的田產鋪面,也 十分興旺。

    說起來他這胎投得是不錯。奈何十餘歲上死了親爹,他娘被族人的風言風語逼得沒辦法活了下去,一根繩兒吊死了,族人還通過汪知府,給他娘立了座牌坊。他家就他獨苗兒一根,只恨尚未成年,要他再「夭亡」了,偌大家資,都得歸了族裡。

    他也是個光棍兒,抱著爹娘的牌位,帶著個老僕,跑廟裡蹲著了,要給爹娘誦經祈福,還要守孝三年。如許家資,統統舍給了寺廟,還大舍了一個月的粥,來領粥的窮人從湘州府能排到京城去。

    三年一過,他從廟裡出來,直奔了考場,考了個秀才出來。溫一溫書,再去考舉人,今年十七,便做了舉人。廟裡住持也極慈悲,又「送還」了他兩處宅院、幾處鋪面,並半數田產。還在廟裡為他做法事,祝他高中。

    哪知這貨將聖賢書往犄角旮旯裡一扔,他死活不考了。無論是住持還是賀知府,都不明白這是為什麼,險些要被他氣死。住持說了,再考,他再還宅子還鋪子。他不幹。知府說了,考進士,借他宅子幫他給容尚書牽線,他裝死。

    自打放榜出來,他就縮在家裡,閑來無事,寫個話本什麼的。寫出來之後要投稿,發現本府的一家印書坊早關門大吉了,一打聽,卻是才收了書稿沒多久,就被人盜印了,還要花錢買書稿,入不敷出。

    趙琪,哦,逍遙生,寫了稿子,無處付梓,哀聲歎氣四下蹓躂,巧了,看到這間新開的綠汀書坊,名兒挺雅,又是新開。再看招貼,給的價也公平,打聽一下,據說是賀知府家開的。行,這個一時半會兒倒不了。

    就它了!

    逍遙生就投了稿子,被幕後的小老闆看中了。麗芳看到這書稿的時候,恨不得將逍遙生捉了來關進小黑屋裡,寫不出下麵不給吃飯。問一句:「這書生人呢?」

    她新近換的丫頭香蘭道:「是個小廝兒包了一卷包袱說是代他家小郎君投遞的。」

    麗芳無奈,只得命人拿了契書來,簽字畫押,付了錢。先拿了書稿,命人去印。請宋掌櫃寫了信,約下一回的稿子。趙琪只不過閑來無事,想有個地方將他的書稿印出 來而已。他更想寫幾折戲,那個得細琢磨,寫話本子權當練手。見價錢給的公平,也不推辭,簽了書契,依舊命小廝拿了來。

    既簽了訂購下一回的契書,趙琪便將早寫好的書稿抽出來,吩咐小廝白墨:「過兩個月,拿這個過去,換錢來。」

    白墨笑道:「老爺又不缺這個錢,還念著日子吶?」

    趙琪道:「哎~老爺我現在喜歡在商言商。」

    白墨是他從廟裡出來的時候,拐的一個小和尚,小和尚還了俗,求老爺給起個名兒。趙琪也不知怎麼想的,就叫他白墨。兩人年紀相仿,說話便也沒太多忌諱,白墨笑問:「那要不在商言商了呢?」

    「給多少錢,我都不寫了。」

    白墨笑道:「怪不得師傅說,您真是欠人在外頭抽打著才肯往上爬呢。」

    「嗤——甭替他遮掩了,他說我屬驢的。」趙琪也沒讓老住持好過,當時回的是「我是強驢,您是禿驢,一對兒~」被老住持拿著禪杖打了出來。

    主僕二人說笑著,完全不知道還有一個正在等下回的姑娘,恨不得偷了她爹的大印,調一隊衙役去找這個該死的逍遙生,問一問崔生究竟有沒有逃脫奸人魔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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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瑤芳近來覺得姐姐有點奇怪。麗芳是個急性子的姑娘,也只是做事急切些,口上利索些,如今她這急模急樣的,倒好像有什麼心事。瑤芳看一看姐姐的年紀,想她近來常往外去,心頭咯噔一聲,就怕她怎麼了。

    仗著自己「年紀小」,瑤芳裝個嫩,對著鏡子照一照,選了個最可愛無害的笑臉兒,軟糯糯尋她姐姐去了。前後院子,十分方便。抬腳就到,又看到麗芳在打轉兒,不知道的還道她尿急。

    大冷的天兒,她也不嫌凍得慌,正在院子中間跺腳,兩隻手捏在一起,放在丹田那裡直抖。鼻子眼睛都要皺到一塊兒去了,白瞎了好相貌。韓燕娘給她新做的鵝黃面兒繡牡丹的長褙子,吊著毛裡子,是韓燕娘舅舅給的好東西。本當雍容華貴的妝束,硬是叫麗芳穿出了猴急樣兒。

    瑤芳哭笑不得,還得接著裝不知道,好奇地問:「阿姐,你怎麼了?馬桶壞了?」

    麗芳:……想揍她了,怎麼辦?不過在這個時候,有個人說說話,也是好的啊!麗芳抓著妹子的胳膊:「我恨自己手賤吶!怎麼就看完了呢?」

    瑤芳奇道:「手賤?你用手看什麼啊?」

    麗芳跺跺腳:「你不知道,還不是那個逍遙生!我將第一卷看完了,才發覺……旁人看第一卷的時候,我早看過了,得跟著他們一塊兒等第二卷吶!急死我了。」

    白擔心一場。瑤芳送姐姐一個白眼:「你等著唄,下回他送書稿來,你還是比旁人早看。」

    瑤芳放下心來,也想揍她姐一頓。姐妹倆你看我、我看你,瑤芳果斷去尋張先生了。

    近來因賀成章去府學裡蹭課聽,麗芳的功課又減了,現在每日只要交幾頁字,隔幾日畫幅畫,張先生每月查她讀了多少經史。至於瑤芳,只管自學,讀完了律令會典,再從頭讀史——這個書太多,沒個二、三年看不完——有不懂的只管問。張先生肩上的擔子輕了不少。

    張先生更有時間去關注賀敬文的公務,賀敬文於這些事情實不精通,也將許多瑣事都交給兩位師爺。兩人就怕他外行從中犯錯,他放手了,兩人求之不得。瑤芳每往張先生那裡打探消息,商議事情,每日都有最新的邸報看。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家中上下對於瑤芳跑張先生那裡、偶爾還跑到賀敬文的書房翻點書報這件事情,都保持了默認的態度,沒人覺得有什麼不妥。習慣,真是件可怕的事情。

    到了張先生那裡,張先生正在寫東西,《志怪錄》已經付印了第一冊,餘下的內容張老先生覺得寫得不太好,還要再修改。見她來了,張先生放下筆,拿了塊濕手巾擦手:「邸報都在那邊了,小娘子自己看。」

    瑤芳翻邸報的功夫,張先生收拾方才寫的字紙,收拾完了,瑤芳也看完了:「打大前年前,就沒消停過。」大前年,今上登基的日子。

    張先生笑道:「若大一個國家,盤根錯節,沒個三、五年,哪裡能收拾出個大模樣兒來呢?就是令尊管這一縣一府,到如今也還沒摸清底細呢。」

    瑤芳將邸報放下:「縱然現在不知道,先生也知道到哪裡找,不是麼?」

    張先生揉揉額角:「不止是這個。小娘子知道麼?那位千戶,正在整頓武備,清點甲仗、人馬,也不知道他要做甚。」他本來是觀察「異聞」也就是眼前這小丫頭的, 哪知道會越陷越深呢?楚王會謀反這件事情,快要成為他的一樣心病了。聽說這姜千戶的長子會附逆,次子本來就不該出現,張先生的腦袋就更疼了。上了年紀,原 本精力就不如壯年,現在還遇到這種事情,張先生已經幾個月沒有能夠一夜睡到天光大亮了。

    瑤芳眉頭皺了一下,低頭看了一下雙手,微笑道:「正好。」

    「?」張先生不明白什麼東西「正好」了。

    瑤芳道:「新官上任吶,總要摸摸底的。千戶要清點他的兵,知府就不能清點他的民了麼?」

    張先生反問道:「我說的書,小娘子真的都看了麼?無故清查戶口,真要擾了民,也不好解釋。令尊與上頭的關係可不怎麼好,巡撫、布政使那裡沒人替他遮掩。」

    瑤芳笑道:「清點兵戶,必然與民戶相連的。近來流民不是說不少麼?就拿這個當由頭,查一查這幾年到湘州府來的人,造個冊,原本的人口不動。」

    「小娘子是說?」

    瑤芳依舊不太放心那個消失了的花魁,希望能將她找出來。哪怕是妓女,也是有戶籍的。她只要不是拋籍的流民,到了某地,總要有些痕跡的,賤籍,也是籍吶。照她的記憶,這人應該已經到了,保不齊正在湘州府哪個角落裡貓著呢,翻翻戶籍,或許會有收穫。

    張先生權衡了一下,點頭道:「這個使得。縱使找不出那人,也可趁機梳理一下,免得到時候手忙腳亂——王府那裡,似乎有些不對。」

    「咦?」瑤芳對楚王府還是挺關心的,「難道這一切都是因為那裡的變動?」

    張先生道:「王府的侍衛們,有些奇怪,哦,小娘子或許不知,他們那裡,也有人喜歡看咱家鋪子裡的話本一類,故而常有接觸。不好說有多大的變化,只是感覺不對。」

    瑤芳低頭想了一下:「傻主子和腦筋正常的主人,自然是不一樣的。」

    「沒想到新王竟然藏得這般深!」

    「也未必就是故意藏的,」瑤芳冷靜地分析,「他自幼經的事兒就與旁人不同,現在父親又死了,性情大變,也沒什麼好奇怪的。這麼看來,是我們以前想左了,人,都是會變的。咱們也得跟著變吶,吃老本兒可不行。」

    張先生「哈」地苦笑了兩聲:「有老本兒的只有您吶!」

    瑤芳笑了。兩人仔細商議了一回,以為眼下該做的事兒還得做,張先生保持與王府那裡的內線消息,瑤芳還得跟隨母、姐持家,家裡多賺些錢、多養些忠僕,一旦有變,也不至於沒錢沒人,光杆兒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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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張先生商議完,外面的事情他去跑,瑤芳便回去教綠萼讀字了。不教人不知道當師傅的難處,綠萼並不曾正經上過學,跟著瑤芳聽點課,也是半懂不懂的。瑤芳並不像尋常小孩子那樣從頭學起,綠萼便是有心,也無法旁觀系統的學習。還得從頭教她。

    好在瑤芳旁的沒有,只要確定某件事情非做不可,耐心卻還是足足的。與綠萼一道的,還有一個前陣子新買過來的丫頭原名叫小花的,因韓燕娘聽到「花」字便會想起當初遇流寇時自顧自逃命的那個丫頭,便叫瑤芳給她改個名字。瑤芳也不在意,隨著綠萼的名字,給她起名叫青竹。

    青竹的相貌,在瑤芳眼裡只能算是普通,然而膚質卻白淨細膩,不大像是貧苦人家的孩子,至少得是小康人家挺精細養出來的。韓燕娘也曾懷疑她是叫拍花子的給拐了 來的孩子,細問她,卻說:「都不記得了。」做起活計來倒是手腳俐落,也不知道她是從哪裡來的。牙人手裡這樣的孩子多了去了,燈節等熱鬧的時候拐的、與人合 夥拐的、與開賭局的人合作換的……不一而足。

    宋婆子心細些,還特意叫宋平喊了宋掌櫃來聽聽青竹的口音,並不是這四周的人。離鄉既遠,便不怕她弄鬼,無所依靠,就只有跟著主人家了。這樣的僕人,比家養的世僕,也差不了多少了。韓燕娘這才放心將她交到女兒面前。

    麗芳跟前兩個,一個是宋婆子的孫女兒,名叫金鈴的,另一個也是外頭買的,麗芳見妹子身邊丫頭名兒都順,也就給她改名叫銀鈴,倒是都稱手。

    瑤芳也要這兩個丫頭學成女秀才,只教些淺顯文字,再深的,她也沒那個精力去管,現在這條件也不允許。綠萼畢竟是在讀書人家幫傭長大的,見要教識字,十分歡 喜,識字兒的人和不識字的人,哪怕只是奴婢,身價都不一樣。青竹卻有些意興闌珊,綠萼點頭時,她便說:「太太給姐兒新做的衣裳送來了,還沒疊好呢,我去歸 置。」

    據瑤芳的觀察,她應該是識字的,識字的人和不識字的人,看字紙的眼神是不一樣的。瑤芳還試過她,命她拿某本書,略常見些的簡單書名,她都能認得出來。

    既然不想,瑤芳就先不費那個功夫了,悄悄囑咐著綠萼留點兒心,能套話就套幾句,套不出來就拉倒。綠萼道:「那我搬到她那屋裡睡幾天,平常她就一副死人臉,也 不哭、也不笑。」瑤芳道:「也不用,要是你們投緣了,再一處睡也來得及。帶上你娘,多關照她些。她年紀小,心斷不會那麼硬的。」

    綠萼答應了,低頭接著寫字兒。瑤芳自去書架上取了當季的新書,這是逍遙生寫的第一回話本。才頭一回,只寫到崔生受難,父母皆亡,倍受欺淩、潦倒無依,唯二僕相伴,走投無路,夢中受仙人指點,奮發圖強。發跡後尋到坑害他父母的仇人報仇,才想歸隱,又遇險事……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逍遙生這個殺千刀的,在正精彩的地方斷了。怪不得麗芳滿院兒打轉呢。

    瑤芳總覺得,這個逍遙生是個有故事的人,興許這一開頭就是他自己的親身經歷,或許沒有這麼兇險,卻也有些影子。不是經過絕望的人,寫不出那種絕望的感覺,她經過柳氏的事兒,明白那種心情。得閒時,還真值得一會,這逍遙生報仇的手段,也是有趣。

    只可惜經過這樣的事情的人,恐難請他出山了。張先生年高,忙過這一件大事,瑤芳也想請他安心養老,不忍心他再為賀敬文收拾爛攤子。賀敬文必得有個能人輔佐,谷師爺一個人忙不過來的。縱然請不來,能聊一聊,也是不錯的。

    思忖間,青竹悄悄走了來,與綠萼說了兩句話。綠萼忙停下筆,對瑤芳道:「姐兒,快到晚飯了,哥兒也快回來了。」

    ————————————————————————————————

    瑤芳往韓燕娘那裡去,等她哥回來。賀成章每日往府學裡聽課,回來先見父親、再見母親,最後一齊到老安人那裡吃晚飯。每天回來,都能說些新鮮事兒。府學裡人 多,總有些事情發生,家裡的女人們也都讀書識字,說些學校裡的新聞、隨口提些典故,她們都能聽得懂,不須特意打聽些粗淺的笑話來逗她們。

    這一天,賀成章的表情卻十分微妙。進了門兒,跟韓燕娘作個長揖,韓燕娘笑道:「回來啦?今天哪位先生講的課?」同是府學裡的教授,水準也有高有低,學生背後也議論。賀成章道:「是李教授。」

    這人水準還是不錯的,韓燕娘道:「怪道回來得晚了些。」

    賀成章道:「不是為這個才回來晚的,今天來了個新同窗,鬧得有些晚了。」說到新同窗三個字,他的表情越發怪異了起來,好像見到公雞下蛋一樣。

    韓燕娘往他臉上瞧了一瞧:「什麼樣的事情值得你這樣變臉?來的是誰?」

    賀成章像吞了顆生雞蛋一樣:「薑長煥。」

    「噗——」麗芳正喝茶預備聽講故事,聽了這一個字,一口茶噴了出來,「什麼?那個傢伙?他像是個讀書的料子麼?別叫他攪了課堂,連你也被趕將出來。」

    賀成章也是哭笑不得:「聽我說呀,我今天到了一看,他來了,嚇我一跳,」其實是差點要卷袖子陰他一把,後來看這熊胖子他哥也跟著來了,才收了手,「他哥也來了,滿屋裡,他們就認識我,他哥就領他坐我旁邊兒了。」

    「兩個一起?」這回輪到瑤芳驚訝了,「是這小的學得太快,還是這大的學得太慢吶?」

    賀成章道:「並不是。他哥哥是送他來讀書,順便陪兩課,看他不淘氣了,再放心回去的。他哥哥且有事要做呢。等他哥哥走了,」撓撓頭,臉上露出個不解的神情 來,「他居然沒淘氣,也認真聽講,倒像真能聽懂似的。我看他年紀小,也不能不理會他,我們周邊兒,有功名的人多,人也不跟我們玩耍,要不就逗我們,實在可 惡。他告訴了我一個消息——」

    麗芳撇撇嘴:「他能有什麼消息呀?別是哄你的吧?」

    賀成章道:「我看不像 是胡說的,他說,他們兄弟本來是跟楚王府那裡讀書的。後來他嫌那裡規矩太大,煩!就死活吵著不在那裡讀了,非要到府裡這裡來,他爹娘拿他無法,托了門路塞 了進去——這個爹興許知道的。他跟我說,在王府裡那些時日,隱約聽說,楚王對咱爹很是不滿。」

    薑長煥當時說得很不客氣:「楚王殿下攜王妃往京裡去的時候,很受了京裡酸丁一些白眼,回來你爹再不陰不陽的,嘿嘿!」

    韓燕娘道:「你沒再問他究竟是哪條得罪了王爺?」

    賀成章一攤手:「他說完就騎馬跑了,說酸丁討厭。我就坐車回來了。」

    韓燕娘:……這回有點麻煩了。誰都知道楚王是個好人,打做世子的時候,就是個苦命孩子的模樣兒,待官員也尊敬,待老師更是有禮。楚王跟賀敬文,一個是禮賢下 士、因爹癡傻而不得不小心翼翼的好少年,一個是棒槌。韓燕娘相信,就憑賀敬文那個樣兒,氣瘋個把人,都不用懷疑,他真有那個本事。

    瑤芳心頭一震:在京裡受了白眼?難道,這根子竟是在這裡麼?

    得了這消息,她連晚飯都是胡亂扒了兩口,吃完就去張先生那裡,將新得的消息告知了他。張先生道:「決不能叫楚王將黑鍋扣到令尊的頭上!」

    瑤芳道:「這是自然的,只是一時半會兒也扭不過來。不過,他既生此心,必得著手結交匪類了,要留心收集些證據才好。」

    張先生道:「這個眼下是有些難的。」

    「也不很難,想結交,就得出血。不錢,就是糧,再不就是旁的能打動人心的東西。要做大事,用量必是驚人的。這麼大筆的的流轉,怎麼會沒有痕跡?還有,要謀反,得有甲仗器械,還要有舟船、馬匹,都不是小數目。嚴控就是了。」

    張先生道:「今年來不及啦,令尊又為河道發愁呢。」不消說,因孝敬沒夠,也不參與那些事兒,全省上下又沒人帶他玩兒,他分到的款子又是墊底兒的。正看谷先生算帳呢。

    瑤芳:……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6 09:32 AM

第54章 書迷的怨念

    賀瑤芳還真知道本省巡撫的一些事蹟,此君終其一生也未能入閣,且性情圓滑。說好不好,說壞不壞的。混到了賀敬文這麼個份兒上,想往上升,難如登天,想往下降,也不是誰都能把他踩下去的。

    討好上峰這活計太難,賀敬文是做不來的。若是賀瑤芳自己做官,又或者是張先生來做這知府,糊個巡撫也能糊得過去,要讓他們在背後推著賀敬文做成此事,好似個健全的人告訴個瘸子,你得跑快些。真是要了親命了。

    與其不倫不類,不如從一而終。

    只是眼下,卻要過得緊巴巴了。

    瑤芳心裡默算了一下,道:「撥給湘州的款子,大面兒上巡撫應當是不會克扣的,想要他再多照應些,那也是不可能。我估摸著,這也就只夠做些要緊的工程的。再要做旁的事情,譬如將城牆全翻新一回,河道全疏通了,就得動用府庫了,那也沒多少,還要應急。」

    張先生道:「也不須一次全修完了,總還有幾年的餘地,慢慢來,不能將錢都花光了。令尊在本地任上,約摸能做個六年,唉……」

    命不太好,六年內,楚王要反,哪怕六年內不反,楚王只要反了,朝廷要追究前面無人發現的責任,也都跑不了。

    瑤芳道:「家父對楚王向來沒什麼好評,這個倒不用擔心,先生信不信,上回大計,陛見時他的心思早被那一位看出來了?」那位可不是傻子。

    張先生道:「但願天子能有所警覺。唉,縱然天子警覺了,下面的人看楚王依舊昔日的好王子,他們不警惕,也是沒用的。」

    瑤芳道:「這些人都不是瞎子,行動大些,他們未必不知。然而朝廷有時候疑心重,有些卻又很自負,不以為能有人反得起來。京官也要吃飯,每年除了收地方上的冰 敬炭敬,藩王的禮物他們也不曾少收。這裡頭真是一筆糊塗賬,到最後弄得這邊兒火燒得紅了半邊天,那邊兒還在做夢呢。」

    張先生道:「我等但盡人事吧,此亂最終會平。盡力叫它少禍害些百姓就是了。」

    眼下可慮的卻是另一件事情,瑤芳抿抿唇,輕聲問道:「家父這般、呃、廉潔,底下的人,怕是要不大好過吧?他們要是私下盤剝百姓,又或因對家父有怨而生出些旁的事情來,也是要壞事的。這卻又是止不住的,人家也要養家糊口還得維持體面吶!做官做成乞丐樣,算什麼呢?」

    張先生道:「水至清則無魚,我也悄悄代他們遮掩一二,只要不是出格的,就不說與東翁,也不去管他們。唉……東翁眼裡,揉不得砂子。」

    瑤芳道:「又快要過年了,此番還要見巡撫,只求別再出紕漏,王府那裡,隨他得罪去了。」

    張先生也笑了:「說不得,那是我相陪走一遭。到時候谷師爺留在這裡,若有什麼事情,小娘子稟過太太,請他商議就是了。」

    瑤芳道:「家父做官,先生受罪。」

    張先生一擺手:「不說這個、不說這個,令尊不過老天真,總好過偽君子。」

    瑤芳苦笑,每每與張先生見面,兩人坐困愁城的時候多,有進展的時候少,明知不能如此,卻偏偏沒有什麼好辦法。賀敬文真是太不配合了!如此說來,還不如從薑千戶那裡下手,若是能將薑千戶拉攏了過來,可比時刻緊盯楚王、還盯不出什麼結果來好太多了。

    瑤芳試探地問:「可與薑千戶結交否?家父與姜千戶交好,總不會有人以為家父要謀反吧?」

    張先生詫異地問道:「小娘子以為令尊會作戲麼?凡不是發自真心的,他都演不好,演什麼都讓人看出來他像是在作戲。既然薑千戶那裡不甚可靠,令尊還是少沾為妙,別做了太史公。太史公名垂千古,可惜了今人姓李者,猶羞于承認是李陵之後。」

    瑤芳挑眉道:「誰個要告訴他了?他不是喜歡好讀書的人麼?姜家父子,倒是有些喜歡附庸風雅的。他們原與楚王相隔千里,沒有什麼淵源,如今那引子禍水又沒個影 兒,我等何不將他拉了來?事在人為,何必要等?我如今倒越發覺得,這楚王……許是自己心裡也存了許多不滿,有沒有那麼個女人,他都要惹出些事情來。他是沒 救了,旁人也是可以的。」

    張先生道:「這個使得。他家少公子與小郎君現都在府學那裡讀書,小郎君還有些不忿,那少公子也是彆扭,卻還能說到一處。」

    瑤芳道:「我看太太對他家娘子印象也是不錯的。他們孤身在此,除了王府,就是這裡。文武不相統屬,又有些相輕,再這麼輕視下去,可不是將人往那邊推麼?若是家父這裡折節相交,他倒向哪邊,尚未可知。縱不能全倒向我們,處得深了,察覺些蛛絲馬跡也是方便的。」

    張先生道:「小娘子倒是膽大。這主意甚好!」

    兩人又商議了一回,張先生往賀敬文那裡燒火,瑤芳往韓燕娘這裡吹風,要將這薑千戶家給拉攏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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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卻說,瑤芳自與張先生定計,便在心裡揣摩,如何拉近簡氏娘子與自家的關係。簡氏在薑家說話管用,她的態度多少能影響丈夫、孩子的決策。然而簡氏的那個小兒子與瑤芳卻有些不大愉快的小事情,如何不著痕跡的引出簡氏這話題來,也需要個契機。

    可巧第三天上,賀敬文便要往巡撫那裡去提前拜年。本地巡撫府衙門等與王府原是在一處,都是在這湘州城的,後來因東邊又是流民又是亂黨,便將巡撫衙門遷往彼 處,方便整肅。事兒平了,衙門也沒搬回來。賀敬文要見巡撫,還得出趟遠門。他做知縣時,不過跟著汪知府胡亂應個卯,也不會交際,也不會攀附,人堆裡看一眼 巡撫而已。如今自己做了知府,再沒辦法含混過去了,只得硬著頭皮上陣。

    賀敬文一走,韓燕娘便愈發忙了起來。也不知怎麼的,他在家也幫不上忙,可走的,卻讓人覺得少了個做事的人。韓燕娘便將兩個女兒都喚到跟前來,麗芳已能幫忙,瑤芳給看個帖子念個信倒也做得細緻。

    瑤芳對此頗為上心。快過年了,過了年,她就九歲了,一年長似一年,韓燕娘再護著她,也要她開始學一點家務了。並不要她親自吩咐做什麼,卻要她靜靜地旁聽,薰陶薰陶,等麗芳再大些、出了門子,就得專程來調教小閨女了。

    瑤芳打開一份帖子,看完就笑了——這是簡氏的拜帖。瞌睡了送來個枕頭,甚好!

    韓燕娘正在看宋婆子交上來的一筆買米麵的賬,她是北人,喜麵食,南人卻喜食米,賀家南人北人皆有,故而兩樣都要備下。又要吃湯圓,還要備糯米粉等物。人不多,要買的樣頭兒卻不少,一筆一筆韓燕娘都自己再核對一回。

    宋婆子極有耐心地等她看完,得到一句:「就照這麼辦罷。」躬身下去,連先前回的雞鴨魚肉鵝等等帳目都捧了走,往帳房上支錢去了。

    韓燕娘揉揉脖子,她知道底下有人說她「忒仔細」、「小家子氣」、「當家奶奶親自算帳不像大戶大家」諸如此類。京城大戶人家,當家人也看賬,卻並不像她一樣一樣自己打個算盤。可人家那是有家底子的!賀家……真是不提也罷。

    瑤芳聽算盤聲停了,放下帖子,輕輕走過來要給她捏脖子。麗芳也察覺了,過來將妹子一拎,放到一邊兒:「你那點兒小個頭兒,夠得著娘的脖子麼?捶腿去!」她自己來捏脖子了。

    韓燕娘心陰霾一掃而空,丈夫頂用,好在兒女聽話。反手摸摸麗芳的手,又正過來輕撫瑤芳的脊背:「好啦好啦,知道你們孝順。你們看看,還有什麼是我沒想到的?」

    麗芳雙臂一滑,抱著繼母的脖子道:「我想著,書鋪那裡的掌櫃幫工,過年都多添了些酒食錢,那……常往咱家寫稿子的那個逍遙生,是不是也與他些酒肉果品的?」

    韓燕娘也喜歡看逍遙生的話本,聽了之後遲疑地道:「好是好,只是他又不露面,也不知道他住在哪裡,如何與他?」

    麗芳道:「他那小廝兒,不是會來送稿子拿潤筆的麼?我想著,就買好了東西,放到書鋪子裡,下回他來了,一併帶回去。嗯,酒食也還罷了,冬天伸不開手,要不再送他些柴炭?滿破也花不了十兩銀子。」

    韓燕娘笑道:「也好,我還等著他下一卷的話本兒呢。這崔生可真是波折,一難接著一難……哎,二姐兒,別總蹲著啦,站起來說話,你有什麼想著的沒有?張先生和谷先生那裡,都備齊了禮物啦,你們的好朋友彭小娘子她們,我看要你們自己送些禮物,咱家的話本子就不錯。」

    自打賀家開了這書鋪子,賀家姐妹便將錢退還了彭家姐妹,又得了韓燕娘的允許,每月能拿一本樣書回來看。這筆錢便算是省下來了。

    瑤芳指著方才那個拜帖問:「這個簡氏娘子,就是那回來的要揪我頭髮的小胖子的娘麼?」

    韓燕娘道:「那是他家少公子年紀小不懂事兒,他家家教還是不錯的,」並不提那小胖子羞極而怒的事情,怕女兒多想,「少公子與俊哥現是同窗,聞說讀書也是極認真的。」

    瑤芳故意道:「讀書好的未必脾氣就好了,我才不理會他呢。我就是記得他娘生得好看,想再看一眼。」

    韓燕娘故意道:「哦,他娘生得好看,你想看而又看,就是嫌我醜了,不想看了。」

    瑤芳哭笑不得,撲進她懷裡:「娘你欺負我。我還天天看阿姐呢,不也沒看煩麼?她還嘮叨呢!」

    「……這又有我什麼事兒了啊?!」麗芳正在琢磨著,怎麼從逍遙生的小廝那裡套出地址來,好派人去催稿子,反應慢了半拍。回過神來就聽妹子拿她當擋箭牌,上來就要呵癢。

    韓燕娘看著有趣,也加入戰團,母女三人笑鬧作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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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燕娘在如何邀請簡氏的事情上原本是有些猶豫的,簡氏與王府有親,丈夫不喜歡王府的人,當然,文官也不怎麼怕藩王,文官與武官也混不到一處去。到了年節,簡 氏等人第一番必是要去王府的,第二輪才會與各品官交際。然而李千戶與汪知府互毆的前轍猶在,不可不防。韓燕娘就有些吃不准,與簡氏那裡是保持個什麼樣的距 離比較好。

    現在既然是小女兒提出來了,這一邊天秤的砝碼就重了,韓燕娘最終決定,請簡氏一起。大不了,到時候她全程陪著、鄭重介紹了,總不至於叫人怠慢了簡氏。瑤芳見韓燕娘親自執筆寫回帖,心頭一松。

    麗芳得了韓燕娘的允許,又在琢磨,是否託名給逍遙生寫個信,問她話本裡的下情,她是否猜得對。因見妹妹在側,便小聲打發她去收拾給彭家姐妹的書。瑤芳看她的 表情就知道她有事情,悄悄與綠萼打個眼色,對韓燕娘道:「我想起有本書還沒收好,怕被風吹折了頁,我得親自收去。」

    韓燕娘道:「那你路上小心,綠萼,陪好二姐兒。」

    綠萼脆生生地應道:「哎~」

    主僕二人抬步就走,果兒送了出來,瑤芳拉著果兒說話,綠萼悄悄溜到窗戶根子底下偷聽。哪知麗芳是在與韓燕娘咬耳朵,說的什麼,外人皆聽不到。過了一陣兒,才 是韓燕娘的聲音:「這怎麼行?你還敢寫了信給陌生人了?別以為話本子裡寫了這樣的事情就是‘佳話’了,小姑娘家家的,做什麼都得謹慎,萬不可行差踏錯。你 要有什麼想知道的,拿上幾個錢,叫宋掌櫃的給他的小廝兒,叫小廝兒捎個話兒就是了。萬不可自己出面的!仔細你爹回來揭你的皮!」

    綠萼吃了一驚:太太素日裡對姐兒們極好,從未有這麼疾言厲色的時候,此事不小。須得說給姐兒聽。

    裡面又是麗芳小聲陪不是的聲音,韓燕娘的聲氣才緩了過來:「一定要小心!我不拘著你們,是不想你們過得太拘束,以後出了門子就再沒這麼輕鬆的日子,可不是叫你們胡來的。」

    麗芳又陪著說了好一會兒話,韓燕娘才道:「我知道你有主意,可動念之前也要多想一想,你不是一個人,你還有兄弟姐妹。」

    麗芳乖乖領訓。

    韓燕娘道:「都打這麼樣的年紀過來的,好奇也是盡有的,我就囑咐你一句,做事不要留下痕跡!」

    麗芳唯唯。

    綠萼不敢再聽下去,悄悄又溜了回來。瑤芳還在跟果兒歪纏:「我爹跟我娘,沒吵架吧?我看娘臉色不太好哩,我什麼時候添個弟弟啊……」

    果兒哭笑不得:「真個不曾有什麼不和,先前那是,咳咳,姐兒打哪裡聽來的這個話?」

    綠萼適時出場,解救了果兒:「姐兒,你再不回去,風吹折的就不止書頁了。」

    果兒順勢道:「就是就是,姐兒,快去忙正事兒吧,書本子多金貴啊。」

    瑤芳與綠萼兩個借機溜了。

    回到房裡,綠萼將聽到的原原本本說了,瑤芳聽完就猜出了麗芳說的是什麼,韓燕娘又是什麼意思。瑤芳喜歡瑤芳生的本子,這個她是知道的,簡直入了迷。虧得有韓 燕娘攔上一攔,否則這知府家的姑娘,寫信給個寫畫本的、不知道是圓是扁的文士,又算什麼一回事呢?還好麗芳知道分寸,並不擅自行事,還要問過韓燕娘。

    綠萼小聲地道:「要不,哪一他家阿墨到鋪子裡的時候,我去守著,跟著他後頭,摸到了地方兒……回來跟姐兒們說一聲兒。」

    瑤芳將書卷一卷,敲到她的頭上:「你去了,跟我去有甚分別來?不要管。你也喜歡那本子?」她閑來無事,也將些書籍給綠萼看。

    綠萼面上一紅:「那個有意思。」

    瑤芳道:「橫豎他投稿子給咱們家,我算過了,給他的錢也夠他過活,別家也沒有比這更高的價了,他多半還會接著投稿的,我們總能看到新書。你就知道他在哪裡了,也不能帶著他寫呀。作文章不比出力氣,趕工就能趕出來了。越催越不得」

    綠萼口氣裡有一絲絲的失望:「唉,那就等吧。可惜這個月的已經看完了,下一回要等到二月了。」正月裡夥計們都回家過年了,鋪子裡雖然開門早些,也只是賣些存貨,等他們回來,再開始印書,忙完都到月底了,正式開賣,就是二月了。

    瑤 芳一笑,她對這話本倒不是很在意,前世經了多少事、聽了多少戲,還真不很在意這個。她想的是,這個逍遙生是個有故事的人,麗芳可千萬別陷了進去。如今韓燕 娘已經發現了這個苗頭,應該會注意的。出了正月,麗芳要再這樣,瑤芳就要下手斷了她這念想了——傳出去可不是什麼好事兒。

    瑤芳想了一想,對綠萼道:「年前年後的忙,讀書也不安心,你就略累些,盯著阿姐,不要叫她辦了出格的事兒。」

    「啊?」

    想到綠萼也是逍遙生的書迷,瑤芳又不放心她了,對她道:「算了,我想辦法吧。」轉而吩咐青竹去盯著麗芳,她要是再打聽逍遙生的事兒,無論打聽什麼,都回來對自己講。

    青竹答應一聲,手中做的活計卻不曾停下來。

    到得臘月二十七,青竹來回話:「大姐兒命人送到書鋪子裡的年貨,逍遙生家的小廝兒並未來取。太太命宋管事上山上廟裡給先頭太太做法事的時候,遇到了那個小廝兒,問了一聲才知道,逍遙生早到廟裡住著了,說是……山下風景不好,不如和尚好看。」

    「噗哈哈哈哈!」瑤芳笑得直捶桌子,「阿姐生氣了沒有?」

    青竹道:「大姐兒聽說了,盯著個削了皮的茡薺看了半天……」

    「真是魔怔了!」瑤芳嘀咕一聲,看來要下狠手了。譬如……也不管逍遙生是什麼人,不如自己找人續寫個本子,麗芳想看崔生與趙姑娘在一處,便偏叫人寫崔生與王姑娘喜結良緣(王姑娘是麗芳討厭的一個角色),等麗芳失望了,也就不想了。

    此計甚毒,瑤芳輕易不想用。命青竹繼續盯著。

    然而新年馬上就到了,姐妹倆天天在韓燕娘跟前了,竟沒有分開的時候,青竹也就跟著到了一起,弄得韓燕娘私下問瑤芳:「你現在更喜歡青竹了?綠萼不好麼?她打小與你一同長大的,若人品沒有瑕疵,斷不要輕易疏遠。」

    瑤芳道:「我看青竹總被留著看屋子,冷冷清清的,怪可憐的。留綠萼在屋子裡,也好與何媽媽多處處。」

    韓燕娘歎息一聲,不再說丫頭們的事情了。瑤芳試探著問:「娘,那個逍遙生,寫的本子那麼好,會不會有人想挖他走?又或者,太喜歡他的本子了,因此生出事端來?」

    韓燕娘正色道:「是該尋他談一談了。」

    瑤芳心道,我等你找到這個人,再看要不要下手。若是個無家無室有前程的斯文書生聽,我姐姐喜歡,那就再看看。如果不是呢,那就得斷了她的念想了。不要以為世 間女子都愛俊俏少年,也有一些專一愛「才子」的,管他生得如何歪瓜劣棗,只要有才氣,都有人跳火坑。看這逍遙生經歷,似乎頗為坎坷,瑤芳很擔心這些會不會 讓他變得性情不好。

    新年時,彭知縣一家往州府裡來拜來,麗芳與彭敏說話,言語不離逍遙生,依舊有意派人去摸一摸逍遙生的地址在哪 裡——瑤芳更擔心了。這與宮女們無事聚在一處,說今年探花郎如何俊俏有才氣不同,宮女們是終其一生,都與探花無緣的,不過是說說而已。麗芳和彭敏不同,她 們還不大明白現實的殘酷。逍遙生若是一表人材、前程似錦,倒還可以,否則,只怕兩家父親要先把這書生打個半死,再把閨女遠遠發嫁了。

    新年裡唯一的好消息,大概就是賀敬文對薑千戶家的讚語了:「真真是一家子斯文人家。」尤其稱讚薑長煥,「小小年紀,讀書便這般認真,俊哥再不用功,仔細被他追上了。」

    賀成章沒好意思說,那個死胖子在你面前乖得跟只貓兒似的,轉臉兒就伸爪子撒歡兒。上回過來說,點了個炮仗,把個欺負街角代寫書信老童生的地痞給炸了。不過賀 成章也得承認,這樣挺解氣的,他跟死胖子當時同乘一車,眼見那地痞將老童生擺攤兒桌子踢翻,要收孝敬。當時小胖子招呼了親兵將人給揍了一頓,賀成章還說好 來著。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6 11:43 AM

第55章 持續地作死

    進入了新的一年,諸般事務都有了進展,雖然緩慢卻是實實在在地往著瑤芳樂見的方向發展。正月裡,瑤芳的興致便十分之好,還與彭家姐妹約了看花燈。湘州府自然要比寧鄉縣熱鬧,彭娘子慣疼女兒的,允了她們在此小住,直到燈節結束再回家去。

    姐妹倆分別由賀家姐妹接待,分別住在了姐妹倆的屋子裡。麗芳與彭敏相談甚歡,兩人都喜歡逍遙生的話本子,坐臥手不釋卷,說的都是逍遙生和話本的主角崔生。瑤芳與彭毓看似同齡,內裡卻相差甚遠,多是瑤芳哄著彭毓玩兒。

    彭毓大約是還未到情竇初開的年紀,對這些個話本的興趣並不大,只纏著瑤芳問湘州城有什麼好玩的鋪子。瑤芳也不得經常出門,知道的鋪子有限,且正月裡鋪子都不開門,思前想後,便稟了韓燕娘,若正月裡有年酒吃,韓燕娘可否攜她們姐妹同往?

    韓燕娘感念初到甯鄉時彭娘子的善意,想彭敏與麗芳一般大的年紀,也到了要說人家的年紀了,由她帶出來露露面兒,也是不錯的。兩個大些的姑娘過了年都十三了, 是時候開始尋找婆家了。外放就這麼一條不好,周圍極少有知根知底的人家,又有諸多的限制,譬如不好與本地士紳聯姻一類。麗芳還好些,賀敬文的官職要高一 些,能接觸到的人也多。彭知縣官職低些,為彭敏擇婿就要略難。

    韓燕娘使人送了信問了彭娘子,彭娘子求之不得,又托人捎了一匣子首飾過來給彭敏妝飾。麗芳與彭敏私下說話,不免拿她打趣。彭敏的臉脹得微紅:「你好不厚道,又來說我,別忘了,憲太太可是你娘,要擇婿,也是先看你來。」

    麗芳也紅了臉:「我不要嫁了,就守著我家的書鋪子。」

    彭敏聽了,反問道:「焉知我就不要守著我家呢?」

    兩人越說越幼稚,最後也不知道說到哪裡去了,麗芳忽然就說到了崔生:「除非有崔生這般聰明俊秀的人物,否則便不嫁了。」彭敏也是一臉嚮往之色:「不知哪裡能得這樣的人物,允文允武。」

    大抵少女的心裡,總有那麼一個人物,樣樣出色,卻總是神出鬼沒,到她們的女兒長成了少女,她們也未必能遇著這樣的少年。

    一人膽小,兩人膽大,兩個小少女湊到了一起,越說越起勁兒。彭敏道:「逍遙生既投了書稿到你家,何不問問他是什麼樣人,可曾見過這樣一個崔生?」麗芳沒好氣 地道:「你道我沒想過麼?我潛人去問,他那小廝嘴可嚴,過年時,我想給他些年貨,催他早些交稿,他跑到山上看和尚去了!和尚有甚好看?!有甚好看?」說得 彭敏也義憤了起來:「大男人看甚和尚?要看也看尼姑的!呃……」

    兩人討伐了一回逍遙生,轉頭又贊他文筆極佳。彭敏道:「他看完和尚總是要回來的,這一回,可要叫你家掌櫃了盯住了,弄明白他家住哪裡才好。」想了一想,又低問麗芳,可否喚衙役去詢問?衙役們對街面總是熟的。

    麗芳道:「你還不知道我爹麼?我要真動了手腳,怕是娘都攔不住他要打我了。」彭敏道:「可惜是在湘州府,要是在寧鄉就好了,有我娘在,我爹才不敢動我一根手指頭哩。」

    兩人相顧惋惜的時候,卻不知道,瑤芳已經悄悄地說服張先生,準備動用衙役去摸那逍遙生的底細去了。

    瑤芳因見這兩人一說逍遙生就來勁兒,越想越不安,悄悄去問張先生,可否讓衙役去查一查這個逍遙生究竟是何人。張先生大為困惑:「為何要刨根問底?難道會是楚王的軍師不成?」

    瑤芳苦笑道:「他委實是有才華,我恐閨閣少女越陷越深,早早將人找出來,早早處置為佳。」

    張先生背上一寒,盯著她問道:「小娘子要如何‘處置’一個書生?可是懷璧其罪了。」

    這話說得怪異,瑤芳解釋道:「先生誤會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還能勒死了他不成?不過是打一開頭將這苗頭掐了,免得日後生出事端來。阿姐到了議婚的年紀 了,眼下的情勢,說門好親事本就艱難,若再生枝節,豈不要將人愁死?看看那是個什麼人,實在不行,找個醜八怪冒充吧!」

    張先生笑道:「如此倒也使得。若是個少年書生,前程似錦呢?」

    瑤芳道:「我又不是爹娘,能做得了這個主!不過娘倒是開明,只要人品不壞,多半會令阿姐如願。阿姐連人也不曾見過,也未必就是真的認定了這個逍遙生不可,不過是年紀小,沒見過什麼男子,又見了這合胃口的書,難免心生遐思。至於我,不過是防患於未然。」

    張先生道:「小娘子忙得很,連我也不得閒啦。只是衙役們也輪班休假去了,真要摸清底細,也須得到二月了。」

    瑤芳道:「一個月還等得起。正月裡也忙呢,我看簡氏娘子人是不錯的,先生看千戶父子如何?」

    張先生正要品評,一個小廝飛奔過來:「先生,老爺氣衝衝地過來了。」

    這可是稀奇!賀敬文本性就好作「寵辱不驚」、「高深莫測」的,凡事儘量不露在臉上——雖然總是事與願違。然而對張先生卻是禮敬有加的,這樣帶著怒氣過來,可 是少見。瑤芳因年紀漸長,與韓燕娘愈發親厚,賀敬文政務又頗忙,反不如更小一點的時候與賀敬文親近。自己父親也不用回避,瑤芳也想再就近看看他如何處事。

    賀敬文大步流星到了張先生書房,一看瑤芳也在,勉強笑道:「正月裡還這般好學?」

    瑤芳笑道:「家學淵源麼~」

    賀敬文輕鬆一笑,笑得瑤芳毛骨悚然,這臉變得也忒快了!正想著,賀敬文又勃然作色:「小姑娘家都曉得要讀書,大男人卻不肯求功名!真是沒出息!」

    瑤芳生怕他說的是自己哥哥,雖然照理俊哥不會這般,為了保險起見,還是試探地問道:「哪個不求上進的又惹爹生氣了?」說著,捧了自己還沒有喝的茶遞給了賀敬文。

    賀敬文灌了半碗茶,怒道:「還能是誰?不就是趙琪那個棒槌麼?!」

    他倒說別人是棒槌了。

    張先生奇道:「他依舊不肯應今年的春闈?可是有什麼難言之隱?」

    賀敬文拍桌道:「他父母又亡,且出了孝期,還有什麼舍不下、不能走的理由?光宗耀宗、忠臣盡職、齊家治國平天下,難道不該是我輩之所求麼?多少人想去考這一場還求不得哩!他倒好!說什麼‘一舉人足矣’!md!氣死我了!」

    都爆粗口了,果然是很生氣。不是說俊哥就好,瑤芳輕快地勸道:「那是他年紀小,不懂事兒,長大就懂了。」

    賀敬文愕然:「這話好像有道理,怎麼你說出來就這麼奇怪了呢?他過了年就十八了,是你兩倍大……切!比我兒長九歲,還不如我兒透徹!還要去看和尚!說和尚好看!和尚有甚好看?!有甚好看?!虧我還想把麗芳許給他!」

    【噗——】瑤芳心裡噴了老大一口茶,【和尚好看和尚好看和尚好看……】這話真是耳熟啊!等等!什麼叫「把麗芳許給他」?

    小女學生不動聲色,張老先生笑得拍桌打凳。賀敬文一臉的莫名其妙:「先生笑什麼?」張先生擺手道:「忽然想到一些事情,怕是……待老朽證實之後,再說與東翁 聽。不確鑿的事情,老配是不會胡亂說出來誑人的。這逍遙生之事,還是要看機緣的。倒是薑千戶那裡要還席,東翁可否攜老朽一觀?」

    賀敬文道:「先生看中這姜千戶了?」

    「非也非也,老朽長這般年紀,還不曾入過這等人家,瞧個新鮮。」

    賀敬文答允了:「他亦好文,見了先生必是欣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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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瑤芳深一腳淺一腳地回房,心裡猶覺不可思議:這可也太巧了吧?!她心裡已信了八、九分,這逍遙生就是趙琪,這般奇怪的人,滿湘州府也難尋第二個出來了。可這 麻煩也來了,趙琪這般作派,她爹肯定是不喜歡的,可逍遙還供著書坊的稿子呢,麗芳還喜歡看他的話本呢!這死書生膽子倒是大,居然還敢把書稿投到自家書坊裡 來!

    彭毓托腮,看了她良久,才小心地伸出手指來戳了她一下:「瑤芳,瑤芳,想什麼呢?」

    瑤芳心裡一驚,面上卻作無事狀:「我剛聽了消息,明日薑千戶家還席,阿毓同去吧?」

    彭毓兩眼彎彎,一點頭:「嗯。我好容易在城裡住幾天,自然要各處看看的。姜千戶可是知府大人說的那個一絲兒也不粗魯的武人?」

    瑤芳道:「正是。他家裡人都是極好的,呃,只有一個,他家少公子有些頑皮。」彭毓伸手抱了一下腦袋:「就是好揪人頭髮的那個淘氣鬼麼?你姐姐給我姐姐說過 的。」瑤芳道:「他今年都要八歲啦,不合與我們一處玩耍的,別理他就是了。他那個年紀的小男孩子,就是會淘氣。」彭毓笑嘻嘻地道:「那是他年紀小,像我們 這樣年紀大些的,就不淘氣了。」

    瑤芳:……你也不過比他大一歲而已。「反正自己小心就是,他娘親倒是個和氣的美人兒。」彭毓道:「那我到時候就跟著你們。」

    因這個事兒,彭毓又絮絮問了好些個薑千戶家的事情,譬如薑千戶家與楚王家的親戚遠近一類。瑤芳一一解答了。彭毓歎氣道:「瑤芳你真好,我家裡人就沒這個耐性同我講話。」瑤芳開解道:「怎麼會?許是他們也不大明白裡頭的事兒呢,畢竟他們與薑千戶也不很熟。」

    彭毓想了一想,又歡喜道:「你說是。阿姐如今整日說那逍遙生,話本子都翻爛了,還抱著傻笑。那話本是好看,可也沒好看到那個份兒上呀。」

    瑤芳心道,你是不懂的,少女情懷,不到那個年紀不懂,過了那個年紀也會變淡。你是那不懂的,我是那早忘了的。

    不一時,何媽媽又過來了,她奉了韓燕娘的命令,督促兩人定好做客要穿的衣裳,又催二人晚上早睡,第二日好往薑千戶家裡去。

    ————————————————————————————————

    薑千戶也在湘州城裡置宅安頓家眷,住卻是昔日李千戶被罰沒的產業。李千戶在這宅子上下了不少的功夫,卻不大合薑正清家使用的。李千戶姬妾不少,兒女也是一堆,房屋裡隔斷夾牆便多,院子套院子的,其精緻小巧比文官家還講究。

    簡氏因兒子淘氣,有一回鑽進個夾道裡沒了影兒,將她急得渾身是汗,回來就命將這些多餘的東西都拆了——反正她家人口少。

    本地駐軍又與文官不同,似賀敬文這等文官,在一地任職過六年,就要調任了,駐軍卻是長駐於此,多有安家在此處的。簡氏算好了,她就兩個兒子,她與丈夫感情不 錯,興許還會再生養一、兩個孩子——再多,就無法保證孩子能得到良好的教育、分到足夠的家產、嫁妝了——如此,這許多小院子就可以拆而合併。最終除了主 屋,便只有兩邊各兩個寬闊的大院,院子足夠弟兄倆在裡面折騰了。

    瑤芳等人都是頭一回踏進這裡,一進來就覺得與外面不同。幾個小姑娘彼此使眼色:武人家宅與我等家裡真是不同,這裡還真是開闊哩。

    簡氏請客,也擇了幾個乾淨斯文的婦人相陪,都是薑正清手下百戶家的娘子一類。有幾個娘子也攜了些小姑娘前來,不知是簡氏的囑託還是她們自己的意思。

    韓燕娘到時,簡氏降階相迎,瑤芳見她笑吟吟的,周圍也是命婦圍簇,顯是過得十分滋潤。簡氏拉拉麗芳的手,又摸摸瑤芳的臉,笑道:「有些日子沒見,兩個小娘子 長得越發水靈了。快來屋裡坐,外面冷。」一面往裡面走,一面問彭敏姐妹是誰。韓燕娘便說是彭知縣的千金,與自家女兒十分要好。

    進了屋子,方是行禮認人。韓燕娘環視屋內,也見著了幾個小姑娘,道:「娘子這裡倒是熱鬧,小娘子們很是精神。」

    百戶娘子們或交頭接耳,或互使眼色,都看這四個小姑娘。家裡有孩子的,不免與她們對比。比完之後,又有些喪氣。麗芳姐妹固是姝色,彭敏姐妹也是秀氣白皙,行 動也很有禮,尤其瑤芳,行如流水吐語如珠。這裡頭也有想與簡氏結親的,想著薑長煬年紀不小該要成婚的,一看麗芳彭敏,頓生失望之心。又有心存幻想的,覺得 文官家未必樂意將女孩子嫁過來,自家還有希望。琢磨著如何叫女兒表現一下。

    百戶家的姑娘們,生活也自是不差,只是讀過書的便少,氣質略有不如——勝在大部分姑娘們乾脆俐落,倒也不很怯場。

    簡氏看一眼小女孩子們,終究意難平,還是想給兒女們娶賀、彭這樣的媳婦。面上並不如何露出,只笑對韓燕娘道:「叫孩子們一處玩去吧,我請了這許多陪客,總不會叫小娘子們孤單的,我們也好說說話兒。」

    韓燕娘笑道:「正是。我小的時候,也是不大樂意在長輩們面前的,總是會拘束。咱們就不要拘著她們了。」

    母親們各有囑咐,又有簡氏的管事娘子馮娘子過來,引小娘子們往小花廳那裡吃茶賞梅花。相陪的小娘子裡有一個道:「當初李千戶花了好多銀錢,買了許多的梅花來栽種,足有十多年了呢……」

    彭敏微笑不語,彭毓好奇地道:「你怎麼知道有十多年的?我看你還沒有十歲哩。」

    旁邊就有吃吃的笑聲傳來,那介紹的小娘子面紅耳赤:「我聽說的不行麼?笑什麼呀!」

    馮娘子微笑道:「聽說李千戶祖輩都是在這裡的,這梅花的年載怕更久呢。小娘子小心腳下,走這邊兒,茶果已經預備好了,腳爐子的炭也點好了。」

    彭毓悄悄地對瑤芳道:「有腳爐子也不如你家的炕暖和,我怕住慣了這裡,回家了更覺得冷。」她怕冷,若非要陪姐姐來看熱鬧,早縮在房裡不出來了。

    瑤芳亦小聲道:「那你求你娘,看能不能也給你盤個炕。」

    說話間到了小花廳裡,因大家都是客,便自動依著各自父親的品級高低來排了次序。以麗芳為首,瑤芳次之,其餘是彭家姐妹,再次方是百戶家的姑娘們以其平素相處的次序落座。

    麗芳見狀,頗有些為難。若都是文官家的姑娘們,倒也好應付,說幾句詩文,又或品評一下新出的話本、佳句,說各自父兄的學業等等。然與武官家姑娘相處,這還是 大姑娘上轎——頭一回。這一類的話題,她吃不准有沒有人接茬兒,要是沒人接,豈不冷場?自己四人自顧自的說,也不相宜。

    麗芳心裡有些個輕視武職,卻又不得不承認,沒了她們是不行的。譬如賀敬文舉家赴任的時候,若是有些兵士相隨,何必擔驚受怕?

    瑤芳見場面略冷,不等馮娘子來暖場,先笑問:「往常我們人少,都胡亂玩些小遊戲的,不知道人多的時候都玩些什麼呢?」彭毓也笑道附和:「趁著人多熱鬧,有什麼熱鬧的呢?」

    麗芳嗔道:「你又要淘氣。」也順勢笑問小娘子們有何建議。若是依著她的心意,自是討論一下逍遙生下個月的新書稿會有什麼情節又或是前兩卷的內容裡王姑娘如何不好。

    百戶家的小娘子們平素也少與這些文官家的姑娘交往,看她們白皙細緻,都有點不敢下手,說話也跟著細聲細氣了起來。最後議定,要行令抽籤玩。據說是她們母親經常玩的。

    馮娘子笑道:「簽是有的,稍等。」吩咐小丫頭們去拿簽。這其實是行酒令,只是小姑娘們的席上無酒,用的蜜水而已。抽籤也是為了湊趣兒。取籤筒的時候,又沒得說了,瑤芳見場面又有些冷,又笑問:「等籤筒拿來了,又要怎麼開始呢?從誰先?」

    那小娘子笑道:「也不須很刻意的,從坐門口的開始,也有猜枚定的。」

    麗芳漸漸適應了這樣的對話,笑道:「那咱們先將次序定了?猜拳來定?」這個大家都會,一齊說好,圍作一個大圈,一齊出拳。

    瑤芳左手理著右手的袖子,與眾人出拳,忽地心頭升起一絲異樣來。手上胡亂比劃著,抬著頭來四處張望。因要賞梅,花廳的窗子是開著的。冷不丁就看到窗子外頭一個小胖墩兒,正從牆頭上翻下來。

    瑤芳眼睛好,一眼就認出這個是薑長煥!流年不利!這是第一個想法。這胖子還挺靈活的,這是第二個想法。他來偷窺小姑娘麼?真是個淘氣鬼,不能叫他把俊哥帶壞了,這是第三個想法。

    彭敏就在瑤芳的身邊,覺出她心不在焉,問一句:「瑤芳,你看什麼?」也跟著向外看去。薑長煥落地,身子被梅樹一遮,又有窗子下半截牆擋著,看不見了。瑤芳笑道:「我猛然看一眼外面的梅花,開得真好看。」

    麗芳一面劃拳,一面嘲笑道:「你還胡亂比劃什麼?你早輸了。看花看呆了你。」

    瑤芳不動聲色地收回了手:「梅原就是兩個呆,我看梅花自然是看呆。」

    彭敏笑道:「小促狹鬼兒,倒機靈。」

    眾百戶家小娘子也有聽懂的,跟著微笑,也有聽不懂的,看人笑,她也笑。又聚在一起劃拳決勝負。瑤芳看她們的嫩拳頭來回比劃,才覺得熱鬧了些。往常她覺得悶時,也好叫些小宮女兒玩耍,看著就覺得輕快。

    出局了她也不惱,抱臂在一旁看小姑娘們劃拳。忽然肩上吃痛,一回頭,薑長煥正趴在窗子上對她扮鬼臉兒。低頭一看,一個琉璃珠子正往牆角裡滾——兇器原來是它。

    瑤芳對馮娘子比了個手勢,馮娘子一看姜長煥,頓時大驚,急匆匆跑去將他采走:「好哥兒,別淘氣,這裡都是女客。你如今長大了,不好來這裡,仔細娘子又要哭了。」

    瑤芳心下納罕:不是說這小子懂道理了麼?怎麼就認准了跟我結仇了呢?難道真是不投眼緣兒?只要兩家長輩處得好了,自己以後還是少與他碰面為妙,免得勢得其反。至於今日之事,回家還是不提吧,節外生枝畢竟不妥。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6 11:45 AM

第56章 了不得的事

    姜長煥見馮娘子奔了過來,暗道一聲不好,被她發現了是要告訴自己親娘的。姜長煥十分受不了親娘的嘮叨,他寧願被親爹揍一頓==!要命的是,每次親 娘嚶嚶完了,就輪到親爹過來收拾他了。偏偏馮娘子是決計不會為他隱瞞的!恨恨地往花廳裡瞪了一眼,那個死丫頭居然對馮娘子點點頭,又去看猜拳去了!

    猜猜猜!哪天叫你輸得哭鼻子!小呆子!

    薑長煥年齡不大,力氣不小,馮娘子能將他弄走,也是因為他不想呆在這裡出醜。越掙扎越招人眼,這個道理他還是懂的。被老媽子揪了出去,被人看見了多不好啊?要掙扎也得走遠了再掙脫。拐個彎兒,他一抖肩膀,就把馮娘子的手給抖下來了:「我自己會走!」

    馮娘子奇道:「小郎君平日裡很是懂事,怎麼今天反倒淘氣了起來?賀家小娘子是客,娘子特特囑咐的,不可怠慢,小郎君萬不可生事。要因你淘氣致使兩家生疏了,那可怎麼是好?」

    薑長煥嘟囔一聲:「原本也沒多熟!」翻個白眼跑掉了。

    馮娘子匆匆趕了回來,就怕瑤芳委屈了生氣,回來一看,她正在跟大家抽籤玩了。抓了個小丫頭,叫她去跟簡氏彙報一下,道是二郎淘氣過來,請娘子留意。自己再看 小姑娘們,已經玩作一處了,瑤芳既沒有沉著臉,也不曾因玩耍而興奮得忘乎所以,也心道,這小娘子真是個好脾氣,又懂事兒。

    瑤芳脾 氣其實並不很好,只是不與個小孩子計較罷了。從薑家出來,她的心思已經轉到另一件事情上了。卻是大家玩得開心,也不管你父親是文官我父親是武人,誰個品級 高誰個品級低了,武官家的姑娘們也不是以舞刀弄槍為業,也有打秋千、踢氣毬的,這些遊戲麗芳一聽便覺得喜歡。百戶們家裡的姑娘們聽說賀、彭兩家也不是只會 坐在窗邊兒上念酸詩,也相幫管理家務、盯一盯產業,都覺新奇又合意。

    彼此說得投機,張百戶家的姑娘說了街尾某家工匠做的氣毬好用,推薦給了麗芳,麗芳一開心,就說了一句:「崔生的氣毬踢得也好。」張小娘子便戲言:「是哪家郎君?」彭敏忙推了麗芳一把,代她說:「你看話本又看魔怔了,崔生是書裡的人物呢。」

    一來二去便說開了,巧的是張小娘子的表姐也在場,表姐姓于,名惠蘭,雖生於武人之家,人卻斯斯文文的,也讀過書。現在年紀漸長,便將這些都拋開了,也學做女 紅,更學著管家理事。閑來無事,也會看幾本話本。聽說知府家開了個書坊,為圖新鮮,命人去買了幾本書來看。張先生的《志怪錄》固然新奇有趣,卻不如逍遙生 的話本對她的胃口。

    瑤芳的額角一抽一抽的,很是擔心一旦叫瑤芳知道了逍遙生就是趙琪,又或者叫賀敬文知道了趙琪就是逍遙生,會是 怎樣的一種局面。平心而論,瑤芳不大信親爹的眼光,但是有一點是肯定的——賀敬文絕不會故意坑兒女。趙琪即便有毛病,至少面兒上是看不出來。年少有為、家 財頗豐,除了父母不在了之外,真是樣樣出色。英俊才子,前途無限,妙的是沒個爹娘婚事全由自己做主。他還是逍遙生!

    要是我姐姐看上他可怎麼辦?!

    那就是悲劇啊!

    爬上了車,瑤芳還有些魂不守舍,彭毓向外張望了一回,發現她一直沒吱聲,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瑤芳,你怎麼了?想什麼呢?」

    瑤芳道:「我原以為出了門兒就不用聽到‘逍遙生’三個字了,沒想到以哪裡都是他,何其陰魂不散也!」

    彭毓捂著嘴巴偷偷地笑。

    瑤芳卻不能不把逍遙生當一回事兒,在不知道他是趙琪的時候,就已經擔心麗芳迷才子,知道之後,就更擔心了!當天晚上,回來她並沒有對任何人說薑長煥的事兒,卻趁彭敏姐妹倆湊在一起商議燈節後回家,要湊個份子買什麼手信給父母哥哥的時候,將麗芳拉到一邊說悄悄話。

    麗芳這一天過得十分開心,正興奮又找到了一個志同道合的小夥伴兒,還給好幾個小姑娘講了逍遙生的故事,引得她們也要湊份子買話本回來看。被瑤芳拉到一邊兒,她不明所以地問:「有事?還是今天到薑家那遇到了什麼?」說著,表情也嚴肅了起來。

    瑤芳問道:「我問你個事兒。」

    「嗯?」麗芳眉毛一挑。

    瑤芳踮起腳尖,趴在麗芳肩上咬耳朵:「要是,我是說要是啊,逍遙生是個你知道的人,你會怎麼樣?」

    麗芳一抖,將妹子抖了起來,握著妹妹的雙肩,眼睛裡映著的燭火亮晶晶的:「什麼?你知道?」

    「不不不,我不知道,我是說要,要是啊,」瑤芳連忙否認,「你想啊,湘州府就這麼大,讀書人也不是特別多,萬一是哪個老學究啊……說不定爹知道哩。」

    麗芳有點不太高興地敲敲妹妹的腦袋:「能寫出崔生那樣人物的人,必定是胸有丘壑的,而且一定是個膽氣頗壯的人!」

    「呵呵。」瑤芳簡直無言以對,是啊,膽氣太壯了,咱爹三番二次請他去考試他都不去,不但不上京,還去看和尚了。

    麗芳道:「你今天怎麼啦?陰陽怪氣的?逍遙生怎麼著你了,還是你聽到什麼跟逍遙生有關的事情啦?」一說到逍遙生,她的精神頭就更足了。

    瑤芳嘴角一抽:「你天天說逍遙生啊,就說他好啊,聽著好煩吶。」

    麗芳一扭臉兒:「哼!你小丫頭片子,懂什麼?」

    【你娘!我懂的比你多多啦!】

    姐妹倆對著瞪眼,誰也不服誰。瑤芳十分奇怪,要說她這眼神兒也是練出來的,好歹是有點威嚴的,她要認真起來,張老先生都有點不敢與她對視的,這姐姐真是撞了鬼了,一點也不怵啊!反了反了!這事兒麻煩大了,得趕緊跟繼母說一說。

    瑤芳果斷一扭頭:「跟你說不明白,我去看娘那裡有什麼事要幫忙。」

    「嘁~小丫頭!」

    瑤芳腳下險些一個踉蹌,她居然被個毛丫頭說不懂事兒!重重跺了一腳,揚聲道:「綠萼,咱們去太太那裡。」

    韓燕娘已經卸完了妝,見她來了,笑問:「怎麼樣?今天玩得開心麼?」

    此時不上眼藥更待何時?瑤芳一嘟嘴:「我們開始玩得挺好的,後來阿姐和阿敏、余家阿惠她們說起逍遙生,一說就說個沒完,可聒噪。」

    韓燕娘皺眉道:「她還在迷那個逍遙生?」

    「啊?我不知道迷是不迷,就是聽她老說來著。」

    「才不是呢!」瑤芳話音剛落,麗芳的身影就出現在了門內,「娘,別聽她小孩子胡說。逍遙生為咱們家寫話本子呢,我當然要多說說啦,今兒見著幾個人,她們也在看,我講一點子故事,好幾個人都說要買書來呢。也是生意不是?」

    韓燕娘虎著臉道:「你有分寸就是了。不要不務正業!」

    麗芳的心中充滿了反抗精神,正要爭辯,又一個人不打招呼就沖了進來:「氣死我了!豎子敢爾!」

    賀敬文來了。

    母女三個放下原本的話題,一齊圍上來。韓燕娘正為麗芳有些著惱,口氣便不大好:「你又怎麼了?不是說薑千戶家很好的麼?」

    賀敬文拉著前襟扇風,看來氣得不輕,忘了面前是一位女俠,口氣更差:「還不是那個趙琪?!我今日從薑家出來,看到街邊一個賣泥偶的,有個偶人是和尚,就想這 小子還在廟裡看和尚呢,想再勸他一勸,畢竟還是功名要緊。哪知道……他在廟裡吃得爛醉,一聽要叫他上京趕考,居然說我這是逼良為娼!我要是他爹,一定打死 這個小混蛋!還叫我不要耽誤他看和尚!和尚有甚好看?有甚好看?」

    哢吧!韓燕娘的下巴掉了:「看和尚?」她看看麗芳,再看看瑤芳,果斷地問小閨女:「這世上有幾個人既不做正經事、又不是出家,跑廟裡只為看和尚的?」

    瑤芳哭喪著臉答道:「有一個就夠了。」

    麗芳倒吸一口冷氣:「逍、逍、逍遙生,就、就、就、就是趙、趙趙……趙琪?」

    「嗯?」賀敬文摸了摸下巴,「逍遙生這名兒我好像聽過的?」

    韓燕娘無奈地道:「不是什麼要緊的人,大姐兒又胡說了。」見麗芳殺雞抹脖地使眼色,一想趙琪愛不愛科考,其實與自己家是沒什麼關係的。若是叫賀敬文知道了,怕不但少了一個考試的舉人,還要少一個寫稿的逍遙生,大大地不划算。

    麗芳默認了自己「胡說」,耷拉著腦袋,拖著妹子回去「訊問」:「你是不是知道了什麼?」

    瑤芳道:「爹可討厭趙琪了。」

    麗芳:……完蛋了!奔出去拖著彭敏問:「若是逍遙生是你知道人,怎麼樣?」

    彭敏頓了一下,歡快地道:「問他下面要寫什麼呀!唉,你怎麼了?誰欺負你啦?湘州府的地界兒上,誰敢欺負你啊?」

    麗芳帶著哭腔對彭敏道:「逍遙生好像就是趙琪啊,我爹快要討厭死他了!」

    彭敏亦知趙琪是何等樣人,也知道賀敬文數次親訪,催促他去考試,都被他推辭了,聽了之後大叫一聲:「啊!那……他投稿到你家書鋪裡的啊,要是叫你爹知道 了……」還不定會發生什麼事兒呢。小姑娘們正在似懂非懂的年紀,並不非要逍遙生做進士不可,她們的父親也不過是舉人而已,也都做了官兒了。

    她們擔心的是:「萬一你爹不收他的書稿了,怎麼辦?我們就看不到新鮮的啦!」

    麗芳一咬牙:「誰都不許傳出去,叫我爹知道就壞啦!」

    彭敏慎重地點頭:「放心!」又看兩個小點兒的姑娘,「你們也是,不許說出去!」彭毓還有些迷糊:「什、什、什麼?」彭敏趕緊說:「沒什麼,你什麼都別說就行了。」彭毓嘀咕兩聲,還是點頭答應了。

    瑤芳冷嗖嗖地道:「爹遲早會知道的,憋得越久,氣得越厲害。」

    麗芳胡亂答道:「瞞得一時是一時,且瞞過當下,再想辦法。」

    ————————————————————————————————

    這一日,做客的幾個姑娘的心情經歷了一番大起大落,做主人家的薑家也不太平。

    簡氏對於這一次的宴請還是相當滿意的,百戶家的娘子們也表現出色,韓燕娘也沒有絲毫鄙視武人的意思,反倒說自己舅家也在軍中。雙方聊起來頗為投機。小姑娘們自玩自的,散去時都交上了朋友了。前面賀敬文帶著兒子來,與薑千戶彼此欣賞。

    一天事情結束,小丫頭捶著腿,大丫環卸著妝,簡氏嘴邊兒的笑影兒還掛著呢,馮娘子小心翼翼地過來彙報:「娘子,咱家二郎今天有些淘氣。」

    簡氏笑道:「他哪天不淘氣了,淘氣不出格子就行。哎,我叫你看著些這些小娘子,她們都做了什麼啦?」

    馮娘子一臉見到親人的表情,皺起臉來道:「我的好娘子,要不怎麼說二郎這回淘氣了呢?小娘子們是極好的,可二郎不知怎麼的,跑了過來,還拿彈子打了賀知府家的二小姐。」

    簡氏的臉僵在了臉上:「什麼?當時怎麼不報給我?」

    馮娘子道:「人家二小姐倒是好,沒搭理她。」

    簡氏一捶妝台:「這個孽障!」她還想跟賀家結親的呢。賀敬文呆就呆一點,他家閨女好就行了。她很想要一個知書達理的兒媳婦,粗鄙一些的,將來對孩子的教育不好。誰不想養幾個知書達理的好孩子呀!

    簡氏留心觀察賀家兩個女孩子,兩個都好,小閨女更中她的意。可她長子的婚事,迫在眉睫了。不管是哪一個吧,在還沒說親的時候就有這等事,文官本來就不樂意與武職通婚的,這一鬧,人家要不樂意,你也沒得說道。

    「將他給我揪了來!」

    薑長煥自知不免,一早乖乖地站到外面等著了,聽了這一聲,大步踏了進來:「我不用人揪,自己過來了。」

    「你還有理了?!」簡氏被他氣笑了,「你的手怎麼這麼狂啊?怎麼欺負起小姑娘家來了?人家招你惹你了?你手賤是不是?」

    薑長煥不服氣地道:「她哪裡好了?她爹呆,她更呆!她就是個小呆子,我彈她她也不動!挨了一記,明明看到了我,居然不過來與我理論!」過來再撓一下也好呀。

    簡氏這回不用喊丈夫,不用叫長子,自己就揪了次子的耳朵:「你再說!你再說!還非得人過來打還你,你骨頭賤是不是?」忽聽得腳步聲來,手一滑,捏起手絹兒來就捂上了眼睛,「我這是造的什麼孽呀~嚶嚶~」

    薑長煥揉揉耳朵,小聲嘀咕:聽到爹來了就哭,你也太狡猾了!

    來的是他爹和他哥兩個人,簡氏想結親的心思,薑正清與薑長煬都是知道的。薑長煬還有些不大好意思,見弟弟來,還說一句:「你院子裡那些兵器還沒收,還不去看看?春雨要來了,仔細淋壞了。」要把這礙事的小傢伙打發走。

    薑長煥正慪氣,聽出哥哥話裡的意思,他反而不走了,一擰身,在一張圓凳上坐下了,還翹著腳。

    薑長煬:……

    簡氏道:「你別理他!賀知府說什麼了不曾?」到了他家這個身份上,有些不上不下,平民女子,或是家境簡單些的,求了來做兒媳婦,又有些不甘心。往上呢,又高 攀不起。且是在湘州這裡,合適的人少。簡氏心裡,頭一個好的就是賀家,其次才是本地新來的熊同知家,然後是各知縣家。

    薑正清道:「能說什麼?問他家女兒許人沒有?沒有給我家做兒媳婦?他家大姑娘還未及笄呢。」

    「那了那時候就晚啦!這年月了,還有誰認真守著及笄的麼?」

    薑長煥耳朵一動:「小呆子,有那麼多人要麼?」

    簡氏拍了他一下:「你管得恁多!一家有女百家求,好姑娘自然有許多人求!知府人雖固執,心腸卻是不壞的。」姜正清幫著妻子道:「那是那是,他至今還覺得趙琪不肯去赴京趕考可惜了呢,還要再勸,還許給盤纏、相幫安排食宿,也不知道趙琪是怎麼想的……」

    薑長煥像長在了凳子上一般,豎著耳朵聽,心道:呆子哪裡會有很多人搶啦!我要回去溫書了,過了正月開學,可不能在俊哥面前露怯。

    薑長煬卻有些坐立不安,輕聲道:「那個趙琪,與我們又沒有什麼干係。我只管做好我自己的事情就行了。待兒年滿二十,就等宗人府考試,也可做得文職的。」

    簡氏笑道:「你般靦腆做甚?韓娘子卻是個痛快人,她舅舅還是軍中百戶呢,哎,我聽她那意思,倒不討厭武人,反而喜歡會些拳腳的男兒郎呢。」

    薑長煥的耳朵抖了兩抖。薑長煬臉上一紅,將弟弟往上一拎:「我帶他做晚課去!」一拎沒拎動,再一拎,硬拖著走了。

    簡氏笑得伏在了妝臺上:「害羞了,害羞了,哈哈!」笑完了,也不對丈夫說次子淘氣的事情,只想著自己明日寫個帖子給韓燕娘,代兒子道個歉。次子恐與賀家無 緣,長子一定要爭取一下才好。麗芳不如妹妹穩重,持家卻似模似樣,也是很不錯的。再退一步,縱賀家不欲與己結親,彭敏也是個不錯的姑娘,保不齊還要韓燕娘 做媒人哩。

    ————————————————————————————————

    韓燕娘收到簡氏的帖子,看了一眼便笑了,喚過瑤芳來問當時情狀。瑤芳笑道:「不過是個淘氣的孩子,我又不與他常見面,並沒有什麼。俊哥說他在學裡也不錯,書也讀得好。許就是年紀小,淘氣。何必放在心上呢?」

    韓燕娘笑道:「是這個理兒,你不理他,他就沒趣兒。不過,簡娘子倒送了賠罪的禮來,來,看看。」隨帖附著的是個小小的朱漆匣子,打開一看,是一對金鐲子。韓 燕娘掂了掂:「總得有二、三兩沉,簡娘子可是有心了。還是你們好,不淘氣,咱們也不用給人賠禮,來,戴上試試。」

    瑤芳戴上鐲子,韓燕娘就沒再讓她退下來,拉著她的手問:「二姐兒與我說實話,大姐兒是不是還念叨著逍遙生吶!」

    瑤芳道:「這兩天不念叨了,就是急著看下文兒。」

    韓燕娘罵一聲:「孽障,」又說瑤芳,「二姐兒聽話,不要搭理那些不務正業的人。」不考進士,許是有什麼難言之隱,看和尚算什麼怪癖啊?!

    瑤芳抿嘴一笑:「好。」

    韓燕娘心道,實在無法,只好不收逍遙生的稿子了,麗芳再看不到逍遙生的稿子,總不會再入魔了吧?萬不得己,就將兩人給隔開最好,眼下無事,可不代表以後不會出事。

    韓燕娘作此想時,並不知道自己還有一點烏鴉嘴的天份。二月裡,書坊收到了逍遙生的稿子,白墨卻又帶了逍遙生的另一口信來:心情不好,不想寫了。

    宋掌櫃如五雷轟頂,慌忙上稟東家。韓燕娘松了一口氣的同時也好奇:「心情不好?為什麼呢?」賀敬文昨天又罵了一回趙琪。作為一方主政官,治下出的秀才、舉 人、進士越多,顯得他越會「教化」。進士難考,趙琪是最有希望的那一個。可他偏偏不考。于公于私,賀敬文都很生氣。

    宋掌櫃急道:「不知道呀!太太,他不寫了,下個月……這……印什麼呢?翻印旁人家的,不如他的好賣啊。」

    韓燕娘笑道:「不寫就不寫,總會有人寫的。」管他做什麼去了呢,他不寫了,麗芳的心倒能安靜安靜,日後總有新的稿子來,麗芳不久就能忘了這件事兒。好看話本、聽講故事,對個姑娘家來說,也不算很出格。要是只喜歡某個年輕男子寫的故事,才難以解釋呢。

    宋掌櫃看這東家這樣,心道,得,你都不操心了我還急什麼?添了一句:「若下月書賣得不好,還請太太見諒。」

    韓燕娘笑道:「不怪你。大姐兒要是問起來,你就照實說。她要叫你找人,你只說找不著。她小孩子家頭一回領這樣的差使,難免看重,你多擔待。」

    宋掌櫃再沒見過這等怪人,搖錢樹跑了她都不急,真是個官太太!可鋪子是人家的,他也只有答應了。只希望大姑娘別跟自己瞪眼才好。

    麗芳沒有與宋掌櫃瞪眼,此事她略有心虛,回來卻跟妹子念叨:「他又不趕考,為甚也不寫書稿了?」

    瑤芳提起這個人就冷嗖嗖的:「我又不是他肚裡的蛔蟲。」

    麗芳道:「也不知道他住在哪裡……」

    瑤芳臉色一變:「你要知道他住在哪裡做甚?」她倒是知道的,一出正月,張先生就打探來了,逍遙生就是趙琪,住址也有了,就在城南一處清幽的宅子裡。

    麗芳心頭一動,想起這妹子不大喜歡她提逍遙生,順口道:「當然是叫他將書稿寫完啦!還能是什麼?」

    瑤芳攛掇她:「你不如自己續個結尾,想什麼就寫什麼,署了他的名兒,他見了……興許就氣出來了呢。」

    麗芳假意道:「也好。我給阿敏寫信去,叫她也寫。」回頭就給彭敏寫信,讓她向彭知縣借衙役,幫忙打探逍遙生的地址。家裡父母不樂意叫她接觸逍遙生,可她還是不甘心,很想要原版的結局。

    彭敏亦惋惜,想到自己曾誇下海口,母親會護著她,只得硬著頭皮向母親撒嬌。彭娘子聽了這逍遙生是賀家書坊寫書人,如今「下落不明」,女兒很想看結局,便攛掇 著丈夫派了個差役去打聽,果然將「逍遙生就是趙琪,他現有兩處宅子,一處在城南,一處在城北,眼下並不在宅內居住,跑到山上和尚廟裡去了,住在大殿後面桃 林邊的雅舍裡」的消息報了上來。

    麗芳看了,咬牙道:「就算他要當和尚,也先給我將書稿寫完!」並不將這消息告訴旁人,只說近來心神不寧,要去廟裡上個香。

    韓燕娘見近來天氣晴好,被她一提,便說:「正好,一齊踏青去。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看桃花去吧。」

    麗芳暗中稱意,心道,這回必要堵著你!

    ————————————————————————————————

    當家主母決定了的事情,很快便得到了落實。瑤芳見麗芳如此雀躍,總覺有些不妥,只得步步緊跟著她。到得廟裡,羅老太太就要帶著兒子兒媳去上香,她的心裡,還是想多子多孫才好,韓燕娘出了孝、圓了房,該生了。

    麗芳趁機便要往桃林去,瑤芳道:「我跟阿姐過去。」

    韓燕娘便吩咐乳母、丫環們跟緊了,絕不許離開半步。麗芳果斷答應了,心道:多幾個人也好堵住了逍遙生,他要不答應,就捆著他下山寫書稿!麗芳下決定的時候,表情很是嚴肅,弄得旁人也不敢笑鬧,跟著她默默地往桃林裡去。

    遠遠看見屋簷的一角,麗芳心頭一喜,正要命人去查看裡面是否有人。卻聽到不遠處一個清朗的聲音:「叔父請回,我還不想赴京趕考。」

    「叔父」的聲音蒼老而焦慮:「這等好事,賀知府又一力抬舉你,你如何不肯應?你是我趙家子孫,自當搏取功名,光宗耀祖。」

    那清朗的聲音變得無賴了起來:「祖宗們死都死了,不在乎多等我幾年,我自光耀了他們。」

    「叔父」怒道:「你要等幾年?族裡已有非議,道你性情古怪……」

    「呵呵,族裡不但有非議,還有公議,能公議奪了人的家產,謀害遺孀孤兒!」

    「你……」那蒼老的聲音裡帶著一絲驚懼,旋即放軟了腔調,「往事已矣,你父親去得早,你又年幼,族裡總要為你照看家業,免得為惡奴所欺。一筆寫不出兩個趙字來,都是你親人……」

    「不必多言!我話放在這裡了,什麼時候這些磨牙吮血、敲骨吸髓的‘親人’死絕了,我什麼時候光宗耀祖。放心,總不會光耀了你們去,叫你們拿著進士族人的招牌,耀武揚威,侵奪民田、免租逃稅。」

    「你!」

    【好像聽到了什麼了不得的事情了。】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6 11:46 AM

第57章 多出來的人

    【好像聽到了什麼了不得的東西了!】

    麗芳止住了腳步,低頭跟妹妹四目相接。瑤芳的眼睛慢慢慢慢往一邊飄,終於定格在了不太遠的一處地方。那裡也是漫天桃花蓋了人的半個身子,幾個穿直綴的人站在花樹中間,觀其身量,似是男子。說話的就是這幾個人。

    幾人分作兩拔,一邊是一個年輕男子,帶著一個僕人,麗芳在書坊裡隔簾看過,那僕人就是往鋪子裡送書稿取稿酬的小廝,另一個是誰已經不用猜了。另一邊的估計就是逍遙生,或曰趙琪,的「叔父」了。

    趙琪的身世,姐妹倆約摸知道一些,卻沒有想到這裡面還有這等隱秘之事,更不知趙琪還有這等心思。瑤芳本能地皺一皺眉,她對這位青年才俊的印象,實在不怎麼好。麗芳對身後打了個手勢,胡媽媽等人皆點頭示意她們明白——噤聲。

    逍遙生著書十分犀利,趙琪的嘴上功夫也不賴,不消片刻,便將他叔叔噎得不行。眼看著再在這裡聽這侄子數落下去,他兒子就得請廟裡的和尚就地做法事了,只好落 荒而逃。將人噎走,趙琪一點也沒有開心的意思,逼死他親娘的人就在眼前還不能弄死這個老貨,自己每爭一分榮耀就得分他一份兒,這日子過得可真是沒意思!

    趙琪本是來散心躲清靜,免得那個棒槌知府又尋他來囉嗦。賀棒槌是個好人好官兒,只是太傻,又迂腐。自己家的事情,他是管不了的。到時候族長一句「家務事,婦 人傷心死了」就什麼都能掩了,畢竟事情過去太久了,又是族內合謀,證據難尋。趙琪將摺扇束成一束,邊敲手心邊往回走:「被老畜生找到了,佛門清淨地也要不 太平了,白墨啊,咱們收拾行李,出門遊歷一番可好?」

    白墨知道他家事,答應一聲,又問:「那老爺你的話本不寫了?書坊那裡等著呢,不止男人愛看,小娘子們也很喜歡的。」

    「不寫不寫,沒心情,說不定散散心我就想寫下面的了。走走走,帶上老陳,」老陳是他家忠僕,趙琪很是信任此人,趙琪拿扇子順手敲了一下白墨的頭,「你操那麼多心作甚?誒?你怎麼跟老陳一樣刻板了?」

    白墨語調平平地道:「老陳忠心耿耿,正是我輩楷模。老爺不要淘氣。」

    趙琪翻了一個白眼,百無聊賴地道:「知道啦……咦?」

    白墨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不遠處有一簇身影:「許是來看花的小娘子,咱們要不要避一避?非禮勿視啊!」

    趙琪順口道:「小娘子怎麼全是非禮呢?」眉頭卻皺了起來,這些人是什麼時候過來的呢?方才老混帳過來的時候沒看到呀!不知道她們可曾聽到方才的話?轉念一想,又理直氣壯起來——她們知道我是誰啊?就算知道了,我也馬上要出遠門兒了,還能有甚瓜葛?

    看著趙琪慢悠悠往精舍晃去,輕觸了他一下:「老爺,那邊。」趙琪一眼瞅過去,只見那一團女子沖著他走了過來。趙琪頗覺新奇:好大膽的女娘。那一團女人裡,打 頭的一個身量略顯瘦小,她右手邊那個比她還要矮些,兩人似是姐妹。穿一樣的朱紅衣裳寶藍裙,頸掛明珠,綢衣微微反著光。兩人身後便是丫鬟婦人,皆著整齊的 布衣,都一言不發。這主人家好調教僕人的手段!趙琪有了一點興趣,打算離開前讓白墨去打聽打聽,滿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不過,現在他卻不想與這些女人碰 面。

    瑤芳跟在姐姐身邊,見麗芳往趙琪那裡走,心裡很是不安,卻又勸不住她,拖也沒她的力氣大。急急喚一聲:「阿姐。」麗芳道: 「我自有分寸,你不用囉嗦!」瑤芳急道:「你尋陌生青年男子說話,還說有分寸?」麗芳一頓,將妹妹的肩膀一按:「何媽媽看著二姐兒,我去去就來!」語畢, 揚聲道:「逍遙生,你站住!我問了書鋪裡的人,說你跑廟裡來了!你那書童,有人看見他為你送書稿!」

    瑤芳又驚又怒:「你要作甚? 胡媽媽,你是死的?!快拉了大姐回去!回去我仔與你算帳!」一手去拉麗芳,到被她拖著一同到了趙琪跟前。這段距離本就不遠,否則也聽不到趙家密辛了,真是 眨眼就到。到了一看,果然是個俊俏少年,只是一臉的玩世不恭,令瑤芳覺得他比賀敬文還讓人不喜歡。

    趙琪滿心的驚訝,看著這兩個小 美人,小的那個美人胚子一個,大的那個已經初具形態,只是兩人的臉色並不很好。對美人,人們通常會很有耐心,何況大一點的這個臉上滿是生氣,趙琪好脾氣地 笑問:「小娘子何事?隨是光天化日,你我素不相識,小娘子就這樣攔我,也是不妥的。」

    麗芳冷笑道:「別裝了,我都聽到了!本來是打聽你的住處,拜託你千萬寫完書稿,大家都等著看,沒想到,哼!」瑤芳恨得直咬牙,對綠萼使了個眼色,比個口型,讓她速速去大殿找韓燕娘來解圍。

    趙琪的眼神冷了下來:「小娘子原本又想的什麼呢?」

    麗芳膽子向來不小,絲毫沒有被他嚇到,應聲道:「沒想到寫出不屈崔生的人是個如此令人失望,你閉嘴,我還沒說完呢!」指著趙琪便開始數落,「為了他們不吃 飯,自己就要餓死?你有出息沒有?你考功名是為他們?難道不是為你的父母?不是為了自己所敬所愛之人?縱難些又怎樣?你考中了,出息了,怎麼都好!現在比 做白丁時,他們待你如何?這都想不通,你就這腦子,還是別考了!我看你也考不上。考上了也要被你自己蠢死!朝廷裡聰明人那麼多,你還是削了頭髮求佛祖保佑 你一個蠢人吧!嗚嗚嗚嗚……」

    趙琪怔怔地看著這個梨花帶雨的小姑娘,心裡驀地激蕩了起來。醍醐灌頂!這樣的道理,他似乎聽過,卻 不曾走心,畢竟意難平!可被這小娘子一說,道理就好像在心裡紮了根。這樣的話,主持不會講,老和尚只會讓他「放下」。老師不會講,先生說畢竟骨肉血親,疏 遠于名聲有損。只有她……

    「咳咳!!!」瑤芳仰頭看到趙琪的表情就知道要壞!狠狠咳嗽了兩聲。麗芳很快回神,拉著妹妹的手:「我們回去!當這幾月的工夫都喂了狗!再不看他的書了!」

    謝天謝地!瑤芳露出一個大大的笑來:「嗯!」

    趙琪:這小丫頭真討厭!上前一步,長揖到地:「是某無知,謝小娘子提點,某必發憤圖強。不知小娘子姓名,我必登門致謝。一字師,小娘子于我,亦師夷!」這是 說這話的時候,趙琪是真心的,他感激這姑娘點醒了他。這是個熱心的姑娘,心腸忒好,又不爛好人,在經歷過種種陰暗的趙琪心裡注入了一道暖流。趙琪一顆少年 心,砰砰直跳,她會說她家住址麼?說了我就去提親!這樣的媳婦兒,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提親就去考試!鳳冠霞帔拜堂!

    麗芳古怪地看了趙琪一眼,已經說不出話來了。她全憑一腔義憤,先是不憤逍遙生坑了她,聽過密辛,有為逍遙生不值。女孩子凡喜歡一個人,必想他一世順遂,一覽眾山小。麗芳見不得趙琪因齷齪事而遊戲人間,更恨他同歸於盡的做法,一點也不光明正大。

    瑤芳當機立斷,對兩個乳母發令,命她們講麗芳拖開。對於趙琪的心情她十分明白,當年對柳氏時,她們兄弟姐妹幾個就是處在如此困境!連容尚書亦無法只有送她入 宮,蓋因柳氏於她為母。麗芳今日,太衝動了!也是麗芳雖自幼喪母,實不曾吃過什麼虧,也是嬌養長大,才會如此。唯一可以欣慰的,便是她還沒有糊塗到底,所 言可圈可點。

    麗芳被拉開兩步,瑤芳切到了趙琪與麗芳中間,十分不爽地抬頭與趙琪對視。趙琪露出一個和藹可親的笑來:「小妹妹……」

    呵呵!瑤芳皮笑肉不笑地道:「我哥不長你這樣!止步!不打擾了!」就看這小子不順眼,同情一下可以,打姐姐的主意就算了吧你!

    趙琪誠懇地道:「我真的是要道謝的!還要致歉,前番是我任性,書稿我會寫完的。」這是坐實了他就是逍遙生了。

    瑤芳悲憫地看了他一眼:「腦子不清楚的人,我家是不讓進門的。我家姓賀。」

    趙琪:……好像有哪裡不對!

    瑤芳幸災樂禍地補充道:「家父最恨人不求上進!今年春闈——」拖長的調子裡,趙琪臉色大便!

    麗芳心裡翻起了舊賬,對啊!他還氣過我爹!「你囉嗦什麼?他要遊山玩水,你何必耽誤人家時間?快寫與我回去,下月還缺書稿呢,回去看看書生們投來的稿子有沒有喜歡的才是正事!」

    留下趙琪被白墨嘲諷:「老爺,看來你有麻煩了。」

    ————————————————————————————

    卻說麗芳對著前偶像一頓數說,心情大好,回來不用瑤芳開口,先下令:「方才的事,誰都不許說出去!」又說瑤芳,「看到了麼?你覺得一個人再好,也做不得准的,說人好時,須留餘地!哎呀!真痛快……」仔細想想,逍遙生長得真俊……算了!不想了!

    瑤芳:……

    姐妹倆回到大殿,只見祖母與父母滿臉喜色,麗芳上前抱著韓燕娘的胳膊,絮絮叨叨說著要另選稿子的事情。韓燕娘見她眉宇間一片清朗,再無焦慮之色,以為是佛門淨地讓她想開了,也是欣喜:「好好,都依你!」又給廟裡多捐了五兩銀子的香油錢。

    瑤芳:……這一天下來,心好累!姐姐怎麼樣才能成熟起來啊!

    原以為事情到這樣也就罷了,趙琪仿佛吞了一顆生鴨蛋的表情告訴她,這小子遇到了一個大難題——姑娘爹討厭他——從此知難而退。孰料趙琪那奇葩的思維突然就轉 過了筋來,居然登門像賀敬文道謝,說了許多好話,樂的賀敬文直誇他:「有志氣,想多溫幾年書,一鳴驚人!」趙琪告訴他,自己年幼,恐學問淺薄,底子不夠, 不如多複習三年,好有把握一些。還列舉了本地科舉的成績,與他省相比並,並不算好,需要謹慎。一次考過,聽起來也好聽。賀知府是科場前輩,還要請教經驗 嘞。

    連韓燕娘都動搖了:「怪道他說不寫話本了,原來是要準備一心考試了。」想了一下,還是沒告訴賀敬文,趙琪就是逍遙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況賀敬文愛較真兒。

    賀敬文就愛聽這些,雖誇他,還要留個話尾:「既聽其言,且觀後效!」

    麗芳于韓燕娘處偶有耳聞,撇一撇嘴又抿嘴一笑。瑤芳看在眼裡,抽個空同她聊天,小心提到了趙琪:「爹娘好像不生他的氣了,哈?」麗芳道:「他且將書稿寫完,好生科考,別再出什麼麼蛾子就謝天謝地啦,也不枉我曾愛讀他的本子。」

    「曾?」瑤芳敏銳地抓住了重點。

    麗芳笑笑,刮了一下妹妹的鼻子:「是呀,曾……哎,你不知道,他的處境叫人同情,聽他說的那個話,又叫人生氣了。算了,都過去了。」

    「過去了還盼他好?」

    麗芳正色道:「好聚好散麼,畢竟曾經慕他才氣,我若因一時不喜,就咒他變得困頓萎靡又或者人面獸心,如何對得起自己曾經的一片心?」

    瑤芳突然覺得,有這麼一句話,就不用擔心這個姐姐會犯糊塗了。心頭一陣輕鬆:全家最讓她擔心的人,證明了這種擔心很多餘,真好。

    真是開心的太早了!九歲生日一過,湘州府,因該是全國上下都接到了一個天大的好消息,後宮王才人為皇帝生下一子。皇帝子嗣有點艱難,不是沒人生過,只是男丁夭折殆盡。這一個小嬰兒,乃是現存唯一的皇子了。

    瑤芳驚呆了:這個王才人是個什麼鬼?整個後宮就沒有過姓王的嬪禦!這個「皇子」又是哪裡冒出來的?!不是應該到明年。才由張麗嬪生了一個男孩,旋即夭折,再過兩年,從吳妃生的兒子開始,宮裡養的男孩兒才慢慢過得長了麼?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6 11:54 AM

第58章 拉快進度條

    今上如今二十出頭,十分年輕,擱哪家都不會急著要他生兒子。可誰叫他是皇帝呢?管你多年輕,只要你不是孩子了,不生兒子簡直就是塌天禍事。皇帝的兒子,那是一般的兒子麼?

    是以皇帝「又」有兒子的消息一經證實,便被傳得上下皆知。眾人比自己九代單傳生了兒子還要欣喜,這份喜悅裡又摻雜了一絲絲的擔憂——這回可一定要養住了啊,可千萬別「又」夭折了啊!不說宮內的諸般情況,單是宮外,無論士庶,頗有幾個自費去廟裡為小皇子上香祈福的。

    在這一片歡欣雀躍之中,瑤芳詭異的神色就十分違和了。邸報是她在賀敬文的書房裡看的,賀敬文的書房很怪,做兄姐的進不來,當妹子的如履平地,究其原因,不過是習慣成自然。

    彼時賀敬文檢查兒子的功課去了,兒子還捎了個尾巴過來——薑長煥也跟著同學來蹭聽,他不須科考,薑正清仍要他多讀一點書,賀敬文好賴是個舉人,人不聰明學問倒還行。

    麗芳口上說不再喜歡看逍遙生的話本了,可趙琪不知道中了什麼邪,每月還是交了書稿過來。韓燕娘可不敢再叫她多看了,架不住還要給彭家姐妹捎書,麗芳每月還是 要瞄上兩眼,韓燕娘盯了倆月,見她沒再向以前那樣著魔,才放下心來,依舊叫她照著看。今天麗芳去收另一份書稿,瑤芳就閑了下來。

    邸報是張老先生給他看的,張先生笑容滿面:「國之幸事!若中宮得子,就天下太平啦。不過如今,先有個皇子也是不錯的。」

    張老先生樂呵了半天,鬍子都抹得油光一片,也不見瑤芳介面,忙解釋道:「我等士人,並非只知議論旁人家閒事,實是皇家之事,關乎社稷呀!」又絮絮地說了一串。

    瑤芳如今算是明白了,這些讀書人議論後宮事,有時也義憤填膺,有時也談論禮法。其實如果他們反對廢後,並不是對後宮某後妃有如何如何好感,而期望中宮得了, 也不是真的對皇后如何如何敬重,只不過是從所謂大局考慮,皇帝得有兒子抑或皇后不能換人,僅此而已。至於你這個人如何,他們也沒見著,也不好評斷,他們並 不關心你過得快不快活。

    將要脫口而出的話又咽了回去,瑤芳靜靜聽了張先生這一番訴說,從記憶的深處翻出了娘娘蒙難時說的話:「他們哪裡是幫我,他們是在幫皇后呢。」

    張先生終於說完了,看小女學生的表情太過平靜,心裡忽然沒了底了,戰戰兢兢地問:「這裡面有什麼不妥不成?」難道這個皇子也是要死的?

    瑤芳揉揉額角:「不妥的的地方多了去了,」面對張老先生由喜變憂的臉,慢慢地豎起手指,「其一,宮裡不應該有王才人這麼個人;其二,宮裡這會兒不應該有這麼個皇子。」

    張先生心頭一顫:「你拿得准?」

    「我再有把握沒有的事情了,」瑤芳的心情已經平復了下來,「宮裡,出事了。」

    張先生喃喃地道:「聖上有子,終歸是件好事。」

    瑤芳冷笑道:「他?先生一片忠君愛國之心,難道不擔心這個不該冒出來的人是個什麼來路,又怎麼到了宮裡產育皇子的麼?要出事兒了。」若是因為她沒有在宮裡,出了一個頂缸的,那倒罷了,可她現在才幾歲啊?上輩子這個時候還沒進宮呢!

    「以小娘子之見,事情很大?」張先生早先猜著她前世必是權貴家的貴婦人,估摸著她對這些宮闈秘事許是熟悉,很想聽聽她的見解。

    瑤芳心頭一動,輕聲道:「但願是我想錯了,然而不得不防。」

    「何事?」

    瑤芳眯了眯眼睛,認真地對張先生道:「先生,若真如此,眼下我們要注意的事情就變了。其一、楚王這裡,我看他自己也不是什麼安份的人,縱無人穿針引線、從中教唆,他也不會很老實,還是要盯著的;其二、留意京城的消息,還是要探問一下這個王才人的來歷的。」

    張先生道:「這個並不很難,先前她不顯山不露水便沒人留意她。如今產育皇子,她的父母或許會有封贈。」一旦封贈,必要將來歷寫明,至少寫個三代,若是做過官的,其履歷也會為人所知。王才人要是重生的,想來是避免了父親犯法的事情,然而必有痕跡。

    瑤芳道:「封贈怕是會有的,至於她能不能掀起大風浪來,再等兩個月就知道了。」吳妃以良家子采選入宮,進去了就是才人,兩年之內跳了八級,屁都沒生出來一個 就成了貴妃。她自己也是,哪怕帝后不合,明知道她跟娘娘親厚,還不是承恩即冊為嬪,隔年就做了德妃?反觀張麗嬪,直到生了皇子,才在太后的授意下,做到了 嬪。這位天子在這些事情上頭,直觀得很。並且,與他的小算盤並不衝突。

    張先生頗有點不以為然,捋須道:「一婦人耳。能有多大的能耐呢?」

    瑤芳頭一回覺得跟張先生說話有那麼一絲絲的不大痛快,口上卻說:「先生,既然情況有變,就不能輕忽。千里之堤潰於蟻穴。寧願白操心一場,也不要被打個措手不及。我也希望是自己想錯了。」

    張先生依舊覺得皇帝有兒子是件好事兒,一個後宮婦人掀不起風浪。然而瑤芳越來越顯出其不同尋常之處來,她的意見是不好疏忽的,點頭道:「也好。」心中卻是希望瑤芳弄錯了。

    ————————————————————————————————

    說來也是湊巧,皇帝新得了兒子後不久,簡氏受邀來看韓燕娘。到了賀家才發現韓燕娘病了,因是數日之前約定的事情,韓燕娘只得強打精神起來應酬。簡氏卻瞧出一些端倪,攛掇她請了郎中來看診,不多時就從郎中耳朵裡聽到了「恭喜」之聲。

    有了這麼一件事情,賀家的氛圍空前地快活了起來。更讓瑤芳開心的是,到得十月裡,也不見有王才人晉封的消息傳來,到了正月,她依舊是個才人,這兒子,算是白 生了。不管她是不是前世那禍水,對娘娘的威脅都已經降到了最低。更有甚者,她生個兒子,反而是一件好事,王才人生的又如何?娘娘依舊是嫡母。哪怕皇帝現在 死了,娘娘也有倚靠了。

    張先生平素頗為欣賞韓燕娘,聽了消息之後,還特意給麗芳也減了功課,方便她給韓燕娘分擔家務。

    都說福無雙至,瑤芳連聽了兩個好消息,開心不已,連見張先生時,也不如前幾日穩重了。張先生也不驚訝,誰遇著好事兒骨頭都會輕上一輕。而他,就是那個說壞消 息的人:「小娘子想沒想過改行算卦?王才人的父親,本該陷入陸閣老的黨爭裡的,然而奇異的是,五年前,王某因家中失火燒得傷殘了,無法為官,只得辭官歸 鄉,逃過此劫。小娘子猜,這場火,活出來幾個人?」

    「嗯?」

    「王家也算是人丁興旺,人口不少。最後只有王某傷殘、王才人與其生母、同母弟安然無恙,滿門三十餘口,就活了這麼四個人。此後,王才人與其弟便以為父求醫為名,遷居京師,入了京師的戶籍。」

    瑤芳撫掌大笑:「我真有點佩服她了!更改戶籍可不容易。更不容易的是居然想得到入京求醫,老父傷重將亡,還有心情改了戶籍。改完了,不扶靈歸家,還在京裡一住三年熬到宮裡采選。」這年頭,到鄰縣都是一件大事,何況上京?還是如此果斷地上京。

    張先生嚴肅地道:「小娘子,我亦不願將人心想得過於險惡,只是她的父親入京之後不到兩個月就死了——將將在戶籍辦下來之後。如此看來,一切都太過巧合了。若 沒有那一場大火,將許多證據都燒沒了,王氏的父親十有八、九是要入罪的。照現在的勢頭,家眷發配兩千里,女眷入教坊司也是常理。」

    「好的不靈壞的靈,我原以為事情不至於到了那一步,沒想到,還真有可能是,」瑤芳不再賣關子,給張老先生丟了一道炸雷,「先生還記得,我們在湘州府遍尋不到的那個人麼?若是她也與我一般,有離奇的經歷呢?」

    張老先生驚呆了,鬍鬚也不摸了,憂愁的表情都被震飛了:「什麼?她?難怪王才子就是謝氏?」一個是重新活過的,兩個也是?想一想還真是很有可能啊!頓了一陣 兒才憤怒地道,「這怎麼行?!這要真是那個禍水,豈不是要……」剩下的話他竟不敢再說下去了。若是皇帝被迷惑了,怎麼辦?

    瑤芳也 猜著了他所擔心的事情,低頭道:「一切不過是我的猜測,興許到不了那麼一步,然而卻要多生許多的事端了。娘娘不會叫她太過倡狂的,而……聖上……聖上 麼……也不是輕易就能被人左右的。她真要是個要緊的人物,現在也不會只是個才人了,再等幾個月,她要還是個才人,嘖,那就是成不了氣候了。再者,宮裡還有 一位吳貴妃呢。」

    張老先生沉聲道:「這是長子。茲事體大,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縱然小娘子只是猜測,也不得不防。」雖然序齒已經 不知道排到第幾位了,現活著的就只有這一個是沒錯的。更可怕的是,有一個重生的,現在又來一個疑似重生的,張老先生很怕再冒出第三個來,那這世道就得亂了 套了。他縱然力量微薄,也要盡力把事情扳到正道兒上來。

    瑤芳嗤笑一聲,想要說正宮嫡子面前那毛孩子什麼都不是,又收回了聲音。前 世那個禍水後冒姓謝,原姓什麼她是不知道的,若真是這個王才人捲土重來,與前世必有不同之處。她要害了娘娘養不出孩子來,怎麼辦?瑤芳一點也不擔心娘娘會 鬥不過這個人,哪怕皇帝被迷惑了,那也不是什麼大事兒。只怕百密一疏,娘娘最後贏了,卻也受了傷。

    張先生見她面色凝重,追問道:「怎麼?」

    只見小女學生滿面猙獰之色:「她最好只是要求一個安身之所!否則我必要她好看!」真要傷著了娘娘,定要她得很難看。生了兒子又怎麼樣?待你養到半大不大,寄 滿了希望想染指不該得的東西的時候,再狠狠碾碎了他,從希望變成絕望,才是最能逼瘋人的。尤其是一個深宮婦人,譬如前世的吳妃。當然,這一位如果來歷真的 如此不凡,或許能給人帶來驚奇也說不定。

    張先生鬍鬚抖了兩抖,語調不自覺地帶上了顫音:「小娘子?」

    瑤芳微笑問道:「嗯?」

    張先生靈光一閃,問道:「若是彼人,恐于中宮有害無益。」

    瑤芳深吸一口氣,道:「娘娘當無大礙的,有損也是小損,性命無憂。」你以為我弄死了皇帝之後是誰善的後啊?娘娘的大敵,從來就不是這些妃嬪。

    張先生憂慮地道:「小娘子想得太簡單了,有心算無心,事情就難以善了了。這王才人,恐怕真就如小娘子猜測的那般,或許就是謝氏。帝后危矣!」

    「先生真是有趣,」瑤芳輕笑出聲,「今番不說‘一婦人耳’了?」

    張老先生老臉一紅,掩飾地咳嗽一聲:「此一時彼一時,謝氏、皇子拆開來看,我都不很擔心。如今卻很怕皇子生母是個不安於室的婦人。」

    「先生也不必過於擔心,帝后心思皆異于常人。不說帝后,她要興風作浪,還是先從吳妃手裡掙出一條命來再說吧。」

    張先生道:「我等無法插手深宮,也只是白擔心一場罷了。」

    張先生關心完了國家大事之後,轉而擔心起小女學生來了:「我觀小娘子平日言談舉止,也不是一般地方出來的,或許還很有名?又或夫家有名氣?假若這王才人真是那個人,她會不會疑到小娘子這裡?畢竟,有許多事情與她知道的了不一樣了。」

    瑤芳起身,端端正正給張先生行了個禮:「先生有此心,這心意我領了。先生放心,必不會禍及家人的。她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樣?不要結親的是柳某人,可與我家無關。」

    如果王才人是什麼都知道的,就該發覺,前世此時該死了的賀敬文已經成了湘州知府了,而賀敬文繼妻也不姓柳。對這門婚事不滿的,是柳家而不是賀家,是柳家人將賀家逼得背井離鄉投奔故人的。

    就讓她去懷疑柳家好了,多好的障眼法。

    張先生愕然:「小娘子當初就想到了?」

    瑤芳笑道:「並沒有。只是前世我有冤報冤、有仇報仇,該還報的都還報了。今世他們還不曾對我做下大惡,沒到那個份兒上,罪不致死,估且留著罷了。至於後面會 怎麼樣,看各人的造化了。」當然,將錯全推到柳家頭上,要懷疑,也是懷疑柳家出了問題——誰都知道賀敬文是個呆子,他不會作戲,柳家一家子聰明人,更容易 出故事。

    張先生道:「一飲一啄,莫非前定。如此說來,王才人之事,可大可小。楚王之疾,就在眼前了。」

    瑤芳道:「事情又繞回來了呢。只要薑千戶那裡穩得住,事情就不會很糟糕。總不枉咱們到湘州來這一遭,也難得家父居然能與薑千戶相得。」

    張先生覺得自己有些疑神疑鬼的:「他家裡是不是也有什麼變故呢?不是說只有一個獨子,就是長公子麼?這少公子是怎麼多出來的?是他父母那裡不對了,還是他不對?」

    瑤芳搖頭道:「這個卻不必擔憂了。出了變故才好呢,他就該知道楚王是不能成事的。」

    張先生以手加額:「老朽方才吃驚太快,一時糊塗,竟沒想到此節。依舊這般交好就是了。」

    「善。」

    ————————————————————————————————

    師生二人一番分析,都覺得心頭輕鬆不少。楚王縱要謀反,少了前世那位美人,為他穿針引線的人就少了一個,就不會像先前那般順手。薑正清穩得住,局面就不會快速地崩壞。而王才人在宮裡,想要如前世那般在外面興風作浪,也是很難的——皇帝最恨有人想擺佈他。

    兩人一面安心等消息,另一面卻加緊了對楚王的防範。張先生與王府侍衛之間的聯繫愈發地多了起來,瑤芳也屢次在韓燕娘那裡提到簡氏,更促進了韓燕娘與簡氏之間 的友誼。眼見兩家日益密切,瑤芳也嗅到一絲不同尋常的味道——據韓燕娘說,簡氏曾假意抱怨過,楚王那裡曾說過要她家兩個兒子到王府去讀書的,哪知道小兒子 不樂意,只得作罷。

    瑤芳也有些疑神疑鬼,先是王才人十分可疑,現在這薑長煥也夠可疑的,難道第三個人已經出現了?自己行動不方便,張先生就成了最好的傾訴對象。

    張先生這回卻不擔心了:「小娘子不是說了麼?薑千戶家要真明白了事情,才是好事呢。」

    瑤芳道:「我只覺得他家二郎有些奇怪,要說是重活了一回吧,又太幼稚了,他舊年還扯過我辮子呢。」

    張先生一噎:「那就不是他,或是他父親,或是她母親,旁人不說,咱們何須點破?彼此心照不宣便好。」

    瑤芳點頭道:「也是。」什麼時候把柳家的事情透給簡氏知道吧,這樣就沒有什麼後顧之憂了。她攔不住旁人想歪。

    張先生道:「容尚書那裡,已有令尊數封數說楚王不是的書信了,連禦案上,也有他挑剔楚王的言辭。然而據我看,陛下只是想約束敲打楚王,再也想不到他會有異動 的。然而,楚王府裡藉口去年夏秋雨水頗豐,甲仗兵器銹蝕腐壞,原先撥給的皆不堪用,請求更換抑或就地採辦。總數在這個數。」比了兩個手指頭。

    「兩百?」

    「兩千。」

    瑤芳嚇了一跳:「這麼多?怎麼可能?朝廷諸公難道都是死的?」

    張先生道:「是庫裡的也黴壞了。小娘子想,一個人總不能只穿一套衣裳,總要有一些備更換的。兵器亦如是。我想他在攢造時再多造一些,總數當在三、四千。」

    「已經這樣了,朝廷還不警覺麼?」

    張先生道:「朝廷眼裡,天下藩王之皆反,只有一人不會反,那就是楚王。」

    瑤芳發現自己竟無言以對,是啊,誰會以為傻子會造反呢?現在這楚王雖然不傻了,卻是個十足的呆子。從他那裡割點肉、刮點油,也就是了,皇帝都沒想過把他弄死。

    瑤芳毅然道:「眼下顧不得那麼多了,不如向家父分析利弊,讓他上書,阻攔此事。藩王甲仗過多,不是好事,五百足矣!朝裡有容尚書,不會叫家父叫大虧。一旦楚王事發,家父反是功臣了。連容尚書也能跟著有些好處。」

    張先生猶豫地道:「若是令尊被調走了,又當如何?則此地暗防楚王的人就少了一個,百姓……容我再想想。」

    瑤芳還有許多事情要賴他奔走,不好緊逼,只得同意。

    令師生二人想不到的是,本州同知,那位倒楣的給舉人知府做副手的進士同知,他上疏朝廷了!矛頭直指楚王,言其欲意圖謀不軌。

    大正月的,他就捅了一個馬蜂窩,皇帝再想敲打藩王,也不能由著人隨口就說他堂侄要造反。更可恨的是,這一年正旦,因皇帝新得了兒子,各地藩王以道賀為名趁機 齊聚京城,也是借著機會見識一下京城繁華。平素無故連封地邊兒都走不出去的人,好容易得了機會,不止是自己一個,老婆孩子、得寵的小老婆都帶上了。

    一到京裡,有人說皇帝傻叔叔家的呆弟弟要造反?道賀的藩王集體改到宮裡哭號來了。

    而青竹,在瑤芳面前捅了另一個馬蜂窩。此人平素沉默不語,木木呆呆,瑤芳萬沒想到,她頭一回在自己面前說長句子就帶來一個讓她頭髮都要豎起來的消息:「老爺對太太講,同知大人上書前,還在與老爺講,要結親家。」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6 11:58 AM

第59章 蘿莉撈胖墩

    青竹來報信的時候,綠萼正在一旁伺候筆墨。瑤芳慢慢地寫著給彭敏的回信,彭敏上封信裡寫道,她哥哥彭海返鄉考試去了,家中只有父母與她們姐妹倆, 邀賀家姐妹到甯鄉來玩。瑤芳思忖著,韓燕娘就快要生了,等生了之後家裡事多,至少麗芳是走不開了的——得分擔家務。不如趁現在,一應事情都還沒有發作起來 去鬆快鬆快,權當是春遊了。

    她寫的,就是答應邀請的信。孰料信寫到一半,青竹就過來丟下去了這麼一個驚人的消息。

    瑤芳手上一頓,「流水潺潺」的潺字就變成了一團墨黑。不動聲色地丟下了筆,將信紙扯爛了丟到筆洗裡。瑤芳接過綠萼遞來的熱手巾擦去指上墨痕,輕聲問道:「什麼時候的事情?」

    綠萼肚裡吃驚,心道青竹不聲不響,何時消息這般靈通了?二姐兒也是,不問因由竟是信了麼?

    瑤芳倒不是全信青竹,而是以賀敬文的心情來推測,到了湘州府這麼個地方,要給麗芳找個門當戶對的婆家,也不是那麼容易的。頂好是書香門第,家業還得殷實些, 還不能辱沒了知府的嫡親閨女。三樣一湊,可選的就少了許多。同知進士出身,兒子是個秀才,這樣的條件當然是合適的。

    青竹自己先懵了:「二姐兒信我?」

    瑤芳將手巾交還綠萼,在圈椅裡坐下後才抬眼看她:「你逗我?」

    青竹頓了一下才搖頭:「並不是。」

    「那不就得了?」這樣不在乎的語氣讓青竹不知道要如何應對,卻聽到瑤芳輕輕地問問道,「你也遇到過差不多的事兒?擔心老爺胡亂就將女兒嫁了?」

    青竹的臉上血色褪盡,驚駭地看著瑤芳:「姐兒……」怎麼知道的?

    瑤芳唇角勾起一絲笑來,怎麼知道的?還不是明擺著的事情麼?長成這個樣子,也不像是當成瘦馬來養的,那就是出身不算太差。要是被胡亂拐來的,到了賀家這麼個 還算寬厚的主人家裡,這二年下來也該養出幾分天真爛漫來了。算來算去,也就只有那麼一兩種可能:一、家裡遭過大災,只剩一個;二、被家裡人賣了。遭了災 的,遇到不打不罵還教讀書的人家,家主還是知府,多少會透出一些求援的意思來。青竹並沒有。

    餘下的,也就只有一種可能了——大約是被親人傷了心的。讀過書的孩子,比胡摔亂打長大的,總是要心思細膩一些的。

    賣這詞,含義很廣。

    綠萼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轉了一陣兒,約摸聽懂了主僕對話的意義。二姐兒是怎麼知道青竹來歷的,她猜不出來,只要知道二姐兒猜對了就行。感慨一下自己還有娘護著,青竹的母親卻護不得女兒,又覺得青竹比自己還要可憐了。

    瑤芳不知綠萼所思,知道了一定要笑的:青竹經歷的,比你想的更可憫。一個一直悶頭不吱聲的人,突然說話了,就是這件事情的刺激太大。青竹在擔心,擔心賀敬文 為了「信義」叫閨女跳火坑。這個節骨眼兒上得罪了藩王,那位同知的下場不會好,誰嫁到他家都是跟著受罪,而且很難說什麼時候能夠翻身。青竹大約是被她的父 親為了某些事情而犧牲的嬌女,先前也捧在手裡養著,事到臨頭,卻又不管不顧了。

    而青竹,比瑤芳判斷的更加機敏一點。

    「青竹,以後你跟綠萼一道讀書吧。」

    青竹更糊塗了:「二姐兒,我……」

    瑤芳正色道:「讀書吧,有用的。譬如現在,我要沒讀過書、經過事兒,就看不透、破不了局。」與同齡的孩子說話最好了,哪怕高深莫測一點,他們也只會覺得你比他們厲害、聰明,而不會想得太多。

    青竹訥訥地道:「那……有甚麼好呢?知道得多了,越發難過。」

    瑤芳不再深問她身上發生的事情,這樣的瘡疤輕易不好揭的,只說:「你隨我來吧。綠萼,你也來,咱們去太太那裡。」

    綠萼脆生生答應了:「今年倒春寒,姐兒稍待,我去取斗篷來。舅老爺那裡對咱家可真好,年年都有好皮子送。」

    瑤芳道:「那是心疼太太呢。」

    青竹立在一旁頗不自在,又默默地跟綠萼過去搭了一把手。綠萼這會兒才覺得青竹有一些「自己人」的意思了,輕輕問道:「青竹阿姐,你怎麼知道老爺跟太太講的話 的?」青竹抿抿嘴唇,躊躇一下,還是說道:「我打那裡路過。人當你是啞巴的時候,在你面前說話就會漏些口風。」

    瑤芳耳朵抖了抖,笑著搖了搖頭。

    ————————————————————————————————

    主僕三人到韓燕娘正房的時候,正聽到韓燕娘在與賀敬文講道理:「並未換庚帖,連相看也無,又不曾說死了答應,此事如何能作得准?」

    賀敬文的聲音也充滿了猶豫:「話雖如此,可若是就此抽身,不是君子所為。」

    韓燕娘怒道:「你這是真要把大姐兒給他家?他是什麼人吶?與你說過一回,也不管人家孩子父母答應了不曾,這孩子就是他們家的了?還有沒有天理王法了?該不會?」韓燕娘的聲音裡又充滿了懷疑,「你不會已經答應了吧?」

    瑤芳一擺手,阻止了門邊婆子打簾子的動作,站在外面靜靜地聽著賀敬文有點慌亂的辯解:「我並不曾答應的。可是,當時我也沒有拒絕吶,只說,回來想想,唔,他家小兒郎人品學問皆好,會是佳婿。」

    「你這還不是答應?」韓燕娘怒拍桌子,她的肚子已經很大了,要不是揣著孩子行動不便,賀敬文這會兒已經被她揍扁了。

    賀敬文道:「沒有沒有,沒有說死,真個沒有啊,也不曾交換信物!夫人知道的,我是想要個進士女婿的,他家兒子連舉人也還不曾考上。便是要答應,也須得他兒子中了舉才行。夫人息怒。」

    瑤芳磨了磨滿口白牙,扯出一個帶點猙獰的笑來,開口卻是一片欣喜之意:「娘!娘!我有事要說與你聽。」

    韓燕娘隔著窗子道:「進來說,外頭冷。」

    主僕三人進了正房,瑤芳眼角瞥到賀敬文正在揉膝蓋,衣裳前擺還皺了一塊,微笑著向父母問好。對韓燕娘道:「阿敏來信了,問我們要不要過去玩耍呢。」韓燕娘扶 腰笑道:「你昨天已經說過啦,不是說了麼?三月裡天氣暖和了就去住幾天。」彭家她是放心的,賀敬文也挺放心,兩人都答允了,還商議好了到時候與到州府敘職 的彭知縣同行。

    瑤芳睜大了一雙無辜的眼睛:「是麼?我說過啦?哎呀,我一定是太開心了就忘了。」

    韓燕娘笑著摸摸她的臉:「就開心成這樣了?」

    賀敬文見狀,說一句:「你們說話,我到前頭去,恐怕還有新消息……」拔腳就要開溜。急行到口門卻與麗芳撞到了一起,賀敬文是個文弱書生,麗芳卻不是個嬌怯小姐,近來頗得韓燕娘風範,直將親爹撞了個四腳朝天。

    撞完了,麗芳一低頭:「爹!」將人扶了起來,口上還埋怨,「爹跑恁快做甚?也不叫人打簾子,我都沒看著你。爹你別急走,我有事兒請教呢。」

    賀敬文揉著腰,呲牙咧嘴:「甚事?」

    麗芳先跑到韓燕娘那兒給她腰後墊了個墊子,才故作不經意地問道:「聽說,同知自己作死了?」

    瑤芳噗哧一笑,這姐姐門兒清呢,也不曉得這裡有沒有她的探子。照她這急匆匆的樣子來看,多半是知道了些什麼。不好叫姐姐孤軍奮戰,瑤芳捧場地問:「他做了什麼?」

    麗芳道:「哦,我才從外頭回來,聽說他上疏誣告楚王謀反。」

    賀敬文沉聲道:「女孩家家,不懂事兒不要亂說。楚王確實出格了。」

    瑤芳奇道:「爹知道?爹手裡有證據?」

    賀敬文狼狽地道:「沒有!」他就是瞧楚王府不順眼,究其根本,還是最初在王府出過醜。後來越看人家越像賊,當然,現在經同知一參,他也覺得楚王不對勁了。

    瑤芳臉上更堆出了好奇模樣:「爹在這裡好幾年了,都沒有證據,同知怎麼弄到證據的?他做了多久啦?他不是爹的副手麼?做事不跟爹說的麼?」

    麗芳道:「誰知道他發的什麼癔症!」

    瑤芳支頤看向麗芳:「原來是發了癔症。我就說呢,聽說藩王都在京裡,楚王父親薨了,可叔叔伯伯還在。他這麼欺負人家侄子,難道不怕人家叔叔伯伯生氣,也尋他兒子侄子的晦氣?他家孩子可真是可憐了,父債子還,可要怎麼辦呢?」說著,還故作老成地歎了一口氣。

    韓燕娘與麗芳交換了一個眼神,麗芳笑眯眯地將妹子攬了過去,在她頰上親了一口:「你呀,裝大人兒。」

    韓燕娘歎道:「我一最孩子裝大人,二怕大人像孩子。看著你們就頭疼,大姐兒,帶著你妹妹去給彭家丫頭回信吧。她信還沒寫呢,三月裡收拾一下,你們回寧鄉看看。」

    麗芳答應一聲,笑嘻嘻地摸了一把韓燕娘的肚子,拉著妹妹溜了。綠萼拖著有點發呆的青竹,也緊追著姐妹倆走了。未及走遠,便聽到韓燕娘說:「你還真是個呆子,他想好了出路了呢,他做個諍臣,卻好叫兒子做你女婿,縱他死了,你也得照看著他兒子,打得好算盤!」

    賀敬文強辯道:「他也是一片忠君愛國之心。」

    韓燕娘無賴地道:「我婦道人家頭髮長見識短,看不懂人心,就知道結果!他要抬棺死諫,他的兒女縱不託付給你,只要落了難,我也當自己的兒女一樣照看,這是道義!可他明知道是這麼個結果,還要議婚,就是算計你,拖你下水,我是萬萬不肯答應的。」

    賀敬文還在猶豫,韓燕娘道:「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他做事前可曾與你商議?眼裡可還有你這個上峰?你便是覺得王府不妥,就更不好現在將自己也折進去了。你要為一個名聲,把閨女往火坑裡推?」

    賀敬文終於喪氣地道:「我沒有要這樣的。」

    門外,小姑娘們早停住了步子,麗芳咬牙切齒地對妹子道:「聽聽聽聽,這還在猶豫呢。你記著了,以後遇著這樣的事兒,寧可就去死了,也不要他們如願了。」

    瑤芳道:「沒到那一步,爹好臉面,給他個說得過的理由就行了。他已經被說服了,走吧,給阿敏回信去。」

    ————————————————————————————————

    出了正房的院子,瑤芳不去麗芳那裡看她生氣,逕自帶了綠萼與青竹回房,繼續寫她那沒寫完的信。一面寫,一面問青竹:「怎麼樣?跟我讀書麼?」

    青竹輕聲道:「姐兒這是沒遇著大事兒,真要到了非選一個不可的時候……」

    瑤芳笑道:「那又如何?多懂一些的人總比少懂的人活命的機會大些。你要不是讀書識字、心裡有數,也站不到我跟前來。這個家,沒遇事的時候,待人還是不錯的,不是麼?」

    她缺人手,而青竹會是個不錯的幫手。

    先前還不覺得,在張老先生那裡受教越多,接觸外頭的事情越深,越發覺得身為女子被禁錮在內宅裡是多麼的不方便。然而她又無法接觸外男,終究是要通過別人來做 一些事情。要她現在調教男僕,也是不現實,可用的,唯有女僕。禮教大妨再深,女僕跑腿辦事卻是不禁的。要讓女僕頂男僕的用,對女僕的要求就相當高了。

    青竹最終還是動搖了,輕輕地點了點頭:「好。」

    瑤芳輕歎一聲,她能用的人實在是太少!有心再買幾個人來,韓燕娘現在的狀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如等到韓燕娘生完了孩子,買乳母、丫環的時候,一併提一 提。那個時候麗芳也差不多要出門子了,也要陪嫁,陪嫁要從家裡抽人手走,再買新的添補回來調教。瑤芳只能等那個時候再跟著挑人了。

    「來,我先看看你學過多少了。」

    自此,瑤芳亦主亦師,便親自教導著兩個侍女,彼此間情份漸與旁人不同。聽說同知被罷官,其子也被奪了功名,皆遣還原籍,也只是微微一哂。對上綠萼與青竹不解 的目光,輕聲道:「他們,活不久了吧。」當年也是,就沒幾個人信楚王會反,而楚王則是有備而來,多少明眼人就這麼死了。

    雖不知道同知是出於何等心態參了楚王,不能說他這件事情做錯了,相反,瑤芳還要感激他就這麼將事情挑破,引來有識之事注目。但是,一頭做烈士,一頭還要拉旁人家閨女陪綁,這就叫人噁心了。還是叫他們自己去死吧。

    賀敬文到底還是沒有死挺著跟同知一條道走到黑,既不曾附和他參楚王一本,也未上疏為他說什麼好話。只送了百兩銀子便罷。蓋因賀敬文也收到了來自朝廷的訓斥, 道是他這長官做得不好,居然縱容同知誣告誹謗。連容尚書都寫信來,再三叮囑:縱你心有疑惑,彼行跡不彰,萬毋打草驚蛇。

    容尚書何等精明之人,曉得賀敬文是個呆子,多半是真嗅到有些不對的地方了。奈何楚王府每天往京中大把灑銀子,拿人的手短,多少人雖瞧不上楚王家裡呆傻相繼,卻也要為他們說些好話。何況,他們是真的不覺得楚王府會反。

    賀敬文憋憋屈屈地將信折好了,唯一可欣慰的,乃是「打草驚蛇」四個字,看得出容尚書也有疑心了。哪知才收到容尚書的書信,又有消息傳來,同知一家在路上遇到河水暴漲,船翻了,到現在還沒找著一個活口。

    更讓他糟心的是,他家大閨女有些向「逆子」的方向變化,大概是知道他似乎要為了做個君子,險些將自己就這麼不明不白扔給同知家裡,麗芳對這個父親相當地抵觸。

    遇上這種事情,韓燕娘也是無法勸導麗芳的——她不敢。生怕說了賀敬文的好話,麗芳腦子一熱,什麼都依著這麼個不通俗務的親爹,那到時候韓燕娘哭都來不及了。只一琢磨,便給彭娘子去了一封信,寫道:近來城中煩悶,送愛女往甯鄉去小住散心。

    約好的三月暮春,硬生生提前到了二月中旬。彭娘子約摸也知道賀敬文受了訓斥,只不曉得賀家還有慪氣事,欣然回信,道是屋子已經灑掃好了,只等姐兒們來住。

    瑤芳一路便跟著姐姐,帶著兩個滿眼崇拜的丫鬟剩車往甯鄉進發了。綠萼本性活潑,青竹的抑鬱之氣也減了不少,兩人陪侍瑤芳乘同一輛車。綠萼伸頭看看車邊沒人,只有車轅上坐著個車夫,縮回腦袋來小聲問瑤芳:「好姐兒,你是怎麼知道同知要死的?」

    她雙眼亮晶晶的,幾乎給了瑤芳一種正在甩尾巴的錯覺,伸手揉揉綠萼的腦袋,手感還不錯。掩口打了個哈欠,瑤芳道:「謀反是大罪,他拿這罪名壓不到人,旁人如何肯干休?」

    綠萼駭然道:「是是是是楚楚楚王?」

    瑤芳閉上眼睛,青竹拉拉綠萼的手肘,輕聲道:「噤聲。」又問瑤芳要不要話梅。瑤芳道:「你們吃吧,我養養精神。」青竹輕聲道:「姐兒是去鄉下散心的,不必委屈自己,與彭家姐兒說不到一處也無妨,還有大姐兒在呢。」

    瑤芳睜開眼睛看著她,目光裡帶上一絲玩味:「我怎麼與她們說不到一處去了呢?」

    這回輪到綠萼拉青竹了,瑤芳看了便笑道:「你們兩個不要弄鬼。是啊,我跟小孩子說不大到一塊兒去呢。不礙事,人生在世,總有一些事要忍,有一些事情不須太關心。」兩個丫頭都不笨,缺的只是指點而已。

    綠萼若有所思:「可人要是相處得少了,就疏遠了呀。與彭家姑娘們交好,也不失體面的。」

    瑤芳笑道:「有人傾蓋如故,有人白首如新,有人無話不談,有人相對無言。若是這些人都不是壞人,又不想傷了他們的心,要怎麼辦呢?不同的人,就有不同的相處 之道。彭家姊妹是我夥伴,卻又說不到一處去,怎麼辦呢?就少說些,讓說得到一處去的人說,我只要安靜笑笑就好了。」

    青竹用心記著,心裡很是詫異,初時道是這姐兒一時興起,然而念她一片赤誠,倒也記著這份恩情。再聽今日之言,卻不止是一時興起這麼簡單,哪怕太太再給她生個妹妹,也不過教導到這個份兒上了。

    瑤 芳一次並不講太多的道理,說多了也怕她們記不住,說完這一段,也不閉目養神了,拔開簾子一角,望著返青的遠山出神。那裡有數條小徑可通往省外,她手裡那份 新繪的輿圖上標得清楚,何處有山洞可棲身、何處又有山溪泉水可飲用,哪道坡緩,哪條路陡……只盼這份地圖沒有派上用場的時候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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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寧鄉縣衙,彭娘子早帶著兩個女兒來迎,笑吟吟地打過了招呼,一手一個,將賀家姐妹領到她的正房那裡去。

    此處原是韓燕娘的住處,現在倒是歸了她了。瑤芳一抿嘴兒,退後半步,由著麗芳上前應酬。麗芳在家裡憋悶得狠了,見了彭家母女頓時笑靨如花。向彭娘子代致韓燕娘的問候,又命呈上禮單,其次才是與彭敏姐妹倆見面。

    彭娘子嘖嘖稱奇:「這才多久沒見?大娘就是一副大人模樣兒了。」

    麗芳臉蛋通紅,眼睛卻閃亮:「那是。」

    彭娘子就喜歡這樣大方的姑娘,更贊了她好幾句,又問瑤芳:「二娘怎麼不說話?累著了?是我的不是了,有洗好的熱湯淨面。」

    瑤芳含笑道:「是有些顛著了,還是伯母疼我。」

    「那是,我最疼你啦。」

    彭毓便笑著不依:「我呢?」

    幾人笑鬧一陣兒,彭娘子親自領姐妹倆去安置,晚間又設宴,倒也共樂融融。麗芳也將家中煩惱拋到腦後,說些書坊的事兒。彭敏打聽逍遙生的事兒:「能不能叫他一 回多寫一點兒啊?」麗芳也說不好這個事兒,畢竟趙琪還是要複習備考的,只得道:「他要能按時交稿子我就謝天謝地了,寫完了這一個,不再寫了也未可知呢。」

    彭敏遺憾地道:「怎麼就不寫了呢?也不耽誤他多少功夫呀。」

    彭娘子怒道:「又說沒邊兒的話,他要科考的,怎麼可以分心?都吃飯!」罵完姑娘,又慈愛地對瑤芳道,「二娘嘗嘗這個,這是去年的冬筍,揀了最嫩的醃的。」瑤芳很捧場地挾了一筷子嘗嘗,味道確實不錯,彭娘子見她吃得香甜,笑得眼角皺紋都深了。

    彭家的招待很是不錯,然而瑤芳卻頗覺有些不便——消息來源少了,能說話的人也少了一個張先生。而無論是彭娘子還是彭家姐妹,她們說的,她很少感興趣,卻又不得不陪著。旁人不覺,她自己卻頗覺乏味,連教青、綠二人讀書的時間都被擠得沒影兒了。

    然而這樣的交際又是不能少的,沒道理去人家做客,卻不理主人家。過不兩天,瑤芳便想到一個藉口,悄悄兒對麗芳等人說,她也想寫書稿,忽然想起來了,叫人不要打攪。

    彭毓頗為歡喜,央著她必要頭一個看。麗芳與彭敏卻有些發笑:你才十歲,寫甚書稿?在能夠說親出嫁的大姑娘眼裡,瑤芳可不還是個半大孩子麼?

    瑤芳也不分辨,只將門一關,把她們都關在了門外,沒兩天,就拋出一卷書稿來,寫的是:受欺辱女扮男裝,頂門戶踏入科場。

    此書極合麗芳胃口,連彭敏彭毓都看住了,催要下一回。瑤芳卻說:「哎呀,一時寫得多了,想不出來了,我要出去發散發散,才能寫出下回來。」恨得麗芳牙癢,看著她的背影對彭敏道:「回家去我必日夜盯著她,寫不完不許她吃飯睡覺!」

    彭敏口裡猶豫著說:「這不好吧?」可眼裡管出來的意思卻全然相反:快榨出下一卷來!

    如此在彭家住了一個月,書稿只寫了三回,瑤芳卻得了許多清淨。寫著寫著,自己也來了興致,心裡列了一個長長的計畫,要寫到這女主人公封侯拜相才好。麗芳不知 道她的計畫,只知道這書她很是喜歡,便作主印了一些,倒是頗受閨閣女子喜愛,連一些青年男子也命人買了書去看,茶餘飯後,聊作笑談。

    唯麗芳十分著急:自打回到家裡,瑤芳的事情就多了起來,不要說關起來寫書了,連催問都要避開父母。麗芳心中怏怏不快,更兼家中父母又在考慮為她說親的事情。 五月裡,趁韓燕娘還沒有生產,她便拖著妹妹,要往寧鄉「消夏」,等到八月回來,韓燕娘可是要生了,就再沒機會這般輕鬆了。

    韓燕娘知曉其意,也不願她在家裡與賀敬文慪氣,欣然同意了。羅老安人聽說之後,命宋婆子傳話給韓燕娘:「等你生完孩子,可要給大姐兒收收心!她好說人家出門子了。」

    韓燕娘唯唯而已。

    那邊姐妹倆已經輕車熟路,在彭家住下了。瑤芳依舊得空往江邊吹風,只丟下半截「邊關烽火君將行」的書稿,留下麗芳在房裡看到一半跳腳。要抓妹子寫下文,才發 現瑤芳已經施施然帶著丫頭,乘車往江邊看景去了。怪只怪她急著看稿子,沒留神妹子當時說的是:「我出去散散心。」她居然還點頭答應了!還說「多帶兩個 人」。

    彭娘子特意命自己家的管事娘子帶著兩個人相陪,麗芳又命陪同前來的兩個賀家護院跟著,一氣護送到了江邊兒。管事娘子還在嘀咕:「小娘子,這會子江邊沒甚好看的。」卻依然不能打消瑤芳出去看看天寬地廣的決心:「你不懂。」管事娘子只得閉嘴。

    到了江邊,瑤芳不看紅花綠樹,只看川流不息,背著手臨江遠眺……

    等等!江裡翻滾的那是個甚?!咦?還有人喊「救命」?這是有人落水了啊!

    瑤芳對自家護院道:「有人落水了,尋個竿子,撈人吧。」

    護院還想逞強:「我們都會水的。」

    瑤芳道:「常在河邊走,沒有不濕腳的,取繩子系在腰上再下水!」

    這般吩咐十分周到,管事娘子心道,這知府家的千金就是不一樣,樣樣想得周到,就是人怪了點兒,不看花不看戲,跑來看江水!

    瑤芳不管她是怎麼想的,眯著眼睛等結果。賀家護院水性不錯,不多時便撈上來一個半胖不胖的小子,還有一個小瘦子。瑤芳與那個胖點的一打照面,兩人都吃了一驚:「怎麼是你?」

    薑長煥是怎麼跑到江裡去的?!

    沒道理啊,姓江的都不掉江裡了,姓薑的卻掉了進去。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6 03:03 PM

第60章 蝴蝶在這裡

    半刻之前,打死賀瑤芳她也想不到會在江裡把薑長煥給撈上來。

    【這小子是怎麼到這裡來的?】

    彭家僕人不認識姜長煥,但看得出他的衣衫是好料子,一番驚訝之後,也上來要幫忙。管事娘子還問:「二娘認得這小郎君麼?」

    青竹與綠萼是都認得薑長煥的,這小子倒是經常往賀家跑,賀家上下沒有不認識他的。青竹還是一張沒有太多表情的臉,綠萼的表情就很精彩了:「賀小郎?」認完了人又望向瑤芳,仿佛在向她求證。

    瑤芳小心地半蹲在薑長煥身前,晃了晃手指:「沒嗆壞吧?把他倒過來控控水。」本來行為就有點怪,別再給水泡得更壞了。

    薑長煥正嗆著水,聽她用這種「衣服濕了擰一擰」的口氣說自己,氣得「噗」的一聲,把肺裡的水都氣出來了。瑤芳半蹲在他身前,見他噴水,也不起身,貓著腰噌地後退了兩步,堪堪避開了。

    賀家護院心虛地收回壓在小胖子肚子上的手,訕訕地道:「吐出水來就好了。」

    瑤芳左看右看,無奈地抽出自己的手絹兒遞給姜長煥:「擦擦臉吧,你怎麼掉江裡啦?去個人,給薑千戶家裡報個信兒。大活人不見了,還不得擔心死?來,搭把手,將他扶到車裡去。」

    薑長煥腦袋還有點懵,被架上了車,眼睛直勾勾地看著瑤芳忙上忙下,吩咐人報信、向人說明他的身份、命人將他的小廝也給扔到車夫身邊兒。她自己也爬上車,將一塊乾淨的布巾罩到他的頭上:「擦擦頭髮。」

    薑長煥還沒醒過神來,笨拙地捂著腦袋,頭髮上的水滴滴答答落到了脖子裡,他忙按著布巾將脖子也擦了。頭髮上的簪子早不知掉到哪裡去了,他的形象十分狼狽,擦了幾下,好歹是緩過氣兒來了,薑長煥才發覺自己的境況有些不大對頭——擦!我被她給撈出來了!這可怎麼辦?

    他父母十分寵愛他,長子是用來繼承家業的,幼子是用來疼的。只要別養成孽子,簡氏覺得就很好了。不幸的是遇到了皇帝特別照顧窮親戚,姜正清堅定地要嚴格教導 兒子們。以往沒什麼追求也就罷了,如今於宗室內擇其優者授官,是給宗室開了個別樣的科舉。簡氏再疼兒子,也得依著丈夫操練姜長煥。讀書、習武,都是不能少 的。

    習武時天熱,薑長煥也好跑到水邊兒上玩耍納涼。男孩子皮一點兒,誰都覺得是正常的事兒。跑馬熱了、練拳累了,涼浸浸的江水裡 泡一泡,怪舒服的。父母都不禁他,禁也禁不住,孩子大了,會翻牆會上樹。他也會水,身邊又有人跟著,從來就沒出過事兒。不幸的是跑到賀家好幾回,也沒見著 那個揍了他的仇人,心頭火有點大,這回游泳消暑的時候遊的就有點遠。一不小心,被卷沒了。

    載沉載浮之心,直覺得自己犯賤犯得連命都要搭上了。

    春日裡,從她哥哥口裡知道她某日要去書鋪,那一日果然在書鋪「偶然」見到了她,卻在書鋪不遠的巷子裡堵人的時候被胖揍一頓。太可氣的!這樣的凶婆娘,一定是 嫁不出去的!更可氣的是,自己親娘都不相信自己是被個凶丫頭揍的!還拿來跟笑話兒似的說給知府家娘子聽,兩個女人笑得前仰後合的。

    越想越生氣,這還是親媽麼?!薑長煥憤憤地用力擦著頭髮,綢衫帶著水,嗖嗖作響,星星點點的水珠在車廂內飛濺。兩個丫環不好說什麼,瑤芳頰上一片濕潤,微一皺眉,平和地對他道:「你少用些力,慢慢擦,別把頭髮都拉斷了。」

    薑長煥渲染在「我被她救了」的悲情之中,凶巴巴地道:「要你管!」

    綠萼兩道眉毛都豎了起來,若非顧忌身份,早要罵起來了。瑤芳卻只是淡淡看了薑長煥一眼,看得這小子心都涼了——這特麼是什麼眼神兒啊?久遠的記憶被翻騰了出來,確切地說,也不算太久,就是他爹在授了千戶實職之後,一家人往吳王府裡辭行,他被母親帶著見了吳王太妃。

    老太妃很是和氣,他也恭敬有禮,得了太妃的賞,不想吳王世孫看中了他新拿在手裡的一隻木雕的小馬,必要要。他心裡雖不很痛快,還是很給面子給遞給了世孫。當 時老太妃看著曾孫,也就是這麼一眼,世子妃忙不迭將世孫抱走,太妃微笑著說了一句:「小孩子不懂事。」驚得他寒毛都立起來了。

    【蒼天!她那是什麼眼神?!當我是不懂事的孩子麼?我哪裡不懂事了?我讀書認真、弓馬……也很嫺熟好吧?會哄爹娘、會逗……咳咳,你爹!打從見了面……等 等!】薑長煥的手停了下來,臉色比被灌了一肚子水的時候還難看。這熊孩子終於發現,自己有些事情好像處理得不太對。更悲催的是,他發現自己喜歡上了一個把 自己當不懂事的小孩兒的姑娘。

    悄悄再看瑤芳一眼,怎麼看怎麼覺得她長得好看——原來我挺喜歡她的啊!薑長煥扯下布巾捂在臉上,深感自己過去兩年丟人丟大發了,還浪費了許多時間。家裡爹娘琢磨著給他哥說媳婦兒的事他頗有耳聞,難免開了一點這方面的竅,較之同齡人,他想的也就多了一點。

    多了這一點,就要了親命了,越想越臉紅,險些呻吟出聲——我怎麼就這麼傻呢?之前一定傻透了啊!哪有那樣傻兮兮的去招人白眼,還自鳴得意,以為人家會多看我兩眼的啊!!!

    瑤芳見這孩子一會兒如全拼頭髮,一會兒又捂臉當雕像,生怕他自己把自己給悶死了。歎一口氣,輕輕戳一戳他的上臂:「別蒙臉,擦擦頭髮,到了縣衙洗澡換衣裳就好啦。你出了這樣的事兒,令尊令堂哪怕責駡幾句,也是因為擔心你。以後不犯就好啦。自己小心著些兒。」

    聲音輕輕的,入耳能把人都烤化了,薑長煥覺得自己整個人就像鐵匠剛從爐子裡掏出來的紅鐵塊兒,快能把濕衣服都給烤幹了。胡亂點點頭,想想不對,又把布巾罩腦袋上慢慢擦了起來。

    瑤芳輕聲道:「甯鄉縣的彭知縣與我家是熟人,我與阿姐現借住在他家,你且安心住下,等著家裡來人接你。」

    白布巾上下動了兩下。

    「到了那裡,我說與彭娘子,請個郎中給你看看,許要喝些壓驚的藥。」

    白布巾又上下動了兩下。

    瑤芳自己養過兒子,對乖巧的男孩子很有一點移情作用,見他袖子還在滴水,對青竹道:「取咱車上的盆來。」要給他擰袖子上的水。薑長煥兩隻耳朵通紅,熱得要冒 煙了。又想車走得慢些,一直這麼共處一處才好,又覺得渾身濕答答的很尷尬,想快些擺脫這狼狽的樣子,打理得乾淨清爽再出現在她面前。

    ————————————————————————————————

    到了縣衙,管事娘子跳下車往後衙跑,三言兩語將事情說與彭娘子。彭娘子聽了,忙命人:「洗了熱水來,再去尋幾件乾淨衣裳。哎,先拿大郎小時候的舊衣服對付 著,去外頭成衣店裡趕緊買兩套衣衫來。去把老爺叫來,就說我說的,讓人派兩個人去湘州府裡送信兒,別忘了也告訴知府一聲兒。」

    有她照應,薑長煥一進後衙就被引到彭海的院子裡,沐浴更衣,連他的小廝也被洗刷一新。薑長煥剝去濕衣服,發覺衣裳沾在了身上,頗顯身材,而自己的身體,肥白 可愛,卻不夠男子氣概,又是一陣尷尬——都被看了去了!頭上還有些癢,一摸一把泥沙。想淹死在浴桶裡的心都有了。

    磨磨蹭蹭洗完澡,成衣店的衣裳都買了回來了,彭海的舊衣也不用穿了。薑長煥對著菱花鏡努力調整了一下表情,沉著地對賀家僕役道:「承蒙關照,還請引我見見主人家,當面致謝。」

    他去尋彭娘子道謝的時候,彭娘子正與四個姑娘一處說笑。麗芳等聽說瑤芳從河裡撈裡一個胖子來都覺得新鮮,等聽到是薑長煥,又覺得真是太巧了。聽薑長煥來了,幾人也不甚避讓——都是半生不熟的熟人,姜長煥年紀又小。

    只見薑長煥一身新衣,面色雖然還有一些不大好,卻十分有禮地向彭娘子道一聲:「叨擾了。」又有點僵硬在向瑤芳道謝。

    瑤芳大大方方地道:「小郎君不必客氣,家父家母與令尊令堂皆友善,知道了只有高興的。」

    薑長煥心裡懊喪,也知道事情急不得,自己的記錄太差。清清嗓子,轉請彭娘子通知家裡。彭娘子笑道:「已經遣人去啦,你只管在這裡歇著就是。頂多明天,你家裡就來人接你了。」

    麗芳與彭敏將要及笄的年紀,對一切男女之事都有很多隱密的好奇與聯想。見薑長煥面紅耳赤,如此不好意思地看瑤芳,還過一陣兒看好幾眼,不免就想到了許多。兩人頭碰頭,神色曖昧地笑笑,又湊到瑤芳跟前:「噯,那小子在看你,是不是……」

    麗芳原是討厭薑長煥的,因他「欺負」妹妹,然而賀成章漸漸對他印象有些改變,多少影響到了麗芳。現在又看他這個樣子,麗芳又生出一種隱秘的快感來——小子,欺負我妹子的時候可曾想到有今天?

    瑤芳知道,小姑娘在這個年紀很好說這些個八卦趣事,越辯白她們說得越起勁兒,不辯白便又坐實了流言。好在她有殺手鐧:「咦?突然想寫話本了,可我要心情不好,就寫不出來了,要不就要寫死個把人,死誰好呢?」說完,拿眼睛瞟著兩個年長的姑娘。

    彭毓看戲看到開心處,噗哧笑了出來,又急急捂住了嘴巴,也笑著看姐姐們。

    麗芳恨恨地道:「算你狠!誰都不許寫死,趕明兒印出來,你想書鋪被人砸爛菜葉麼?」

    薑長煥的耳朵動了一動,又轉過頭去與彭娘子說話,言語裡頗多懺悔,悔不該魯莽行事,令父母擔心。天下父母豈有不喜歡懂事孩子的道理?彭娘子打著包票:「一定為你說好話。」又說薑長煥年幼,還落水受驚,命人好生伏侍他去休息。

    待薑長煥離開後,彭娘子又贊瑤芳「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她也看出了一絲端倪,這小男孩還沒學會藏好心思,然而做為長輩,彭娘子就不好輕易拿此事來打趣。觀瑤芳無此意,她要說了令人多心了,豈不要釀成禍事?還是別插嘴的好。

    幾人說不多時,麗芳便要押著妹子去寫書稿,彭娘子道:「過兩天再寫吧,這一天夠折騰的了,用過了晚飯就早些休息。我看湘州府裡快來人了,姜家小郎出了這樣的事情,你們的父母怕也要擔心,要接你們回去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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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彭娘子所料不差,湘州城裡,知府衙門與千戶所同時得了消息——這是瑤芳先期派人回來講的——立時便都要過來接孩子。賀家那裡,谷師爺不得不被派了趟外差,與姜千戶夫婦同行。簡氏一手還抓著長子,生怕這個兒子也不見了。

    幾人是連夜趕過來的,還是谷師爺老練,動身前討了文書,否則便要被關在寧鄉縣的城門外頭了。

    到了縣衙,已是三更天。將門拍得震天響,簡氏焦急地哭道:「我二郎必會無事的,對不對?」哭得薑正清五內俱焚:「對對對,一定沒事的。你不是說了麼?賀家的小閨女極懂事,又穩重,必不會有戲言的。」

    薑長煬恨聲道:「這小東西不打不長記性,回來必要好好管束!再不許他下水了!」自打白天他兄弟丟了,天知道他有多擔心!他想親自去尋,又被親娘一把抱住,不 許他離了眼前:「你兄弟不見了,我只有人一個了,你不要亂走。」連上個茅房都要千請示萬交代。不幸中午心憂,吃飯的時候扒得大口了一點,肚子灌了風,多蹲 了一會兒馬桶,就被簡氏在外面哭著叫他的名字。

    那是親娘,又不能不答應,薑長煬坐在馬桶上,抱著直綴的下擺,拎著褲子,還要扯著脖子答應。數十下,喊一聲:「我沒丟啊。」薑長煬長這麼大沒這麼狼狽過!打不扁那個臭小子他就跟那臭小子的姓!

    薑正清也在發猜:「小畜牲就是欠揍!」這一天家裡真是雞飛狗跳!

    衙門裡的人睡得正香的時候,聽說薑千戶一家三口都到了,自彭知縣往下,一個個東倒西歪地爬起來梳頭穿衣服見客。

    姜長煥乖覺,彭娘子給準備的鮮豔的衣裳不穿,只著小衣,赤腳往外跑。見了爹娘兜頭一跪:「爹、娘,兒子不孝,叫你們擔心了!」說著,拿著彭海書房裡順來的一根雞毛撣子就遞給他娘,「打我吧。」

    簡氏哪裡捨得打他?抱著又哭了一場。哭完了將他上下一打量,薑長煥道:「賀家二娘將我救起,知縣娘子收留了我。我洗漱過了,也服了壓驚的藥了。我再不會叫爹娘擔心了。」

    薑長煬將拳頭捏得哢吧響,最後還是忍下了。

    瑤芳到的時候,簡氏才擦完眼淚,向彭娘子道完謝。見她來了,簡氏將她摟到懷裡:「我的兒,虧了你了。」瑤芳差點沒被她在胸上悶死:「唔唔,應該的。」

    宋婆子此時才上前請安,說是奉命接兩個姐兒回去。彭娘子再三挽留,簡氏集著將兒子們都帶回家看著,宋婆子道是主人家吩咐,不敢擅專。彭娘子道:「好歹用了早飯再走,你們連夜趕路,再趕回去怕精力不濟,我叫家裡的車夫送你們。」

    這一頓飯吃得就十分舒暢,賀家救了人,還賣了薑家好大一個人情,人人面上有光。姜家雖然出了個熊孩子,可人活著回來了,好像還受了教訓懂事了,也算是虛心一場之後有收穫。彭家跟著受了點累,也得了薑千戶的感謝,不算虧本兒。

    歡歡喜喜吃完飯,依依惜別,薑長煥還鄭重謝過了彭娘子。到了湘州府,又往賀家再道一回謝。從頭到尾,都表現得可圈可點,令瑤芳十分詫異——真是鬼門關上走一遭,大徹大悟變懂事了呢。

    韓燕娘接了兩個閨女回來,先看自家孩子有沒有事,見她們除了旅途勞累別無他恙,打起精神來恭喜簡氏:「人找回來了就來,先把孩子帶回家去好好團聚才是正經。咱們還說什麼謝不謝的呀?」

    簡氏從昨天開始眼淚就沒頓過,一宿沒合眼,兩眼哭得通紅,嗓子也喊啞了,到現在還一手抓著一個兒子。薑長煥附和道:「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娘先回去歇息,有 甚事,養回精神再做,」又向韓燕娘道歉,「是我連累長輩們擔心,家母困頓不堪,皆是我的過錯。明日登門道謝。」

    韓燕娘含笑道:「你懂事了。」

    薑長煥偷看瑤芳一眼,發現她也是一臉老祖母樣的欣慰,心裡憋屈極了——你看我就那麼不可靠麼?你到底在想什麼呀!

    姜長煥滿腹心事隨著父母兄長還家,一頓家法估計少不了,親娘的念叨必會常伴左右,到底撿回一條命來。賀家上下都贊瑤芳這事辦得好,久不露面的羅老安人也出來誇她一句:「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麗芳不好再取笑薑長煥看妹子的眼神兒,只說:「是呀,要不是二姐兒,那個倒楣孩子這會兒命都沒了。他先前還跟二姐兒淘氣來著,這回看他還乖不乖……」咦?好像有哪裡不對!他不欺負我妹子了,可又喜歡上我妹子了呀!我的妹妹是你能喜歡的嗎?!

    瑤芳聽了她的話,微微一笑:「縱不是他,也不能見死不救呀。」

    賀敬文抹抹唇上的小鬍子:「這話說得很是。」

    瑤芳心裡卻犯起了嘀咕,是啊,要是當時我不是趕巧了在江邊兒上,他豈不是要淹死?那姜家就剩一個兒子了,看簡氏娘子的作派,必要將他寵到天上去了。要因此養肥了膽子,正在少年之時……頭腦一熱,衝冠一怒為紅顏去造個反什麼的。

    哢!瑤芳心頭一道閃電,照這麼下去,哪怕謝氏真的出現在湘州府,薑長煬也未必就能附逆了呀。

    瑤芳的表情似悲似喜,簡直是哭笑不得,低頭弄著衣角,真是萬萬沒想到啊!到了這會兒,她還真是想知道謝氏能掀起什麼風浪來了。哦,如果沒有旁的變故的話,今生便沒有謝氏了,應該是王才人?不知道她有沒有給娘娘添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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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瑤芳惦記的那位王才人,此時在宮裡的日子並不好過。

    王才人還真是個美人兒,單論相貌,與吳貴妃是不相上下,春蘭秋菊,各擅勝場。吳妃妍麗鮮明,好似一叢盛開的牡丹,性情潑辣,深得皇帝寵愛。王才人恰如煙柳, 細緻清雅,一雙眼睛會說話,看她纖細的身姿、輕聲慢語,誰都恨不得將她捧到掌心裡呵護。她還有一樣吳貴妃沒有的長處——她識字。

    沒錯,天子寵妃是個睜眼瞎,大字不識半鬥,記得最熟的幾個字就是宮裡的牌匾。可就對了當今天子的胃口,晉封比誰都快,枕頭風吹得比誰都管用。最讓王才人咬牙 的是,吳貴妃的枕頭風吹得簡單粗暴,張口就是:「聖上,妾娘家不比旁人,底子太薄,寒酸了招人笑,求給錢。」、「好歹給我弟弟個出身,別叫人笑話了。什 麼?已經給我爹了,可我弟弟沒有啊。給麼~」

    這就給了。

    到了王才人這裡,迂回婉轉,安排了宮女太監說悄悄話兒叫皇帝聽著:「皇長子又如何?一個才人生的,能有甚用?」轉眼宮女太監就叫皇帝給杖斃了——皇帝的兒子是誰都能小瞧的麼?至於孩子生母,她依舊是個才人。

    接駕時穿些半新不舊的素色衣衫,兩道細眉微皺,我見猶憐。又叫皇后指出來:「賞你的彩緞哪裡去了?給你就是叫你穿的,壓箱底做甚?過二年就不新鮮了,白放著黴壞了。」吳貴妃又趁勢嘲諷她是個看庫房的老婆子投胎。

    個中辛酸,真是不提也罷。

    恨只恨皇帝跟沒見著似的,也說她這個樣子「不清爽」。真是俏媚眼做給了瞎子看,這皇帝真是沒眼光,難怪要有人造他的反!天也瞎眼,怎麼就叫麼個人當了皇帝呢?原以為他指揮若定,壓得了叛亂,當是個有眼光的豪傑,居然不懂欣賞。

    可自己已經給他生了兒子,還能怎麼辦呢?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6 03:04 PM

第61章 準備進行中

    因為從水裡撈出來一個薑長煥,賀家姐姐計畫的消暑之旅便不得不提前結束,再出門去,家裡長輩也不放心她們。麗芳天生操心的命,雖然有時間幫的不全是正面的忙,瑤芳對韓燕娘感情頗為深厚,既然回來了也就沒有心思再出去了。

    麗芳沒受過什麼苦,頗有點不知天高地厚,初時還想將事情都兜攬了過來,叫韓燕娘好安心生產。哪知賀家說大不大,說小卻也不算小了,裡裡外外的事情也不少,顧 了這個又顧不上那個。而羅老安人許久不曾接手家務了,重新出山卻是盯著韓燕娘的肚子比較多,麗芳想來想去,就想把妹子給拖下水。

    「我?」瑤芳驚訝地看著姐姐。

    麗芳嚴肅地道:「你還小,不大懂事兒,可不得練一練麼?」

    被指定去定時巡檢書坊的、「還小」、「不大懂事兒」的前太妃:……

    麗芳道:「我看太太人很不錯,聽說生育不是件簡單的事兒,鬼門關上走一遭。不想叫她太耗神兒了。這樣好的後娘可不多見,絕不能叫她出岔子,明白不?」

    這姐姐雖然經常跳脫得叫人頭疼,可大事兒上卻還不糊塗。瑤芳道:「那行。」正好,她對書鋪也有一些調整的想法。

    麗芳道:「也就兩、三個月,你也該慢慢學一學了。」有些事情麗芳不好意思說出口,她今年十四了,要不是韓燕娘又要生孩子,這會兒怕已經得相看婆家了。三、二 年內出門子,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她一走,就留妹子在家了,韓燕娘對繼子繼女都不錯,麗芳卻恨不得多關照弟妹一些。

    幸爾瑤芳並沒有追問緣由,只問了一件事:「你跟娘還有阿婆說了嗎?就這麼將事情都攬了來?」這樣好做主的性子,等到了婆家怕不是要把婆婆妯娌小姑子往死裡得罪?看麗芳的表情,還真是沒有想這麼多,瑤芳不免有些頭疼。

    麗芳也知道自己做的欠妥,卻又說:「阿婆吃齋禮佛,不肯多管,娘又不大方便,怎麼忍心?」

    瑤芳嗔道:「那也不能不跟長輩說呀,好歹問一聲好吧?要是我隨便做什麼事兒,都不跟你說一聲,你樂意吶?」

    麗芳臉上一紅,心裡已是悔了,手卻伸出去捏了一把妹子的臉:「你這嘴巴也夠利的了!行了,你跟我去請示娘,看娘怎麼說吧。」

    瑤芳一挑眉,也不客氣地道:「可走點兒心吧,都要說婆家的人了。」已經沒什麼時間留給她旁敲側擊「調教」麗芳了,自家姐妹,還是直來直去的好,哪怕……

    麗芳抬手就給了妹妹一個爆栗子:「小丫頭片子,胡說什麼呢。」說著便拉著瑤芳去韓燕娘那裡請示。

    韓燕娘對姐妹倆一向是寬容的,聽麗芳先認了錯,又說了計畫,便笑道:「我原本也是這麼想的,好強是件好事,也要量力而為。自己的身子最是要緊的,我也不必強撐。你也是,可長點兒心吧,以後到了婆家,不可如此魯莽了。」

    麗芳唯唯。

    韓燕娘道:「可別小看了後院兒裡的事情,用心不用心結果是不一樣的,哪家新媳婦是能一開始就掌了所有鑰匙的?家裡的鑰匙都掌不了,外面的鑰匙就更難了。你這性子,可得磨了。」

    麗芳揉著手絹兒,低頭不說話。韓燕娘道:「我小門小戶的出身,嫁到這裡來,人口也簡單,大家大口的事情我也教不得你許多。能想到的我都說給你,想不到的,你得自己琢磨,萬事面兒上能莽撞,心裡不能衝動,知道麼?」

    麗芳低低應了一聲「是」。

    韓燕娘再看瑤芳,歎一口氣:「眼瞅著二姐兒也長大了呢,書鋪裡的事情有宋掌櫃,你不須太操心,且看著就是。要有什麼想法,也不要衝動,多與他商議商議,有不 明白的,回來與我們說,大家參詳參詳。橫豎也就這幾個月。」就算把書鋪弄得關門了,那也沒什麼。人比什麼都重要。

    瑤芳笑道答應了:「我不亂來。」

    麗芳清清嗓子,問韓燕娘:「那乳母和丫頭?」

    韓燕娘道:「牙婆已備下幾個人了,明兒就到,咱們一同看一看。」瑤芳聞言,精神一振——她也想再添兩個幫手,男僕不大可能,跑腿辦事的女僕倒是需要兩個。現在一切都亂了套了,再從小調教小女僕是不太現實的,收倆合用的、已經長成的女僕是比較划算的。

    次日,牙婆果然又領了一串乳母、女僕過來。韓燕娘與羅老安人一同出現,挑了一個長得白淨,五官端正的乳母。瑤芳想的就多,宮中選乳母,要根據皇子皇女的屬相 八字,挑選出來的乳母萬不可與小主人衝撞了才好。見這二位不講究這個,她是不能不插口的,悄悄地對韓燕娘道:「她們都屬什麼的?有沒有沖克?」

    韓燕娘小聲告訴她:「放心,已經看過了。連她們的戶籍書契都叫你爹查過了。」

    瑤芳抿嘴一笑,拿眼睛再看女僕。韓燕娘挑完了乳母,又指一旁的女僕問瑤芳:「你看這些人,哪個你看中了?」

    瑤芳搖搖頭:「沒有合眼緣兒的。」十分可惜,這些人裡沒有她覺得合用的。並不是每一次帶了十幾個人裡就能挑到一個自己合用的,有些僕人性情不是不好,只是不合適。

    韓燕娘道:「那就只留這一個。」與牙婆辦了交割,牙婆向賀家討了二十五兩銀子,將這乳母管氏的身契交到了賀家。轉手卻只給了十五兩與管氏的婆家,十兩銀子便落到了牙婆的腰包裡。連著韓燕娘賞給她的二兩辛苦錢,這一次開張夠她好酒好菜吃一個月了。

    瑤芳心知肚裡,卻又不點破。只盤算著如何調整一下書鋪裡的事情,以前是麗芳主管著書鋪,她不好多插嘴,現在輪到她了,正好順著自己的意重新佈置一下。這還是 自己無意間寫的話本子惹出來的事兒,她寫的那本話本子,頗得閨閣婦人的喜愛,時常有丫環婆子過來買書,與一些過來買書的書生男子頗有衝撞。

    瑤芳想的,便是將這些顧客作些區別,一邊書架子放些婦人愛看的書,另一旁放些男人喜讀的,中間好有幾本兩邊人都能看的。她上輩子在市井裡打滾兒,很知道 「書」之一字,並不是沾上了它就高雅了,所謂文以載道,都是書,就有*也有聖賢書。很多書坊裡的書頗有些不堪入目的內容,並不適合女孩子看。真能看明白 了,當個玩笑也就罷了,若是命不識字的丫頭婆子來買,買錯了回去再叫父母等人發現了,不定要生出什麼事端來。

    當然,這件事情還是要與韓燕娘通個氣兒的,說的時候,只說:「有男有女,縱是丫頭婦人,也不合與男子碰頭擦臉的。」甭管他們在不在乎這等事情,不能說事情的根由是在賀家的地頭上發生的。

    韓燕娘也以為她想得周到。韓燕娘也在市井裡討過生活,深明其中利害,市井裡禮教並不森嚴,然而賀敬文作為一州之官長,還是少給他惹麻煩為妙。

    瑤芳又趁機說:「我想叫他們書坊那裡再備下一套字型大小大些的活字來,專印封皮上的書名。這樣買的時候就不易買錯。」

    韓燕娘不知道,瑤芳要備這大字型大小的活字,還有旁的用處,只以為瑤芳年紀雖小卻想得周到。還感歎:「一眨眼二姐兒就長成個能理事的大姑娘啦。」說真的,做起事兒比大姐兒周到多了。

    想到麗芳,又有那麼一點發愁——這婆家要怎麼說呢?原本那位同知,如果不出事兒,倒也好做親家的,至少門當戶對,認真理論起來,同知還是進士出身,很是合 適。現在……周圍合適的人,要麼是親家官職不夠高、孩子功名不夠好,要麼就是本地人,賀敬文一旦離開本地,就要跟閨女分開。娘家不在眼前,日子難過。且本 地人的婚姻也自成一體,縱然朝廷允許,輕易也不會與外人結親。

    要說薑千戶的長子是極合適的,卻又是武人家,還是宗室。讀書人裡就 有一樣毛病,不大喜歡與勳貴宗室武人之流聯姻。倒是俊哥與瑤芳兩個,一個日後有了功名,自有達官顯貴搶著要他做女婿,一個年紀還小能等到賀敬文任期滿了活 動活動回京。韓燕娘是京城人,總覺得要兒女在京城婚嫁了才安心。

    煩惱間,瑤芳已經將書鋪打點好了,該進的大字型大小的活字也弄來了,店鋪又重新做了區格,條理分明。卻又對其他的經營不加干涉,只每旬合一次賬。與完全不會算帳的賀敬文不同,賀家的女人們算起賬來一個比一個精明,居然將這間書鋪打理得井井有條。

    一個月後,瑤芳便與宋掌櫃商議:「派個人,搜幾本書,往驛館那裡兜售。凡住驛館的人,莫不是長途跋涉,卻又有錢有閑。」能住官方驛館、走驛道的,都是有身份的人,旅途寂寞,讀點書什麼的也是常理。驛館有時候也販賣些抄來的邸報一類,供來往的人打聽消息。

    宋掌櫃眼睛一亮:「還是小娘子高明,我做這書鋪好些年了,都不曾想到這些個。」

    瑤芳微一笑,她先前沒想過,只是與張先生混得久了,又學一些典章制度,再聽一些沒寫在典章制度裡頭的私下做法。將將琢磨到驛館這一塊,見有邸報抄寫販售,才 想到這一節——我的書,不是也能這般弄麼?擱驛館裡還能提價。往來官員住驛館都不要錢的,自然能省下錢來買點話本解悶的。

    瑤芳聽宋掌櫃說此事可行,也不擅專,回來又說給韓燕娘聽。韓燕娘道:「這些經營之道,我懂的並不很多,宋掌櫃要是說行,下月便可試上一試。先不要印得太多,試得可行了,再多印。不要積壓了。」

    瑤芳笑道:「哪裡用印新的?我先把先前積壓的拿了去賣,賣得好了再放新的。往驛館那裡擱兩個人,又或者乾脆就雇了當地人販賣,賣得好了、缺了貨了,順道兒就到湘州府來提貨,豈不便宜?」

    韓燕娘一面說她「志氣不小」一面點頭允了。

    出乎意料的,話本子賣得相當好。湘州府地界不算小,或三十裡、或五十裡,便有一座驛站,全境裡有縱橫三道驛路經過,光驛站就有十幾座。瑤芳初時也謹慎,每處只放十幾本書,不消半個月便賣完了,還有在驛館裡多住兩天,就為等新書上架的。

    這些書本隨著他們流播開來,也不知道便宜了多少翻印的書坊——這是後話了。

    總是賀家的書坊這一個月多賣了一倍的書,韓燕娘捧著帳本兒眼睛就有點直:「書還能這樣賣?」然後就將帳本交給瑤芳,「以後這個事兒就歸你管了吧。」

    瑤芳哼哧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我……我還小……」

    韓燕娘笑道:「瑩八歲,能詠詩,泌七歲,能賦棋。甘羅拜相時又有多大年紀了?不過是一間鋪子,你要真練出本事來了,也是大家的福氣。放手去做。只有一條——不要鑽到錢眼兒裡去就行了,你是大家閨秀,四品知府家的嫡出小姐,不知居家過日子不行,只顧著看錢也不行。」

    瑤芳歡喜地咧開了嘴:「哎~」

    韓燕娘道:「去吧。」將瑤芳打發走,卻又添一愁:她也看了瑤芳寫的那個話本,總覺得能寫出這樣的話本來,瑤芳厲害的不止是學問,志氣也是極高的。瑤芳心地又 很純良,韓燕娘很擔心她有封侯拜相之心,卻難如願,轉而抑鬱。給她點事情做,散散心也是好的。韓燕娘是故意要想將女兒們養得潑辣些,萬一自己看走了眼(或 者賀敬文發了昏)將女兒錯許了人,也不至於就過不下去,只會哀聲歎氣。

    瑤芳不知繼母一片苦心,卻曉得繼母開明又為自己姐妹打算。出了門兒來,就開始想法子要存些錢出來,安排一條後路。沒了謝氏,還有楚王,若要逃命,須要狡兔三窟。山間小徑屯糧屯衣物,養驢騾做腳力,河裡要常放兩條船……

    有了書鋪在手,她又能做主,能做的事情就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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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瑤芳忙得昏天黑地,每日依舊抽出時間來教侍女讀書。綠萼與青竹都有些不好意思,兩人悄悄兒商議了,結伴來與瑤芳說話。瑤芳寫完了新一冊的書稿,正在檢查有無錯字,聽到腳步聲,抬頭望去。就見兩個丫環你推我、我推你,挨挨蹭蹭,湊上前來

    瑤芳揉著腕子笑問:「怎麼?」

    綠萼期期艾艾地道:「姐兒如今忙,我們的功課,是不是停上一停?白天管事兒,晚上還要寫書謝,我們……又不考狀元,哪用這般費心?」

    瑤芳不笑了:「你們來就為說這個?出息呢?」

    青竹咬咬嘴唇,輕聲道:「我們是做不成元君的,有一人能成元君,必是小娘子。不想耽誤了小娘子的……」元君乃是瑤芳話本裡那個女主人公。

    瑤芳道:「哦。」

    兩個丫環心下惴惴,「哦」是什麼意思呢?

    意思就是:「去取了你們的功課來,該上課了。」

    青竹&綠萼:……

    這年頭,想做個貼心的丫鬟怎麼就這麼難呢?

    瑤芳揚揚下巴:「你們有心,好好讀書,以後幫得到我的地方多著呢。幫我的人,我也不能叫她沒了下場,多讀些書,沒壞處。」

    兩人唯唯。

    青竹肚裡比綠萼更有主意些,輕聲建議:「要不以後……我們給姐兒謄抄書稿?」

    「唔,這不就找著自己能幹的事兒了麼?」

    綠萼也開心起來:「老爺有張先生和谷師爺,以後我們兩個給姐兒做師爺。」

    「行啊。我的不要讀書的師爺。」

    兩人到底是少年心性,氛圍一活絡開來,便笑作一團。青竹一面笑,一面上來麻利地收拾書稿:「姐兒,還是照舊標碼訂起來?」綠萼忙道:「我也來、我也來。」

    「順便看看有沒有讀得不順的地方,又或者筆誤。」瑤芳樂得輕鬆。

    兩人輕快地答應了,下手極快地編著頁碼。瑤芳看她們眉眼歡快的樣子,心道,到底是小孩子,不過也是有心,要做「師爺」卻還差火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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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給瑤芳做師爺的人差著火候,給賀敬文做師爺的人卻火大得要命!

    張先生與谷師爺面面相覷,最後還是張先生抖著聲音問:「東翁說什麼?」

    賀敬文一字一頓地道:「真想把這些蠢貨的功名全給革了!」作為一方官長,賀敬文做到了知府,確實能革了秀才們的功名,前提是——有正當的理由。

    這事兒還要從頭說起,賀敬文他小閨女做生意做得熱火朝天,逍遙生與麻姑(瑤芳筆名)紅透半邊天的時候,又有一個人捅了馬蜂窩。原本參了汪知府的那位湖廣道禦史任期滿了,因做了實事(參人),升任走了,新來了一位湖廣道禦史。

    這位禦史與賀敬文十分相似,眼光比賀敬文要犀利許多,腦袋卻比賀敬文還不靈光。換言之,智商高得破表,情商低得破表。流民,很多地方都有,賀敬文赴任的時候 還險些被流民轉流寇給滅門。許多地方的地方官都明白此事干係重大,想要治理非一朝一夕之功。派駐各地的禦史也知道,通常不會特別計較。為什麼?就因為流 民,或者曰遊民,反正就是這麼回事兒吧,他們是沒有土地的。

    為什麼沒地?拋開遇到天災逃荒的不談——這些個人,等災荒過後,陸續返鄉,影響還不算大。其餘的流民,有些是因為遊手好閒,好吃懶作,敗家,這個不假。還有一些是因為兼併,兼併,失地,有些人轉為富貴人家的佃農,有些個就乾脆失業失土成了流民。

    抑兼併,誰都想。可實際做起來,卻不可能像以前的循吏、酷吏那樣了。那會兒可沒有科舉,也沒有這樣盤根錯節的師生關係等等。

    對付這種事情,沒有特別好的辦法,許多王朝過到了一半兒就會出這樣的毛病,然後就與更多的其他問題攪在一起,一路糜爛下去。抑或是別尋出路,譬如南方許多地 方,民夫民婦會做一些手藝,大多是織布、行商等,補貼家用,也算可行。這樣的地方,就安穩些。若是連這個也做不到,問題就大了。

    似賀敬文這樣的,吃過流民的苦頭的,也不願意大力支持工商,他就跑斷了腿,檢視鄉里,巡查水利工程,又鼓勵墾荒。倒是將湘州的情況穩定了下來,雖然水利工程因為他不會做人,撥的款子少了些,工程品質沒辦法做到最好,好歹是能糊弄過去,連薄田也能得到滋潤。

    其他地方的知府,要麼是心思不在這上頭,要麼是沒他這麼呆愣肯做實事,流亡之事便十分危險。

    新任的湖廣道禦史一口氣參了四個知府——就剩下一個賀敬文並一個襄州知府——參他們屍位素饗,致使流民成災。

    這個倒也罷了,禦史麼,天職就是參人,沒毛病也給你參出個毛病來。他捅的馬蜂窩卻是——楚王的嗅覺其實很敏銳,也覺出有些不好,以為流民大有可為,以自己的莊田裡也出現流民為由,從王府出錢,安頓部分流民,招為佃戶耕種。

    湖廣道禦史便又參楚王居心叵測,這回他也是露章參劾。所謂露章,便是公開參劾,毫不避人,鬧得大家都知道。楚地的生員們以為楚王是為民著想,又寬厚仁善,湖廣道禦史只知參人,一點有用的辦法也沒有,要聯名上書為楚王喊冤,還要請湖廣道禦史滾蛋!

    府學縣學的師長們不敢擅專,急急通報了賀敬文,賀敬文作為一地長官,恨得想咬死這群書呆子的心都有了!本來他沒這麼聰明的,可誰叫他討厭楚王呢?愛與恨,真 是這世界上最強大的力量,能把聰明人變蠢,也能把呆子變得通透。賀敬文在兩個師爺面前揮舞著臂膀:「昔日鑄兵器,今日買人心,有人有槍,明日就要造反啦! 這群傻子還在跟著起哄!」

    張先生驚訝于賀敬文突然就目光深遠了起來,還沒驚訝完,就聽到這傻東家要把學生全革了功名。

    張先生:心好累,功名是能隨便革的麼?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革人功名,如挖人祖墳。真要幹了,到時候大家不管湖廣道禦史了,全沖你來了!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6 03:07 PM

第62章 坑你沒商量

    生員們集體抗議的事情鬧得很大,甚而至於閨閣內也頗有耳聞。

    韓燕娘大著肚子還要擔心賀敬文處置不當,十分命苦。丈夫不叫人放心,孩子們卻個個乖巧懂事,女兒們將分管的事務都完成得很好,兒子讀書也頗有進益。都來陪她說話解悶兒。

    原本賀敬文居然能想到不令人將消息傳到後院,令韓燕娘擔心。孰料生員們串連鬧事,縣學、府學的課都上不下去了,賀成章這蹭課的人自然就沒人教了。再者,群情激憤,賀成章身為知府家公子,再外出讀書,被人截下了,也不安全。

    賀成章最後是被姜家人護送回來的。都這樣了,韓燕娘再不知道就怪了。才安撫了賀成章兩句,賀成章便笑道:「娘放心,我並沒有受到驚嚇,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一群蘆柴棍兒,能怎樣?」

    韓燕娘:……

    賀成章怕她多想,正安慰她:「他們鬧不起來的,只要說一句‘鬧事革功名’都得掂量掂量。」

    韓燕娘人雖精明,對官場上的許多事情並不很精通,問道:「是麼?嚇就能嚇住了?讀書人裡,總有幾個有骨氣的人。再者,楚王確實不曾行差踏錯呀。」她與大多數 人一樣,並不覺得楚王有很出格的地方。楚地是楚王的封地,出了事兒,他能討著好?主動安頓流民,那是必須的。從這一點上來說,韓燕娘頗為同情楚王。自家地 盤出了亂子,不管?那毀的是自己的財產。管?又嫌你管太多。

    像她這樣的想法很有市場,不知道多少人在同情楚王。可憐一個呆子,想為大家辦點實事兒,怎麼就這麼難呢?

    楚王父子在楚地經營頗久,先前是朝廷指派了一大批的官員為其屬官,代為管理,如今是楚王自己著手理事。無論他是不是從前兩年才開始親力親為,父子倆在這片土 地上呆了二十多年是真的。平素提起這父子倆,總有那麼一分親近之感。尤其楚王自己,年紀雖輕,自襲爵後卻表現得可圈可點。近來盡力安頓流民,也沒有什麼橫 行鄉里魚肉百姓的暴行,無論士庶,對他的評價都很不錯。

    湖廣道禦史這一本參的很不是時候。鄉間百姓不過口上嘀咕兩句,心裡罵兩聲。書生們就不同了,他們不止會說,還會寫。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可他們要不造反呢?這事兒就鬧大了。

    賀成章耐心地解釋道:「書生有骨氣,是他們的事。朝廷要革他們的功名,是朝廷的事。」

    瑤芳附和道:「他錯不錯的,不歸咱們管。娘只消知道,生員鬧事不對,就成了。」

    韓燕娘歎氣道:「天理王法,也能這般不問青紅皂白麼?」

    瑤芳道:「遇到這種事兒,跟遇到造反是一樣一樣的,朝廷可以錯,你們不可以反抗,誰反抗了就弄死誰。朝廷的辦事規則,就是這麼地不講理!打從黨錮之禍開始, 哪次學生鬧事兒能成的?成的都不是因為學生。你說你有理,就能鬧事兒,朝廷還得讓著……那朝廷還有什麼威嚴?今天你鬧,明天他鬧,嘖,皇帝該換人做了。」

    麗芳面上變色,恨恨地道:「你要死!這樣犯忌諱的話你也敢說?!呸呸呸。」

    【……md! 我還真讓皇帝換人做了。】瑤芳頰上抽搐了兩下,轉而對韓燕娘道:「眼下的形勢看起來不很好,其實也沒什麼。有張先生勸著,爹應該知道要怎麼辦,他不喜歡楚 王,不會維持楚王的。這些生員倒楣是一定的了,難就難在要管住他們的嘴,別把對禦史的一腔憤恨轉到我爹身上就好。」

    賀成章詫異地看了妹妹一眼,心道,難道天天讀律令判例還有這等功效?決定等下也找點類似的書來讀。

    韓燕娘更擔心了:「你爹能辦好這樣的事情麼?」

    賀成章道:「有兩位師爺勸著,他總是要三思的。再者,爹還有些口拙,出頭露臉的事兒他辦不大好,最後還是要先生擬了稿子他照本宣科。」

    這樣的爹,真沒什麼好驕傲的呢,不過確實放心了不少。

    韓燕娘對麗芳道:「現在外頭亂,不好出去,你記著,等事態平息了,備一份上等的禮,往薑千戶家致謝。」人家護著賀成章回來的呢,又問薑長煥現在如何。

    賀成章笑道:「他近來也不知道是得罪了哪路神仙,自打被妹妹從河裡撈回來,他娘看他比牢頭看得還緊,好容易磨得他娘鬆口放他到府學裡來讀書,這才頭一天,就遇著了這個事兒……」

    瑤芳忍不住笑了,薑小胖的運氣,可真不咋地。賀成章瞥了一眼妹妹,心道,不知不覺,她居然懂了這麼多了,日後有什麼事情,或可與她商議了。

    ——————————————————————————————

    母子四人正在為賀敬文是個呆子而慶倖的時候,卻不知道賀敬文在外面舌戰群儒,戰績驕人!

    話說,張先生聽他要革了生員的功名,急忙勸阻:「茲事體大,乃是湖廣道禦史與楚王的官司,朝廷還沒有個定論,東翁如何能先插手?縱要平息事態,拿一二領頭人物問責,也不該將所有人都牽連在內。考取功名不易,東翁當愛惜本地人才。」

    好說歹說,還是「朝廷尚無定論」給賀敬文的壓力比較大,生生將他的火氣給壓了下來。沉聲道:「我還得去見他們,是吧?」

    張老先生也頗為躊躇,賀敬文做官是個棒槌,交際的本事比做官還差!做地方官,認真做實事,周圍的人還好打個圓場,說他只會做實事,不會玩虛的。可待人接物,實在是沒法兒圓!

    到了這個份兒上,師爺也不能代打,只能硬著頭皮讓他上,千叮萬囑:「一定不要激起群憤。東翁是科場前輩,要教導提攜後輩呀。」

    這話賀敬文聽起來舒服,板著臉道:「好。」

    張先生還不放心,建議將府學、教諭等學生們的師長也喚來陪伴賀敬文接見生員。彭縣令等幾位縣令鞋都跑掉了,也跑來湘州府裡攔著生員,就怕他們發昏。裡面韓燕娘還不放心,命人去向薑千戶家救援,派些兵來維持秩序。一切佈置妥當了,賀敬文才領著眾人去見學生。

    學生們一見這些官員來了,登時來了精神,要不是有人攔著,都能撲到賀敬文跟前來質問朝廷為何為麼苛待楚王了。

    賀敬文的眼裡,這些學生全是傻子,開口便不客氣地訓斥了學生,不許他們脅迫朝廷,都滾回去讀書。「禦史是盡他的職責,朝廷的命令還沒下來,你們攙和什麼?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這個道理也不懂麼?」

    書生們卻不這麼想,領頭一個著綠綢直綴的生員梗著脖子道:「物不平則鳴,吾等不謀其政,話也不能說了麼?」

    賀敬文其實是個不會安撫人的人,張先生的叮嚀囑咐言猶在耳,看著這麼個強驢,他本能地就反感了起來:「朝廷還沒判呢,你就在這裡嚎,你嚎的什麼呀?」

    綠衣書生享受到了與當年汪知府一樣的待遇,被賀敬文噎得喘不過氣來。他旁邊的一個著青衫的書生忙接過了話頭:「我等恐朝廷斷案不公,故而……」

    「爾等讀書,當明理。朝廷還沒有定論,你就覺得朝廷會冤枉人了?既不信朝廷,還要向朝廷喊冤,你有病?你這腦子是怎麼考得上秀才的?」

    綠衣書生終於喘過氣來了,斷斷續續地道:「我、我……朝、朝廷不管流民,還要藩王出面,這、這、這不是做人的道理。」

    賀敬文對流民的事情還是很重視的,一改輕蔑訓斥的口吻,嚴肅地問道:「本府有流民?在哪裡?我沒有安頓好麼?」

    賀敬文做了這麼幾年的官兒,就這些下笨力氣的事兒做得出色,湘州府的流民問題,還真是全省最輕微的。

    張先生同情地看了學生們一眼,他敢拿晚飯的紅燒肉發誓,賀知府絕不是思維敏捷才能堵得他們啞口無言的。賀知府說這些話的時候,絕對是沒有過腦子的。

    彭知縣悄悄地擦了一把汗,心說,這頂頭上司雖然絕大多數時候不頂用,到了關鍵的時候這一張嘴巴還是能救場的。忙出來呵令寧鄉縣的生員散去,各縣的知縣也跟著出來,命自己縣內的生員不許再聚集鬧事。

    賀敬文也就這三板斧的實在話,說完他就沒詞兒了,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幹什麼。又不好意思傻站著讓人瞻仰,一甩袖子自己先撤回府衙,丟下一句話:「你們各人管各 人的事情。」這話是偷聽老娘、老婆管家的時候學的。反正,這話一下去,通常家裡管事的、掃地、燒水的都各司其職去了。這些做官兒的,應該……也能處理好 吧?

    留下幾個縣令並府學、教諭等面面相覷,最後一碰頭:各人把各人轄區裡的生員都集中起來,跟賀知府彙報過後帶走。誰縣裡的生員誰管。

    ——賀知府應該是這個意思的吧?

    賀知府什麼意思都沒有,他最想把這些「傻書生」都革了功名發配去挖地!扭頭就分配了名額,各縣領頭鬧事的生員一人、府學領頭鬧事的生員二人,都革了功名,以儆效尤。要都仗著讀了幾本書、考過了一次試,就要聚眾脅迫朝廷,這還了得?

    雖然他也挺討厭楚王的。

    賀敬文超水準發揮了一回,火速平息了湘州府的事態,心裡其實很是不忿。氣咻咻地寫信給容尚書告狀:「楚藩收買人心。」再寫奏摺給皇帝抱怨:你堂弟太坑爹了!

    他的一應書信皆經張先生之手,這一回他想自己寫來著,不料越寫越生氣,小楷寫成了狂草,只得再請張先生動手。張先生為他這種不曲不撓跟楚王死磕的精神所折服,好聲好氣地道:「我還要去琢磨一下措詞。」

    回來就把小女學生叫了來。

    ————————————————————————————————

    瑤芳獲悉外面生員聚集鬧事的事情已經平息,正琢磨著這件事情可以寫到話本裡充數,冷不防接到了先生的召喚。瑤芳滿腹狐疑:湖廣道禦史證據不足,顯然是討不著好的。眼下誰也救不得他。自己等人能做的,不過是暗中準備而已,想要有大進展,難。

    如果只是這樣,要叫她來商議什麼事情呢?

    揣著一肚子的疑問,瑤芳到了張先生的書房裡。夏日天長,太陽還沒落山,書房裡的光線尚可。瑤芳就著窗子裡透過來的天光,看到張先生佝僂著身子,縮在椅子上發呆。張先生體胖,能看出「縮」字來,可見精神十分不佳。

    瑤芳微一福身:「先生安好?」

    張先生將桌上一疊紙往前一推:「看吧。」

    一張張地看完之後,瑤芳面色平靜地問:「怎?」

    張先生連生氣的力氣都沒有了:「令尊這奏表寫的,能看麼?」

    確實不大能看,朝廷判錯了,書生鬧事,就是書生不對。同理,書生鬧事了,就是知府沒有管好,知府也有錯,知府無能。出了這種事,遮掩尚且來不及,賀敬文就直 統統說了出來,還把參與進去的人都給列出來了。然後就是寫流民問題,越寫越收不住,寫他自己如何如何辛苦,將境內的流民問題解決得還不錯。然後就是哭窮, 說分到他手裡的工程款不夠花的。最後寫成了表功兼要錢的摺子。

    得,一下子把上(分給他比較少的款項的巡撫)、下(生員)、中(未能解決流民問題的同僚)全得罪完了。

    瑤芳想了一下,提筆將後面一些內容抹去,只留下戰戰兢兢不敢有負皇恩等句。又寫了幾句。寫完了吹一吹,遞給張先生,張先生眯起眼睛來看完,歎道:「為何還要寫‘是害楚王’?」

    瑤芳寫的是,本朝之弊,士人鄙薄勳貴,然而今日之事何其怪哉,竟有書生不待朝廷結語,便聚集為藩王鳴冤。細思恐極。真擔心有人在害楚王。害楚王不要緊,就怕是混淆視聽,有其他的圖謀。至於是什麼圖謀,以賀敬文的水準,是猜不出來,只好留待聖裁了。

    瑤芳道:「對尋常疑心重的人,只要說,其收士庶之心,就夠警醒了。可這位天子不一樣,他的疑心病比別人的更重一層,凡與他有關的事兒,你就得再多反過來想一 重。誰都能看出來,這是收買人心,那這就不叫收買人心了,不是麼?世上哪有這麼笨的人吶?皇帝就是這麼想的。所以啊,你就不能明著說,得將水攪渾了,叫他 自己來看。看著看著,就看出不對來了。在他那裡,要不就聰明絕頂,要不就像家父這樣的,才是最安全。家父上疏,還是不要太通透了的好。」

    張先生眉間出現一個深深的「川」字紋:「小娘子,說實話,你究竟是什麼來歷?如何知道聖上是怎麼想的?」

    瑤芳微微一笑:「我上輩子呀是個寡婦,常伴太后左右。」

    張先生:……原來如此。

    瑤芳笑道:「先生不必擔心,聽我的,錯不了。明日我便與太太講,先前書生不忿,險些要燒了我家書鋪,須得及早想辦法,再遇著危險的時候,能將些貴重的東西搬運出來,免得折損了。買幾條小船,好走水路。」湘州府臨水,亦有活水通往城內。書鋪為防走水,也是臨河而建。

    張先生歎道:「我昔年便說,小娘子聰明才智是夠用了的,所缺的不過是讀書太少。於今偕矣。」

    瑤芳道:「是先生教得好。」

    張先生擺手道:「我再潤色一下,便遞上去吧。湖廣道禦史,要換人了。」

    瑤芳道:「換來的這個人,必是簡在帝心。不過家父倒不必很巴結於他。」

    張先生笑道:「是極,是極!還是小娘子先前定策高明。」

    師生倆說一回話,張先生草擬奏本,瑤芳去向韓燕娘彙報,買船、雇可靠的船夫。

    宋掌櫃等皆以為是用來防賊,卻不知道瑤芳的用意是來逃命。宋平在湘州府混得熟了,私下裡買了兩條快船,就停在書鋪後面的河面上,號稱街巷過窄,車行不便,故而雇了船搬運書籍、紙張。船造得十分結實,船上又存了些米麵、柴炭一類,又在船艙裡藏下了些細軟。

    兩艘船交割完畢,朝廷對湖廣道禦史的處置也出來了——革職,發還原籍。又新委派了一位湖廣道禦史前來,新禦史姓趙名瑜,今年三十五歲,是先帝朝的榜眼,少年進士,官運亨通。

    就在賀敬文依著慣例,往巡撫衙門那裡見他的時候,韓燕娘臨盆了。瑤芳是有經驗的人,卻與麗芳一樣被隔絕在外,羅老安人親自坐鎮,也不管外面三個孩子急成什麼樣,全不許踏進院門一步。三人等了大半天,裡面傳來嬰兒宏亮的哭聲——賀家小兒子出現了。

    全家一片喜氣洋洋。

    ————————————————————————————————

    正在巡撫衙門裡應付新禦史的賀敬文心神不寧,並不知曉自己又添了一個兒子,只覺得這個新禦史讓人不太舒服。趙瑜相貌堂堂,心思是夠用的,然而看誰都像是在看笨蛋。更讓賀敬文覺得不舒服的是,趙瑜是個進士,他是個舉人,要拿科考來說,他在趙瑜面前還真就是個笨蛋。

    趙瑜是帶著皇命來的,不止是為了填坑,也是為了看一看楚王究竟有無反意。臨行前,皇帝給了他一個秘密的任務,同時也給了他一些特權。本朝軍、政分開,地方官 雖然傲視武人,卻不能輕易調動士卒。趙瑜身負皇命,若楚王果有不妥之處,可就近調動駐軍。當然,事先最好給他打一個報告。

    趙瑜知道賀敬文,這是一個走了狗屎運的棒槌,總是做一些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情。說他一心為民呢,倒也不算是吹捧他,譬如流民之事,趙瑜就知道,皇帝是很欣賞他的。然而他又會做很多怪事,譬如在賀敬文趕到之前,本地之巡撫已經向他介紹過了本省的幾位知府的特點。

    這位賀知府,在湘州府聚了一群書呆子。他嫌書生們「蠢」,於是就招了一群更蠢的來。一個個腦袋方方,走路的步子都像拿尺子量出來似的,言必孔孟,行動循禮,活似一群木偶。真是物以類聚。

    趙瑜倒需要這麼一個傻子,太精明的反而容易壞事。只是知道了賀敬文的豐功偉績之後,他就再沒辦法把賀敬文當個正常人來看待了。笑也帶著一絲絲的戲謔,說話也帶一點點誘哄,弄得賀敬文不舒服極了。

    更讓他生氣的是,從巡撫衙門趕回湘州府,正看到了他十分欣賞的趙琪。趙琪這名兒看起來跟趙瑜像是弟兄倆,其實沒有十八代以內的親戚關係,籍貫更是相隔三千里。趙瑜令人討厭,趙琪倒是勤奮上進。

    可眼下這是什麼情況?!賀敬文睜大了眼睛,看著趙琪從王府街裡出來!送他的還是王府的人!

    楚王府不在省城,反在湘州府,賀敬文因不喜楚王,對楚王府都是繞道走的。奈何一個知府,一個藩王,府衙與王府的位置必是靠得頗近的。從正面的城門到府衙,縱繞得過王府,也要經過王府街。

    【tmd的小畜牲!不好好在家溫書備考,居然勾結藩王!混蛋!】賀敬文看得分明,趙琪與王府長史有說有笑,勾肩搭背,跟八百輩子有緣的親兄弟似的。這可真是太讓人生氣了。

    恨恨地一跺腳,轎子晃了兩晃,賀敬文大聲道:「回府!」真是事事不順心!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6 03:09 PM

第63章 操心的父母

    韓燕娘順利地產下一個男嬰,闔家上下都很欣喜。羅老安人很想再添一個孫子,一旦如願,看兒媳婦也順眼多了,忙上忙下地吩咐燉種種補湯給韓燕娘吃, 又指點管氏如何看孩子,忙得不亦樂乎。麗芳比她更忙,又要管束僕婦們,又想跟祖母學一點常識,還想安慰安慰繼母——生孩子的時候丈夫不在身邊,總是不太好 的。

    一片忙碌之中,賀成章與賀瑤芳兄妹倆就清閒了許多。兩人分別下令,自己身邊的僕人皆不許亂走,不要添亂,以方便麗芳管理家務。他們兩個卻一人一張搖椅,在清涼的秋夜裡坐在賀成章的院子裡看星星。

    秋高氣爽,天空也分外明朗,天還沒有完全黑透,滿天星子似在眼前,令人如置身九天之上。兩人聽到歡呼聲後,只看了一眼小嬰兒,便被趕了出來。賀成章將妹妹叫到自己這裡安慰:「小孩子還小,聽說不能見風,等長大一些你就能看啦,不在此一時。」

    瑤芳笑道:「我知道的,明天等娘醒了,我們一同去看。」

    賀成章想了一想,看看妹妹的側臉,清清嗓子,問道:「書坊那邊,還好?」

    這聲音……好像有心事,瑤芳眼角瞄了他一眼,裝作什麼都沒聽出來,看著星星點頭:「嗯!」

    賀成章回憶了一下父親說話時的聲調,張張口,又甩甩腦袋,趕緊將賀敬文的樣子給甩了出去。重新回憶了一下曾有數面之緣的容尚書的作派,再清清嗓子,先誇讚一句:「大家都說你將書坊打理得很好。」

    瑤芳見他硬裝大人的樣兒、端著擺著的譜兒,就知道他有話要講,前太妃深譜誘人說話之術,取笑道:「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說,你打什麼主意啦?你要讀書的,不能給你看太多話本子。」

    賀成章滿眼無奈,星光下,眼睛裡帶一點點寵溺地道:「你呀,想到哪裡去了?」看著妹妹一張嫩乎乎的小臉兒裝大人樣兒地說不許看話本要讀書,賀成章有點脫力。

    兄妹倆都打了一個寒顫:他/她這麼點年紀裝大人,還拿我當小孩子,真是太違和了啊!

    瑤芳作戲本領很高,裝個懂事的小孩子不在話下,可惜她哥哥的心裡,她該做個天真無邪的小姑娘。她一旦太懂事了,賀成章覺得十分對不起她——本該護著妹妹,叫她什麼都不用操心的。

    兄妹倆對著哆嗦了一陣,賀成章先繃不住了,繼續咳嗽兩聲,想想寒暄也寒暄過了,誇讚也誇讚完了,該說正事了:「我想……回鄉縣試去。」

    瑤芳對科舉之事並不熟悉,只知道規章流程,對賀成章的水準心裡卻沒底:「你湘州讀書,要回家裡考去?聽說老家那裡的書生讀書厲害,考試也很厲害。先生也比湘 州這裡懂得多。」還有年齡,賀成章今年十二,今年的縣試是趕不上了,要明年早早返鄉去考,十三歲,能考中秀才麼?

    縱然對科考之事不熟,瑤芳也知道,十三歲的秀才,那是相當難得的,哪怕是文風昌盛之地,也少有這樣的人。瑤芳看話本、自己寫話本,凡書「年十二/十三/十四,入庠/為庠生(中秀才)」的,那就等於說這人是讀書上的天才,少年英傑,前途無量。

    賀成章呢?瑤芳知道這個哥哥書讀得不錯,要說他十三就能做秀才,瑤芳是不敢打這個包票的。上輩子,種種原因,賀成章的科考被耽誤了,十三歲上就死了。壓根兒 沒有個對比的。瑤芳就怕十三歲是賀成章的一道坎兒,生怕他諸事不順。再者,就算十三歲考中了秀才,也只是聽起來好聽,很難十四中舉人,隔年再中進士。秀才 並非考中了就一勞廢永逸,隔上數年還要再考評一回。如此,不如多學幾年,將根基打牢,然後一氣呵成。縱然不能一路順風,至少不會因年少成名,此後難有進 益,以至抑鬱成疾、失了進取之心。

    賀成章聽她這麼問,就知道她懂這其中的門道,笑道:「張先生也是我的先生呀。放心,我的書也不是白讀的。張先生原就在老家開館教書,他說我有八、九分的把握,那就差不多了。」

    瑤芳沉吟良久,問道:「明年是大計之年,爹是要上京的,張先生與谷師爺,一個跟著爹,一個得留下來看著府衙。你,獨自回去?」眼看楚王步步緊逼,連書生們都 向著他,湘州的局勢緊急,瑤芳倒是很想讓賀成章避一避。賀成章不能陪同,則要韓燕娘帶著全家走避,也是可以的。賀成章考試、麗芳相看人家成婚……林林總 總,耗個二、三年,楚王反了,家就保住了。只有賀敬文是沒辦法脫身的,他得留在這裡,瑤芳想留在這裡陪他,至少自己安排了一些退路。

    賀成章笑道:「我怎麼會是獨自去呢?家裡事多,總要有人打點的。」

    瑤芳點點頭:「那就行。」

    賀成章這才說到正題:「那……明年開春我走了之後,家裡你多照看些啊。」

    這話說得有點怪異啊,瑤芳試探地叫了他一聲:「哥?」

    賀成章嚴肅地道:「你記著了,下面的話,不許說出去,誰都不許說!爹……做事不大牢靠的,有時候我見著他做事不大妥當,說了他又不聽,究其根本,不外乎我年幼又沒有功名而已。子之于父,總是年幼的,我只有盡力考試去啦。」

    瑤芳澀聲道:「哥,你別太拼了……別把事情都往身上攬,天下總有辦不完的事兒,家裡也一樣。你自己才是最要緊的。」

    賀成章猶帶一絲稚氣的臉上露出微笑來:「你才不要想太多,我看得明白,不會執拗的。張先生很好,但終究不是賀家人,咱家的許多事情,也不好全叫先生傷神,是不是?」說著,還揉了一把妹妹的頭。

    瑤芳啞然。是的,張先生本來就不是賀家的什麼人,能做到這一步已經很不錯了。老先生已經很老了,擱朝廷裡都得休致了,還為賀家這些破事兒傷著腦筋。

    「阿姐好衝動,你多操點心吧。」原本娘臨終前說的是,哥哥姐姐要多看顧小妹一些,豈料妹妹比姐姐還要懂事。事情有點亂套,賀成章有點頭疼。

    瑤芳胡亂點了點頭,心情複雜得緊:「放心,我會看好家的。」又是心疼賀成章小小年紀便被逼得多思多慮,又是放心自己哥哥能擔得起事情來。

    賀成章亦做如是想。如非不得已,他也不想跟這麼點兒的妹妹交待事情啊!

    兄妹倆如釋重負,齊齊吐出一口氣來,相視而笑。良久,瑤芳說:「哥。」

    「嗯?」

    「以後能別揉頭了麼?」

    賀成章:「……」

    捧硯的到來打斷了兄妹倆的對望:「哥兒,姐兒,老爺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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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敬文回來得還算時候,韓燕娘略喝了兩口雞湯已經睡了,新生兒喝了點水,也哭累了,在他面前不哭也不鬧。賀敬文連日來的不順心都被小嬰兒的乖巧可愛吹得煙消 雲散,什麼楚王、什麼趙琪,都玩兒蛋去吧!賀敬文圍著小兒子,一會兒戳戳臉,一會兒捏捏耳朵,直到把孩子弄哭了,才心虛地跑掉。

    仕途得意,年歲漸長,又新得麟兒,賀敬文這些時日的脾氣也好了很多,見誰都笑吟吟的。連麗芳抽空跑書鋪子裡搬書回來看、養只貓,瑤芳想要對府衙進行改造多加兩個門、挖幾個地窖一類,他都默許了。

    麗芳養貓是受了彭敏姐妹倆的影響,彭氏姐妹在家裡無聊,便養了一隻小奶貓。彭娘子與韓燕娘交好,聽說韓燕娘生了孩子,第二天就帶著女兒們到了湘州府來探望。母親們一處交流著育兒經,小姑娘們也湊在一處說話。

    麗芳聽說彭家姐妹合力養了一隻黃色帶白條紋的貓,便拉著瑤芳也要養一隻。瑤芳整日裡忙正事都忙不過來,哪有心情養貓?不過看姐姐很有興趣,便笑道:「好呀,你養,我玩。」被麗芳張開五指罩在臉上:「我看你自己就是只懶貓。」

    彭敏笑道:「原來我們兩個早就養了兩隻貓了,怪道我見到貓兒就覺得親切。貓兒懶得動,聽說到了冬天就只會趴在熏籠邊兒上睡覺。其畏寒似阿毓,嫺靜如瑤芳。」

    彭毓頗為不忿,一皺鼻子,對她姐姐張大了嘴巴學了一聲貓叫:「喵~我餓了,還不快拿紅蛋來吃?」時俗,凡生子,須煮雞子,以鮮豔顏色染殼,招待道賀的親友。

    瑤芳也被逗笑了,笑道:「那我養你好了。」吩咐綠萼去取紅蛋來。

    養貓的事情就這麼入了麗芳的心,韓燕娘與羅老安人都想,她快要嫁了,到了婆家人事皆生,不如養只貓兒解悶,也都允了。說與賀敬文,他正樂著,大手一揮:「不礙事就好。」

    事情就這麼定了下來。

    只可惜新生的奶貓不大好找,家裡最近忙的是韓燕娘生孩子的事兒。雖說乳母是早就準備下來了的,一應嬰兒用的物事也是齊全的。可官兒做到賀敬文這個份兒上,生 孩子就不止是生孩子這麼簡單了。各縣的知縣等要來送禮,府衙的官吏們也要湊熱鬧,連楚王府那裡,都有長史準備了禮物送來——將賀敬文噁心得不輕。

    一直忙到了吃完滿月酒,才有宋掌櫃提了個竹籃子,裡面墊了塊氊子,送了一隻三花貓來,小小的一隻,巴掌大小,叫聲也小小的,麗芳一看就喜歡了。笑問:「掌櫃的有心了,這是哪裡來的?要錢不要?」

    宋掌櫃笑著擺手:「這也不是老朽弄來的,是逍遙生,哦,趙舉人,前幾天親自到書鋪子裡來買書。他問的我。山上廟裡有好些貓,前陣兒剛下了一窩小的,正愁沒地兒養呢,也是巧了,兩下就到一處了,他就說拿只貓來。大小姐看,這三色的貓可少呢。」

    麗芳將伸手輕輕地撫著小貓柔軟的背毛:「它可真好看。哎,那逍遙生近來還到書鋪子裡去?還去廟裡?他不攻書麼?」

    宋掌櫃見她歡喜,湊趣兒道:「那可是咱湘州府百年難得一遇的大才子,聰明人總是與旁人不一樣的。」

    麗芳撇撇嘴:「還百年難得一遇呢,我看他也就那樣。」

    宋掌櫃含笑不語。

    麗芳因此又想起書鋪子來了,眼見韓燕娘出了月子,她便又往書鋪裡走了一回,心裡實想著是不是能再見趙琪一面。哪知她前腳才走,趙琪後腳便到了府衙裡來,兩下岔開了。

    ————————————————————————————————

    趙琪心很累。

    他原本是個孤家寡人,帶著三分玩世不恭,五分憤世嫉俗,剩下兩分「你們都是蠢貨」,湊成一個風流才子。別人奔波忙碌為生計發愁時,他在寫話本看和尚,別人汲汲營營只求中個秀才的時候,他已經是舉人老爺,繼續寫話本看和尚,還推辭了知府要抬舉他的美意。

    只因為在廟裡聽了某個姑娘的一席話,一時醍醐灌頂,不長眼地喜歡上了人家。更要命的是,姑娘她爹就是一片好心被他當成驢肝腑的知府。逍遙生從此不逍遙,讀書備考寫話本,連和尚都很少看了。而賀知府對他也賞識有加,時常與他討論文章。

    但!是!這一個月來情況突變,賀敬文原本每旬都要見他一次的,現在他連賀敬文的面都很難見到。這絕不是因為知府娘子生了孩子!是憲太太生孩子,又不是知府大肚子!連他備了禮物親自登門,都沒能得賀敬文召見。

    這事情不對。

    趙琪十分焦急。作為湘州人士,他對這方水土的感情其實沒那麼深,但是對於這片土地上發生的事情,卻並不無知。楚王的行為不妥,此人恐有異志。先是更換武器衣 甲,其次收攏人心,正常的藩王不帶這麼幹的。縱要安撫流民,也得先請示朝廷,以避嫌疑。楚王就大大咧咧地幹了。

    如果只是這樣,還能說他年少純樸。可據他在楚王府裡所見,侍衛衣甲鮮明,時常操練,王府裡也隱約有滿面戾氣、肌肉墳起的武夫跨刀來往。楚王言語之間對於民心向他,頗為得意。這事兒不對!哪怕你得了民心,也該歸功於上。連口頭上都不說了,這裡頭問題就大了去了。

    一看事情不對,趙琪就將腦袋縮了回來,打死不再踏進楚王府一步了。現在還能說是誤入,交往深了,你說自己是臥底都沒人信。趙琪還要娶心愛的姑娘,生一堆孩子,和和美美過日子呢,知道楚王不是好人就行了。之後,就看他怎麼應對了。

    趙琪以為,賀敬文心眼兒不壞,可惜人傻。他不是不明白道理,說了他也能懂,但是……他能不能守住秘密,那就是兩說了。不是他故意洩密,而是很容易被看出來。 尤其賀敬文本來就不喜歡楚王,那也只是「厭惡」,並不是看反賊的眼神兒。賀敬文與楚王同處一城,萬一叫楚王看出來,那麻煩可就大了。

    趙琪原想著,潛移默化,利用了賀敬文而賀不自知,將此事平了,皆大歡喜。也可以此邀功,求娶知府愛女。豈料賀敬文如今並不給他這麼個機會——連面兒都見不著了。

    趙琪只好想辦法往賀家這裡湊,他本就關心麗芳,使人盯著書鋪那裡,聽說麗芳要養貓,跑到廟裡把住持房裡的貓給搶了過來。將貓送給宋掌櫃,號稱「廟裡貓太多,要尋人養」,回來便匆匆寫了一篇文章,揣著去找賀知府「指點指點」。賀敬文正厭著他,推說忙,並不見他。

    此情此景,與當初賀敬文追著他要他考科舉,正好掉了個個兒,趙琪自己都氣笑了:也不知道這個棒槌知府又中了什麼邪,他還得回去再想辦法。趙琪能有今日,心智 自是不差,回來備了一席酒,邀了谷師爺來喝酒聊天兒。谷師爺的兒子正在進學,很想與趙琪這麼個前途無量的年輕人攀一點關係,欣然前往。有求於人,嘴巴就會 松,趙琪聽谷師爺說:「你怎麼往楚王府那裡去了呢?太守不喜楚王啊!」

    趙琪恨不得扇他兩巴掌:難道我喜歡楚王嗎?

    「是因王府內教授乃是聖上選派,學問深厚,故而前往請教啊!」

    谷師爺滿眼同意地拍拍趙琪的肩膀:「老弟,咱們這位知府大人吶,就是有些個,」指指自己的腦袋,「你懂吧?」

    趙琪:……他到底心眼兒活,順勢給谷師爺斟了一杯酒:「我冤內!老兄可要為我辯解辯解。」

    谷師爺滿口答應,回去果然與賀敬文說了。賀敬文猶不解氣:「他好歹已經是舉人了,如何能不走心呢?瓜田李下,也要小心為是。哪個好人往王府裡去?你是天子之臣吶!」

    對谷師爺說著覺得不過癮,又指使谷師爺去將趙琪叫了來當面「指點」,灌了滿耳朵的:「要做純臣,不要將心思放到亂七八糟的事情上頭,科考畢竟還是要看你自己 的學問。藩王多不向學,人又傲慢,你與他們混在一出,能有什麼出息?你雖生楚地,也是天子之內,中天子的舉人,做天子的進士,與藩王何干?!」

    趙琪又是感動又是憋屈,這位知府大人,或許就因為有著這麼一份熱心,才沒有被人掐死吧?趙琪試探著道:「以學生所見所聞,楚王府……似乎與旁處不大一樣,裡面人來人往戒備森嚴。」

    賀敬文怒道:「除了牆高些、地方大些,有甚不一樣?王府何嘗親民?你怎麼總將心思放到藩王那裡呢?我方才都是白說了嗎?!你便是要請教學問,府學裡就沒有教授麼?或依著我,往京裡去,」

    趙琪:……

    看起來不像是因為覺得楚王有異志才對楚王不客氣的呀,知府大人你究竟是為什麼對楚王府百般看不順眼呢?逍遙生並不知道,這一切都只是因為知府大人在楚王府落到了冷落而且沒有去成廁所……

    趙琪再三發誓,對楚王也沒有什麼好感,一定努力讀書,爭取下一科中個進士,也好光耀門楣,給地方上爭光添彩。

    賀敬文這才饒過了他。

    ————————————————————————————————

    無論如何,趙琪又成了知府衙門的座上課,勤勤懇懇地每旬往府衙裡來彙報功課。他的學問極好,賀敬文已無可挑剔他的地方,除了有事無事喜歡教訓他兩句,待他也 是不壞,還命宋掌櫃從省城等處訂書的時候順便訂一些給趙琪來讀。弄得趙琪今天想把他拍扁,明天又想把他供起來。

    韓燕娘自出了月 子,又重掌了家務,將麗芳帶在身邊幫忙。察覺到趙琪的名字在賀敬文的口裡出現的次數越來越多,又想起他曾經說過要將麗芳許給趙琪。臘月裡,韓燕娘自家置辦 年貨並往來禮物的時候,便問賀敬文:「你看重這個趙舉人,他又無父無母沒個人知疼著熱,過年可要我置辦年貨的時候與他一些?」

    賀敬文笑道:「好。」

    韓燕娘問道:「麗芳轉眼可就十五了,及笄的歲數,她的婚事兒,你有數兒沒有?已經有人問我啦。你先前說,這趙舉人若肯上進,要將女兒許給他的,現在呢?」

    賀敬文一捋須,帶點高深莫測地道:「總要他考中進士,我才好提此事嘛。免得叫他太張狂了。」賀敬文平生第一大恨——自己沒中過進士,是以選女婿就想選個進士。舉人滴不要!

    韓燕娘只覺得手癢,怒吼道:「你還發著夢吶!不趁著現在將人定下來,等他上了京,中了進士,還輪得到你?!年輕未婚的一放榜就給人搶光了,其餘的要不是年紀太大喪偶,要不就是老婆孩子一堆。後年就是春闈了,到時候閨女都十七了!搶不過人家你再回頭來找女婿?」

    「(!!)」賀敬文這才反應過來!對啊,進士很難搶的!像他這樣的,只能賭個運氣,找個年輕舉子,定下來,女婿有能耐呢,就考中了,沒本事呢,就只能再等三年。

    韓燕娘氣得要死,撐著額頭道:「我看也難找比他更好的了,大姐兒氣性也不小,遇著個婆婆怕也不大好相處。這個好,有田有宅,父母雙亡。只要大姐兒樂意,就行。」

    賀敬文搓搓手:「不知道他定親了沒有……」

    韓燕娘一拍桌子:「弄了半天,你連這個都還不知道?你問了沒有啊?」

    賀敬文此時又精明了起來:「我要問他‘可曾婚配?’不是明擺著告訴他我有想法了麼?當然沒有說。」

    韓燕娘一巴掌把他頭上的東坡巾給拍到了地上:「你真是聰明啊!我現在就問大姐兒,大姐兒點頭了,你明白就給我找他去!你快些燒炷高香,求大姐兒親娘保佑,趙舉人還沒定親吧!我不過生個孩子,錯眼不見,你就把事情拖成這樣!這才一年光景啊!」

    賀敬文腦袋憋得通紅,一句話也不敢反駁,灰溜溜地跑掉了,將地方留給韓燕娘,好跟麗芳談話。

    ————————————————————————————————

    也許死去的李氏也不放心兒女,一直看著孩子,這回她真的顯靈了——這一頭麗芳痛快點頭,那一頭趙琪並不曾婚配。

    賀敬文一聽趙琪說:「學生幼失怙恃,無人關懷,並未有婚約。」開心不已,將汗濕的雙掌在腿上蹭了兩蹭,使一眼色給張先生。

    張先生便說:「真是巧了,東翁有兩女,長女明年及笄,欲以配君子。」

    天上掉了個大餡兒餅,趙琪險些被砸暈——這尼瑪就成啦?!當賀敬文問:「你轉年即冠,可曾婚配?」的時候,他已經有預感了,萬沒想到夢想成真。趙琪也結巴了:「承、承、承蒙不、不棄……」

    賀敬文起先十分看好他,現在看他又覺得傻,不大痛快地道:「你還等著女家上門提親麼?」

    趙琪點頭如搗蒜:「學生這便去請官媒!」

    賀敬文故作平靜地一擺手:「去吧。」

    眼看著趙琪快步走了出去,才得意微笑,口上卻對張先生道:「要不是大姐兒也不討厭他,我還未必將女兒許給他哩。」

    這等討了便宜還賣乖的人,十分可惡,張先生翻了個白眼,谷師爺卻湊趣兒道:「那是東翁一片愛女之心。」

    賀敬文看這笑得更得意了,謙虛道:「哪家父母不想兒女好呢?雖是父母之言,總是要問一問兒女的心願的。縱不能全由著兒女來,也不能叫他們不樂意不是?」

    善哉斯言!

    這是結親,又不是結仇,強扭的瓜不甜,小倆口打得翻天覆地,兩家又豈能好?

    是以天下父母,大抵定親時也要問上一兩句走個過場,子女點頭了呢,皆大歡喜。若不點頭,父母免不得要問個緣由,理由說得過去——譬如聽說對方人品不好,也未必強求。理由要說不過去——譬如喜歡上了個窮小子/有夫這婦,那這就要挨揍。

    孩子再小,也是要問兩句的。

    湘州城裡,另一處大宅,就有一位母親問兒子:「我為你說賀家二娘做媳婦,好不好?」

    薑長煥的臉,慢慢地變紅了,鄭重地點頭:「好!」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6 03:12 PM

第64章 意外的消息

    隨著幼子一顆腦袋上下點動,簡氏的心放回了肚子裡,將兒子攬到懷裡摟著,簡氏哽咽道:「我的兒,還是你貼心!」完全忘了薑長煥被人從江裡撈上來之後她說的「你個不省心的孽障,往後不許你出門,我得親自看著你才行。」

    薑長煥抬起雙手,也摟住母親:母親真的被上次的事情嚇壞了,他確實做了一件錯事。

    兒子那並不寬厚卻已經有些力氣的懷抱令簡氏安心不少,一面摟著兒子不撒手,一面說:「娘這都是為你們好呀!我是你們親娘,會害你們麼?婚姻大事,我是過來人 啊!你大哥那個孽障,竟不聽話。我給他千挑萬選的媳婦兒,他居然說不要!人家好好的姑娘,哪裡兇惡啦?」自從薑長煥落過一次水,簡氏就染上了嘮叨的毛病, 絮絮地說著長子「不聽話」。

    薑長煥知道,昨天他大哥跟他娘說過話之後,家裡就不甚太平。他娘哭了好一陣兒,然後他大哥就被他爹給狠捶了一頓,現在還在床上沒爬起來呢。唉,親娘哎,您這念嘮的功力見漲啊!

    薑長煥胡亂拍著簡氏的背,問道:「哥哥怎麼說的啊?娘給他挑的誰家的姑娘當我嫂啊?」自己媳婦有目標了,薑長煥挺有耐心地誘導母親說出更多的情報。

    簡氏鬆開兒子坐起身來,咬牙切齒地道:「就是賀知府家的大娘,多好的姑娘呀~哪裡潑辣啦?娶媳婦兒,就要潑辣伶俐的才好。他非不要!非要溫溫柔柔的!他懂 甚!二郎你聽娘的啊,娶妻娶賢,那是要能理家過日子,是要過一輩子的,是得能管束得了家裡上下人口,教得了兒女,你忙了她能代能做決斷的。要個軟趴趴、嬌 滴滴的嬌小姐回來,後悔得現上吊都晚了。」

    【啥?我大姨子?】薑長煥驚呆了。賀知府的長女他也是知道的,傳言裡風風火火的一個姑 娘,打理書鋪、管理家務,樣樣出頭,據說因逍遙生的書稿暢銷,為了叫這小子按時交稿,曾經帶人堵到了逍遙生家門口。姜長煥也喜歡看賀家那間綠汀書坊出的 書,也恨不得將逍遙生捉到眼前寫一個字他看一個字,挺感激有人催稿子來的。但是一個女人這麼幹,就有點不大斯文了。娘居然喜歡那樣的兒媳婦?

    換了他,也不喜歡大姨子那樣的。還是他媳婦兒好,又懂事又乖巧,生得還很好看。薑長煥舔了舔手背。

    簡氏見二兒子聽話又乖順地跟她念叨,更加大力批判長子:「那是什麼眼神兒?人家姑娘哪裡不好啦?你可千萬不能學他呀!你的事兒要能成,可不容易,賀家娘子爽 快人,她教出來的閨女,不會差的。我還怕要人家兩個閨女人家不肯答應呢,你大哥那個孽障不知道惜福,你可別學他!」其實簡氏並非麗芳不可,相較起來,麗芳 也有那麼一點衝動的毛病。可她選中的人,兒子否決了,她就不痛快了,眼裡就只剩下麗芳的好處來了。

    【大哥眼神兒挺好,謝大哥。】薑長煥又摸了摸手背,爽快地道:「娘放心,我聽話。不過……哥哥要怎麼辦?」他年紀雖小,一些常識還是知道的,到了婚齡的哥哥的事情還沒定下來,底下兄弟就不大好辦,對吧?總有一個先來後到。

    簡氏一抹眼淚,恨恨地道:「我去看看那個孽障要做甚!總得將他的事兒拿出個章程來,才輪到辦你的事兒啊。哎喲,可叫我省心又貼心的兒子得等一等了。你聽話,去讀書,啊,放靈醒點兒,別學他。」

    薑長煥趁機要求:「我想打兩套拳去,強身健體。」

    簡氏猶豫了一下:「不要淘氣。」

    「我以前年紀小才淘氣來的,現在長大了,當然要懂事兒啦。」姜長煥順著母親的語氣裝乖寶寶。

    簡氏滿意地捏捏小兒子的臉頰,叮囑他:「天冷,出了汗不要覺得熱就不穿大衣裳了,練完拳趕緊的擦汗穿衣。」得到肯定的保證之後,起身去跟大兒子「談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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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大兒子正對著一盆臘梅傻笑。

    姜長煬作為家中長子,雖得父母關愛,受到的要求也比較嚴格,養成了看起來十分穩重的性格。似這般傻笑的行為,是根本不應該出現的!簡氏看著就來氣,放重了腳步,口裡還說:「親娘來的都不知道,你這是做甚哩?!」

    薑長煬還沒醒過神兒來。

    直到簡氏一巴掌拍到他肩膀上,他刷地跳了起來,反手一擰,差點擰著簡氏的胳膊,把親娘的腦袋按到桌子上!

    簡氏一聲驚嚇卡在了嗓子眼兒裡,姜長煬發現擰錯了人,連忙鬆手:「娘,娘你沒事吧?」

    沒事也叫你嚇出事兒來了!簡氏左手揉著右肩,只覺疼得厲害,反手一巴掌拍到了兒子的腦袋上:「你發的什麼瘋?!」

    薑長煬自知理虧,一句不敢辯,訕訕地陪著不是,又扶著簡氏坐下,伸手給簡氏揉肩膀:「不知道娘過來,是我疏忽了。娘有什麼事?」

    「哦,我養了個不聽話的兒子,兒子不去看我,我只好來看兒子啦。怎麼?非得‘有事’親娘才能看親兒子?」簡氏氣不大順,說話也陰陽怪氣了起來。

    薑長煬陪笑道:「怎麼會?」

    「行了,少來!我就是個操心老媽子的命,好心被當成驢肝腑,還得再來問少爺,您想怎麼辦吶?!」似乎自從次子落水之後,簡氏就從斯斯文文變得有點潑辣了起來。

    薑長煬繼續陪笑,婚姻大事,爹娘再給你面子問你的意見,最終做決定的還是父母啊!這家裡的情況,他爹畏妻如虎,說話算數的是娘。

    簡氏哼道:「別裝委屈啦,有話說話!」

    薑長煬小聲地道:「那個,不是賀知府的大千金不好。娘您看,我有鞋、二郎也有鞋,都是好鞋子,是吧?可要二郎穿我的鞋子,那就拖拖趿趿,他走路得磕磕絆絆 的,興許還要掉。要我穿二郎的鞋子,那就更慘了,腳是要擠壞掉的。不是有個老話,叫‘削足適履’麼?鞋是好鞋,可不值當把腳剁了的呀!」

    簡氏虎著臉問道:「哦,那大少爺想要什麼樣的鞋呢?還是已經看中什麼鞋了?」

    薑長煬的臉騰地也紅了。

    簡氏伸手往他胳膊上死命一掐:「你倒是說啊!」

    薑長煬才斯斯艾艾地說了一個人:「娘還記得,往寧鄉縣接二郎的時候,那裡彭知縣家的姑娘麼?」

    簡氏皺眉道:「大的小的?大的太悶,小的看著又不懂事兒的樣兒。」

    薑長煬忙說:「彭家大娘雖不聲不響,可文文靜靜的樣樣周到。兒就是看到她父母與爹娘應酬,她卻暗地裡將事情都安置好了,才……呃,賀家大娘,乍乍呼呼的,不好。」

    簡氏沉吟道:「唔,這麼說,倒也有些道理。」

    薑長煬心頭一喜:「是吧?」

    簡氏白了他一眼,恨聲道:「真是不識貨!」薑長煬偷笑兩聲,見母親起身,忙恭送她離開,猶不忘添上一句:「那爹那裡?」

    「有我!」如果不和知府家姑娘比的話,知縣家的孩子也是可以的。只是文官與武官雖無明文規定不許通婚,但是大家都默默地遵守著某個規則,只與自己圈子裡的人通 婚。如果是自己心喜的兒媳婦人選,簡氏是願意努力爭取的,這個無可不可的,讓她拼命努力,她就不點不那麼痛快。

    待與薑正清一說,薑正清道:「也沒什麼好挑剔的啦,咱又不是什麼親王郡王。要不是拼命得了這麼個千戶,只以奉國中尉,讀書人怕不願正眼瞧咱哩。」

    簡氏咬著一口細米白牙,道:「這樣,請賀家娘子做媒,給大郎說彭家姑娘。等事兒成了,再請親家做媒,求娶賀家二娘。如何?」

    薑正清笑道:「我正說哩,賀知府似不喜楚王,你別叫王府摻進來就好。」

    「這還用你說?」

    夫妻二人商定了策略,便由簡氏借著年前走訪的由頭,往府衙那裡去。正好過年彭家人多半是要到州府來的,韓燕娘從中透個氣兒,其事若成,過完年就可請官媒上門了。

    簡氏到府衙的時間極巧,正趕上趙琪請的官媒上門提親。此情此景,簡氏不由笑了——可真是太巧了!又有些失落:縱然長子願意,自家也晚了一步。趙琪少年舉人,進士苗子,這才是賀家這樣的人物中意的女婿,自己兩個兒子當然是好的,可惜了身份上略有隔閡。

    再有隔閡也要做成!簡氏握緊了帕子。不是她迷信,她原本就很中意賀家二娘,見過的這麼多小娘子裡,這是頂尖兒的頭一份兒,要她說,便是楚王妃,那通體的氣派 也不如這小姑娘。自從賀家二娘將她兒子從水裡撈出來之後,這般願望就代表性地強烈了起來。簡氏認定了瑤芳就是最佳的兒媳婦人選,是她兒子的貴人。多難都得 試試!

    韓燕娘這裡,簡氏與彭娘子都是她好友,兩家做親家,她樂觀其成。雖有文武之別,然薑長煬是家中長子,其父掙了個世襲的千戶,也不算辱沒彭家女兒。再有一樣,彭知縣的出身上也有些不上不下的——他沒中進士。權衡再三,覺得這差使可做,韓燕娘痛快地答應了下來。

    到得彭娘子來拜年時,韓燕娘與彭娘子推心置腹地一說,彭娘子也是中意的。正巧麗芳與趙琪定親在明年開春,彭娘子不免有些「人云亦云」,也想在春天裡與薑家定下來——算是了了一樁心事。

    皆大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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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和七年的春節,因知道有兩件喜事的到來,瑤芳的心情也好了許多。麗芳因要定親,整個人都軟和了下來。正月裡不動針線剪子,她便描了許多花樣子,看得瑤芳偷笑不已,在麗芳的眼刀飛過來之前,她飛快地跑到韓燕娘那裡看弟弟去了。

    新生兒如今養得白白嫩嫩,是個好脾氣的寶寶,看著他,韓燕娘與瑤芳兩人的眼神兒都柔和了下來。瑤芳抱孩子的姿勢很標準,韓燕娘看了,心道:這是個不用操心的。瑤芳逗了一會兒寶寶,問韓燕娘:「爹還沒想出名字來?」

    韓燕娘沒好氣地道:「指望著他,黃花菜都涼了。昨兒想了個名兒,叫‘平章’,我說,‘這名兒也忒大了些,不如先起個小名兒叫著’。這不,又想去了。」平章有宰相之意,是以韓燕娘以為稍有不妥。

    瑤芳看著正在抵著腳丫往嘴上湊的弟弟,伸手將他的嘴巴給救了回來:「平章就挺好的,難得有這般巧的。至於大不大,那人名兒還有起叫萬歲的呢。」

    韓燕娘想了一想:「果然。那就叫平章吧。」

    瑤芳笑道:「我去看哥哥去,他那兒正收拾行李呢。」

    於是賀敬文想破了頭擬了五個小名兒叫老婆選,回來卻得到一句:「就叫平章好了。」險些沒吐血。

    韓燕娘沒理他那一臉衰樣,轉而說起正事來:「俊哥要回鄉縣試的事兒,你到底是個什麼章程?」

    賀敬文將紙團一團扔到熏籠裡燒了,看著紙張變成了灰,才漫應一聲:「不是說好了麼?既然張先生覺得他能一試,那就試試。今年得中,明年就是秋闈,索性一併考完了再回來。中了就再試試,不中,回來再學二年就是了。早些考,一場不中再等下一場,等得起。」

    韓燕娘瞪眼:「這不是早就說定了的麼?我說的是,今年大計,你就要動身去京裡了。你得帶著一個師爺上京管文書,這裡也得留一個師爺。家裡又老的老、小的小,離不開人,你好叫俊哥孤身返鄉?」

    賀敬文頰上肌肉一抽:「那你說怎麼著?」他這是真沒想到。

    【md!真想掐死這個沒主意的王八蛋!】韓燕娘氣得一哆嗦:「我!去!想!」她原以為長子出行這樣的大事,丈夫已經安排妥當的了,誰知道他根本沒主意。得虧自己多問了一句!

    賀敬文也哆嗦,嚇的:「那你慢慢想,想著了告訴我一聲就是了。」

    「滾!」

    賀敬文圓潤地滾了。到門口又遇到了兄妹倆連袂而來,見到賀敬文,兩人都垂手而立。賀敬文不敢在老婆門口罵孩子,說一句:「你們來了,正好,俊哥,你娘有事要跟你商議呢,瑤芳也跟著參詳參詳。」自打瑤芳將綠汀書坊經營得有聲有色,家裡人也漸斬不拿她當孩子看了。

    兄妹倆目送父親灰溜溜地離開,相視一笑,一齊進來叫「娘」。兄妹倆其實已經商議好了,此番由賀成章奉羅老太太返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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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建議是瑤芳提出來的,因賀成章說:「娘是走不開的,弟弟還小,叫娘拋下沒滿周歲的兒子陪我回鄉?哪怕說是祭祖,也是不行的。頂好到明年,爹大計也過了,也好請個假,咱們全家回老家去祭祖。娘和弟弟還不曾到老宅裡去過呢。還有阿姐,她都要定親了,怎麼能亂跑?」

    瑤芳想弄死楚王的心都有了!只得退而求其次:「那,請阿婆同行,可不可以?」

    賀成章還擔心:「阿婆年紀不小了,春寒料峭的時候,要勞動她老人家出行,未免不孝。我不過是考個試,爹已經寫了書,張先生應有書信,到了那裡,我投書尋熟 人,自能尋到保人入場。考完發了榜,落第就回來再讀書,中了,就在老家縣學、府學裡讀書準備鄉試。叫捧硯跟著,你或許不記得了,咱們老家的老安,很是忠心 的。」

    這一點瑤芳就不贊成了,拿鐵筷子捅了捅炭盆裡的銀霜炭,沉聲道:「哥哥先別急著將事情都兜攬了去,有些事情,哥哥辦到的。譬如舅家。」

    提到李家,賀成章就不吱聲了。瑤芳冷靜地道:「李家再不講理,也是咱們外婆家,舅舅是長輩。哥哥再有理,也抵不過輩份兒,」有能抵過的,那得是潑天的權勢, 「有阿婆在,事情就會好辦得多。且阿婆身上有誥命。再者,我看阿婆在這裡過得也不很快活,回去也好抖抖威風不是?怎知阿婆不樂意?」

    賀成章被說服了:「這樣家裡就剩下三個女人帶著個孩子了,這……」

    瑤芳笑道:「咱家統共兩個半男人,還都有事兒,有什麼辦法呢?哥哥信不過我麼?再說了,阿姐與趙舉人的事情眼下就算是定了,只剩走個過場。他還在呢,有些事情,方便不方便的,還有他跑腿兒。」

    說到趙琪,賀成章的眉頭松了開來:「那好,咱們尋娘說去。」

    ——————————————倒敘完畢——————————————

    見了韓燕娘,瑤芳就不出頭了,由賀成章慢慢將方才的分析說了。韓燕娘枕邊常聽賀敬文說大舅子不好,還以為是賀敬文不會做人,此時聽兒子說李家不好相與,大吃一驚:「你們離家的時候才多大?別聽風就是雨。」

    賀成章滿面羞慚之色:「我親娘的靈堂上,我親見的,能有假麼?」

    此事連韓燕娘都不能保證完美應付——她是填房,見了元配的娘家人,總是覺得要矮半頭。確實是由羅老太太出面比較妥當。韓燕娘又擔心羅老太太的身體:「不是我攔著,萬一老太太旅途勞累小有不適,你怎麼辦?」

    瑤芳想的卻是,這楚王不知道作不作亂呢,老太太留在這裡也是危險,還不如早早回去呢。便說:「不如問問老太太。」

    韓燕娘左右為難,不好攔著兒子前程,也不敢拿婆婆的身體冒險,只得同意了瑤芳的建議。哪知羅老太太一點猶豫也沒有,扶著杖站了起來:「我原也這麼想的,李家難纏,俊哥小孩子家,與舅舅爭吵總是失禮的。」

    賀成章一雙眼睛淚汪汪的:「孫兒不孝,還要叫阿婆長途跋涉。」

    老太太見狀十分心疼,招手將他喚到身邊撫背安慰道:「許久沒回去啦,我也想家了,正好你也一同回去,可給你祖父、曾祖重修葺一下墳墓。你爹補了官兒,都還沒回去呢。我的行裝都收拾好啦。」說完,看了韓燕娘一眼。

    韓燕娘慚愧道:「還是老太太想的周到。」

    老太太笑了:「大姐兒的事兒,一辦完,咱們就動身。」湘州離老家比到京城近些,滿打滿算,半個月的路程。買舟東下,可日夜不停,興許半月都不用。

    隨著老太太一錘定音,府衙進入了最後的忙碌。賀敬文赴京的行裝、人員,賀成章奉羅老太太返鄉的行頭,麗芳放定的準備……

    如此忙碌,竟無暇顧及其他。直到賀家收了趙琪的定禮,一整套的金首飾連匣子擺到了麗芳的妝臺上,賀家回的新衫也穿在了趙琪的身上。賀敬文父子才匆忙動身,先是賀成章奉祖母返鄉。賀敬文親送了百餘裡,這才轉回來北上。

    今年湖廣道排序略晚一些,他正好慢慢悠悠過去,在京城裡交際一二,往容尚書那兒說幾句楚王的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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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人一走,整個府衙都空曠了許多。賀敬文帶走了谷師爺,張先生辭以老病,留在府衙幫忙看家。老安人帶走了宋平夫婦聽使,瑤芳便召來宋掌櫃,讓他辛苦幾個月,兼顧兩頭。如此一番安排,倒也不顯慌亂。

    只苦了受親家所托,往府衙與韓燕娘提一提親事的彭娘子。彭娘子自打定了女婿,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滿意。薑正煬生得一表人材,也是允文允武,又是世襲的千戶,只要他不死在親爹前頭,彭敏就是板上釘釘的五品誥命。彭娘子如今四十歲了,才得一個七品敕命而已。

    親家有托,彭娘子自不推辭,可不幸趕上了大計之年,賀家當家人不在家!雖然大家都知道賀敬文是個擺設,然而只要他不發話,這事就難成。哪怕韓燕娘強行將閨女嫁了,只要賀敬文不樂意,回來他還能將這親事給追回來。

    等彭娘子將自家女兒定親的事情忙完,回頭一看,賀敬文已然上京了,她能做的,就是先探探韓燕娘的口風。韓燕娘聽她傳來的話就有些怔:「我們二姐兒?她今年才 十一,不瞞你說,我還想留她二年,等她十三、四了再說的。到時候,趙姑爺是龍是鳳也看出來了,我們俊哥的功名如何也有數兒了。再有,旁人家孩子是個什麼前 程,十一二歲哪能看得出來?俊哥年長,他的事情還沒定,妹子不好搶先的。」照她估計,兩人的考運應該都不錯的,哪怕不太好,趙琪也能跟賀敬文似的以舉人補 上官的。俊哥樣貌俊美,前程只要略好些,一個有力的岳父是跑不掉的。

    爹是四品知府,姐夫、兄長都有功名,韓燕娘希望瑤芳能嫁得更好。到時候擇個年紀比瑤芳略大一點的女婿,知道疼人。男人,還得看他自己的本事,年紀小時看的是父祖,父祖要是死了呢?

    彭娘子道:「那……我去辭了那家?」

    韓燕娘道:「且慢,我並不是要推搪。我們老爺還沒回來,此事我是不能做主的,我說的是我自己的想法兒。成不與成,還得要她父親說了算。你只說與簡娘子,老爺 沒有回來,我實不敢自專。等他回來,要罵我頭髮長見識短,只知道算這些小九九也說不定。他那人有些呆氣,看著孩子好,不定會有什麼想法。」

    彭娘子如今跟親家就更親一些,委婉地將韓燕娘的打算說給了簡氏聽。簡氏是一心想要瑤芳做兒媳婦兒的,對彭娘子道:「我實是中意賀家二娘,還請親家再跑一趟。 我的兒子我知道,小時候是淘氣些,叫人看不中也是他的錯。可當今天子聖明,許從宗室內擇其優者授官,我這二郎,從今收心,讀書習武,必要他考個前程出來, 絕不辱沒了好姑娘。韓娘子不必一口答應了我,兒女婚事,必要父親做主,等賀知府回來了,我們再登門商議,如何?」

    彭娘子又做了一回傳聲筒。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韓燕娘雖覺得眼下議親為時尚早,且賀敬文自己說的,想要進士女婿,此事有些說不好,卻也不好回絕了。簡氏實在是太通情達理了。韓燕娘也在考慮簡氏所說的可能性,只要薑長煥能達到其父的水準,一個世襲千戶,也頗能拿得出手了。

    韓燕娘便表達了自己的意思:不反對。具體如何,得看賀敬文怎麼說,當然,等瑤芳再長大一點,也得問問閨女的心意。因瑤芳年紀還小,事情又沒有確定,韓燕娘也不將此事向瑤芳提起。

    等到四月初,老家來信,賀成章不但中了秀才,還好運地考進了廩生之列。如今正在老家住下,預備溫習功課,以備秋闈。賀成章給妹妹的信裡寫道,他知道自己能中 秀才,然而秋闈卻頗覺艱難。秀才考的知識比較死,他腦子好使,很容易就過了。到了鄉試,做的文章要求就比較高,且周圍都是俊彥,他年紀小,見識也比別人少 些,恐有疏忽,怕要再等三年。不過今年想下場試試,感受一下氣氛,也好有個準備。如果不中,他還回來。

    韓燕娘確定賀成章中了秀才,才寫了一封信給他,說了薑家想提親的事兒,問兒子的意見。賀成章思忖了一下,回信寫:少公子幼年頑皮,讀書不錯。然而婚姻之事,還須父母做主,懇請父母多多留意,少公子本人是否喜愛瑤芳。他還記得當初薑長煥手欠欺負他妹子的事兒。

    韓燕娘心中有數,姜家小兒子其他條件都好,瑤芳真要嫁過去了跟彭敏這閨中密友還是妯娌。就剩一條:跟瑤芳合不合得來。只要賀敬文回來之後拿不出能說得過去的 反對理由,問了瑤芳,她也不討厭姜家小兒子,那韓燕娘就想答應這事兒了。前提是,等要瑤芳過了十六歲再出門子。嫁得太早,也是太累。

    不想賀敬文在京裡像是呆上了癮,三月抵京、四月面聖,面完聖還不回來,滯留到了五月才動身返程。賀敬文這是算好了的,他就想把自己撂路上,熬過六月份兒,七月到家才是最好——楚王生日在六月,賀敬文一點也不想去王府道賀。

    韓燕娘領著兒女在府衙裡日盼夜盼,死活盼不回來他了。瑤芳隱約猜著了賀敬文的意思,無奈之余倒也安心:不會被打成楚藩叛黨了。

    韓燕娘也猜到賀敬文為何如此拖拉,將賀敬文埋怨個底朝天:「天下有這麼遇事就縮的人麼?王府在這裡又跑不掉,他人不去,禮也得到啊。還得我去糊!」

    瑤芳勸道:「我看娘也不必去了。不然爹回來又要說了。反正爹是朝廷的官兒,也不用巴結藩王,咱們禮到就行了,也不用很厚的禮。」

    韓燕娘猶豫地問:「這……不大好吧?」

    瑤芳道:「《左官律》後,何朝不重朝廷而薄藩屏?」

    麗芳因問:「《左官律》是什麼?」

    瑤芳答道:「是漢法,嚴禁中樞官員往藩國任職,違者嚴懲。是七國之亂以後,漢廷特特制定的律法。」

    七國之亂韓燕娘與麗芳就都知道了,韓燕娘道:「那就走尋常的禮吧。反正你爹與楚王也是不睦,送多少禮也討不了人家歡心。大姐兒跟我來擬單子,二姐兒去看看今天的邸報有什麼消息。」

    瑤芳笑應了一聲,往張先生那裡取邸報看。張先生也痛快,一臉喜色地將邸報遞給了瑤芳,開心地宣佈:「吳貴妃產下一子,這下王才人無法囤積居奇了。」

    瑤芳:【你娘!居然不是張麗嬪,居然是吳貴妃!她不該現在生的啊!我就知道王才人是來搗亂的。】將邸報卷了一卷,瑤芳淡定地道:「是啊,將來還未可知。」等娘娘生了太子,你們就哭吧!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6 03:50 PM

第65章 太妃的明悟

    張老先生覺得自己真是有病,小女學生面色不虞的時候,他擔心消息有什麼不妥。小女學生一臉平靜了,他心裡更是敲起小鼓來了。戰戰兢兢地問一句:「小娘子,吳貴妃生子,有何不妥麼?」難道是個早夭的命格?

    忐忑不安的聲音,瑤芳上輩子聽過的太多了。仰臉掃一眼張先生的臉,見他臉依舊胖著,人也依舊圓著。只是胖臉上已沒了紅潤之色,像是被水泡了兩天的米粒一樣蒼白一塊塊的老人斑彰顯著自己的存在。

    想起賀成章說過的話,瑤芳心底一陣愧疚——賀家累張先生良多。上前一步,瑤芳輕聲道:「先生毋憂,沒什麼事的。陛下終有嫡子。」

    張先生撫胸道:「老了老了,遇事總是擔心。」

    瑤芳笑道:「先生,我先前也是擔心這個擔心那個,如今卻淡定了。」

    「哦?」

    「以 前總是怕,這個跟我知道的不一樣了,那個跟我知道的不一樣了,這要怎麼辦呢?我所恃的就是這些‘先知’呀!」瑤芳臉上笑容不減,「現在倒是想明白了,我所 恃的,是我自己,是多年養成的經驗,是我所見所學,與是不是先知無關的。想前生,還沒有現在這麼好的局面,我也笑到了最後。不是麼?如今學得比前生多,父 母家人俱在,還有先生幫我,哪怕什麼都不一樣了,焉知我就過不好呢?從今往後,先生也不要問我此事與前世是否相符,凡事,牽一髮而動全身,我與前生不同 了,王才人亦如是。若還是沉緬與‘先知’,就是入了魔障,被‘先知’束縛了手腳。自己給自己畫地為牢,豈不可笑?作繭自縛與作法自斃的區別,有時候沒那麼 大。」

    張先生面上滿上悵然之色,許久,沉重漸褪,眉眼間又是一片輕鬆,頗類初到賀家做西席時的悠然:「龍困淺灘,終有一飛沖天之時,說的便是小娘子吧。」

    瑤芳道:「先生過獎了。我知先生心懷天下,為楚王事日夜憂心,先前我亦如是。可如今一想,縱然事先不知,到了湘州來,看楚王的作派,換甲杖、撫流民、收士林之望,難道很妥當麼?哪怕他不反,也要吃些虧的。家父身在湘州,又豈能置身事外?是也不是?」

    張先生撫掌大笑:「是極,是極!」

    師生二人將話說開,心頭都是一松。瑤芳揉揉笑酸了的臉頰,對張先生一施禮:「先生笑了便好,」抓起邸報一揚,「我拿邸報給娘讀消息去。」

    步履輕快地到了正房,韓燕娘正提著兒子將他從炕上拎起來。賀平章不滿周歲,不止不會走,連爬行都還不熟練,爬著爬著就爬成四腳朝天。麗芳拿著繡繃掩面,笑得花枝亂顫。

    瑤芳往她那繡繃上一看,上頭是個喜鵲登枝的樣子。走過來摸摸賀平章的大腦門兒,上頭略有一點薄汗,韓燕娘見了,忙拿帕子給兒子擦了,又拉過瑤芳的手來也擦一擦。就聽瑤芳神色曖昧地問麗芳:「阿姐繡了兩隻鵲兒?」

    韓燕娘也瞅一眼繡繃,嗔道:「你別跟她淘氣,一隻兩隻的,有什麼?」心裡卻想,不知不覺二姐兒也大了,也會跟姐姐說這種話了。

    麗芳將身一擰,抱著繡繃跑出去了:「你們都不是好人,我去尋三妹妹玩了。」

    三妹妹就是她養的那只三花貓。賀家只有姐妹倆,麗芳養這貓兒養得上心,每日拿鮮魚喂它,因是因母貓,每每就叫它「三妹妹」。丫頭僕婦們湊趣兒,有時候也喚這貓兒「三娘子」。韓燕娘看得有趣,也不禁她們,弄得有人開始打聽知府家是不是真的有這麼個三小娘子。

    瑤芳低頭悶笑,韓燕娘道:「你別總逗她。」瑤芳吐吐舌頭,理起了邸報:「娘,有新消息,聽不聽?」韓燕娘無奈地笑了。

    邸報上除了吳貴妃生了個兒子,皇帝要給這孩子封王,被內閣攔了下來。餘下的是一些官員的升降之類,全國官員輪番進京,不停地有人升遷,有人降職,還有免職問罪的——十分熱鬧。

    韓燕娘看來看去,都沒有看到有新同知下來,問道:「這湘州府,就沒有同知了?」

    瑤芳道:「官場上的人,迷信得很,湘州府連著兩任同知在任上壞事兒了……現在怕沒人敢來了。」

    韓燕娘愁道:「你爹一個人,他忙得過來麼?」

    瑤芳道:「娘這話說錯了,不是爹一個人忙不忙得過來,唉,是看兩位師爺忙不忙得過來。」

    韓燕娘板著臉道:「你姑娘家家的,怎麼能說親爹的不是?叫人知道了,要說你這孩子無禮。先前說大姐兒口無遮攔,如今她好了,你也要管一管自己的嘴了。」

    瑤芳虛心受教。

    待七月初,賀敬文磨磨蹭蹭地回來,瑤芳對親爹就出奇地恭敬。賀敬文今年大計又得了個優等,固因舉人出身,官場上難再有進益,卻也歡喜。見女兒這般,恭順,他更有一種飄飄然之感:「乖~」

    回來先不管什麼境內庶務,反正有張先生幫襯著,他總是放心的。頭一件事是將准女婿趙琪喚過來教育一回,講述京城見聞,誇讚自己見過世面等等,又將容尚書之和 藹可親,已升做左副都禦史的原容翰林之詼諧幽默,大大地渲染了一番。其次講容家子孫如何守禮,容尚書幼子容薊如何年少聰穎狠誇了一遍。

    趙琪好氣又好氣,心說,左副都禦史之詼諧,那裡頭有一半兒是在逗你呢你沒聽出來嗎?口裡卻問:「聽泰山大人這般說,來年入京,小婿定要會一會容七郎的。」

    賀敬文擺完了岳父的架子,又因躲過了楚王的生日,心情很是暢快,摸摸下巴:「唔,你明年就要入京了,我今年已向容尚書提到了你,到時候你帶我一封書信過去就是了。」

    要不是媳婦兒還扣在賀家,趙琪很想馬上就到京裡去,免得忍不住手癢暴打這個裝腔作勢的傻岳父。天地良心!趙琪其實不是個謙謙君子,被硬逼得對個棒槌作揖打拱,不痛快極了!

    【為了媳婦兒,我忍!】忍到最後,趙琪才從賀敬文那裡得了一句允許,去看麗芳養的三花貓。說是看貓,誰都知道這是連人都一塊兒看了。

    ————————————————————————————————

    隨著賀敬文回來,府衙的一切又都恢復了正常。賀敬文會幹的事兒不多,勝在想做事時就會踏實出傻力氣去做。據他在京城打聽來的消息,欽天監那裡認為最近二年會有大雨,他又出去巡視去了。

    瑤芳恐他萬事不過心,在他臨走時特特提醒:「千萬別忘了弟弟的周歲,一定要趕回來。」

    賀敬文實是沒有想到此節,又不能跟閨女承認,口上還要罵一句:「小小年紀,這般囉嗦,全不似小時候可愛。跟你娘還有你姐姐學壞了!」

    瑤芳深吸一口氣,笑道:「爹說哪裡壞了?我改。叫娘和姐姐一道改。」說到最後幾乎要磨牙。

    賀敬文連連擺手:「我不與你們婦道人家歪纏。」

    這就變成婦道人家了,瑤芳懶得跟他再說話,轉身去尋韓燕娘,安排平章的周歲。

    哪知今年這天氣很是奇怪,真叫欽天監給說准了,從賀敬文走了之後就開始下雨。連綿的秋雨直下了半個月還不曾停,弄得平章的周歲宴都些陰沉。賀敬文淋得像只水 鴨子一樣地回來了,一邊換衣服一邊罵巡撫:「河堤都快要泡壞了!舊年我向他多要些款子好將河堤修得牢靠些,他硬說沒有,真不是個好人!大水怎不將他房頂沖 了去?」

    韓燕娘素知他嘴裡沒好話,也不大生氣,擰著他耳朵道:「哪有這般詛咒上官的?你還是好生想想,湘州府城外不遠就是河道了,一旦發了大水,怎麼辦?」

    「怎麼辦?今冬我親盯著修就是了!」

    換完了衣裳,板一張臉與人應酬。人都知道他是個傻子,管他板不板臉,下官們禮送到了就算完。倒是婦人們與韓燕娘處得很是愉快。麗芳姐妹倆招待著同齡的小姑娘 們,這裡面又與彭家姐妹最相熟。彭敏也是定了親的人,比往日更顯斯文。期間因秋風冷,薑長煬托人送進來一件短斗篷,弄得小姑娘們圍著取笑了半日。

    彭毓要為姐姐解圍,故意大聲問瑤芳:「你家三姐兒呢,我看看有沒有我家霸王長得大。」她家養的貓名字就叫霸王,據說打遍全縣無敵貓。如今彭敏備嫁,彭毓專養著霸王,比她姐姐還要上心些,將霸王養成了個肥球。

    瑤芳對青竹道:「你去將三妹妹抱了來吧。」又跟彭毓講,要她下回過來將霸王帶過來看一看。

    彭毓對瑤芳擠擠眼,抱拳致謝,瑤芳也擠一擠眼。趁著小姑娘們討論貓的花色的時候,彭毓小聲問:「今年秋闈,現在應該開考了,你家哥哥怎麼樣呀?」她哥哥也是今年要下場的,兩家都很關心這一次的秋闈。

    瑤芳道:「我爹說,就是下場試試手,能中最好,不中也不急。」

    彭毓老聲老氣地說:「是啊,你哥哥比我哥哥厲害多了,年紀也小多了。唉,我爹說,我哥哥這個樣子,再過十年八年的中舉年紀都不算大。你哥哥就更不用著急啦。」

    瑤芳道:「也是。」

    說這個話的時候,兩人都沒想到,好的不靈壞的靈。賀敬文吃完兒子周歲的酒宴,又披上油衣去巡視河堤,兼看一下田地。虧得湘州靠南些,秋收已經收完了,否則今年眼看著莊稼長得那麼好,被大雨一澆,和活活心疼死。

    是以賀成章那沒中進士的書信,是瑤芳念給韓燕娘聽的。明知道賀成章十三歲的年紀中了秀才已是難得,再中進士就得祖墳冒青煙,可聽到消息的時候,母女兩個還是 忍不住的失望難過。瑤芳強打起精神來安慰韓燕娘道:「趙姐夫中舉也要十七歲,哥哥再等三年,也不過十六呢。就算是爹……咳咳,多讀點子書,也不是壞事 的。」

    韓燕娘道:「他一個小孩子,縱有了功名,也不過十三歲,還要看顧家務,還要侍奉祖母,如何能安心讀書呢?等你爹回來,叫他寫信,將俊哥叫過來依舊讀書。我看衙門裡的事兒你爹也都熟了,再聘個刑名師爺,請張老先生安坐,只管俊哥的功課,如何?」

    瑤芳心內實不願哥哥在這個當口涉險,就是韓燕娘和賀平章母子,也想將她們弄走的。腦筋一轉,瑤芳便說:「原本說好的,爹明年請假回家祭祖掃墓,連娘和弟弟一 同回去,好認認老宅的門兒,張先生也許久不曾還鄉了,想是要同去的。何必叫哥哥今年來了,明年再走?」現在都九月了,到了就得十月,過不仨月,又得準備著 回家?不夠折騰的。

    韓燕娘道:「也是,就叫他留家裡,明年咱們去看他吧。大姐兒將來出門子,不定從老宅裡走,她也很該回家與你們親娘報個喜的。」

    請示過有些不開心的賀敬文,賀成章便被留在了老家,每月一封書信,講述家鄉種種。瑤芳最不放心的,乃是舅舅李章,捎了一封書信去問。賀成章回信曰:表兄早亡,彼已無力。

    瑤芳這才安下心來。整日裡或幫著照看平章,教他說話,或檢視書坊,抑或學著擬嫁妝單子。上輩子的時候,她從來沒操心過嫁女兒的事兒,如今樣樣覺得新鮮。麗芳 卻悄悄地給趙琪收拾上京的裝束,又寫了一張單子,親自交給趙琪。裡面寫著她想著的一些事情,譬如雇船之後到了京裡,就得尋個車轎行,租下轎子來。又譬如京 裡寒冷,要備厚衣。再又如京裡有同鄉會館……至於衣衫乾糧,早就吩咐人去做了,她自家親手給趙琪做了一雙朝靴。

    樣樣齊備。

    春天,賀敬文兒子中秀才時樂得給衙門上下官吏發酒食,秋天兒子沒中舉人,他自己就蔫了。連韓燕娘問他「薑千戶家想為他家二郎求咱們家二姐兒,你看如何」,他都不耐煩地道:「不中進士,娶什麼老婆?」

    被韓燕娘幾乎要打到床底下去:「不中進士不娶老婆?你是進士麼?那我算什麼?我不是你老婆?!你給我說清楚了!兒女婚姻大事,豈容你慪氣?」雖不是親生的, 好歹是親自養大的,好好的婚事,大女兒差點毀在他裝模作樣上,輪到小女兒了他又開始矯情。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韓燕娘怒火中燒。

    賀敬文平生心結就是這個,被韓燕娘到了逆鱗,從床底下爬出來,怒道:「哪家婦人敢打丈夫?!我要休了你!」

    韓燕娘被雷劈了一記,很快醒悟過來,她是誥命,想休妻?怕沒那麼容易。賀敬文不要臉了才這麼幹。底氣也足了起來,又將他塞到床底下去了:「你長本事了你!」能說得過他的時候,韓燕娘講理,講理講不通了,就開練。

    最後賀敬文三天沒敢露面兒,跟老婆打起了冷戰,至於薑家的事情,韓燕娘也不敢擅自應下,只跟彭娘子說:「我家老爺也是猶豫,他平生一個心結——自己沒中進士。」

    彭娘子頓悟:「想要進士女婿?頂好兒子也中進士?天下多少讀書人?有個少年進士?這是病!得治!」她家那個也是這般,只是症狀比賀敬文輕些。

    韓燕娘道:「誰說不是呢?天下哪有這麼多現成的少年進士給我們搶?就在這湘州府裡,未婚的,能中進士的,我看也就趙女婿一個。再多,我是尋不出來了。我家那 一個還要等人家中了再說,我快要被他氣死了,要不我催著,趙姑爺上京哪能囫圇個兒回來娶我們家大姐兒啊。您說與簡娘子,我是不反對的,可老爺有些拿不定主 意。她要能等,過二年二姐兒曉事了,我親自問二姐兒,她點頭了,我就跟老爺硬扛著將她嫁過去。要不點頭,那我也無法了,總要孩子自己樂意。她要不能等,咱 們依舊是好街坊,事情責任在我們,我絕沒有抱怨她的話。」

    彭娘子將話帶到,簡氏想兒子還小,立意要等。此事暫且不表。

    挨打猶不鬆口,賀敬文對科舉執念之深,可見一斑。

    現准女婿去考進士了,賀敬文比自己要考進士還用心,筆墨紙硯,衣裳住處,都囑咐一回。沿途住驛站的公文都寫好了,最後索性給將他喚到家裡來,暫住在賀成章的院子裡,過年一道過,開春了從府衙出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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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走了趙琪,已是元和八年正月了,賀敬文本該請假攜妻女返鄉祭祖。可他性子上來了,跟老婆還在冷戰,休妻是不休了,話卻也不搭了,自己夾個枕頭往書房裡睡去了。韓燕娘與兩個女兒等了一個月,雨都下了兩場了,還不見他有動靜。

    韓燕娘問他,他也不答,夜裡依舊睡書房。韓燕娘平素剛強,遇到這種事情,又不能將他捆出門去。縱捆了,那請假的條子還得他來寫。萬般無奈,直將韓燕娘給氣哭了,拉著麗芳的手道:「大姐兒,可千萬別過的跟我一樣。趙姑爺人好,你也要珍惜呀。」

    瑤芳無耐,只好從中說和,去尋父親:「不是說好了要回家的麼?」

    賀敬文怒道:「你們都是一夥兒的!去去去!她是你親娘,你陪她去吧!」親爹被打得三天出不了門兒,小東西也不來探望。全然忘了當初慶倖自己的狼狽樣子沒被女兒看見。

    瑤芳目光一沉,唇角露出一抹冷笑,回來對上韓燕娘殷切的目光,問道:「娘,你真拿定主意要走?」

    韓燕娘聽這話不對,反問她:「你爹沒答應?」

    瑤芳冷笑道:「由不得他不答應!」這些年跟張先生不是白學的。張先生主刑名,又管一應來往文書,近來瑤芳有心為他分擔,已接手了許多來往公文。韓燕娘要真想回家,她就代寫個假條,到時候一根繩子將賀敬文捆了塞進轎子抬到船上綁回家拉倒。來回一個月,夠了。

    韓燕娘失落地道:「你不要做傻事。那是你親爹。」

    麗芳聽不下去了,她因年歲頗長,小時候見後娘多有防備,近來更覺韓燕娘不易,見親爹這麼小家子氣,怒從中來:「我去找他!」

    麗芳的脾氣其實很像賀敬文,一張嘴巴也不饒人:「爹,你多大了?還學小兒女慪氣吶?我都要嫁人了,俊哥都有功名了,您還這麼搓磨娘?這也是知府辦的事情麼? 人而無信,不知其可,答應的好好的帶人回老家,她打從進了門兒就沒見過祖宗,你這時候慪氣,寒心不寒心?全家的命都是人家救的,你給救命恩人擺臉子看 吶?!要兒女怎麼做人?」

    她口舌伶俐,爆豆兒一般噴出一堆道理來,將賀敬文罵得腦袋都要沉到桌子底下去了。罵完了,解了氣,還要逼問:「您倒是吱一聲兒啊!」

    「吱……」

    麗芳想弒父!

    賀敬文悶悶地道:「我這就請假。」

    麗芳拿起他桌上的茶杯斟茶喝了,笑眯眯地道:「這才對嘛。」

    回鄉的事情算是定了,韓燕娘心裡卻有了疙瘩,默默收拾著行李,卻難有笑臉兒。姐妹倆左勸右勸,她也只是說:「等你們姐妹都出了門子,我也就了了心願了。俊哥我不擔心,他自己有主意。」

    姐妹倆面面相覷,又不能再找親爹鬧事兒,只能坐立不安地等著回家。孰料行李都收拾好了,假也批下了,才要走的時候,春汛又來,有兩處河堤垮了,賀敬文不得不 留了下來,親自督促著修護河堤。如此出爾反爾,連他自己都不好意思了。韓燕娘卻只淡淡說一句:「也罷,是天不許。」命人將包袱再打開放好,等什麼時候一切 都安定了再走。

    家裡的氣氛空前地壓抑了起來,直到報喜的消息傳來:趙琪中了第七名,雖然不在頭榜,卻考中了庶起士,許假完婚。他想婚後攜妻赴京,免教妻子在老家苦候。

    府衙裡這才一掃先前的陰霾。麗芳的嫁妝,韓燕娘已經準備了兩年了,只沒想到趙琪能一擊得中,並沒有準備好今年就馬上辦喜事。接信兒再開始開庫房清,三十二抬 的嫁妝,也很能看。只可惜家不在本地,不曾置辦田產,陪送裡少了田宅,總覺得缺了些什麼。一咬牙,韓燕娘便命從公中批出八百兩銀子來,給長女壓箱底,或買 田、或買宅,都由她自己挑選。

    趙琪的假期並不長,連里加外,在湘州只能停留十天。四月初抵達湘州,又要祭祖,又要拜父母,還要見 師友,拜堂成親,三日回門,四月中旬就得啟程。一切都顯得那麼匆忙。連賀成章都沒來年及趕上見姐夫一面,算算日子,送信回鄉家、賀成章再奉祖母到湘州,能 看到趙琪的船尾巴——賀敬文索性命不叫他跑這一趟了,留言要他三年後赴京見姐夫。

    閨女要出嫁,父母不好再掛著臉子,賀敬文與韓燕娘臉上都帶上了笑影。然而據瑤芳看來,賀敬文沒事兒人一般,他是真的沒往心上去,韓燕娘就帶了一點「相敬如冰」的意思了。也罷,跟賀敬文這樣的人相處,一片真心得累死,瑤芳捨不得韓燕娘太累。

    匆忙打發完長女夫婦二人上京,賀敬文心裡一則以喜、一則以悲。喜的是有了個進士女婿,悲的是閨女嫁了。平素與長女也不親近,可一旦嫁了,又有一種奇怪的名為「岳父的悲涼」的東西在心底滋長。回來喝了回悶酒,不知怎地從床上滾下來將腿給摔折了。

    瑤芳得到消息跑過去的時候,韓燕娘已經到了,打發人去請郎中,又將一應政務交兩位師爺代為照看。韓燕娘也笑了:「這下真不用回老家了。二姐兒,寫信叫俊哥回來吧。這個樣子,他不好不在跟前侍疾的。」

    賀敬文以手掩面,悶悶地道:「叫他回來做什麼?他回來了,老太太怎麼辦?聽到我傷了腿,老太太也要著急的,別路上有什麼閃失,我就萬死難辭其咎了。」

    瑤芳道:「那我寫信給哥哥,叫他別來,先在家裡等著,等爹腿好了,再回家祭祖去。」

    賀敬文歎道:「好吧。」

    自此,賀敬文自是老實了。雖傷了腿,賀敬文心情倒更好了,韓燕娘不好跟個傷殘計較,說話也親切了許多。更讓他開心的是,傷筋動骨一百天,今年楚王生日,他省得再想別的理由推搪了。寫了一封假惺惺的帖子,說自己行動不便,賀敬文便安心在州府裡養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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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十三,楚王生日。楚王風評一向不錯,連巡撫等人都從省城趕過來為他祝壽。可惜天公不作美,從六月十二日起,雨就下得很大,河水暴漲,巡撫被困在了路上,湖廣道禦史卻冒前連夜趕到了。

    賀敬文叫來全家「賞雨」,啃著半邊鴨腦殼,吸一口酒,笑道:「一群傻子,大雨天的去給藩王祝壽吶!」開開心心啃了半天鴨腦殼,直吃到天黑,猶哼著小曲兒,又嚼鴨脖子。

    韓燕娘對果兒使了個眼色,果兒會意,到廚下命人將酒裡多摻水。瑤芳盤腿坐在羅漢榻上,看著連綿的雨幕,心道:不知道阿姐現在怎麼樣了。

    一道閃電掠過夜空,門房頂著斗笠來報:「姜千戶家娘子有急事拍門。」

    韓燕娘奇道:「什麼?他們不是應該在壽宴是麼?」

    瑤芳心頭一震:「這個時候來,總是有急事的,快請!」

    賀敬文吃得醉了,口裡道:「別是楚王死了吧?」

    韓燕娘戳了他腦門一下:「吃你的酒吧!」

    親自打了燈籠去見簡氏。

    簡氏後面跟著次子,韓燕娘還要寒暄兩句。一個驚雷劈下,照得地上一片雪亮,簡氏青著臉道:「楚王反了。扣著人在王府裡,一個一個地問要不要從逆。」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6 03:52 PM

第66章 逃亡第一站

    韓燕娘原本是京城一個普普通通的女孩子,萬沒想到自從嫁了賀敬文,不止見識了流寇,殺過了人,做了誥命,還特麼馬上就要見到謀反了!韓燕娘好像被天上的雷劈到了身上,握住簡氏的雙肩:「什麼?!」

    簡氏道:「來不及細說了,賀知府呢?趕緊出來商議對策!」

    韓燕娘見她表情不似作偽,也沒人敢拿造反當玩笑,忙說:「裡面請。」

    簡氏後面跟著小兒子,一面往裡走一面說:「來不及細商議了,楚王眼看著要反,留給咱們的時間不多了。我家那個去調兵了,楚王還在城裡呢,要是裡應外合……總之我也鬧不明白要怎麼辦。」

    一氣走到廳裡,賀敬文嚼完了鴨脖子正在洗手,韓燕娘見他醉醺醺的樣子,端起水盆兜頭澆了他半身水:「還喝!醉不死你!楚王反啦!」

    賀敬文頂著個濕腦袋正要發火,猛聽得老婆說楚王反了,下巴都要驚掉了:「什麼?」

    他瞧楚王再不順眼,也不覺得楚王這個呆子有那個腦子去謀反吶!看前任同知參楚王、湖廣道前禦史參楚王,他都沒有堅持落井下石,就知道他對這件事情是持懷疑態度的。

    簡氏也顧不得禮儀了,匆匆說道:「我們正在王府裡吃酒,我家那口子將我們都叫了過去,這才知道楚王扣了一干官吏,挨個兒逼反。附逆的活命,盡忠的就真的盡了 忠。我家那個會些拳腳,巧了又是雷雨天,一個閃打過來,他趁機溜了。快些拿主意!他已命我家那個大小子出城往北去報信了,城內事,你須知道的。」

    賀敬文有個什麼主意呀?他也傻了,忙說:「我召集衙役。」

    韓燕娘怒道:「那些衙役頂個屁用?先前參他的看來是真的了,那流民裡興許就有他的人!衙役那點子人不頂用,快,趕緊的,二姐兒呢?還有哥兒呢?都叫來,穿得厚實些,家裡有先前挖的地窖吧?躲一躲。張先生呢?請先生參詳參詳。」

    哢嚓!說話間又是一道電閃雷鳴。

    姜長煥一直到親娘背後裝啞巴,忍不住插言道:「快將人叫來吧,來不及了!王府怎麼會放到府衙?縱不要出城,也得先離了此地。」

    韓燕娘這才正眼看了一眼這小孩子,忙說:「快,叫人來!」

    谷師爺不住在衙內,張先生卻是好尋,老先生才躺下,卻輾轉難眠,他還記得瑤芳說過,元和八年,楚王反。心想,不至於就是今天吧?被平安從被窩裡挖出來的時候他嚇了一大跳:「什麼?」

    平安道:「老爺請您速去商議!」

    張先生趿上鞋,傘也沒來得及打,沖到了花廳裡。看幾個人水淋淋的站在一處,還沒開口,韓燕娘便說:「楚王反,扣押了賀壽官員,大概要往這裡來捉拿老爺了。怎麼辦?」

    「已經來了麼?」說話的不是張先生,而是瑤芳。她倒是一身整齊,手裡還抱著個油布包的包袱。身後跟著兩個穿著整齊的丫環,丫環們手裡捧著刀棍弓箭,後面是何媽媽。何媽媽與管氏站在一處,管氏手裡還抱著賀平章。

    韓燕娘露出一個笑來:「好孩子,我就知道你靠得住。」

    瑤芳道:「果兒已經與我說了,耽誤不得了。爹……是沒辦法躲過這件事的,朝廷總是要秋後算帳的。楚王據一地,成不了氣候,可跟著他一路的人就要倒楣了。拼一拼,還能保命,從了他,子孫萬代不得翻身。」

    賀敬文已沒了主意,問道:「你說怎麼辦?」

    瑤芳道:「姜家伯父既已調兵,總是能頂一陣子的。我的意思,趁著現在,爹點人,與伯父一道攻王府。擒賊先擒王。娘帶著弟弟,趕緊走。書坊那裡我安排了船隻,一路上都有落腳的地方。這張圖上都標著了,」又看了一眼簡氏和薑長煥,「伯母與令郎也一同去。」

    說著,將包袱塞給了韓燕娘:「裡頭有細軟,路上花用,記得了,千萬別一頭往北撞。楚王起事,北面必是嚴防死守的,繞個圈兒,東進,再折向北。」

    簡氏面如金紙:「大郎……」往北去了呀!

    瑤芳道:「伯母不須太急,楚王怕是瞧不上家父,得先將府裡的人料理完了,再過來,還有片刻時間。家母腳程不慢,興許能追得上令郎。府裡有兩匹馬,來得及。」說話間,馬也牽了來。

    一屋子人被楚王造反的事情弄懵了,全忘了問她為何會提前準備好退路,又如何佈置得周詳。薑長煥見她說了這麼多,上前一步,站到她跟前,發現自己比她還矮了一寸,逼問道:「你呢?」

    瑤芳道:「我留下。」

    韓燕娘驚呆了:「什麼?要留也是我留!你已收拾好了,就帶著你弟弟走!聽我說,你們小孩子,他們不會太在意阻攔!我也教過你槍棒拳腳,你也會開弓搭箭。細軟拿好!」

    瑤芳道:「我不走!這裡不能沒有主事的人。」娘你忘了爹不頂用了嗎?他懂個什麼佈置安排啊?!他還不如我呢!

    韓燕娘道:「聽話,我入了你家門就得陪著你爹,時間耽誤不得了。快,跟你姜伯母走。」

    又一道閃電掠過,賀敬文猛然清醒,拽著韓燕娘往外推:「走,你們都走!你不是很能打麼?拿出打我的本事來,一路帶著我的孩子們走,出去了,尋到俊哥,我家骨肉全交給你了!帶著他們上京,我就拼死,也給你們墊條通天路!走啊!」

    韓燕娘淚如雨下:「我……」瑤芳又將賀平章裹緊了塞到她懷裡,扯了油衣給她:「走!」韓燕娘道:「我走了,老爺就死定了,我在了,還能護他一護。你走!」

    瑤芳道:「這麼急了,還爭什麼?爭到楚逆來拿人麼?我不走!你走!」說著,將她和簡氏母子都往外推,「不要走大門,前陣兒我在西牆上新開了兩個小門,這包袱時有蓋了爹的印子的半片衣裳。報信時拿為印證。」

    薑長煥急了,湊上前抱著她的脖子,吧唧一口印在了她的臉上。遠方傳來隆隆的雷聲,薑長煥大聲說:「你是我媳婦兒啦!跟我走!」

    「……」瑤芳自詡臨危不亂,也被他這一手給弄懵了。

    賀敬文低頭看著女兒,雙手死死扣著她的肩膀,眼珠子幾乎要瞪脫了眶,終於開口道:「你帶上刀箭,記著了,若遇匪寇,哪怕自裁,也不要苟且偷生!」轉臉對簡氏道,「我這女兒托給令郎了。」

    薑長煥應聲道:「岳父大人放心!」

    瑤芳:……這都特麼什麼事兒啊!

    韓燕娘趁機將兒子和包袱塞給女兒,又將一把匕首塞進她懷裡,拿油衣裹了:「你都安排好了,就走!」囑咐青竹和綠萼,「跟得上姐兒就跟!」

    再耽擱不得了,張老先生道:「姐兒走,老爺留下召集人手,太太護著老爺,與姜千戶會合。姐兒千萬不可回頭,到了太平地方,再打聽消息。簡娘子,與孩子們一道吧?」雖然瑤芳內裡是個成年人,殼子卻只有十二歲,薑長煥十一,帶個孩子,拖倆丫頭?

    簡氏抹一抹眼睛:「走!」

    當下兵分兩路,不再驚動宅子裡的人,一行人從新開的小門溜了出去。因賀敬文這裡緊急,馬匹留給了他。

    瑤芳抱著賀平章,冰冷的雨水陪著油衣打在身上,寒意入骨。身邊是薑長煥,這小子自從啃了瑤芳一口之後就默不作聲。一手拉著親娘,一手捏著媳婦兒油衣的一角。

    到了巷子口,瑤芳頭也不回抱著弟弟往書鋪那裡走。她手裡有鑰匙,進了書鋪也不點燈,將幾捆白紙、一些活字、油墨等收拾起來,打作一包,扔到了船上。簡氏此時心頭才略平復了些,問道:「這是什麼?」

    瑤芳道:「我縱走了,也不能叫楚逆好過了。此事頂好要叫朝廷知曉。帶上這些個,咱們到船上印些招貼,我一路灑將過去!」

    簡氏嚇了一跳:「不會惹人注意麼?」

    瑤芳道:「悄悄的塞往各處就是了。也不一定現在就做,有備無患。」又開了鋪子裡的錢櫃,將一些銅錢、散碎銀子裝在布袋裡,交給簡氏:「伯母拿著這個,咱們路上興許要用。」

    做完這些,才領人到了船上。

    簡氏見他們都上了船,低聲道:「你們先走!二郎,你不長大也得長大了,跟著二娘往東走,我得尋你爹去!我不能離開!」

    薑長煥一把攥住了她。簡氏忍淚掰開了他的手指:「我一輩子嬌養長大的,沒吃過苦,沒習過武,路上出事是連累你們。陪著你爹才是正經。到了京城,你去宗人府那 裡,驗明瞭正身。二娘即有官印為憑,你的身份也就妥了。聽好了,咱們本來好好在這裡過日子,是楚王害的我們!去京裡,告禦狀!為你爹娘報仇!」說完便分了 兩個護衛親兵裡的一個,命他搖船,自己頭也不回地去尋丈夫了。

    ————————————————————————————————

    薑長煥捏緊了拳頭,跳上了石頭砌的小碼頭,又被親兵給推到了船上,另一親兵抱著他:「二郎,二郎,聽娘子的,你幫不上忙!別拖累他們!」死活將人拖進了船艙。

    瑤芳已經將弟弟安放在一個小搖籃裡,除了油衣,何媽媽水鄉人,會撐船。管媽媽本地人,臨江也會些。兩人披著油衣,話也說不出來,抖抖索索點開了船,搖搖擺擺從水道出城去。

    大雨瓢潑而下,船行得很是不穩。

    船艙裡種種物事倒是一應俱全的,這本就是瑤芳用來逃命的東西。衣食盡有,柴炭爐子也全,都堆在艙板下頭。又有鋪蓋、草席等物。只要出了城,不被逆黨捉了去,生活是不成問題的。

    瑤芳見薑長煥進來了,歎一口氣:「天既叫令尊逃脫出府,就不會再著急收了他去,再不濟,也能逃出去。至少能回到千戶所避難。咱們躲好了,就是幫了大忙了。底下有衣裳,你應該能穿得下,去換了吧。別病了,叫你爹娘不放心。」

    薑長煥沉默地看了她一眼,全沒了當初揪人小辮兒的淘氣。低聲問瑤芳道:「曹大哥衣裳也濕了,有得換麼?」瑤芳點頭道:「有的,這船是我家進書送書時使的,他們工人有衣裳在,就是粗糙了點兒。進去左手邊櫃子裡第三格。現在不能點燈。」

    薑長煥道:「無妨。」領著親兵下了艙,摸索著換衣服。換到一半,就聽到外面有盤查之聲。賀家的船,一應手續都是全的,平平安安地出了城。親兵姓曹,單名一個忠字,遇上這般大事,也有些六神無主,問薑長煥:「二郎,下麵怎麼辦?」

    薑長煥的聲音伴著艙底的水聲幽幽地傳來:「知府家的船還能出城,楚王還沒有成事。」

    曹忠訕訕地跟著他往艙上爬。

    艙裡依舊沒有點燈,瑤芳摸了摸手裡的短劍,循聲轉過頭去:「換好了?咱們已經出城了,得往東折行。東邊就是甯鄉縣,正好報個信兒,叫他們有個防備。咱們不上岸,到時候得有勞曹大郎去送個信兒,將彭家姑娘們接出來,咱們一道走。」

    彭敏是薑長煥沒過門的嫂子,自然是贊成這樣的安排的。倚著板壁,薑長煥突然問道:「你怎麼安排得這麼妥當的?」

    瑤芳低聲道:「你們家的親戚,好脾氣的沒幾個,我爹時常與楚王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還不許我早些安排了好逃走麼?」

    這也是實話。薑家宗室裡頭,雖有薑正清這樣的正派人,脾氣暴戾的委實不少。他們明知道擅殺是罪過,還是忍不住手癢。有誘殺普通百姓的,有的連地方官員、派往 王國的屬官,統統不放過。最狠一個肢解了自己的老師,理所當然地被奪爵幽禁而亡。此外又有種種惡行,烝母報嫂都不算個事兒,駭人聽聞的事兒哪代都有。

    姜長煥低低地應了一聲,總覺得有哪裡不對。明明一開始是自己來護著媳婦兒的,現在好像是媳婦兒在安排一切,一種吃軟飯的感覺油然而生。

    賀平章在睡夢裡哼唧了兩聲,瑤芳忙拍拍他,輕聲哼著歌兒哄了一陣兒。小寶寶咂吧咂吧嘴,黑暗裡發出輕微的「biubiu」聲,又睡熟了。忽然,船劇烈地晃動了幾下,小寶寶又哼唧了起來。瑤芳一面拍著他,一面問:「怎麼了?」

    對面薑長煥已經猛地站了起來,他長量並未長開,還沒夠著頂篷,曹忠個兒高,立時撞了頭。啪!這是薑長煥沒站穩跌跤的聲音。

    「姐兒,天太黑了,雨又大,江水在漲!再走下去怕翻船吶!」何媽媽的聲音裡已經帶上了哭腔。

    瑤芳咬牙道:「頂住了。縱不能再往前走,也不能就這麼擱江裡!總得找個避風的地方等到天亮才行!」

    何媽媽胡亂點著頭:「哎哎!阿管吶!咱們尋個能停船的地方唄。」

    管媽媽的聲音隱約地傳來:「那還得往前二十裡,有個野渡!」

    曹忠坐不住了,對薑長煥道:「二郎,我也會搖船,去換一把手吧,那個野渡我知道的。」

    【知道你不早說!】薑長煥的聲音卻很穩:「有勞曹大哥了。」等曹忠出去之後,他卻又尋瑤芳:「你還有刀麼?給我一把,棍子也行。」

    兵器就在手邊,瑤芳摸了把刀給他:「這個你用得慣麼?」因是自己使的,就比尋的刀劍小了一些。

    薑長煥拿到手裡掂了掂:「行。你坐好了,別亂動。這雨到了天明也未必能停,擔心也沒用,先睡吧,我去拿鋪蓋。」

    一個熊孩子突然變得這麼懂事,真比楚王突然出來說他是開玩笑的還不可思議。瑤芳道:「我等船停了再睡,天明雨要再大了,也走不動,白天再歇息吧。」

    又過了許久,夜色如墨,管媽媽才進艙裡來,除了斗笠和蓑衣,將腳上濕鞋子去了,一面說:「姐兒,到了野渡了。雨可真大,水漲了許多,虧得那根樁子不知道是哪朝留下來的石頭……」

    瑤芳也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辰,等到曹忠將船系好,進了艙裡,才安排眾人睡下。薑長煥道:「你們都是女人,我和曹大哥守夜。我先守上半夜,曹大哥先歇息。」

    曹忠忙說:「我不累,我守吧,只求到寧鄉的時候,將我妻兒帶上。」

    薑長煥捏了捏瑤芳的手,代為答應了:「好。」

    青竹將艙內的簾子拉上,瑤芳等人在船尾,曹忠與薑長煥在船頭,各安下地鋪,鋪上了被褥。主僕又小聲商議,於後半艙內亦輪番歇息。青竹與管媽媽守上半夜,綠萼與何媽媽守下半夜,叫瑤芳姐弟倆安心休息。瑤芳也不敢睡踏實了,皆是和衣而臥。

    ————————————————————————————————

    一夜無話。

    次日瑤芳醒來,天色依舊昏暗,賀平章也有了清醒的跡象,瑤芳將他抱起,熟練地換了尿布,等他肚餓要哭時,才推醒管媽媽給他餵奶。

    姜長煥與曹忠也醒了,隔著簾子問:「起了麼?」

    青竹與綠萼手腳麻利地收拾起被裸奔,瑤芳攏籠頭發:「醒了。」

    待收拾妥當了,才拉起簾子來。

    何媽媽愁道:「船上水不多了,這樣的河水喝不得,可如何是好?」野渡周圍本無人煙,大雨之時,連路過的人都沒有,瑤芳抬眼望去,岸上一條小路也看不見。低聲吩咐:「別那麼講究了,有得吃喝就不錯了。我記著這裡到寧鄉還有二十裡?」

    曹忠介面道:「是,二十裡外有渡頭,從那裡上岸,再走二十裡地,就是寧鄉縣城了。唉,就是雨太大趕不得路。」說著也往外看,雨幕連了天與地,河裡濁浪滔天。 瑤芳準備的船不算小了,然而在這樣的天氣裡若強行出航,怕也要被打翻,想想昨夜,居然能冒雨逃得這麼遠,真是蒼天保佑。

    瑤芳起身道:「先生火做飯。」艙板下面柴米都是現成的,清水也有兩桶,又有幾罐子醃的鹹菜,並一些菜蔬。板壁上還掛了十幾條臘肉,對面還有十幾條鹹魚。

    何媽媽煮了一鍋白粥,洗了幾個雞蛋丟到粥鍋裡一同煮熟了,撈出來剝了殼。又切了幾碟鹹菜,摸出幾條黃瓜來:「菜蔬放久了也要蔫壞了,先盡著鮮的吃了吧。」

    大家都沒有什麼胃口,胡亂填了些東西,何媽媽又去洗鍋盆,先拿河水沖了殘渣,再用清水沖去河水留下的細小泥砂。做完這些,賀平章又不肯消停了,一雙大眼睛滴溜溜地四處轉,瑤芳心頭一酸,將他抱了起來:「你乖了,阿姐在這裡,你不要哭啊,娘好著呢。」

    賀平章脆生生冒出一個字來:「娘。」

    瑤芳手指輕輕地撫過他的眉毛:「你乖乖的,娘就會沒事了。」

    瑤芳平素帶他的時間也不少,賀平章找不到母親,看姐姐地旁邊,也不哭鬧地瞅江面,嘴巴裡「咿咿呀呀」也不知道說的是哪裡的方言。

    等到賀平章又肚餓的時候,外面的雨依舊沒有停下來。曹忠看了看系舟的石柱,焦急地道:「江水又漲了。」

    薑長煥道:「不要輕舉妄動,這裡一船婦孺,船翻了誰都討不著好。」

    瑤芳將弟弟交給管氏,對青竹道:「將家什搬過來,咱們印點子東西,給楚逆一個大禮。」她要印招貼!曹忠與薑長煥閑著焦躁,都來幫忙,支好了架子,何媽媽也將下一頓飯做好了,白飯菜粥,炒了一盤子臘肉。

    飯菜並不豐盛,何媽媽尷尬地解釋道:「看雨不停,怕以後沒得吃,就少做了些。」

    薑長煥舉箸道:「這樣就很好。」抱著碗,坐在瑤芳身邊悶頭扒飯。

    如是等了三日,淫雨少歇,船上人都等不急了,決議前往寧鄉。這二十裡水程卻走得十分艱難,河面上飄浮著淹死的牲畜、大斷的樹枝、快到渡頭的時候,瑤芳還隱約見著河水裡有大團黑色的水藻一樣的東西,一個浪下去,又不見了。

    未到渡頭,便聽江中有人喊:「前面的船少歇!能搭一程否?」

    薑長煥的眼睛瞬間瞪得老大,驚疑地問曹忠:「我怎麼聽到大哥的聲音了?」

    兩人奔向船頭,瑤芳還沒認出這人的頭臉,薑長煥已經確定這是他哥哥了:「大哥?」

    「二郎——」姜大哥的聲音已經劈了。

    江水還未平靜,船行得七上八下,好容易到了薑長煬跟前,只見他頭髮也散了,衣服全髒了,抱著一段浮木泡在江水裡。薑長煥抱了一條長繩拋給他,曹忠出力,將人拖了上來。

    姜長煬在細雨中趴在船舷上吐水,吐完了水,喘息著說:「別急著往北,逆賊封鎖了道路。」

    薑長煥道:「我們想先往東,過寧鄉的時候報個信兒,接了大嫂一同走。」

    薑長煬苦笑道:「這都幾天了?他們怕早就知道了,接了她也好,只是我岳父是走不了了。早知道就早些個將她娶過門兒,現在也好跟你們在一處了。」他想給妻子一個隆重些的婚禮,想明年宗室選拔時爭個實職,也好讓妻子風光風光。哪想到楚王這貨反了呢?

    姜長煬恨楚王恨得牙癢。

    何媽媽從艙底又翻出一套粗布衣,遞給曹忠後自下去溫飯。

    等薑長煬換好了衣裳吞了一碗粥,寧鄉渡頭也近在眼前了,這處渡頭有人看守,也有幾個艄公擺渡,趁些錢好養家糊口。今日卻透出一股荒涼,曹忠好了幾聲都無人應答,跳上去一看,渡頭邊的棚子裡一片狼藉,像是逃荒的人才走了一樣!

    曹忠慌忙來報告薑長煬:「大郎!寧鄉情況不對!我想回家看看!」薑長煬也跳上岸,喊了幾聲亦無人應答,沉聲道:「我與你同去!二郎與小娘子不要上岸!明日此時,我若不回來,你們就想辦法繞路北上!」

    薑長煥急道:「那你呢?」

    薑長煬沒應聲,背對著弟弟擺手道:「聽話。」

    瑤芳正在兩難之間,抱著弟弟站在船頭,猶豫著要不要囑咐薑長煬找不到人就回來。忽聽得一聲貓叫。瑤芳眼睛一亮:「霸王!」姜長煬也知道未婚妻養了一隻叫霸王的貓,面上顯出笑來:「阿敏!」這可真是太好了。一行人齊齊露出了笑容。這真是數日奔逃中遇到的第一件好事。

    岸上船上都循聲望去,之見一直髒兮兮的肥貓小心翼翼地從房後探出頭來,它身上黃白條紋的皮毛已經髒得快看不出本色了,然而那肥球一樣的身型卻騙不了人,果然是霸王!

    這下瑤芳也撐不住了,笑著要上岸,口裡說著:「謝天謝地!本來要去寧鄉找人……」話音未落,卻見霸王身邊轉出一個高壯的身影來!

    這不是彭家姐妹中的任何一個!

    來人哭著撲到薑長煬腳下:「姑爺!逆賊圍城,城破前,我們娘子並兩位小娘子……被老爺殺了!老爺將娘子和兩位小娘子推到井裡活活坑殺了!他自己帶著大郎騎馬跑了啊!」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6 03:53 PM

第67章 逃亡第二站

  瑤芳臉上的笑容還沒褪去,就被迎面一團惡意糊滿了臉。她正慶倖,這麼快就能遇到彭家人。事關重大,自己爹娘還困在湘州呢,她給彭家留的時間就一天。過了這一天,就算是天塌下來,她也得繼續走。交情是交情,為這交情誤事,她誤不起。

    現在這丫頭說什麼?阿敏姐妹死了?!

    瑤芳死死盯著那個裹著一身灰不溜粗布衣的侍女,啞著嗓子問道:「你!是!誰!」

    【彭知縣那個怕老婆怕得全湘州府都知道的人,會弄死老婆?你逗我?!】

    【我跟我姐那麼大膽子都沒敢用衙役盯姐夫的梢,阿敏就能派了寧鄉縣的衙役到州府來找到姐夫的住址,我爹沒弄死我,彭知縣就能把閨女都推到井裡了?】

    【阿毓那麼可愛的閨女,他怎麼會捨得?!】

    【遇到事兒不想著護著老婆孩子,自己跑了?!】

    綠萼站在她身後,聽著消息也大吃一驚,再看瑤芳的脊背僵硬得像跟木頭,忙上前將她從船邊攙到中間,正要給青竹使眼色,叫她也過來幫忙。卻發現青竹也是一臉的慘白。綠萼:……這都怎麼了啊?!

    船離岸很近,離那侍女頗遠,高壯侍女完全沒有聽到瑤芳的問話,抱著薑長煬的布鞋開始哭。

    這個撲過來的高壯侍女,瑤芳不曾在彭家見過。薑長煬卻是知道她的,這姑娘據說小時候到了彭家,小小的一隻,彭娘子給她取名叫「小巧」。哪知道她越長越與名字 背道而馳,人也沒那麼靈巧,彭娘子就把她扔給廚娘打下手去了,廚房裡天然的優良環境讓她越發地橫向發展了起來。

    瑤芳自然不會關心彭家的備用廚娘。薑長煬見過她,是因為兩家定親,好歹跟皇家沾了點邊,為了擺排場,彭家將能使的人都用上了。小巧扛東西出來,薑長煬看過一眼。

    才認出小巧,薑長煬便以為憑小巧的體格,興許能護著他媳婦兒逃了出來,萬沒想到小巧卻帶了這麼個噩耗,薑長煬全身都顫抖了起來,他也完全沒聽到瑤芳的問題話。

    薑長煥倒是聽著了,見岸上兩個人全沒動靜,恨恨一跺腳,大聲問道:「哥,問她是誰,她說嫂子沒了,嫂子就沒了麼?」

    這回大家都聽到了,小巧抬頭道:「姑爺,我是小巧啊!」

    顧不上嘲笑這麼個與體型嚴重不符的名字,薑長煥代兄問話:「你將事情一一道明!」

    霸王弓著身子跳到了薑長煬的腳邊,繞著他打著轉兒,小巧一把將霸王摟了過來,抽著鼻子,顛三倒四地說:「就是,六月十三,正下著大雨呢,老爺還說,得虧看知 府大人不喜歡楚王,他也沒去,這才沒受這個罪。然後就壞了事兒了。來了些歹人,城門不知怎地就開了,人不知怎地就進來了,不知怎地他們就四處點火了……」

    她一開口,薑長煥就走到瑤芳身邊,輕輕握一下她的手:「我幫你問話了,你仔細聽,有什麼要問的,告訴我,我來問她。」

    瑤芳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點點頭,將手從薑長煥掌中抽了出來,繼續聽「小巧」的話,從這夾雜不清的話裡分析真相。小巧是個廚房雜役,接觸的情況實在不多,凡事都「不知怎地」。瑤芳費了些力氣才拼出了真相——

    楚王應該是早有預謀的,他至少有兩路或者更多的安排,湘州府是他的大本營,在那裡誘了楚地的官員、包括巡撫等人,借壽宴除去他們。然而湘州知府,也就是賀敬 文,不知道為什麼跟他不對付,府衙也防他防得厲害,他聯繫上的隊伍並不駐湘州,是周圍的州府殺過來的。其他比較重要的地方,也有人借機入城,有心算無心。 要叫瑤芳來安排,大約就是事先安排人進城,到了晚間悄悄打開城門,裡應外合。

    甯鄉縣那裡,根本沒幾個兵,有兵也是措手不及,外面喊殺聲起,火光沖天,他才發現事情不對。起來就將寶貝兒子敲醒,如今衙役,卻總不見來人,賊人又殺到,於是將妻女推到井裡,自己帶著兒子騎馬跑了。

    說好聽一點,是怕妻女落到反賊手裡受羞辱,小人之心猜度一下,就是怕老婆閨女被反賊拿了去,給他丟臉。乾脆一絲兒活路也不留給妻女,弄死拉倒,省心。

    瑤芳低聲笑了起來,薑長煥毛骨悚然,又攥緊了她的手,用力道:「我不幹這樣的事情!忘了你爹說的話!你說話呀!」才逢大變,好容易帶著媳婦兒一路逃亡,結果 大嫂死了,媳婦兒也變得不正常了。少年姜長煥還沒有長成後的那麼沉穩多智,情急之下想到了大哥:「哥!你說話啊!」

    薑長煬說話了,對象不是弟弟,而是小巧:「逆賊還在縣城?」

    小巧啜泣兩聲:「不知道。大概,可能,走了吧。他們要抓人來,進城殺得太多了,城裡也有逃出去的人,雨太大,沖壞了河堤,得抓人架橋修堤壩。」

    薑長煬轉過身來,對瑤芳道:「小娘子,一路辛苦,我這弟弟就託付給你了,他要淘氣,只管教訓。要快些走了,我怕楚王不止這兩路兵馬,省城那裡,巡撫已被調虎 離山,恐怕也難保了。不要在那裡落腳!本省都不要停,出了本省,多走兩州,鬧事裡將事情宣揚開來,再尋衙門,最好是找到禦史,或是衛所,留下證據,證明是 你們將消息帶出來的!毋投藩王府!吳王府也不要去!」

    瑤芳向張先生說起這位姜家長公子的時候,千畜牲萬畜牲地罵,是真沒想到他的腦子這樣好使,一瞬間能想到這麼多,與自己分析得也不差。瑤芳不笑了,認真地問:「令尊原是命長公子北上的,長公子只說我二人,你呢?」

    薑長煥緊跟著說:「對啊!哥,你呢?快上船吧,咱們走。嫂子……等平亂之後再來安葬吧!」

    姜長煬上前幾步,與弟弟隔水相望:「你們得走,這是要爭頭功的!不然我們的父母,就白白折在湘州府了!曹忠,你陪著二郎北上,你的家人,我去尋。有我在,就有他們。」霸王在他腳邊跳來跳去,躲過了曹忠上船的腿,坐在一旁舔毛。

    「你呢?」薑長煥心裡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薑長煬彎腰抱起了霸王,摸著它髒兮兮的毛:「我呀,得去尋我岳父呀。你們快走。」說著,又拎著小巧的後領將她拎起,要她帶路往縣城去看一眼。

    挺直的脊背,寬肩窄臀,很有點「粗服亂頭,不掩國色「的味道。

    瑤芳挽弓搭箭,最終還是垂下了手地吐出兩個字:「走了!」真是個多情種子。

    ——————————————————————————————

    姜長煥看看大哥的背景,再看看媳婦兒的表情,突然覺得自己才是這世上最正常的一個人,什麼淘氣啊,什麼手欠啊,跟這倆一比,就什麼都算不上了!親哥去找死了 的嫂子,把國家大事扔一邊了,腫麼破?姜長煥當人弟弟的,只好硬著頭皮頂上,還好,他媳婦還活生生地在眼眉前。

    可是媳婦兒的表情也太嚇人了,她不是青面獠牙,也不是怒目圓睜,甚至眉頭都沒皺一下,可就是讓人打從心底發寒。薑長煥鼓起了勇氣,對瑤芳道:「進船艙裡吧,我在外頭看著。」有啥辦法呢?曹忠不是主人,其餘的一般老弱婦孺,他親哥又跑了,硬著頭皮死也得撐下去啊。

    瑤芳站在艙外吹著秋風,細雨飄在蓑衣上,偶爾還被風吹一些打到下巴。冰涼的雨絲將她心裡的暗火澆滅了一點點,搖搖頭,輕聲道:「不礙的,我得好好想想。別看了,長公子走遠了,去叫何媽媽弄點吃的吧。」

    薑長煥也不知道心裡是個什麼滋味兒,匆匆答應一聲,跑進艙裡去了。他記得彭敏,這未過門的嫂子人品很好,還給他做過幾樣針線。就這麼扔那兒不管,也不好,可 大哥就這麼頭也不回……好像也不對啊!薑長煥壓下了撓牆的衝動,讓何媽媽去做飯,自己在船艙裡團團轉了好幾圈,轉去船尾,看曹忠划船。

    船上統共三個人會划船,何媽媽管媽媽雖是僕役下人,在賀家也沒幹什麼粗重活計,到如今能接著划船已經不錯了,綠萼不敢讓她們再做別的,對何媽媽道:「娘你歇著,我去做飯,你跟管娘還要划船呢,別跟我爭了。」

    何媽媽默不吱聲,跟管媽媽湊到一處看賀平章。這孩子十分好帶,離了親娘,也哭幾聲,現在看著有姐姐有乳母,已經不哭了,只是口裡還會念兩聲娘。兩個年長婦 人,其實並沒有什麼大主意,既見小主人有章程,只管悶頭幹活兒。外面兵慌馬亂的,獨個兒逃,也是逃不掉的。跟著小主人,至少到現在還沒有遇到什麼亂兵。

    瑤芳站了一回,想明瞭事情,待要叫薑長煥過來開誠佈公地談一談,接下來的路是一件要緊的事,這小子啃了自己一口宣稱要自己當媳婦兒又是另一樁,總之,全是要 談開了的。沒有賀家,薑正清有兵有身份(宗室),有大半的機會求生,沒有了姜家,賀家至少賀敬文就得交待在那兒了——他必不會走的。瑤芳得承薑家這份兒人 情,該說的都要跟薑長煥說明白了。

    姜長煥這孩子也是倒楣,硬是攤上了這麼一攤子事兒。熬得過就成龍,熬不過……苟延殘喘。薑長煥 是宗室,若是父兄死難,忠烈遺孤,朝廷不會虧待他。所謂不虧待,大概就是給個高一點的爵位,以示表彰,除此而外,便再也沒有了。他一個十一、二歲,沒爹沒 娘的半大小子,其實前途未蔔,沒長大成人就死了也說不定。熬得過去時,心智成熟,前途無量,雖不能宣麻拜相,然在勳貴裡頭,也能數得上號兒。

    瑤芳總要盡力護他到成年的。

    水天交界處,濁浪翻作一條黑線,深吸了一口冰涼的空氣,扯了扯蓑衣,旋踵欲退入艙內,卻見青竹怔怔地站在艙門旁,兩眼發直,看著渡頭。她兩眼一眨也不眨,空 洞得讓人心寒,一張臉像是白楊木雕出來似的。瑤芳卻不怕這個,前世宮裡見過太多絕望的人、太多麻木的眼,她只是擔心,青竹的情緒似乎不對。

    果然,青竹慢慢地轉過頭來,目光也緩緩地滑到她的臉上:「姐兒,天下的井,總是與女人過不去的。」

    瑤芳靜靜聽完,也看了她一眼:「我管不得別人推我下去,別人也不能叫我不往外爬,等我爬出去,就由不得旁人了。進來吧,商議一下怎麼爬。」

    青竹的面皮慢慢緩了過來,僵硬地點了點頭。

    曹忠還在划船,瑤芳便將人聚到了船尾:「長公子不與我們同行,就剩我們幾個啦,這一路上,本省之內食水也難補給,大家都要苦著些了。岸上也不知道是個什麼情 形,也不敢信這些人。熬過這一段,就好了。出了本省,想法子表明了身份,自然有人接我們,也算是不負父母所托,給他們掙個功臣。」說完,又問他們有什麼看 法。

    何媽媽等人唯瑤芳馬首是瞻,曹忠也想不出旁的招兒來,他既是薑正清的親兵,心裡就比較向著薑長煥,壞主意一時也打不出來。他還擔心著自己的妻兒老小,卻又被「功臣」二字撥動了心弦,想這一行人還要靠他出力,他的功勞總是抹不掉的。便說:「我是粗人,全聽二郎的。」

    薑長煥想說什麼,瑤芳對他作了個手勢,讓他住了嘴:「既要上京,或許還要寫個摺子,還請少公子與我參詳一二。」

    薑長煥聽著「少公子」三個字,頗覺疏離,心裡一堵,悶悶地道:「哦。」

    瑤芳率先起身,對兩個乳母道:「媽媽們先歇息,飯後給曹大郎換手。如今不敢信旁人,只會咱們先辛苦辛苦了。」連曹忠,三人齊說不敢。

    瑤芳將薑長煥又引到艙前,望著船首破開河水泛起的浪花,瑤芳沉聲道:「如今這一船人,就看你我了。」

    薑長煥打起精神來:「你放心,我必會將你們帶到京城的。」

    瑤芳面上泛起一絲笑來,眼睛裡帶一點戲謔地問他:「你就這麼自信麼?知道往京城要怎麼走?本省大亂,河水暴漲,水面上的關卡沒人攔,才叫咱們走得這麼順利,出了本省,沒有文憑路引,走不百里就能叫攔下來你信不信?」

    薑長煥臉上一紅,囁嚅著:「辦法總是人想出來的。」

    瑤芳眼睛裡升出欣賞來,輕聲道:「原本長公子要是與我們同行,還不致如此艱難,有他在,能雇人。若是父母長輩,自然是可以雇人的,他們制得住,可這一船,老 的老小的小,萬一雇到了歹人,就死無葬身之地了。縱然到了安全的地方,遇個糊塗官兒,也難。這些,都要想到。」

    薑長煥低聲問道:「你……既然安排下了船隻,是不是已經佈置了?」

    那是,賀敬文的大印,在他不知道的時候,被閨女和師爺拿來蓋了無數次,路引、文牒都是齊全的。瑤芳不接這個話,慢慢地、堅定地道:「少公子,我下面說的話,你記牢了,好不好?」

    薑長煥道:「別再叫我少公子,就好。」

    瑤芳不由莞爾:「二郎,這船上旁的人是拿不了主意的,他們拿的主意,我也未必肯信。這一路,很艱難,我癡長你一歲,做不來躲在你後面哭的事情。哪怕到了京裡,也很難。光我知道,就有兩個人參完了楚王就死了,朝廷裡,未必會信他反。」

    薑長煥捏緊了拳頭,張口欲罵,又忍下了,憋氣地道:「你接著說。」

    「你我父母都陷在湘州府了,運氣好,伯父引兵攻入王府,擒賊先擒王,家父整頓吏民,兩人聯手守城,或可支應得到援兵到來。運氣不好,就要看我們了。長公子此去,吉凶未蔔,你不能再出事了。賀家上下,承伯父通風報信的恩情,我不能叫你出事兒。別跟我爭,等我說完。」

    「我們的父親,要麼贏,要麼死,絕不可能降,這個,你要知道。所以,你必得好好活下去。我經歷好歹比你多些,千萬這一路聽我的,好不好?」

    薑長煥小時候淘氣,打而不改,今日卻安靜得要命:「好。」爭辯又爭辯不出條生路來,用力做就是了,做出了事情來,說的話自然就有人聽了。

    瑤芳道:「小的時候,誰都淘氣,你縱然不樂意見到我,好歹同舟共濟,過了這一關。肯帶上我姐弟倆,我賀家依舊承你的情。婚事,你也不用當真。只要過了這一 關,好不好?」她過到如今算是想明白了,嫁人也未必能過得好,便如彭娘子,掉井裡了。像韓燕娘,不知生死。命最好的是簡氏,於今又如何?百年苦樂由他人, 還不如麻溜出家算了。

    姜長煥臉兒憋得通紅,大聲質問:「你這是要我說話不算數了?」

    瑤芳鎮定地看著這個已經有點瘦的小胖子:「我是要你想清楚,別急著答應,好不好?等到了京城,把該做的事做了,你有的是時間,鄭重地想一想。嗯?」聲音輕輕柔柔的,不疾不徐,很好地安撫了薑長的情緒。

    薑長煥虎著臉點頭。

    「下麵的路,會很苦。遇到長公子之前,我們是避難居多,父母們是搏富貴。現在知曉長公子沒送出消息去,我們就是在逃命、在為父母掙命,一切都講究不得了。現在沒法補給,我們大概要吃得少一點,讓能撐船的多吃一些。」

    薑長煥好容易憋出了一句:「我知道。我也能學撐船,撐船也不爭這一口吃的!」

    瑤芳笑了:「不要你撐船的。到了京城,如何交際,先前同知、禦史為什麼告狀不成,有什麼忌諱,你都知道麼?朝廷裡的門道,你都清楚麼?宗正寺的門向哪裡開,你找得到麼?《大陳律》裡,楚王是什麼罪過,你明白麼?《會典》裡,各州府縣是什麼情形,你明白麼?」

    「……」薑長煥難過地搖了搖頭,艱澀地問,「你都懂?」

    瑤芳嫣然一笑:「是的呀。」

    薑長煥:……

    「到了京裡,也許只有你才能面聖,這些可能都要指望你了,這一路上,你能學多少就是多少,下面有硬仗要打了。二郎,路上學一點,好不好?」不能跟他一輩子,卻又欠他家人情,能還多少算多少吧。

    被這樣一雙剪水明眸柔柔地看著,裡面的波光層層蕩蕩地溢出來,映得人心神恍惚,禁宮裡那位多疑的天子都要中招,何況薑長煥?他一上一下地點著頭:「好。」

    自此,就開始了枯燥的船上生活,姜長煥初時還擔心河水再暴漲,他們不得不停歇。瑤芳卻道:「先前咱們歇的那三天,一大波洪水已經過去啦,是下游的州縣 要出事兒。咱們跟著洪水後頭走,反而安全些。只是本省的水驛也不能停腳了,遇到野渡,看要有零星的人,問他們買些食水也就是了——又是兵災又是水災的,估 計也難。」

    薑長煥又問水道的事情,再問暴雨,瑤芳也將知道的都說了,又說:「外面怕是都還不知道呢,看這雨勢,本省多山,怕要塌 方,毀壞道路。」如果沒記錯,仿佛楚王反後得有好幾個月,京城才得到消息。開始是不信楚王會反,等相信了,再調兵圍捕,楚王已經站穩腳跟了。現在只求因為 她和張先生提前知道了,湘州知府又換了人,楚王那裡沒那麼容易成事才好。

    一行人根本不敢上岸,也不知道岸上消息,只管悶頭趕路。托大雨的福,好些路被沖毀了,不特朝廷消息不通,楚逆這裡聯絡也很為難。他們動身早,一口氣奔出六天,終於離開了楚地的範圍。至少,可以投驛站了。

    曹忠直起腰來,逃的時候緊張,虎口餘生,居然生出茫然之感:下一步,怎麼走?

    何媽媽也松了一口氣,出了楚地,就不向擔心被逆賊捉去了,好歹能補給食水,雇幾個船工。自己也能歇息一下了。

    綠萼見她娘一副「終於逃出來了,下面就太平了」的天真樣子,心裡歎氣,卻又心疼她一路辛苦,也不拿話來嚇唬她,只跟青竹小聲說:「姐兒一直教姜小郎讀書,心裡真不想著老爺太太怎麼樣了麼?」

    ————————————————————————————————

    老爺太太,目瞪口呆。

    賀敬文沒死,薑正清也沒死,但是他們有點懵。瑤芳說的,與薑正清想到一處去了,薑正清冒險領兵而來,也是搏一搏。匯合了賀敬文,他們把楚王圍府裡了,叛軍把 他們圍城裡了。楚王手裡還拿著人質,他們……勉強算是把楚王拿來當人質。他們在外面喊著讓楚王束手就擒,楚王在裡面拋出十幾顆人頭來,還讓他們一同謀反, 又命附著的官員來勸降。

    城外面,被賀敬文罵了不知道多少回「殺千刀」、「不得好死」的巡撫大人,路上遇到了塌方,整個人都被埋土 裡死了。瑤芳還不知道,這位她原以為能活得久的巡撫大人,這一回不知怎麼的提前死了。巡撫大人雖死,餘澤猶在。因他不肯給湘州府足夠的工程款,賀敬文修堤 遇到了困難,堤壩品質確有下降。

    連著兩年大雨,今年好死不死的,叛軍圍城,才到北岸河邊兒上,河水暴漲,堤壩垮了。水淹七軍,如果叛軍有七軍的話。這也是瑤芳等人在野渡停了三天的那一波洪水的來由。

    叛軍人數還不是很多的,分兵之後,每路人總是不多的。因湘州府在棒槌知府的治理下,還算安居樂業,沒什麼流民,叛軍都是從外府來的。寧鄉是被南下的流民攻佔 的,湘州這邊,便有人想「白衣渡江」過一回名將的癮。江在城北,薑長煬就是被這一支人馬攔住,而不得不折返的。

    他們攔下了薑長煬,自己也沒好過到哪裡去,被大水一泡,死傷許多。收攏了殘兵,眼睜睜看著外面一片澤國。大罵賀敬文:「這王八蛋哪裡愛民啦?修個堤都修不好!tm生兒子沒屁眼!」

    咳咳,賀敬文兩子,菊花猶存,巡撫大人駕鶴,餘澤在世。

    賀棒槌不但一時沒了後顧之憂,更因叛軍一時渡不了河,城南沒有人圍堵,還收留了狼狽奔逃而來的故友彭知縣父子。見這父子二人逃得狼狽,妻女皆無,想自己幼子 幼女不知存亡,賀敬文與彭知縣抱頭痛哭一場。彭知縣抹一抹眼淚,恨聲道:「逆賊害我妻女,我與彼不共戴天!」跑到王府外將楚王罵了個狗血淋頭,又將附叛謀 官祖宗十八代問候了個遍。

    罵完便要為賀敬文分憂,主動去城牆上巡視,又忙上忙下,幫忙分派人手。一切步入了正軌,州府上下都說彭知縣處事周詳,為知府、千戶分憂不少,是個吃苦耐勞的好人。

    賀敬文既得彭知縣這個幫手,過不數日,暴雨初停,天空上還是一團一團飽含著水氣的烏雲之時,薑長煬拖著個牛車,載兩口被火燎焦了外皮的薄棺,來了。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6 03:55 PM

第68章 逃亡第三站

    姜正清作為本地最高軍事長官,其實並沒有什麼武裝鬥爭的經驗==!他的武職是考出來的不假,但是宗室考試的要求總比外面的要低一點,何況他先前從來沒經歷過戰事。

    誰能想到,帝國腹地竟然能出這種事情,還就讓他給遇上了呢?最初的決斷全憑忠君愛國之情,後面的……後面的他也不知道能做什麼了。練兵他會,佈防他也會,聽上頭指揮打仗也行,要說自己判斷,沒有遇到過,不知道怎麼指揮。

    不是他傻,而是他手上就千把人,頭上大雨,腳下是急惶惶的百姓,身後邊是大水、大水後面是叛軍,眼眉前……眼眉前路也沖得不好走了、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又來一路強敵。身邊還有一個比他還廢柴的賀棒槌!

    就算發動了城中的青壯,也只是堪堪將城門守住。若非天降大雨,通行不便,城裡面百姓不說跑光,至少家有餘財的會想辦法溜掉。他們能不能撈到這麼多人守城還不一定呢。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薑正清憂心忡忡,如果老婆孩子都不在眼前,他的顧慮還少些,偏偏老婆沒走!還好,兩個兒子都跑出去了,長子那麼大了,應該沒問題的。次子……次子……跟賀家 小姑娘一塊兒走的啊,賀家娘子沒有走!這不坑爹呢麼?兩個十歲剛出頭的孩子,還帶著個奶娃娃?還下著大雨,每每看到城北被河水泡了的敵營,他的心就一抽一 抽的。縱然是烏合之眾,叛軍也是身強力壯的男子,這都死傷許多,那……

    姜正清完全不敢想像,自己的小兒子會怎麼樣。只盼著長子能安全將消息送出,希望老婆天天拜菩薩,菩薩能顯靈,保佑小兒子平安。

    一看北門就鬧心,北門有一條氾濫的大河阻擋,也不是防守的重點,薑正清索性派了個百戶去城北,自己全力看著南門。

    看著看著,就看得眼花了。等等,為什麼來的不是叛軍?那個拖著板車的人,身形怎麼看怎麼眼熟啊喂!薑正清揉揉眼睛,抓過一個親兵:「看那個是誰?」

    親兵忒實在,亮開了嗓子嗷了一聲:「呔!前面的人站住!你是哪個?!可是叛軍?!」真是出了鬼了,這幾天除了彭知縣父子,還有二、三百避難的人陸續過來,就沒見一個這麼優哉遊哉拖個板車的!路不好走不說,叛軍給你這麼過來麼?非常可疑!千戶大人英明!

    薑正清抬手給了親兵後腦勺一巴掌,說話的功夫,他看清楚了,那個拖板車的就是他大兒子啊!抬眼看四周不像有埋伏的樣子,薑正清忙命開城門,親自帶了人去接了兒子進來。進了城內,才有心情問話:「這是怎麼回事?你怎麼回來了?棺材裡……是誰?」

    問的時候嘴唇已經哆嗦了,才想著不知道小兒子跟賀家的小閨女到哪兒了,這就見了兩口棺材,可別……

    薑長煬舔舔乾裂的嘴唇,輕聲道:「北邊的路已經封死了,走不通,兒就回來了。這裡面的……是……彭……」

    嘭!姜正清心頭一塊大石落地了,雖然親家出事他也擔心,但是知道死的不是自己兒子,還是很慶倖的。口裡安慰著:「親家也在城裡,他們父子,日夜憂心,恨極了逆賊。你將……屍體運了過來,想來他們也是安慰的。」

    薑長煬瞳仁一縮,微笑道:「是啊。」

    「那個婦人是誰?」薑正清到這會兒才有心注意車邊跟著個木木呆呆的人。

    「哦,上岸後遇著的彭家僕人,嚇得不會說話了,帶回來養貓。」

    薑正清直覺得長子有些不對,一想他未婚妻死了,行動與以平日不同也是正常。既然消息沒送出去,長子回來就好,可湘州府,卻要做好長期堅守的準備了。得虧這棒 槌知府做人蠢,守一方卻還算合格,府庫還算充盈,百姓家也有餘糧。大家手裡還有個楚王,也算張牌。姜正清領著兒子往家裡走,一面說著這幾日的情況。

    薑長煬用心聽了,知道楚王現在是動不得的,哪怕最後這場叛亂平了,楚王也得交給朝廷、交給皇帝去決其生死。聽說母親還在城裡,他也不提路上遇到了弟弟,送信沒送完就回來,原是失職,放任年幼的弟弟在外面奔波也是不妥,只是他心魔難克,所以他回來了。

    薑正清低聲問道:「彭家母女三人,這兩口壽木……」

    薑長煬握緊了拳頭,不及修剪的指甲掐進了掌心:「燒得差不多了,能用的只有兩口,只好擠一擠了。」

    姜正清心裡直冒涼氣兒,輕聲道:「湘州這裡,壽器鋪子還有幾家,好生裝殮了吧……」

    薑長煬道:「別心動了,看不下去的。」腦袋都砸扁了,彭娘子和彭敏護著彭毓,扛著落石,可天上下著大雨,又是重傷。等他把人撈出來的時候,已經面目全非了。

    薑正清舔了舔嘴唇,輕聲道:「你去看你娘吧,她總惦記你們,這幾天……唉。」

    薑長煬點點頭:「是該向娘問安,回來給爹幫忙的。我那泰山……在北城上巡視?」

    薑正清歎道:「他一片忠心,這才教得出節烈的女兒來啊!」

    薑長煬磨著牙,聽著父親贊他妻子投井自盡,聽著聽著,仰面大笑,一路笑到家門口,眼淚也笑了出來。伸袖子擦著眼睛,薑長煬在父親擔憂的目光下輕聲道:「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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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薑長煬的到來,幫了大家一個很大的忙。他從小也學文習武,在大兵幾乎全是文盲的地方,於佈陣、安排人員等等方面,是薑正清一個極好的幫手。他是薑正清嫡出的 長子,雖未領職,仍是宗室,在這個默認兒子對親爹的權利有部分使用權的年代,很能代表父親。有他在,可以與百戶等人相輔相成,略略替換一下薑正清,讓父親 得以休息。

    然而,他到了湘州府之後,第一件事是拜見母親,第二件事就是強諫父親,將湘州府內的人員梳理一回,強化了保甲連坐,將可疑的、有可能混進湘州府做奸細開城門的,統統管制了起來。

    第三件才是拜見賀敬文。簡氏兩個兒子都不在身邊,急得要發瘋,見了長子,就不肯鬆手,陪他一同來了,薑正清只得同來。韓燕娘與丈夫形影不離,也聽他說一路北 上不成,才轉回來。姜正清與賀敬文也沒指望他能那麼巧就遇著了走水路的人,簡氏與韓燕娘卻關心那不在眼前的孩子,一齊抓著他的袖子問:「你回來的時候,可 在江上看到行船?」

    姜長煬對父親和賀敬文是極尊敬的,能在船上見著瑤芳和他兄弟,再想到井底腦袋被石頭砸得滿臉血的彭家姐妹,他對這兩人說話的時候都屏著呼吸。見兩位母親發問,他不動聲色地道:「不曾。」對兩人失望之色,只作不見。

    彙報完了自己的事兒,向賀敬文與薑正清請命,也要分憂,請領幾百人。因他一來便出手梳理了奸細等事,賀敬文與薑正清都覺得他是可造之材,也都應允。

    薑正煬做的第四件,正是點了兩百人,往楚王府裡去。

    楚王府被圍數日,飲食漸漸不夠了。存糧或許還有,府內也有水井,肉禽蛋奶、鮮蔬水果是不要想了。外面不肯放裡面的人出去,裡面楚王卻還算平靜,他知道,地方上的這些人不敢把他怎麼樣——他畢竟是皇帝的堂弟不是?未奉旨,誰敢傷他呢?他是有護身符的。

    只是遺憾,這一擊未成。希望之前的安排能夠起到作用,到時候外面的人攻下湘州,他依舊是那個安坐城頭笑看司馬退兵的孔明,何其淡定從容哉!誰敢再說他呆?!

    他以為別人會顧他的身份,他卻忘了,這湘州城裡,還有能戳破他這金鐘罩的人。薑長煬平日看起來不哼不哈,為了老婆發起瘋來,親爹娘都想不到他會做什麼。

    他也沒幹別的,就是命人在王府大門上堆了一堆柴火,澆了火油,直接燒塌了王府大門。然後帶人一寸一寸地將王府翻了個底朝天,將正在聽琴的楚王逮了個正著。薑長煬也懶得跟他廢話,親自上前將他捆了。楚王萬沒想到這個族侄敢這樣,怒道:「你敢!」

    薑長煬扯了塊破手絹把他嘴巴一塞,冷靜地吩咐道:「人都在這裡了麼?」

    張百戶輕聲道:「長公子,王妃自縊了。」不知道為什麼,死了老婆的長公子比閻王還嚇人。

    「呵呵,先死的都是女人呢,」姜長煬的話裡能掉冰碴子,半蹲下來,看著地上被捆成蟲子一樣的楚王,「你是不是覺得,你姓薑就了不起?犯了多大的罪都沒人會要你的命?」站起身來,命揪出兩個老太監來。他自己卻提了楚王,尋間屋子進去,命人守在門外。

    等薑正清得到消息,楚王府已經被他兒子拿下了,楚王沒死,卻不能出房門。姜正清聽兒子說一句:「蠶室不好開。」哆嗦了半天,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死了個未婚妻而已啊,你就把楚王給閹了!姜正清眼前一黑,這要怎麼跟朝廷交代啊?

    薑長煬還有心情笑著安慰他:「他年紀不大,只要護持得好,多半死不了。楚王是藩王,哪怕反了,就這麼死在咱們的地盤上也是不好。不管皇上是要他生還是要他死,他現在還不能死。唉,真是的。不過爹放心,他現在出不了什麼夭蛾子了。」

    薑正清有點怕這個長子了,還想說什麼,薑長煬道:「了了一樁心事啦,我去看岳父去。」

    姜正清心想,兒子心系彭家女兒,興許跟彭知縣在一起,能變得正常一點?點點頭:「殿下這裡,我來看著吧。」

    薑長煬擺擺手:「您隨意。別擔心,他姓薑,難道我們不姓薑?」命人將王府太監、宮女皆收監。留個光杆兒的楚王關屋裡,交給薑正清看著了。姜正清唯恐楚王被他 折磨死了,後來才發現,薑長煬與彭知縣呆得久了,倒像是忘了楚王似的,不由心下大定。可楚王被去勢,心如死灰,要尋死。他又急急忙忙,命人晝夜不休,看著 不叫楚王死。為兒子收拾爛攤子,簡直操碎了心。

    薑長煬還算有良心,見父親急惶不安,親自去見了楚王,附耳說了一句話:「你要死了,我把你祼屍掛旗杆子上,放心,你頭上的九旒冕我給你留著。」

    楚王連死都不敢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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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正清萬沒想到,養了近二十年的兒子,居然是這樣的一個傢伙。就像萬沒想到楚王會造反一樣。偏偏這樣的事算「家醜」,不能跟新戰友賀敬文講,也不能跟老婆說,怕把簡氏嚇著了。只能寄希望于親家。為此,他抽空找到了彭知縣,千萬拜託他開導開導兒子。

    彭知縣的胃裡像被塞了八百個苦瓜,自打薑長煬回來了,他就食不下嚥、睡不安枕。對女婿,他還有點理直氣壯,好歹沒讓閨女被糟蹋了不是?等叛亂平定了,妻女都能得表彰啊。可姜長煬背後那個高壯的背影,就成了他的噩夢了。偏偏女婿上門不忘帶著這丫環!

    彭知縣頗不自在,覺得那只肥貓的眼睛後面仿佛有兩團鬼火。再看小巧,更疑心她會做出於己不利的事情來。想要連人帶貓討了過來,薑長煬偏不答應:「我日夜思念阿敏,這貓是她養的,總要給我個念想吧。您有舅兄承歡膝下,何惜一貓?」

    彭知縣每每看著薑長煬面容憔悴卻對他微笑著說要把楚王如何如何,將叛軍斬盡殺絕,再看那個抱著肥貓、兩眼恐懼地望著他的「啞巴」,他就只能安慰自己:小巧不識字,又啞巴了,不可能告訴女婿真相。

    事情似乎也是這樣的,薑長煬待他如父。還說他年紀大了,不要上城牆這麼艱苦,不如請舅兄彭海代勞,陪他一同去。彭海本有功名,若守城有功,論功行賞,皇帝會賞其個進士出身也說不定。「岳父非進士出身,前程有限,功勞放到彭兄身上,卻是前程無量的。」

    彭知縣初時沒有想到此節,此時聽女婿一說,也是恍然,自己好不算好,要子孫興旺、五子登科,那才算是對得起祖宗。彭海讀書上的天份並不比他強,科舉正途難如登天,還真不如……

    彭知縣拍板同意了:「我這兒子就交給賢婿了。」

    然後他就聽到了兒子看到北岸叛軍,義憤填膺揮舞著雙臂喊話,卻失足跌落城牆折頸而死的消息。彭知縣的天,塌了一半兒。

    彭海的屍身是薑長煬親自給送來的,彭知縣顧不上看兒子,先要揪著女婿的襟口問罪。姜長煬單手攥住他的領口,附在他的耳邊輕聲說:「他都告訴我了,阿敏……是怎麼去的。」

    彭知縣滿腔質問被活掐在了嗓子眼兒,聲音嘶啞:「是楚逆。」

    「所 以,我把他去勢了,真可憐,絕後了呢。」姜長煬看著彭知縣驚恐的眼神,心裡湧起一股快感,就著攥緊彭知縣衣領的姿勢,將他一甩,彭知縣眼前一片紅色,暈 了過去。待他醒來,卻發現自己被軟禁了,因為全湘州府都知道待他如父的好女婿說:「岳父傷心得瘋了,竟然想撞牆自裁,說話也前言不搭後語的。」

    簡氏知道了,還想來探望,卻被薑長煬攔住了:「他沒了兒子,正傷心,娘……別去刺激了他。」

    簡氏不知怎地,就想起次子來了,落淚道:「也不知道你弟弟怎麼樣了?」

    姜長煬攬著母親的肩頭,輕聲安慰:「父母一片苦心,要為子女求一條生路,蒼天總不會一瞎到底的。賀家二娘是個沉穩的姑娘,不會有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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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家二娘自然是沒事的,不但沒事,她還極好運地遇到了奉祖母往湘州去的兄長一行。姜長煬他弟就沒那麼好運了,見面寒暄,先說彼此遭遇,然後就是賀成章拎著薑長煥的領子揪到自己房裡胖揍。

    事情還要從頭說起。

    自從與姜家老大別過,瑤芳與薑長煥開誠佈公地談過,無論薑長煥心裡是怎麼想的,行動上卻十分聽話。一行人晝夜不停,逃出了本省之境,也不敢多作停留,硬又多 過了兩處水驛,船上柴米用盡,方擇了一處水驛投宿。曹忠還罷了,兩個媽媽已經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管媽媽還要奶著賀平章,賀平章雖然省心,卻也從沒吃過 這等苦頭,管媽媽的奶水漸漸不足,賀平章的三餐裡,米糊占了很大一部分,整整瘦了一圈。

    瑤芳也知道必得修整,再這樣下去沒到京城,人先垮了。

    這處水驛略有些殘破,想是因為洪水過境,雖未廢了水驛,卻也將一些建築損壞了。好在房舍靠後的房舍不曾淹水,還好住人,補給也算豐富。一行人暫時上了岸,腳下打著晃,仿佛還在風浪裡。

    瑤芳緊身帶著文牒路引等物,驗核了公文,叫了兩桌酒菜,請驛丞安排了房舍。各洗漱畢,命青竹取了銀錢,向驛丞買些食水、衣裳,這才舉箸。

    眾人累得話都不想說了,僕人一桌,風捲殘雲,須臾食畢,青竹等人忙去給瑤芳收拾臥房。今天是再不想睡船上了,忒擁擠。江上潮氣大,柴炭不夠使的,沒不出來烘被褥。不過幾日功夫,被子就像鐵一樣的冷。綠萼對青竹道:「可得多買柴炭放在船上,越往北越冷。」

    瑤芳與薑長煥這一桌,落箸也不慢,只是吃相略文雅些罷了。瑤芳對薑長煥道:「連日都吃得寡淡,這一餐就不要吃得太快,你的脾胃必不如僕役們強健的,暴飲暴食,仔細傷胃。」

    薑長煥心頭一陣暖流抬頭沖瑤芳一笑,放慢了速度,又悄悄挾了塊排骨放到瑤芳碗裡。筷子一縮,繼續撈著大煮幹絲往嘴裡塞。瑤芳細細一看,這小子經這幾天,也瘦 了,倒顯得精神了些。微微一笑,低頭喝了一勺子羊湯。心裡盤算一下,下面是要就地散發楚王已反的消息,還是再走幾站地,楚王的人徹底追不上了再報急呢?

    忽然聽到耳熟的聲音,綠萼一臉驚喜地跑了進來:「二姐兒、二姐兒!咱們家的船!」

    瑤芳放下勺子,皺眉道:「船怎麼了?」綠萼的表情是驚喜,那就不是船出事兒了。

    綠萼笑道:「咱家大哥兒和老太太來了!」

    【你娘!楚王反了啊,他們往這亂窩子裡湊的什麼?】

    薑長煥已經放下筷子,拿手巾擦一擦嘴,起身問道:「在哪裡?我去迎一迎。」

    瑤芳哪裡還坐得住?亦起身相迎。兩人並肩往大門口去,正遇到賀成章扶著羅老太太下船,一看到他們倆,賀成章訝然道:「你們怎麼來了?爹娘呢?怎麼跟二郎同行的?這……」

    瑤芳看羅老太太面色不大好,很有點焦慮的樣子,再看賀成章,腰間還束著一條白布,心頭咯噔一聲。先給老太太問安,也問賀成章:「哥,你們怎麼來了?哥你怎麼是這麼個打扮?怎地沒接到你們要來的書信?這……」

    兄妹倆面面相覷,一齊道:「進去再說。」

    賀成章對妹妹使一眼色,瑤芳上來扶著祖母:「阿婆,我們先到了一步,我那屋子已經收拾出來了,您先到我那裡洗把臉將就一下,再叫他們給您收拾上房出來,我這裡吩咐飯菜。等您出來了,咱們再仔細說,好不好?」

    羅老太太止住了腳步,抓著她的胳膊,逼問道:「不急,你答我一句——你爹娘可還好?」

    瑤芳不動聲色地道:「他們很好。」就算不好,也不能這會兒說出來把老太太嚇出個三長兩短,就算親爹真死了,也得爬出來抽自己啊。

    羅老太太盯著孫女兒的臉,不想這孫女兒在專說謊話的地方混了幾十年,一點破綻都沒叫她看出來。老太太點點頭:「那就好。」叫宋婆子替了賀成章來扶她,瑤芳趁機說去給哥哥安排住處,還順便踩了想表現、把房子讓給「大舅哥」的姜長煥一腳,叫他閉嘴。

    賀成章眉心一跳,微笑道:「來,我一邊洗臉,你一邊說。二郎這是才吃完?去歇息吧,明天我尋你說話,可好?有些事情,我怕這丫頭說不明白。」

    薑長煥很想在想表明自己的妹夫身份,敵不過兄妹兩個一模一樣的狐狸笑,抽抽嘴角,耷拉著腦袋回房去了。

    驛丞也有眼色,老太太兒子是四品知府,她老人家理所當然的是位誥命,驛丞殷勤地收拾出了一間頂好的上房,又給賀成章安排了緊鄰的屋子。老太太現在瑤芳的房裡,方便兄妹倆說話。

    比起瑤芳一行人初到時的狼狽,賀成章只是疲累,洗了臉,泡著腳,就問妹妹:「你們怎麼來了?」

    瑤芳雙手將他按住了:「楚王反了。」

    賀成章嘩啦站了起來,腳盆都踢了:「什麼?!」

    瑤芳又喚人去打了新水來,賀成章表面上已經冷靜了下來,聽妹妹擇要說了楚王反,她逃命,姜家長公子報信不成,她就從逃命又轉成了報信。忙問:「平章在哪裡?」

    「管媽媽吃完飯抱去餵奶了。」

    「爹娘呢?」

    「薑千戶報信及時,暫時無礙。拖久了就不行了,哥,拿這個說服阿婆,咱們一同上京。明兒就走,你,路上寫份摺子,你和姜家二郎聯名。」

    賀成章肚裡已經有了計較:「應該的,咱們欠薑家一份人情,幾條人命。」

    瑤芳一笑:「我也是這麼想的,要是真有什麼不測,也要看顧他一些。」至於婚約之事,她不想一天拋出這麼多麻煩給哥哥,況且,已經與姜長煥談過,此事可暫時緩。

    賀成章道:「今晚先不要跟阿婆說,叫她歇息一晚,明天再說。」

    瑤芳苦笑道:「只我們來了,爹娘不見蹤影,她怎會不起疑?」

    賀成章不以為意地道:「我就說你們累了,都睡了,爹娘沒事兒,她不會再多問的。」

    瑤芳狐疑地看著他:「哥,你這樣子不對啊,阿婆雖然近來不管事兒了,卻不是好糊弄的人,怎麼你說什麼她就信?還有,你這是帶著孝呢吧?怎麼回事兒?」

    賀成章神色複雜地看了妹妹一眼:「說了你別嚇著。」

    「我一路逃亡,浮屍見過不知道多少具了。阿敏的慘事也聽下去了,還有什麼呢?」

    賀成章嘴角泛起一絲苦笑:「母子連心吧,打從半月前,阿婆就夙夜驚醒,說是夢見爹渾身是血。開始以為是她太擔心了,奉她去燒香。結果還是做夢,委實按捺不住,必要西進。我秋闈尚早,便奉阿婆往湘州去。至於這個,」他撥了一下腰間的白布,「是舅舅。」

    瑤芳心說,他還沒死呢?口裡卻說:「不是說表兄?」

    「表 兄去後,他就酗酒,田產房舍都沒了,僕人也賣光了。舅母被他酒後打得受不了,投了井,他就只好在冷鋪裡棲身。我既回鄉遇著了,少不得要奉養舅舅。」放在外 面讓他丟人現眼麼?叫無賴子勾搭上了,說不定還要訛錢。不如勾來養活,將外面的酒債替他還了,還親自到酒肆裡將喝得爛醉的人接回去兩次。

    鬧得滿城都知道他這個外甥人品極佳。然後就將舅舅接到府裡去養著,沒錯,關小黑屋裡當豬養著,旁人見不到。養得白白胖胖的,倆月後,放出來。誰能說外甥不孝順?

    養得有點人樣了,再放出來,他要喝酒,隨他喝,喝死拉倒。賀成章還給他安排後事。羅老太太心裡有數,知道孫子能做家裡頂樑柱,比兒子強百倍,卻又懼他手段。孫子說的話,她都會聽的,鬧著要見兒子,也未嘗沒有躲孫子的意思——賀成章心知肚明。

    家鄉無不知道李章當初強要妹子嫁妝,現在見外甥這般仁義,搶著要他做女婿的人能繞城一周。賀成章奉祖母西行,也是為了躲這些想做他岳父的人。

    這些,就不用跟妹子說了。免得嚇著她。

    兄妹敘話畢,賀成章將祖母接到上房,說妹子一行人旅途勞累,他已經問過話了,父母無恙,請祖母放心,明天一早,讓妹子來說明情況。老太太也不好多問,只得用飯休息。

    賀成章第二天一早,就想接了妹子,等祖母吃完了早飯,好好跟她說。沒想到一開門就看到外面站著個瘦了一圈的同學。賀成章只得先應付薑長煥,請他入內說話。

    薑長煥是來求名份的,媳婦兒有不認他的意思,只好求救於對自己印象還不錯的同學大舅哥。表明了來意,他也知道啃人一口不大對,可瑤芳也不是啞巴,搞不好已經跟賀成章說了,他也就選擇了坦白。

    哪知賀成章根本不知道這回事兒!一聽妹子被拱了,賀成章的臉這回是真的綠了!md!你啃我妹子一口,我妹子已經吃虧了,你還想接著啃吶?!賀成章果斷地揚起了拳頭,連揍邊罵:「就算結了婚,還能離呢!你道啃一口就能叼了我妹子去?!你當我傻啊?!」

    薑二胖,被打懵了。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6 03:57 PM

第69章 逃亡第四站

    薑長煥的爹娘都不是壞人,相反,還都忠君愛國尊老愛幼,斯文有禮,跟薑家某些殺人造反亂倫的親戚是不同的畫風。對孩子也是悉心養育,教導孩子的時候,也叮囑著要他們做個好人。可天曉得哪裡出了錯,一個兩個,都養成了熊孩子。

    賀敬文對著個割了族叔的姜大,完全沒有辦法,也管不了人家。手指了半天,也沒憋出一個字來,又急匆匆地跑去忙他那一攤子事兒去了。旁人的兒子、旁人的「家務事」,縱在他轄區內,也不歸他管。那還管什麼呢?

    彭知縣受的刺激太大,到現在還瘋瘋顛顛的,虧得薑大對族叔楚王兇狠,對這個岳父卻好得不得了,怕他自殘自殺,專門派人十二個時辰盯著,天天喂藥,就怕他死了。彭知縣人是沒死,卻也做不得事了,他原本承攬的事務就又回到了賀敬文的手上,賀敬文現在忙得像只陀螺。

    賀成章比他爹就俐落多了,對著啃了他妹子一口的姜二,並沒有他爹那麼慫。火速一卷袖子,就揍上了。賀成章今年十四,正在長個兒,一年多沒見,躥出老高一截, 腰細腿長,裹在一襲青綢直綴裡,恰似一竿青竹,風姿秀雅。再秀美的竹子,它抽起人來也是彈性十足,一抽一道血痕的。

    薑長煥還沒到瘋長個兒的時候,這半個月來奔波勞累又擔驚受怕,瘦了一圈,依舊帶著點頑童的模樣。竹板敲頑童,那是再合適不過了。

    賀成章下手極有分寸,他已聽妹子講過了,薑家也算是對自家有恩,如果運氣不好,薑千戶家就剩這一根獨苗了,是萬不能打壞的。賀成章倒也乾脆,扯過薑長煥往床上一摔,摔他個嘴啃泥,單手壓著他的小肥腰,另一手抬起來就轟上了他的小肥屁股。

    啪啪啪!

    薑長煥是挨了好幾下之後才反應過來,他被打屁股了!轟!他整個腦袋紅得像要冒煙,掙扎想爬起來:「你你你,你怎麼這樣打人?」

    呵呵,賀成章且揍且罵:「嚎什麼?想招人圍觀你被打屁股?喊呀你!打你還輕了!你還覺得你自己有理了麼?恃小巧而趁人之危,你是不是很得意啊?你賣的一手小聰明!」

    薑長煥是有點覺得自己是有急智,混了個媳婦兒,老丈人都沒反對的事兒。雖然媳婦兒好聲好氣跟他說,讓他再考慮考慮,他心內實是以為瑤芳還記著他欺負她的事 兒,怕他再欺負,又有當他年幼不大可靠。其實並不是不願,只是不放心。一心想做出點成績來,好叫人認同。對「大舅子」也十分坦率,承認了自己的行為。

    原以為大舅子生氣也只是一滴滴,不想被暴打!同學愛呢?!好歹做了很久的同窗啊!薑長煥漲紅了臉,雙臂撐著被褥想逃離窘境,口裡壓低了聲音道:「那……當時情勢緊急……二娘不肯走……」

    賀成章下手更狠了:「呸!我看你是死不悔改!情勢緊急?我的妹妹我不知道?你以為她是因被你啃了一口才跟你走的?想得美你!」左手打累了換右手,「你真不要臉!就沖你這心思,有妹子的人都不會把妹子嫁給你!」

    說別的,薑長煥就忍了,說這個,他就忍不了,怒道:「我怎麼不好啦?」

    「你哪裡都不好!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你!趁勢脅迫於人,你好大的威風、好聰明的腦子!縱然不做君子,也要見賢思齊,你倒好,沒人教,就自己先做起小人來了。我呸!」

    打得雙手熱脹,賀成章才喘著粗氣停了手。薑長煥特別想揍他,權衡了一下雙方的身高,以及對方的身份,憋氣質問:「我是你什麼人?你敢這樣打我?」

    賀成章才不怕他,冷笑道:「怎麼?你還很得意?你這叫登徒子,知道麼?逮著了不打死,算你祖上積德!要是有人給你寫了賣身契,按了手印兒,你是不是就得老老實實給人家當奴才了?你樂意?你張個大嘴裝什麼傻子?不會沒想到這個吧?你腦子呢?!」

    是被爹娘捧在手心裡長大的。也曾挨過揍,也曾聽過訓,卻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體會到,言語比拳腳更讓人難受。無故指責攻擊的話,反而好些,更讓他難受的是,略一尋思,賀成章說的,好像也有那麼一點道理來的。

    賀成章見他蔫了一點,猶不肯放過他,真不敢想,自己妹子一路幾百里地,帶著這麼個輕薄兒走了過來,做哥哥的恨得簡直想把薑長煥剁了喂狗。他還擔心薑長煥面上 服軟,心裡存毒,又故意歎氣開導:「好歹同窗一場,我沒想到你是這麼沒計較的人。與人相處,自然要坦誠相待,你玩弄心機,當人家看不出來麼?看不出來的是 你賺了,看得出來,你就將人得罪死了。」

    若非這是瑤芳的哥哥,姜長煥也不會到現在還耐著性子在聽了,細聽,好像真有道理。這等道理,他的老師們且還沒講到,他的父母……也沒跟他講過。有一部分宗室的教育,真的很成問題。

    賀成章雙手撐在這熊孩子的肩膀上,眼睛直勾勾地望進薑長煥的眼底,聲音從牙縫裡露了出來:「譬如這一件事,我妹子叫你占了便宜,」狠狠攥了熊孩子一把,「我要再因此將妹子雙手奉上,好叫你繼續佔便宜,你當我是腦子進水了麼?!誰敢這麼算計我,我恨他一輩子!」

    擦!還真是啊!薑長煥醍醐灌頂。

    看著薑長煥瞪圓的眼睛,賀成章的目光絲毫沒有退縮,直到將薑長煥看得垂頭喪氣,小聲道歉。賀成章心底松了一口氣,他就怕這小子記恨,萬一到外頭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有傷妹子的名譽,那就不好了。

    薑長煥也是機靈人,見賀成章表情沒那麼憤怒了,又小聲說:「我是真的喜歡她,不然幹嘛討好你爹啊……」他那麼蠢……

    後半句沒說出來,賀成章也猜著了。他能覺得自己爹是個官場的棒槌,卻不能讓別人說,虎著臉哼道:「二郎今晚,趴著睡罷。」

    薑長煥:……我這是造了什麼孽啊?大舅子好難伺候。咽咽唾沫,堆起諂笑來,這樣的手段對他爹娘哥哥屢試不爽:「哎,大郎,我自幼沒聽過這樣的道理,要不,你以後多給我講講?」又苦著臉,「我爹娘整日也念叨要做好人,只是不曾說得像大郎這般通透。」

    賀成章:呵呵,你還沒死心吶!「旁人說再多,自己不明白,也是沒用了,也罷,你且歇息,明日還要啟程呢。有事路上說。你還不走?要住我屋裡嗎?」

    薑長煥灰溜溜地蹭了出去。

    室內,賀成章黑著一張臉,對著鏡子看了半天,露出一個惡狠狠的表情,正一正頭巾,理一理衣裳,大踏步尋妹子晦氣去了。小王八蛋,白長了一臉聰明相兒,居然被個豬頭啃了!

    ————————————————————————————————

    瑤芳還沒有睡,在船上呆得久了,一到了地上,兩腿都是飄的,躺在床上都覺得身子在晃。一時不大適應,更兼遇到了兄長,心情有些激動,索性起來翻看先前準備的 地圖、招貼。心裡琢磨著下面的路要怎麼走,已離了楚地,沿途大雨,道路也不大好走,還是得乘船,自己直接北上,消息遞得慢,多拖一天,湘州就多一分危險。

    原本這樣走,為的是安全,現在與兄長、祖母會合,尤其祖母身負誥命,那就不用艱難冒險。直接找上江西道禦史、又或本地巡撫、衛所等等,倒是更方便且有保障一些了。這等事,應當是三處一齊通報,以防其中一個被收買。若是全被楚王收買了,那也只能認栽了。

    燈下將那半片衣裳又拿出來看了一回,朝廷官印的朱紅印泥是秘方特製,經久不褪色,挺好辨認,此物卻是不能隨便丟了。

    賀成章見妹子房裡燈燭未滅,抬手敲了敲門:「二娘。」

    瑤芳心道,這天都黑了,他怎麼又過來了?青竹打開門,叫一聲:「大郎。」

    賀成章喝道:「你們兩個都出去,看著外面,不許有人偷聽!」青竹與綠萼面面相覷,看賀成章臉色不好看,多一個字也不敢說。踮著腳尖出去,將門從外面扣上了。

    瑤芳起身迎來,離賀成章三步遠站定,試探地道:「哥?」

    賀成章拿眼睛將她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冷笑道:「一年未見,你長本事了啊?」

    「額……情勢迫人,我只好自己帶著弟弟往東邊兒走……」

    「我不是說這個!」賀成章上前一步,咬牙問道,「薑家那個賊小子,是怎麼回事兒?他怎麼就認定你了?」

    原來是說這個,瑤芳輕鬆一笑:「他才多大的人啊?說著玩兒的吧?你越理他,他越來勁,不理他,他自己覺得沒趣兒就丟開了。小孩兒都這樣。」

    賀成章不知道是要再揍薑長煥一頓好,還是把妹子也揍一頓看能不能揍得靈醒點兒。氣得也不冷笑了,大步跨上來揪住妹妹的耳朵:「你還是不是姑娘家啊?被占了便 宜就當沒事兒一樣?小孩兒?那小孩兒就比你小一歲而已!你知不知道你多大啦?你今年都十二了,快及笄了,阿姐在你這個時候,爹娘都在想她的婚事了,你還夢 著沒醒吶?!」

    瑤芳一怔,囁嚅道:「他就是小嘛……」

    賀成章另一隻手也揪了過來,兩手發力,提著妹妹兩隻耳朵往上拔:「你腦子呢?!臉被豬啃了,腦子也被他啃了?!你多大的人了?還不知道自己護著自己?」將妹妹揪到了鏡子前。

    瑤芳想說,我三十七了……張張口,又頓住了,怔怔地看著銅鏡裡那張細嫩的臉,輕聲道:「原來我十二啊。」

    賀成章鬆開手,見妹妹兩耳通紅,心裡已經後悔了,故作不經意地給她揉著,放緩了聲音:「是啊,你永遠是我妹子,在我這裡永遠是小的,可你十二了啊,快要成大 姑娘了,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可得小心啊。還有啊,我看你也不傻呀,怎麼就不斬釘截鐵說明白呢?你的錢被賊偷了,是不是因為賊染指過你的錢袋,就要將剩下的 錢全給了他呀?」

    瑤芳被他逗笑了,從鏡子裡看著賀成章,輕聲道:「哥,我有數的。別急,聽我說。總是欠他們家的,但我不能拿自己 還,一路教他讀些書,日後他要考個實職也方便,為人處事也能幹練些,算是我還了恩情了,再多,我就做不到了。這個事兒,是我欠考慮,總想著拖一拖就淡了。 好在遇到了哥哥,明日開始,我不見他,好不好?」

    賀成章歎道:「這都什麼事兒啊?行了,這事兒交給我吧,你這一路,」說著,賀成章也哽咽了,「總是我們不好,才叫你吃這樣的苦。薑大真不是個東西!居然讓你們老弱婦孺往這裡來,虧得曹忠沒異心,否則……」他真不敢想。

    瑤芳笑道:「哥哥小瞧我了,我與青竹、綠萼她們,從沒有一同入眠的時候,也是輪流守夜。只叫他划船,兵器都是我們收著,不予他寸刃。他敢動,我早叫他死了。」

    「呸!你知道什麼?你那花拳繡腳?除非能練得娘那般,否則在男人面前屁都不是!可長點兒心吧!」

    被人護著,由內而外地暖,真是舒服得全身毛孔都張開了。瑤芳笑道:「好。哥哥既然過來了,咱們商議件事兒。我想,不如將江西道禦史、巡撫、衛所那裡都送了信,如何?」

    賀成章頷首道:「很好。明日說與阿婆,將消息投放了,他們就得加急使驛路往京中送信。不日便要有人護送咱們上京。到時候,你要記著,一定要跟著上京。雖然焦 心,可派不派兵,派得快與慢,內閣議事爭執得如何,還得看京裡。不要以為送了信出來,就可以吵著去見爹娘,同生共死了。」

    瑤芳一路逃亡,心中有愧,紅著眼圈兒道:「知道了。哥……」

    「嗯?」

    「爹會沒事的吧?」

    賀成章也是尷尬,輕聲道:「會的。」只要他活著,被他禍害一輩子,我也認了。

    ————————————————————————————————

    次日一早,賀成章先去見羅老太太,等她用完了早飯,看著宋婆子撤了菜碟粥碗,才緩緩地將楚王已反之事說了出來。羅老太太到底是經過事兒的人,居然沒昏倒,強撐著一口氣問道:「現在怎麼辦?」這會兒她特別感謝孫子能頂用。

    賀成章道:「自然是要報到朝廷了,原本妹妹獨個兒來,還有得周折,她能逃得命來,已經不容易了。連小弟也是她帶出來的,可是累壞她了。」

    羅老太太又開始撚數珠兒了,閉著眼睛道:「你們都大了,比你們爹強。可惜你們爹娘……」

    縱然祖母閉著眼睛,賀成章的表情依然恭敬:「爹娘未必就有事了,薑千戶提前知道了消息,興許能逃出來呢。」

    羅老太太冷笑道:「他一方太守,棄城而逃,是個什麼罪過?縱然不問罪,前程也沒了。要麼全須全尾守住了城,趕走或擒了楚王,要麼就殉城,否則,便是滿門禍事。我辛辛苦苦養了個兒子,沒到想是這麼個結果。」

    賀成章躬身道:「現在說這個,為時尚早,還請借祖母的印鑒一用,須得投書。」

    羅老太太也沒睜眼,說一聲:「宋家的。」宋婆子一路小跑去取了只朱漆的匣子來,當面打開,裡面正是一枚印章,賀成章看了一眼,抱著匣子退了出去:「我去寫摺子。阿婆收拾一下行裝,咱們現在就登船。」

    羅老太太花白的頭髮上下動了動,賀成章出去吩咐登船的事宜。聽到孫子的腳步聲遠去,羅老太太緩緩地張開了眼睛,淚水從渾濁的眼睛裡溢了出來。

    賀成章的動作很快,不消半個時辰,已經催促著將大船收拾好了,他與老安人西進的時候乘的是艘不小的官船,因走得急,也沒收什麼依附而行的商船,說走就走。瑤 芳的座船比起官船來就小得多了,當下都搬到官船上去,薑長煥也分了一間不錯的房間。瑤芳的座船也被賀成章另撥了兩個船工,撐著船、船上載些柴米等物,跟著 官船走。

    上了船,賀成章便埋頭寫報急的奏本,又寫投帖的名刺,讓瑤芳將先前印的招貼收好,且不要發出去。他下筆極快,船工還未將船撐離水驛多遠,已經書就。寫完了,又揪了薑長煥過來,讓他也簽名。

    薑長煥才挨了打,反醒了半夜,今天早飯都是在自己房裡用的。身邊是一個賀成章分給他的小廝,曹忠雖跟著他,侍候人的活計做得卻不夠精細。如此待他,也是周到——要是賀成章別拿防賊的眼神兒來看他就好了。

    聽說要他聯名,薑長煥怔了一下:「我?」

    賀成章對他不復和風細雨:「廢話!反情是千戶發現的,他不在這裡,當然要你來代替。」

    薑長煥悶聲不吭地寫了名字,一邊寫,一邊瞄了一眼,上面寫了他爹首先發現了楚王的陰謀,其次才是渲染了賀敬文的忠義。最後寫兩家孩子跑了出來報信,並沒有接 薑長煬折反的事情,只寫他也出來報信,但是後來沒聽到消息。賀家很厚道,姜長煥熊雖熊矣,大道理還是聽爹娘念叨了很多的,心裡生出一股愧疚來——自己好像 是不大厚道。

    簽完了名,賀成章將文稿收好,一揚下巴:「你每天都到我這裡來,我與你講些功課!」

    【啥?為啥是你講啊?】薑長煥又挨一棍。

    【呵呵,再讓我妹子跟你獨處,我就是棒槌!】

    兩人眼神交鋒,片刻,薑長煥敗下陣來,垮了雙肩:「是。」

    賀成章道:「你那是個什麼樣子?縱是千難萬險,也不能鬆懈了勤修己身。項羽力可舉鼎,終要學萬人敵。書到用時方恨少,」狠狠訓了薑長煥一回,又給他佈置了功課,「你說不定還要面聖,等見了聖上,一問三不知,又或言語粗俗,什麼後果你自己掂量。」

    姜長煥乖乖應道:「是。」

    「魏晉好風儀,其實什麼時候都好風儀的,你樣子好看,旁人心裡也好多向著你些。」

    此話有理,薑長煥受教,正要問幾個上回瑤芳講的,他沒聽懂的事兒,停卻慢了下來,宋平過來稟報:「大郎,前頭水道有些擁擠。」

    賀成章皺眉道:「怎麼回事兒?」

    宋平躬身答道:「上游大水,江水暴漲,已過了下游,人販子們就撐船過來了。天災的時候,正是揀漏的時候,發沒良心的財。先前買個丫頭小子得四、五兩銀子,現在八百錢就能得……」

    賀成章擺手道:「叫他們讓開!王八蛋!我們還要給這等黑心肝讓路麼?」

    官船硬氣地一路闖了出去,瑤芳這回心裡輕鬆了,笑對兩個丫頭道:「好啦,二哥兒交給阿婆帶著,胖子給大哥看著,咱們倒閑了,將書拿來,你們的功課也耽誤了呢。」

    綠萼跳到書箱前,翻揀書籍:「咱家大郎一來,可算是有了主心骨兒了。不是說姐兒沒主張啊,這到外面拋頭露臉的活計,姐兒做起來畢竟有些麻煩。」一面將一本書塞到青竹手裡。

    瑤芳點頭道:「是啊,這回要朝巡撫衙門、禦史、衛所等處投名帖,我本是想著豁出去了。如今倒是很划算。」

    「划算?」

    瑤芳笑笑,並不回答,此事若是自己出面,撐死得點錢帛、旌表,若是親爹能守得住,哥哥能得蔭佑。若是哥哥出面操辦呢,他自己就能領這一分功勞,於他的前程是大大有益的。

    綠萼的嘴巴閒不住:「那……老太太也來了,姐兒要跟著老太太拜會這些家的女眷麼?要穿什麼衣裳呢?不知道風俗怎樣?喜好呢?」

    瑤芳打趣道:「咱們綠萼是歷練出來了,樣樣想得周到呢。不要拿花花綠綠的衣裳,簡單些的,那件藕色繡竹子的上衫,配青色裙子就好。也不用什麼鮮亮的首飾,拿嵌米珠的那對金墜子配對玉鐲子就行。」

    綠萼也抱著書坐了下來:「那……姐兒知道他們這些官人是什麼樣子的麼?」

    瑤芳道:「巡撫齊陽是個中庸的人,衛所那裡不大明白,江西道禦史穆從善……」

    青竹忽然問道:「姐兒,江西道禦史是誰?」

    「穆從善。」

    啪!青竹手裡的書掉到了地板上,瑤芳帶點狐疑地看著她:「你怎麼了?臉色這麼差?」

    青竹嘴唇直打哆嗦,瞳孔放得很大,瑤芳覺得不對,伸手在她面前揮了揮:「你認識?怎麼樣?他害過你?」看這表情,嚇成這樣。

    綠萼趕緊將青竹拉下來坐了,給她倒了杯溫茶,青竹抱著杯子,手指抖抖索索。瑤芳嚴肅地道:「你要知道,趁早說,否則出了事兒,誰都擔不起,大家一起玩兒完。」

    青竹哽咽地道:「我生父就叫穆從善,他他他……」

    瑤芳來回撫著她的額頭,輕聲哄著:「都過去了,你且見不著他的。想見我給你安排,不見,你就藏起來,好不好?」

    好容易將青竹哄得鎮定了下來,才細問青竹經歷。從青竹斷斷續續訴說裡,理出了個大概。不外是穆從善帶著全家出行,路上遇到流寇。可惜他的妻子是個嫺靜女子,沒韓燕娘那般厲害,緊迫之間,他將妻女投到河裡,自帶著兒子跑了。

    瑤芳心道,真要如此,此人心性便難說了。安慰青竹道:「或許是同名同姓,到了下個驛站,打聽一下吧。驛丞們的消息,最靈了。綠萼,去請哥哥過來,就說我有事相商。」

    綠萼答應一聲,飛快地跑去將賀成章請了過來。瑤芳三言兩語,將事情說了。賀成章探究地看著青竹,青竹木木地道:「我就想知道我娘還在不在……」

    賀成章不敢大意,若這穆從善真個是這等小人,則此事就不能託付給他。楚王反了,先送出信兒的人就是大功勞!起身道:「這事交給我了,你們要多管,收拾一下,穿得乾淨些,又不能太素淨。」

    瑤芳勉強道:「知道啦,賀媽媽。」然後就被大哥揪耳朵了。

    ————————————————————————————————

    到了下一個驛站,賀成章喚來驛丞,拿出二兩一錠小元寶來,問他些本省官員的消息。驛丞笑納了小銀元寶,道:「本省官員可不少,公子想知道哪些呢?」

    賀成章故意從巡撫一路問下來,又如布政使等等,中間夾雜了一個穆從善。驛丞道:「這穆大人吶,家裡有牌坊的,他的元配娘子是個貞烈婦人,路遇盜匪,抱著女兒 投了水。家裡出了這樣的婦人,名聲好的叻。穆大人自己又做了禦史,嘿嘿,越發道學了。道學先生新娶的這娘子卻是……」

    賀成章皺著眉聽完,陰著臉來尋妹子,一齊到老太太房裡議事:「阿婆可知道,這江西道禦史的娘子,她姓什麼?」

    羅老太太道:「難道與咱們的事情還有什麼瓜葛不成?」

    「姓柳。父親做過知府的。」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6 03:58 PM

第70章 逃亡第五站

    「哪個柳?」老太太手裡的念珠又停了下來。

    瑤芳心頭一動,她就跟一個姓柳的有不共戴天之仇。上輩子她早報完了,這輩子只 要姓柳的不再來找她的麻煩,她也懶得浪費時間。柳推官當初逼得她全家上京,正合她意,更不想跟這家人家計較了——為這樣的渣滓耽誤了正事,不值得。有那功 夫,不如幹點旁的。瞧,這不是推著親爹做到了四品知府,哥哥也少年有了功名了麼?

    賀成章也笑不出來了:「咱們統共遇到一個柳,就背井離鄉,還想遇到哪一個?」

    羅老太太想到兒子兒媳生死不知,自己領著三個孩子,不由得謹慎了起來,再三確認:「天下姓柳的那麼多,咱們就這麼倒楣遇上一個就是她?」柳不是一個罕見的姓氏,父親做過知府的柳氏,也未必只有一人。

    賀成章道:「吃了老大一個虧,聞柳心驚,自然是要仔細打聽的。除非有第二個‘不畏強權’得罪了先前陸閣老被貶黜,耽誤了女兒婚嫁的‘柳大人’!」賀成章這輩子,吃過的最大的虧就是被從老家逼到了京城,彼時年紀雖小,仍然印象深刻,說柳家是他大仇,也是不為過的。

    人生何處不相逢!

    比起柳氏瑤芳更在意這個穆從善。若真是青竹的生父,那又是一個偽君子,茲事體大,她可不想讓這偽君子跟著沾好處,沒得噁心人。還是叫青竹先認一認人,真是青 竹生父,必要將他剔除在外,還要好好坑他一把。否則這樣已邀到名聲的禦史,叫他再進一步,後果不堪設想——他身邊可還有一個柳氏。

    瑤芳道:「阿婆且休要關鍵,哥哥也別咬牙,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她不惹咱們,咱們何必理她?當務之急,是將楚王謀反之事,上達天聽,好解救爹娘的危局。」

    賀成章道:「萬一叫這婦人知道了,怕要從中作梗的。」

    羅老太太心情已經平復了,對賀成章道:「還是你妹妹說的是,一介婦人,她能做甚?若大的事情,江西道禦史也不能由著她的性子胡來。」

    瑤芳欠身道:「阿婆,說到江西道禦史,還有一件事情,正要向阿婆稟明。」遂將青竹之事說了。

    羅老太太驚詫道:「天下怎麼會有這樣的父親?縱逃脫不及,妻子投水死了,也是無奈,青竹現今才多大年紀?當時又有多大?順手也捎帶走了。」

    賀成章沉著臉,對羅老太太道:「其人劣跡斑斑,可見不是個能共患難的,孫兒想,此事還是要繞過他為好。只是,繞也要繞得好看。想得到巡撫,想得到衛所,單將他落了下來,不太好看。」

    羅老太太怒道:「有事我擔著,我一老嫗,自然不能樣樣周到的。」

    「落下他也不是什麼大事,」賀成章想的總是多一些,「只怕消息一傳出來,將他落下了,他那新婦不免就知道了,一個失意人、一個心懷怨毒,又不知道會生出什麼事 端來了。咱們報了信,巡撫衙門與衛所那裡恐要勘核,留咱們在此地住上些時日,等事情明朗,又或京中有旨意,要將咱們護送上京的。這日子可就更長了,江西道 禦史在此地人事熟稔,從中刁難,可就不好了。更有甚者,他要是人緣好些,串通勾結,將咱們坑陷在此地,自領了功勞去……」

    羅老太太一拍扶手:「他敢!」卻也不能否認這種事情不會發生。

    瑤芳眼珠子一珠,拍手道:「我有一個法子,只是還要著落到青竹身上。」

    羅老太太因問有何辦法。

    瑤芳道:「阿婆可還記得,咱們先前出水驛的時候,船被堵在那裡了,是有人販子去楚地收買受災男女。既有天災,自然是會有逃亡的人群的。尋個人,給些錢,問了 青竹有甚表記,叫她冒青竹之名,去穆家認親,只說被好心人收留,如今受災,與主人家分離,知曉一件大事,要來認回親爹。穆家必會趕人的——拿了人命換來的 牌坊,是絕不會讓牌坊倒,也絕不許這人再活轉回來的。到那時,咱們一路將招帖散佈,一路去各衙門投帖。只說,因湖廣道禦史剛正不阿,以為天下禦史皆如此, 不想江西道禦史問也不問,便將人趕出。迫不得己,只好出此下策。」

    羅老太太追問道:「青竹如何處置?」

    瑤芳道:「相處日久,我實不忍她落入虎口,看她自己。她要願意,我送她回去,她要不願,依舊是咱們家丫頭。等她大了,消了她的身契。」

    賀成章道:「將事情鬧得如此之大,恐怕不妥。」

    瑤芳笑道:「所以才要尋穆從善。穆從善事泄,必有錦衣衛窮治,他娶了柳氏女,這事情就不好掩了。」若不動一動柳氏,只怕祖母與哥哥意難平。

    當初賀成章畢竟年幼,于柳家及陸閣老之事知之並不很深,問道:「陸閣老不是與柳推官有仇的麼?我要是柳推官,覺得事情不好,一定先故意得罪陸閣老……從知府降到推官,也是划算的。」

    瑤芳搖頭道:「那時候的陸閣老,哪裡還有心情跟個知府計較?」就算是真的,也要將它變成假的,「再者,于柳氏,丈夫無能,已經能讓她忿恨終身了。」

    賀成章一想即明:「好!這事就不要讓青竹出面了。我怕她想不明白,徒惹傷悲。」

    瑤芳道:「我去問她。」

    羅老太太叮囑一句:「不要說得太急切了。」又讓賀成章跟宋婆子去買個跟青竹差不多年紀的丫頭過來。賀成章一面買人,一面急修了書信,以羅老太太的名義,托驛路寄往京中,一給姐姐姐夫,一送往容府。

    ————————————————————————————————

    瑤芳自去尋青竹,問她可願尋回親人。青竹猶豫半晌,歎道:「姐兒說過,讀書了總比不讀書好。我隨姐兒讀了些書,也明白了些道理。既是拿我母女的命換來的牌坊,怎麼能容我們再活著?」

    瑤芳問道:「一面也不見麼?家中再無掛念的人了麼?」

    青竹搖頭道:「我那哥哥與同母所出,家裡有了新太太,他怕將我娘也忘了,回去也沒意思了。何必看人笑鬧,自己悲涼?」

    瑤芳道:「穆家新太太,與我家卻有仇,你要不在意,我須借你身份一用。」

    青竹也不問有什麼仇,點頭道:「姐兒隨意用。」

    瑤芳又問她原本的名姓,青竹道:「早忘了。姐兒,我就是青竹。」

    瑤芳複與她商議。青竹將記得的都說了些:「過了好些年,有些都忘了,只記得舊宅秋千架,娘命丫環推我玩耍。」又問各人身上表記等。

    不多時,賀成章領來一對衣衫襤褸的姐弟,扣下弟弟為質,教那姐姐一些話兒,拿半片衣衫叫她去叩禦史家門。那小男孩子還不知道他姐姐領了什麼樣的任務,只知道姐弟要分開,哭得很傷心。羅老安人對何媽媽道:「領他下去梳洗乾淨了,找身乾淨衣裳穿。」

    那姐姐依舊穿著蔽衣,趿一雙露出腳趾的破鞋子,臉上草草擦了一把,半髒不髒的樣子。瞅准了穆從善回家的時候,撲出來喊:「爹!我是湖娘啊!當年遇賊,你將我 和娘推到河裡,娘死了,我被人救了,賣做侍女,楚地大亂,我逃了出來。爹……老宅秋千架下,你常推我玩耍的!」

    穆從善本在轎子 裡,撚著修剪得整整齊齊的鬍鬚,琢磨著隔壁大雨,也不見有人報災,正想參湖廣那裡一本,以示自己憂國憂民、忠君愛國之心,狠聽得這一句,手一抖,將鬍鬚扯 斷了數莖。慌忙掀開簾子,看一個髒兮兮的小丫頭擋在那裡哭鬧,呵道:「那裡來的瘋丫頭,與我打了出去!叫她不許再胡說八道。」

    這丫頭也是機靈,見有人來,一面喊:「我確有大事。」一面擠到了人堆裡,被宋平拿個大竹篾筐子罩住。宋平翹起腳來坐在竹筐上面,臉上帶著微笑,像是看熱鬧的 樣子。穆府家丁見狀,也不疑有他,四處搜索一番,不見人影,回去覆命。宋平將一件單布斗篷兜頭給這小丫頭罩住,將她領了回去。

    穆從善聽家丁回報,怎麼也尋不著那個丫頭,心下煩躁,見兒子迎了出來,喝道:「你不好生讀書,出來閒逛做甚?你母親說你很不禮貌,也不往她那裡去,你讀的好書!」

    穆湛聽父親這般說,溫和地一笑:「正讀書,心裡一動,發覺爹要回來了,故而相迎。」他是穆從善庶出長子,今年已經十八歲了。穆從善與元配結縭多年,不曾有 子,遂納一妾,生出個兒子來,就是穆湛。穆湛生後數年,元配娘子方得一女,便是青竹。生青竹前,夢見一泓湖水,女兒便名湖娘。因家中就他一個兒子,夫婦倆 也頗疼愛他。尤其這元配娘子,因只有一個女兒,女兒日後出嫁要靠兄弟,待他極好。

    等換了個新娘,種種不便,便都呈現了出來。晨昏定醒,說他眼睛往自己身邊美婢那裡粘住了就拿不下來。不去,又說不孝順。

    穆湛有那樣一個爹,也不是傻子,索性不去她跟前了,卻對旁人說:「兒已老大,好到娶妻的年紀了,繼母青春年少,身邊又皆是美婢。父親剛正不阿,難免得罪人。 總往那裡去,恐有人說三道四。不知道總攛掇著我過去的人,是存的什麼心了。」一來二去,將這話傳到穆從善耳朵裡,惹得穆從善對這個少年妻子起了些疑心。將 她身邊調教好的美婢統統發賣,以示不好女色,又買些粗笨的給她,家務事也不許她多插手,兒子也不叫她管了。

    今日舊事重提,不過是心情不順,尋個由頭發作兒子而已。

    穆湛也不辯駁這個,小心地將父親迎了進去,說一聲去讀書了,便見穆從善擺一擺手,似不耐煩,出來便招來穆從善的長隨問話。如此這般聽了之後,囑咐:「不許告訴旁人!」自己卻將這消息散與柳氏知道。

    再說這柳氏,原是知府家嬌養的女兒,無奈時運不濟,父親攤上了換皇帝這件大事,又惹錯了賀家。容尚書那裡不過隨口提一句,柳推官連推官也沒得做了。縱然柳氏想做填房,也做不得高官勳貴的繼妻了。年紀一年大似一年,無奈之下,只得將淩雲壯志暫且按下,求個棲身之所。

    遇到穆從善死了妻子,亦謀續弦。柳家便以「得罪陸閣老」的由頭,將自己打扮成正人君子樣。穆從善心想,這柳氏的父親乃是進士出身,陸閣老又失上意,被陸閣老打擊報復的人,過不多久,焉能不起複?更兼柳氏青春貌美,一意求娶。

    柳氏並不中意穆從善。一是他年紀比賀敬文大得多,二是他長得也沒賀敬文好看,且兒子也挺大的了,不好收伏。然而到了這個時候,實是沒得挑了,只得答應了。心 裡越發將賀家恨上了,只是穆從善官兒做得並不大,一時無法報復。等穆從善做到禦史,她便留意家裡邸報,發現這賀敬文居然做到了四品知府,很想攛掇著穆從善 參倒賀敬文,叫賀家吃個大虧才好。辦法還沒想到,自家後院的火越燒越大。

    果然,就像她母親說的,先前的兒子大了就不好弄,穆湛這 個討債鬼給她惹了無數的麻煩。誰能想到,這個庶子居然是穆從善的心尖子呢?柳氏自己倒是有生育,可惜生了一個女兒——越發看穆湛不順眼了。她寧願招個贅 婿,也不想讓閨女依靠穆湛!這個小畜牲逢年節先祭前頭的死鬼就罷了,還隔個幾天就拜一回死鬼的牌位,不但自己拜,還拉著穆從善表現深情。人人都誇這父子倆 重情意,柳氏憋屈得要死。

    今聽了又有什麼前頭死鬼的閨女來尋親,事關己身,柳氏一時慌亂,派人去打聽這丫頭。萬一真的是前頭死鬼的閨女回來了,那至少自己閨女的嫁妝要被分薄了,穆湛必然扶持這個野丫頭,刻薄自己的女兒!一定不能叫她留下!

    她身邊的聰慧美婢都沒了,新買的太笨,只得命自己的心腹乳母出去打探消息。這老婆子才跨出半隻腳在大門外,就被穆從善的心腹管家發現了。

    整個穆家又是一通亂,穆湛跪求父親:「鬧出去聽了不好聽。」

    穆從善好名,最怕這個,命人:「將娘子請去暗房養病,將這逃奴打二十杖。」打死拉倒,唔,頂好是打個半死,拖個半年,死也不算是他打死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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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家正亂七八糟的時候,瑤芳與賀成章已經手腳極快地發招帖的發招帖,投拜帖的投拜帖。只剩一個穆從善,其餘本地之官長都已拜會到了。羅老太太是朝廷誥命,品 級拿到地方上也不算低了,尤其是一介婦人投帖,夫、子之帖皆不隨來,又是外地人,此事十分奇怪,由不得人不上心。

    哪怕為了好奇心,也有人想見一見的。街上更是熱鬧,有讀書識字的人,看了招帖,說是楚王反了,湘州知府家兒女逃出來報急,也都擔心了起來——楚王是呆子,可也沒有人會輕易就拿造反的事兒開玩笑不是?

    一時上下都緊張了起來。

    巡撫做官做到這個份兒上,十分不易,此事若真,他應對得宜,入京升職是妥妥的,入閣有望。縱然是假,處理得宜,也是一分資歷。當下請羅老太太過來,又邀了本地布政使等人及衛所武官。賀成章陪著祖母,以作代言。

    巡撫見他風姿俊秀、行止有度、言談得體,又知十三歲已是秀才,十分喜歡他。聽他說:「不敢求問禦史。」便問何故。

    賀成章白皙的臉微紅:「今日路過禦史家門,看了些不大好的事兒。恐他不能盡忠王事,故不敢見他。」

    羅老太太便對宋婆子道:「哥兒臉嫩,你說與大人呢。」宋婆子官話極好,嘴皮子又麻利,毫無遮掩,便說了出來。

    巡撫道:「原來如此!」便不命去請穆從善。一個人為人如何,大家心裡其實有數。何況穆從善自娶了這年少的妻子,家宅頗有些不甯,省城頗有些耳聞。

    一時人皆齊備,賀成章雙目含淚,敘述如何祖母連做噩夢,自己奉祖母西歸,路遇到妹妹攜弟而來。巡撫便說:「這……可否請小娘子相見一面?實是事關重大。」要說這生得好看的人就是佔便宜,賀成章這副模樣,不由人不放緩了口氣。

    賀成章便對宋婆子道:「媽媽去,叫妹妹收拾了過來,將姜家二郎也請了來。」又向巡撫說了姜長煥的身份。

    事關宗室,巡撫愈發重視了起來。連衛所武官等人,本因他們說話略帶些文氣,有些聽不慣的,此時也坐正了身子來聽。

    過不多時,瑤芳戴錐帽,領著綠萼過來,懷裡抱著半片衣襟。姜長煥帶著曹忠,滿面嚴肅。

    見了巡撫,瑤芳並不說話,聽賀成章叫她拿證據。只讓綠萼拿半片蓋了湘州府印的衣裳呈上,綠萼道:「當時姜千戶娘子來得急,天上又下大雨,實在來不急了,就蓋衣裳上了。」瑤芳並不直接答話。

    薑長煥變表明身份,有羅老太太的誥命為證,他的身份也很容易得到了認證。本省並沒有分封藩王,薑長煥也就不說他哥叮囑的「不要找藩王」之類的話了,這種事情自己明白就行了,沒必要說出來得罪親戚。

    武官謹慎,還要往楚地確認。賀成章與薑長煥都憂心父母,姜長煥道:「你不敢,拿我的名字去報就是!」將人堵了個沒趣兒。

    賀成章比他謹慎得多,也顯得好說話,認真地對巡撫道:「連日暴雨,想大人也是知道的,如今西進極難,等大人驗證了,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一旦誤事,豈不痛哉? 大人因老成謀國,也不能令朝廷不知不聞。」話說到這裡,他也就不教巡撫報「有人稱是湘州知府親眷,告楚王已反」,相信巡撫養的幕僚也不是吃白飯的。

    巡撫微笑道:「賢侄所言甚是。」對賀成章更是欣賞。

    瑤芳卻在錐帽底下皺了皺眉。

    巡撫便請賀成章等人到驛館歇息,又派人「保護」,賀成章情知有監視之意,也不能推脫,只得且去驛館。好在巡撫既在留他們,將他們一應花費都包了,生活倒不須擔心,唯盼巡撫早些拿主意,將消息送到京城。瑤芳又將招貼灑得四處都是,想來巡撫不至於做不該做的事情。

    巡撫將一行人安置之後,火速與眾人商議,一是往邊界探訪,二是將消息上報。報也不能報是楚王謀反,而是「湘州知府家眷與姜正清次子姜長煥來報楚王謀反,因大 雨,驛路毀壞,唯水路可通,不敢誤事,故先上報」,預備將賀成章寫的奏本也給捎帶遞了上去,連瑤芳帶來的半片衣裳,也一併送上京。

    衛所等處摩拳擦掌,預備著好拿軍功升職。布政使愁眉苦臉,萬一事情成真,糧草等少不得要從他這裡暫撥一部分。唯有巡撫,又回去召了聘請的幕僚們,問如何對待穆從善。穆從善品級並不高,卻是禦史,言官,不好得罪呀。

    一個留著長須的師爺道:「東翁方才說,坊間已經傳出風聲了?」

    巡撫道:「這個小秀才可不得了,方才的消息,坊間可有不少招貼,也不知道他是怎麼弄出來的。穆某家事,也是沸沸揚揚。」似乎有人聽說,那個小丫頭攔著穆長善 的轎子,說楚地有大事,卻被穆長善的長隨趕走。不久,賀成章就散了招貼。兩相印證,這穆從善好像心裡有鬼?既然將穆某撇開了,就要打死才好,否則得罪了言 官……

    長須師爺道:「今上天縱英明。」

    巡撫點頭道:「正是如此,穆某人的事情,我也會奏明朝廷的。」提得次數多了,他也就想起來湘州那個賀棒槌來了,這個棒槌好像在京城有些背景的?那自然是要幫棒槌了。

    長須師爺道:「要快。今年雨尤其大,已有報災的摺子到朝廷了。若楚地有失,道路不通,只怕災情是報不上去的,朝廷豈不生疑?東翁這裡,明明有了楚地的消息面不報,聖上怕是要怪罪的。」

    巡撫說一句「言之有理」,又將稿子改而又改,連夜發了加急,一路道到朝廷上去。次日一早,又親往驛站看望賀成章等人,言明已經具本奏明朝廷,且將賀成章寫的 那個本子,也捎上去了。賀成章自然要道謝,又隱約提及,不知什麼時候能有楚地的消息,朝廷如何才能及早發兵平叛。

    巡撫到現在越想越覺得賀成章可信,不但出言安慰,又說:「我已參了穆某。」言語之中,未嘗沒有擔憂之意——也是向賀成章賣個好,賀成章十有八、九,得以面聖,介時言語中透露出些好感來,于巡撫有益無害。

    賀成章也是見過容尚書好幾回的人,今見巡撫,也不很緊張,言談得體,巡撫愈發喜歡他,好險沒想招他做女婿。終於忍住了——好歹要他科舉上頭再進一步,才好說其他。

    如是數日,羅老太太往下,在驛站裡等得固然心焦,巡撫也承受了不小的壓力。穆從善不知自己被參,處理完家事,再聽說巡撫叫了許多人去,獨漏下了他,心下不 快。等打聽到事關楚王之事,他氣得要命,急急寫就一本,要參巡撫。卻又被巡撫知曉,巡撫比他年長許多,也更有城府,具本自辯——當務之急,國事為重,請先 了結楚地事。若穆某參臣之事屬實,臣必掛冠,絕不戀棧。

    這姿勢擺得很高,更兼京裡容尚書等不久亦接到賀成章的書信,又窮翻舊賬。

    七月初,朝廷頒下旨意來,錦衣衛親至,護送賀家祖孫並薑長煥上京。同時鎖拿穆從善,赴京問責。至於吩咐備戰,及往楚地調查之事,就不是瑤芳等人能知道的了。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6 04:00 PM

第71章 逃亡第六站

    瑤芳與賀成章或明或暗,隨著張先生也接觸了一些往來公文,核對了文書無誤,便奉祖母北上。

    朝廷已經有幾分信了楚王欲行不軌,楚地已經有許久沒有消息傳來,這本身就不大正常。即便楚地沒有多少公文上報,總有些私人信函的,連信人信函都木有,這問題就有些嚴重。又有分派邸報的驛馬,過不多久,亦回來說:「道路不通。」

    縱然暴雨毀壞了道路,楚地官員也不該一點辦法也不想。一接到這裡巡撫的加急文書,自不能等閒視之。又有容尚書兄弟兩個,初時被賀棒槌坑得不淺,原本拿楚王孝敬的,現在……也不敢拿了。家裡少了好些收入,也只能認了。如今看來,真是謝謝賀棒槌了。

    事實也是如此,否則以二容的資歷,何以要到二十年後,容尚書才變成容閣老呢?不外是皇帝起了疑心,以他收了楚王的錢,為楚王說過幾次話,楚王又實實在在地反 了,便生生壓下了他。直到皇帝死了,兒子登基,容閣老才得圓滿。容尚書弟兄兩個,情知賀敬文是個傻貨,然而卻不會拿謀反這樣的事情開玩笑。傻瓜有傻瓜的好 處,實誠。

    容尚書擦了一把虛汗,叫來了弟弟,略一商議,又去尋母親容老夫人,將事情稟明:「如此這般,其事不小。請母親約束全家,不要再嬉笑了,過了這幾天,聽聽風聲再說。」這皇帝心眼兒並不大,在他焦頭爛額的時候你還開心,他就要尋你的晦氣了。

    容老夫人點頭道:「這個我曉得。」又說做人還是要做個好人,當初若是不管賀家,現在保不齊要急急惶惶,擔心被楚王拖下水云云。特別將親生的兒子容禦史狠訓了一頓,說他過於瞧不起人。將兒子訓得耷拉著腦袋,才說:「我記著賀家女婿在京裡?」

    容尚書見弟弟被訓,有心相幫兩句,被母親一個眼見掃過來,乖乖閉了嘴。此時聽見問話,忙答道:「是趙琪,少年進士,頗有才華,為人亦有趣,是個好女婿。」他當時想搶來的,沒想到已經被賀敬文搶走了。事後一打聽,是賀家女婿,也算是親近晚輩了,平日也多有照拂。

    容老夫人道:「容家另幾個孩子同他們祖母一同過來,老的老小的小,能照看就照看一下。他們家也是有志氣的,怕不願意到咱們這裡來居住,命人多留心。他們家親戚,也不是什麼正人君子。記得他們家哥兒也不小了?」

    容尚書道:「年歲與七郎仿佛,說已經中了秀才了。」

    容老夫人笑道:「那倒是個爭氣的孩子。」

    容尚書唯唯。容尚書他弟連聲都不敢吭了,低頭反省。

    容老夫人這才說:「家裡的事情有我,外面的事情,你們盡心,不要再犯糊塗了!還有你,你那自傲的毛病兒得改改了!老大忒和氣,老二被我慣傻了,你們這毛病,旁人未必不知,只不說給你們聽罷了。」命令兒子們將《鄒忌諷齊王納諫》那一篇親手抄寫,常置書案。

    有了母親的話,弟兄倆老老實實退出去。容二還有些鬱悶:「哥,母親平素待我極好,怎麼一遇到那個小棒槌就要罵我?」

    容尚書板著臉道:「如何待不如己者,才是顯出你品性的時候。你就是跳脫!」

    容禦史一吐舌頭:「哥,你說,這賀家小郎,值不值得再照顧下去?我看這孩子也挺不容易的。」

    容尚書看這兒女都老大的弟弟裝可愛,再忍不住手癢,敲了他一記:「那孩子是極好的,看一看,他要願意,將他留在京城,將戶籍轉了過來。京城比家鄉考試好考,哪怕考中個舉人呢,秀才也太低了。」

    其時科考也分區,將全國十三行省分作幾片,分別給予舉人名額。到了殿試的時候,還會看籍貫,適應予以調整。否則如西南西北,文風不盛,與江南文明昌盛的地方 出來的考生放到一處考……就要不均衡。西南西北,是不能扔下來不管的,這些地方若長久不出幾個人才,朝廷就得著急了。某地與朝廷的聯繫是否緊密,判斷起來 也很容易——看與朝廷一條心的官員有多少。

    至於京城,天子腳下,也必須照顧得到。凡先取宮女等,皆從京畿周圍出,此地賦稅也比旁的地方少,然天子賀崩,他們戴孝的時間都比旁的地方長。

    容家與賀家的老家皆在江南,多少才子,舉人的名額統共就那些,一個不小心,就考不上了。京城人口不如江南多,名額卻又不少的,難爭,不如讓賀成章轉成京城戶 籍,到時候從京城考試。理由也很正當:賀敬文新立有功,留下一家老小,讓他們千里迢迢回家,也是強人所難,不如留在京城。

    容家兄弟兩個商議完了,容尚書去打聽消息,兼向皇帝進言,以楚地之事,多半屬實。容禦史則去命人到碼頭等候,多少要搭上幾句話,安慰一下。時人頗畏錦衣衛,賀家又是錦衣衛護送過來的,怕他們一路上受到驚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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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家人並不曾受到驚嚇,惶惶不安的另有其人——穆從善被革職,鎖拿進京問罪,既已是犯官,家眷就不能住衙門了,柳氏與穆湛暫時放下恩怨,商議半天,還是收拾了行裝,變賣了些家當、奴僕,跟著他往京城走。

    一路上,錦衣衛對賀、薑很是客氣,對穆家卻愛搭不理。穆湛與柳氏,擔驚受怕,又忍氣吞聲,柳氏尤其恨賀家——若非賀家拒婚,她何至有今日之辱?更恨的是,父親起複才有個眉目,不知會不會受到連累?

    穆湛倒是安慰她:「不過是叫爹過去問話罷了,咱家又不曾與楚逆攪到一起。」

    路過的錦衣衛嗤笑一聲,也不提醒他們:皇帝是個小心眼兒,正生著氣吶。錦衣衛的人,聰明的多,傻子少,這幾年的功夫,也能摸清皇帝的脾氣了。皇帝是個自認聰明的人,當然,他本身也很聰明,聰明且自負。

    一直以來,在皇帝眼裡,楚王都是一個被施捨的物件,是個呆子。有朝一日,這個呆子居然翻了身,讓你覺得他以前是在裝傻,看了你十幾年的笑話,將你之前的洋洋 自得的施捨當成一場鬧劇來看,你就是個丑角。皇帝覺得自己的智商受到了侮辱,老羞成怒!所以與楚王沾邊兒的人,為他說過好話的人,在皇帝那裡都討不到好。 尚書閣老們,動起來影響太大,只是「依慣例」拿了些冰敬炭敬孝敬的人,頂多是不降職。中低級的官吏,就自請多福吧。

    穆從善官兒又不大,還是最應該檢舉的禦史,「據說」將一個高喊「楚地大亂」的人趕走了。怎麼看,怎麼可疑。哪怕沒收楚王的好處,他也不是個稱職的禦史!皇帝正生氣呢,閣老們也有些收了楚王好處的,哪裡敢再勸?穆從善的仕途,怕要從此中斷了。

    錦衣衛們還是有點同情這些人的,在京的都知道,京官難做,頭一樣就是窮。所以收點地方上給的錢,已經是約定俗成的了。誰知道平常呆裡呆氣的楚王,他就反了 呢?連錦衣衛都沒發覺有什麼不對好嗎?能事先發現的,都是神人。神人也不好做啊,湘州同知,貶而後死,湖廣道禦史,奪職。皇帝先前護著堂弟,有什麼辦法 呢?好運氣跟楚王不對付又沒貶官的,現在也不大好,瞧那前面船上,一家子老弱婦孺吧,湘州傻知府,還不知道是死是活呢。

    知府傻, 家裡老娘孩子卻不傻。林百戶捏一捏錢袋,裡面是賀成章送他的小金錁子。讀書人不大喜歡跟錦衣衛打交道,作為一個錦衣衛百戶,常被敬畏又厭惡的眼神看著,難 得見這麼小的年紀,能一片鎮定地跟自己打交道的人。小子有前途!林百戶決定了,以後遇到模棱兩可的事情,能幫就幫小賀子一把,就當結個善緣吧。

    拿了賀成章的好處,林百戶也要投桃報李,先去賀成章那裡透一絲消息:「你家雖有功,然陛下聽到楚王反了的消息,並不高興,個中分寸,你自斟酌。」離了賀成章的房間,想起來薑長煥那裡也給過他好處——薑長煥並沒有什麼錢,這也是賀成章給他準備的——也去提醒他兩句。

    薑長煥也不怵這林百戶,他生來便是宗室,雖未必有什麼大前途,也沒人敢小瞧了他,自有一股底氣。得了林百戶一些提醒,也大方地道謝,又問:「面聖之後,朝廷何時可發兵解湘州之困?」

    林百戶謹慎地道:「這個是聖上和朝廷大人們說一算的,我卻不知道了。」

    薑長煥目露擔憂之色,卻又不催問,客客氣氣地送林百戶離開,臨別還說:「我走得倉促,只帶得父親的一個親兵,小地方出來的人,禮儀上卻有不周,百戶多擔待。」

    一個兩個,真是邪了門兒了,難怪能從那混亂的地方逃出來。林百戶心中詫異,口上也答應著,決定閑著無聊了,就看一看這倆孩子,看他們以後能有什麼成就。

    ————————————————————————————————

    被林百戶列為考查對象的賀、薑二人並不知情,兩人各有愁事。姜長煥自從被賀成章揍過之後,老成了許多,書也認真讀,一早一晚還在船上紮著馬步——宗室裡頭還是任武職的多些。文官那一攤子,沒考過科舉的人很難插得進手。

    賀成章就更慘了,他自與妹妹相遇,便出面接手了一應的外務,自以做得不錯,心裡給自己打了個不錯的評語,以為日後自己可接手全家對外的事務,免得父親出來得罪人。送走了林百戶,微笑著把玩手裡的摺扇,賀成章的心裡,不是沒有一絲得意的。

    瑤芳過來的時候,就看到這麼一幅可入畫的美景。纖細少年,臨窗而立,微低著頭,口角含笑。真是個少女,該看得心頭小鹿亂撞了。可惜來的卻是個生一顆大媽心的人,瑤芳沒好氣地將手裡的書重重往賀成章懷裡一塞:「幹嘛呢?」

    賀成章嚇了一跳:「大姑娘家,毛毛躁躁的,像什麼話?你這又拿的什麼?」

    瑤芳斜了他一眼:「哥你不認得?」

    賀成章低頭一瞅,都是些書,答道:「這些書,我都有的。」

    知道你有。瑤芳撇撇嘴:「原來哥哥還認得書呢。這幾日也不見你讀書叻。」

    賀成章咳嗽一聲:「近來事情有些多,定下來我就開始讀書了。朝廷必要遣人問話的,說不定還能面聖,怎能不仔細?」

    瑤芳道:「那有何難?哥哥應對巡撫就很好,朝廷裡,比巡撫大的官兒也沒多少,夠用啦。倒是哥哥已經是秀才了,才是少見,遇到有老大人想考你,你生疏了,可怎麼辦?」

    賀成章面上一紅:「我明日就開始讀。今日且有事呢——穆家的跟在後面,咱們獨將他們落下了,他們要生事,可怎麼好?穆從善畢竟是禦史。」

    瑤芳笑道:「他翻不了身的,且不說有青竹的事情在,就說當今聖上,」壓低了聲音,附在賀成章的耳朵上,「聖上一直以為自己待楚王不薄,楚王是個呆子,應該被 他弄於股掌之間、感恩戴德,只有他戲弄人、沒有人戲弄他的。如今楚王打了他好大一記耳光,能不生氣麼?楚王遠在千里之外,可不得就近找一個殺雞儆猴?現在 正缺個出氣筒子呢。官兒太大的不行,他正好合適。也就咱爹,不往京裡孝敬,京官兒們沒少拿地方上的錢的。」

    賀成章嗔道:「還說我,你的心思怎麼也都放到這上面來啦?你的正事呢?」

    瑤芳「切」了一聲:「我又不用下場考試,可你得考呀。哥哥就算懂得再多,不中舉、不做進士,又有何用武之地?要學夫子麼?」

    六月債,還得快。他才教訓完薑長煥,叫他用功讀書,妹子就抱了一大撂的書過來,告訴他:你也得認真讀書,一個秀才,不算什麼。再想妹妹這麼小年紀就要操心這些,又過意不去:「你還小,不要操心這些,有我呢,放心,我這就讀書,好不好?」

    「哥哥又說什麼呢?前兩天還說,我已經不小了,凡事要小心了,現在又說這個。說正經的,還有一件事情,要跟哥哥商議。」

    賀成章因問何事。瑤芳道:「這樣,我尋思著,咱們這一趟進京了,好與姐姐姐夫有個照應,要不要,將戶籍就落在京城?老家那裡,試也不好考,每每趕考,來回奔波,時間都浪費在路上了。」她這已經是作了湘州失陷的打算了。

    賀成章道:「我也是這般想,雖說故土難離,可京城畢竟消息靈通。且咱們家也有田宅在京城,生活也盡夠了。」考試的事情,他也想過了,老家那裡考試,確實困難了一點。賀家如今的情形,他是必得出頭,才能支持得下去,鑽這個漏洞,也未嘗不是一個降低難度的好辦法。

    兄妹倆一拍即合,瑤芳便說不打攪哥哥讀書。賀成章將懷裡的書放到桌上,理了一理:「這幾本書我留下了,有兩本是姜二郎那裡沒有的,等下我給他送去——這裡面沒什麼有忌諱的東西吧?什麼書籤子啦、手絹兒啦、書頁上亂寫亂畫啦……」

    瑤芳湊上前擰了他胳膊一記:「哥你說什麼呢?本來是要給你看的,我瘋了弄這些?」

    賀成章板起臉來道:「縱然看好他,也不許多與他接觸,我看他小時候被父母慣壞了,他的性子,得磨上一磨。」

    瑤芳道:「還早呢。想那個做什麼?」

    賀成章笑著搖頭,將她趕了出去。關上門,笑容就不見了。瑤芳說婚事還早,其實不早了。楚王謀反,也不知道成與不成,可總是在湘州城內,賀敬文怕是凶多吉少。 若沒有了父親頂著,瑤芳的婚事恐怕是比不上麗芳的。麗芳那時候,父親是正四品的知府,才好尋這麼個有望做進士的舉人。到了瑤芳這裡,親爹要是沒了,賀成章 自己,也不敢等妹妹議親的時候自己已經是進士了。他給自己的目標是十年之內做進士——這已經是一個很高的目標的。

    少年進士,是搶 不過人家,也沒有能力去提前扶持一個有前途的少年郎,將妹妹嫁給他。科舉就這一條不大好,進士的兒子,他未必就能做進士,說不定一輩子都是童生。賀成章顯 然不想妹妹嫁這樣的人。如此看來,薑長煥倒是一個還算不錯的選擇,也算知道底細,也是有舊。磨一磨性子,妹子將來日子也輕鬆。薑長煥是宗室,今番父兄又有 功勞,瑤芳一個正經的誥命是少不了的。

    還得吊著這小子!

    賀成章翻開了書,惡狠狠地想。

    ————————————————————————————————

    瑤芳沒想到她哥已經內定了一個妹夫的人選,她正在與青竹說話:「你真不想改回本名了?畢竟是你親娘給起的名字。」

    青竹搖頭道:「沒意思了,還是叫青竹吧。以前的事兒,我再也不想提起了。姐兒,那……那兩個孩子……怎麼辦?」

    瑤芳笑而不語,綠萼卻是快人快語:「你別提他們就是了,反正就是,姐兒帶出來的人手少,遇上了有人賣孩子,咱家就買了兩個。」

    瑤芳點頭道:「就是。」去拉轎的不是青竹,卻是用了青竹的身份,錦衣衛來查,也是不怕的。那姐弟倆,看起來也還機靈,留著用就是了。只是柳氏的身份,還是要 揭上一揭的。在皇帝生氣的時候,又揭出柳氏與另一個也容易惹他生氣的人有干係,穆從善是翻不了身了——這就不能與青竹多說了。

    瑤芳反問青竹:「他們就在後頭船上,你要不要去看看?錦衛衣押送犯官,可不會太照顧。現在天又不冷,被褥衣裳不大用,送些食水也是好的。」

    青竹含淚搖頭:「送了又怎樣?被他們認出來,一輩子就再也逃不開了。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哪怕人家想你死,你也不能報怨。姐兒要心疼我,求您答應了,我認何媽媽做乾娘吧。」

    瑤芳道:「那你去問何媽媽,她答應了,我就做這個主。」

    青竹擦擦眼淚,福一福身,耳邊是綠萼笑語:「哎呀,我有伴兒了。」

    兩人手牽著手,去尋何媽媽,綠萼幫著青竹說好話來,求何媽媽認了青竹做女兒。何媽媽原就心疼青竹,也無異議,卻又端起母親的架子來:「誰長誰幼先放一放,你們兩個都過來了,姐兒跟前不就沒有人伺候了?!快隨我過去。」

    三人到時,瑤芳正在看書,並不是不擔心湘州的事情,只是知道多想無益,自己等人在京城周旋得好了,就是幫了湘州的大忙了。何媽媽過來,說要認了青竹做乾女兒的事,瑤芳便指手邊一隻匣子:「好啦,我賀禮都備好了。」

    何 媽媽打開一看,是二兩銀子,一隻銀簪,兩隻絞絲銀鐲子。瑤芳道:「銀子你們拿去,請他們一同吃些點心,這支簪子是你的,兩隻鐲子,青竹綠萼一人一隻。」兩 個丫鬟敘了齒,青竹比綠萼大兩個月,正是姐姐。瑤芳叫她們母女三個一處去說話,何媽媽還要擔心瑤芳這裡沒人照顧。

    瑤芳笑道:「既然這般,你們與我同去老太太那裡,稟了老太太,也好叫人知曉。」

    於是同去了羅老太太處,老太太正在念經,一門心思盼著兒子平安。見瑤芳來,將問過許多次的話再問一回:「你出來的時候,你爹是沒事的,對吧?」瑤芳又將回答 了許多次的話再說一遍:「是呢,有娘陪著,總是能保性命無憂的。」複將何媽媽認了青竹的事兒說了,老太太也沒心情管這個,只命宋婆子也取二兩銀子賞下去。

    瑤芳趁機道:「正好,我要借宋媽媽一用。」

    羅老太太心裡亂得很,搖搖手:「都去吧,我也清淨清淨。」

    何媽媽母女三個去廚下,央廚子給做幾樣好菜,邀了僕役裡相好的人一同吃個飯——主人家有事,並不敢飲酒。瑤芳卻叮囑宋婆子,拿幾樣酒食,送與押解穆從善的錦衣衛們吃。教她如此這般說。

    宋婆子已知柳氏在彼,拍胸脯保證:「姐兒放心!我一定辦得妥妥的!」心裡卻想,叫破柳氏的身份,有什麼用意呢?

    照著瑤芳的吩咐,拿一大提盒,將了肘子、魚、雞、雞子四樣菜,並一大錫壺酒。道是前面船上老太太送的,說大家出門在外,都不容易。錦衣衛們亦笑納了,以賀家會做人,還讓她代以致謝。宋婆子連聲答應,出來時故意往柳氏的方向一瞥,大聲自言自語道:「怎麼會是她?」

    一個年輕跳脫的後生搶過一隻雞腿,咬了一口,含糊地問道:「老媽媽看什麼呢?」

    宋婆子勉強笑道:「大概是我看錯了,總不至於是……」

    「唔?」錦衣衛的警覺性向來很高,吞下口裡的雞肉,他也進來望去。

    宋婆子小聲地問:「那個怪俊的小娘子,是不是姓柳啊?」

    後生樂了:「您怎麼知道的?」

    宋婆子將瑤芳教她的話說了,如何柳氏父親被貶,如何與賀家種了仇,逼得賀家背井離鄉等等。最終將柳氏的來歷告訴了錦衣衛,又將柳氏父親的疑點也說了:「陸閣老都下臺了,他怕快上來了吧?你年輕後生,別得罪她,叫她爹知道了,要治你。聽說文官兒厲害呢。」

    後生一聲嗤笑:「老媽媽放心,謝您的雞腿。」

    宋媽媽心中惴惴,也不知道事情算不算辦成了,回去向瑤芳彙報:「都說了,不見那裡面人說什麼。」

    瑤芳道:「無妨,說了就好。」

    如果數日,一直太平無事。轉入運河,雇足了船工,晝夜不停,半月即到京城。碼頭上,容家派人一直盯著,倒還認得羅老太太等人,見即蹭上了來。雖有些擔心錦衣 衛,仍然強作鎮定地說:「有勞有勞。這是我家世交,不知諸位要如何覆旨?若不是都要面聖,我家老夫人要我們接了幾位送回去。」

    錦衣衛因一路與賀家處得好,笑道:「有個犯官要押回去,說與你家二老爺,原是他的下屬,請他自己小心。陛下要見這兩位,」指賀成章與薑長煥,「老太太與小娘子,你們可要照顧好了,錦衣衛可還記著這事兒呢。」

    容家管事滿口答應,又塞了個紅包,這才接了羅老太太一行人等:「與府上賢婿也見過了,他們……哎~來了!」麗芳也派了管事之人,日夜在碼頭等候。一時碰了頭,容家管事又相陪著,將羅老太太等送到了麗芳現居住的宅子裡去。

    原來,這小夫妻兩個並不住在雞爪胡同裡。趙琪家境殷實,赴京之後也不住岳父家的房子,在月牙胡同裡買了一所房子。比羅老太太陪嫁的那處宅子也不小,收拾得更是雅致。

    羅老太太便暫居於此,等孫子回來了,再商議下一步如何行動。

    麗芳如今已作婦人裝扮,頭上銀絲髹髻,短裳大裙,皆是京中妝束。一面先抱頭痛哭一回,又擔心父母,其次是安排房舍:「阿婆且安心住下,過兩日,派宮裡娘娘還要見阿婆呢,宮裡如今有些亂,我將些事兒說與阿婆聽,免得犯了忌諱。」

    瑤芳的心猛地提了起來。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6 04:02 PM

第72章 多事的後宮

    宮中近來多事。

    瑤芳身在湘州,無法知悉內情。麗芳身在京城,不能說消息十分靈通,至少比羅老太太和瑤芳知道得多些。麗芳 說起宮中事,語氣裡帶著一種看熱鬧的嘲弄,讓瑤芳心裡多少有那麼一點不舒服。因急著要聽宮裡的消息,這點不舒服便被她壓了下去,面上不動聲色,心裡不免 想:難道當初,外面的人談論起我來,也是這等口氣?

    等麗芳說了一些事蹟,瑤芳就放心了:我當初沒這麼傻,不至於被這般嘲笑的。

    麗芳先說吳貴妃:「越發地倡狂了,」凡做人大老婆的,瞧小老婆太張揚總是看著不爽的,「可惜了了,生兒子沒趕上點兒,見天兒地鬧著呢,想要她那兒子做太子。 嘿!也不想想,縱皇后娘娘還沒誕育皇嗣,她那兒子也不是長子呀。阿婆總說我潑辣,那是沒見著這位貴妃,得虧長了那麼一張臉,不然吶,連咱家燒火丫頭的脾氣 都不如。」

    羅老太太忙說:「你又來!怎麼能誹謗貴妃?」

    麗芳道:「我這不是在自己家裡說的麼?京城裡有誰不說呢?吳家囂張跋扈,看吳家不順眼的人多了去了。」

    羅老太太嚴肅地道:「那你也不能說那樣的話,可以說吳家跋扈,可以說吳貴妃擅寵,心思不純,卻不可以說貴妃不如丫頭。懂不懂?!」

    瑤芳跟著點頭,老太太到底是年高長者,哪怕很多時候覺得她老了、落伍了,也不能輕忽了她的經驗智慧。麗芳鼓鼓臉頰,看瑤芳也跟著點頭,有點手癢,敲敲交椅的扶手:「你又知道了?跟著點頭。」

    羅老太太以前最不喜歡麗芳,以為她乍乍乎乎,最喜歡的是賀成章,其次是瑞芳懂事。現在看來,那兩個懂事歸懂事,卻也嚇人,只有麗芳像是正常人。如今對麗芳說話,倒帶著些親昵,嗔道:「你別說她,她帶著二哥兒從湘州一路過來,好容易遇著我們,處事自然是很妥當的。」

    麗芳鼻子一酸,對瑤芳道:「到了京裡來,就有我,對了,我看你來也沒帶多少箱籠,正長個兒的時候,明兒咱就去量新衣。看我這一身兒,今年京城姐兒們好穿輕紗的短衫。」

    瑤芳感其心意,軟軟一笑,輕聲道:「好的呀。」將手掩在袖子裡,微微指一下羅老太太。麗芳對老太太笑道:「阿婆的衣裳,我都預備下了,就是二丫頭和俊哥,都在長個兒的時候,拿捏不好尺寸,要等他們來。」

    羅老太太沒好氣地提醒:「才說宮裡事,你又扯到衣裳去了,你這不定真兒的毛病,什麼時候能改?我還有話要問你呢,你這消息,哪裡來的?宮裡事,不好隨便打聽的吧?」

    麗芳道:「哪裡有那麼嚴了?宮裡也有出來採買的太監,他們常相幫各處宮人買些東西。也會有靈便的宮女兒,得後妃喜歡了,好有幾個也偶爾能出來的。阿婆在京裡常住的,還記得那邊胡同裡,就是前朝大太監的外宅麼?」

    羅老太太實不曾打聽過這些事情,便是在京裡,也不是每個京官兒都有這等閒情逸致的。有些人想打聽,又沒那個門路、沒那個錢財去喂宦官。麗芳看著一個好寫話本的丈夫,家裡又不缺錢,時常與一些年紀相仿的婦人交換些情報,也有時候會買些消息。

    羅老太太道:「刺探宮中消息,沒人管你的時候,怎麼著都好,有人要管,那就是個現成的罪名兒,你可小心了。」

    麗芳老實地答應了下來:「是。我也沒很在意的,誰有那麼多的閒錢,買這麼一條路?不過是因為楚王謀反的事兒,我這不是擔心麼。」

    老太太才不再多問,催她講下文。麗芳不再說吳貴妃了,轉而說王才人:「王才人也是,好好的日子能過得那樣,也是叫人服氣了。要說,她生了兒子,現在活著的長子,一個親王是跑不了的,她只要老老實實過活,日後也該是個太妃的。她偏不……」

    瑤芳心道,這也是應有之義,這王才人要真是上輩子那一個人,她要能安份了才怪。羅老太太問道:「她還能在宮裡興風作浪不成?」

    麗芳道:「可不是,有的人吶,就是喜歡作。新傳來的消息,吳貴妃不是生了兒子麼?一心想要自己的兒子當太子,那孩子今年才周歲,有這麼急的麼?又不是中宮嫡 子。王才人這傻貨,跑去跟皇后娘娘說,要把自己的兒子讓給皇后娘娘,求娘娘保她母子平安。弄得大家都知道了,這不擺明瞭說吳貴妃要弄死她麼?連吳貴妃帶聖 上,都得罪了。」

    羅老太太道:「她這話說得好沒道理,誰生的,不都是娘娘的兒子麼?皇子怎麼成了她的兒子了?這話說出來,就該打嘴了。哪怕……」哪怕誰生的誰受益,也不能這麼明著講呀。

    瑤芳一挑眉:「她想做太后呢。」

    麗芳道:「可不是,大臣們倒很關心這皇長子的安危,很怕他被吳貴妃給害了,卻沒有人理會她。她這不就急了麼?你還不知道吧?娘娘護著張麗嬪,生下了皇三子, 麗嬪原是才人,因生了兒子,晉位為嬪,偏王才人明明已拔了頭籌,仍是個才人。也不知道她是怎麼混的。聽說她也算是個美人了。」

    瑤芳心道,這位皇帝其實不怕你作,吳貴妃未常不作,可吳貴妃現在皇帝心上,怎麼作都顯可愛。這王才人身上的聖寵,並不足以讓皇帝容忍她作得太厲害。且吳貴妃 作得也有分寸,從來不踩皇帝的底線,她禍害旁人,從不禍害皇帝。王才人要是想控制皇帝的想法,那就是自尋死路了。虧得生了個兒子,不然早死得骨頭都不剩 了。

    羅老太太道:「你說了這麼多,怎麼不提太后和皇后呢?」

    「嗐,兩宮何等樣人?怎麼會與她們一般見 識?吳貴妃就鬧,王才人就哭,兩宮……大約是看戲吧。我說這些,不過是說,到了宮裡,旁人你們別管,能正經召見外命婦的,也就是兩宮。旁人吶,咱甭理。反 正也沒怎麼見過,就當不認識唄。就算是吳貴妃,跟她客氣些就是了,別沾,沾上了對名聲不好。」

    羅老太太道:「咱自家的事都擔心不過來,誰管她們。」

    瑤芳安慰道:「只要薑千戶機靈些兒,性命還是無憂的。」如果按她的安排,攻打一座城,總比拿下一座王府困難。姜正清姓薑,架起乾柴來把楚王燒死在府裡,都是有功的。就是不知道他有沒有這個決斷了。只要下得了這個狠心,連賀敬文夫婦,也都安全了。

    麗芳又要跟祖母、妹妹說入宮的種種禮儀,羅老太太道:「這個我都明白,不用你教,我做敕命的時候,還沒你爹呢。」麗芳臉上一紅:「我這不是說二姐兒麼?」

    瑤芳:……她還是給了姐姐的面子,將話兒聽完。

    須臾講完,胡媽媽現領著趙家內管事的差使,進來說老太太和二姐兒的行李都安放好了,熱水也燒好了,廚下的飯也溫上了,請示是先洗漱還是先吃飯。羅老太太道:「先換身兒衣裳,大姐兒去看著二哥兒,可憐,小小年紀就離了爹娘。」麗芳答應了。

    不多時,梳洗一新,都到羅老太太房裡用飯。因擔心賀成章面聖的事兒,羅老太太吃得並不多,瑤芳倒是心寬,該提醒的都提醒了,賀成章也是個明白人,十有八、九 能合皇帝的眼緣兒。薑長煥就更不用擔心了,這小子姓薑,在有一個藩王給了皇帝沒臉的情況下,有一家親戚這麼向著他,皇帝只有高興的。

    ——————————————————————————————

    瑤芳猜得不錯,皇帝見著這兩個小小少年,極大地緩解了數日來的暴躁情緒。

    賀成章身量初長,面如冠玉、唇若塗朱,目光灼灼又恭謙有禮。皇帝見了先贊一句:「今日始知劉義慶編的書沒騙我!」才命他起身,又細細打量。皇帝還記得賀敬文,心說,他家長相倒都是不錯。

    再看薑長煥,就更喜歡了。自家長輩看晚輩,就喜歡這種略壯實一些,虎墩墩的男孩子。皇帝新得了幾個兒子,父愛正濃,看薑長煥結結實實的樣子,由衷的喜歡:「好好好!你和你父親都是好樣的!」

    先將這調子定了下來。

    兩人都說謝誇獎。一旁的宦官是有些擔心的,二人面聖前皆有宦官提醒了些注意事項,然則宦官也知道,初次面聖,都很緊張,諸如「聖上不問,不要多嘴」之類的囑 咐,很多人是有聽沒有到的。皇帝看這兩個少年,手都微有一絲顫抖,腰背卻挺直,頭微微垂著。薑長煥飛快地抬頭看了他一眼,又垂下了腦袋。

    皇帝覺得有趣,笑問:「二郎有話要問?」

    薑長煥抬起頭來,眼睛瞪得大大了,點點頭,又搖搖頭:「要等聖上先問,我再問自己想問的,別耽誤了聖上的正事。」

    這孩子真是太貼心了,皇帝給了他一個贊許的目光,安撫道:「你必是擔心父母的,我已知道了。」又問他一些家庭的事情,祖父、曾祖,到過吳王府沒有,等等。薑長煥一一答了。

    跟晚輩說了幾句話,也不能將臣子扔到一邊不管了。皇帝因賀成章大著幾歲,便要他再將事情複述一回。

    賀成章也不掠美,只從自己遇到薑長煥說起,又將穆從善坑了一回:「事關重大,一般的老弱婦孺,但有半分可疑之處,也不敢信他。」又認了招貼的事情,唯恐辦不妥當,如今想來,是有些失了分寸,請皇帝降罪。

    對著一個漂亮的少年,人總是會寬容的,皇帝也是一樣,他並不覺得一個十幾歲的少年將事情做到這個程度有什麼不好,事實上,能將消息遞出來,已經很難得了。賀 成章人品也是不錯,並沒有冒功。皇帝對他的印象就好了起來——棒槌的兒子,很實在,又不像他爹那麼傻。皇帝又問那奏章是不是他親筆寫的,得知是賀成章自己 寫的,又誇讚了兩句,還看了一眼薑長煥:「你的字就不如賀大了,也要用心讀書。」

    薑長煥應聲道:「是。一路上大郎還教我讀書,給我講道理來。」

    皇帝感興趣地問道:「都教你什麼了?」

    薑長煥道:「一些典章制度,還講了點《大陳律》,說我用得著這些。」

    皇帝道:「他說得很對。」

    姜長煥見皇帝也頗和氣,心裡有些嘀咕,總覺得哪裡不對。皇帝見他放鬆了下來,話鋒一轉,問起他楚王生日當夜的情形來了。薑長煥道:「那一天,楚逆生日,臣父 母攜臣兄弟倆赴宴。吃到一半,臣父覺得不對,將臣母子領了出來。幸虧下雷雨,沒什麼人在意。我們逃出來的時候,裡面已經在殺人了。臣父命臣兄往北報信,不 想道路不通,臣兄說,弟兄二人,斷無同行而棄父母與危境的道理,他折回來助父親守城,我去報信。臣母攜臣往告賀知府,知府夫婦皆不肯走……」

    賀成章聽了,心說,你哥那什麼破事兒,到你嘴裡就輕輕帶過了,我真是服了你了!你小子心眼兒真多!再聽薑長煥說:「……彼時天色已晚,路上宵禁,臣年幼,又 無法騎馬跋涉,還是賀知府有一巡視河堤時用的小船,將臣載了來。」賀成章心裡給薑長煥豎了個拇指,這就將賀家私下開書鋪的事情給抹去了。賀敬文也確實很關 心水利,也會乘船,只是此船非彼船而已。

    皇帝聽了,再挑不出什麼疑點頭,對薑長煥道:「你父母又不在京裡,就在宮中安心住下吧。」

    薑長煥:(⊙o⊙)!他想跟賀家住一塊兒啊!在大舅子面前表現一下自己,說不定還能看到媳婦兒!

    皇帝看他這表情委實可愛,忍不住走下來捏一把他的臉:「怎麼?在我這裡不能住麼?」

    薑長煥吞吞吐吐地道:「怕太淘氣了,惹您生氣,打我怎麼辦?在家裡只是父兄揍,到了這裡……」

    皇帝大笑:「就這樣了。」命人將他送到皇后那裡,好生看管,又說,羅老太太與賀敬文的女兒也很不容易,老太太養了個好兒子,賀家小姑娘一路帶著弟弟,也很艱難,都值得表揚,命賜下錢帛,再請太后和皇后召見一下。

    賀成章識趣地在宦官的引導下退了出去,回去要通知祖母和妹妹,準備一下,等後宮召見。

    在他走後,中宮收留了薑長煥,因他年紀也是半大不大的,暫且住在偏殿裡。若是住得時間再長些,就要另收拾一處與後宮隔離開的宮殿居住了。又派人跟皇帝彙報了 此事,且說,羅老太太年紀不小了,一路奔波,今天再叫來顯得不何恤老人,讓她歇一天,,派人賜些錢帛安撫明日再宣她入宮。

    皇帝對這個妻子沒有太多的喜愛之情,卻不能不說她做事妥貼,他默許了皇后的做法。再一回憶賀、薑二人的說法,又看一看加蓋了湘州知府蓋的半片衣裳,已信實了楚王謀反,急命召了內閣與兵部、五軍都督府的人來,正經將楚王謀反這件事情當成實事來辦。

    消息傳過來已經有些日子,蒙召之人肚裡都有了草稿,應對時拿出來便是。哪知皇帝是個翻臉無情的主兒,對賀、姜兩個少年很和氣,對著大臣卻極不客氣。五個閣 老,四個拿了楚王的錢,怎麼能讓人不生氣呢?十分不幸地,打從先帝時便做了輔臣,滿以為熬倒首輔、次輔,自己就能以資歷做首輔的齊閣老,不小心順口為楚王 辯解了一句,惹怒了皇帝。

    齊閣老也是冤枉,多少年了,他都這麼順口誇楚王的,從他還是王世子時就說他「純孝忠誠」,一時不慎,說 溜了嘴。皇帝當場暴怒,要他捲舖蓋回家。更不幸的是,經過這些天的波折,終於有錦衣衛的消息傳來——楚王確實反了,但是被賀敬文、薑正清及時圍在了王府 裡,然後被他們揪了出來——薑正清愛子心切,怕兒子閹了楚王的事情傳出來對兒子不好,自己認了。賀敬文是個傻貨,一時講義氣,要跟薑正清一起擔了。

    皇帝等不及開心,又聽說省城被占了。原來,楚王本是收買的流民,人家原本是要聽他的,可誰叫他被抓了呢。匪首走投無路,只好自己幹了。於是楚王謀反,又變成了流民為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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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發完了呆,先罵齊閣老,一定要他滾蛋。大是大非的問題,豈容你口誤?可這樣,內閣就少了一個人。內閣必得是個單數,不然有事不決的時候,投票表決都沒辦法投。皇帝一想,容尚書一直欣賞賀敬文,又沒收楚王的錢,容翰林又陪自己讀書,就他了!

    容尚書就變成了容閣老,然後繼續開會。

    已有草稿的事情,很快就決定好了,撫剿並舉。撫是撫災民,剿是剿流寇。將這些事情佈置完了,皇帝因自己的內閣輔臣為反賊說話的這股邪火是怎麼也壓不下去,猛 然想起賀敬文才說過的穆從善,就命錦衣衛去審。錦衣衛那裡,才得了宋婆子說漏嘴提到的新消息,又知道皇帝打定主意要拿穆從善出氣的,然而穆從善做事,面兒 上是淨光的。錦衣衛也會羅織,於一些罪名之外,將柳氏的事情也上報了。

    但凡皇帝,記仇的時候記性總是好的。又想起了柳家與陸閣老 的事情來了。md!想把朕當傻子哄?!你們的算盤打錯了!皇帝百忙之中,還抽出手來報復了這一群人,柳推官也不要想起複了,穆從善革職、革了穆湛的功名, 兩家一齊流放了,連柳推官已經做了官的長子,也被貶了兩級。柳、穆皆遭流放,原因是「膽戲弄於朕」。

    皇帝要發瘋,許多大臣在楚王 的事情上都看走了眼,也不好硬攔,由著他折騰,終於將兩家遠竄。錦衣衛希旨,一路摧折,將兩家家產也折騰得光了,人也折磨得不成樣子,回來覆旨,極言其 慘,皇帝才覺得心裡舒坦了。楚地錦衣衛與賀敬文、薑正清也接上了頭,回來說了楚王之慘——薑長煬生無可戀,不想父親擔驚受怕,認了是他動的手。皇帝愈發開 心,頒旨褒獎他:有勇有謀。

    做完這些,皇帝才想起來去見皇后,問一問召見羅老太太祖孫的事情。

    葉皇后微笑道:「都是極好的人。」

    她誇好,皇帝想,一定不是自己欣賞的類型,也就失了興趣,摸摸鼻子,看寶貝兒子去了——吳貴妃所出之子。

    中宮的仲嬤嬤見狀,向葉皇后進言:「娘娘,聖上再這麼下去,怕要出事呀。」

    葉皇后微笑道:「不急。」讓他們先鬧吧,皇帝總有心煩的那一天,還不是得回到中宮來找平衡?

    仲嬤嬤道:「王才人是爛泥扶不上牆,心又大,麗嬪倒好,兒子太小。這……」

    「不急的,嬤嬤,那天賀家那個小姑娘,咱們真沒見過?」

    仲嬤嬤道:「到底是娘娘,這會兒還沉得住氣,還想什麼小姑娘。」

    「我第一眼看她,就覺得可親,想想又怎的了。」

    仲嬤嬤見葉皇后又神游太虛,只得搖頭歎氣,去往小廚房裡看午膳。留葉皇后皺起兩道好看的眉毛:如何能再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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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瑤芳聞說宮裡召見,看也不看一眼宮裡賜下的錢帛,聽麗芳說:「這是今年貢上來最好的料子。」便說:「阿姐喜歡就拿去。」反被麗芳說了一通:「這是給你的,你 就這樣大方?宮裡賜下來的物件兒,你多少要留一些自用,顯得身沐聖恩。別看我在家裡大大咧咧的,出去了我可得小心呢,你不許將我在家裡的樣子當成外面都是 這樣,知道不?」

    宮裡物件兒,她上輩子用得多了,瑤芳一點也不在意,只感念姐姐關心,也答應了。心裡在想:不知娘娘現在怎麼樣了,是在看戲呢?還是在看戲呢?現在這般熱鬧,要破局卻有些難。

    羅老太太卻有些緊張,她還是頭一回要這麼近距離地見太后與皇后,聽孫女兒們聒噪便心煩,呵道:「東西已經到家裡來了,有的是看的時候,知道是什麼就好。早早安歇了,明日好早起準備。大姐兒也是,內官不是說你也要去的麼?」姐妹倆吐吐舌頭,悄悄退了出去。

    次日一早,羅老太太連水都沒敢多喝,便與兩個孫女兒同往宮裡去。卻不是卻皇后中宮,而是往太后的慈甯宮裡去。

    瑤芳遙望中宮,心內激動,進慈甯宮,卻平靜了很多。皇太后韓氏,也是個奇人。她是先帝宮妃出生,生了長子,中宮無子早逝,她兒子做了皇帝,自己就成了太后。 初時很喜歡兒媳婦,但是不知怎地,轉而支持吳貴妃跟皇后打起擂臺來。等吳貴妃生了兒子,她又轉而支持皇后、討厭吳貴妃了。便是在前世,吳貴妃謀奪中宮之 位,不但皇帝不支持,太后更是極力反對。皇帝拗不過親娘,更是自己也不樂意,吳貴妃漸漸失寵。等皇帝抬舉瑤芳的時候,她又要抬了吳貴妃來再打個擂臺。

    這老太太就一個毛病:愛折騰。她得虧是皇帝親媽,換個主兒,早自己把自己給折騰死了。上輩子她就很折騰過瑤芳好幾回,就因她跟葉皇后走得近了,又得了皇帝之寵,太后以為這兩個女人合夥搶了他兒子。話裡話外的敲打,都是要她不要迷惑聖上云云。

    然而瑤芳有帝后護著,也沒在她那裡吃什麼大虧,罰她跪,她就暈倒,抬回來休養兩天,她又主動去跪。皇后跟皇帝一講,皇帝就來救場。活把韓太后氣得少吃了兩頓飯,一直被瑤芳給熬死了。

    這一回,瑤芳卻沒那麼多負擔了——她又不是宮妃!

    果然,韓太后十分和氣,看到瑤芳就眼前一亮,直叫:「好孩子,上前來我看看!」

    瑤芳彼時才被麗芳擰了一把,堪堪緩過神來。

    麗芳聽祖母答太后垂問很有章法,放下心來,轉而去關照妹妹。正看到妹妹臉蛋漲得通紅,一雙美目正與葉皇后對視。

    十年了,終於又見了,瑤芳感動得幾乎要落下淚來。上一次見面,是陰陽兩隔,自己親手給她淨身裝斂,再一次見到這麼鮮活生動的娘娘,瑤芳膝蓋發抖,雙手死死地攥著,生怕一個忍不住就撲了過去。

    葉皇后心下詫異。她原是來走個過場的,太后跟前,她也沒想搶戲。看這祖孫三個,羅老太太就是個尋常的命婦,不很睿智,也不算太愚笨。麗芳她是見過的,趙琪的 媳婦兒,當初趙琪中進士,連葉皇后的哥哥都想搶來做女婿,哪知人家已經被定下來了。葉皇后一時好奇,也曾召見過一回,麗芳脾氣有些直爽,葉皇后看得出來, 她那是在硬憋著——是個有趣的人。

    讓葉皇后心尖一顫的,還是年紀最小、個頭兒也最小的這個。看她身形嫋嫋,聽她聲音軟糯,這小姑娘有一張完美的側臉,看得人心都要化了。葉皇后覺得,自己的心裡就有這麼一塊位置,將這個小姑娘放進去,剛剛好。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做,單就這麼看著,就能樂半天兒。

    這大概就是緣份吧,葉皇后想。

    再看一眼這小姑娘,發現她也在悄悄看著自己,一副要哭不哭的樣子,讓人很想攬到膝上,輕輕哄著。

    畢竟是在慈甯宮,葉皇后很擔心自己流露出些欣賞來,惹得韓太后對小姑娘不喜,暫且忍住了。

    這還了得!麗芳掐了瑤芳一把,瑤芳收斂心神,上前再向太后施禮。不摻和到宮裡的事情來,太后對瑤芳這樣美貌小姑娘還是很喜歡的,瑤芳其實很知道她的喜好,也知道她喜歡聽些八卦閒談,便說湘州赴任時之兇險,聽得韓太后收不住想聽下文兒。

    麗芳心說:你跑慈甯宮說書來了!寫話本你寫上癮了!

    好次此次覲見頗為圓滿,葉皇后主動避讓,韓太后過足了癮,一切完美地落幕。告退之前,韓太后還安慰瑤芳:「不要擔心你的父母,朝廷已經派兵去救援了。」葉皇后亦說:「昨日的消息,你父親與姜正清合力守住了湘州,薑長煬擒拿了楚逆。」

    瑤芳終於有機會驚喜地看向葉皇后,葉皇后微笑點頭,眼神微微示意,這是她的一個習慣,做出了這個動作之後又擔心:她能明白麼?瑤芳會意,這種眼神她收到過無數次,再次見到,一點也不猶豫,轉而先謝韓太后,其次謝葉皇后。

    葉皇后笑容更實在了些。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6 04:04 PM

第73章 各自的行動

    賀家一家老小進京,牽動了許多人的肚腸。第一天,因錦衣衛的人護送著,譬如羅郎中等人,就不敢往前湊。第二日,羅老太太帶著兩個孫女兒進宮,來也 見不著正主兒。更兼不知楚地之事,具體如何,怕貿然接觸,自己惹來麻煩。等到第二天才過晌,羅老太太從宮裡出來,才到孫女婿家,衣裳都還沒換,門上就開始 收到種種帖子了。

    胡媽媽迎了上來:「大姐兒,今天門上收到了許多拜帖。比您才上京的時候,見過的帖子都多。」

    羅老太太頭一回這麼近地跟兩宮見面,無論太后皇后,都極和氣,也都誇獎她的孫女兒很好,更兼聽說兒子不但保全了性命,還立了大功,心情極好。聽說有人投帖來 拜,也不多想,笑吟吟地道:「看來孫女婿這裡,很得人看重,」又說胡媽媽,「你雖是咱家出來的人,隨姐兒到了她夫家,怎地還是這稱呼?該順了孫女婿家的稱 呼才是。」

    胡媽媽忙說:「老太太說的是。」當即改口,管麗芳叫起了奶奶。羅老太太這才滿意地說:「大丫頭去理你的事兒吧,二丫頭,咱們去換身兒衣裳。既然湘州一時半會不兒著急了,正好拿御賜的料子裁新衣穿。」

    瑤芳一路回來,心緒漸平,聽羅老太太這樣吩咐,答一個「好」字。聽老太太又在問賀成章哪裡去了,賀平章有人看顧沒有,微一笑:這老太太一下子跟年輕了十歲似的。心下也是狐疑,這個時候,賀成章應該在家的呀。

    胡媽媽忙說:「哥兒被容……閣老那裡請了去。」

    「容閣老?」麗芳驚訝地問,「不是容尚書麼?內閣什麼時候有個姓容的閣老了?」

    胡媽媽亦知賀家與容家的淵源,滿面笑容地道:「告訴奶奶一聲兒,容尚書是今天才做的閣老。他們家就是因這個,請了咱們哥兒過去的。容家七郎親自來請的,道是朝廷多事,不好大肆慶賀,只邀些親近的人同去。」

    麗芳聽了忙說:「你就叫他單個兒過去了?讀書人這一輩子就圖個入閣,這樣的大事,怎麼好空手過去?真是我一刻也不能離了這裡。快快快,開了庫,我看看有什麼東西好送,阿婆,先別急著換衣裳啦,給我掌掌眼,挑幾樣賀禮,好不好?」說就卷起袖子來要往庫房裡去。

    瑤芳笑著拉住她道:「阿姐不用急,容家這等大事,堂客們也該有往來的,你問問胡媽媽,容家有沒有夫人或是老夫人的帖子來給阿婆,又或給你的?這等好事,總是 要拖到晚宴的,容家相交的人,有幾個是閒人?白天都要議政理事,晚宴才是正題。容家先叫了哥哥去,大約是起了提攜的意思,將他當成親近的晚輩,先去相幫著 見客的。」說便目視胡媽媽。

    胡媽媽笑道:「什麼都瞞不過二姐兒,這些拜帖裡,還有好些都是給老太太的。正有容家的帖子,也有奶奶的一份子,請您都過去呢。容老夫人還記得二姐兒呢,說也請了去。」

    羅老太太道:「這樣的大事,怎地還早些說?」

    胡媽媽十分委屈,她原準備就著帖子的話題說來著,沒想到老太太和麗芳兩個的嘴巴,一個比一個快,還會跑題,她沒插得上嘴。此時只能認了自己疏忽。好在兩人都開心,也不多埋怨她。

    羅老太太道:「那咱們好趕緊換衣裳去,只是這衣裳與京城的款式……我老婆子也就罷了,大丫頭,看哪裡有成衣鋪子,趕緊的給你妹妹買一身去,打她長大了,頭一回在京城人事兒場上露面兒,可不能顯得寒酸了。」

    瑤芳道:「阿婆也不用急,姐姐也不用急,咱們就這一身兒過去,也無不可。今日咱們也是主客,否則這等大事,不會特意叫閣老親兒子來請了哥哥過去。人都知道我 們是從南邊兒來的,就這一身南邊的衣裳,也沒什麼。乾淨精神了就行。」她說這個話自然是有依據的,前世今生之不同,最大的變數就是在楚地與賀敬文這裡了。 容閣老家是把她家當成福星了也未可知。總是,是個好兆頭。

    麗芳平靜了下來,目光滿是驚奇,詫異地道:「怎麼打從宮裡回來,你就跟先前不大一樣了呢?活似尾鮮魚又放到水裡去了。」

    瑤芳抿嘴一笑:「聽說爹娘安全了,我開心。老太太與阿姐既接了帖子,理當回帖。」麗芳道:「是呢,快快,拿了備下的帖子送過去。」

    羅老太太道:「說有急事,卻又在這裡囉嗦了半天,都收拾了起來。」誥命入宮,是要按品妝扮的,往容閣老家吃酒,就不用這樣了,鳳冠霞帔一概不用。

    麗芳道:「那成。」送老太太回房,又命胡媽媽先去庫房那裡挑些禮物出來,等她去驗收。

    過不多時,祖孫三人都打扮得齊全了,又同往庫裡去。瑤芳抱著賀平章,只管看著她們兩個擬定禮單,趙家的就比賀家的略減兩分。賀平章看著這些好物件兒,也不很好奇,只對一串珠串有些興趣,瑤芳看看分類,當是老太太帶來的東西,順手拎起來給他玩:「不要放到口裡。」

    賀平章抱著珠串笑了,模仿著老安兒撚數珠的動作,可憐兩隻胖爪太小,握之不穩,險些將珠串滑落下來。

    麗芳見了,忙塞了兩隻帶鈴鐺的銀鐲子給瑤芳:「給他帶這個玩兒。」又去對單子。

    不多時,一應齊備,趙琪也從翰林院裡出來了。他還在讀書,預著庶起士的考試,無法親自在家裡等小舅子一行人。賀成章是昨天到的,麗芳派人給他送了信,他現請 了今天半天的假,明天依舊得去讀書。正巧趕上了今天這件事兒,猶豫了一下,便說:「我送你們過去吧。」容家仔細,也給他下了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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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行人往容家去,趙琪果然見到了賀成章與容七一道,被容禦史帶在身邊。見到他來,容二老爺先笑了:「小趙來了!來看看,我這兩個侄子,好不好?」

    那一廂,瑤芳隨著祖母、姐姐也很快被引到了幾位夫人跟前。容老夫人正在與幾位閣老夫人、尚書夫人等說話,聽說她們來的,親自來迎,羅老太太有些受寵若驚。容老夫人親攜其手,容夫人一左一右領攜著麗芳姐妹兩個,再敘座次。

    婦人相聚,亦按其品級、勢力等,容老夫人卻將羅老太太安置在自己旁邊,向人介紹兩家淵源。至此,許多夫人才聽明白了——怪不得容家這麼照顧賀棒槌!再看棒槌他娘和他倆女兒,哪個都不是棒槌。羅老太太應答從容,麗芳爽利,瑤芳雖未長成,一張秀臉燦若朝霞,顧盼神飛。

    又都讚歎容、賀兩家,都是好心有好報。賀家如不照顧孤兒寡母,也沒有容尚書提攜。容尚書若不思報恩,不畏恩人後人之蠢,也做不得這個閣老。多少人收了楚王的好處正自不安,唯有容家,反得晉升。

    過不多時,容夫人便命人將瑤芳送到後面,使侄女兒容婧妥為照料。瑤芳到了後面一看,小姑娘們來的並不多,想也知道,此時實不是大肆慶祝的好時候。容家未出閣的姑娘們都在這裡了,依稀還是小時候的模樣兒,認一回人,說一說路上經歷,不多時就都熟了。

    容八娘子笑著推一推姐姐,將她湊到瑤芳身邊,笑得有點曖昧:「七姐喜歡讀書哩。」容七娘嗔道:「你又胡說來。」容八娘笑對瑤芳道:「阿賀知不知,七姐喜歡綠汀書坊的書呢。」

    瑤芳奇道:「七娘是如何讀到的?」

    原來,趙琪與麗芳到京,行李裡帶了許多書,亦有話本。容家待趙琪不錯,連容二老爺也從他那裡拿幾本話本來看,內裡也夾了瑤芳寫的話本子。容七往她父親書房裡 尋書,不免看了一些。容二老爺倒開明,只消不是黃書,也不禁女兒們看,用他的話說便是:「女兒家也要知曉些世情,不要以為世事皆像家裡一樣。不要走上歪道 就好。讀什麼不要緊,學到了什麼才是要緊的。」

    瑤芳笑道:「我那裡還有一些。」又存了點重開書坊的心思,京城米貴,當開源。只是不知京城的風向如何,還須慎重。

    有了這麼個題目,小姑娘們便有談資,越說越投機,你喜歡逍遙生家的崔生,我卻偏喜歡元娘。等開宴之後,猶三句話不離話本,容八還歎息:「恨不能捉了人來當面寫。」容七娘道:「你又發癡了,寫書的是湘州人,也不知道現在怎麼樣了……」

    瑤芳驀地想起了當初麗芳未嫁,與彭家姐妹也是這般興致盎然的,當時自己不耐煩,胡亂寫了話本來逗她們玩,如今斯人已逝。容八娘見面有慘色,問道:「怎麼 了?」賀家可以說是度過了最難的時候,日後前程看得見的好。瑤芳道:「想起當初在湘州,也有幾個好友,也喜歡看我家話本。」

    容八娘小心地問:「她們怎麼了?」

    瑤芳道:「是甯鄉知縣彭家的女兒,我從湘州水路逃出來,渡頭上遇到她家逃出來的丫頭,說……母女一個,都被知縣推到井裡坑殺了。我當時急著報信,也沒能看她 們一眼。」容八娘氣憤地道:「這樣的禽獸,也配為人夫、為人父麼?死在逆賊手裡算他運氣好,縱活了下來,也要遭報應的!」

    容七娘 自悔失言,見瑤芳低落,忙說:「幸爾府上全家都好。」瑤芳微笑道:「是呢,真是不容易,一路上嚇個半死。可憐彭家大娘子,已經訂了親了,就是與我們同行的 姜二郎的哥哥。她的喜酒,我是吃不上了。」心想,今日事,必能傳到容家長者耳朵裡,縱彭知縣有一二出彩的表現,也要掐了他的前程!

    這話題十分沉重,拿到這裡來說,並不很相宜,瑤芳也是點到即止。很快轉過了話題,說起對父母入京的期待,又說很感謝容家的關照一類。容七很後悔自己多嘴說到 了湘州寫書人,見瑤芳也有悔意,估計是痛失好友,情緒激動,不小心說了出來,也不怪她。順著她的意思,也將話題帶來,說:「聽說,聖上命人將湘州薑千戶的 次子養在宮裡了。」

    瑤芳道:「本來我哥哥還說,他父母兄長都沒來,要不要與我們就近住了。沒想到聖上仁慈,將他收留在宮裡了。」

    幾人又說了一回薑長煥,容七娘道:「養在娘娘跟前就好了,娘娘人極好,又極有見識,得娘娘教導,能受益終身的。」

    瑤芳笑著點頭:「那是!」語氣裡滿是自豪。

    ————————————————————————————————

    被容七娘和瑤芳評定為能夠「受益終身」的薑長煥,正被葉皇后從智商、情商上進行碾壓重塑,果然是能終身受益的。

    皇帝不大喜歡皇后,卻是元配的結髮夫妻。他寵愛吳貴妃,也極愛次子,心裡卻有一個隱諱的渴望:若能有個元後嫡子,那就完美了。再喜歡吳貴妃,他也得承認,吳 貴妃的腦子,那是真的不好使。皇后這樣的母親,是能教出個好兒子來的。至於吳貴妃、王才人、張麗嬪之流,放到母親的位置上,皇帝也得承認,都不如葉皇后。

    當然,皇帝是不會親口承認這個的,也許他自己都不曾發現自己還有這種矛盾的心理。潛意識裡,卻把薑長煥這麼個半大小子扔到皇后面前,未嘗沒有一點「你撫養一個男孩子幾天,是不是很快也能生個兒子出來了?」又或是「看看你到底會不會教孩子」的考驗。

    葉皇后也挺喜歡薑長煥的:這孩子傻乎乎的,多有意思啊。

    薑長煥不笨,只是那點子心眼兒在葉皇后面前就跟玩兒似的。葉皇后也挺喜歡調教他的,還有點感歎:孩子是個好孩子,就是爹娘沒教好。看得出來,薑長煥的父母 很疼愛他,也教過他要上進、不要做違法悖德的事情,但也僅僅是「教過」而已,能不能將這些道理讓兒子領悟,那就超出他們的能力了。正常情況下,這樣教出來 的孩子不會出大問題,可一旦遇到刺激,那結果就讓人笑不出來了。

    葉皇后先不教薑長煥旁的,將他的功課一分為二,一是經史,這是必 須學的;二是典章制度,這個,也是必須學的。至於姜長煥也很在意的習武,葉皇后也不攔他,只說:「這個我卻教不了你了,然而萬法一理,你要習武,也須得紮 牢根基才是。從今日起,不要耍拳了,我命人看侍衛裡誰個武藝高,叫他來教你,從紮馬學起。別想著糊弄過了考核的人,蓋過了那些個養尊處優的,你就能應付得 了真正的難事了。」

    薑長煥:=囗=!

    葉皇后道:「你要是我的兒子,習武便不必這樣用心,可你是得要考試才能有實職的,這些就很要緊。不能是花拳繡腿,必得有扎實功夫才行。萬一有變,譬如湘州之事,點了你去上陣,這卻不是糊弄得來的了。」

    薑長煥嘆服。

    葉皇后微一笑,命人去取書來。薑長煥五經已粗讀過,覺得自己學得還不錯,賀成章和府學的教授們都挑不出毛病的,一看史書,卻兩眼發直——太!多!了!這得哪年月才讀得完?!饒是薑長煥這數月來經歷頗多,心志也算堅定,也傻眼了。

    葉皇后道:「怕什麼?!凡事總有個開頭,看過嬰兒麼?生來只知道吃和哭,學會穿衣、說話、走路、行禮、認得九族五服的親戚,種種事務,哪個又容易了?等他們 學會了這些,三、五、七年也下去了。讀書也是一樣的,何況你連字都識了,還怕讀書麼?又不是要你一天全看完。人吶,做一件事容易,難的是堅持,路遙知馬 力,做什麼事情又不是這樣呢?」

    薑長煥面上一紅,又受教。

    當人師傅的,不怕學生蠢,就怕學生不受教。見 姜長煥態度端正,葉皇后便也樂得教他。若是薑長煥不受教,葉皇后就只好將他當豬養,想玩什麼給他玩,想吃什麼給他吃,什麼也不管,包管當個好人。受教呢, 那就能提點的都提點,看著有良心肯上進的孩子前程似錦,自己心裡也舒坦不是?

    葉皇后又考他學問,發現五經確實已粗通,便是被皇帝說不如賀成章的書法,也頗為端正。令葉皇后驚訝的是,薑長煥對禮儀典章十分熟稔,不是倒背如流,卻是將宮中、朝廷生存的重點全抓住了。

    葉皇后有些狐疑:這是他父母教的麼?能將這些重點全抓住的人,難道沒能耐教他如何做人?便問他:「這是誰教的?」

    薑長煥像只煮熟了的螃蟹,力圖鎮定地道:「是……來的路上,嗯,賀家兄妹……」

    葉皇后仔細看了他一眼,薑長煥強行昂著頭,一副英勇無畏的樣子逗樂了葉皇后:「是賀小姑娘吧?」這就說得通了,同舟共濟,心憐他年幼離了父母要到京城來,特 特教他些常識。但又不是與他相處太久,旁得自然也無從教起了。那樣一個善解人意又漂亮的小姑娘,得傻小子們的愛慕,再正常不過了。

    葉皇后誇獎道:「她是個好姑娘。」

    薑長煥的眼睛裡迸出兩朵小火苗來。

    葉皇后見了,心說,你別想太多,我誇她,不代表她就看上你了。就你這麼個二愣子,她怕看你跟看個小孩子似的,壓根不會對你起那麼樣的心思。不要問我為什麼,我就是知道。

    薑長煥猶豫了一下,小聲誇了賀家兄妹:「他們一路上,很周到的。」

    葉皇后心頭一動,想起一事來,向薑長煥求證:「你從湘州出來,就是與她一道的?就你們兩個?帶了幾個奴僕?」姜長煥如實答了,想了一想,小聲說:「船是她家準備的。」

    葉皇后也小聲說:「我不告訴旁人。那個,也不是什麼知府巡堤的船,是也不是?官員勳貴,多有命家僕開商鋪的,也不是什麼大事兒。只是你要知道,凡說謊,必有 痕跡,因為它不是真的,你早晚改了這個毛病吧。錦衣衛不是白吃乾飯的。這件事情,我來收拾,以後不許這麼著了!」

    薑長煥大驚:「娘娘!」

    葉皇后道:「那個小姑娘,我很喜歡,我是幫他。你,再不許在聖上面前說謊了,聽明白了沒有?聰明人眼裡,揉不得砂子!智者面前賣弄小聰明,是自尋死路,聖 上,還不傻。你帶一曹忠?你們兩個哪裡個能安排一路食宿的人?曹忠一個,從湘州劃到江西?累不死他!你的功課還是小姑娘教授的,各種跡象,她至少是與你商 量了行程安排,又或者,這些事情,都是她安排的。你的話,處處破綻,也就是聖上沒想起來。也沒問你這一路如何。往後聖上問起就說你運氣太好!」遇到賀小姑 娘,這小子的運氣也是很好很好的。

    薑長煥從智商上受到了打擊,蔫蔫的。

    葉皇后又安撫他:「你還小,人也 不笨,就是沒見過很多事情。所以要你讀史,學著交際,從來人心最難測。你看這史書,看著多討厭?卻不知道以史為鑒,可知興替。興亡多少事,無不有跡可循。 前朝的事情,明明白白記下來了,後朝就有人能再犯。前面一道坑,前有走過去,掉進去,摔死了,別人把路趟出來了,你還閉著眼睛往坑裡跳?讀書,能救命 的。」

    薑長煥深吸一口氣:「娘娘教我!」

    葉皇后露出一個欣慰的笑來:「這才對麼。」

    自此,薑長煥便在中宮住下,老老實實學習,也不往後宮裡鑽,也不往侍衛堆裡胡鬧,成績突飛猛進。所關心者,一是往太后處請安,二是往皇帝那裡打聽湘州的消息。太后面前,他就渾一點,皇帝那裡,他就乖一點,角色轉換得渾然天成。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6 04:06 PM

第74章 女神的教導

    在容家說了自己想要說的話,並且很有把握能將意思傳達給該聽的人,瑤芳的心情慢慢好了起來。容七娘和容八娘似乎也察覺了自己的失言之處,雙方都不再提及。怕再說詩文之類又勾起傷心事,索性說起南北之不同來。

    容七娘笑道:「兩處氣候不同的,衣飾難免有異。就像那一年,我們回老家,剛到的那會兒,也不覺得有異,過了兩個月,才覺得照京城的習慣來,處處不得勁兒,免不得一一照著改了過來,果然舒服了很多。」

    容八娘便笑問:「那時候的事兒我都不大記得了,阿姐又比我大多少?都能記得?」

    容七娘笑道:「總比你大些,旁的事兒記不全,這些大概總是知道的。你沒發覺麼?南邊房子的屋瓦與京城的都不一樣呢。」

    瑤芳暗贊一聲周全。明白她的意思,是說她身上這衣裳與京城流行的不一樣,卻又不明白點出,是顧忌到自己的心情,怕自己多想。委婉道來,是怕自己與京城時俗格格不入,被旁人指出來臉上不好看。也笑道:「是呢,阿姐也說來著,明兒就去裁新衣。」

    賀家也有宮裡賜出來的料子,容家也不缺這些,先從賜的料子說起,次及其餘。容七娘又說:「賜出來的也統共就那麼多,還是搭些京城時新的花色好。」

    說這些話題十分安全,直到晚宴結束,小姑娘們都是開開心心的。

    從容家一出來,賀家最重要的社交活動就結束了。瑤芳與小姑娘們一處,並不曾飲酒,腦子很是清楚。老安人卻有些醉意了,麗芳奇異地是海量,喝了不少,卻一點不 醉,照顧了祖母和妹妹上了轎,又問弟弟喝了多少酒,不要酒醉乘馬。容夫人見她周到,笑道:「放心,給他備了馬車了。」容二老爺原要留賀成章在家裡歇一晚 的,賀成章辭以一家婦孺,須得看著。麗芳謝過了容夫人,又將趙琪也一併塞到了車裡:「都少逞能!」引得容夫人一笑:「小娘子會疼人。」

    天色已晚,也不好多耽誤,略說幾句,便即辭去。坐在一乘小轎裡,瑤芳摸著耳垂,慢慢想著事情——

    父母還在遠方,湘州之圍雖緩解,楚地卻是風起雲湧,前世楚王狠鬧了幾年,直到自己入宮之後,才漸漸消停下來。縱然今生沒有薑長煬幫忙,也沒有那位謝美人攛 掇,楚王事敗,流寇又起。以朝廷的動作,又要修路,又要集結兵力,賀敬文最好的結果是後年楚地安定之後被調進京面聖。父母處在困境之中,賀家頂好是閉門謝 客。

    最好能搬出趙家來,雞爪胡同也不要回了,攏一下家裡的錢財,打量著在京裡再買個小宅子。京城物價又高,要想個生財的門路,才好養活這一大家子。還有賀成章繼續讀書的事兒,賀敬文品級不夠,賀成章進不國子監做監生,姐夫自己還在準備最後的考試。京城好老師可難找……

    一路搖晃到家,瑤芳沒有酒,身上卻染了些味道,換了身輕便衣裳,洗了臉,先去看老太太。羅老太太依舊有些興奮:「容家果然是興旺人家,幾位閣老夫人也很有氣 度。」瑤芳心說,她們那是因為最近局勢緊,皇帝把齊閣老一腳開回老家種田去了,這才收斂了。閣老夫人裡,很有幾個厲害人物,能打得閣老往床底下鑽、往宮裡 躲。

    跟醉鬼是不能講道理的,瑤芳順著老太太的話說道:「是呢,要不怎麼能相夫教子,襄助著丈夫做到閣老的呢?阿婆,不醉也喝些醒酒湯,不然明早要頭疼了。」親自接了碗來喂老太太。

    老太太皺眉道:「味道不好。」還是給面子地喝下了。瑤芳直到看著她躺下了,又給她掖掖被子,才出來去看賀平章。這小子已經睡著了,小豬一樣,打著歡快的小呼 嚕,爪子裡還抓著只小布老虎。瑤芳對管媽媽擺擺手:「你別起來,又驚醒了他。給他蓋著肚子,別冷著了。」說完才退了出來。

    估摸著這會兒功夫,賀成章應該已經洗漱過了,喝過醒酒湯了,才又披了一件薄披風,去尋他說話。賀成章回來嫌頭髮上都是味兒,連頭都洗了,正披著頭髮在燈下直著眼睛看帖子。趙家的帖子趙琪在看,給賀家的帖子,就賀成章在處理。

    見妹妹過來了,賀成章頓了一下,才清醒過來,打了個嗝兒:「你不歇息,這麼晚了還過來做什麼?」

    瑤芳伸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這是幾?」

    被賀成章一把攥住:「別淘氣!我沒醉。你這麼晚過來,必是急事。說完你就去歇著,畢竟是客居,自己也要小心些,大晚上的不要胡亂走動,知道不?」

    瑤芳道:「我帶著青竹、綠萼呢。說正經的,明天等阿婆醒了酒,咱去跟阿婆說,找個小房子,閉門謝客,好不好?」

    賀成章到底是有了酒了,回答得還是顯得有些遲緩,道:「我也正想著呢。這些日子,會有不少人看過來,咱們過來了,給姐夫也添不少麻煩,對他也不大好。」

    「就怕姐姐姐夫很想照咱們,咱們就這麼搬出去了,他們面上不好看。姐夫也不是個軟弱的人,姐姐的脾氣更烈。」

    賀成章道:「家裡銀子還有一些的,就在月光胡同附近打聽一處房舍,不就成了?姐姐姐夫那裡我去說。」

    全家上下,就兩個人辦事能讓瑤芳放心,一個是韓燕娘,一個就是賀成章。聽賀成章攬下了事情,瑤芳便笑道:「那我就放心了。還有一樣,如今這麼多人在京裡,行動就要錢,咱能不能將書坊開起來?又或者尋思個旁的營生?」

    賀成章道:「這個不急,才進京,緩個一年半載的也未嘗不可。老家也有產業取租,京裡的租子,咱們來了,我就與他們結算了,咱家人口其實不多。又要閉門謝客,不須多少交際,盡夠了。如今不大太平穩妥為上。」

    瑤芳道:「那也還罷了。這裡本家親戚,還有羅家?」

    賀成章道:「明日先下個帖子再。不行了,我頭開始暈了,你也去歇著吧,畢竟不是自己家,不要起晚了。」

    瑤芳吐吐舌頭:「知道啦。」

    賀成章遲疑了一下,還是說:「薑小二的事兒,我今天略跟容閣老提了一下,他說,那小子被送進皇后宮裡了,不用太擔心。也不需要捎帶什麼東西,我就請容閣老真個得閒就給捎句話去,叫他安心在宮裡讀書學本事。等楚地事平了,兩家父母回來,一處吃酒玩樂。」

    瑤芳笑道:「哥哥這樣說很好。」

    「行了,安心去歇著吧。」

    ————————————————————————————————

    次日一早,賀成章早早起來,神清氣爽去見老太太。到了老太太那裡,還沒來得及說話,趙琪、麗芳、瑤芳帶著平章都到了。雖然兒子不在跟著,兩個孫子都在,中了 庶起士的孫女婿也來問安,她心情很好:「容家的酒很好,好酒就是不上頭,我已醒了,你們該忙什麼忙什麼去吧。姑爺更是,翰林院不大好相處的。我娘家、夫家 都出過進士,京裡也住過,那地方,不是見你就笑的人就是真心待人好的。」

    趙琪也認真聽了:「我是正經請過假的,這麼多日子,也就請過這一回。差不多時候回去就得,近來功課忙,家裡還請您多指點,也要大郎多照應。」

    賀成章笑道:「我正要說這個事呢。如今父母未歸,我就想,是不是尋個安靜的宅子,閉門謝客才好?否則也是招眼。雞爪胡同那裡,我也不想再回了,免得磨牙。不 是姐姐姐夫這裡不好,經過這兩天,半個京城都該知道咱們家與容家有淵源了,再有一等輕狂之人,以為咱們能與閣老家搭上話,要走門路,豈不麻煩?又不能將所 有人都得罪了。我能說憂心父母、閉門讀書,姐夫初入仕途,能拒麼?再者,京城的房子,買了也是不吃虧的,權當置產了。到時候平章大了,至少也要有一處宅子 給他的。既是親戚,就要將事講明,姐姐說是不是?」

    話才說完,身上就被麗芳拍了一下:「你這……」賀平章聽到自己的名字,仰著頭看看哥哥,又咬一下手指頭,被瑤芳伸手拍開:「不許咬手。」

    趙琪對麗芳道:「你休怪他,大郎是個明白人。容閣老提攜後進,咱們向慕君子,原是好事。這裡頭摻得東西要是多了,反而不美,也叫人瞧不起了。我的意思,女婿 猶半子,一個女兒也是半個兒,我們夫婦加起來,也是一整個兒子了吧?縱要搬出去,尋新宅子的事情就交給我,不是不收你的錢,咱們一人一半,可好?岳父大人 保全了湘州府,我的田宅不受損,也是賺了。再有,縱要搬,也別搬遠了,就這月光胡同,我看有沒有人要賣宅子的,這地方也幽靜,住得住些,互相也有個照應。 你姐姐脾氣急,我這一年半載都要去翰林院讀書,少能顧到家裡,你給多照看。」

    賀成章也痛快:「那小弟就不客氣了。」

    跟明白人說話就是痛快,姐夫小舅子達成共識,麗芳還說了兩個字,羅老太太雖是長輩,一個字都沒說出來,人家已經商議完事情了。

    趙琪又指點了賀成章一些買房子的事情,叫麗芳:「鑰匙都在你那裡,看中了房子,就搬錢去買房立契。舅爺那裡,也該備些禮,登門去看。」麗芳紅著眼圈瞪了他一眼:「還要你說?」

    趙琪一笑,對老太太一長揖,告知去翰林院了。

    買房的事情,非一日可成,賀成章命宋平照趙琪說的去打聽,卻又備禮,先看賀家在京城的本家。再下帖與羅郎中約了,後日登門拜訪。

    賀家本家原是遠親,沾了賀成章曾祖的光,圖個照應,搬到京城來,三代之後,紮下根來,也有了京城的戶籍,代賀管些產業,相幫收租,自然也會揩一點點油水,自 家也過得算是富足。瑤芳上一世,就是被容家送到他們家掛了個名兒,然後送到宮裡的。對這家的印象不能說壞,也沒有特別的親近。這家人說是心疼她,並沒有動 用宗族的影響跟柳氏硬扛,最終選擇了隨容家折騰。也是沒見過幾次面的人談不上有什麼感情,還怕柳氏收回了產業,自然不會主動去惹事。

    然而賀成章來了,就要將這些關係理順了。瑤芳就不想去了:「平章還小呢,天氣熱,我在家裡看著他,你們去吧。有哥哥在,連阿婆都不用親往的。」

    賀成章道:「也是,我想著,田地、宅子,依舊交給他們管,大約他們會揩些油水的,我與他們下個月交割這些年的租子。往後半年交一次過來就是了。」

    瑤芳道:「也好。路上小心,別熱著了,帶上些冰。」

    賀成章一擺手:「行了,你在家裡閑著也是閑著,問問阿姐,這裡有什麼好裁縫,好上門做衣裳的。」

    賀成章自去與本家清算帳目,略有含糊處,也只作不知,只盯著心裡那道底線,越過了一字也不答應,沒越過的,隨他們說,賀成章但笑不語。如是兩次,本家便知道這年輕人不好哄,比他爹精明百倍不止,也就老實了下來。

    賀成章取了錢,都交給瑤芳先看著。看看日子到了,才命人提了四色禮物,往見羅郎中。彼時自羅老太太往下,人人都先買了一件新式樣的成及穿上了,一水兒新模新色。羅郎中太太見了,臉頰上又是一跳,好險沒拿賀敬文還在險地的事情刺一刺小姑子。

    老太太兒子不在跟前,也沒什麼好得意的,也沒心情跟嫂子置氣。彼此都知道有些芥蒂,場面略有些不鹹不淡。麗芳抱著平章,將瑤芳帶在身邊,她也記仇,盯著妹妹不令她與羅家人太湊近。也不讓瑤芳多說話,出門前就教她:「父母不在跟前,我們自是擔心的,不必歡快笑談。」

    羅家二娘才寒暄幾句,麗芳便說:「父母猶在楚地,我們做子女的,也沒什麼好歡喜的。」

    硬將氣氛攪得冷了。說不多久,平章小孩子就有些餓了,羅老太太趁機便說帶孩子回家吃飯。羅郎中苦留飯,羅老太太道:「我如今哪有心情吃飯?哥哥嫂子對著我這 張苦臉,也不下飯。我對他們說,從今閉門謝客,等孩子們的父母回來了再說,不然不成話。因是哥哥家,這便過來一回。」到底是親哥哥,她又額外說了一句聽說 現在皇帝和內閣都著急上火,讓哥哥沒事別出頭。

    就這麼不冷不熱地又回來了。惹得嫂子背後說:「她前幾天還往容家吃酒來!就給親哥哥臉子看。」被羅郎中罵道:「你閉嘴!什麼時候你能養出個四品知府來,你也能給我臉子看!別說你沒想著借著妹妹家攀上閣老的。你這是求人的樣子?事情都壞在你那張臉上了!」

    將老婆氣得沒吃晚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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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瑤芳回到趙家,又想起一件事情來,尋了賀成章:「哥哥,你讀書的事情?」

    賀成章道:「容閣老說,叫我與他家七郎一處讀書,他師從大儒,極有見地。昨日見了一面,好些先前不明白的地方,一經他提點,豁然開朗。」

    瑤芳笑道:「那也得是哥哥問的見地,不然先生才懶得理你呢。什麼樣的學生,才能問出什麼樣的問題來。」大儒都有脾氣,昨日那一面,應該是考驗,過了就是學生,過不了,怕不要掃地出門?

    賀成章笑而不語。

    「哥,拜見先生的禮物,準備了沒?」

    賀成章拿扇子敲敲妹妹的頭:「你哥是什麼事只會動嘴吩咐妹子去做的人?」

    瑤芳丟給他一個白眼:「對了,娘的舅舅,原本也是京城人士,後來調走了。如今要用兵,不知道會不會再被抽調?縱不抽調,咱們過來了,也該給他報個信兒才是。娘的娘家人,就剩他了吧?」

    賀成章正色道:「這話說的是,這個我去做,少不得又要救容家了。總麻煩人家,很不好。你記著了,人情難欠更難還。欠得多了,就要做人家附庸了。」

    瑤芳道:「我明白的。哥你什麼時候去讀書?」

    「閣老給我幾天假,叫我將家裡事情處置妥當了就去。」

    兄妹倆又說一會話,賀成章道:「爹娘雖不在跟前,二郎卻不能耽誤了。他就要兩周歲了,得教著識些字,背點簡單的詩了。我實在是抽不出空來了,阿婆又上了年紀,我也不放心,還是你看辛苦點吧。」

    瑤芳笑道:「二郎難道不是我弟弟?談什麼辛苦?」教小孩子她還是有經驗的,當年跟娘娘一塊兒養兒子,將兩個孩子帶得就很好。

    說話間,宋婆子一臉喜色地過來說:「哥兒、姐兒,宮、宮裡來了啦!陪著姜二郎過來的。還帶著東西哩!這才幾天,三回賞了。」

    賀成章道:「宮裡賜東西下來,咱們也得預備著紅封兒給使者的。」要是賞的東西不夠貴重,壓根兒就不划算。

    宋婆子笑道:「難得的體面呢。」

    賀成章對瑤芳道:「怕是我托容閣老捎的話捎到了,宮裡放他出來了呢。你且不要出去,我去看他想要做什麼。」

    瑤芳心頭一動,薑長煥來了?他是養在娘娘宮裡的,想是娘娘放他過來的,至少,娘娘是知道的。以娘娘的仔細,知道兩家過往,大概也會有賜物下來,不知道賜的是什麼呢?

    薑長煥在廳裡踱步,有些不太自在。經葉皇后指點,他更能明白賀成章的不快了。這一回,怕是見不到瑤芳了。他身邊立著曹忠,輕聲提醒道:「二郎,鎮靜些。」

    姜長煥右手成拳,抵在唇邊咳嗽了一聲:「知道了,你也坐。」

    曹忠並不敢坐:「這……二郎面前,哪有我坐的份兒呢?」

    薑長煥笑道:「你已經是總旗了,不日還要隨軍開拔,將來前程不可限量,怎麼就坐不得了?放心,賀大郎人品極好,這你也是知道的。」

    曹忠一意站著,這還不是路上,到了京裡,還是在進士家裡見個秀才,他有點怵。

    薑長煥心底頗為滿意。他這番出來,確是因容閣老將話捎到,容閣老對皇帝的脾氣摸得極准,竟讓皇帝給捎話:「讓捎話來呢,問過得習慣不習慣?南北方有些事情不 大一樣,宮裡是什麼都有,必是合適北方生活的,縱不慣學著也就慣了。多少人求不來的,好生讀書。臣哪得入後宮?想來想去,還是得勞動陛下。」

    皇帝聽了也覺得有趣,頭回做了個傳話人,還覺得挺新鮮:「他們兩個,倒是情深意重。」竟讓容閣老等了一會兒,親自去葉皇后那裡對姜長煥說了,又讓薑長煥帶話出來。

    薑長煥的臉騰地紅了:「那、那就跟賀大郎說,我、我在宮裡很好,也不用捎帶什麼東西來,就是很想他們,讓他們也好好讀書,等著賀知府夫婦回來。好考個狀元,雙喜臨門。」

    皇帝被逗樂了:「你這麼點兒,也教人讀書?也罷,我就給你捎這個話。」

    葉皇后道:「既然這般想念,又是一路同舟共濟,不如給他一天假,出去看看?再有,二郎同來的親兵,二郎也去撫慰一下,顯得不忘舊人,如何?」

    皇帝本是有心看葉皇后教導姜長煥的,聽這樣說,倒也合心意:「准了。帶上些東西給他們,好叫他們知道,你在宮裡什麼也不缺,不用再多擔心啦。那個老兵,姓曹是不是?已做了總旗啦,不日隨大軍開拔,好做個嚮導。去看一看,也是應該的。」

    一句話下來,葉皇后就給姜長煥挑了一車的東西,拉到了月光胡同。薑長煥不好意思地道:「臣在這裡,什麼都用娘娘和聖上的,這……這……臣記下了。」

    葉皇后道:「你記下什麼啦?」

    薑長煥光棍兒地道:「反正現在身無分文,又要捎帶東西的,也就不客氣啦。總之,記在心裡了就是。」

    葉皇后又問他楚地氣候,命人給曹忠也準備了一個包袱,叫薑長煥先去看他,再領著往趙宅去。吩咐完了,問薑長煥:「知道為什麼麼?」

    薑長煥老老實實地答道:「也給賀家捎帶書信。」

    葉皇后微笑點頭:「正是。到了賀家,不要急著非要見人家小姑娘。見了她哥哥就很好,你要聽話時,過年前後,我還叫你出去見他們一面。你是男兒,自家本領不強,只圍著小姑娘打轉,人家也看不上你。想要喜歡好姑娘,就得讓自己配得上人家。」

    薑長煥紅著臉答應了。

    葉皇后又說:「差不多開始養個僕人了,多少就個伴兒,一個忠僕,能伴你一生。這樣的人,你怎能不上心?這個曹忠,是來不及、也不合適的,他並非你家奴,然而道理是一樣的。總要以誠待人。曹忠此去,盡心時,可早日解你父母之圍。明白?」

    薑長煥認真地答應了,開始考慮這件事情。

    葉皇后道:「記著了,以誠待人,誰都不傻,對人不要抱著利用之心,要以誠相待。容、賀兩家,累世相交,彼此扶持,傳為美談,便是此意。至於勢利小人,不要仗著自己聰明,就想與之周旋,妄圖利用之,小人如火,仔細玩火自焚。」

    薑長煥的表情愈發嚴肅了起來。

    葉皇后歎道:「我也極少教導孩子,本該言傳身教,耳濡目染。只可惜,不知道你能在這裡住多久,此處畢竟是後宮,待你父母平安,你還是歸家的。只好將些要你自己悟的事情挑明瞭說,只盼不是揠苗助長才好。」

    薑長煥忙道:「不是不是。娘娘的話,我先記在心裡,現在不能頓悟的,日後慢慢琢磨,總不辜負娘娘教導,娘娘別不管我。其實我也聰明的。」

    葉皇后笑得一片陽光明媚:「不急在這一天兩天的,你先去見曹忠,看能不能與他處得好了,回來一一告訴我,我再教你旁的。」

    姜長煥開心地答應了,於是便有了這一次的見面。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6 04:37 PM

第75章 奇特的進展

    到達趙宅之前,薑長煥已經有了心理準備,瑤芳他恐怕是見不著了,賀成章的臉色,只怕也未必好看。一路上他就給自己催眠:我明白先前是做錯了的,可縮頭縮腦的反而招人厭,舊事不能總放在心上,得往前看。不要總是提那件事情,要說些正事,要大大方言的。

    原以為一路上已經忘掉了自己做的蠢事,在賀成章踏進來的那一瞬間,他又像坐在了熱蒸籠上了。往事歷歷在目,何其蠢也!發現錯誤之後,最痛恨、最放不下的,往往是自己。

    賀成章倒還鎮定,甚至還帶了一絲微笑,問他:「二郎一向可好?」

    薑長煥頓了一頓,才極快地道:「宮裡一切都好聖上將我交給娘娘娘娘待我很好。」

    賀成章:……這貨緊張的什麼勁兒啊?含笑點頭:「坐。」又招呼曹忠。

    曹忠也有點緊張,一路上,他跟著兩個半大孩子的時候,或許是因為年齡,又或許是因為他出力頗多,對於飲食等等的優待,他倒是坦然受之。可一旦遇到了賀成章,見到了人家家長,他的底氣就不足了起來。等到了京城,越發覺得自己一路上有些輕狂。連說不敢。

    賀成章不想在這事情上頭糾纏,怕纏個沒完,笑道:「還沒恭喜你做了總旗呢,什麼時候邀一席?」

    曹忠忙說:「晚間就要入營的,不敢飲酒,葉國公治軍極嚴的。」

    他說的這個葉國公,乃是葉皇后的胞兄,葉家累世勳貴,葉皇后的哥哥也是個能人。如果瑤芳敢跟賀成章講,就會告訴他,上一世,葉國公平楚地之亂是立了大功的。曹忠跟著他混,只要不犯大錯,保不齊回來就是個百戶了,也算是走運。

    賀成章問了曹忠的駐地,又說等下給他送些衣物之類,曹忠連說不敢,說二郎已經給了。

    薑長煥只覺得血液一陣陣地往腦門兒上沖,等到賀成章和曹忠一來一往客氣了許久,最終以賀成章命人取了些盤費給他告終,薑長煥才緩了過來。自己心裡還奇怪:我如今怎麼這般緊張了?

    捧硯去取錢的空檔,薑長煥才得了空說:「大郎,總旗今番過來,不止是為了道別。他要往南邊去,必是要過湘州的,有什麼書信要捎帶的,還要勞煩於他。」曹忠接著說:「不敢說什麼勞煩,應該的。大郎有什麼要捎帶的,只管給我就是。」

    賀成章亦是憂慮書信不通,京城能知湘州的情形,是因為賀敬文是知府,與湘州城休戚相關,他的消息也算是公事。私家的書信,卻是沒辦法傳遞過去的。巧了曹忠要南下,正是求之不得。當下大喜:「還請二郎相陪總旗少歇。我這便去修書一封,如何?」

    曹忠瞅了薑長煥一眼,薑長煥有些開心——讓我幫忙招待客人,這是親疏有別啊!是不是,嗯?當即笑道:「大郎只管去,這裡有我。我看前面院子寬敞,可否借來一用?我在宮裡也習拳腳來,與總旗去練一趟。」

    賀成章道:「只管去。」相陪著他們到了庭院裡,等他們束了衣裳,開始活動筋骨,才腳步匆匆,往後面尋祖母和姐妹。

    麗芳正在跟羅老太太說著:「這姜二郎恁好的運氣,得到宮裡居住。」羅老太太也很感歎:「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瑤芳心裡想的卻是葉皇后:如今許多事情都變了,不知道那一件事會不會發生?事在楚地才平,那一次,吳貴妃生子並不如現在的早,她的兒子養到幾歲上,因是長 子,娘娘婚後十年有餘沒有生養出一個太子來,吳貴妃便以自己的兒子能穩坐太子之位,她便就些不大安份,很不想再向娘娘低頭了。

    巧了,皇帝家很少外出,這一回是吳貴妃攛掇著往老君觀裡去。從韓太后往下,有頭有臉兒的,都被皇帝發動了——雖然名義上是為了給太后祈福。一個做雜役的宦 官,告發中宮詛咒吳貴妃母子。吳貴妃消息靈便得很,抱著兒子跑去向皇帝哭訴,還搜了似是而非的鎮魘之物,皇帝震怒。

    彼時瑤芳已在 宮裡,身處事中,卻總覺得雲裡霧裡的看不清楚。以吳貴妃的腦子,縱然想得出這樣的計策,也難以執行得這般順暢。吳貴妃天生一根筋,誰都知道她不是好人,得 寵的宮人不曉得被她整垮了多少。手段還都是很直白,喊過來,一頓打,有時候還自己親自上手去撓人家的臉。可不管是不是她,都有人借機生事了。

    如今吳貴妃兒子也生出來了,也生了,會不會已經有人開始謀劃了呢?

    麗芳跟祖母說了一會兒話,覺得忒安靜了些,一斜眼,妹妹又在發呆了。麗芳皺一皺眉,心道,小姑娘家家的,多思多慮可不是一件好事兒。這是在擔心父母?還是在 想阿敏姐妹?麗芳也為彭家姐妹難過,不知道詛咒了彭知府多少回斷子絕孫。卻不想妹妹為彭家的事情傷神,推推妹妹:「想什麼呢?」

    「啊?沒什麼。」

    麗芳還要再問,小丫頭過來說大郎來了。麗芳看看祖母和妹妹,奇道:「這麼快就回來了?客人走了?」

    賀成章介面道:「還不曾走。曹忠升做了總旗,不日隨葉國公開拔,姜二郎求了娘娘,出來看他,順便讓他帶封家書過去。姜二郎也算有心,想到了咱們,拖了曹忠過來,好給咱們也捎封書信。我的意思,咱們各自些,撿頂要緊的寫出來,封作一封,拿油紙裹了,請他捎帶。」

    羅老太太扶著宋婆子手站了起來:「都去寫吧,哎,他們人呢?你就將他們扔在堂上啦?」

    「他們借了家裡的庭院練兩把手。姜二郎與咱們家熟些,我托了他。曹忠走後,他與咱們在京中就是守望相助,有些事情,總要有個開始。不要了耽誤時間了,你們寫完了,送到我書房,頂多三刻。」

    麗芳忙道:「知道了,我再安排人遞茶水,好多拖一陣兒。」說著,提著裙子走了。

    瑤芳也去寫信,時間緊張,統共就寫了一封,告訴賀敬文,半路上遇到了哥哥和祖母,一氣北上,並無不妥。現在正住在姐姐姐夫家裡,又見到了容閣老家的人,現在 全家商議了,閉門謝客,等父母歸來。特地另起了一頁紙,寫了賀平章一切都好,開始教他認字背簡單的詩了,也在設法聯絡韓燕娘的舅舅,給他報個平安。

    其實這幾個人說的內容都差不多,都是報喜不報憂,內容也大同小異,不消三刻,寫完了,都交到賀成章那裡封存。賀成章捏著包裹好的書信,往庭院裡看練拳腳的兩人。

    天氣正熱,兩人都出了一身的汗。胡媽媽得麗芳的吩咐,已經備了冰鎮的酸梅湯來,賀成章對薑長煥道:「喝慢些,別鬧肚子。」薑長煥道:「有得喝就好。哎,我們這一身的汗,有沒有洗漱的地方?」說著,對賀成章使了個眼色。

    賀成章會意,讓胡媽媽把兩人引到兩處,自己好跟薑長煥說話。姜長煥見四下無人,猶豫地問:「大郎,事關令妹,我有一事相商。能不能與我約定了,先前的事兒全不算數,是我犯渾。只求別在她及笄前就將她定了?」

    賀成章故意道:「那得看你的運氣了。我只是不攔你,可不敢輕許你。父母猶在,輪不到旁人做主。不過,萬一我妹子不小心遇著一個,她要樂意了,我可管不得。」 心裡卻是稀奇:宮裡水土就這般養人?這小子進去沒幾天,可有擔當多了,也敢將話講明瞭。難得的是,提出來的條件一點都不苛刻,讓你覺得答應了也沒什麼。在 船上的時候,薑長煥已經有所改變,到了眼下,態度這般地堅定,甚至還帶著一點從容,全不似初見時的緊張尷尬。賀成章覺得,這事兒有趣得緊。

    薑長煥有點傷感:「她是你親妹子,你自是應該疼她的。我也不要你向著我,只要正眼我看的能耐,如何?」

    賀成章帶點驚訝地看著他:「你越發有計較了。好!不過醜話說在前頭,我這妹子,自己是有計較的人,我怕管不得她太多。」

    薑長煥低聲道:「這就夠啦。」

    賀成章道:「你早這樣,哪有這些尷尬事?做什麼事情,都像讀書一樣的,你背了,就會,不背,就不會,練了,字就好看,不練,就難看。旁人都看在眼裡呢。」

    薑長煥臉上這才有了笑影:「好。」

    賀成章:……他是不是理解錯了?我沒答應把妹子給他吧?他笑個p!

    兩人擦了臉,賀成章將書信與送的盤費都給了曹忠,再三致謝,又親將這二人送了出去。臨別,薑長煥道:「過年前後,我興許還能出來,大郎……」賀成章道:「我總在京城,不會走,不住姐姐家,也會在這裡留一訊息。」

    薑長煥終於笑開了:「過陣子再會啦。」

    ————————————————————————————————

    薑長煥拜訪過了之後沒幾天,賀家新買的宅子也有了眉目,也是在月光胡同這裡。宅子與趙家是一樣的格局,也是三進。大約是京城初城的時候一同規劃的,這條胡同 裡的宅子佈局、大小都差不多。楚地之事,牽連甚廣,隨著齊閣老離京,已經有一些人開始被清算了,這是一家急著拿錢買命的人家,要價並不低。

    能有機會拿錢買命的,涉及的事情都不會太深,但是,想脫罪,代價也不會太小。這房價足比正常價格貴了三成。賀成章很要這宅子,卻又不想當冤大頭。遇著趙琪旬日放假歸來,聽說了此事,便教他:「這有何難?你到京之後,與那個錦衣衛的百戶,不是還有聯繫麼?」

    這兩個人身為讀書人,本該對錦衣衛很警惕,事實上,兩個人對錦衣衛的態度還是很微妙的。賀成章想的是:父母都不在,一家老弱婦孺,需要照顧。不能只靠著容 家,還得有自己的人脈。錦衣衛,真是看家護院不二法寶。巧了,一路上與林百戶等人處得不錯,於是在知道父母安好之後,他又置了一桌酒,很認真地謝了這些人 一次。時日雖短,倒也有一點往來。

    趙琪教小舅子:「可請錦衣衛出面了。這起子王八蛋!要不是他們在京裡說楚王很好楚王很好,湘州 何至於受難?現在還要耍詐訛錢?整不死他們!我對你說,寧願將這多出來的三成錢請錦衣衛吃酒,也不能便宜了這坑害湘州的混帳!」岳父岳母險些被害不說,自 家祖墳都在湘州,趙琪對楚王和為楚王說話的人,怨恨得緊。

    賀成章還有些猶豫:「這樣,好麼?」明擺著的相交,似乎不大好聽?

    趙琪冷笑道:「有什麼不好的?這樣,你去找林百戶,就說,他消息靈通,看這附近有沒有賣房子的,幫他留意一下。你姐夫要去翰林院,有心幫你,實抽不出空來,家裡再沒有旁的人好幫忙了,就請他好人做到底。也不叫他白出力,你治辦幾色禮物就是了。」

    讀書人流氓起來,連錦衣衛都脫不了他們的算計。

    賀成章也不是優柔寡斷的人,聽趙琪這樣說,肚裡一權衡:「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成,我這就給林百戶下帖子去。」

    趙琪道:「叫你姐姐治辦禮物吧,她對京城的風俗更熟些。老太太雖是京城人士,畢竟離這裡好些時候了,時俗上頭或許有變。」

    賀成章答應一聲,又趁機向趙琪討教些文章,第二天趙琪回翰林院,他便去尋林百戶。如此這般一說。林百戶笑道:「我沒看錯小老弟你。像你這般年紀,能耐得住性子,閉門讀書的,少。你有前途的。這事兒包在老哥哥身上了,你就等好兒吧!」

    賀成章道:「是月光胡同有一家人家,如此這般,我不想趁人之危,卻又不知道哪裡有旁的了。千萬別動他家。」

    林百戶搖頭道:「什麼都好,就是心太軟。」

    賀成章道:「不論在哪裡,還是不想生事的。」

    林百戶笑道:「欠我百味齋一桌酒席!」

    賀成章道:「成。」

    林百戶手段刁鑽,也不去尋宅子,派人去往月光胡同宅子裡看了看,發現這宅子很不錯。命手下一個小旗,帶了幾個人,圍著宅子轉了兩圈,是人都知道這家被錦衣衛 給盯上了。家裡人急急惶惶,就怕接了錦衣衛的駕帖,急著將宅子出手,好跑送禮跑門路。這時候再壓價,就十分划算了。

    最終由宋平這做老了事情的老管家出面,狠狠將價錢砍到了市價的七成。第二天就兌了銀子,將宅子盤了下來。麗芳怕晦氣,還要請僧道做場法事,被賀成章和趙琪給攔了下來。只得退而求其次,往老君觀求幾道符紙,還拿鹽在宅子四周灑了一回。

    賀成章沒要姐姐姐夫的錢,趙琪就做主,讓麗芳去訂了全套的家俱相贈。這個賀成章就沒有推辭了,道一聲謝,心裡有數,且記了姐夫這一份心意,送了趙琪一方端 硯。又去請林百戶到百味齋吃了一回酒,從林百戶那裡得到消息:穆從善運氣太差,遇到皇帝心情不好,下面的人飛快結案,判了遠謫。

    賀成章聽過便罷,也不跟家裡人提起,再讓她們鬧心。被羅老安人捉了去量了尺寸,便跑去與容七郎一道讀書,晚上還暫歇在姐姐家。

    等一切都安頓好了,一家人穿著新衣,搬進新居,也到了十月。

    冬至日,皇帝親自祭天,又頒賜了些冬衣給數得上號的人家。彼時葉國公已經南下,據說進展還算順利,但是楚地的局勢卻更複雜了。上一世,有楚王從中捏合(其實也是拖後腿),一些個有能耐的人,也在內耗。內耗不起,便有投誠,乃至於封侯的。

    這一世,叛軍頭領也有些見識,楚王不能用了,他們卻不能停手。楚王停手了能活命,他們就是死路一條了。反他娘!沒了楚王掣肘,最初兩個月道路沒好時,大軍沒 有開至,有些人已經成了氣候。譬如現在已經佔領了省城的匪首莫大,此君上一世是跟著官軍混的,最後還封了伯爵。這一世,大概是要上斷頭臺了的。

    然而湘州卻守得很好。賀敬文傻裡傻氣的,治下卻是最太平的,除了最初的慌亂,後來漸次平定。姜長煬於軍事上極有天份,有他在,圍剿、擊退了湘州境內的流匪。 本地士紳定下神來,也開始維持起秩序來。宗族鄉紳就是這樣的一個存在,治平的時候,他們擾亂社會治安。大亂的時候,他們倒是能幫助維持治安了。

    僵持的硬仗還沒開始打,葉國公開始清理週邊,捷報頻傳。皇帝開心,又想起了賀敬文的母親和子女都在京城,額外命也賜了冬衣給他們。麗芳是出嫁女,賞到賀家的 東西裡就沒有她的那一份了。她也不計較,樂呵呵地看著妹妹裁冬衣,還說:「做出來的新衣,也沒能穿出去。白可惜這麼好的衣裳了。」

    瑤芳笑道:「穿新衣,戴首飾,難道頂要緊的,不是為了自己舒坦?」

    「老太太才這麼想。」

    羅老太太道:「我老婆子也不這麼想。」

    自打搬進了新宅子,除了賀成章要讀書,其他人足不出戶,頂多是往趙宅裡串個門、容家有大事的時候下帖相邀。

    瑤芳也不與她們爭辯:「說不過你們,我去看二郎睡醒了沒有。」哪怕是冬天,賀平章這樣年紀的小孩子,有時候也想睡個午覺。很奇怪的,他們夏天中午,大人想休息的時候,卻極有精神——十分磨人。

    還沒走到門口,宋婆子就過來了:「老太太,太太的娘舅,有信兒了。」

    原來,賀家在設法找韓燕娘的舅舅,韓燕娘的舅舅也很擔心外甥女。賀家的動向與湘州聯繫在一起,並不是秘密,知道外甥女無恙,又聽說外甥女的兒女進京了,他要找人,就方便了。巧了賀成章也在托人找他,兩下就遇上了。

    韓燕娘的舅舅姓喬,名安南,又精明又實在的一個彆扭人。原本擔心外甥女填房受欺負,每到冬天就給外甥女兒一堆皮草好東西,還給韓燕娘送過兵器。暗示:我家外 甥女有人撐腰!今見賀家人好了,他又繃不住了,覺得以前是誤會了人家,又不好明說,派人送了許多皮草之外,又送了些關外的肥羊、野味來。又有給賀平章的許 多東西,份量都很足。

    弄得瑤芳都驚訝了:關外這麼寬裕了?還是他升官兒了?

    這猜測得也差不多,朝廷用兵楚地,不少地方的部伍都有調動,喬安南升做了副千戶即將南下。人不過京城,東西先給送了來。他的家眷卻要年後才能到。

    羅老太太也覺得東西有些多,喚瑤芳陪她去清點。家中瑣事,已由瑤芳接手,這回是覺得禮有些重,她怕有古怪,才要親自過去。給了來人賞錢,又問原因,來人只說:「我們千戶升了官兒啦。」將一個副字,給省了去。羅老太太這才安心。

    瑤芳心想,親戚升了官兒,也該道賀才是,抽身往賀成章的書房裡去,跟商議這件事情。

    賀成章已經看了信,見妹妹過來,將信順手推給妹妹。食指點點桌子,道:「也得收拾一下,縱不能給他們準備宅子,收拾些合用的東西也是應該的。柴米油鹽,他們怕是帶不來的。」

    瑤芳看一眼信,這才明白原因,將信輕輕放在桌上:「原來是這樣,也要給他們賀一賀,只可惜喬舅爺一時半會兒回不來,禮到了,也是一樣的。」

    手上的鐲子被桌上一本書阻了一下,瑤芳低頭一看,卻是個話本。嘖,瑤芳瞥了賀成章一眼。賀成章道:「容七管我借的。」

    「仔細先生說你帶壞了他。」

    賀成章笑道:「那倒不至於,他原本也看些的,他們家都會看。」

    瑤芳隨手一翻,鼻子一動:「他熏香?味兒不錯。」這香合得很不錯,比宮裡使的也不差了,說不定就是宮裡賜下的。

    賀成章道:「胡說,容閣老家最恨男兒塗脂抹粉。」

    瑤芳伸手從手裡捏出一張散發著香味兒書簽來,面無表情地看著哥哥。淡粉色的,寸半寬三寸長,畫著淡淡的溪山小圖,還題著一句「山水有佳音」的書簽。字兒還算眼熟,好像是容七的手筆。

    賀成章:=囗=!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6 04:40 PM

第76章 掃興的皇帝

    時間仿佛被凝固了。

    兄妹倆面無表情地看看書簽,再面無表情地對視,都覺得這個場面有點不知道拿什麼表情來面對好。

    好一陣兒,瑤芳語氣古怪地道:「哪個容七?男七還是女七?」借著書本子夾帶一類的事情,瑤芳自己的話本裡就寫過的。這可真是讓她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賀成章:……

    容家有兩個行七的,一個容二老爺的閨女容七娘容婧,一個是容閣老的兒子容七郎容薊。瑤芳原以為與哥哥相交的是七郎,借書的也是七郎,還擔心他帶壞七郎被容閣老埋怨。沒想到卻遇到一個比帶壞七郎還要糟一點的情況……跟七娘接上頭。

    其 時男女之大防,固然沒有嚴格到與陌生男子說句話就要動家法,卻也沒有開明到可私下傳遞東西的地步。越大些的家族,越是規矩些。賀、容兩家,雖說是「世 交」,離通家之好、肝膽相照還差得遠了。賀成章是到容家讀書去的,不是到人家家裡勾搭姑娘去的。瑤芳相信自己哥哥的人品,也很信任容七娘,然而面對此情此 景,也只有無語凝噎了。

    賀成章更冤!他壓根兒就不知道有這麼一回事兒!不管是男七還是女七!心裡打了好幾趟拳,賀成章才平靜了下來:「什麼男七女七?容家有幾個七郎?還有,這張書簽我根本就沒見過!也不是七郎的!不要亂想!」一瞬間,賀成章腦補的內容比他妹子多了無數倍。

    「……」到底是誰在亂想啊?

    瑤芳捏著書簽晃晃:「難道他家兄妹兩個寫的字兒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不成?我與七娘相處雖然不多,倒也交換過幾回字兒。」

    賀成章滿身上嘴都說不清楚了,推開了窗子:「這滿天的雪花兒,我冤吶!」

    「大寒天的要是不下雪,朝廷該著急了。」

    賀成章:……「我是真的不知道,你說,你哥哥是那樣的人麼?好好的書不讀,去勾搭宰相女兒?你當是‘落難公子中狀元,私定終身後花園’的話本兒吶?!」

    看賀成章這麼個著急的樣子,瑤芳倒有幾分信了,或許這就是個意外。容七郎借了書,容七娘聽說了,又跟她哥哥借去看,看的時候順手就夾了張書籤子忘了取。口上卻先不饒他:「這麼蠢的話本兒,我都不稀罕寫!不先中了狀元,誰看得起他呀?」

    賀成章再次無語。

    瑤芳正色道:「我只盼哥哥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才好。」

    賀成章緩過勁兒來了,沒好氣地道:「你自己也說了,不先中了狀元,誰看得起他?賈充沒打死韓壽,那是韓壽有個韓王祖宗,有個司徒曾祖,祖為太守、父是侍御史。九品官人法,他沒出娘胎前程就定了,我如何能比……」【1】

    一語未畢,瑤芳已繃不住了,笑得前仰後合:「哈哈哈哈,有你這麼埋汰自己的麼?,反正,你明白就好。」

    賀成章道:「父母猶在險境,一家子老弱婦孺,我再有那個心思,還有臉做人麼?男人丈夫,頂天立地,靠的是自己,攀裙帶算什麼本事?我沒那麼下作。」

    瑤芳見他急了,也不打斷,往榻上坐下,聽他說完,方道:「哪怕是七娘誤置書中,這東西已經到了這裡了,卻要有個穩妥的法子還回去才好。」

    賀 成章道:「還什麼還?生怕旁人不知道麼?你收起來,就當是你們相交時胡亂拿錯的,不就成了?反正不能擱我這裡。跟他們家也不要提,只當沒有這麼一回事兒。 打回京,我就沒見過她。憑她有心無心,她有心,我也應不起,她無心,就更不要拿這個去刺人家好姑娘了。原本沒什麼的,過了閒人的嘴,也要有什麼了,不 好!」

    瑤芳嘀咕道:「還怪了我了,我說了什麼了?你心裡有數兒就行了。」說著,拿著書籤子走了,回去放到自己妝匣盡裡面的格子裡。留賀成章鬱悶地望著書本氣了半天,發誓以後再也不借書給容薊看了。

    第二天,與容薊見了面兒,容薊還要再借書。賀成章便說:「原也沒有幾本的,他們出來的時候為了掩飾才帶的,到了京裡,也沒再重置舊業,也就沒了新書了。」

    容 薊試探地問:「沒有新的,拿舊的再看一回也解饞吶!我還想再看一回呢,難道你拿回去之後都不再看的?」說著,還揉了揉手臂——被七娘給掐的。那張書簽確是 七娘誤置的,書簽是她自己制的,最喜歡、用得最順手的一張,要用的時候一找,發現沒有了,細細一想,容七娘找書簽,臉都白了!事也不算個大事,畢竟不妥, 叫長輩知道了,也是要說的。

    賀成章果斷地道:「那些話本子,我都會寫,還有什麼值得看的?有那功夫,溫習話本,還不如溫習功課呢。扔箱子裡就是了,還看什麼?怎麼?你?」這是要讓他發現呢?還是希望他沒發現,想將書再要回去,悄悄拿回書簽來?

    容薊也有些躊躇,原本沒什麼的,要因此一事,少男少女起了尷尬的心思,反而不美。便不敢強要。決定回去再挨一回掐,然後領著妹妹去跟長輩坦白。口裡說:「大郎說的是。還是溫書吧,後年秋闈,可一定要中啊!」賀成章也含糊地應了。

    容薊看他的樣子,好像是知道書裡有書簽了,又怕他誤會,又怕他有別的心思,也是心不在焉。晚上回來就尋了妹妹,兄妹倆沒有辦法,結伴去找老夫人幫忙。

    容老夫人聽了,好氣又好笑,指著容七娘道:「你要看什麼話本子,縱京裡沒有,獨他們家有,跟他們家小娘子討來看就是了,怎麼從你哥哥那裡拿東西看?看完也不仔細,還失落了東西進去?」

    七娘囁嚅道:「我不是看得入迷,順手就……」

    容老夫人一擺手:「可長點兒心吧。算了,這也不是什麼大事兒。叫你哥哥去好好說說,討了來。就說,是旁人送他的,他順手夾進去了,現在人問他要,他拿不出來,請賀小郎給找一找。」

    容薊躊躇地道:「我看他那個樣子,像是看到了。他妹子與七娘也算是熟人,怕不認出筆跡來了?」

    容 老夫人笑道:「那又如何?你們想得太多了。這等事,只要你們自己不想左了,誰能拿捏得了你們?你們小的時候,就不給你們講什麼牛郎織女,就是這個緣故!偷 閨女衣裳的,那是好人麼?被偷了衣裳就要跟個賊過一輩子?那是腦子有病!賀小郎也不是惡人,品性也不壞。好好跟他說去。」

    容薊領命,次日一臉不好意思地對賀成章道:「有件事兒,還得麻煩大郎。就是,前兒那本書,你還得幫我捎來。旁人送了我一張書簽,我給夾裡頭了。他昨天到我那裡,沒見到書簽,以為我給弄丟了,可生了我的氣了。我把書房都找遍了,依舊沒有,多半還要著落在那本書上。」

    明顯地看到賀成章也舒了一口氣:「明天我就去翻一翻,將書簽給你帶回來。」

    容薊小聲道:「真是謝啦,我都沒法兒交差了,好兄弟!」說著便用力拍拍賀成章的肩膀,心道,要是他真能登科,不不不,只要中了舉人,想做我妹夫,也是可以的。

    等拿了書簽向容老夫人覆命,容老夫人笑道:「賀家人或許有種種古怪脾氣,人品卻還是過得去的。老的太強,知府太呆,幾個孩子卻教很不錯。」又撫慰七娘,不必將這等事過於放在心上,以後小心一些就是了。哪個大戶人家沒丟過東西呢?

    畢 竟有了這麼一回事兒,容七娘羞惱過後,難免也想一想這賀大郎有沒有認出她的筆跡來。看到書簽是怎麼想的,還書簽的時候又是個什麼心情?容二夫人亦知其事, 卻不跟女兒挑明,老夫人已經開導過了,她便只當不知道。免得重複提起,反成了女兒的心病。只回去與丈夫說了一回,容二老爺倒是開明:「賀小子我看也不壞, 只要他能上進,招來做女婿亦無不可。」

    容二夫人將丈夫一頓亂捶:「你這會兒又信口開河了!縱他人品不壞,兒女婚事,豈可戲言?且看看,他要真出息了,那就他吧。榜下捉婿難免遇到手快的,少年舉人,也是可以的。」

    賀成章就這麼進了容二夫人的候選女婿名單,也在容七娘心裡留了道不淺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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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 簽事件過後,兩處都消停了許久。賀成章老實讀書,瑤芳一直老實窩在家裡,每日帶著賀平章教他讀書識字。直到十一月裡,才接到從湘州輾轉而來的家書,信是賀 敬文的,洋洋灑灑寫了幾十頁,恨不得將湘州的事情都交待了,又恨不得將家裡的事情都安排好了。看得家人都很詫異:他什麼時候不做甩手掌櫃了?

    賀敬文的風格,向來是有事交給親娘/老婆去管。羅老太太還在呢,怎麼他還囉嗦了這許多?

    人家都以為是韓燕娘口述,逼著賀敬文執筆的,卻不知道這真是賀敬文寫的。他累月處理庶務,活把甩手掌櫃逼成了個碎嘴婆子。遷新居很好,緊閉門戶,不要生事,認真讀書,書坊不要開了,什麼生意買賣都不要做了,收租子就很好。喬親戚那裡,也要好好相待……

    瑤芳有些發愁:「回信要怎麼辦?」

    賀成章道:「還是想想喬親戚那裡怎麼回事吧?怎麼還沒來呢?多遠也該走到了。」

    瑤芳道:「莫非路上出了什麼意外?」

    賀成章將事情攬下:「交給我吧。」自然又是去尋林百戶那裡打探消息了。

    羅老太太亦知其事,對此頗有一點顧慮:「錦衣衛?怕不大好吧?」

    賀成章道:「阿婆放心,我有分寸的。」

    羅老太太也不過這麼一說,硬攔也是攔不下的。悶悶地說一句:「你們都大了。」又去房裡誦經去了。

    林百戶的消息來得極快,告知賀成章:「是那家有人病了,行走不得,並未動身。那裡醫藥又有些欠缺。」報了幾味缺的藥。

    賀成章謝了他,又托他幫忙捎帶些京城的藥材。林百戶也不刁難,痛快地幫他辦了。賀成章辦成此事,回來與祖母、妹妹提上一提,又說:「置辦年貨時,也辦一份子送過去,終歸是親戚。」

    瑤芳道:「成,反正也費不了什麼事兒。」左右是出錢。抵京的時候,宮裡賞賜的金銀並不算少。家裡也沒什麼交際上的花費,年節想送禮都沒地方送去,也就容家、羅家、賀成章的老師、林百戶,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賀成章多問了一句:「家裡錢還夠使?年底的租子該交上來了吧?到時候我去收去。」

    上輩子他就是被柳氏大雨天裡逼著去收租出了意外的,瑤芳心裡終有個疙瘩,不肯讓他再做這個事,說道:「哪用你自己去?讓本家送過來就是了,咱們管待他們吃酒。」

    賀成章道:「不是這麼個事兒,哪有自家的事情,不緊著看的?眼下還出不得紕漏。一年就這一回,不礙的。」

    瑤芳拗不過他,擔心地等了一整天,熬到他平安歸來,才放下心來。拿了租子,田裡交上來的柴米、雞鴨魚肉,分了一些往羅家、林百戶、喬家(依舊托了林百戶)送。容家的年禮就要備得用心些,也不用十分隆重,不必很往上貼,貼得太緊了,也會傷交情。

    諸般事務辦妥,趙琪也從翰林院那裡放假出來了,賀成章也不用讀書了,除了賀敬文夫婦,人口居然都湊齊了。趙琪笑道:「再過不一、二年,楚地事情平息了,就全了。今年岳父岳母雖不在京裡,勝在平安,已是最好的消息了,老太太不用很擔心。」

    羅老太太很給這進士孫女婿的面子,也極信服這讀書讀出名堂來的人,含笑道:「你說沒事,那一定是沒事的。」

    趙琪又問,要不要邀些街坊到趙宅去,請羅老太太也過去,一起打個牌、吃個酒。這樣賀家依舊是閉門謝客的,可以免除打擾,羅老太太過年的時候也有人解悶兒了。羅老太太猶豫地問:「不會鬧著你們吧?你還讀書呢。」

    趙琪與麗芳都說不會,麗芳還說:「不到我那裡打牌,您到哪裡呢?容家的牌局,也不好日日去的,去一回就行了。舅老爺那裡人那麼多,又太煩。」

    羅老太太最終被說服了。

    豈料還沒等過年,牌局還沒湊起來,宮裡又來了消息:娘娘因聽到湘州的消息,想起羅老太太來了,召她和她的孫女兒們進宮去說說話。

    ————————————————————————————————

    葉皇后這個時候召見並非心血來潮,而是盤算好了的。一過年,連著到燈節她都不得閒,見各種外命婦,又有各種慶典,她脫不開身。年前比較好,宮裡備年,她只負責指揮,自有專人去做。

    葉 國公從前線傳來的消息,說大軍已到湘州,發現湘州的治安還是非常不錯的,湘州的守衛也很能看。皇帝看了也高興,他的官員能幹、他家還有一心向著他的親戚。 預備著正旦的時候,連犒賞三軍一塊兒,將賀、薑都獎勵一回。唯一的不滿是對賀敬文的:心太軟,彭某棄民失地,當時就該拿問下獄才是。現在瘋了,倒省了他的 事了。

    還是姜長煥從中說:「知府就是太實誠了,小時候不懂事兒的時候還笑他來著,我是宗室,他非見面就念叨著叫我讀書。後來才明白,他就是這樣的人。」

    皇帝也笑了:「就是取他心誠。你這小子倒有趣,不誇自己父兄,怎麼誇起外人來了?」

    薑長煥瞪大了眼睛:「臣的父兄還用臣來誇?您還不都看在眼裡嗎?好得都不用誇了!」

    皇帝大笑,居然親昵地將他招過來放到膝頭坐著:「哎喲,你爹娘平素一定慣得你沒邊兒了!這麼招人喜歡,必會溺愛的。娘子可不要中了他的計,必要嚴管的。」

    葉皇后看了姜長煥好幾眼,心說,你這媳婦兒還沒娶上,就向著岳父了——

    直到前兩天,薑長煥等與葉皇后相處得更熟了些,才期期艾艾,問了一個問題:要怎麼扭轉別人對自己的不良印象,然後成功娶到喜歡的媳婦兒?薑長煥發誓,這個問題,他跟親娘都沒提過。可就是不知道為什麼,很想向葉皇后請教。

    葉皇后道:「你做得就不錯,記著了,跟聰明人打交道,永遠不想要空手套白狼,想得什麼,就要付出什麼。空手套白狼的,未必是聰明,卻是心存了騙意的。一個騙子,哼,還想要什麼好下場?」

    薑長煥一個哆嗦,心說,得虧我老實。

    現在他就這麼老實地給岳父謀起了福利來。葉皇后沒好氣地道:「前兩天還說,二郎不如先前肥壯了,是不是吃得不香、睡得不好。這會兒又說我疼他了,他都開始躥個兒了,自然要瘦些。我在家的時候,眼睜睜看著我弟弟從個矮冬瓜躥成了條細絲瓜,男孩子都這樣兒。」

    薑長煥故意問道:「真能玉樹臨風?」

    皇帝順後給他後腦勺來了一記:「胡說什麼呢?君子不重則不威,腰帶十圍才好!」

    薑長煥鄙視地給了他一個「莫驢我」的眼神兒,嘀咕道:「您也不胖。」聽說,婦人們不喜歡大胖子。

    皇帝大笑。

    葉 皇后看他這樣子,也不點破。這皇帝,還是更喜歡自己的兒子的,然而親生的太小,還沒辦法逗他開心。看完了親兒子,就過來尋侄兒開心呢,薑長煥最好不要因為 皇帝的另眼相看而驕縱,那樣就是作死了。不好叫皇帝跟姜長煥相處太久的!葉皇后當機立斷,對薑長煥道:「我有事與聖上商議,你去寫字,別說我慣壞了你。」

    姜長煥會意,退了下去,皇帝心裡就有些掃興。葉皇后卻說:「聖上,賀敬文的母親、女兒都在京裡,過了年事就多了,混在人堆子裡見一面,也談不上多重視。不如年前我單獨召了她們來,賞些東西?前頭正拼殺,後頭也要立個榜樣出來,如何?」

    這是正事,雖然很無聊,要立榜樣的事情自己心裡想著、默默做著,老婆居然也想到了還點破了,這就更沒意思了。皇帝起身道:「你看著辦。」抬腳出去辦他那一攤子事兒了。

    賀家就接到了葉皇后的通知。

    再 次進宮,羅老太太和麗芳已經很熟練了。讓瑤芳最開心的,莫過於在這次不是在韓太后那裡,而是直接到了葉皇后中宮裡去。這一天一大早,瑤芳就爬了起來,將衣 櫃打開,仔細挑選衣服。她不是命婦,自然要穿自己的衣服、戴自己的首飾。葉皇后喜歡自然一點,不那麼濃墨重彩地修飾的姑娘。

    可用賞下來的料子做的衣裳,快要年了,南方戰事也挺順利,要穿得鮮亮一些。娘娘其實挺喜歡鮮豔的顏色,只要不太花哨就行。首飾也不須插得滿頭才顯得隆重。自己如今年紀也不大,身量並沒有全長開,不必強作大姑娘的妝束。梳雙髻、帶纓絡圈兒,上些淡妝即可。

    親自動手打扮了一回,綠萼和青竹要幫忙都被她推開了。待妝束停當,綠萼撫著心口,呆呆地道:「姐兒,你這是……」要迷死人吶!

    瑤芳嫣然一笑:「我心情好。」

    這份好心情持續的時間並不短。

    到了中宮,忍著激動行過了禮,祖孫三人皆得賜坐。瑤芳坐穩,抬起頭來,一雙眼睛亮晶晶地看著葉皇后。葉皇后也笑著望她:「二姑娘真是令我見而忘憂。」皇后見過的小姑娘也不算少了,得體的也有一些,然而單憑一身打扮就讓她覺得樣樣合意的,這還是頭一份兒。

    瑤芳眼睛微彎:「要見娘娘,怎麼能不讓人見著我就開心呢?」她倒是一點也不怯場。仲嬤嬤想要說什麼,看她一臉的歡欣,忽地不想攔著了:這麼個人兒,看著就覺得世間一片美好。

    葉皇后也很開心,笑道:「那你心想事成了,我見到你就很開心。」又問瑤芳在家裡都做些什麼。

    瑤芳道:「也給阿婆管家搭把手兒,也教弟弟識些字,自己也看看書。」

    葉皇后因問何書。

    瑤芳道:「讀些經史,還看些典章律令。」

    葉皇后贊道:「該當如此!」

    瑤芳心頭一暖,當年娘娘就是這樣說的,也有心教她,然而她們沒有那麼多的精力放到讀書上頭,只能東一鱗西半爪地學,葉皇后想到哪些要緊的,就揀著要緊的講,學得並不連貫。

    羅 老太太和麗芳見瑤芳與皇后投緣,也都靜聽著葉皇后不斷提問,乃至於兩人討論了起來。列女傳裡,葉皇后極贊冼夫人,瑤芳亦說:「妻未必不如夫。」兩人說得投 機,葉皇后誇獎瑤芳一路從湘州逃出來報信之功,瑤芳大方地道:「必有人能做得比我更好,不過她們沒這機會罷。嗯,這樣大災的機會,還是不要有了,有旁的機 會也行。」

    葉皇后笑了,問道:「說到湘州,姜二郎還在這裡,可惜你們都很大了,唉……」徵詢羅老太太的意見,要不要他們見一面。

    羅老太太道:「但憑娘娘作主。」

    葉皇后又問瑤芳,瑤芳想了一想,道:「娘娘跟前,我又何必矯情呢?自從遇到哥哥,我就沒見過他了,看一眼他如今什麼模樣,也不枉一路同舟共濟,心裡也算對簡娘子有交待了。中宮殿內,又有什麼好說嘴的?」

    葉皇后笑道:「痛快。」

    這才命薑長煥過來。

    麗芳一看薑長煥,大吃一驚:「嗐,長俊了。」

    姜正源是個端正人,簡氏更是個美人兒,兩個兒子都沒有長歪,只是薑長煬已經長成,很是俊美。相較之下,哥哥玉樹臨風,弟弟冬瓜趴地,麗芳不免覺得這薑長煥肥壯團胖,是做母親希望養成的小男孩,卻不是少女喜歡的俏郎君。

    如今薑長煥卻有點脫胎換骨的味道,人也瘦了,也高了,漸漸跟薑長煬有點像了——到底是兄弟。只是姜長煬生得溫潤如玉暖人心,薑長煥卻帶一點驕縱飛揚的無賴氣質。麗芳此時,還不知道薑長煬在湘州做過什麼嚇人的事,只是惋惜——要是這弟弟的性子像哥哥,可就好了。

    薑長煥臉紅了,很紅。一看瑤芳就是精心打扮的,雖然知道面見娘娘的人都會用心打扮,他還是忍不住給自己一個幻想:也許,也有要見我的緣故呢?

    瑤芳心裡坦蕩,大大方方看他一眼,便對葉皇后道:「人看到啦,娘娘真會調教人。」上輩子兩個孩子,都經娘娘的手,也沒什麼兄弟鬩牆,也沒什麼小心眼兒地合起來算計不該算計的事兒。想了想,又添了一句:「嗯,其實聽說他住娘娘這兒,我就很放心了。」

    【這般口氣,倒好像陪了我許久的人,這麼老氣橫秋的,二郎得哭了吧?】葉皇后很沒良心地笑了,一看薑長煥一臉的憋屈,她終於笑出了聲來。

    皇后一笑,大家都得跟著笑,除了薑長煥。他看著瑤芳低頭掩口,留給他一個秀美的側顏,心裡又甜又美,還帶著一股子愁——我真的不小了啊!

    瑤芳正笑著,便聽到一聲:「什麼事情這麼開心?」她倏地僵硬了。

    皇帝。

    死鬼。

    被她弄死的死鬼皇帝,活生生地從門口過來了。

    真是會掃興!

    作者有話要說:【1】感興趣的同學可以去查一下韓壽的出身,據說是戰國時韓王室的後裔。確定是曹魏時期司徒、南鄉亭侯韓暨的曾孫。他爺爺是南陽太守,爹是侍御史。堂伯是新城太守,叔叔是益州刺史。曹晉的九品中正制不用我多介紹了吧?門閥的起源時期。

    所以賈充一看這小夥樣子還行,閨女又喜歡,就答應了。要換個王二麻子來試試,不打死才怪!

    所以說啊,不是鸚鵡就不要調戲空姐。(鸚鵡調戲空姐,乘客跟著學,空姐把倆都扔出飛機了,鸚鵡一拍翅膀飛走了,乘客就自由落體了。鸚鵡說:小樣,沒想到吧,爺會飛。)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6 04:42 PM

第77章 利用被利用

    相對於這個職業來說,當今這位元和天子的長相並不令人討厭。他既沒有長著嚇人的雙瞳,也沒有手長過膝以致體型類猿,更沒有耳垂至肩稀奇古怪。元和帝今年二十五歲,五官端正,長期浸淫在權利之中,自然帶著上位者的氣勢與一絲無世事的淡漠不在乎。

    元和帝因是先帝長子,打從開蒙開始,所有師傅都是當世大儒,大儒們沒能開闊他的心胸、扳正他的腦筋,卻讓他的外表沾了點斯文氣。他還習過一點點粗淺的武藝,雖然現在有點懶,不似先帝在世時那般用功練習了,倒是沒讓他變成個胖子。

    年輕,尊貴,富有,健康,甚至還有點俊美。確實是許多女子喜歡的樣子,瑤芳初入宮廷的時候,也覺得他是個很好的男子。尤其他還是皇帝,做他的妾,也談不上不體面。宮裡頭有一陣子,爭得實在是厲害。現在,他還在處於一種被爭的狀態裡。

    瑤芳卻知道,隨著歲月的流逝,哪怕他還沒有變老,等到而立之年,連剛入宮的小宮女,都沒有那麼天真了——這個皇帝太難伺候了。到了他三十歲上,已經獲得了 「冷落皇后數載、幽死兩個一度有寵的宮妃、貶了三個嬪、生氣時失手弄死了一個宮妃、不小心毀了另一個的容、杖責過上百宮人」的成就。他還真不是故意的,他 就是這麼隨心所欲。都當皇帝了,國家大事不能太意氣用事,還不興生活裡任任性?反正不管前朝還是後宮,都沒人比他聰明,活該被他玩弄於股掌之上。

    瑤芳上輩子沒被韓太后怎麼樣,倒是在他手裡吃過幾回暗虧。都是因為這皇帝看她跟皇后關係太好,故意刁難的。葉皇后被誣魘鎮的時候,瑤芳自然是要去代為申訴求 情的。元和帝晾了她半天,這也沒什麼,反正是人都知道她跟葉皇后好,跪一跪也沒啥,元和帝的兒子被人咒了,這份心情她理解。讓她不能忍的是,她在涼地磚上 跪了個半時辰,兩條腿差點兒就廢了,人在瀕臨昏死的邊緣,元和帝來了,高高地站著,問她:「她不過是見你年輕貌美、心地單純,利用你奪吳氏之寵而已,你這 般為她鞠躬盡瘁,值得麼?不生氣?不想看她的下場?」

    瑤芳一口氣沒提上來,差點被他給噎死。後來元和帝故意抬著她們母子跟中宮母 子打擂臺的時候,瑤芳越想越恨,就下手把這貨給弄死了——你說得沒錯,利用人的人,就得沒好下場!現在想來,瑤芳忒感激賀敬文,哪怕上輩子死得早,他也是 個認死理兒的貨,做了他的女兒,或多或少受了些影響,譬如說:士人不可辱。哪怕落魄了,瑤芳骨子裡還是個士人之女,自幼養成的自尊還在。士為知己者死,良 臣擇主而事。什麼利用不利用!

    娘娘什麼都好,人好、人品好、腦子清楚,唯一的不好就是丈夫是個王八蛋!利用你娘!反正娘娘回宮之 後頭一件事兒就是宣了御醫給她看腿,然後才匆匆去整頓宮人。這世上總有一些人,自己蠢,就以為世上沒有聰明人,自己自私涼薄,便以為世上沒有無私與真情。 懦夫眼裡沒有英雄,自己做不到,就以為別人也跟他們一樣膽怯陰暗。可悲可笑!

    「妾不敢妄度聖意。娘娘的好結果,我就看。不好的,我陪著。」

    好賴她這一爭,總是讓皇帝有了見葉皇后的欲望——你從哪裡找來這樣一朵大奇葩?也不知道葉皇后說了什麼,反正這事兒就消了。後來查出來,是禦馬監的李太監 自作主張,妄想以此扳倒皇后,賣吳貴妃和皇長子一個好兒,以圖後報。葉皇后當時就冷笑了一句:「這才是想搏個擁立之功呢。」

    就這一句話,不但李太監被元和帝剮了,吳貴妃與皇長子也漸失寵愛,元和帝對吳貴妃猶有一點舊情,卻從此不想見長子了。等葉皇后生下兒子,皇長子就徹底與東宮無緣了。

    這個自以為很聰明、也搓磨死不少人的皇帝,有時候他的思維也極好控制。從此葉皇后與瑤芳更成了一個整體,奇異地,元和帝就喜歡往她倆中間湊,也不知道他存的 是個什麼心。大概齊是跟葉皇后較上了勁,又或者是覺得瑤芳這樣「別人的忠臣」特別帶感,想給扯到他自己這邊兒來。就跟看到別人家老婆人又好看能力又強,對 老公還特別好,就想搶過來一樣。從此惹來無數的麻煩,想想都讓人恨不得掐死這傢伙!

    完全不知道這傢伙哪裡來的自信,以為被他搓磨得久了,就會被他馴服。他似乎忘了,他面對的是活生生的人。

    瑤芳一直以為,這傢伙能坐穩江山,真是歷代先帝積了大德!

    現在這個積了祖宗十八代德的人,就這麼堂而皇之地出現在了她的面前。

    ————————————————————————————————

    叩拜起身,足尖滑過腳下的地毯,身形猶如一道遊魚,瑤芳又往羅老太太身後藏了一點點。兇手在受害者面前,一點也不緊張,只是為了表現得像一個正常的小少女。 普通女孩子初次在這種場合裡,應該是羞澀的、膽怯的。瑤芳也沒興趣引起元和帝的注意,這個男人很麻煩!她過來看看娘娘就好了,沒必要跟個難伺候的主兒培養 什麼感情。她上輩子倒是想來著,把這兩口子伺候得好好的,結果,好麼,真是不提也罷。

    上輩子動手的時候,心裡不是沒有緊張,事成 之後,也早就做好了赴了的準備,只是要跟娘娘坦白了才好。沒想到一找到娘娘,沒等她要去死,娘娘就開始著手善手了。接下來就是一通忙,人一旦忙了,就不會 想很多,忙完了,原本關心的事情也就過去了。到了後來,就把這一茬給深埋了,再也不提這事兒了。

    元和帝並非處心積慮,特意要過來的。今天已經封璽了,除緊急的軍國要務,旁的事兒都要暫時放到一邊兒,他很閑。先去看了看吳貴妃所出的兒子。

    這小孩子被吳貴妃當眼珠子一樣地護著,養得「肥壯可愛」。卻因母親太護著了,到現在連站都站不起來,更不要說走路了。小孩子學走路,跌跤是難免的,吳貴妃就 是捨不得。打這孩子學會爬開始,一爬,吳貴妃就命人將他抱起,叫乳母餵奶。就因為兒子爬兩下就翻了個四腳朝天,吳貴妃心疼了。爬著翻個個兒都心疼,何況走 路跌跤?

    吳貴妃的口頭禪乃是:「長大了自然就會了,何必現在受這個罪?」

    是以孩子雖然養得肥壯,走不會走,爬也爬不好。難得皇帝看吳貴妃這個樣子,也有點心疼,也順著她,總以為孩子到了六、七歲上,出閣讀書了,自然有師傅教著。宮裡夭折了不少嬰兒,這一個,小時候看護得仔細些,總是沒有壞處的。

    既是這樣嬌養著的,這孩子就不大靈活,脾氣也不大好,平常就呆,生氣的時候顯得脾氣很壞,跺腳——雖然沒什麼份量,打人——雖然沒什麼手勁兒。倒還沒有跟親 爹動過手,終究不大會討皇帝喜歡。因為是寵愛的妃子所生的兒子,元和帝也不討厭他就是了。相較總是惹事生非的王才人、默默無聞的張麗嬪,吳貴妃總是討喜 的,那兩個女人的兒子,自然不如她的兒子得元和帝喜歡。

    元和帝逗了一刻鐘,發現兒子還不會叫爹,只會咿呀,漸漸覺得有些乏味。將 一個孩子,從什麼都不會的嬰兒帶大,還要養得討人喜歡,本身就是一件很乏味又耗時耗力的工作,元和帝顯然不具備這樣的素養。這麼丁點兒大,什麼時候能夠長 好?元和帝頭疼了,一頭疼,就不想在這裡玩了,這個時候就想起薑長煥的好處來了。

    已經長得挺大的半大小子了,還很識趣,出身也不錯。元和帝囑咐吳貴妃幾句帶好孩子,教孩子說話之類的話,便說:「我還有事,你好生教著他。」

    吳貴妃知道,旁的時候可以胡攪蠻纏,完全沒問題。一旦元和帝說「有事」,那就不能再吵鬧,強行撒嬌,只會招他厭惡。便作依依不捨狀,又抱起兒子來,左手托著兒子,右手拿著兒子的手跟元和帝招手:「你說,爹爹要常過來看旭兒和娘啊。」

    元和帝看著兒子嚴肅的臉,再年吳貴妃帶點撒嬌的樣子,傾身在兒子額頭印上一吻,又飛快點了一下吳貴妃的粉頰,笑著出了吳貴妃的翊坤宮。吳貴妃的笑容持續到元 和帝出了門兒,飛快地命自己的心腹宦官:「去,看看聖上到哪個小妖精那裡了!都封璽了,還有事兒,哄鬼呢!要叫我知道是哪個小妖精,看我弄不死她!」

    元和帝也知道吳貴妃那點嫉妒的小心思,不但不怒,反而有些好笑:這小女子,就是這樣可愛。

    可愛也沒能留住他,抬腳上了步輦,一氣回到了弘德殿,發現薑長煥並不在這裡看書。問了宦官,宦官答道:「今天娘娘召見湘州知府家眷,想起他們與二郎有些淵源,故而叫二郎去見上一面。」元和帝這才想起來,這事兒還是他答應了的,又轉到了葉皇后這裡。

    他過來既非是為了賀家女眷,自然不會放很多注意力在這上頭。匆匆一眼掃過,只見眼前有三個生人。打頭的那一個頭髮花白,微有些佝僂的老婦人,應該是賀敬文的 母親了。老婦人身後,略靠前一些,是個作少婦打扮的人,略一想,就想明白這是趙琪的妻子、賀敬文的長女。再略靠後一點,是個還沒長成的小姑娘,衣著打扮倒 是得體大方,只低垂著頭,看不清面目,這個當是賀敬文的次女了。

    元和帝的好奇心並不很強,至少對一個素未謀面的小姑娘的長相的好 奇心不大強。也不好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兒,強叫人抬起頭來給他看。著力在羅老太太這裡,問了她幾句話,譬如家中生活之類。羅老太太頭回面聖,又有點激動了, 好在話說得還算清楚,答曰一直在家閉門謝客,等兒子回來。

    元和帝和氣地道:「不用到明年這個時候,就該回來啦。」

    瑤芳心說,你別逗了,一年能拿下來,你就燒了高香了。莫大可不是一般人,上輩子你靠著他和葉國公倆人兒,還跟楚王那裡磕了好幾年,現在薑長煬不跟楚王混了,莫大也不跟你混了啊!沒個兩年,拿不下來。好在湘州穩固,不在敵佔區,大家都還平安。

    羅老太太自然要謝聖恩。元和帝又略誇趙琪幾句,麗芳亦謝恩。又說瑤芳這一路也很辛苦,瑤芳就著低頭的樣子,再一福禮,謝他誇獎,只說他謬贊,餘者一個字也不多提。元和帝一時覺得這聲音聽起來舒服,又不好逗著她多說話,轉跟葉皇后說:「枯坐無聊,就想起二郎來啦。」

    又跟薑長煥說話,將羅老太太祖孫三個且放到一邊。

    時光仿佛倒退了二十年,大家都還在。瑤芳還跟娘娘一處,應付著皇帝。後來有了兒子們,也是這麼配合來的。再一看薑長煥,發現他也是配合著娘娘跟這位聖上說話呢。

    元和帝說著便說到了吳貴妃的兒子:「倒有一副淘氣的脾氣。二郎小時候也這樣?」

    葉皇后道:「男兒郎,小時候脾氣沉穩也有,淘氣也有,都不算什麼,長大了,教好了也就是了。」

    薑長煥就說:「臣小時候還行。早管晚管的,人一輩子挨的打一定是有個總數的。小時候多挨點兒,大了就小挨點兒,我現在就挨得少了。」

    元和帝笑道:「那你小時候,一定是淘氣的。」

    薑長煥道:「那現在一定是好脾氣的,對吧?」將帝后都逗笑了。

    瑤芳聽了,不由樂了。還真像。

    薑長煥看她笑,也傻笑了起來。瑤芳心裡翻了個白眼,不好再逗他,免得他在御前做出不大得體的事情來。薑長煥又看了一陣兒,見她一動也不動,便覺有些無趣。繼續附和著葉皇后,將元和帝哄得開心。

    說了幾句,葉皇后又問羅老太太:「二郎更小些的時候,也是在湘州的,老人家是親眼見過的,他可淘氣?」

    羅老太太道:「也得看會不會淘氣,有的孩子就可愛,有的孩子就煩人。小郎君得帝后青眼,那就是會淘氣的。」

    說了幾句,吳貴妃那兒又來人請,說是孩子想元和帝了。元和帝擺擺手:「你們說話吧。」抬腳他又走了。走得忒快。

    他一走,羅老太太又尷尬了一點,皇帝這樣可真不太好。麗芳的臉上已經有一點義憤了,掐了一把大腿又忍住了。

    唯葉皇后沒事人一般,又頒了些賞賜。仲嬤嬤湊趣兒道:「恭喜,這是過年例賜之外的,得這個的人可不多。」

    葉皇后想了想,命薑長煥:「你在我跟前,就當一回差吧,替我送老人家到門口兒。」

    薑長煥巴不得這一聲兒,一路送到老太太上了轎子,又看麗芳上轎子。轎夫壓下了轎子,麗芳站在轎子前,忍不住對他道:「你小子倒機靈,可把心眼兒放正了。」薑 長煥如今脾氣好了許多,被這樣說也不惱,微笑道:「心眼兒放不正,就不算是真機靈。」惹得麗芳多看了他好幾眼,好像才發現一樣地說:「嗐,你比上回又長高 了些呢。」

    說完,又不上轎,先把妹子塞了進去,自己才對薑長煥道:「過年了,你要得了假出來,到家裡來坐坐,我叫他們備些南方吃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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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場謹見,羅老太太祖孫三人是十分滿意的,瑤芳略有不滿,也因礙眼的中途離場而減輕了許多。薑長煥見到了瑤芳,又在麗芳那裡搏了些好感,也很滿意。葉皇后見羅老太太一家本份,更覺瑤芳合意。至於那中途來了又被吳貴妃釣走的元和帝,還真沒什麼人在意。

    回到家裡,卻見門口又有兩乘小轎,宋婆子上前詢問,知道是羅二奶奶來了。羅郎中家到今年秋天人口終於多得住不下了,除了長子依舊在老宅居住,其餘幾個兒子都 各想辦法搬出來。羅二奶奶會持家,在離雞爪胡同略遠些的地方買了所小房子,全家都搬了過去。她原本就會奉承姑媽羅老太太,自打羅老太太又來了京裡,且不總 見客,每逢節日,她總是要跑這一回的。

    羅老太太也不想娘家沒一個人兒上前,對羅二奶奶的到來,也是歡迎。每每手裡好漏些銀錢給羅二奶奶。上回裁冬衣,就順手給了羅二奶奶一塊料子。雖不是宮裡賜下來的,也是京裡有名的鋪子出的。羅二奶奶自己也沒捨得穿,給了要說親的閨女裁了一身新衣。

    今天她又來了。說是先來拜個早年,她娘家略有點門路,能弄到南邊來的鮮魚,今年送了四尾四腮鱸魚來。羅老太太在轎子裡說:「堵在門口不成話,都進去再說。」

    羅二奶奶帶來的兩個人,搬一隻水缸,裡頭養著四尾魚,都還是活的——十分難得。羅老太太微笑道:「你有心了。」麗芳也笑著說:「別說在京裡了,就是在南邊 兒,這也不大好弄到手,大冬天了,還是活的。」羅二奶奶笑道:「也就只有這點子東西能拿出手了,以往都是姑太太疼我,我總要有些孝敬不是?」又問是不是去 宮裡了,真是特別羨慕云云。

    奉承得羅老太太通體舒泰,狠一狠心,將宮裡賞的匣子打開,取了兩隻小金元寶給羅二奶奶:「拿去給小子們,討個好彩頭。」羅二奶奶一面收了,一面笑道:「我這來送禮的,偏又得了姑媽的東西了。」

    又說自己長這麼大,只看過宮牆,不知道娘娘和聖上都是怎生威嚴模樣,還是姑媽有福。羅老太太便說娘娘如何端莊,聖上威嚴又和氣等等。說著說著,便八卦了起 來。羅二奶奶又說一些她知道的傳聞,譬如:「聽說,宮裡如今不大太平,吳貴妃得聖寵,可偏叫個不得寵的王才人搶了兒子的先兒……」

    羅老太太道:「聖上是喜歡吳貴妃的兒子的。」忍著沒把今天的事情說出來。

    羅二奶奶見有人挎,又說了起來:「這王才人也是,聽說也是個美人兒,就是腦子不大好使。姑媽這回沒見過她吧?摸估著過年領宴,您也見不大著她了,她呀,說是太多嘴,說了些不該說的話。」

    麗芳道:「是的是的,這個我知道,說是要向娘娘效忠?」

    羅二奶奶神秘一笑,道:「我說的可不是這樣的消息,我這消息啊,外頭閣老們都未必能知道。她呀,傳說生完了孩子就曾向聖上進言~說楚王要謀,還說啊,那個湘州薑千戶家的大兒子會附逆。」

    「噗——」瑤芳一口茶水噴了出來。

    羅二奶奶忙說:「別嗆著別嗆著,你也覺得逗吧?怎麼會啊?國公爺傳來的消息,那位元小郎君,可是忠誠,又有能耐,哪家閨女能得這樣的夫婿,是幾世修來的福氣吶!這王才人,偏胡說八道,活該她失了聖心。要不是還有個兒子,她這日子呀,可難嘍!」

    自古文無第一,美人亦如是。有些話,老婆能說,小老婆就不能說,何況還是不得寵的小老婆,哪怕你說得是對的,還是招人厭。何況還說得不全對?

    麗芳道:「還好,娘娘寬宏大量。」

    羅二奶奶道:「哎喲我的大姑奶奶,可不是麼,她還是不肯消停。前陣兒張麗嬪不是也生了麼?娘娘護持著,麗嬪這才妥妥生了個兒子。王才人也不知道怎麼想的,跟 麗嬪說——吳貴妃得寵,娘娘這是要人分了貴妃的寵,是在利用麗嬪呢。麗嬪只想安心過日子,聽了這話,嚇得都病了,可不就叫娘娘知道了?」

    瑤芳冷笑道:「宮人兩千,千里挑一,還有兩個人尖子呢,且得一選。娘娘就‘挑中’了她。吳貴妃氣焰正盛,年紀又漸長,脾氣愈發暴躁起來,宮人生得美的,頗有 幾個遭她的毒手。哪怕是利用,也是救了她一命。有什麼值與不值?娘娘從不缺人‘利用’,這世上多的是求‘被利用’卻不得其門而入,恨不能插了草標賣身的。 何必說得跟誰逼良為娼似的?!麗嬪也是,嚇什麼嚇?還是心裡有鬼。」

    羅二奶奶道:「可不就是這麼個理兒?!」

    幾人又說一回,瑤芳不免為葉皇后擔心了起來:有了這麼一個王才人在,不曉得又要生出什麼事兒來。王才人看似愚蠢,殺傷力卻是不小,她是長子的生母。蠢人有時候比聰明人還難纏,你知道聰明人有多聰明,卻鮮能想像得出來蠢貨會犯什麼樣的蠢、在什麼樣的時候壞事兒。

    看來,薑長煥出來的時候,得設法通過他給娘娘提個醒了。

    作者有話要說:皇帝有點聰明過頭了。他其實未必全是這個意思,還有一點道明寺式的「這就是你們平民的友誼啊?」的惡作劇,他就是故意的。(我好像暴露年齡了……

    未必是要真的廢後,也知道老婆不是那麼究竟被搞掉的,他就借機敲打敲打,順手拿跟老婆關係好的人找個樂子。已經不太胖的二胖,再接再勵。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6 04:53 PM

第78章 徒勞的爭鬥

    這消息委實新鮮,祖孫三人聽羅二奶奶講了一回王才人胡亂進言失寵,拿兒子跟吳貴妃的兒子爭寵的事情,都很關注。羅二奶奶又說了些皇子的事情,道是 娘娘對張麗嬪的兒子格外照顧些:「也是,王才人太招人厭,連帶著兒子受累,吳貴妃是得寵,聖上雖喜歡她兒子,可誰叫生得晚了呢?還是麗嬪老實些,做娘的老 實明白事兒,兒女也受益……」

    真是難為她能將這些事情說得如此明白。這些事兒,明眼人一看即明,然而世上大多數人還是不那麼明白的。一個消息不靈通,就能卡死許多人的判斷。

    麗芳很感興趣消息的來源,也沒能從羅二奶奶口裡問出來。再問下去就有些不識趣了,麗芳只得住口,轉而探聽更多的內幕。誰還沒點壓箱底的本事呢?別窮問到底,下回還能再跟羅二奶奶打聽些消息。

    瑤芳卻很擔心,王才人的一些消息,連容閣老家都不知道,至少沒聽容七娘姐妹幾個提起,羅二奶奶又從何得知?羅二奶奶知道了還跑到自己家裡來講,雖是好心,卻 未必會辦成好事。這裡面看似後宮爭寵,其實是涉及立儲之事。在娘娘沒生出板上釘釘的太子之前,這立儲的事兒,且有的鬧呢。以前就是,不知道折進去多少人。 又有一干搶著要挨廷杖的,把局面攪得更亂了。

    她爹已經是正四品的知府了,舉人出身,要做到封疆大吏是千難萬難,反正她是沒聽說過的。最好的不過是調到京裡,給他一個差不多品級的中樞官職,一氣熬資格熬到休致。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如果是這樣,以後少不得要與京城的人打交道。更重要的是,要主動或是被動地摻和進立儲這件事情裡面來。羅家是賀家的親戚,打探了這等宮闈秘辛,又跑過來說三 說四。賀敬文又是個呆子,只會一條道走到黑。眼下未必是有人設套,可等到爭得頭破血流的時候,賣消息的被挖了出來,順藤摸瓜,借他來傷容閣老,賀敬文的腦 子,是絕計躲不過的。支使親戚窺伺宮闈,不管賀敬文做什麼,都顯得那麼地投機鑽營。元和帝只會覺得被打了臉,到時候賀敬文在他心裡跟楚王就是一樣一樣的、 恨不得掐死了賬的人物了。

    這是最壞的一種情況。如果是旁人,瑤芳還不擔心,可遇上了元和帝,你永遠不知道他腦子裡已經編排出了多少話本!因為他自己很多時候也會做一些彎彎繞繞的事情,偏不直接說,就以為旁人做什麼事都有其陰暗目的。

    連老太太都放鬆了警惕,聽得津津有味兒,也不斥責什麼打聽宮裡的事不好一類,瑤芳只得做一回惡人,先給羅二奶奶提個醒兒。眼見添了兩次茶,老太太臉上已經有 些困倦之色了,羅二奶奶也從興奮高昂,說到了漸漸平靜,眼睛也不發光了。瑤芳才不輕不重地道:「區區一個不得寵的才人,是掀不起風浪的,只因為搶先生了個 兒子。皇長子呢,貴妃的兒子卻又有聖寵,中宮仍舊年輕,再生一個兒子來……」

    羅老太太掩口打了個哈欠道:「是啊,這爭……」哈欠打到一半兒,被瑤芳用別有深意的目光一刺,瞬間就醒了過來。

    羅二奶奶也跟著笑:「是啊,爭……」

    「噤聲!」羅老太太忽然變了顏色,「這種話兒,也是你好說的?平日裡說點子趣事就是了,往後跟皇子有關的話兒,可不要亂說了。咱們只要本份過日子就好。你們家二哥兒好容易中了舉人,還沒謀上官兒?做了官,就更要小心。別沾這樣的事情。」

    羅二奶奶見老太太突然變了臉,一琢磨,也有點回過味兒來了,口上還說:「不能夠吧?」

    瑤芳道:「小心沒有過頭的。古語說,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伯母從誰那裡得的消息,人可靠?不會告訴旁人您從他那兒買了信兒吧?舅老爺在部裡做官兒,這萬一……」

    沒說完的話才是最能嚇人的,羅二奶奶也不笑了,也不賣弄自己的消息了。喃喃地道:「這不能夠吧?」

    瑤芳道:「不能夠自然是最好的。就怕萬一兩邊兒打架,扯出這麼個人來。碰上哪位貴人心情不好,要窮治。聖上是絕對不喜歡有人將後宮的事情往外傳的。」傳頌他的聖明可以,說他家小老婆打架爭家產,那就絕對不可以。

    羅二奶奶低頭不語。瑤芳索性說得更明白一些:「有消息是好事兒,只要別叫人抓著了把柄,您能瞞得過錦衣衛就成。」

    羅二奶奶對瑤芳這個小姑娘,並沒有多麼重視的,只當她小孩子家裝大人,說話用力過猛,是在危言聳聽。羅老太太板起臉來,她倒還能聽進去幾分,其實也未必有多麼地言聽計從。對賀家,她一開始就有點吃大戶、宰肥羊的心態。聽到錦衣衛,也只是被這三個字嚇了一跳而已。

    瑤芳見她還是傻呆呆的,心說,這傻貨不能再多聯繫了。冷笑道:「宮裡的消息?人不能說?宦官親戚?」要是有宮裡的管道,羅二奶奶又沒幾個錢,何苦瞞著?拿了賀家的錢,賺個中間的差價,這事兒她還真能辦得出來。一定是這個來源說出來對羅二奶奶的臉面有傷。

    羅二奶奶雖沒承認,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羅老太太沉下臉來,問道:「這是怎麼一回事?」正經讀書人呢,只要要臉,都不大想跟宦官扯上關係。當然,也有不要臉,上趕著認大太監當乾爹的,那樣的,沒人瞧得起就是了。

    羅二奶奶滿面含羞,終於吐了實情。是她娘家嫂子那裡,這嫂子的娘家人兒,跟禦馬監李太監的徒弟認了乾親。羅老太太皺一皺眉:「你哥哥就不管管你嫂子?還叫她傳這些話給你?」跟太監認了乾爹,多新鮮吶!這還是讀書人麼?

    羅二奶奶含糊地道:「也是沒法子,當今聖上,難伺候吶!」可不得從宮裡撈點信息過來麼?元和帝今年二十五,卻已經開始展露出難搞的本性來了,嗅覺靈敏的人已經提高了警惕。

    瑤芳道:「伯父中舉,除非春闈下場,搏個進士,否則想謀官,都是外放,與宮裡有什麼干係?趟這渾水,吃力不討好。就是禦馬監的大太監,又能如何?」

    羅二奶奶面上一紅,反駁道:「好姐兒,我們不像姐兒,能見著娘娘兩面兒,叫我們打哪兒聽消息去呢?」初時被錦衣衛嚇著的心又回到了腔子裡,羅二奶奶依舊不肯信小姑娘的話,心道,要真個爭了起來,倒是個好機會呢。瞅准了,上一本,合了聖意,也就翻身了。

    瑤芳微笑道:「您隨意。」

    麗芳看這兩邊兒像是要吵起來一般,忙摻進來打個圓場,先怪妹妹:「你就是忒小心了。」又跟羅二奶奶說:「她呀,讀書讀傻了。二伯父自然是要春闈登科的,是吧?」

    羅二奶奶得了個臺階,也順著繞開了話題。瑤芳心道,裝睡的人是叫不醒的。羅二奶奶明明知道,這事兒險,也明白跟太監扯上關係不是什麼好名聲,偏一門心思要往 上走,正路難,就走旁門左道,這家人,不能再交往了。如果單是不小心跟宮裡扯上了關係,那還好說。這是京城,七彎八繞的,總能扯上點關係。可功利心太重, 遇上立儲的事情,一旦投機鑽營,這問題就大了。

    羅老太太正心煩,她如今萬事不愁,只要兒子平安歸來,她就安安穩穩做她的老封君就 好。自己的兒子自己明白,傻成那樣,這就不是賀敬文能摻和的事兒。羅老太太年輕時有無數瑰麗的夢想,全都折在了兒子的智商上面,到如今,已經很心平氣和 了。見羅二奶奶不聽勸,也膩味了,又打一個哈欠,對羅二奶奶道:「要讀書,就閉門讀,下場。要謀外放,且別往南邊兒走,那兒亂。」

    羅二奶奶答應一聲,掃興得很,來送禮拜年講消息,最後被個小丫頭潑了冷水,忒膩味。看天色不早了,說要回去準備晚飯,也就告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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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一走,羅老太太便嚴令麗芳:「回去跟孫女婿說,安心讀他的書,不要胡亂摻和事兒!」麗芳道:「瞧您說的,他又不傻!這才多會兒?就說這個事兒?娘娘那兒又 不是不能生!還有二丫頭,你跟那邊兒二奶奶說這麼多做什麼?一心想往上爬的人,他眼睛裡就只能看到權勢富貴,看不著屍骨累累了。」

    瑤芳淡定道:「不過盡一份兒親戚的心,娶妻娶賢,她作出事兒來,最後倒楣的還不是舅老爺家?阿婆,等哥哥回來了,讓哥哥去見舅老爺一面吧。」不激一激她、嚇一嚇她,哪能嚇出禦馬監來?

    羅老太太道:「是這個道理!咱們盡了咱們的心,以後啊,不要跟她再有往來了!跟宦官認乾親,很光彩麼?還不是大太監!丟人!」

    姐妹倆:……好像聽到了什麼了不得的東西。

    羅老太太又認真地看了瑤芳一眼,歎道:「我生了個蠢兒子,他倒有福氣,養了幾個好兒女。你們也是辛苦,都是命。俊哥回來,你跟他把事情講明瞭吧,就說我說的,你們爹做不來這些事情,穩妥老實為上。」

    瑤芳起身垂手道:「是。反正,咱們將這些麻煩的事情都斬斷就是了。」

    老太太道:「我也乏了,大姐兒也回去換衣裳吧,照顧好孫女婿——你們成婚這麼久了,他總在翰林院裡讀書,也不得閒。趁著這會兒有功夫,唉,添些人口也是好的。」

    麗芳臉上一紅,低聲應了,落荒而逃。她還真不急,趙琪父母雙亡,也沒個嫡親的叔伯姑媽,老家裡那些個本家,幾乎都是仇人,沒人管得著她家的事兒。她跟趙琪還 年輕著,輕省日子還沒過幾天呢。她親娘就是生孩子的時候出了毛病,不久就亡故了的,那會兒她已經記事了,這就有點怵。

    瑤芳將老太太送到房裡,幫她卸首飾。老太太道:「我不用你管啦,你也夠累的了,也去歇歇,得閒看看廚房,備些俊哥喜歡吃的。」

    瑤芳答應一聲,出來先將飯菜吩咐了,又問一回過年的拜帖準備得怎麼樣了,預備好了派誰去散帖子。這才卸了妝,換身家常衣裳,專等賀成章回來。賀成章那裡,先 生也給放了假,容七又邀他去逛街買些小東西,好給家裡的兄弟姐妹。賀成章欣然前往,也袖了些銀錢,天擦黑,便讓捧硯扛了一大袋子小玩藝兒進門來了。

    瑤芳見了便笑:「你這是要捧硯改做貨郎?」

    賀成章道:「你和阿姐先揀,完了都放一處,往羅舅爺家去,或見到街坊家的小孩子,送一個,人都歡喜。」

    「說到羅家,正有一事要跟哥哥說呢,」瑤芳簡潔明瞭地將羅二奶奶的事兒說了,「這是作死呢!」

    賀成章沉著臉道:「趁著過年,我往雞爪胡同那裡去一回。窮些不打緊,還是親戚。與閹人混作親戚,就斷難再容他了。」

    瑤芳道:「我可不是杞人憂天。禦馬監的大太監,可不是省油的燈。他的徒弟,能簡單了?怎麼就這麼巧,漏了這樣的消息出來?話裡話外,就一個意思——聖上喜歡 吳貴妃母子。真是改不了的奴才心!前朝有禮法,士大夫以死相爭,後宮裡,就那麼一條,皇帝喜歡就可以了。身殘了,心也殘!這才是最叫人看不起的地方。」

    賀成章道:「你又義憤得什麼?他們可不就是依附而生,專司伺候的人麼?只是不知道是禦馬監自作主張,還是有什麼人指使?吳貴妃,聽起來不像是能做這樣事情的人吶!難道?」

    瑤芳心說,憑他是誰,都是白搭。之前多少人興風作浪,等太子一生出來,全都啞巴了。吳貴妃就剩下會哭了。連元和帝自己,之前拼了命的寵吳貴妃的兒子,將張麗 嬪的兒子當不存在,就差明著說要立吳貴妃的兒子做太子了,跟大臣們鬧得天翻地覆。一旦有了元後嫡子,半絲猶豫也沒有,孩子略長大一些,就冊了太子出閣讀 書。

    瑤芳道:「這些咱們都不用管,哥哥只記著一條兒,沒有元後嫡子,什麼都是虛的。」

    賀成章道:「那是,聖上和娘娘都還是年輕呢。」

    瑤芳道:「是啊,都還年輕,急的什麼?這個時候就開始著手安排了,這是安的什麼心呢?眼光長遠,還是別有所圖?陛下春秋正盛,就琢磨著他的身後事了麼?這是針對娘娘,還是針對聖上呢?」

    說完,兄妹倆像兩隻小狐狸一樣笑了起來。

    對付這樣的皇帝,辦法有二:一、死咬著死理兒;二、利用他心底最隱蔽的心思。正好,這兩條瑤芳都是駕輕就熟。只要家裡別出羅二奶奶這樣作死的人,往後可以說是無往而不利。

    賀成章道:「看來明天還要去見容七。」

    瑤芳笑道:「我也見容七,好不好?」

    賀成章狠狠地揉了揉她的頭:「你又促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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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第二天,賀成章先往容家去,容閣老與其弟都在家裡,賀成章正好求見,如此這般一說,道是覺得不大對:「禦馬監不是簡單的地方,即便如此,他們的膽子也忒大了些。學生過一時便去羅家,將事講明,然而這事情味道不大對,還是先與老大人說一聲為好。」

    容閣老點頭道:「你做得很好,只要叫你的忠心被聖上看見了,就不要怕得罪了太監。」

    容二老爺不像他哥哥這般含蓄,大力拍著賀成章的背:「好小子,我就看你是個明白人!這樣的事情,多少人聽了就含糊過去了,你能看出這裡面的門道來,很好!用心讀書,旁的事情有我們呢。好生考個舉人,等你爹回來,哈哈!你要再中個進士就更好了,他的臉……」

    話沒說完,被容閣老一巴掌抽在了後腦勺上:「當人兒子的面說人家父親的玩笑話,你找揍!」抽完了,容閣老又後悔了——真是太不體面了!都是因為這個蠢弟弟!我看你跟賀棒槌做親家真是剛剛好!

    到底是容閣老,心裡尷尬,面上跟沒事人似的,還好言安慰了賀成章幾句。又告訴他:「與羅家好聲好氣地講,告訴他們,這事兒你還沒來得及與令尊說,不想讓他分心。要是他千里投書回來,鬧得大家都知道了,親戚面上都不好看。你父親,真是個正直的人吶。」

    賀成章低應一個「是」字。其實容閣老這主意,也是利用了賀成章的名聲,說完之後,他也有些不好意思。又好言安慰賀成章,讓他用心讀書,有什麼課上的事兒,也 可以問自己或者容二老爺。賀成章打起精神道:「這是自然,豈有入寶山空手而還的道理?還有一件事情,卻要請您多照應的。後年秋闈,我須得還家鄉應試,這京 裡,姐夫還沒散館,羅家又有些拎不清,學生年幼,也沒幾個朋友……」

    容閣老笑道:「此事我盡知曉,早為你籌畫了。開了春,便將你戶籍轉到京中來。你就在京城應試。」

    賀成章早有此意,卻還在猶豫:「這……是否不合規矩?」

    容二老爺道:「這有什麼合不合規矩的?好些人都這麼做的,只不過啊,有些人就算將戶籍改到天邊兒上去,他也考不上罷了。你只管讀書!」

    賀成章猶豫了一下,終於下定了決心,起身長揖,謝了這二位的幫忙。

    待賀成章告辭之後,容二老爺便破口大駡宮裡這些生事兒的王八蛋,李太監被他罵得尤其狠。容閣老道:「你以為這事兒,只有一個李太監?」容二老爺冷笑道:「難 道還有聖上的影子不成?有也不行!李太監希旨,那也得按規矩來。王才人是個不著調兒的婦人,可她的兒子是長子!」

    「呸!你找揍!長子又怎麼了?嫡子面前,屁都不是!」容閣老也豪放了起來,「你白長這麼大了,腦子被狗吃了嗎?!聖上春秋正盛,娘娘亦當妙齡,現在就這麼急,做這事的人,是利用了聖上的愛子之心,所謀者大!我是怎麼教的你?連這個藉口都想不到!傻啊你?!」

    容二老爺又被親哥追打得滿院子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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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成章出了容家,轉去羅家,向羅郎中如此這般告了一狀。見羅郎中也帶著猶豫,便不客氣地道:「這事兒家父早晚得知道,請您有個數兒,我是真不想陪著挨揍。您那頭兒不斷了聯繫,我只好跟您斷聯繫啦。這事兒件出去,士林裡面不好聽。」

    羅郎中半是被他挾迫,半是猶豫,召來了次子,命其與羅二奶奶娘家那裡斷往來。羅二爺還很不情願,最終被親爹臘月裡一頓棍子打服了,年酒都沒放老婆回娘家去吃。

    賀成章知道了,也只一笑了之,依舊讀他的書。這期間,唯一的插曲就是正月裡,薑長煥又過來了。賀成章與他說了半天文章,就沒放他去見妹子。賀成章看得出來,妹妹對於婚姻這檔子事兒還沒開竅呢,可不能就這麼便宜了這小子。

    姜長煥在賀家,接受了比皇帝考試還嚴格的「閒聊」。最後終於得空兒說了一句:「大郎明年就是秋闈了,且祝高中!」

    賀成章一挑眉:「從宮裡知道消息了?」

    薑長煥愕然。

    賀成章道:「放心,我才不會跑去鑽營作弊,不給聖上長臉呢。」他爹前頭給皇帝裝臉面,皇帝後頭也要豎典型吶。巧了,他還年輕,書讀得還不錯,一個他,一個容 七,興許還有旁人,又或者眼前這個姜二郎也是——當然他可能是宗室那一撥的,或許不考試就能授個官。皇帝總需要在這個楚王雖然被拿下來,養好了傷,不日抵 京囚禁,而楚地又有亂民的時候,做一些面子工程出來,順便拉攏一些人。

    事實,也是這樣的,皇帝正是這麼想的,這樣的心思,葉皇后 也很明顯地看出來了。皇帝已經在琢磨著,將賀成章調到京城來考試,然後暗箱操作一下,只要他考得不錯,就讓他一路上來,同進士也要硬點成進士!至於薑長 煥,他還太小了,正式的官職就這樣授予了,未免兒戲。世襲的倒是可行,可對宗室來說,級別太低的宗室爵位不頂什麼用,不如實職實在。

    不如塞到哪個隊伍裡,給個世襲百戶之類的。具體塞到哪裡,皇帝還沒想好。不過,不急,等賀成章他們登科之後,一塊兒封了。

    賀成章拍拍薑長煥的肩膀:「在宮裡要小心謹慎,只管看著兩宮,旁人一概不要管。山雨欲來啊。」

    薑長煥小聲道:「我看娘娘心裡的數。」

    「要你心裡一樣有數才好。」

    薑長煥心說,我肯定有數兒啊。

    出來之前,娘娘就問了:「要是賀大郎中了進士,你想娶進士的妹妹可就有些難了。」

    「那也不能拉著人不叫人家好啊。」

    葉皇后笑撫其頭:「你終於長大了,有點配得上人家姑娘了。」

    薑長煥驚喜抬頭,問道:「娘娘是說,我能如願?」

    葉皇后繼續笑摸薑長煥狗頭:「還要繼續長大啊。人家小姑娘多麼鎮定從容,你要還是個孩子模樣兒……女人喜歡小孩子,喜歡逗他們玩,卻沒有想要嫁小孩子當丈夫的。」

    姜長煥被天雷劈了——原來是這樣啊!深恨自己當初手欠,淘氣把媳婦兒給淘氣沒了!

    所以這回再見賀成章,他就特別表現得穩重,哪怕帶了給女眷的禮物,他也沒抓耳撓腮地不老實。賀成章看薑長煥的眼神就越來越滿意,還很和氣地問了他在宮裡的生活情況,有沒有人暗中苛待他,又說他:「該灑些賞錢的時候就灑一些,不要心疼。宮裡給你的賞賜,夠花麼?」

    薑長煥道:「很夠,娘娘還貼補我一些。」

    賀成章又叮囑他幾句,這才放他走。薑長煥直到出了門兒,才表現出一步三回頭來,賀成章在門縫裡看著暗樂。樂完了,依舊閉門讀書,直到七月裡,喬安南的家眷抵京,他才告了一天假,往喬家探望。

    生病的是喬安南的妻子樓氏,許是病過一場的關係,又上了年紀,看起來臉上臘黃,倒是能下地走路了。賀成章不便打攪,留下禮物與地址,便即告辭,回去依舊閉門讀書。

    一氣閉關到元和十年的八月,秋闈,開始了。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6 04:54 PM

第79章 爹要回來了

    元和十年,十六歲的賀成章即將下場。

    秋闈,對每一個讀書人來說,都是至關重要的。甚而至於,對部分腦筋清楚,又或者條件不允許的人來講,比考中進士還重要。舉人,不但是考進士的必之路,還是步入仕途的入場券。秀才是補不了官的,舉人卻能,這是一道分水嶺。

    進士,統共就出這麼多,大部分舉人是終生無望中進士的,連同進士的邊兒都摸不著。龐大的官僚系統裡,基層的官員大部分是舉人出身。許多舉人,因為種種原因,索性就直接謀個官兒,做官去了。

    然而,舉人也不是那麼好考的,各地的舉人亦有名額。錄取的比例很低,能中了舉人,已經值得差不多的人家全家慶賀了。是以凡家裡有鄉試的,無不緊張兮兮,打從入秋開始,就預備著下場的事兒了。關到貢院裡好幾天呢,衣裳、吃食,一應物品,都得置辦得妥妥的。

    賀成章比很多人都要輕鬆,他已經猜著了這一次要給他一點優待。當然,是必須在一定範圍內的優待。如果他文章做得糟糕已極,必是錄不上的。元和帝能給他的優待 應該是:若是可中舉可不中舉,讓他中。混進了會試,可中可不中,讓他中。憑自己本事考中的,給他一個比較能看的名次。若是水準離得太遠,便是皇帝樂意,主 考官還不想砸自己的招牌,叫人說主考官沒眼光呢。水準太差的被取中了,叫落榜的士子如何能服?

    賀成章自忖,在京城地界上,中個 舉,還是沒問題的。他這也是鑽了個不同考區考生的水準參差不齊的空子。心態一輕鬆,發揮起來就會好。與他差不多的還有容七郎,這位也是,他親爹是閣老,他 叔叔翰林院出身,清流禦史,自己相貌也好,學問也不壞。只消過了舉人這一關,大好的前程就在前面等著。

    然而整個賀家,包括親戚 們,卻不如他這般愜意。賀成章要這一回中了舉人,就是比他爹中舉時還要年輕,青出於藍,這是個好兆頭。明年再能中進士,就圓滿了。羅老太太心心念念,就是 這麼一件事兒。賀敬文這輩子就這樣了,賀成章卻是前程遠大的。羅郎中雖因家中老婆孩子對賀家有些不滿,也有些灰心,然而親戚中了進士,實是一件大好事,他 也跟著忙裡忙外,打探了許多貢院的事情來告訴賀成章。

    又有趙琪,傳授了許多考試的法門,還有在貢院裡生活幾日的小竅門兒。喬家雖 然當家人隨軍出征,留下來的喬太太十分感激賀家仗義。與喬家打交道多數都是賀成章出面,喬太太對他的印象尤其深。喬太太崇道,也是老君觀的常客,如今回來 了,依舊虔誠供奉。特意起了個大早,帶著兒子去給賀成章求了個「逢考必中」的符。

    羅老太太卻信佛,跑到廟裡捐了二十兩銀子的香油錢。還說瑤芳:「你來看看,喬親家求的這個符,有用沒有用?」

    瑤芳臉都綠了,心說,我去學道,可不是為了這個!

    因憶起娘娘有鎮魘這一劫,如今自己又不在宮裡,全沒辦法跟娘娘行動,適時出來。瑤芳只得另尋道路,跑到老君觀去,既然事情是從老君觀裡發生的,那就從這裡給 它破解得了。頭一條,得跟老君觀那裡混得熟了才行。學道之人,雖然不像佛家僧、尼別處,想叫老君觀收女徒,也是件很為難的事情。

    好在韓燕娘在老君觀那裡是掛上號兒的,韓燕娘的閨女因此信了道,也不是一件突兀的事情。瑤芳也是循序漸進,先是,往老君觀裡,為父母祈福,又拿出銀子來,請 為彭敏母女三人做法事。幾場法事做下來,與老君觀裡的道士們混得漸熟了,也做個居士。請了三清法像回家,也日日供奉,閒暇時也誦經。然後就發現,事情好像 有點不對頭!

    老君觀是王重陽所創的全真教的丹鼎派,跟龍虎山天師道的符篆派,它不是一回事兒!丹鼎派的弟子,要有怎麼樣的神通, 才能明白符篆派的事兒?鎮魘之術,從來就見過紮小人兒、寫咒語、燒符灰的,見過投丹藥咒人的嗎?那不是鎮魘,就是純投毒了啊!就沒見過符篆的事情拿去問丹 鼎的。元和帝做事讓人討厭,人卻真心不傻,學東西也快,他不會分不清楚這個的。

    瑤芳還想著,拜師學藝,學得精時,指出這符畫得很 不對——正經的道家,誰個也沒有惡咒啊!那都是旁門左道的事兒,就說這祖師爺傳下來的符裡,沒一條是這樣的,多少能爭取些喘息的機會。瑤芳沒指望自己重活 一回,就能比娘娘更高明了。她求的,只是為娘娘爭一個自辯的機會。以娘娘的能耐,一準兒能成。

    現在倒好,老君觀的觀主見她「一片赤誠」,除了親自給了她三清法像,還跟他師傅張仙師提了這麼一句。張仙師差不多要到了白日飛升的年歲了,記憶卻是真的不差,聽了之後連豆子都不泡了,跟徒弟說:「她要帶來,引來見我。」

    觀主開心不已,真是謝天謝地,有這麼一句話,最近這些日子,師傅就不會亂跑了!急急忙忙,派了個小道士送信下山,硬將瑤芳給拖到了老君觀。為此賀成章還親自跟喬家借了幾個壯士,一路護送,見果然是張仙師有請,才放下心來。

    瑤芳對張仙師有些怵,聽張仙師說一句:「爾向道之心,亦誠亦不誠。」當場就給他跪了:「老神仙,您有什麼吩咐就只管說吧。誠與不誠的,天下學道的,有幾個是 無欲無求的?求升仙的,求長生的,求心裡平靜的,求保佑家宅的,求將道門發揚光大的,求出人頭地的……我只求三清能庇佑我心愛之人。」

    張仙師張開一隻眼睛,問道:「會種豆芽麼?」

    瑤芳:「……好像,見過……」

    「一邊兒讀書,一邊兒學吧。」

    【這是什麼鬼?!】

    不管是什麼鬼,觀主都是樂見其成的。只要師傅留在京裡,怎麼著都好說,上趕著管人叫師妹。如果不出意外,這應該就是關門弟子了。哪知賀成章急了,道士裡是有火居道人,然而分流派,正一的才有火居,其他的出家了就跟俗家沒緣了。

    好說歹說,就這麼師傅徒弟的叫著,卻沒有出家。

    從此,瑤芳就過上了種豆芽的日子,全家跟著吃豆芽!她也就破罐子破摔了,管你什麼丹鼎符篆!老神仙都能種豆芽了,我在老君觀裡請教符篆又能怎麼樣?!觀主看 著臉都綠了——這都是什麼事兒?奈何張真人不管,偶爾還跟她討論討論。觀主私下尋「師妹」說話,只得一句:「難道要我燒火?」

    觀主很想說,你是怎麼讀的道藏?清淨散人還蓬頭垢面乞食過呢!後來一想,不對啊!你特麼是我師妹,用得著自己燒火麼?無奈師妹覺得煉丹的跟廚子也沒啥不同, 還是畫符比較符合身份。師傅還不管!恨得觀主真罵自己眼瞎,做什麼手賤,急不可耐就把人給叫了過來?丹鼎派裡出了個鬼出符的,夭壽哦!

    可張仙師還戳那兒呢,有什麼辦法?

    羅老太太並不懂這些,或許年輕的時候有所涉獵,老來老去,許多知識都忘掉了,看了符篆,就拿來讓瑤芳看。瑤芳嘴角一抽,且不說有沒有這種包考中的符篆吧,老君觀一丹鼎派的道觀,出符篆,能信麼?

    然而為安羅老太太之心,瑤芳還是說:「哥哥這一次,是必中的。」

    羅老太太放心了,將自己求的、喬太太送的,一股腦兒都給了賀成章,就差再求碗符水給孫子喝了。麗芳看了咋舌不已,悄悄地問宋婆子:「我爹趕考的時候,阿婆也 是這般?」宋婆子正滿眼熱切,仿佛是自己的孫兒也要去趕考一般,聽麗芳這麼一問,不由一怔:「好像是沒有的。老太太也是書香人家出來的,年輕的時候倒不很 信這些的。唉,人呀,活得越久,忌諱就越多,小心總是沒有壞處的!」

    到了最後,還是瑤芳說:「阿婆,秋闈春闈,都要搜檢夾帶的,這些個都帶不進去。被查了出來,反要惹人恥笑。」

    羅老太太這才作罷。

    ————————————————————————————————

    到得入場這一天,羅郎中也請了假,趙琪也請了假,一同來送賀成章入場。賀成章看著密密匝匝圍了一圈的人,額角滑下兩滴汗來:「這是要做什麼?我不過是去考幾天試,考完了就回來。」

    羅郎中道:「你只管去,我們算著日子呢,到時候接你去。」賀成章又拜託了一回家裡的事情,瑤芳道:「我們又不出去惹事生非,你只管放心去就是了。」賀成章附耳道:「林家的事兒,別忘了。」

    林百戶的生日,正好在考試的時候,賀成章是顧不得了。瑤芳道:「你決定了,那就成。」原本,若賀成章不想跟錦衣衛這名聲不大好的人再深交,時間不湊巧是個好機會。但是賀成章既然拿定了主意,瑤芳也就順著他來——這倒未必是一件壞事。

    賀成章再三不許人跟了去,只叫捧硯拎著籃子陪同。到了貢院門口,再將籃子交給他提進去。

    羅郎中活得久了,什麼事兒都見過,往年不是沒有過考到一半支持不下去昏倒在裡面被抬出來的。貢院裡也有郎中,可要是緊張太過,又或者真的是不湊巧重病,那就 沒轍了。妹妹火熱的心思,他不好說喪氣話,卻叮囑著:「派人到貢院外頭守著,萬一有個什麼事兒,也不至於不知道。」

    瑤芳略解其意,笑道:「謝舅老爺提醒。」

    羅老太太也會意,她年輕的時候就住在京城,這樣的事情也不是沒聽說過。臉上掠過一絲陰雲,指定了捧硯和宋平每天去盯著貢院。瑤芳道:「我得借宋老伯一用,先叫捧硯過去。」

    羅老太太因問何事,瑤芳道:「哥哥先吩咐的,他朋友的事兒,我們婦孺不好出面。」回來就派宋平將給林百戶的壽禮給送了去,教他說:「我們家哥兒今年下場,不湊巧直不及來吃百戶的壽禮,臨下場前命小人將壽禮先給送了來,回去還得守在貢院外頭聽風呢。」

    林百戶便說:「還用你守?我派兩個人盯著,他們也認得賀老弟,一旦有什麼不妥,他們就能照應了。但有事,必告訴你們家,叫你們家裡老太太放心,有我呢。」

    宋平對瑤芳很是服氣,有什麼比錦衣衛盯梢更厲害的?長揖為謝,出了林百戶的家,回來向瑤芳彙報。瑤芳道:「既這樣,再派個小子,跟捧硯替換著,到了最後一日,老伯再帶車轎接哥哥去。」

    考試期間,果有緊張得不行,以致上吐下泄,不得不提前離場的。最慘是到了最後一日支持不住,被抬了出來的。賀成章倒是平安熬到了最後,出來之後,也是步履倉皇,很有點逃命的味道。

    他身上的味道……也很讓人想逃。

    回來後草草洗漱,倒頭便睡,家中上下都不敢打擾他。一氣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抻個懶腰,扶著腰下地——睡太久了,睡得腰疼。

    羅老太太心疼得不行:「哎喲,這是怎麼弄的?小小年紀,受這個罪。當年你爹考完了回家,也沒見他這個樣子,果然是他當時沒用心!」

    原來理由還可以這麼找!

    賀成章無奈地道:「爹當初出了場,怕是比我現在還慘,我還有阿婆照看著呢,爹可沒這福氣。他必是怕您擔心,休養得差不多了,才動身返鄉的。」上一回在南邊兒考試,也沒見老太太這樣啊。

    羅老太太點頭道:「這還差不多,快,來用飯了。」

    賀成章摸摸肚皮,確實很餓了,便不推辭,將早餐和午餐並作一餐吃了。羅老太太坐一旁,看那架式,恨不得夾了菜往他的嘴裡塞。瑤芳見老太太比自己還殷勤,乾脆坐在一邊,給哥哥盛碗湯來吹涼了備著,免得他吃得噎著了。

    賀成章吃得雖快,樣子還算斯文,須臾,放下筷子,不好意思地道:「餓得有些狠了。」

    老太太不知道為什麼,越來越多愁善感,眼圈兒一紅:「可真是不容易啊!」

    瑤芳有些莫名其妙,不明白她為什麼會這樣,又恐她年紀大了哭起來傷身,便說:「哥哥這不好好兒的回來了麼?正該安心休養,與同窗好友見個面,好好鬆快鬆快,等放了榜,又要準備春闈,可就不得閒了。」

    羅老太太道:「正是!一次都考完了,別再受回頭罪!」

    賀成章丟給妹妹一個「幹得好」的眼色,笑著起身:「正好,我去寫幾張帖子,也要謝謝舅老爺和姐夫這幾天幫忙照看家裡。還得跟喬舅老爺家裡說一聲。」不但是這三家,連林百戶那裡,他都是要去的。

    羅老太太道:「別忘了你先生那裡,還有容閣老那裡,也去一趟。你跟容家七郎必是有話說的。」

    賀成章答應一聲,想想在家裡要被老太太過分關心,竟真的換身直綴,拿著扇子,緩步踱出去散心。才出門,就遇到了林百戶。林百戶笑道:「可真是巧了,走,喝酒去!提前祝你得中解元!」

    賀成章連說不敢:「能中舉我就謝天謝地了,可不敢說大話,叫人聽到了,還以為裡頭有什麼呢。」

    林百戶贊同地道:「可不是,往年我們也不是沒盯過鬧事的落第秀才。今年你可給你那同窗提個醒兒,他爹是閣老,他中個舉也主罷了,真中了進士,呵呵……我怕有人酸。」

    賀成章若有所思,認真謝過了林百戶:「這話我必定為老兄帶到。」

    林百戶笑容更盛,豪邁地擺擺手:「我不過是提醒你一聲兒,你家與閣老家走得也近,都得小心了。」

    賀成章微笑道:「我總承老兄的情就是。」容閣老管不管得著錦衣衛的事兒估且不談,該帶的話,他還是會帶的。日後有什麼事兒,林百戶才會更不吝嗇幫忙。當天也不與林百戶吃酒,徑往容閣老家而去,林百戶也不攔他,離閣老府上還有老遠,便止步,也不陪他過去。

    賀成章將林百戶的話帶到,容閣老問了林百戶的名字,問道:「是一路迎你們進京的那個人?他姐夫是慶國公府的二公子,他倒是個識趣的人。放心,這件事情我來辦。倒是你,考得如何?七郎回來,已將文章默寫下來,你也去,寫出來我看。」

    賀成章自去書房默寫,容閣老已經跟弟弟商議了對於林百戶的安排——由容閣老向皇帝進言,前線進度還是有點慢,可能是情報方面略有不足,不如從京城抽調經驗豐富的錦衣衛往前線去。容閣老做到這裡,也就夠了,剩下的,就看林百戶自己的本事了。

    等賀成章也默寫了出來,容閣老與容翰林都看過了,比容七郎或小有不如,水準也比較能看了。即使沒有人打招呼,照常理也應該能過。兩人都放下心來,將他誇獎了一番,讓他回去等消息就好。

    賀成章往各處親朋那裡晃了數日,放出榜來,他的名字果然在上面,名次不高不低,夾在一堆人裡,也不算很顯眼。比較顯眼的是容七郎,他中的是解元。這是相當難得的榮耀。

    第二天,容閣老就傳出話來,讓兒子不要考春闈了,免得考中了有人說閒話。林百戶亦知其意,早通過慶國公家的門道,謀了一個往前頭撈軍功的名額,臨行前又幫了 容閣老一把,將容閣老不讓兒子繼續考試的消息放得滿世界都是,販夫走卒、出宮的宦官都知道了,一直傳到了元和帝的耳朵裡。

    元和帝 有些惱火,這樣他的計畫就不能成功了!他是要立榜樣的,容閣老是朝臣不與反王交通的典型,他兒子又是難得讀書讀得很好,正合適的。這要不考了,他得等多久 啊?人家爹這麼有眼色,還不叫人家兒子考進士,有這個理兒麼?他當時就召了容閣老過來罵了半天:「忒小心!殿試朕親自主持,朕也會循私不成?」這種謊話說 得一點也不害臊,也是一種本事了,明明他打定了主意要抬舉容七的。

    有皇帝發話作保,容閣老順坡下驢,承認自己「過於小心」,應該 相信皇帝,回去就給兒子解了禁。憑什麼呀?!老子做官就不許兒子考試,考上了就說有貓膩!老子的兒子,生來就聰明、請的是最好的師傅、念的是沒有一絲錯訛 的書,這要再比不過山村私塾教出來的野路子,老子打爆他的屁股!

    回來就嚴令兒子:「必得做出一篇錦繡文章來,堵了人的嘴!」

    容二老爺來了精神,笑道:「妙極妙極!我昔在翰林院,也很是調教過些庶起士,我親自來教他。怎麼樣?二叔疼你吧?」拎著侄子去書房疼愛去了。容七郎見二叔 神色猙獰,急著拖個一起受難的,又將賀成章出賣了:「連老賀一起吧!別當我不知道,您想招他當女婿!岳父教出個進士女婿來,美談吶!」這樣挨揍的人就有了 兩個,有人分擔了。

    賀成章因此受益,被容二老爺一紙手書召進了府裡,與容七鎮日挨捶。容二老爺跟庶起士們說話時得客氣,多少犀利的話只能生生咽下去,對晚輩就沒那麼客氣了。到得春闈前放回來準備考試的時候,賀成章已經有了一種「我一定得考上,可不想再受他這一回罪」了的鬥志。

    ————————————————————————————————

    春闈與秋闈,也沒太大的不同,最後還得筆桿子說話。瑤芳頭回操持這樣的事情,心情是激動的。一直到把哥哥給接回了家,看他第二天起來,請回來的郎中把了脈,說他沒事兒了,才舒了一口氣:「這下我可放心了。哥哥必中的。」

    賀成章心知肚明,對她道:「我去將文章默寫出來,拿去給閣老看看,大概也就有數了。一甲是沒有我的份了,二甲或許可以。」

    瑤芳道:「一甲二甲,又有什麼?容閣老也不是狀元吶。」

    「胡說八道。」

    「隨你怎麼說,哎,姐夫就要散館了,要能留京就好了,仕途通順。咱們也不會分在兩地。」

    「我看使得,進士外放的並不太多。這樣的品級,出去做縣令?不大相宜。多半是在京裡熬幾年,外放知府一類,再回來往上走。」

    兄妹倆正說閒話,宋平急匆匆走了過來道:「哥兒、姐兒,林百戶那裡派人送來的消息,說是與咱們家老爺有關。老奴將人安置在廳裡吃茶了。」

    賀成章道:「我去看他。」

    與林百戶相交,好處也是顯而易見的,某些消息確實很靈通。來人帶來了一個壞消息:薑正源受了箭傷,雖無性命之憂,卻也不能主事了。他會受傷,乃是莫大出了奇兵,襲了目前還算後方的湘州。賀敬文雖然無傷,也跟薑長煬一起穩定了局勢,但是楚地的情況,又出現了波折。

    林百戶的信裡寫得比較隱晦,但是賀成章還是讀出來的直白的含義:你爹是個棒槌。他夠盡職盡責,卻依舊不夠圓滑,也不夠會辦事。開始要堅守的時候,他守著了就 行。後來援軍多了,以湘州為據點,隊伍漸多,事態更複雜,他就應付不過來了。你要有門路,想個辦法,讓他跟薑正清一塊兒回京吧,呆久了,怕他犯錯,晚節不 保。

    賀成章驚出一身的冷汗,給了賞錢,打發走了信使,慌忙跑到容家去討求援——到了這個時候,求旁人都不管用了,這人情欠下也就欠下了!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7 01:34 PM

第80章 岳父神助攻

    容府。

    容二老爺正對著鏡子摸下巴:「找誰好呢?不行,找外人還是不放心!」

    容二夫人揉著手絹兒坐在一邊兒,看他對著鏡子自言自語,就是沒個准話兒,也生氣了,一拍桌子:「你還有完沒完了?你這張臉,我都看煩了,你比我多看了二十年,也不膩?你倒是快著些呀!被人搶了可怎麼辦?」

    天下的岳母,總是比毛腳女婿還要著急的,碰到個自己認為合適的女婿,就恨不得將閨女當天就送上轎。賀成章此番換個地方考試,順順當當中了舉,名次還不很低,據丈夫和大伯子說,這成績基本沒有水份,比照這個,春闈考中也沒有問題。

    容二夫人便著急了起來,等放了榜,手快有、手慢無,容二老爺官職不算低了,可閣老們家裡也不是沒有小閨女不是?著急著催容二老爺,趕緊找人提親去。容二老爺便愁上了,就怕找個媒人,被媒人截了胡。

    被妻子一催,容二老爺道:「要不,還是請大哥出面吧。」

    容二夫人放心了,喜道:「我看賀大郎也有三複白圭的品格,就他了!」

    容二老爺搖頭晃腦地去找容閣老了。容閣老今天還算清閒,兒子眼瞅一個進士跑不了,視作子侄的賀成章前程也算有著落了,前線也穩住了,身為一個輔臣,確實可以暫時松一口氣的。看弟弟滿頭汗地跑了過來,容閣老微一皺眉:「你這毛毛躁躁的,像什麼樣子?」

    容二老爺道:「哥,這事兒可比旁的都急!」

    容閣老道:「難道還有什麼為難的事情不成?」

    容二老爺道:「哥,杏榜將出,你不幫我搶個女婿?咱要不搶先出手,我怕搶不過旁人啊!」

    「你是說,賀家小子?」

    「自然是他!我看他這一科很穩,過了這個村兒,就沒有這個店兒了。他也算咱們看著長大的,人品也過得去,家裡人口也簡單,也都好相處,除了那個棒槌,他家旁人都很不錯。」

    容閣老抬手就給了弟弟一巴掌:「管管你的嘴!想把女兒嫁到人家家裡去,還要說人家父親的壞話,你以為你是誰?好不好為孩子著想?」看容二老爺閉嘴了,才滿意地道,「這件事情,我已經在想了,巧了咱們家七娘與他年紀也相仿。弟妹問過七娘樂不樂意沒有?」

    容二老爺道:「反正,她沒有不意。」

    「那就成了,剛好,他還沒有表字,我就贈他一字,也好領瓊林宴。以此為由,喚了他來,再說婚事。」

    容二老爺搓搓手,嘿嘿一笑:「大哥得這麼個侄女婿,不吃虧。」

    「我看是你得這樣的女婿,很開心才對。」

    「那,不會被旁人搶了先吧?」

    容閣老捋須道:「怎麼會?除了我,誰都搶不走這個先!他父親沒在跟前,他怎麼敢擅專?憑他誰,搶上來都得先問過他父母。唯有咱們家,近水樓臺。」

    容二老爺道:「究竟還是要棒……呃,他父親點頭才好。」

    容閣老道:「這個你放心,賀敬文很快就要返京了,今天早上的消息薑正清受箭傷,葉國公與錦衣衛都說,賀敬文守土之責已盡,接下來事務繁劇,恐他不能勝任,不如召回京中。免得他犯錯,也是保全之意。」

    容二老爺撫掌大笑:「妙妙妙!」

    容閣老又將他好一通訓斥:「你這麼大年紀了,給我收斂著些!這般不恭敬的態度就很不好!賀敬文再迂腐可笑,也是盡忠盡職。人是傻了些,心地卻不壞。這般嘲笑人,是覺得你自己很聰明?世上蠢人有無數種,最討厭的是自以為聰明!」

    容二老爺被罵也不生氣,乖乖聽了,聽完又腆著臉讓容閣老快點幫他定女婿。

    容閣老無奈地道:「真是怕了你了。」才要命人喚賀成章過來,門上已經來報,道是賀公子投帖求見。

    這還真是巧了!容閣老道:「說不定,還是為了他父親的事情。你先不要著急,待我仔細問來。」

    賀成章心裡焦急,面上還要鎮定如常。行了禮,謝了座兒。聽容閣老問道:「大郎今年青春幾何?」

    賀成章道:「晚輩今年一十有七。」

    容閣老便說,以後訪親會友,不夠要用到表字,可否贈他一字。冠禮取字的習俗到了如今,已經不如先前嚴格了,自上到下,行冠禮的少之又少,大約如果太子到了二 十歲,親爹還活著,可能會有冠禮,其他人就很難講了。取字也不是二十再取,而是什麼時候方便什麼時候取。販夫走卒,正經的大名都慘不忍睹,更不要說什麼字 號了。而士紳人家,若是孩子進學早,不到二十取字的也大有人在。

    取字原本就是要德高望重的尊長,容閣老哪樣條件都合適,賀成章便 也不矯情,謝過容閣老,請他賜字。容閣老便書「文明」二字予他。等賀成章道過謝,又問起他家裡的事兒。賀成章少不得耐著性子,一一答了,從祖母的身體,到 小弟的學業。賀平章如今到了開蒙的年紀,不好總叫姐姐教著,得尋著穩妥的塾師才好。容閣老有心將賀平章也收到家裡來,與自己的孫子們一起讀書。

    賀成章有心事,聽容閣老說的都是好事兒,不及推辭,全都答應了。正想快刀斬亂麻,跟容閣老提父親的事情,容閣老已經笑容滿面地問他:「你父親給你定過親沒有?」

    賀成章顧不得自己的心事,傻乎乎地重複:「親事?」

    「然。你不會不知道,少年進士有多麼搶手吧?」

    賀成章感動得都要哭了,正愁著呢:「婚姻大事,總要父母做主。縱我並無婚約,可家父如今並不在京中的,這……總不會如宋時榜下捉婿一般吧?」

    容閣老微笑道:「我正要與你說這件事情,固不如宋時,卻也搶手得狠。怎麼樣,你今天想出我這個門,可是很難了。」說著,對著弟弟的方向一呶嘴。

    賀成章:……這是什麼情況?!

    容二老爺一卷袖子:「我家七娘,與你年紀相仿,現正待字閨中,也是幼讀詩書,也知人情世故。不好說有多明豔動人,也是端莊大方。嗯,見不著媳婦就先見大舅子小舅子,你看七郎那長相,就該知道,我家七娘是很不差的,如何?」

    容閣老道:「至於令尊,你就更不用擔心了。內閣今早才建言陛下,將他與姜正清一同召回。這麼些年,他們也辛苦夠了,是該回來了。陛下已經允了。」

    賀成章松了一口氣:「但憑長輩們做主。晚輩這便回家先稟告祖母。不瞞世伯說,正因得了消息,道是前方的事情太多,家父官職低微,彈壓不住,想求救于世伯,將家父調回來的。」

    容閣老道:「可真是巧了。」心裡更是滿意,賀成章欲求之事已經達成,他還能坦言相告,實在是個可靠的人。

    三人又說一會兒話,容二老爺越看這女婿越滿意,還要拉他去見老夫人。賀成章去了一塊心病,自不推拒。事雖不曾定下,兩家已心知肚明,老夫人身後屏風裡,也不知道躲了多少女娘,將賀成章從頭看到了腳。隱約有一聲「那書簽可丟得有準頭」,又是一陣輕笑。

    容老夫人得此孫女婿,更是開懷,笑對兒子們道:「你們辦事,我真能放下心來了。」又問賀成章的情況。容閣老已經有了腹稿:「兒使人緊隨天使南下,親自修書一封,與他將事講明。總不會有人比我的手更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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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是沒有人的手比他更快,一來榜還未曾放出,二來賀敬文還不在眼前。便是羅老太太,也不能越俎代庖,決定了賀成章的婚事。賀成章心裡有數,二月底一放榜, 他在二甲最末一名,身價倍增,想收他做女婿的人不知凡幾,皆被他以:「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敢擅應。」給攔了回去。

    與他這般煩惱相比,容薊就要輕鬆得多。他因家世既好,相貌也極好,被皇帝有意點作了探花。本該是最搶手的一個,只因有個閣老的爹,沒人敢搶他,都眼巴巴地往 容閣老、容老夫人那裡湊。能往這二位眼前湊的,都不是一般人兒,兩位也有些眼花。好在容薊還年輕,拖得起,慢慢相看就是。

    報喜的鑼聲一路響到月光胡同的時候,整條胡同都沸騰了起來。羅老太太聽宋婆子來報:「老太太、老太太,大喜、大喜,咱們家哥兒中了、高中了!」樂得一口氣沒提上來,咕咚一聲,仰倒了。

    眾人手忙腳亂地將她救起。瑤芳師從張神仙,金丹半顆也沒煉出來,倒是從老君觀裡學會了幾張藥方,閒時合了些丸藥,皆是道家經數百年的靈驗方子。拿半個巴掌大 的小銀匣子裝了,應急的時候取一丸和水服下,立竿見影。羅老太太緩過氣兒來,頭一句話就是:「我得給菩薩上香,還願!盼了三代人吶!打從你們曾祖過世,你 們家這還是頭一個進士吶!」

    瑤芳道:「先給了賞錢吶!」

    麗芳嗔道:「等你想起來,人早走啦。」她早使人發了賞錢,又歡喜地籌辦酒席。瑤芳見祖母無恙,也有了心情:「人逢喜事精神爽,阿姐這麼開心,怕不只是為了哥哥吧?我的好編修娘子~快將姐夫叫了來給哥哥摸兩把沾點好手氣,也考中個庶起士來。」

    趙琪在翰林院三年學滿,散館出來,考試成績比殿試還進了兩名,被授了翰林院編修之職。正七品的官兒,未必有一些同年外放做了上等縣的六品知縣品級高,卻是真真的清貴要地,通往內閣的必經之路。

    麗芳心情好,也笑道:「什麼時候我有個妹夫,就將你姐夫送給他從頭摸到腳也行!」

    瑤芳一擰臉兒:「我去看看爹娘的臥房收拾好了不曾。」什麼婚事兒啊,她現在越來越不想了。經的事兒越多,看這些同齡人都覺得很多人有點蠢,她沒那個心情養個「童養婿」。

    賀敬文調回京的旨意是明發的,他被調回京裡來做僉都禦史,依舊是正四品。按照慣例,同品級的官員,京官兒天然比外官高半級。外官入京,授原品的官兒,等於升 了半級。出身的關係,沒有意外的話,他一輩子也就是這麼個水準了。元和帝也算是知人善用了,賀敬文是個傻棒槌,這事兒大家都知道。要怎麼樣將一個傻棒槌的 作用發到極致,是十分考驗人的事情。既然傻就做禦史吧,反正你堅持原則,而且以你的智商摻和不了黨爭之類的事情,正好給我看著百官!當然,日後元和帝因為 這個決定而悔青腸子,就是後話了。現在,元和帝還覺得挺美,自己真是個聰明人。

    賀敬文是與姜正清一同來的,因為薑正清被表揚為宗 室裡的忠義之士,原本只是個奉國中尉的,現在被獎為正二品的鎮國將軍。給了爵位,原本的世襲千戶就銷了。姜長煬頗有軍功,又在軍事上頭很有天份,于加封輔 國將軍之外,被任命為都指揮使,又是手握重兵了。薑長煥也被捎帶著做了輔國將軍,為此,賀成章還親自到他家的新宅子裡給他暖宅、道賀。

    薑長煥年已十四,宗正與禦史皆上書元和帝,以其年紀漸長,不好久居後宮,請賜宅安置。元和帝委實捨不得這個越看越順眼的族侄,好容易拖到了現在,才將他放出來,放的時候依依不捨:「且回去盡幾年孝,等你哥哥回來了,你來過來陪伴朕。」

    雖說兒子是自己的好,可這世界上還有一種生物,叫做「別人家的孩子」。姜長煥得葉皇后教導,一舉一動都透著風範,既謙和又薄帶威嚴。他比前兩年長高了好些, 小時候的「肥壯」化作如今的修長。巴掌寬的腰帶束得緊緊的,愈發顯出身段來。大紅的錦袍襯得面色瑩潤如玉,唇若塗朱、目似點漆,口角還帶一點不在乎的笑。 正是元和帝心裡合格的兒子該有的樣子。

    薑長煥對這位族叔卻沒有太多的不舍,見識了他老人家今天把人當寶貝,明天就掃到邊角裡去的作風,還真是跟他親近不來。倒是對葉皇后,數年相處,驟然分離,讓他頗為難過。然而年紀漸長,再留居宮中,禦史們就不會這麼委婉地「提醒」皇帝了,那得上本結結實實地彈劾了。

    一步三回頭,帶著對葉皇后的不舍,薑長煥到了新賜的府邸裡面去。一應的家什、陳設、奴僕,連附帶的田莊,都是元和帝賜的。有的人,就有那麼一種本事,給別人的東西再多,也能讓人不感激。元和帝便是個中翹楚。

    比起被打過板子的人,薑長煥身上連半個指頭都沒挨著,無疑是受到了優待。然而元和帝對於中意的人,就喜歡從精神上加以「調教」。召了來,當面不說話,先晾 你兩刻鐘,晾得你膽戰心驚了,再慢條斯理地說幾句似是而非的話,最後安撫幾句。或者有時候會賞一幅完全看不懂信義的字畫下來,讓你猜猜猜。猜不出來,就一 直提心吊膽著。從此又敬又畏,以達到死心塌地,不敢有小心思的目的。

    換個人或許有用,可遇到了同樣不按牌理出牌的姜家人,就出了事兒了。頭一個是楚王,憋屈得太久了,終於被刺激得反了。現在是薑長煥,雖然被葉皇后教得很好,熊孩子的底子還在,遇到刺激,他心裡的不滿也在暗暗地滋長著。

    自己孤獨地在書房裡坐了兩天,薑長煥捏著下巴,琢磨著怎麼讓元和帝也不痛快一下。直到這個時候,薑長煥才發覺,自己在京城地頭,還真是沒什麼人脈。想要成 事,還真得再過兩年才好。眼下,先從侍奉好父母開始,慢慢地交際吧。唔,家裡的奴僕也得清理清理,擇幾個合用的心腹才好——這個等父母帶來家中舊僕,就可 以開始了。眼下,這些人先湊合著用吧。

    提起筆來,寫了份帖子,使人送到賀家,與賀成章相約一同去接父母。

    ————————————————————————————————

    賀敬文抵京的時候,賀成章已經考取了庶起士,名次依舊不高,好歹拿到了進翰林院再讀三年書的資格。而後這批新科進士們便因情況不同,得了長短不一的假期,或回鄉探望父母、或完婚傳宗接代,爾後各奔前程。

    賀成章還在假期裡,與薑長煥兩騎並肩,先往驛館見父母。賀長章春風得意,見薑長煥面有憂色,好言安慰他道:「前頭傳來的消息,令尊並無大礙,只是前線不得安 靜休養,才召到京裡來的。更因楚地久戰未平,又生新亂,朝廷也需要令尊與家父回京,作個姿態。既然有這麼個想法,輕易就不會讓他出事。」

    薑長煥勉強一笑:「大郎說的我都明白,明白是一回事兒,擔心父母卻是人不能免的。」

    賀成章道:「馬上就能見著了,好好盡孝。」

    薑長煥道:「大郎也對賀叔父提個醒,今上,不大好伺候。」

    賀成章在京城居住了這幾年,對元和帝的行為方式也有了一定的瞭解,更兼他妹子時不時在耳邊刺那麼兩句,心有戚戚焉地道:「正是這個意思。太費腦子了!」

    兩人生出知己之感,一路閒談,說著局勢,賀成章提醒薑長煥:「府上在京城沒幾個熟人,且把親戚走一走。各地藩王枝屬皆不在京中,以武起家的勳貴們還是有的。 譬如葉國公,就是在楚地與長公子共事,這也是條事由。前線將官,家在京城的,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令尊恐要做一回信使。」說著,丟了一個「你懂的」的眼色。

    兩人一道說,一道走,將見父母的緊張激動得到了大大的緩解,路也不覺得長了。到了驛館門前,只覺得話還沒有說完。驛館前站著一個熟人,賀成章跳下馬來,還與他打了個招呼:「林兄。」

    林百戶這一路就是混資歷去的,原就有門路,今番護送兩家北上,奔波個幾回,上下打點一下,等戰事結束,千戶不好說,副千戶妥妥就有了。見了賀成章也是笑逐顏 開:「少年進士,前途無量,」又向薑長煥行禮,「這必是少公子了!我在湘州見到令兄,少年英雄!少公子與他眉眼間十分相似,日後必也英雄了得。」

    薑長煥實實在在扶住了他的胳膊:「一路有勞。」

    林百戶笑道:「不敢當。請——」

    引二人拜見父母。

    姜正清品階高,又是宗室,居在上房,賀敬文便在旁邊的院子裡住下,此時卻都在上房說話。姜長煥與賀成章連袂而來,各自拜見父母。分別三年,再次相見自有無數的話要講,林百戶識趣退下。

    簡氏看到小兒子長得高挑俊秀,與正在血火裡拼殺的長子長得越來越像,又想起長子來,哭道:「我的兒啊!」薑長煥從她的懷裡擠出半個顆腦袋,頭上新戴的金冠也擠歪了,好容易長得俊俏了的臉也顯出滑稽樣子來,滿眼關切地望著父親。

    薑正清吊著胳膊,眉眼間帶著疲倦,憨厚地一笑:「傷著了手臂,不是什麼要害。」

    那邊賀敬文笑得跟個傻子似的:「哈哈哈哈!好!好!」

    薑長煥:……= =!媳婦兒什麼都好,就是附贈的這個贈品不能令人滿意!真是太不會看人眼色了。

    賀敬文還在興奮:「哈哈哈哈,我有個進士兒子啦!厚厚厚厚!對得起祖宗啦!」

    【他瘋了!】這是所有人的心聲。

    等賀敬文冷靜了下來,天都快要黑了,當晚,賀敬文和薑長煥都留宿驛館,請分別之後的種種事情稟告父母,又不約而同地隱瞞下了許多事情,也避開了一些事情。

    第二天,兩家父親面聖,母親們則覲見葉皇后,亦向韓太后問安。事畢,容二老爺即遣官媒往賀家提親,賀敬文對容家一向感激,一面點頭一面說:「該我們先提親的。」

    兩處一說即和,就近擇了個吉日定親。薑長煥終於昂頭挺胸,陪著爹娘又進了賀家的大門兒來道喜。

    簡氏握著兒子不鬆手,薑正清心疼妻子,又覺得讓兒子陪妻子到旁人家內宅裡與禮不合。賀敬文這傻貨偏說:「你我同舟共濟,在湘州時不是已經說定了麼,要做通家之好。」

    他就這麼把薑長煥放到了閨女的跟前。薑長煥一點也不含糊,順勢叫一聲叔父,攙著簡氏,腳不點地到了韓燕娘上房。賀敬文伴著薑正源,亦緩亦而來。

    韓燕娘也是抱著兒子不肯鬆手,賀平章對母親已經沒有印象了,可處不兩天,母子間的親昵又回來了。此時正在一處說話,瑤芳彙報了賀平章的平素習慣與學習進度,說容家已經答應讓他跟著讀書了。

    簡氏母子過來,韓燕娘等亦相迎,聽賀敬文公開宣佈要做「通家之好」,都歡喜道:「是應該的。這樣共患難,還都人口齊全的也是緣份了。」

    分賓主坐定,又命上茶。姜正清又請羅老太太上來,必要拜她一拜。羅老太太因覺姜正清是宗室,猶豫推辭了半晌,才勉強受了禮。小輩兒們這才依次見禮,互相序齒。

    麗芳掩口而笑,耳聽得姜長煥管瑤芳叫「姐姐」,笑得腰都直不起來了,伏在了韓燕娘的身上。韓燕娘也覺有趣,反手拍拍女兒的肩膀。

    簡氏卻看著賀平章管薑長煥叫哥哥,笑對韓燕娘道:「他們兩個,倒好似是親兄弟。」

    韓燕娘看了,也覺驚奇:「還真是,這邁步子的小模樣兒,等我家二哥兒腿再長得長些了,真是一個模子裡倒出來的。」

    哢嚓!晴天一道雷,薑長煥被劈中了!【我就說有哪裡不對!】姜長煥是葉皇后當兒子似的教的,賀平章是被瑤芳也算是當兒子似的一手帶到現在這麼大的,這可真是……讓人想哭的發現啊!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7 01:50 PM

第81章 迂回的二胖

    從湘州到京城,由地升天,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幸福的笑容。韓燕娘的心情十分輕鬆,怎麼看自己兒子怎麼合心意,再看跟自己兒子「一模一樣」的薑長煥,也帶上了些愛屋及烏的心。滿臉的慈愛,高抬一眼,瞅瞅大的,低望一眼,瞅瞅小的,笑得跟什麼似的。

    簡 氏亦是如此,她原就偏寵小兒子一些,搞得小兒子比大兒子還要熊一點。每每想到小兒子雨夜逃命,就心痛得不行,雖然自己在旁人眼裡才是身處險境的那一個,她 就是擔心兒子這小小年紀,也不知道過得好不好。現在見著了,哭完兒子「瘦了」,又欣賞起兒子越發俊俏的模樣來了。

    至於賀敬文與薑正清,已經將賀成章叫到一處說話了。麗芳笑了一回,又窩回羅老太太身邊兒,陪著她,說幾句:「現在人可算齊全了。」就沒有人理會薑長煥那悲憤的心情。

    薑長煥鬱悶地往地上一蹲,跟賀平章平視,兩人大眼兒瞪小眼兒,簡氏笑道:「越發地像了!」

    這還是親媽麼?

    麗芳故意推推瑤芳,瑤芳不搭理她,起身道:「我去看看先生去。」

    張 先生勞苦功高,一直鞍前馬後,原本是要找個地方養老的,沒想到差點搭進一條老命進去。賀敬文也有良心,上疏的時候也會提他幾句,表一表他的功勞。然而張老 先生黃土埋到脖頸的年紀,一是鰥夫,二無兒女,連近支族人都沒有,還是個秀才出身,想賞官賜爵給出身都很為難,還沒辦法將這份獎勵延續到下一代身上,連內 閣都很發愁。最後還是張老先生那位曾經的進士學生想出了辦法,給老先生發根拐杖,發柴米,發布帛,榮養。

    韓燕娘是死活不想鬆手讓 張老先生走人的,用了人家這好幾年,勞心勞力的,一放出去,死了,良心也不安吶。再者,現在賀敬文做禦史了,也不需要張老先生跟在湘州似的樣樣操心。依舊 請他老人家在自己家裡住下,賀成章也做官了,親爹指點不了,岳父那裡到底不是親兒子,有這麼位知根知底的先生,多少能指點一些。

    張 先生就依舊在賀宅住著,樣樣供奉都是上等的,家裡人見著了他,個個恭敬。只有一條不好,年紀確實大了,精力有些不濟,不大喜歡湊熱鬧了——這兩年在湘州, 看到的熱鬧太多,看到熱鬧就頭疼。賀成章定親,也有他一副好座兒,他卻不想提前摻和,且在自己的房裡慢悠悠看幾頁閒書,寫寫《志怪錄》,等到了點兒,再往 前頭去。

    自打進了這個門兒,姜長煥的眼角就就釘死在了瑤芳的身上。宮裡這幾年也不是白混的,早練出了一身的本事,其中一條就是如 何不動聲色地將關心的情報收集、盯著自己注意的人。認真算起來,兩人得了三年沒打過照面兒了。葉皇后也不能總讓個半大小子出來見人家姑娘,姜長煥親自到賀 家來,都有賀成章接待。

    久別重逢,又在青少年成長最劇烈的時候,變化便尤其的大。瑤芳看薑長煥還好些,薑長煥跟他親哥哥長得有 六、七分的像,臉熟。薑長煥看瑤芳,就再次被驚豔了。少女的身段玲瓏有致,裹在京城今年流行的大紅絹衫裡,隱約可見柔韌的腰肢,青春的氣息滿滿地溢了出 來。一張芙蓉秀臉因闔家團圓綻放著前所未有的歡快笑意,越發地鮮研明媚了。

    哪怕在元和帝的後宮裡,也沒有比這再好看的人了。薑長 煥在心裡下了個評斷。他從不在後宮裡亂走,宮妃們卻要時常來見葉皇后問安,時日長了,總能瞥上幾眼,哪個都沒有他認定的媳婦兒好。吳貴妃好看,老了,還一 臉的俗氣。王才人五官不錯,卻透著一股子的鬼氣。張麗嬪溫婉,又木木呆呆,反正,沒一個好的。每當這個時候,就忍不住同情皇帝一下。

    薑 長煥正打著腹稿,認了通家之好是意外之喜,以後近水樓臺,狠狠洗刷一下小時候的不良形象。借個機會,比如聽說瑤芳跟張真人學道,宮裡的道藏很多,為了應付 元和帝,薑長煥從元和帝那裡也討了不少道家典藏書籍。若是瑤芳喜歡,自己就可以當面許諾回去翻出來相贈。大概是因為自己有過書簽的烏龍事,先前薑長煥想送 書來,都被賀成章給拒絕了——你忘了我們家先前是做什麼的?書就不用送了。

    現在好麼,還沒來得及開口呢,人走了!薑長煥心裡已經伸出八百隻手想把人拉回來了,臉上還得裝成沒事兒人一樣,說:「還請代問老先生好。」

    瑤芳含笑點頭:「好的。」

    【笑了笑了笑了,還是對著我笑的!】真是恨不得馬上就跟爹娘講,讓他們提親。薑長煥壓下心底的躁動,慢慢想著葉皇后的教導:「一句話、一件事,講得多了,不一定就能叫人記牢了,反而可能因為說得太多,說話的人份量太輕,被當成了玩笑。」

    薑長煥慢地琢磨著,如何能一擊必中。正好,喬安南家的女眷也過來吃酒,薑正清道:「我們就不打攪你們親戚見面啦,前面吃酒去。」賀敬文命平安請他們送到席上去。

    薑長煥過去扶著薑正清的胳膊,對簡氏道:「娘,我都長大了。先前住宮裡,禦史們都上書,說不好再在宮裡多住了,這才搬了出來。就不往女眷堆裡混了,娘到前頭稍坐,賀家很快就會出來接待的……」

    簡氏笑駡:「呸!我還用你說?」依依不捨地走了。

    薑正清低聲道:「自打六月十三,送你出城,你娘就日夜擔心著你,不要嫌他麻煩。」

    薑長煥微笑道:「並沒有的。娘怎麼會不疼兒子呢?都是一片好心。」只是水準趕不上葉皇后那樣的,所以有時候會讓人覺得難纏罷了。

    姜正清欣慰地道:「你倒是長大了。原本我還擔心,你一個人在宮裡,可不比在家裡有人父母哄著,不定要吃多少虧。」

    薑長煥道:「娘娘人極好。」

    「那是自然。」

    賀宅並不大,幾句話功夫,就到了席面上。此時來的人還不多,也沒幾個認識的。姜長煥且挨著父親坐了,輕聲問道:「大哥怎麼樣了?彭家的事兒,我也聽說了。如今這好幾年過去了,我都十四了,大哥沒說成家的事兒?」

    薑正清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你還真長大了?都會想媳婦兒了?」

    「大嫂,是大嫂,」姜長煥強調道,將事情全推給了宮裡,「宮裡人多事雜,總要多長點心的。我也知道原先的大嫂人很好,可我哥還得接著過不是?總叫他這麼惦記著,新嫂子的日子還能過麼?」

    薑正清這回是真的吃了一驚,像這樣的事情,他是想不到的。雖然是個疼老婆的人,但是與所有這個時代正常的男人一樣,總是很少連女性的心理都一併理解的。摸摸下巴,薑正清為難地道:「你哥哥現在是什麼情形,你是知道的,正打著仗呢。」

    薑長煥道:「那也得先預備著,我哥都多大啦?比賀大郎還年長呢,賀大郎這都定親了。」

    薑正清認真地道:「回去了,我跟你娘好好商議商議。」

    薑長煥心說,成了。兩口子一商議,大兒子正在戰場上呢,一時半會兒回不來,這婚事兒只能拖著。再一想,這不還有個小兒子麼?他的事兒就能被擔上日程了。

    父子倆說完了話,張老先生也來了,他的身後只跟了個伺候的小書僮,說要去看他的瑤芳並沒有跟著來。想也知道,這樣的場合,瑤芳肯定是又回女眷堆裡去了。姜長煥笑著給張老先生問好,讓坐:「先生好。」他身有爵位,張老先生對他也頗為客氣,含笑推讓一二,才坐了下來。

    薑長煥陪著他說了幾句京城生活的閒話,才指著旁邊新進來的羅家人那一攤子說:「您與家父慢聊,我去那裡湊個熱鬧。」

    張 老先生一看,樂了。羅家人口眾多,只要下了帖子,不限人數,他們一家子就能把場子徹底給撐起來,完全不用擔心初到京城朋友不多,場面冷得讓人尷尬。又看薑 長煥一眼,見這少年眉眼和順,臉上掛著絲微笑,既不諂媚,又不高冷,對他的印象就高了起來。老人家,經的事多了,心地反而柔軟了起來。也提醒了他一句: 「要不是大郎今日太忙,你該多與大郎說說話才好。餘者……哦,那邊那一個,應該是大郎的同年,也可多說一些話。非為諂媚斯文,只為蓬生麻中,不扶自直。」

    薑長煥乖乖地聽了,伸手摸一摸兩人的茶杯,又飛快地縮了回來,伸手在茶杯口上蓋了一下。含笑答應完了張先生的話,才說:「略有些燙,等溫了再喝。」才與羅家眾人打一張招呼,尋賀成章的同年們去了。

    薑長煥這麼乖,是裝出來的。他知道張老先生的話在賀家很管用,有意在老人家面前賣乖。張老先生也吃他這一套,卻又覺得這裡面有些文章。只是場合不大合適,還是等今天酒席了了,回書房裡慢慢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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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 科進士,父母載譽歸來,又結了一門好親,賀成章的親事,自然是沒人攪局的。羅家平輩兒們縱帶著尷尬,也很樂意與進士交好。賀家人少,他們也就跟著忙上忙 下,幫著招待客人,臉上十分光彩。羅二奶奶因賀成章登一回門,夾在娘家和婆家中間裡外不是人,對著兒女很是報怨了一場,反被兒女一場好「勸」。更可氣的 是,她那兒子,上躥下跳在賀家幫襯。搞得羅二奶奶回來慪了好一場氣,發誓從此再不往賀家踩。

    賀家就沒人關心登門的少了這麼一個 人。賀敬文的新同事們、賀成章的同年朋友們、姜正清家、林副千戶家、喬家……個個份量都很足,就是羅家,旁的沒有,就是人多。哪怕為了準備緊接而來的賀成 章的婚禮很需要人手,這些人也夠使的了。羅二奶奶白生了一回氣,娘家又回不得,只得自認晦氣,被她兒女一拉,又悄沒聲兒地回來幫著張羅了。賀敬文不通俗 務,地位卻今非昔比,蹭著點兒他交好的人,也能得些好處不是?

    於是,籌辦賀成章婚禮的事情上,就又能看到她忙碌的身影了。

    有了羅家幫忙,韓燕娘母女三也都輕鬆了不少。這三個,就沒有一個人經過這樣的事情。韓燕娘這個層次的經歷還是少了些,麗芳瑤芳都年輕,羅老太太知道京中舊例,精神又略有不濟,指揮都嫌累。最後還是瑤芳進言:「不如下個帖子,求見一下哥哥的恩師,請教一二。」

    這位恩師,指的是賀成章的主考官,先先帝時期的狀元出身、如今的大學士、少師、吳閣老。吳閣老也是倒楣,他教過先帝,元和帝在東宮的時候,關係也挺好。因為接觸得很久,又是從小時候就知道這麼個人,對他倒還多存了幾分溫情。就是這份溫情惹來了麻煩。

    元和帝寵愛吳貴妃,更喜歡吳貴妃的兒子,眼瞅葉皇后的年齡突破了三十大關,很難再生出兒子來了。元和帝就動起了歪腦筋,想給不是長子的愛子加點份量。比如,能不能讓吳貴妃的娘家跟吳閣老認個親什麼的。

    吳閣老也難啊。好歹是個讀書人,皇帝雖無嫡子,卻還有個庶出的長子,吳貴妃的兒子,非嫡非長,哪條禮法都不占,吳閣老摸摸良心,都覺得不妥。皇長子的親娘是有些不著調兒,可兒子擺在那裡了,安排幾個博學鴻儒教一教,教好了不是很正常的事情麼?

    吳 閣老焦頭爛額!就知道這主考官不是這麼好當的!元和帝突然想起他來一定沒好事兒。這事兒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接了,挨不挨駡還在其次,萬一吳貴妃這兒子 做不了太子呢?吳閣老自己未必能看到那一天,可他一旦死了,兒孫怎麼辦?不接,現在元和帝就能搓磨了他。頭疼啊!

    饒是如此,吳閣老還是很開心地接受了賀家的邀請,又裝模作樣讓妻子來指點一下賀家的準備事宜。裝出一副「我的得意門生要娶媳婦兒了,媳婦兒娘家也很牛,我得給學生撐場面,我很忙很忙」的樣子來,就差捲舖蓋跑賀家住下了。

    容閣老家聽了這個消息,全家都樂得緊。兩位老爺對元和帝還是有些感情的,不好說皇帝的不是,只說:「老吳真是狡猾!他還有幾個門生要辦喜事兒?說什麼怕學生在閣老家面前露怯,真是笑話!咱家跟賀家祖上相交的時候,他還不知道在哪兒呢。」

    容老夫人笑了一回,正色道:「是我們七娘有福氣,都準備了起來吧。」想了一想,還是沒說元和帝的事兒。

    容閣老卻心領神會:「娘放心,兒子心裡有數,非禮非法的事情,是寧死也不能做的。家裡幾代清名,不能毀在我這裡。」

    容老夫人笑著擺手:「我老了,不操這個心,只管看著他們這一輩兒都娶了媳婦兒、出了門子,再遠的,我也管不著了。管好這些,我也有面前見你爹娘。七郎的婚事兒,你可也要上心,他的年紀也不小了。」

    容閣老道:「眼下這般情況,還有得一爭,貿貿然行事,怕有不妥。家裡又不單指望他一個傳宗接代,不急,要給他尋個穩妥的岳父才好。」立儲就是個泥潭,這個時候選親家,很重要。

    容老夫人見他有計較,再不多言,扶杖看容七娘去了。

    容 閣老對母親說話時斬釘截鐵,自己心裡也猶豫。憑良心說,容閣老認為男主外、女主內,可有繼母這個例子在,他篤定了孩子媽對孩子的影響是十分深遠的。皇帝現 在的幾個兒子,親媽都不怎麼靠譜。張麗嬪還略好些,只是膽小、默默無聞。前頭那倆,真是不提也罷。萬一,前頭朝臣議事兒,後頭皇帝親娘要死要活的想出餿主 意干政,那畫面,想想都醉。

    只恨葉皇后數年無子,不然大家就不用費這個勁了!先是吳閣老,再以自己弟兄倆曾有過侍奉讀書的資歷,說不定下一個就要找到自己頭上來尋求支持了。容閣老恨不得自己代葉皇后供個送子觀音,以解眼前困局。

    容 二老爺得了個好女婿,正在得意的時候,見哥哥發起愁來,他倒光棍兒,對容閣老道:「有什麼好愁的?正經的照禮法來吧。哥你別抬手,一抬手我就害怕,你倒是 聽我說完吶。你想啊,明面兒上,哪個不要臉了敢順著聖上?是不是?皇長子立在那裡,誰都弄不了他。可是要不滿意呢,私底下的手段多得是。吳貴妃肯定會想辦 法的,咱們只要把她拿住了,黃雀在後,嘿嘿。」

    容閣老面無表情地抬起了手,啪:「誰的手能伸到宮裡去?做你的夢!趕緊的,再去點一回嫁妝!」

    這皇帝,怎麼就這麼不讓人省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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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朕富有四海,竟沒有一個貼心的輔臣!

    元和帝的心情,也十分不美妙。

    吳 閣老明顯在躲事兒。元和帝最是個喜歡從各種事情中發散琢磨的一個人,吳閣老雖不明說,態度已經表明了一切——他不大想接這個茬,又惹不起自己,所以想辦法 躲了。元和帝只能慶倖,這件事情不是自己直接跟吳閣老提的,而是授意吳貴妃去辦。只是吳貴妃娘家人在登門的時候,遞的禮單裡夾了些不尋常的東西。

    吳閣老退卻了,容閣老等人還在上書,說皇長子今年七歲了,得出閣讀書了,您是不是定一定名份?

    心塞,太心塞。

    元 和帝心情不好,宮裡好些人就遭了殃。他對葉皇后還算客氣,只是不冷不熱而已。其餘人等,在他那裡就沒有臉面這個說法,給你臉你才有臉,不給你臉,你哪裡來 的臉?連韓太后都不敢狠念叨這個兒子,聽說他又杖斃了倆小宦官,還松了一口氣:「他出了一口噁心就好,憋在心裡會憋壞身子的。」然後就是指責葉皇后不能為 皇帝分憂。

    葉皇后也不與婆母爭執,韓太后說什麼,她就認什麼,末了還請教:「是我無能,請您指點。」

    韓太后能指點什麼呢?這個兒子她早就握不住了,否則也不用這麼氣急敗壞了。只能恨恨地道:「你就叫吳氏這麼囂張了?這是有違禮法規矩的!」

    葉皇后心說,現在說有違禮法規矩了?前二年吳妃囂張的時候,一多半兒是你兒子寵的,還有一少半兒可是你慣的啊。口上卻說:「她又做了什麼麼?不是一如往昔?」

    對,誰都知道吳貴妃對太子之位勢在必得,可誰也沒聽她在公開場合說過,連個把柄都沒有。韓太后怒道:「你就是不頂用,哎喲,我頭疼,要躺躺,你也回去吧。」

    葉皇后恭敬地告辭,臨行前又不輕不重地提醒:「我固然無能,不是還有娘娘麼?縱然是天子,也是要守一個‘孝’字的。」

    一句話提醒了韓太后:沒錯,我是他媽!

    對於天下不想被非議的子女來說,「我是你媽」四個大字,簡直是噩夢!祭出這四字法訣,你有再多的道理,都得被打回肚子裡咽了。韓太后握此法寶,縱是元和帝,也要退避三舍,不到忍無可忍,不能輕易反駁。

    眼見得韓太后天天喚王才人帶著長子過去慈甯宮說話,元和宮連請安都不大樂意去了。從三天請一次安,一路降到五天,可還是不行,不管幾天,都能在那兒遇到王才人母子。

    這日子真是沒法兒過了!

    元和帝實在受不了四字真言,便想出宮散一散心——宮城雖大,能散心的地方其實沒多少。前朝有許多衙署辦公,後宮每塊地方幾乎都有主兒。花園太小,匠氣太濃。想來想去,他命人往老君觀去打了個招呼,第二天要去跟張真人聊一聊天。

    皇 帝出行,哪怕是所謂「微服」,也只是看起來簡單而已。依舊是要有錦衣衛等先期安排了路線,排查掉危險,目的地那裡也要清場。元和帝不欲人知,一切都在隱蔽 地朝廷,老君這回沒有暫時封掉僅供他一人使用,也得有人盯著。至少皇帝和張真人談話的地方,周圍是不能有閒人的。

    這一番行動做下來,第二天能成行,已經是效率很高的表現了。

    第二日上,元和帝的心情也沒有得到緩和,真個上完朝就換了衣服悄悄往老君觀去了。張真人近來都在老君觀「清修」,老君觀的伙食裡又出現了豆芽這種令小道士們痛恨的食物。張真人也不知道明不明白徒子徒孫的怨念,依舊慢條廝理地泡豆子。

    泡完了三大盆豆子,才洗一洗手,正一正觀,出來見元和帝。

    元和帝一路走上來,心情已經平復了不少。等見到張真人,臉上已經能笑出來了:「老神仙倒是悠閒,不似我這般俗人,為俗世發愁。」

    張真人露出標準的神棍笑容來:「天子何須愁?天子何須憂?既去天子,天為君解憂。」

    元和帝一挑眉毛:「哦?憂如何得解?」

    張真人微笑不語。

    元和帝再問:「何時能解?」

    張真人道:「近在眼前。」

    元和帝狐疑地道:「可如今,很難吶!」

    張真人道:「二年之內,必有定論。」

    能令元和帝相信,張真人還真有點神神叨叨的本事,元和帝對他也留著尊敬,不再逼問,轉而問道。兩人一句一句地討論,說了半個多時辰才止住,元和帝抻了個懶腰,已經笑容滿面了:「還是與真人說話令人身心俱悅。唉,我得回去啦,俗務纏身,何時能得解脫?」

    張真人起身相送:「天子之道,與凡人不同,陛下聰明穎悟,不是老道能猜度的。」

    元和帝一笑。

    兩人一同走出張真人所居之後殿,才出來,又都站住了,齊齊往不遠處看住了眼。張真人暗罵一句:見鬼!她怎麼來了?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7 01:51 PM

第82章 迷惘的太妃

    瑤芳是來送請柬的。

    張真人好賴是她師傅,雖然她也沒出家,還跑丹鼎派的地盤兒上鬼畫符。更何況,韓燕娘越來越感念張真人昔日的恩情,兒子要娶媳婦兒了,請一請對自己 有過恩情的人,再尋常不過了。縱然賀敬文與許多文官一樣,十分不喜歡元和帝如此走火入魔地崇道,也架不住老婆孩子沒一個聽他的,嘀咕一句:「還不知道樂不 樂意來呢。」就由著閨女親自送請柬去了。

    托元和帝崇道的福,張真人的名氣很大,一不開心了,皇帝請不動他,尋常人也不敢為難他。 哪怕是統帥道家的道錄司正印,也不過是正六品,可張真人就是敢這麼囂張,元和帝還就叫他這麼一套。究其原因,無怪乎元和帝有求於人,而張真人確實有兩把刷 子,且從來都是在元和帝的底線上面一點點蹦躂。

    當個神棍,也不容易啊!

    不但糊弄皇帝不容易,還得弘法,還得對得起良心,有些事兒看到了得跟沒看到一樣,有些事兒,就得內心天人交戰,選一個平衡點。張真人能在如此大的壓力下活這久,也是厲害。

    如此能扛得住事兒的張真人,在看到元和帝的目光的時候,心裡也是咯噔了一聲。老神仙修的是道,卻不是不食人間煙火,而是人老成精。元和帝的眼神兒,可不怎麼美妙!

    元和帝的感覺很美妙!

    他憋了一肚子氣到了老君觀裡來,神清氣爽地出來,一出來就看到美景,焉能不喜?

    元和帝如今年近三旬,聽起來好像不老,事實上,他十七登基,在那之前嬪妾已有孕育者,如果孩子活下來,這會兒都差不多能娶媳婦兒了。最近這一、二年,楚地不 太平還好辦,家裡幾個生了孩子的女人人頭都要打出狗腦子來了,這令元和帝的心境也快速地進入了一種微妙的「她們都到了為兒子打架的年紀了,我好像年紀也不 小了」的狀態。

    在這種時候,見到一個青春少女,心情也不免高揚了起來。何況,還是個美少女。瑤芳因是家中喜事來送請柬,更因今年京中少女就流行穿大紅的絹衫,就穿著麗芳特意為她置辦的新衣過來了。

    張真人所居之地,蒼松翠柏盡有,老君觀四周亦是矮山丘陵,一片黛色。青天白雲、遠山如黛、輕籠嵐煙,青松之下,伊人獨立。立帶當風,仿佛仙人執筆,在天地間 抹下一筆豔色。少女微微頷首,像天下投下來的一道最美的幻影。元和帝的心,像被泡到微燙的溫水裡,一股麻酥酥的勁兒,從心口往外蔓延,整個人都有點虛脫 了。

    飄飄欲仙,這就是元和帝眼下的感覺。我欲登天,必處祥雲之中,有如斯仙子環繞。

    與元和帝這種騰雲駕霧的心情相比,瑤芳心裡像被一萬頭驢踩過了一樣,膈應得不行。她就是來送個請柬,哪裡知道會撞上一個皇帝?

    元和帝崇道,宮裡也有個小小道觀——只是張真人不肯住到那裡——裡面也有道士供奉,為此不知道被禦史諫了多少回。別人崇道,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元和帝崇道, 早晚功課一點也不耽誤,這就不美妙了。如果還時常出來,禦史怕不得發瘋?於是便有了一個折中的辦法,元和帝稍減儀仗,「微服」出行,只要國家大事不要耽誤 了,出宮的次數也不變多,禦史也就睜一眼閉一眼得了。只要不擺出大駕來一路招搖,彼此就互相留個面子吧。

    所以,瑤芳根本就不知道元和帝今天來了!等發現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她認得錦衣衛——那精氣神兒就跟旁的人不一樣,錦衣衛也看到她了。興致勃勃地走到一半兒,刷,折回去了。當錦衣衛傻啊?這不明擺著告訴人家有問題麼?

    提起錦衣衛來的時候,很多人想到的就是刺探、監視、詔獄、鷹爪、奸詐、小人、諂媚……其實,錦衣衛冤吶!人家設立之初,其實是天子的儀仗和侍衛,是朝廷的臉 面。長得矮、醜、弱的一概不要,身家也要極清白,裡頭多少勳貴子弟!外頭大兵絕大部分大字不識一個的時候,裡面的人基本就沒有文盲。

    皇帝跟前了見天兒的轉悠,很容易取得皇帝的信任,也容易被委以重任,升遷也快。職位或許不會特別高,有時候說的話比內閣輔臣還能入皇帝的心。可就不被派了個招人厭的活兒了麼?然後什麼編排他們的話都來了,錦衣衛或許壞、或許凶,但是絕不會醜,更不會蠢!

    能出動錦衣衛看門兒的,那是什麼人?這樣的人的護衛,是不是能出一絲紕漏的。管你是不是刺客,先盯上了再說,不出半天,十八代祖宗都能被查個底兒掉。掉頭就 走,才是自找麻煩。不如迎頭趕上,反正她是老君觀常客,張真人弟子。大大方方地跟外頭守著的道童打個招呼——張真人正伴駕,肯定不能出來了——喲,不湊 巧?那請柬留下來了,事兒都跟觀主說了,就不再打攪您了,我回家幫忙了啊。

    觀主這會兒正陪在瑤芳身邊兒呢,倆一齊往後頭來。元和帝出宮,多少還有是有幾個人知道的,也有幾個得了消息的人,想過來碰碰「偶遇」天子的運氣。觀主無奈相陪,心實不喜。一聽師妹來了,忙說:「我有急事。」殷勤地要陪師妹找師傅去。

    瑤芳被一陣風卷往後山上去,走近了,發現著便服的錦衣衛的時候,一切就都晚了。好死不死的,元和帝又在這時候出來了!

    ————————————————————————————————

    張真人眼見著元和帝眼神迷惘,跟個二八少年似的,那壽數卻嘩嘩地往下掉,心都嚇裂了——沒見過這麼找死的人吶!

    元和帝猶不自知,他覺得自己今年十八,春衫正薄,路遇嬋娟,豔福不淺。眼見美人身影微側,避了半張臉,螓首低垂,說不盡的風流婉轉、嬌羞嫵媚,實是個柔順羞澀的好姑娘。

    朕更年輕了!

    觀主看到元和帝那騰雲駕霧的走法越走越近,匆匆上前行禮。元和帝這才發現:咦?這貨好眼熟啊?他從哪裡冒出來的?

    張真人心裡跑了十萬頭驢!面上還得作神仙樣兒,說一句:「徒兒來了?還不拜見天子?」

    等師兄妹行過了禮,又說:「天子國事繁忙,爾等還不退下?」

    觀主也是時有被徵召入宮講道的人,就這麼被揮到一邊去了。瑤芳更是一句話也不多言,嗖就躲到觀主身後了,元和帝想要多看她一眼都只能看到一片紅色的衣角。天子的面頰狠狠地抽搐了一下,「和氣」地笑問張真人:「真人何時又多了一位弟子?」

    張真人心說,你還想召進宮裡講道了是吧?也笑答:「她豆芽種得好。」

    元和帝:……他心思轉得飛快,清清嗓子,故意皺一皺眉:「真人不要說笑,觀其衣飾,當是殷實之家,習詩書禮樂,觀庭前落花,怎麼會來種豆芽?真人切不可因朕之關愛,便做出誘拐之事來!」端的是正義凜然!

    瑤芳很想翻白眼!她敢拿自己的人頭發誓,元和帝這是故意的。多少年了,這好弄人心的毛病就跟長在他身上似的,撕都撕不下來。你一皇帝,真有懷疑,錦衣衛就在手邊兒上,什麼樣的事情查不出來?張神仙多大年紀了,還要被這樣的敲打,死皇帝真是死性不改!

    這時候,且不說張真人如何表白都不合適,只要他開口自辯了,就落了下乘。想到這裡,瑤芳只有站出來說:「因外祖母生前受真人恩惠,兄長不日成婚,故奉母命給真人送請柬來。」

    元和帝做到皇帝的人,面皮也比一般人結實些,居然趁機跟瑤芳說起話來:「哦?你家也是與道有緣,不知是哪戶人家?」心裡想的卻是,若是她能抬起頭來跟我說話,那就好了。不知是哪家女子,如何得納入宮中來?

    張真人終於繃不住了,一臉的慘不忍睹,聽瑤芳告訴元和帝:「家父賀敬文,新任僉都禦史。」再看元和帝的臉色,精彩得能拿來回味一萬遍。

    元和帝下巴都要驚掉了,還想再說什麼,十分沒眼色的太監已經來稟告,步輿已經準備妥當了,得回宮了。元和帝腳抬到半空中,很想踢飛這沒眼色的貨。又想起不能嚇著小姑娘,重重地跺了回來,冷冷地道:「回宮。」

    張真人抹一把汗,恭送他登輿。眼瞅著元和帝坐在輿上還要回頭,張真人就為他擔心——楚地未平,就算想征宮女,都得被禦史抽回來,何況看上士人家的女兒?而且,看這樣子,人家姑娘根本就沒拿他當一回事兒!姑娘她爹,也未必樂意趟這渾水。

    笑著搖搖頭,張真人心說,不進宮也是極好的,省事兒。笑著接了請柬,對瑤芳道:「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飯,九十不留坐,我就不去啦,叫你師兄代為師過去吧。」

    瑤芳完成了任務,笑道:「好。」

    張真人仔細看她臉上,一絲慍色也無,歎氣道:「快些回去吧,遲了就要關城門了。」

    瑤芳攜二婢告退。

    觀主攙著張真人往殿內歇息,直到張真人在蒲團上坐穩,才躊躇著問道:「師傅,我觀天子的神色好像不大對,他看師妹……」

    張真人閉上眼睛:「不要動歪心思,那不是你能管的。」

    觀主低聲道:「弟子就是擔心,如今宮中朝上,都亂得很。」

    「那就不要去添亂啦。」

    觀主琢磨了一下,試探地道:「那——」

    「你啊,也種豆芽去吧,什麼時候種明白了,什麼事情再管這些事兒。」

    觀主更糊塗了,卻不敢不應,師傅師妹都很奇怪,師傅疼他,師妹的爹是禦史、哥哥是進士,他有點惹不起。得,我也種豆芽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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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觀主認為惹不起的人,此時正心情不美好地往家裡趕,一切的原因,就是今天見到的元和帝。見得次數越多,想起來元和帝的劣跡就越多,這個皇帝,真是越來越讓人討厭。

    轎子路過大街,耳邊傳來小販的叫賣聲,還有閒人講古,說著今上知人善任,楚地捷報頻傳。瑤芳自嘲地笑笑,她很小的時候,心裡頭皇帝就是天上的聖人,父母尊長 無一不是好人,一丁點兒反抗的心思都是沒有的。結果沒用二十年,這些個想法全都灰飛煙滅了。爹是慫貨,前任後娘是毒婦,皇帝是個瘋子,到了這輩子,還得再 添上親舅舅是小人。

    【或許,我就是天生反骨,對尊長一絲敬意也無,書真是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

    轎子搖搖晃晃,瑤芳越想越遠,神色也越來越冷,終於,變得面無表情了。【管它呢,反正,上輩子的遺憾這輩子都補全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將自己的日子過好,也就是了。】

    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瑤芳又在心裡琢磨著,新嫂子進門,雖是閨中舊友,身份也變得不一樣了。家中的事務原是她在管著,如今倒可都移到繼母與嫂子手裡了。容七娘 大家閨秀,容家家教又很不錯,管家是不是俐落不好講,至少社交上頭,賀家就占了大便宜。占了便宜得知足識趣兒,再緊抓著那點子所謂「權柄」不放手,就未必 太不厚道。

    上輩子,當人婆婆她都能將事悉數交給兒媳婦了,何況如今是對嫂子呢?

    平章讀書也不用她管了,此後家中,再不用她操心了,瑤芳心中頓生無數感慨,低低地笑了起來。真是萬想不到還有今日。

    真笑著。轎子忽然慢了下來,外面一把還算熟悉的聲音問道:「是不是二娘?」

    薑長煥?

    跟轎的綠萼已經笑答:「二郎,好巧。」

    薑長煥勒轉了馬頭,等轎子緩緩地前行,跟在轎邊兒上,俯身低頭:「我去府上看看,有沒有什麼能跑腿幫忙的,聽說你去老君觀了,就出來迎迎。你……」語氣帶一點遲疑地道,「以後要出門,喊我一跟,我跟轎子,好不好?」

    瑤芳道:「我出門也有限,不必擔心。你就沒有旁的事情做了?別耽誤了正事。」

    薑長煥道:「是我想跟著,」想了想,又添上一句,「本來就是通家之好,旁人也不好說閒話的。」

    瑤芳道:「回去了再說。」

    薑長煥抿抿嘴,在馬上坐正了,馬蹄聲聽起來都有點蔫了。瑤芳失笑:還真是小孩子。

    薑長煥心思轉得比爹娘快了百倍不止,不著痕跡給親爹下了個套,薑正清吃完賀成章的定親酒,回家就跟簡氏說到了兒子們的婚事。兒女婚姻定得不好,是父母不理事 兒。姜正清統共兩個兒子,這要再照顧不好,那就是失職。姜正清將小兒子的話學給簡氏聽,簡氏便懊悔了起來:「楚逆真該殺千刀,害我兒子吃這許多苦,他這麼 懂事,我怎麼能不心疼?」

    夫妻倆商議一回,都覺得小兒子說的有理,然而事實又擺在那裡,長子年紀雖長,婚事一時半兒卻是沒辦法定 的。簡氏罵一回楚逆,歎一回長子:「怎麼就這麼倒楣?好好的彭家姑娘,就這麼沒了!」又狠將彭知縣罵了個狗血淋頭,最後又愁了起來:「咱們在京城人生地不 熟的,婚事可怎麼辦?」

    薑正清道:「咱們京城有賜的宅子,照說也能住在這裡,可畢竟吳地才是咱們的根本吶,是走是留,婚事兒在哪 兒定,我現在還有些琢磨不透。也不知道哪家閨秀合適。大郎的婚事是不須愁的,他如今已經是都指揮使,前程無量,葉國公、慶國公、靖國公、豐安侯等,皆有意 嫁女,到時候聽他的意思吧。他心裡苦,總要叫他自己挑一個全心意、能解憂的才好。我擔心的是二郎,他小小年紀,離開我們這幾年,是受了虧,得娶房好媳 婦。」

    簡氏一拍巴掌:「他打小就喜歡賀家二娘,那一天……」將出逃當日的事情說了,「你說,能不能跟賀家提個親吶?」

    薑正清大驚:「什麼?這怎麼行?你萬不可再提這件事情,真想要賀二娘做兒媳婦,就更不能這樣說,這是結仇了。小孩子家,懂什麼?當成玩笑,還好相處。要因你兒子揩了人家小娘子的油,就要人家非嫁你不可,那是要脅,是結仇!」

    簡氏道:「我又沒要拿這個說事兒!我就是說,兒子逃命都忘不了她,我真是心疼二郎。我也知道,雖說門第看起來是般配了,可你是武職,賀家文官,是有些不大 合。畢竟是患難之交,真不能通融麼?二郎如今很懂事,也不會虧待了媳婦。」說著,想到自家如今也是今非昔比,腰杆又挺了起來。

    薑正清認真地道:「我先上表,請留京城等大郎,興許就能留下來了。等賀家忙家娶妻的事情——反正就在這幾日了——我就去探探口風,盡我的力,如何?」

    簡氏道:「行!我這就開始準備,哪怕賀家不答應,咱們兒子大了,終有用到的一天。」

    夫妻倆議定,才想起來:二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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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郎正占著「通家之好」的便宜,還要在韓燕娘面前賣乖。賀敬文在都察院裡未歸,家裡主事的人正是韓燕娘。姜長煥三不五時過來報到,韓燕娘、麗芳等都猜出他的 意思來了,私下也說:「這小子也是,自己過來是個什麼意思?真要喜歡了,好歹請父母提親吶!我們是答應是不答應的,才好接話,否則不上不下的,算什麼事兒 呢?」

    薑家不挑明瞭,叫韓燕娘如何跟瑤芳說呢?當初跟簡氏說過的,等瑤芳長大懂事兒了,問一問閨女的意思,閨女要不反對,那就應下這門婚事兒。可你總不來提,我怎麼好先提醒閨女呢?

    薑長煥仿佛跟不懂似的,今天又來了,聽說瑤芳一個人去城外了,便告辭而去,不多會兒,接了人回來了。弄了韓燕娘哭笑不得,眼看這事情要不太好,對麗芳使一眼 色,自己領了瑤芳出去,留麗芳跟薑長煥攤牌:「你到底什麼意思啊?別告訴我你是家裡沒姐姐,瞅著一個就稀罕上了,想過過當好弟弟的癮。」

    薑長煥就等著這一聲兒,恨不得剖了心出來:「誰想當她弟弟啊?!可我小時候渾話說太多了,你們都不信了!可不得慢慢地做麼?我請父母提了親,令尊令堂能答允,二娘不樂意,豈不是事與願違?我要娶媳婦過一輩子,又不是搶壓寨夫人。」

    麗芳驚奇地看著他:「你倒有心。」

    薑長煥道:「我要沒心,現在就該到我娘面前打滾兒。」

    麗芳又笑了:「得,你算是長大啦,這麼著,我幫你去問問二姐兒,好不好?成了,一樁沒事,不成,你也像個漢子。」

    薑長煥低下頭,輕聲道:「不成,我不煩她就是。」

    麗芳痛快地道:「要說起來,府上門第天下第一,卻未必是仕林結親的首選。只是你有心,這一條就比旁的什麼都好。你可記著了,對她要她。」

    薑長煥巴不得這一聲:「有勞。」

    麗芳見他的小細腰一折到底,心說,只要妹子不嫁容家七郎,薑二倒真是旁人都比不上的了。要哪裡再找個少年進士來?找不到,又想妹子鳳冠霞帔,年輕一輩兒裡,麗芳知道的,也就是這一個了,現成的輔國將軍,打小看著長大的,生得也好看。

    麗芳一甩帕子:「等事成了再謝我也來得及,你先家去等消息。」

    薑長煥只得先回家,將此事埋在心裡。麗芳即往尋妹妹,問她心意。瑤芳原本就覺得母姐近來很是怪異,本以為是為了哥哥的婚事,萬沒想到她們百忙之中還能抽出功夫來關心自己的婚姻之事,提的還是薑長煥。

    瑤芳愕然:「他還惦記著?你們現在還有功夫想我的事兒,不是要忙哥哥的婚事麼?」

    麗芳道:「姑奶奶,你十五了,不小了,這等事情,還好等的麼?遇上了就說了,合適不合適的,合適的,我們好早給你備嫁妝,不合適,早尋下一個。」

    瑤芳道:「我不想嫁人,我就想學道。」

    韓燕娘道:「你這說的什麼渾話?好好的姑娘,學的什麼道?你要不喜歡姜二郎,我就去給你拒了,你喜歡誰,咱們掂量掂量,只要你不是要到宮裡做娘娘,旁的事兒,咱們總能盡力一試的。」

    瑤芳像吞了顆生雞蛋:「誰要進宮了?」

    麗芳小心地問:「聽你這口氣,是心裡有人了?誰呀?」

    「誰都沒有!」瑤芳憤怒得要命,「我就是不想嫁人。」

    韓燕娘與麗芳面面相覷,實是極少見她動怒,不明白她如今怒從何來,韓燕娘道:「那你好好想想。」麗芳道:「對,反正姜二郎已經叫我打發走了,又不急著回話。你慢慢想。」

    「阿姐,我真……你怎麼又說到他了呢?」

    麗芳道:「那你想要什麼樣的呢?容七郎?」

    瑤芳道:「沒有!」

    「那 就沒有少年進士了,以後再有,咱們也未必搶得過,我是運氣好,遇著你姐夫沒發跡的時候了。不是容七郎這樣的,你要嫁了別一個,羅家的奶奶們就是前車之轍, 你要跟二奶奶似的四處撞木鐘?還有一樣,旁的不說,你看咱們家。阿公過世後,阿婆帶著爹隱居鄉下,富裕也是富裕了,對這人事場上兩眼一抹黑!到現在好些事 兒爹都不明白!俊哥還得從頭摸索著來。兩代翻不了身!有些地方,打死都不能退出來。退時容易,再想回來就難了。你可想明白了。」

    韓燕娘見瑤芳面色越發不對,扯著麗芳走了:「你叫她自己想。」

    瑤芳怔怔坐在窗前,面前茶水被青竹換了三次,還是沒動。終於,眨眨眼睛,澀聲道:「別換了,跟我去尋先生。」如今的心情,只能跟張先生說。

    比如「我頂著十五歲的殼子,心卻已經老了,做不來十五歲的事了。真覺得自己是個怪物。」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7 01:53 PM

第83章 賀禦史上疏

    張先生認為,自己的精彩人生,源自一次對養老地點的選擇,從此不但沒能頤養天年,反而累成一條老狗。有操不完的心,愁不完的事兒,惹不完的氣。午夜夢回,常恨自己手賤,憶及平生,哀歎世事無常。勉強算是攔住了楚王謀反,萬沒想到楚王成擒,還有流寇作亂,搞得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為國為民做出一點了貢獻。

    好在老先生的心態很好,頗有自知之明,保住了湘州,便不覺得有什麼遺憾了。朝廷召回賀敬文,他也順勢跟著回來。賀敬文雖是迂腐,良心卻很不壞,哪怕做禦史不 需要什麼師爺了,還是堅持了最初的那份聘請西席的約定,決議養他到死,連身後事都給他辦了。並且同意,如果張先生死了,還會將其運回家鄉安葬。

    眼見得賀成章成家立業,賀敬文也到了他該呆的地方,張老先生便安心在賀家養起了老來。本以為歲月靜好,現世安穩,哪料現又兼了這麼一份聽人說心事的差?還是 聽這家裡最要命的人說心事!張先生永遠忘不了,自己在賀家這個坑裡越掉越深,全是因為眼前這看起來不過及笄的「小姑娘」。

    尋常小 姑娘的心事很好懂,縱然是張老先生這樣的老人家,也知道她們通常比較關心的幾樣事兒:容貌、衣裳、首飾、嫁妝、誥如意郎君……有點情懷的,對琴棋書畫偏好 一點,沒什麼靈氣的或許會喜歡女工廚藝。當然,大部分女孩子還有一個愛好,喜歡聊天。到了他的小女學生這裡,以上統統都不算事兒,人家開始思考人生了。

    張先生丟下寫了一半的《湘州平逆錄》,看著瑤芳娉娉嫋嫋地踩進門,行了禮,才笑問一句:「小娘子今日倒有閑過來。」賀成章婚期越發近了,他得趁著被關翰林院裡學三年之前的這個假期把媳婦兒娶進門。賀家上下忙得跟什麼似的。

    瑤芳輕飄飄地露出一個笑來:「有些話,大約也只能對先生說了。」

    張先生驀地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來不及發問,瑤芳就丟下一句:「我頂著十五歲的殼子,心卻已經老了,做不來十五歲的事了。真覺得自己是個怪物。」

    張先生呆立當場。打死他也想不到瑤芳會來這麼一句。在他看來,瑤芳一直很神秘,打小做事卻很有章法。除了她腦子裡的那部分「先知的秘密」,沒什麼需要人擔心 的。張先生以為,她已經將未來都計畫好了,完全不需要任何人再擔心了。以賀家現在的勢頭,也確實不需要擔心什麼。萬萬想不到,最危險的東西在她的腦子裡 ——她覺得自己是個怪物。

    張先生自己,也不知道說什麼好了。說「你一點兒也不奇怪」?明顯瞞不過聰明人。說「你確實很奇怪」?這不火上澆油麼?

    好在瑤芳也不是非得要他拿主意,自顧自地說著自己的煩惱:「有為難的事兒的時候,什麼都顧不得,只管想辦法應付,倒還不覺得。一閑下來,居然四顧茫然了。我 接下來,還能做什麼呢?做什麼都不如現在這般自在。像我這樣的,還能像個正常姑娘似的嫁人麼?看誰都跟我兒子一般大。」

    張先生想,這可真是實話,我就沒見幾個過出了門子能比在娘家過得還好的女人。

    「都說女人一輩子要投兩回胎,可我怎麼看,怎麼覺得不想再投第二回了。人好不好的不說,我累了,不想再操這份兒心了。沒人能讓我心甘情願地這麼操心了。再者,我現在看哪個年輕後生都是晚輩兒,我下不去手。年長的,我爹娘就不樂意不說,我也不意。」

    上輩子的時候,元和帝身後一攤子的人伺候著,算是男人裡乾淨整潔的了,依舊有著令人難以忍受的各種細節。身上的氣味,檀香都蓋不住,面上常冒油光、腹部鼓得 像懷孕五個月。腦袋湊過來,唇上的鬍鬚戳得人心煩。這還是有人時時打理,他自己還十分注意形象的皇帝。換一個人,能比他強的也不多。何苦再為難自己呢?

    張先生就聽瑤芳絮絮叨叨說了好多,最後自言自語了一個結論:「不曉得能不能弄到一張度牒?」

    張先生忙說:「萬萬不可。」

    瑤芳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等張先生說話,才驚訝地看了他一眼:「怎麼說?」

    張先生成年越長越發覺得,姑娘家還是要嫁人生子的,相夫教子過一生,才算圓滿。況且:「小娘子要如何說服父母呢?俊哥不日成婚,你也及笄,猛然說不嫁,會有人答應麼?」

    沒有,顯然的。她家固然不需要賣女求榮,對她還挺不錯的——那就更不會眼睜睜地看著她「孤獨終老」了。旁的事兒都好說,哪怕她說父母給選的夫婿不合心意,不 要這一個,都能將這婚事否了。又或者只要看著人品不錯,又沒有妻子的合適男子,父母也有很大的可能答應。說要不成婚,最大的可能是挨一頓家法。

    瑤芳沉默了。

    張先生緩了口氣,拼命想著要怎麼勸說,終於想到了一種說辭:「俊哥今年多大?」

    「十七呀。」

    「小娘子把他當哥哥麼?」

    瑤芳莫名其妙地道:「他就是我哥哥呀。」

    張先生歎氣道:「小娘子要這樣想,你要看哪個小郎君都與,咳,令郎一般大,那俊哥的年紀?」

    瑤芳哭喪著臉道:「可他是我哥哥呀,我看他就不是跟我兒子一樣的。別說,他們長得還有那麼一點像。」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張先生也沒轍了,只好安慰地道:「那也是沒遇著合適的人吧?小娘子不拿俊哥當晚輩看,不止是因為他是你哥哥,更是因為他行事可靠,對不對?有的人,活了幾十年,還沒活明白,有的人年紀輕輕,卻樣樣來得。得看人。」

    這樣道理瑤芳自是知道的,終究還是說:「我過不了心裡那道坎兒。」

    張先生試探地道:「我看俊哥如今也能獨當一面了,府上的事情,以後還要著落在他身處,何不與他說明?他如今該考的試也考完了,也不怕驚著了他。」

    瑤芳臉上一白,張先生道:「總這麼著,也不是辦法。要是現在還有一個人能拿主意,也就是他了。畢竟是親兄弟,他的人品,你總是應該能信得過的。」

    瑤芳閉了閉眼睛,再張開時,已經沒了猶豫的意思:「還是等他成婚之後再說吧,如今這個時候,說了也是添亂。」

    張先生道:「小娘子自己有數才好。這事,拖不得,得有個人幫忙。」不然總是這麼想,不得把自己給逼瘋?

    瑤芳福一福身,又腳步輕盈地退了出去。回到自己房裡,見韓燕娘和麗芳都不在,晚飯都是給她送到房裡來的。果兒親自過來說:「太太跟老太太、老爺說,姐兒今天累了,懶待動,這些天也忙裡忙外的,很該歇一歇了,叫廚房做了些酸甜可口的飯菜來。姐兒慢用。」

    瑤芳胡亂揀了幾筷子,心裡有事兒,飲食稍減,真像是困倦極了的樣子。果兒將食盒收了走,青竹與綠萼見瑤芳心情不好,不敢多問,綠萼道:「我去燒水,姐兒累了 就早早歇下。」心想,莫不是因為今天上山見著了聖上,嚇的?她們兩個亦隨瑤芳出行,也是被嚇得不輕,頭都沒敢抬,連皇帝長什麼樣兒都沒看著。

    瑤芳不想說話,點一點頭,卸了妝束,到床上歪著了。一夜輾轉難眠。

    ————————————————————————————————

    同樣一夜沒睡好的,還有薑長煥。

    麗芳這只兇狠的姐姐能答應幫他問一問,也是意外之喜。薑長煥明白,麗芳態度的轉變,不止是因為他「不淘氣」了,大約是早將他扔到秤上稱了千百回,覺得他份量 差不離,這才肯開這個口。自己的爵位、父親的名聲、哥哥的功績,都是加重他份量的琺碼,最終讓麗芳不歧視他。賀敬文那裡,他一向糊弄得很好,韓燕娘對他也 沒惡意,賀成章對他的評價現在也還不錯。

    周圍的人基本上沒有反對的人,最要緊的那一個,卻讓他提心吊膽。越長大,懂得越多,越發 覺得瑤芳難得,也難討好。明白一路逃亡她的安排多麼地周全,比她年紀長一倍的男人都未必能做得比她好。更明白,她在船上說話的時候,那是真的沒瞧上自己。 人家一個樣樣周全的姑娘,憑什麼看上自己這個毛孩子呢?

    是說「我會對你好」?還是說「我心裡喜歡你」?

    都沒用!事兒是做出來的,不是說出來的。偏偏沒有一件事情,能讓他證明自己。

    誰家有這麼個姑娘,婚嫁上頭,也得聽聽她自己的主意不是?

    薑長煥越想越睡不著,一夜難眠,第二天爬起來,將簡氏嚇了一跳:「你這是怎麼了?」

    薑長煥急匆匆地道:「我想到了點兒事兒。娘,我去街上逛逛。」

    簡氏道:「你沒事出去做什麼?人挨挨的。這京城,扔塊磚下來,能砸著三個官兒。你老老實實地在家裡,多好?」

    薑長煥道:「賀大郎成婚,我想起來還不曾送他禮物呢。」

    簡氏硬是不叫他走:「你也沒娶媳婦兒啊,不用單獨送,你那一份兒,我給你備下了就是。」

    薑長煥道:「我要私下送他些。」說著,一道煙兒地跑了,簡氏只能看著他的背影,叫人:「還不趕緊跟著二郎?」

    不用她說,已經有了追了出去,追到街口,哪裡還有薑長煥的影子?薑長煥情知家裡頭新進的奴僕多,也不知道哪個嘴嚴哪個有外心,索性都不帶,免得他要做的事情 傳了出去,再生事端。他因做了輔國將軍,這是個從二品的爵位,年有俸米八百石。元和朝的規矩,一半發米,一半折色,光俸祿錢就夠他零花的了。出宮的時候, 又帶了帝后、太后等人的賞賜,也是個小有資產的富翁。

    揣著錢,大步往市集裡去。想瑤芳這樣的姑娘,尋常脂粉首飾大約是看不上的, 書籍若是淘換得不對,顯得自己不學無術,也不好。聽說她在學畫符,那就買些符紙、朱砂一類的,連同自己從皇帝那裡磨來的幾本講畫符的書,一起送到她家裡。 原本賀家是她在掌家,如今新嫂子進門,恐怕多有不便。這樣的小愛好,薑長煥自忖還能供得起。

    今上崇道,這些與道家有關的店鋪就多起來,貨也很新鮮。

    薑長煥一看就是只肥羊,店家也是殷勤倍至,躬身將他請入,笑問道:「少爺要看些什麼?有上好的七星劍,古銅錢,桃木劍,我家的塵尾都是玉柄的……」

    薑長煥擺擺手,問道:「有符紙朱砂麼?」

    店家的臉就不太好看,這兩樣東西,分開來問,或許是買已經畫好了的符——這個視對方是否急需可以賣得很貴,又或許是朱砂飾物——這個視工藝成色也能賣高價。 合在一起問,就是問空白的符紙,磨作顏料的朱砂,自己畫符玩兒的,那就是個原料的價。不說是白菜價吧,反正比店家的預期要差。

    再揚起臉的時候,店家又是一臉笑的:「少爺要多少?」

    薑長煥道:「最好的符紙,來十刀!朱砂麼……二斤?你的貨,夠不夠?」

    店家心說,哪裡來的傻子,要論斤買朱砂?笑道:「那要看怎麼用了,畫一張兩張的,用不著,要是學道,那就多了。」

    薑長煥猶豫了一下,道:「先買這些。你先拿些樣貨來,我試試。」試了一下,覺得不錯,又親眼看著將與樣品一樣的貨物裝好,才付了錢。心裡還挺美:她要用得好了,東西不夠使,還得跟我打聽,或托我代買,豈不又多了些說話的機會?

    店家見他傻笑,以為又是一個上行下效跟著皇帝學修仙的傻孩子,這樣的人的錢,最好賺。於是十分關切地問:「既是學道,還有些旁的東西要備的。少爺要香燭麼?」開壇作法,當然是要香燭的!

    薑長煥臉都綠了,送符紙朱砂還好,要把香燭也一起送了,怎麼……聽起來這麼不吉利呢。一手拎紙,一手拎著朱砂,陰沉著臉,薑長煥留給店家一個費解的背影。

    出了集市才想起來:我不是要給賀大郎和他姐姐買東西的麼?看看手上的東西,猶豫了一下,他又拐到了旁邊的鋪子,花十兩銀子買了些好香料。先將東西帶回自己 來,將符紙、朱砂藏起,與自己弄到的書放到一個櫃子裡鎖了。再翻櫃倒櫃的找出兩隻看得過去的空匣子,將香料分作兩作,一份兒是給賀成章的禮物,一份他拿著 往趙琪家去。將香料送給麗芳,先買通大姨子再說。

    麗芳從來生活優渥,也不很在意這一點香料——雖然是好香,對薑長煥的態度卻頗為滿意。再看姜長煥腳邊的兩包東西,眼神就意味深長了起來。薑長煥想了一下,在賀成章面前,那得胸有成竹,顯得可靠。在麗芳這裡,就得羞澀靦腆一點,讓她覺得真心。

    臉上一紅,聲音也軟了八等,語帶不安地問:「不知托阿姐打聽的事情,有什麼結果了?」

    薑長煥越長越好看,麗芳這才有興趣看他表現,這會兒欣賞完了,才想起來,妹子沒答應啊。麗芳的臉色不好看了起來,歎道:「這是什麼話兒說的呢?你小時候不大懂事兒,現在怎麼就曉事兒比旁人快了呢?那一個,從小到大都懂事兒,就這事情上不開竅。」

    薑長煥的心一緊:「怎麼?」他心裡知道,瑤芳肯定不是不開竅,大概是看他太幼稚,心由懊喪了起來。

    麗芳道:「她呀,到現在還沒想過這些事兒呢。」

    薑長煥扶了扶下巴:「這……不大像呢。」

    麗芳道:「她總不能不嫁人,大約是還沒想明白。你要有心,或可一試——不許做出出格的事兒來。」

    薑長煥勉強笑笑:「那,二娘心裡有什麼想法兒,還請阿姐代我打探一二。我備了些東西,她或許用得上,等下給她送過去——不會招閒人的眼罷?」

    還真是懂事兒了。麗芳道:「你能想到這些,這很好。本來就是通家之好,你大大方方的過去,成與不成,自己討個准信兒吧。」

    薑長煥答應一聲,深吸一口氣,回家取了兩份禮物,號稱給賀成章送點心意,順捎看到了符紙、朱砂,就一併買了,送給瑤芳。

    瑤芳如今哪有心情畫符呢?看到這一包東西,裡面居然還有一本禦制的新書,不由苦笑了起來:這孩子還真上心了?對青竹道:「收起來吧,嫂子就要進門了,我如今哪有心思弄這個呢?叫綠萼跑一趟,跟他道個謝,就說,有心了。」

    姜長煥在賀成章那裡續了一次茶水,就等到這麼一句話,說不上是不是失望,依舊有理地對綠萼說:「有勞。」看得賀成章嘖嘖稱奇,待綠萼走遠了,才說:「你這還真是……上心了啊。」

    姜長煥看賀成章面帶微笑的模樣,問道:「大郎呢?也對嫂夫人上心了麼?」

    賀成章一怔:「明媒正娶的妻子,自然是上心的。」

    「會求之不得,輾轉反側麼?」

    「怎麼會?哦!」賀成章看向薑長煥的眼睛就充滿了深意。

    薑長煥道:「家父已經上表,乞留京師,陛下已經答允了。再過二年,我依舊要回陛下身邊當差,養家糊口,我也做得。封妻蔭子,自不必講。只是對二娘,我依舊無處下手。」

    賀成章笑道:「你還要下什麼手?」

    薑長煥吞吞吐吐地道:「阿姐講,二娘還沒想過……婚事。我又……年紀小……」

    賀成章道:「罷罷,忙過了這一場,我替你問,不然吶,書都讀不安生。」

    薑長煥道:「也不是必得是我,可她總是要出嫁的,別一拖二拖耽誤了她大好年華。」

    賀成章不接話,就含笑看著他,薑長煥再嘀咕一聲:「不想耽誤她的時候,多想想我呀。」

    賀成章縱聲大笑。

    薑長煥被笑話了,也不惱,賀成章成親前兩天就跑過來幫忙,弄得簡氏對薑正清道:「瞧瞧瞧瞧,他倒忙得歡了。」

    薑正清道:「難道你不喜歡賀家姑娘?」

    「誰說的?他還沒喜歡的時候,我就先喜歡了!我就說他這毛躁的樣子,且有得磨了。」

    薑正清笑而不語。簡氏嘀咕幾聲,依舊過去幫忙。賀家親友雖少,倒是都很願意配合出力,羅太太也帶著兒媳婦們過來幫忙,硬是湊出了四個命婦陪同迎親。容家不消說,自家就能拉出四位誥命出來。進士夫婿親迎,探花堂兄送嫁,容七娘出嫁的排場很令未婚的姑娘們羨慕。

    吳閣老有心躲元和帝,他跑到賀家吃喜酒來了,難得元和帝聽說他跑了,居然沒有生氣,還寫了幅「天作之合」的字兒,命內監送了來,引了許多人圍觀。瑤芳等在後 面陪新娘子說話,彼此都認識,互相打著趣兒。容七娘新嫁自然緊張,看到了瑤芳這個熟人,心裡放鬆不少,正就著瑤芳的手吃米糕。瑤芳道:「你慢一點兒,一早 上沒吃?」

    容七娘咽了米糕,輕聲道:「可不是,你看我這一身穿戴,哪裡敢多吃喝?給我點子茶,不用倒,壺嘴兒我含著,別花了妝。餓好捱,渴難忍。」

    兩人輕聲說著話,綠萼跑來道:「大奶奶、姐兒,天大的好消息,聖上賜了字兒來啦,天作之合。」

    容七娘目露喜色:「可是難得。」

    瑤芳眼角一跳:「是啊。難得。」

    綠萼笑道:「外頭見了,都在讚歎呢。」

    瑤芳嗔道:「那你也穩重些。」

    綠萼笑嘻嘻地道:「是。以後這樣的好事兒還會有,對吧?所以才不會這麼少見多怪。」

    容七娘喝了點茶水,笑道:「這話說得才好。」

    ————————————————————————————————

    前面也很熱鬧,賀敬文笑容滿面,臉是紅的。

    吳閣老見了,對他道:「老弟,聖眷正隆啊。」

    賀敬文心裡得意,又因吳閣老是兒子的恩師,也好意相勸:「閣老要沒有聖眷,也不至於入閣了。只是請閣老愛惜羽毛,不要晚節不保啊!」

    吳閣老差點當場落淚:「我要不自愛,就不用躲到這裡啦!你們也勸一勸聖上,不要胡來嘛。」

    賀敬文自打入京,事情就多,光兒子的事兒就夠他忙的了,是以新官上任,火還沒燒起來。現在兒子也登科娶妻了,他的心事少了一樁,聽吳閣老這麼一說,連道:「您說的是,這也是禦史的職責所在,我得琢磨琢磨。」

    於是,就在賀成章婚後陪妻子回門兒回來的次日,瑤芳看他就要入翰林院讀書去了,將人請到自己房裡來,命青竹綠萼守著門口,跟賀成章坦白的當口兒。朝上,還算 新鮮的僉都禦史賀敬文,結結實實地上了一本,就兩件事兒:一、您兒子得讀書了,倆差不了多大年紀,就算不冊太子,也得一塊兒封王吧,別封了長子留下次子沒 頭銜,我知道您疼他,越疼就越得一塊兒封了(甭想著長子封王,次子空著腦袋等戴著太子的帽子了);二、就這樣,你還給吳貴妃母子那麼多錢,您低調點行不 行?我知道那是您的內庫、沒花國庫的錢,可前線打得這麼慘,我在前線的時候軍需很吃力你造嗎?好歹表明一點態度啊!古之聖明天子,有天災人禍的時候,撤樂減 膳,您倒好,加倍寵小老婆,你叫大家怎麼說你啊?三、您做了不妥當的事兒,我們得指出來啊,我這是一片忠心,我是為您好,您可不能不聽話啊。

    滿朝都驚呆了:這樣條理分明的奏本,是他自己寫的嗎?還能看出聖上的意圖來!

    寫,當然是他自己寫的,可內容,是他這些日子東一片西一片的聽來的,只要有一題材,賀敬文寫作的基本功還是很扎實的,條理分明給整了一大篇子出來。

    元和帝也傻眼了:怎麼會是他?!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7 01:54 PM

第84章 最好的哥哥

    新官上任三把火,這是誰都知道的道理。如果這個新官兒還是個沒有城府的人,就會表現得尤其明顯。鑒於賀敬文腸子不會拐彎這個人盡皆知的事實,他到現在才發作,已經讓很多人驚奇了。

    元和帝一直就等著他炮轟種種不法這事,給自己做一杆好槍。自己看不慣的,讓他做先鋒,自己要收伏的人,讓他先參,自己再表示大度。很好的算盤。

    哪知賀敬文是個從來不會領會領導意圖的人,他先對提拔自己的領導開炮了。不但如此,還一副忠臣樣兒,滿眼都是「我罵你也是為你好,你要生氣就是你冷酷無情無理取鬧」的真誠。

    人麼,總喜歡其他人在罵別人的時候犀利深刻,對自己的時候歌功頌德。元和帝亦不能免俗,尤其是「抬舉你就是叫你咬別人的,你卻來咬我」這種搬了石頭砸自己腳 的情境,真是讓元和帝一張臉像是從冰裡剛刨出來的一樣冷。可皇帝不可以因言罪人,不可以殺言官。事實上,即便是官場上你死我活的爭鬥,尤其是文官之間,最 狠的手段也不過是罷官、流放、充軍一類,很少有直接取人性命的。

    元和帝冷著一張臉,聽賀敬文誠懇地勸諫。換一個人,你還會以為他 這是邀名,別有目的。擱賀敬文這兒,元和帝有理由相信,他就是這麼想!他還真以為是好心呢。可事情不能那麼辦啊!憑良心說,他是寵愛吳貴妃,這個不假,他 也承認,吳貴妃所出之子甚得他心,這也是真的。可他要廢長立幼,絕不是因為自己的偏愛!只是因為長子不堪大用而已!王才人自己就摳摳索索的,沒一點大氣的 樣子,養出來的兒子真是不提也罷。剛生下來的時候,看他長得也是真的好看,也寄了些希望的,可誰知道他越長大越小氣。你特麼是老子的兒子,不是宮裡養買的 太監!敢不敢跟老子自然一點?!

    可賀敬文不管這些,不止是賀敬文,朝廷大臣就沒一個管這個的。只不過賀敬文說的更直白而已。就是這份兒直白,讓元和帝分外地難受。

    自己招來的禦史,哭著也要把他的諫言聽完。

    賀敬文在底自以為苦口婆心,元和帝在上面自以為無人理解。

    原本,元和帝還在考慮著,兒子都還小,他一拖二拖,總能拖出個辦法來。也許大家看著王才人所出之子不爭氣,慢慢地就不管了呢?他甚至還在想,等吳貴妃之子再 略大一些就讓葉皇后撫養一陣兒,先天就比長子好,後天再由葉皇后教導,必有儲君氣象。又或者,長子萬一殘疾了呢?這些理由都好找。

    沒想到賀敬文給他挑明瞭——立太子的事兒,別拿我們當傻子!

    元和帝的手放到禦案下麵抖了兩抖。他正那兒肖想人家閨女呢,回來越想越覺得賀敬文的女兒行止大方,樣貌出眾,渾身都帶著仙氣兒,怎麼想心裡怎麼癢癢,有意透 個口風,納之入宮來的。現在一聽姑娘爹說「楚地百姓流離失所,前線將士浴血奮戰,陛下如何敢享樂?」他掐死這個嘮叨鬼的心都有了。前邊兒打仗,連給小老婆 添點兒首飾都要被你們說,我要再娶一個,你們不得念死我啊?

    念就念吧,被念兩句能讓他如願也行。可姑娘爹是禦史,那必須不同意,而且還有拒絕的正當理由。他是皇帝,又不是土匪,不能搶婚。

    元和帝的臉越來越冷。

    賀敬文慷慨陳詞,特別有感情,因為他不善交際,越往後來,人越疏遠他,湘州的補給一類就會被為難。他就以為整個兒前線都這樣,都是缺衣少食。前線艱苦,不能讓百姓安居樂業,賀敬文深以為恨。看元和帝這麼揮霍,早就不順眼了。忙完兒子的婚事兒,他就開始了!

    好容易賀敬文說完了,旁的禦史又坐不住了。禦史,就是吃這行膽大的飯的。賀敬文一個舉人出身的,上任才倆月,就幹出這等大事兒,不是顯得咱們之前都失職了 嗎?這是事涉立儲的大事,是能載入史冊的!禦史們有一個算一個,包容不大瞧得上賀親家的容二老爺,都出來附和了。

    眼瞅內閣輔臣也站不住了,都要出列,元和帝當機立斷:「此事朕已知之。天下哪有不關心自己兒子的父親呢?然而皇子讀書,師傅需要精選,豈能馬虎?我要慎重想一想才好。卿等的心意,朕已知之,容朕三思。」

    事到如今,元和帝雖不曾讓步,態度卻也軟和了一些,正常人該見好就收了。賀敬文就不是個正常人!他見自己頭一回勸諫,元和帝就聽得進去了,十分激動,以為自 己遇到了明君、伯樂、知己。既然如此,就更要打鐵趁熱,越發不能讓這位明君走上了邪路。賀敬文激動地稱讚完了元和帝真是個善於納諫的好皇帝之後,繼續說: 「陛下,還望陛下早做決斷吶!讀書的事情耽誤不得的,越早讀書越好。早些接觸師傅,總好過養于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他當堂講起育兒經來了。

    滿朝公卿目瞪口呆,終於反應過來——擦!你是來真的啊?你特麼真的把聖上當你隔壁家的老李啊?你還給皇帝傳授教兒子的經驗來了?

    元和帝也想跪了:叫你來是讓你咬別人的,你咬著我不鬆口是要做甚?!朕當初究竟是為什麼想把他挖過來做禦史的?為什麼不將他再扔得遠遠的做知府去?

    王閣老當機立斷,拉拉容閣老的袖子,在容閣老看過來的時候一擠眼睛,然後就前後左右地搖晃。容閣老忙說:「老王,老王,你怎麼了?哎喲,老王暈倒了!一定是感動陛下聖明,老王激動得昏過去啦!」

    元和帝更是果斷:「散朝,宣禦史,給王公看診!」真是太感謝了,你昏得太是時候啦。

    至於直言極諫的賀敬文,元和帝表示,他什麼也沒聽到,不想辦法弄死這個王八蛋他已經很有涵養了,想讓他誇獎這貨,實在誇不出口來。

    賀敬文意猶未盡,遺憾地歎了口氣,伸頭看看被抬出去診治的王閣老,跟著大家向元和帝告退。搖頭歎氣地走了出去:「唉,話還沒說完呢。」

    出了大殿沒走多遠,就被一群人圍住了。清流們贊他敢於進諫,其他人也跟著看熱鬧,打著順風旗兒誇他。賀敬文十分飄飄然,臉上笑著,口上還要說:「職責所在,職責所在。」

    受他這副死樣子的刺激,禦史們摩拳擦掌,表示回去都要寫彈章,一天三百本,催著皇帝讓皇子們出閣讀書,把倆都封王!

    賀敬文表示,他已經上過書了,下面就看大家的了,如果有需要,隨時招呼兄弟一聲。在讚揚聲中,飄飄然地過了一個白天,直到回家。他自覺精神很好,回家一看,閨女的精神比他還好,奇道:「你哥哥娶媳婦兒,怎麼兒媳婦進門兒了,你比你哥還滋潤了?」

    瑤芳一仰脖兒「哼」一聲,扭臉兒走了:「我開心!」

    「真是瘋魔了。」賀敬文沉痛地評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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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瑤芳開心,自有其原因。

    沒想的時候還不覺得,以前總是擔心著家裡,擔心後娘進門兒,擔心親爹惹事兒,擔心哥哥考不上,擔心姐姐脾氣不好出嫁之後遇不著一個好人也是個被揍的命……擔心這個,擔心那個。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瞭,這才有心思愁自己的事兒。

    勸人都會勸,輪到自己就看不開了。她自己想不透,張先生的開解也沒見成效,便推薦了她去跟賀成章談一談。張先生的眼裡,賀家現在兩個能拿主意的人,就是這兄妹兩個。韓燕娘人是很靠譜的,眼界還沒鍛煉出來,能盯好了賀敬文,就是大功一件了。

    瑤芳權衡數日,終於找上了賀成章。

    賀成章與容七娘新婚燕爾,小倆口琴瑟和鳴,他說的她能聽得懂,她講的他覺得很在理,一個是謙謙君子濕潤如玉,一個是如花美眷善解人意。賀成章原本對這樣一個 出身不錯、知書達理的妻子就是滿意的,與姜長煥談過之後,始覺自己對妻子不夠上心。對妻子敬重,這是禮法所必需的,除此而外,還當多一些關心。

    可是先前接觸得又少,也沒多少交流,想要交心,也不大容易。賀成章想,總是要試一試的,若能心意相通,那是何等美事,試過不成,再相敬如賓也不遲。不好試都不試,就把日子過得跟一潭死水似的,那樣對妻子也不公平。

    於是,賀成章便試探地說:「其實,我也不是總讀經史的……」

    容七娘嫣然一笑:「我曉得,將正事兒做完了,再找樂子。日常不能不吃飯,誰個也不能光吃白飯一口菜也不嚼不是?哎,上回那話本子,還有下一冊麼?」

    真是說到了心坎兒裡。

    有了開頭,下面的事情就順理成章了,兩人越說越投機。容七娘雖是嬌養長大的姑娘,卻不蠻橫,又頗知詩書,你往前進一步,我也往前進一步,終於靠到了一起。兩人心情都很好。三朝回門兒,容七娘跟家裡一說,全家待這新女婿也是越發的和氣了起來。

    容二老爺還對女婿講了許多的注意事項,說了翰林院也不那麼好混,散館的時候還有一次考試,每年總有那麼幾個人,在最後的時候丟臉,要他好好珍惜。賀成章受 教,在岳父面前一絲傲氣也無,虛心得很。容二老爺道:「也不用膽戰心驚,現在常翰林院的,都是我都認得,不會故意為難你的。若是有這樣的人,你也不要客 氣,只管同我講。說不定背後有故事。」

    將所有的事情都交待妥當了。

    賀成章回來便抓緊最後的假期,窩在家裡與妻子相處。直到快要進翰林院了,容七娘心裡不舍,還是催他:「你我新婚,父母明事理,才不多說的。現在快要去翰林院了,你再這樣,就不好了。將書略溫一溫,別被掌院學士難住了。」

    賀成章從此白天就到書房裡看書。瑤芳找來的時候,他正望著一本論語發呆呢。瑤芳故意咳嗽了一聲,賀成章一驚,又懶懶地坐回了椅子裡:「怎麼想到過來找我啦?不畫你的符了?」

    瑤芳躊躇了一下,拖張椅子,在他對面坐下了,對捧硯道:「你出去,我有話跟哥哥說。」

    捧硯看一眼賀成章,見他點頭了,才對瑤芳一揖禮,退出去的時候還將門給捎上了。

    賀成章推開了書,問道:「你的臉色不大好,有難為的事情?」

    瑤芳緩而有力地點頭。

    賀成章坐直了身子:「說說看。」

    瑤芳認真地道:「我下面說的,都是真的,我也沒瘋。」

    賀成章敲敲桌子:「說正事兒。」

    瑤芳道:「哥哥還記得,在江西的時候,我帶著姜家二郎他們,一路全身而退麼?」

    「嗯哼?」

    「當時事態緊急,我是怎麼能那麼湊巧就有了船,船上衣食俱全的?一路的通關牒文,我都是預先備下的。還有,那蓋了官印的半片衣裳,是幾年前就準備好了的。那已經是第二件了,第一件蓋的是寧鄉縣的官印。」

    賀成章的臉色凝重了起來:「你是說?」

    瑤芳一字一頓地道:「我早就知道楚王要反的。」

    賀成章皺眉道:「是蔔算麼?你有這樣的本事,輕易不要用,恐於你有傷。」

    瑤芳心中一暖,面上一緩:「並不是。哥哥還記得柳氏麼?原本,她該是我們的繼母的。」

    「=囗=!」我的妹妹好像瘋了。

    瑤芳道:「不過,我串通了張先生,換了一支簽,簽上的字都是張先生寫的……」

    「等等,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兒?你別急著跟我講證據了,直說吧,怎麼回事。」

    瑤芳深吸一口氣:「張先生寫《志怪錄》,千奇百怪,其實古人早有種種傳說。我……是早經過一輩子事兒的人,不是忘了喝孟婆湯,而是,從自己的三十七歲,回到了三歲,又重活了一回。」

    賀成章雙手摳住了桌子,聲音有點嘶啞:「你什麼意思?」

    瑤芳繼續解釋道:「就好比,你現在不是什麼事兒都經過了麼?然後一個瞌睡醒來,發現自己變短了,短胳膊短腿兒,往床上爬都難。推門兒一出去,奶媽子跟著。第二天就告訴你,要開蒙了……」

    賀成章緩了一緩,反問道:「我跟你有仇嗎?回到三歲?我特麼再讀十幾年書?再考這麼多的試……」說著一個哆嗦。

    瑤芳被他逗笑了:「誰說不是呢?」

    「你從頭說,我是說,你那個,上……呃,上輩子開始。」

    瑤芳只得細細地說,自己前世如何,說到父親祖母都過世了,柳氏如何虐待他們兄弟姐妹幾個,說到賀成章死的時候,含糊了一下,賀成章自然是聽得出來,作個手 勢,示意她接著說。瑤芳也帶過此節,接著說上京,如何汀芳、麗芳都不在了,自己被容家所救。猶豫了一下,正想一語帶過入宮之事,賀成章已經問了:「你…… 後來進宮了?當時那個樣子,你無依無靠的,要容家現抓個可靠的人帶你遠遠的走開,再嫁個可靠的人,也是來不及的。能保你的,只有宮裡了吧?」

    瑤芳一怔,緩緩點頭,艱澀地說了後來的經歷,卻不敢說皇帝是她弄死的,也是含糊帶過。

    賀成章聽完她上輩子一頭栽倒了,睜開眼就到了三歲,見她住了口,催促道:「還有呢?」說著將自己的茶推給了她。瑤芳潤潤喉,又從頭說起,如何被舅舅的事情驚到了,如何對付柳氏,在湘州又如何準備……一氣說完,眼巴巴地看著賀成章。

    賀成章問道:「所以,你現在要怎麼樣呢?還要進宮?」

    瑤芳面色丕變,斬釘截鐵地道:「絕不!我寧可死也不要當人小老婆了!那個人,簡直讓人難以容忍!」舉了元和帝的許多例子,說了他很多壞話。

    賀成章點頭道:「我知道了。你既不樂意,那就不用管他。你如今又不是任人作踐的孤女,你是四品僉都禦史的嫡親閨女,是我的親妹子,什麼樣的男人嫁不得?不值當為這個擔心的。我看今上,治國雖有章法,後宮卻亂得厲害,立儲之事都能以愛廢公,確實不是個良配!」

    瑤芳試探地道:「哥哥?」

    賀成章微微一笑:「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志怪錄》我又不是沒讀過。不論你說的是真是假,你都是我妹子,從不借機生事,一直都是為了家 裡好,縱是鬼怪,又如何?再者,若這些是你編造的,能把你逼得編謊話兒,還不夠我心疼自己妹妹的麼?若是真的,你已經受了這麼多的苦,我也不曾分擔分毫, 已是不該,現在也該補上了。」

    瑤芳雙手疊在了嘴巴上,眼淚再也止不住。

    賀成章伸出手來,扶在妹妹肩上:「想哭就哭。」

    瑤芳哭得更厲害了,賀成章摸出手絹兒,遞過去:「捂著嘴巴做什麼?自己家裡,你就放開了,別憋著!」

    瑤芳扯過手絹兒,胡亂擦了把臉,聽賀成章問道:「那你跟我說這些,是為了什麼呢?」

    「我想出家。」瑤芳哽咽著說。

    「啥?」賀成章下巴掉了下來,「你跟我說了這些,就是要告訴我,你要出家?」

    瑤芳點點頭,抽抽答答地說:「我覺得自己像個怪物啊,樣子是十五歲的,心裡是五十歲的。我看誰都跟看兒子似的,還怎麼……」

    賀成章神色詭異:「我就比你大兩歲,你看同齡的像是看兒子?想什麼呢?」瑤芳說得再像真的,賀成章再相信她,看著眼前及笄少女的一張嫩臉,也完全代入不了一個老婦人吶!

    瑤芳道:「那不一樣。」

    「我問你,上輩子死的時候多少歲?」

    「快、快四十了。」

    「噗——」賀成章噴笑,就我眼前這張臉,完全想像不出來好嗎?「寡婦改嫁,有多難?就當又找了一個唄!這有什麼?」

    瑤芳:……「有這個說法兒麼?」

    「我妹子,什麼說法說不通呢?你就該得到最好的。你就當改嫁了,新丈夫比老東西年輕些,不好麼?那個男人,不願意守著,還不改嫁?不穿一回大紅的嫁衣,你甘 心?我都不甘心!」賀成章咬牙切齒,「你聽好了,我不想我妹子被個不知所謂的男人困住了心,困了一輩子不夠,還要困她兩輩子,叫她對夫妻之事心生恐懼。正 常人過日子,得跟我和你嫂子似的,你一天這樣的滋味都沒嘗到,是要心疼死我麼?」

    瑤芳扯過手絹兒捂住了臉。

    賀成章站起身來,繞過桌子,將妹子扯了起來,從她腰間荷包裡取了一面小小的圓鏡。瑤芳淚眼朦朧地看哥哥打開了鏡子,放到她的面前:「你仔細看看,這是幾歲的人?」

    這張臉,十五歲的臉,青春可人。

    賀成章語重心長地道:「你比什麼人都好。那一場噩夢,都忘了吧。那麼地讓你難過,你還記著做什麼?睜開眼來看看,這裡面的姑娘多麼地美好。你捨得叫她接著難過嗎?」

    瑤芳著魔似的搖頭。

    賀成章微笑道:「我原本還擔心,怕你一向聽話懂事,到時候卻在婚事上頭發昏,還想要給你尋個什麼樣的夫婿才能不憋屈了你。你總是想擔許多的事情,我原是很擔 心的,小小年紀,不該這麼沉悶,生怕你抑鬱而終。現在看來,是我多慮的,你確實是跳脫不起來的。好了,你的夫婿,大約不用我們苦思冥想了,你相中了就行。 找一個能哄你玩兒,逗你開心的人,歡歡喜喜地過完這一輩子,好不好?一輩子的坐北朝南,永遠笑意盈盈的。不開心了能發脾氣,不用跟人陪笑臉兒,要人捧在手 心裡,好不好?」

    「哥。」

    「嗯?」

    「好。」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7 02:08 PM

第85章 開明的兄嫂

    與妹妹談開了,賀成章心裡也松了一口氣。一直以來,他都覺得妹妹有些與眾不同,要讓他列舉出有哪些不同來,卻又模糊了。現在想起來,真是哪裡哪裡 都不同。她從來不淘氣,一舉一動都與周圍的孩子不一樣,當時覺得是「懂事」,現在看來,真是處處都有痕跡。比姐姐小四歲,做事卻出奇地比姐姐穩重。

    一樁樁,一件件,早有徵兆,只是自己見識少,沒能參悟透罷了。與妻子耳廝鬢磨之間,也聽容七娘說過瑤芳是:「天生的儀態萬方,拿尺子量都量不來合乎典範,偏 又能不呆板,看著就賞心悅目,我不能比。」當時他還頗為得意,以為自己妹子就是比旁人好,自己的妻子對小姑子也好,真是一家和睦。如今再回憶妻子說過的 話,真是字字血淚。

    元和帝是個什麼樣的人,賀成章也是早有耳聞的。治國,是有一套,除了在楚王這件事情上看走了眼,其他的地方, 他總是能糊得過去的。楚王之事,也不能全怪他,從元和帝他爹承平帝開始,對楚王系就特別的優待,元和帝的反應也很迅速。所以,朝廷上下,對這個皇帝還算認 可,雖然他經常讓大家提心吊膽,可總比昏君暴君好很多。

    然而,在對後宮上頭,他就是另一個樣子了。對大臣、士人,皇帝的底線要比 較高一點,這些人也會抱成團,總有點自保的能力。後宮則不然,除了葉皇后這樣的髮妻,能得到一定的禮遇,吳貴妃這樣的寵妃,被他寵上了天。其他的妃妾,就 過得比朝臣還要提心吊膽一百倍。比如,他前陣兒似乎剛剛有點寵某嬪,吳貴妃一不開心,現在就再也聽不到這個嬪的消息了。

    以往外頭 的大臣們並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好,只要皇后依然在位,並且沒有被吳貴妃欺負,那就不算個事兒,誰沒事兒關心你喜歡睡哪個妃子啊。至於皇后有沒有兒子,原則 上,大臣們是並不關心的——又不是皇帝沒兒子!大家哀歎「可惜中宮無子」,並非全是為葉皇后惋惜,雖然她頗得人心,更多的,是擔心皇帝因為寵愛吳貴妃,而 在立儲的事情上頭犯渾。如果中宮有子,那這事兒大家就都不用愁了。

    大家只當過是關心禮法,不能讓皇帝做不好的榜樣,僅此而已。

    現在知道妹子可能在這樣的男人手下討生活,做人哥哥的,但凡有點人性,都不能覺得這男人是個好人。還理他做甚?又沒有旁的人知道,張先生的口風想來也是很緊的,這樣的事情太過匪夷所思,說出去了,也沒幾個人會信。嘖!那就把噩夢都忘了,重新過美好的生活吧。

    不可否認,瑤芳現在的一張嫩臉,也起到了不小的作用。對著十五歲的臉,和對著四十五歲的臉,反應,那是不一樣的。賀成章根本沒辦法想像妹妹四十五歲的樣子,他眼裡就是個可憐的少女,這少女還是自己看著長大的妹子。

    這種事情,根本就不需要猶豫!

    賀成章把妹妹往懷裡一擁:「好了,不要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了,不好的事情,忘都來不及了。天都快黑了,走,洗把臉,爹快回來了,用過了晚飯,好好睡一覺,明天太陽還不是照樣升起來?」

    瑤芳笑了:「好的呀。」

    賀成章道:「這件事情,不要再跟旁的人說了,沒意思。」

    「你是第二個,小時候,我一個人沒辦法做事兒,不得不借張先生之力,將他拖下了水。除此而外,再沒旁的人了。」

    「那就好,先生是可信之人。我不會對任何人提起,你也不要,除了我們三個,不要再讓第四個知道了。要是說出去時,須先跟我講,我要告訴誰個,也會先問問你,你要不答應,我也不會說。」

    瑤芳道:「好。對了,哥哥,如今立儲之事,千萬別摻和進去。就是爹那裡,也勸著他些兒。」

    得,這又操上心了。賀成章揉毛了妹妹的頭髮:「你真是操不完的心,知道了。哪怕避不開這件事,咱們也不會阿諛希旨的。」

    瑤芳冷笑道:「一群王八蛋,就打量著娘娘沒有親兒子了?」

    「好了,好了,不要生氣了。我就快要沒功夫常在家裡呆著了,你多跟你嫂子一處玩耍。她那裡,我也會囑咐的,她要有什麼不妥貼的地方,你也提醒著她些。小姑娘家,也就這二年能輕快些了,好好玩。」賀成章鼓勵道。

    讓老婆和妹妹一道出去玩耍,老婆社交圈比較大,妹妹經驗豐富,可以互補。讓妻子可以比較快地成長起來,妹妹也在擴大一點接觸範圍,找到合適的丈夫。賀成章原本比較看好薑長煥的,現在也不拿自己的觀點來多影響妹子了,只要她自己覺得合適,那就行。

    瑤芳笑道:「七娘原就是個妥貼的人,要有什麼欠缺,也只是因為年輕。畢竟打小就是大戶人家裡長大的,經的見的,總比尋常人家出來的多些。只要留心,還有什麼是學不會的?」

    賀成章撫額道:「好了好了,你別愁眉苦臉兒的就行了。往後啊,將那些事統統都忘了吧。你自己也說,先前也不知道舅舅這般可惡,更沒見過什麼王才人,可見那些 事情未必都是准的。只當聽到了一些真真假假的消息,究竟如何,不可全信。知道了麼?」說到最後語氣不免嚴肅了起來。

    瑤芳低頭想了一下,輕聲道:「旁的我都不擔心,唯有娘娘,實在令人心憂。」將魘鎮之事細細說了。

    賀成章越聽越怒,方才時間也短,瑤芳也無法同將幾十年的事情一一細述,一言帶過。現在聽她說差點廢了兩條腿,怒不可遏,對她道:「這種今番且不用你操心!廢 後哪有這般容易的?朝廷大臣,怎麼會容他胡來?你也說了,只要娘娘能見他一面,就挽回了局面。見一面,總不會很難的。」

    「可是,凡事涉魘鎮巫蠱……總是百口莫辯的。就算能言善辯,真要鐵了心,也是不成的。」

    賀成章微笑道:「放心吧,不可能。真要如你所說,頭一個要反對的,就是內閣諸臣。他們為了立儲的事情,已經將吳貴妃得罪死了,又怎麼能容她得勢?總要一個人 能壓得住她才行。你跳出圈子來看一看,就看得明白了。至於王才人……我看吶,哪怕中宮無子,她也熬不到出頭的日子了。」

    這一點, 瑤芳是一點也不懷疑的。王才人得罪的人太多了,吳貴妃頭一個就想弄死她。本來她不是重點,招吳妃恨的是她兒子,可她嚷得滿世界都知道,說吳貴妃要害她們母 子。換了別人,興許為了避嫌,且忍她這一時。到了吳貴妃那兒,這貨就是個一根筋,誰叫她不好過,她就叫誰難過,加倍地欺負王才人。王才人是個多思多慮的 人,哪怕有禮法規矩護著,葉皇后也沒讓吳貴妃太張揚。可有一個寵妃做敵人,自己又沒有聖寵,在這宮裡,日子就會很艱難,長此以往,真能把人活活磨死。

    「所以啊,你還愁的什麼呢?既然知道了,事先提醒一聲,不就結了?有我呢。快點快點,天是真的要晚了。」

    瑤芳放下心頭大石,笑道:「果然是這樣的。」

    賀成章押著妹子,將她送回房裡梳洗。等賀敬文回來之後,就見著一個開開心心的閨女了。賀敬文還有點奇怪:「怎麼這麼高興了?」

    瑤芳自有對付他的辦法,反問道:「我看爹也是很高興的樣子,難道有什麼好事不成?」

    這話搔到了賀敬文的癢處,咳嗽一聲,捋捋新蓄的鬍鬚,將自己在朝上的英勇事蹟講了出來。

    瑤芳:……

    賀成章:……

    剛剛兄妹倆還說什麼來著?別摻和這種破事兒,你們就知道皇后生不出兒子來了麼?一回頭,發現親爹已經摻和進去了。兄妹倆的面色都有點不大好看。韓燕娘卻很看得開:「你是禦史,本來就該做這些事情的,有什麼好誇耀的?吃飯了!」

    一句話就將賀敬文給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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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家用飯,也講規矩。原本李氏活著的時候,是伺候著羅老太太用飯的,到了後來韓燕娘過門兒,也伺候了羅老太太一陣兒。等到韓燕娘顯示了暴力的一面,這規矩就 算廢了。韓燕娘也算是熬出頭了,好在她比較講道理,每餐要是碰到一塊兒吃飯呢,也意思意思給羅老太太遞個筷子。羅老太太這樣的飯吃得簡直太膈應,就免了她 這個禮數兒。不過新媳婦進門,還是要講些規矩的。

    韓燕娘倒是比較開明,也仿著羅老太太後來的例,自己吃上了,就讓兒媳婦跟兒子回 房自己吃去。到了賀成章快要進翰林院了,就乾脆不用容七娘過來了,讓小倆口單獨吃幾天。到了現在,韓燕娘又有點發愁,要是兒子不在家了,是要把兒媳婦拉過 來吃飯呢,還是再分開?分開了,兒媳婦獨個兒吃,跟排擠了她似的。拉一塊兒,兒媳婦總是要略避一避公爹的。

    因為有心事,韓燕娘也就顧不上說話。瑤芳吃完了飯,看她心不在焉,趁機溜了。她跑去賀成章的小院兒裡,商議著賀敬文的事兒來了。

    賀成章剛吃完飯,殘肴才撤下來。容七娘見瑤芳過來了,笑道:「方才還說起你來著。」瑤芳亦笑:「要是說我不好,一定是我哥在說謊!」容七娘道:「那他說了實話。」兩人對望一眼,都大笑起來。

    賀成章漱完了口,往太師椅上一坐,容七娘給他遞了盞茶,賀成章略呷了一口,對容七娘道:「她一定是為今天爹上疏的事兒來的。」容七娘對瑤芳眨了眨眼睛。

    瑤芳笑道:「是呢。」

    賀成章道:「別急,爹做不來出格的事情。」

    容七娘也說:「正是,爹做的很合正理,誰了不能說他錯了。便是聖上有一二不喜,也不能將他如何。」

    瑤芳道:「那上頭坐的那一位,可不是什麼好性兒。」

    容七娘斬釘截鐵地道:「那他也不能對禦史做出什麼事兒來。別說是禦史了,就是像先頭陸閣老,前陣兒的齊閣老,哪個他不恨得牙癢?又做出什麼來了?前朝的事 情,他們都是有分寸的。誰越過了界,都討不著好。」她生於宦官之家,出生的時候伯父已登高位,父親近年來也漸至二品。正如韓燕娘之眼界于瑤芳不算高,瑤芳 於政事上之所知,也略不如容七娘。

    賀成章聽妻子這樣說,對妹子道:「你這是關心則亂了。所有人都想做的事情,爹先做了,還是得罪聖上的事兒,不會有人再給他下絆子了。」

    瑤芳道:「你們就這麼拿得穩瓶兒?我不信滿朝都是君子,萬一就想阿諛聖上的……」

    賀成章道:「爹有什麼可以挑剔的麼?」

    沒有,蠢得連錯都不會犯。

    容七娘道:「這接下來啦,會有旁的人跟進的。爹想再出頭,也未必有那些人厲害。放心。」她這公爹,天生運氣好得不行,能力又不咋樣,想掀起風浪來,還差得遠呢。

    瑤芳這才鎮定了下來,細細一想,笑道:「是我想左了,白耽誤了你們的時間,你們好好說~說~話~」

    賀成章作勢要打她,瑤芳一閃身已經站了起來。容七娘道:「先別走啊,我還有事兒呢。」

    瑤芳奇道:「嗯?」

    容七娘道:「你會捶丸不?」

    「啊?這個不是宋、元之時,上下皆好的麼?」

    捶丸這東西,瑤芳是知道的。頂好是在一片凹凸不平的場地上,挖些球洞,旁立彩旗,參與者以木杖擊球入洞。知道是知道,卻從來沒有玩過。想要玩得有意思,須大 片的場地,有閒情逸志,幾個志趣相投的友人,結伴來玩。以前是風靡上下,多簡陋的地方都能玩得起來。到了如今,越發的講究起來,玩的人反而少了。多是有錢 有閑的人,聚起來玩耍。

    上輩子,元和帝有功夫都修道去了,宮裡要求清靜,根本沒人玩這個。這輩子,淨忙了,賀家也沒有那麼大片的球場。賀家不算窮,也沒那功夫當捶丸是個消遣,白養這麼一塊地方。

    容七娘道:「知道就好,過一陣兒,找個好天氣,約上幾個人,咱們玩玩去?」

    賀成章對妹妹擠擠眼睛,瑤芳笑道:「好啊。」就知道這大約是受哥哥所托,要讓她開心活潑一點。瑤芳也正覺得,鎮日窩在家裡,頂多是踢個毽兒、打個秋千什麼的,總是出不了門兒。要散心,要麼是種種宴席或去旁人家裡,偏在京裡認識的人又少。捶丸地界寬闊,倒合她心意。

    容七娘道:「那可說定了啊。」

    瑤芳問道:「什麼時候呢?」

    容七娘道:「現在天兒熱,總要個涼快天兒。」

    瑤芳道:「好,我去收拾去。」先去買本講捶丸的書來讀讀,弄明白了規則再說,不曉得要不要訂一套用器?

    第二天一早起來,用過了早飯,瑤芳因將家務都交給了韓燕娘,閑得很,便去找賀成章借捧硯,讓他去外面書店轉悠轉悠,看有沒有賣捶丸的書的。賀成章道:「你平 日都讀的什麼書呀?這個都不知道?買本《丸經》就是了。」說著,順手拉開了抽屜,拿出幾塊散碎銀子給捧硯,叫他去買書。讓瑤芳回去等著。

    瑤芳也不跟他客氣:「那我就等著啦!」說完,識趣地走開了,將賀成章留在書房,估摸著過不多會兒,容七娘就該來了。

    捧硯辦事很可靠,不到晌午,就一頭汗地夾著個藍布包袱回來了。將書繳給賀成章,賀成章取來一翻,確是《丸經》沒錯。借了容七娘的陪嫁丫頭侍琴,將書送給了瑤芳。

    瑤芳取了書來仔細研究的時候,捧硯正跟賀成章一板一眼地彙報:「出門不久,胡同口兒遇著了輔國將軍,他問我來著。我說給二姐兒買書,他問買的什麼書,我想著,也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就說,是買《丸經》,等天涼了,大奶奶要帶二姐兒玩捶丸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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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卻說薑長煥自打送了符紙、朱砂,沒等到什麼新動靜,正在坐立不安。有心催促父母提親,又怕惹到瑤芳不快。聽說賀敬文上疏勸諫,他心裡暗叫一聲不好:此舉必定聖上不快。他有些擔心賀家,第二天就想到賀家來看看。

    到了胡同口,見著了捧硯,一拍腦袋,心說,賀大郎精明似鬼,又有容二做岳父,此事必定無礙的。伸手攔住了捧硯,問他:「你做什麼去的?」

    捧硯認得他,連忙行了個大禮,一五一十地將事說了。薑長煥心頭一動,面上平靜地道:「去吧,路上小心。」他自己也不往賀家去了,徑去尋了他的新朋友——葉國公的嗣子葉冀。

    葉國公家教尚可,葉冀為人倒也不錯。因葉皇后的關係,薑長煥與葉家很是熟稔。葉冀將來是要襲爵做國公的人,書讀得差不多就好,也不指望著他考狀元光宗耀祖 ——難度太大。倒是吃喝玩樂、人際交往,需要十分嫺熟才行。葉皇后教導了姜長煥許久,等他遷出宮廷,便指點他找葉冀,多多認識些人,對薑長煥日後的發展也 是有好處的。吳王系在京城,可沒什麼關係,葉家則不同。大家互為關係網上的一個結點,是件互惠互利的好事。

    葉冀交流廣闊。老君觀 的觀主、相國寺的住持、多寶齋的東家、百味齋的幕後老闆、慶國公、靖國公、安豐侯、平昌侯……諸如此類,就沒有他不認識的。聽說薑長煥來,笑著將他引到花 廳裡坐下:「怎麼?無聊了?這大熱的天兒,咱們到老君觀避暑去?反正你我都無事,老君觀那裡又清涼,借他們幾間屋子,我們也清淨清淨?」

    薑長煥道:「聖上才去那裡,遇著了,怕要被他問。」

    葉冀道:「旁人巴不得能多見聖上一面,你倒好,還要躲著。也是怪人。究竟是什麼事兒呢?」

    薑長煥道:「你送我那套捶丸用杖,哪裡做的?」

    葉冀來了精神:「怎麼?要送人?誰?志同道合的同好?」

    「什麼呀!我就突然想起來了,想先備著送人,是不是同好,可不好說呢。你說,京郊什麼地方合適做場子?我想弄一個來。要多少錢?」越想越覺得這主意不錯。賀家 沒有那樣廣闊的地塊,薑長煥卻有幾個閒錢,弄那麼一個玩耍的地方,不用花家裡的錢,他也置辦得起。錢唄,下半年的錢就又要發了。

    葉冀摸了摸下巴:「做這個的,你找我就問對人了,等會兒咱們一塊兒去,我也再做一套來。你要做,就做全副的十根。場子麼,我勸你,別只弄一個大場子,這樣, 尋一塊地,半做場子,半是莊田。拿田莊的出息維持這樣一塊場子,還有盈餘呢。你年紀也漸漸大了,好成家立業了。也得置辦些養家糊口的產業了,總不能每年只 瞅著那點俸祿過活不是?」

    此言有理。薑長煥道:「也好,山地買來也便宜。半是山地、半是田地,將別業築在山腳下,嗯,再養兩匹馬,種些花樹……嘿!」

    葉冀敲敲茶几:「等等,我再想想,看有沒有現成的。你能想到的,總有人也能想到。看有沒有置辦好了想出手的。前陣兒為了楚逆的事兒,可有好些個人家敗落了,總有要出手的產業。」

    薑長煥道:「都這麼長時間了,該出的早就出了,哪能等到現在?」賀家的宅子都買了多長時間了?

    葉冀冷笑道:「你道清算一件事情,割過一茬兒就算完了?」

    「怎麼?」

    「且等著吧,不翻二十年舊賬不算完。誰個一直為楚逆說話?誰個一直說楚地太平?又有誰個縱容流寇?一樣一樣,都得算清楚了。還有,現在前頭打著仗著,這中間有中飽私囊做得過份的,有不聽軍令的,有延誤戰機的……」

    薑長煥果斷地道:「行,你說什麼就是什麼,找一個清涼避暑的地方!」

    葉冀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你能有幾個錢?你隨父母居住,能有多少私房?」這是個大問題,子孫不好有私財的。放到古早的時候,私自置業,一頓臭揍還得交出來。擱到現在,有小心思的人多了,這麼幹的不是沒有,卻也不能說是正確。

    要是別家,不真不好說,到了薑正清家,老婆說話算數,老婆最偏疼的就是小兒子。現在又有了爵位,又有了俸祿,他說拿自己的俸祿買個散心的地方,又不是拿去嫖賭。只要略一堅持,簡氏再沒有反對的道理。

    薑長煥道:「放心,我會跟我爹娘說的。」

    葉冀心裡嘀咕一句,這也有點不講規矩,還是帶著他先去看球杆:「訂全套十根的,用起來也好使。」

    薑長煥又問:「這個好辦。那地方呢?」

    葉冀道:「明天給你信兒,做全套的球棒也得些時候,包管你球棒做好了,地方也選定了。總得容我找個人去打聽吧?」

    薑長煥厚著臉皮問:「哪家牙行?」

    「牙行?」葉冀嗤笑一聲,「哪家牙行比錦衣衛的消息更靈通?我有認得的人。張家的二小子,補進錦衣衛了。」平昌侯姓張。

    薑長煥豎起一根大拇指:「厲害,你們都厲害。那裡也是尋常能進得的?」

    葉冀聳聳肩:「正是用人的時候。」

    薑長煥心道,難道聖上對錦衣衛也有些懷疑了?都傳說,錦衣衛無所不知,偏偏楚王謀逆,啥消息都沒傳到京城。要清洗,也是應有之義。

    訂了五套球杆,謝過了葉冀,薑長煥便回家磨簡氏,說想買個莊子玩。簡氏打量他一眼:「我也覺得是要置業,家裡也有幾個錢,可你不買莊子傳給子孫,拿來玩?你也長大啦,得走點心了。」

    薑長煥道:「拿我的俸祿行不行?不是全買了地玩的,一半莊田一半捶丸場,到時候娘也好去散心吶!」

    「我不去,一個孤老婆子,有什麼意思?」

    「那就邀幾個人一起嘛,賀家嬸嬸不是也來了?她家人口多——」

    賀家人口那叫多?簡氏鄙視地看了他一眼:「想拐了賀二娘來,你就直說!你急的什麼呀?我跟你爹都說好了,這兩天就探探口風。誰知道……賀禦史他上了本,現在正忙著呢?」

    薑長煥道:「那咱們先弄咱們的,行不行?包您不虧本兒。真不花家裡的錢。葉國公、慶國公他們家也都喜歡的,我的捶丸還是葉國公家的大郎教我玩的呢。」

    簡氏想了想,好像也不太虧,兒子又喜歡:「那你看著辦。簽契書之前,我得先看看地方兒。」

    姜長煥得了應允,自然是千好萬好。過不半月,球杆做好了,他先拿了孝敬給簡氏的一套回家、自己也留了一套,又將餘下的親自送到賀家。遞話給韓燕娘:「聽說府上要玩捶丸,家母也喜歡上了這個,就順手多做了幾副送來。我還在外頭買了塊地,正合適玩,什麼時候去練練?」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連容七娘帶瑤芳,都出來見他一面,謝他一謝。薑長煥覺得自己終於找對了方式,笑道:「到了京城,好些習慣少不得一一改了。又有很多事情,先前都不知道的,也得重新學。要不就顯得與旁人不是一路人,人家有什麼也不帶著你。」

    韓燕娘原本還覺得他手裡散漫,花錢太隨意,不像過日子的人。聽他這般解釋,覺得十分有理,對他的評價又高了一層:「二郎越發有計較了。」

    薑長煥道:「也是現學現賣的。等地方收拾好了,請您去散散心,好不好?」

    韓燕娘果然應道:「好。」容七娘已經跟她稟過了,等天氣涼了,就帶瑤芳出去與她以前的小姐妹們玩耍的事情。韓燕娘也是巴不得,瑤芳長到這麼大,是該再交幾個朋友了。現在薑長煥提供場地給瑤芳練習,正合韓燕娘的意。

    姜長煥溫和一笑,瑤芳有點懵——他什麼時候學會這麼狡猾了?

    容七娘正在說:「二郎有心了,這樣安排也很好,以後二郎有朋友,也用得著呢。多多玩耍相處,朋友間才會好起來。」

    薑長煥嘴巴可甜:「嫂子說的是,謝嫂子指點。」

    瑤芳:……這麼說好像也沒什麼不對,可總覺得被占了便宜。努力壓下心底升起的詭異之感,忽然覺得韓燕娘在看自己。

    !這麼安靜好像不太對,瑤芳鎮定地開口:「我們以前沒弄過這些個,忒占地方。也不知道能不能玩好。」

    薑長煥理所當然地道:「那就從現在開始玩,又不是只有旁人能玩,你不能玩。你想做什麼,只管做就是了。」有我兜著呢!最後一句話沒敢說出來。

    瑤芳看他這昂首挺胸的樣子,別過臉去。這小子,還真是……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7 02:09 PM

第86章 機智的選擇

    一切急於表現自己的男孩子,很多時候都會像一隻昂首挺胸的小公雞而不自知。薑長煥就陷入到這樣一種狀態裡,他認為自己表現得還不錯,沉穩有度,事情也安排得很面面俱到。就是為了討女孩子歡心,也沒有紈絝敗家、顧前不顧後,堪稱勵志少年的典範。

    他哪裡知道,三個女人心裡已經笑翻了。韓燕娘是長輩,有傻小子喜歡她閨女——傻小子人品還不錯——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韓燕娘看一眼瑤芳,見她也是抿著嘴兒 在笑,心說,難道有門兒?別是看這傻小子挺逗,被逗樂的吧?男人還是要可靠才行。怎麼覺得這小子現在希望還是不太大的樣子?他爹娘就不管管麼?等等,萬一 他爹娘要是來提親了,可怎麼辦呢?

    這麼一想,韓燕娘的思緒就飄遠了。心裡知道吊著人家不好,卻又不大捨得放棄這麼個保底兒的。萬一旁的都不合適,這個就很難得了。

    瑤芳純是被薑長煥這樣兒給逗樂的,到了她這個樣子,想要一見鍾情,已經很難了。看薑長煥為她做了這麼多,也確實感動。也只有這個年紀的少年,才會有這樣的勇 氣,不管不顧的,肯說「你想做什麼,只管做就是了。」一低頭,抿嘴笑了。對於要嫁什麼樣兒的人,她也是沒個定論的。才放下心結,哪有那麼快就進入狀態的 呢?但是這小子越來越招人喜歡了倒是真的。

    容七娘掩口笑了一陣兒,心說,這薑二的樣子有些不大對。

    薑長煥覺得怪怪的,左瞅瞅右瞄瞄,小心地問:「你不想去麼?」

    韓燕娘可不能放任著他跟閨女一問一答了,介面道:「都去看看。回去跟你母親說,我們可是沾了她的光了。」

    瑤芳只管笑,笑聲輕輕的,從耳朵鑽進去,一直鑽到了心裡,撓得薑長煥的心癢癢的。心肝兒輕顫,帶得頭腦也發起熱來,薑長煥都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從賀家出來的。只記得回去之後要趕緊催著將田莊買了下來,好好地修理,接待一干貴客。

    薑長煥走了之後,韓燕娘便將女兒留了下來,與她說點悄悄話。容七娘趁勢請求回娘家一趟,說是探聽些消息。賀家消息並不很靈通,賀敬文是個不敏感的人,對外界 的很多事情都不通透。韓燕娘也擔心他又做了錯事而不自知,往常還有賀成章可以問,現在賀成章被關在翰林院裡讀書,容七娘自告奮勇,她便也批准了。還說讓容 七娘給親家帶個好,讓容七娘多帶些人回娘家,一路小心。

    瑤芳將嫂子送到門口,才又折回來,她看得出來,韓燕娘有話要講,大約還是關於薑長煥的。

    韓燕娘一開口,果然是說的薑長煥:「這姜二郎是很有心的,別告訴我你沒看出來。你究竟是個什麼說法呢?好歹給我個准信兒,你看他這個樣子,過不多久,他爹娘就該上門兒說話了。」

    瑤芳心裡咯噔一聲,猶豫著道:「我也不知道了。」

    韓燕娘道:「女人吶,總是要走這一遭的。你給我個實話,有人來問的時候,我好答話。要不然,胡亂許了,不合你意,大家一輩子心裡不安,你說是不是?」

    瑤芳深吸一口氣:「娘,你叫我再想想。」

    韓燕娘愁苦著臉,這要是旁個孩子,她也就代為做主了,偏遇上個主意大的,讓人不敢輕易拿主意。只得暫時應了,心道,等你哥哥放假回來,我問問他的主意再說。 對瑤芳道:「也好,反正你也不算大,再過兩年輕省日子也是使得,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去吧。外頭的事兒,我想法兒給你攔著就是了。」

    瑤芳感激地道:「謝謝娘。」

    「說什麼傻話呢?一家人,你好我也好,誰還盼著自己的家人不好麼?」

    瑤芳笑道:「那——咱們再把綠汀書坊開起來,怎麼樣?」

    「嗯?」

    「也好有個進項,我也算有點事情做。整天玩,在家裡也沒有多樂子,出去次數太多了,又有人要嚼舌頭了。就是老君觀,我也不能天天去吶。」

    韓燕娘想了一想,京裡的嫁妝花費也是不少,看容七娘的嫁妝,整整六十四抬,什麼都有。旁人家一件一抬,容七娘的嫁妝,滿一箱子算一抬。瑤芳哪怕比不上容七娘 的豐厚,也不能薄太多。容七娘還陪嫁了田地,賀家田產在京的並不多,且麗芳當時也沒有陪嫁田地,只有她拿陪嫁銀子買的些田。給瑤芳就不好再陪嫁多少田產, 有間鋪子,也是可以的。

    當即拍板:「我跟你爹、你阿婆說一聲兒,這鋪子以後就歸你了。」

    「哎?不用的……」

    「就是你的了,換了旁人也經營得不如你。不過,要等你哥哥放假的時候,跟他也說一聲。」

    瑤芳笑道:「好嘞。」

    回房去便籌畫了一下,選址、雇人、進種種原料,都要仔細打聽的。京城不比湘州,在湘州的時候,賀敬文是一方主官,事事方便。到了京城,賀敬文這官兒就泯然眾人了,萬事都得小心。然而這鋪子也是必須開的,不說什麼補貼賺錢,她開書鋪還有一個心思——看人。

    一個人的人品如何是很難瞞得住的,面兒上裝得再好,也有漏風的時候。一個極好的辦法,就是拿一本書,譬如話本、故事一類,看他的品評。他是喜歡忠孝節義呢,還是喜歡投機取巧,是覺得沽名釣譽的人聰明睿智,還是覺得坦蕩丈夫有擔當?一回兩回,就能看出人品來了。

    家裡從父母到兄姐,對她都極好,婚姻大事,也都肯問她的意思,都想讓她找個如意郎君。他們之所以沒有一言否決了薑長煥,更有一個原因:看著長大的,知根知底 兒,姜長煥心裡也向著她。這年頭,哪有拿一群小夥子叫個姑娘處處看,哪個好挑哪個的呢?就沒這麼個玩兒法兒。有開明的父母,也頂多是立一屏風,你在後頭看 一眼,哪個合了眼緣兒,就是哪個了。性情合不合,根本沒法兒挨個兒試。

    這種時候,就得看各人的智慧了。

    回到房裡,往書桌前一坐,瑤芳便開始列單子。除了開書鋪需要的,還有書鋪裡要賣什麼樣的書,打聽京城的行情,流行什麼樣的本子,有哪些人愛寫書稿,可以約稿,稿酬幾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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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頭瑤芳滿眼的興奮,籌畫著自己的事業。那一頭,容七娘見著了祖母等長輩,閒話裡關切一點娘家事兒,就將「朝上並無大事,一切皆安」的消息打聽到了手,回來跟母親說悄悄話,就被親娘教訓了。

    容二夫人自打嫁了閨女,就十分擔心,很怕閨女過得不好。大概所有嫁女兒的母親,都有這樣的擔憂。女婿前途沒得說,可一關三年,閨女就這麼獨守空房熬熬熬的,也是揪心——怕女兒寂寞得抑鬱了。可婆家一旦明事理了,許她閨女常往娘家來了,她又擔心對女兒賢名有損。

    一見了面,先嗔一句:「你這怎麼又來了?你婆婆不說你,你自己也小心著些。」

    容七娘道:「我這不是有事兒麼?」

    「能有什麼事兒?賀家人口再簡單不過了,你婆婆、太婆婆、小姑子人也很好的,難道她們給你排頭吃了不成?」

    「那怎麼會呀?」

    「那是為的什麼?」

    容七娘有心事。她對瑤芳的感觀一向很好。打嫁到賀家來,這種感覺就愈發地強烈了。

    賀家家世,也不算差了,祖上又全是讀書人,書香門第。瑤芳本人也極好,容七娘就沒見過比她生得更美的姑娘,又讀書識字、能寫會算,閒時還會撫幾曲琴。賀家的 許多帳目,都是她在做,條理分明。父母不在的時候,內宅事務是她在打理,一絲不亂。等長輩來了,又果斷交還,做事相當漂亮。端的是事情通透,善解人意。

    樣樣都很好的姑娘,自然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她很想讓瑤芳嫁給她堂兄容七。容七之家世不用多言,容家女眷也都很講道理。容七正是探花郎,前途無限。容七與賀成 章既是同年,又是郎舅,本就是互相扶持的關係,要是再親上作親,那就更美了。容七娘的心裡,自己的堂兄將來不是入閣拜相,也是國家棟樑,小姑子嫁了他,是 一點兒也不吃虧。

    容七娘小聲道:「您說,他們兩個,成不成呀?都是才貌雙全的主兒,珠聯璧合。我那小姑子,您也是知道的,能做事的人,性情也好的……」

    「你給我打住!」容二夫人果斷地道,「你又胡思亂想了!這件事兒,誰都能說,就你不能說,旁人遇到這樣的事情,躲都來不及,你倒好,偏往上頭湊。萬一事有不諧,你裡外不是人,你知道嗎?」

    「可七郎年紀也不小了,真要等三年?黃花菜都涼了。」

    「那你可不要管!賀家姑娘,好好的一個大活人兒就擺在咱們面前,你阿婆、伯母難道看不到?要說,還真是不錯……」

    「是吧?那樣的好姑娘,也就是前幾年足不出戶的,知道的人少,才沒被人搶先下了手。悄悄兒跟您說一聲,薑家那位小輔國將軍,好像有是有意思。兩家是通家之好,萬一提了,那也是沒法兒的。」

    容二夫人道:「那你就更不能說了,聽我的,你將這件事情埋在肚子裡,跟誰都不要提。」

    「那我郎君呢?」

    容二夫人一頓,細眉微皺:「也不要說吧……」

    容七娘不大高興地從娘家回婆家去了,心裡可惜得不行。越想越覺得,自己的哥哥可比姜長煥那小公雞的樣子好很多!不就是個從二品的輔國將軍麼?七郎是庶起士,拜相有望的。擦!從二品果然是很高啊,自己的親爹現在也才正二品。

    容七娘不開心了,直到賀成章旬日放了一天假回來,她的心情才好了一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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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成章回來,先拜見父母。賀敬文總想教訓兒子兩句,以示自己為父的尊嚴。虧得賀成章好脾性,對這位父親的胡言亂語容忍度極高。賀敬文那:「用心讀書,餘事一 概不要管。」的經驗,真的是蠢爆了!人生一世,總是要與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的,不管旁人,小國寡民?在這裡是行不通的。賀成章需要一張密密的網,為以後的 發展提供動力。

    當然,如果是賀敬文那樣的水準,做孤臣就做孤臣吧。

    最後是韓燕娘聽不下去了,又把賀敬文 給拍了下去:「胡說八道什麼呢?怎麼能不管事兒?怎麼能不與人交往?你以為抱著個不哭的孩子,就萬事不求人了?」對賀成章道,「好孩子,你長大了,該有主 見了。旁的不說,就說我娘家裡,出了些事兒,你要是人鬼不共,爹娘看大夫都沒地兒借藥錢去!知道不?」

    此言有理。

    賀成章微笑道:「我省得。您慢坐,我去看看阿婆。」

    羅老太太的日子,在賀成章眼裡就像是個活囚徒,天天在屋裡燒香拜菩薩。以前是求賀敬文官運亨通,後來是求賀成章高中。到了現在,她開始求早日抱到曾孫了。這 菩薩大概是她家養的,居然讓她事事都滿意了,羅老太太也愈發地虔誠了。因為心裡有盼頭,就是困居斗室,也不覺得苦。

    見到孫子,羅老太太笑容滿面地道:「回來啦?那裡吃得怎麼樣?睡得可還好?床鋪怕不如家裡舒坦吧?」

    賀成章以前對羅老太太有一種糊弄的心思,他早慧,很明白老太太的心裡未必是重視他這個人,老太太是重視子孫、重視家業前程。真要像瑤芳說的那樣,上輩子有一 後母,又能生養,他要被虐了,老太太頂多是護著他不死,要主持公道,怕也是不能夠的。然而看老太太這般殷切,想她寡居幾十年,委實不易。聽說自己妹子做了 寡婦,他都心疼得一抽一抽的,由此及彼,便將那些「不曾發生」的經歷都放了開來。十分耐心地跟羅老太太報了吃的菜色:「隔天一換,有肉有菜有湯,到第三天 上啊,那廚子又重做回第一天的菜了。沒有酒的。現在天熱,還配些冰。」

    羅老太太扣了孫子好一陣兒,聽孫子說了很多話,心理上得到了極大的滿足,才催他:「去見你媳婦兒,她守在家裡也很不容易。早早給我抱上曾孫,我死也甘願。」

    賀敬文又安慰她數句,才抽身去看妻子。容七娘早在房裡等著他了。小別勝新婚,兩人既在新婚裡,又是小別,自膠似漆。好一陣兒,容七娘紅著臉推了推他。賀敬文笑取了妝臺上的梳子,給她抿頭髮。

    容七娘奪過梳子來:「笨手笨腳的。你且去看看妹妹,我自己來。姜家那位小輔國將軍,好像很殷勤的樣子,你問問妹妹,是個什麼意思。我不大好意思問。」

    賀成章一笑:「那咱們晚上再好好說話。」

    被容七娘啐走了。

    賀成章像只陀螺,又轉到了瑤芳那裡。瑤芳早知道他回來了,尋思著他得領庭訓,見老太太,見妻子,想等晚飯後的閒暇時間再找他商議書坊的事兒的。沒想到賀成章 現在就過來了,訝道:「哥哥怎麼過來了?嫂子呢?不多陪陪她?這會兒就得你陪她,誰都替不了。別冷著了人,心要冷了,就暖不回來了。」

    賀成章啼笑皆非:「你真拿我當兒子教吶?」

    瑤芳給了他一個大大的白眼。

    賀成章隨意地往椅子上一坐:「聽說,姜二常往咱們家來?還送了你好些個東西?你就沒個說法兒?」

    「要怎麼說法兒啊?」

    「覺得怎麼樣啊?」

    「怪彆扭的。」

    賀成章想了一想:「也是,你從來也沒經過這樣的事兒,當然生疏彆扭啦。不過啊,你想熟,也沒得熟吶……我又不能將全京城的青年才俊都弄過來給挑。」

    瑤芳道:「呸!還當哥哥的呢,說話又不正經了。有正事跟你說呢。」說了要開書坊的事兒,末了,跟賀成章說叫他給薑長煥幾本書看,然後討論一下裡面的人物與情節,看他是個什麼章程。

    賀成章撫掌道:「好主意!」

    瑤芳將單子遞給了賀成章:「這是兩份兒單子,一份是做事情要的預算,另一份是書單子。你給看看。」

    賀成章道:「京城開鋪子,總是需要些關照的。林千戶那裡,打聲招呼就是了。至於書單,你也不用很擔心,京城的話本子,可沒有南方的多。雖然落第的文人也不少,卻沒有人寫這個。」

    「那場面會不會打不開呢?」

    賀成章笑道:「那倒不至於。普天下兩塊地方,一是天子腳下,二是江南文風昌盛之地,識字的人最多。有人識字,書才能賣得掉。」

    「那林千戶那裡,你拿什麼跟人做交換呢?」

    賀成章一挑眉:「你不明白的,我與他交友,他就算是占了大便宜了。世人眼裡,文人高潔,錦衣衛麼……」

    「他得個好名聲,做旁的事情的時候就會順暢。日後有什麼是哥哥能幫他的,自然也好辦。」

    「然。」

    兩人正說著話兒,麗芳挎著丈夫也過來看弟弟。賀成章笑道:「逍遙生來了,書坊開得起來了。」

    年輕人見面,更說得開了,彼此一通氣兒,瑤芳問他們要不要入股。麗芳道:「你的嫁妝,我們入的什麼股?有要幫忙的,你招呼一聲就是了。倒是俊哥,可得跟七娘說一聲兒,別有了誤會。」賀成章笑道:「她已經知道啦,娘都跟她說了。」

    趙琪搓一搓手:「哎呀,又要重操舊業,不免手癢,妹妹的鋪子,什麼時候開張?」

    瑤芳道:「已經叫宋平去打聽了,租好了鋪面就行。」

    麗芳道:「別租了,買吧,以後就不想開書鋪了,至少手裡有鋪面可以取租。」

    趙琪道:「正是,哪裡湊不出兩間鋪子錢呢?」

    瑤芳道:「我想把這鋪子開到同鄉會館那裡,那裡往來的人多,又都是孤身在此的,閑著沒事兒,買些閒書打發時間。那裡怕房子貴。」

    「貴也不打緊,」賀成章拍板,「買時貴,出手的時候只有更貴。」

    才將書坊的事兒議定,捧硯便來報告:「輔國將軍來訪。」

    麗芳對瑤芳一擠眼兒:「他愈發的殷勤了。」

    賀成章板著臉道:「不要胡亂取笑,我去見見他。」又問趙琪去是不去。趙琪道:「我與俊哥一道,仔細看看這個少年,你們姐妹一處說話。竟或去弟妹那裡聊一聊,別把人閃著了。」

    麗芳拉著妹妹去看容七娘,賀成章與趙琪郎舅兩個接待薑長煥。

    薑長煥最近很閑,葉冀辦事周到,平昌侯家那位做了錦衣衛的兒子也很給力,很快就尋到了他需要的宅子,稍用些手段就給他以並不高的價格買下了宅子。一大片捶丸 用的場地,一處小巧的園林別業,還附著百畝良田幾戶佃戶。書契辦下來,把薑長煥的所有私房都掏空了,薑長煥還挺樂意。

    算著日子,賀成章該回家了,他又換了好幾身的衣服,終於挑了一件覺得精神的寶藍袍子,過來跟賀成章表忠心。順便跟他約一約,下回放假了,招待他去郊遊。

    趙琪與薑長煥見面的次數不多,只管喝茶,聽賀成章與薑長煥聊天兒,十分可樂。聽薑長煥說要請大家去玩耍,便說:「他不得閒,我有空兒啊,何不請我?」被賀成章嘲笑了:「你就不要去翰林院了,編修大人?我旬日一假,你也十天得一次閑,誰比誰清閒啊?」

    趙琪被嘲笑了,恨恨地瞪了他一眼:「翰林院裡多有書呆子,也沒把你帶傻了!」

    賀成章對薑長煥道:「別聽他胡說八道,朝上的老狐狸,都是翰林院裡呆過三年的。你要當他們真呆,那就是自己傻了。翰林院裡能人多呢,就說容七……」

    薑長煥的耳朵刷地豎了起來,容七?郎?好耳熟啊,這不是你大舅子嗎?

    那邊趙琪跟著起哄:「容七郎家學淵源,聰穎好學,做不得例子的。」

    「他再好,也是翰林,也不呆。他的學問,很不錯的,並不比你差呢。」又將容七一套誇獎。

    趙琪摸摸下巴:「嗯,比我高幾名而已。可我有媳婦兒了,他沒有。你說怪不怪,他怎麼就沒說親呢?」

    賀成章也頗覺惋惜:「是啊,那樣的人物,什麼樣的女子也配得上了。不知道多少老大人想將女兒、孫女兒嫁給他。與我們同年的遲心遠,閨女只有五歲,收不得他做女婿,想叫他做妹婿呢。」

    薑長煥在心裡銀記了容七郎一筆,生怕賀成章也想要容七郎做妹婿。越想越覺得容七郎真是個大大的敵人,一張俊臉慢地黑了起來。

    賀成章說到一半兒,也照顧到了薑長煥的情緒:「容七對京城各種事務很是熟悉的,下個旬日,我與他約好了,你們也見一見,好不好?咱們都是新到京裡來的,兩眼一抹黑,多聽些事情,總不是壞事。」

    薑長煥咬著牙答應了下來。

    後面韓燕娘已經命人治好了酒席,要留他們一起用飯,還說派人到薑家去了,讓姜長煥安心留下來。薑長煥心裡轉憂為喜,這麼一看……嗯,賀家沒拿自己當外人兒, 剛好是……一兒兩婿嘛。加把勁兒,趁大舅哥不在,約了瑤芳出去捶丸,趁機拉近一點關係,挑明瞭問問她的意思。快刀斬亂麻,可不能叫人截了和!

    笑著起身,薑長煥道:「正好,天熱了,我也不想頂著大太陽奔回家了。可要賴到太陽下山,外頭不熱了才好。」

    話音才落,他就被人叫走了——皇帝召見。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7 02:11 PM

第87章 忙碌的二胖

    才剛要跟大舅子聯絡感情,或許還能在岳父大人那裡刷刷好感度,就被皇帝給叫走了==!

    薑長煥很是怨念。

    皇帝相召,是不能不去的。姜長煥既不是張真人那樣的活神仙,也不是什麼高山隱士,需要明主三顧茅廬。於公,元和帝是君他是臣,於私,元和帝是叔他是侄,哪條道理都告訴他:乖乖過去就對了。

    男子漢大丈夫,要有自己的事業。他雖無實職,卻有爵位,也是在朝廷裡混的。想要謀個實職,多一點娶媳婦兒的本錢,元和帝這裡,還是不能怠慢的。薑長煥揉了一把臉,果斷向賀成章告辭,跟著內官往宮裡去了。

    內官對他相當客氣,賀成章卻知道「閻王好見,小鬼難纏」的道理,何況他要見的這位閻王也不太好應付,小鬼就更要收服得好了。袖子裡滑出一個紅包,往內官胸口一拋,渾不在意地道:「今兒是你遇著了。」

    內官手一滑一抹,錢就進了茄袋裡。送的隨意,接的順手,內官笑道:「可不是便宜了老奴賺二郎的賞錢?」

    薑長煥撇撇嘴,又是一個被嬌慣著長大的少年了:「今天不是休沐的日子麼?」

    內官臉上堆笑:「可不是,休沐的日子,大臣們都休息了,聖上也就休息了。」

    【然後就要沒事找點事了。】薑長煥腹誹一句,對內官道:「找我玩兒?」

    內官樂了,對他道:「可不是。今天一早上,聖上心情還是不錯的,後來宮裡鬧騰了,又看了幾份鬧騰的摺子,心情就不好了。叫您去說說話。」姜長煥在宮裡住了二 年,人緣倒是還不錯。這也是利益于葉皇后本身的人緣就很好,在驕橫的吳貴妃、喜怒無常的元和帝、不知所謂的韓太后的襯托下,葉皇后就是個聖人。薑長煥手頭 也散漫,在帝后面前也有兩分面子,偶爾也為人求個情,落了個好人。內官也就不吝嗇告訴他些內情。

    【原來是找我解悶的吶?】薑長煥又撇撇嘴,催促道:「那趕緊走,去得晚了,更生氣了,怎麼辦?」心裡是十分地不情願的。給一位照顧自己的長輩解悶兒,是每一個小輩應盡的義務,但是,給一個沒事找事兒的長輩解悶,就讓人鬱悶了。

    在認識元和帝之前,薑長煥一直以為自己是一個忠君愛國的好少年。認識元和帝之後,元和帝給他吃給他穿,給他全家升了爵位,還將他收到宮裡交皇后撫育,對他不 可謂不好。可不知道為什麼,薑長煥聽到元和帝的名字就有點手癢,覺得自己被元和帝發掘出了白眼狼和逆臣賊子的潛力。大約,是因為人都是有尊嚴的……吧?

    薑長煥頭皮一緊,跟著內官在大熱的天兒裡奔進了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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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和帝並沒有在殿中處理政務,他正在清涼觀裡生氣呢。清涼觀是宮中的道觀,位於御花園的最裡面。清涼觀裡也有幾個念經的……宦官,也作道家妝束,專為滿足元和帝的宗教愛好。

    本來今天是休沐日,不用見著大臣們慷慨赴義的臉,聽他們催促著該給皇長子讀書了的諫言。元和帝起床時候的心情還是不錯的,他留宿在吳貴妃那裡,看著自己心愛 的兒子噸位越發的可觀,歡喜得不得了。吳貴妃一直是個爽快人,有什麼說什麼,想要什麼就跟他討什麼。吳貴妃現在想要的,就是兒子做太子,在這一點上,那是 跟元和帝心意相通的。

    一家三口一同起身,先去見見韓太后。元和帝已經有五天沒往慈甯宮去了,無他,去了就要被念叨,什麼「聽說外頭吵鬧,你可得做個納諫的明君啊」,什麼「吳氏對我太無禮了,她要得勢還有我的活路嗎?你不能坑死親娘啊」,又或者「我看老大就很乖巧」。

    過來你就說這些我不愛聽的,我有病啊天天過來?元和帝琢磨著,只要保持一個差不多的頻率就可以了,不必天天過來聽親媽嘮叨。今年是休沐日,大家都閑著,再不過去,好像不大好,元和帝親自帶著吳貴妃母子往慈甯宮去。

    吳貴妃還不大樂意,又是嘟嘴又是跺腳,撒嬌使潑地跟元和帝說:「娘娘就是不樂意見我們母子,你要再跟我們一塊兒去,她更得生我的氣了。我就不明白了,一樣的 孫子,怎麼就能偏心成那樣呢?前陣兒還說王才人不懂事兒,到現在又成了我孩兒驕橫了。驕橫怎麼了?聖天子寵我一輩子,我就驕橫一輩子,皆是君恩!自家人, 怎麼都不跟你一條心啊?」

    元和帝也是這麼想的,他這個娘,他比別人更明白,無非是怕哪個人太得勢了,弄得她太后的實際威風被奪了。韓太后特別喜歡擺弄人,總要人人都儀仗著她,隨她撥弄了才叫對。這要不是親娘,元和帝都不稀罕搭理這樣的人。

    可誰叫那是親媽呢?

    元和帝只好安撫吳貴妃:「你懂事一點,好好侍奉太后。大臣們很不懂事,慈宮再不待見你們母子,我就更難了!」

    好吧,為了兒子做太子,吳貴妃忍了。她不忍也不行,那是元和帝的親娘,做皇帝的,為了個妃子怠慢親娘,真是少之又少,倒是民間,不孝子還要多那麼一點。

    一家三口到了慈甯宮,韓太后正跟王才人兩個逗著皇長子玩兒呢,這孩子生得眉清目秀的,王才人將他養得挺不錯。葉皇后就坐在旁邊,微笑著看著。王才人如今好歹 是明白了一些事理,做事不那麼蠢了,牢牢抱著太后、皇后的大腿,天天請安。至於皇帝那裡,她既然靠不上,那就不靠了。直到此時,她才明白了禮法的威力、大 臣的堅持。終於相信,還是有那麼一些人,是真的堅持著倫理秩序,不能由著旁人賣弄小聰明糊弄的。

    元和帝此到這個樣子,臉就沉了下 來。韓太后看到他帶著吳貴妃母子來,臉也沉了下來。葉皇后淡定地看戲,萬沒想到戰火還能燒到自己的身上。韓太后拿規矩說事兒,都沒搭理吳貴妃,只說兒子: 「越大越沒計較了,怎麼能在妃妾那裡呆得這麼久呢?照規矩你只能與皇后相處整夜的,怎麼能給妃妾這樣的臉面呢?」

    吳貴妃想噴她一臉:當年你怎麼不這麼說?那會兒覺得兒媳婦執掌六宮奪了你的權,你特麼扶持著我給皇后沒臉的時候,說的是什麼?萬事以聖上為重,聖上開心了才好。

    元和帝好聲好氣跟她解釋了一回:「我想兒子了。」

    韓太后對大孫子說:「去,你爹想你了。」

    元和帝都沒看這長子一眼,伸手把次子抱到了膝上。吳貴妃笑吟吟地往元和帝下手一坐,對葉皇后和氣地頷首,又惡狠狠地瞪著王才人,作了個口型:「小賤人——」

    這日子真是沒法兒過了!王才人握緊了拳頭。

    上頭母子倆還在吵架,葉皇后一句都不去勸,韓太后卻不饒她,非要她說話。葉皇后笑道:「十個指頭有長短,不短衣少食,不缺了教養,也不過是人之常情。」至於立儲之事,她就是一個字也不接。

    元和帝接了她的話,硬是將立儲的事情擰成了他的偏愛,死活不肯應韓太后的話,不肯說要立長子為太子。被逼得急了,才正色對韓太后道:「娘娘此言差矣!立儲是 國之大事,怎麼能輕易就定了呢?皇后在此,我們又還年輕,哪個心大得想吞了天的敢詛咒我無嫡子可立?要謀奪東宮?此必逆賊!我必手誅之!」

    將韓太后給鎮住了。韓太后很想說,她不是生不出來兒子麼?又怕葉皇后有後手來攪局,只得避開了這一條,開始胡攪蠻纏,指責吳貴妃奢侈!「前頭打生打死,你在後頭俏梳妝做狐媚樣兒,要臉不要?!」

    整個早上,比楚地戰場還要混亂,以元和帝帶著吳貴妃母子離去而告終。

    到了吳貴妃那兒,她又不樂意了。她所恃者,不過是得寵而已。對上王才人,她敢鬧一鬧,搶個次序。對上葉皇后,人家是嫡,一條就能把她打倒了。吳貴妃心裡最深 的恐懼與渴望,還是中宮。元和帝搬出「嫡子」來,不過是為了堵韓太后的嘴。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吳貴妃就怕葉皇后生出個男孩兒來,那大家一塊兒沒指望了。

    回來就哭了,先把上書挑明瞭的賀敬文罵了個狗血淋頭:「他怎麼不死在南邊兒了?!活著回來就是叫他多管閒事的麼?他管得也太多了!我都沒管他家的事,他憑什麼管咱們的事兒啊?」咒賀家全家不得好死。元和帝聽了很不舒服,喝道:「休得胡言。」

    往常又不是沒咒過人,怎麼這會兒開始說我不該咒人啦?吳貴妃哭得更厲害了:「您這是要我的命啊!」逼著要元和帝答應了立她兒子做太子,旁人誰生的都不行。元和帝莫名其妙:「不是為了你,我何至於此?」吳貴妃抽抽答答地道:「那要中宮有子,也不行?」

    元和帝沉默了。憑良心說,葉皇后要真有個兒子,還真是特別的合適啊!雖然葉皇后讓他不大舒服,這個女人的眼睛裡總透著「你們這些愚蠢的凡人」的資訊,明明應該是朕看別人都是傻子的!

    吳貴妃急了,又嚶嚶地哭了起來,將元和帝給哭得煩了,甩袖往前面看摺子去了。一看,好麼,又是請他早點給兒子找師傅讀書的。到哪兒都不得清淨!元和帝忿忿地 一甩摺子,跑去清涼觀清靜了。到了清涼觀,越想越生氣,他也清淨不下來。伸手要撈本書來看,發現架子上的書少了一本!

    元和帝借機生事,大大地發了一回火,直到內官小聲地說:「您借給二郎了。」

    宮裡叫二郎的,就是薑長煥一個人,因他是南邊兒來的,還帶著這習慣的稱呼。元和帝的次子,並不以此稱呼。

    元和帝便命人將他叫過來。

    ————————————————————————————————

    薑長煥到了清涼觀的時候,元和帝已經隨手撈了本書看了好幾頁,心情漸漸平復了。看到姜長煥,並沒有立時發作,面無表情地晾了他足了一刻鐘,才說:「過來,坐。」

    薑長煥見元和帝一身道袍,頭上卻還帶著烏紗翼善冠,正盤腿坐在一張蒲團上。他便也不客氣地過去,在旁邊的蒲團上盤腿坐下了。元和帝見這個族侄行止落落大方, 一點也不怯場,眼睛裡透著漫不經心的好奇,嘴角微微地往上翹著,歪著腦袋看自己。一看就是優渥又舒適的環境裡生長出來的孩子,看著他的樣子,也能讓人舒適 了起來,仿佛自己就處在他生長的優渥環境裡一般。

    元和帝的心緒更平和了,對他抱怨道:「你倒好,在外面玩得開心,也不來看我,小沒良心的。」

    【=囗=!這是又怎麼了?臥槽!跟個怨婦似的,你夠了啊!】薑長煥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小沒良心的」,怎麼聽起來那麼瘮人啊?姜長煥面皮抖了兩抖:「不是說好了,再長大點兒再來的麼?要過來您看著我還這麼丁點兒,伸手給我拔一拔,可怎麼辦啊?」

    元和帝被逗得一笑,又板起了臉:「你說你淘氣,我還不信,現在看,果然是淘氣的!你都做什麼去了?」

    薑長煥道:「哦,跟我娘說了,在京外買了塊地,當地主呢。」

    元和帝笑駡:「沒出息!」

    「哎~國以民為本,民為衣食為本,衣食以農桑為本,農桑靠的,可不就是田地麼?我還要弄捶丸場子呢。他們都會玩的。」

    「他們都有誰啊?」

    「幾個國公家,幾位侯家裡的,跟我年紀差不多,大也大不過幾歲,可好玩的。」

    「不務正業!」

    薑長煥故意翻了個白眼,撇撇嘴。元和帝被他翻得手癢,抽了他一巴掌:「你拿了我的書去,也不看?就自己跑去玩?不看還回來!」

    「啊,在家裡呢,我慢慢兒地看。」薑長煥撈了元和帝的書,回去自己抄了一本,將自己抄的給了瑤芳,原書他扣下來了——十分有心計。

    元和帝心情好了,便不跟他計較這些,忽然想起一事來:「你……認識賀家的人?」

    「對啊,共患過難的,可好著呢,我才從他們家裡出來的。他們家大郎不關翰林院裡讀書的麼?今天有假,我就去看一看,飯還沒吃上呢,您不管我頓飯麼?」

    元和帝胡亂答應著:「管管,傳膳,咱們一塊兒吃。」

    薑長煥道:「我要點菜,要吃南邊兒的菜色,要有湯。」

    元和帝都滿足了他的要求,上菜的功夫,元和帝就問他:「賀家的人,你都見著了?」

    薑長煥心裡咯噔一聲:「啊,都見過的,不過我跟大郎以前在湘州府學一起蹭過課,跟他熟,他們家旁的人,都不大熟。那家裡女人多,哪好往那裡紮堆啊?」

    「哦……不熟?」

    薑長煥道:「嗯,沒見過多少面兒。」心道,別是記恨上了吧?不就上了一本麼?又沒說錯,你也太寵著吳妃了。

    元和帝深吸一口氣,猶豫了一下,故作平淡地問道:「你都見過?張真人似乎教導了他們家一個誰學道的?你知道不知道?」

    薑長煥整個人都繃緊了:「好像是他們家的女眷,多打聽了不好,我還給送了點符紙朱砂過去呢。」越聽越覺得不對味兒啊,有錦衣衛,還要問我?薑長煥警惕了起來,元和帝再問什麼,他都表示:「我娘興許知道的多點兒,要不我朝我娘打聽打聽,下回來稟您。」

    元和帝面色一變,忙說:「不用了。」萬一提前惹到了賀敬文,再抽冷子上一本,可真是要了親命了。還是等前線傳來捷報,嗯,大家都開心的時候,遣使去賀家比較好。

    想到賀敬文,元和帝又想起立儲的事兒來了,和氣地問薑長煥:「你看,朕的兩個兒子,哪個好呀?」

    薑長煥十分鄙視他,這種誘哄的語氣!當我什麼都不懂嗎?

    薑長煥轉轉脖子:「都不熟呢,不好說啊。」

    「那就隨便說說,」元和帝更逼近了一點,目光灼灼,「哪一個更像我?」

    誰像你誰就不好,你連這個都不明白嗎?薑長煥撓撓頭,苦著臉道:「我真沒見過啊,皇長子好像還見過一回,他兄弟我連一面都沒見著呢。我都在皇后娘娘那兒,才人和貴妃過去的時候,我都得避著呢,她們很少帶兒子過去的啊。」

    元和帝的心,咯噔一聲,這是在暗示皇子「不敬嫡母」?他狐疑地打量著薑長煥,眼睛裡充滿了評估,這是在為皇后鳴不平,還是別的什麼?

    薑長煥一看他那個眼神兒,就知道他又想歪了。他到宮裡的時候,幾個皇子都還小,抱來抱去的不方便。哪怕想要顯擺兒子,也得先顧著兒子的小命兒,一個一個的,攥得比什麼都緊。這樣的話,還是別對元和帝解釋了,越描越黑。薑長煥坦然地跟元和帝對視:你在想什麼呢?

    元和帝對上侄子一雙好奇的眼睛,放下心來:這是我看著長大的孩子,實在。故意歎一口氣:「唉,他們怎麼就不明白我的心呢?」

    「啊?我爹娘也常說,我不懂他們的心,我看我還挺懂事兒的。我也常愁呢,怎麼叫他們知道我的好呢?」

    元和帝笑道:「我不是說他們……唉……是啊,怎麼叫他們知道煦兒的好呢?」

    這名字有點熟啊,好像是吳貴妃那個胖兒子?

    薑長煥微笑道:「我就想著,多孝敬孝敬他們,應該行吧?多在他們面前晃悠晃悠,跑跑腿。反正,多做好事唄。」心裡卻想,好人不一定能當太子的,禮法在那裡呢。

    一語提醒了元和帝,他現在也不繃著了,伸手拍拍薑長煥的肩膀:「好孩子,來,陪我用膳。」

    倆人吃了一餐飯,薑長煥就請求要見一見葉皇后:「」

    元和帝的心情微妙了起來:「你還想著皇后呢?」

    「娘娘撫養我好幾年呢,怎麼能忘?做人得有良心啊,」薑長煥理所當地說,又加上一句,「淘氣一點也是可以的。」

    這都什麼跟什麼呀!元和帝哭笑不得,讓他去見葉皇后了,自己卻去吳貴妃那裡,勒令吳貴妃,以後要經常帶兒子以葉皇后請安問好,體現出孝的一面。卻不知道,薑長煥到了中宮,轉手就把他給賣了。

    葉皇后默默地聽完,對薑長煥道:「這個我已知道了,你不要多管。趕緊回家,叫你爹娘上賀家接親去。」

    薑長煥在親近的人那裡,又是個正常的少年了,不好意思地道:「她還不想嫁人呢。」

    葉皇后冷笑道:「這會子不嫁,以後就沒機會嫁人了。聖上這是,看上她了。」多年夫妻,元和帝喜歡什麼樣的人,她是知道的。瑤芳生得就合他的胃口,又是好道, 性情也好。都說元和帝喜歡驕蠻的吳貴妃,不喜歡解語花一樣的王才人,其實葉皇后才是知道的,吳貴妃從來不在元和帝那裡無禮,她絕不踩元和帝的痛腳。對於元 和帝來說,吳貴妃才是知心可意的人,王才人就是嘰嘰歪歪不痛快的煩心鬼。

    薑長煥大驚:「這個,怎麼會?」

    「怎麼不會?她要來了,哪裡還有吳妃什麼事兒?我還能添一助力呢。可是她原該五男二女,夫妻和睦的,何必來受這個苦?快去!回來,你那是什麼臉兒?給我鎮定一點!」

    薑長煥答應一聲,保持鎮定地回了家,先讓簡氏下帖子,力邀韓燕娘攜媳、女去京郊玩耍避暑。自己趕到賀家混晚飯去,順手便將帖子捎到。男一桌女一桌,飯桌上, 薑長煥就極力說了自己到了宮裡面,遇到了元和帝,皇帝特別虔誠地通道。果不其然,賀敬文兩毛眉毛都氣得豎了起來。

    第二天,薑長煥來接了賀家女眷去京郊,賀敬文又發難了,主題——你兒子老師還沒選,前面仗還沒打完,你跑去修的什麼道啊?!您修道也就罷了,大家勸來勸去的,沒勸住,捏著鼻子認了。可大家退讓了,您也得讓一步,有大事兒的時候,先顧著大事兒行不?

    賀敬文自認十分講理,沒讓元和帝從此不通道。

    元和帝的臉色,十分的精彩。

    那一頭,薑長煥倒也繃得住,還問瑤芳:「你帶了好些書啊。」

    瑤芳笑道:「嗯,要重開書坊的,揀幾本書看看,哪些更合適印來賣,你給我看看?」

    薑長煥心裡焦急,面上用力繃道:「好啊!」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7 02:12 PM

第88章 十足的誠意

    駿馬低嘶,車聲碌碌。

    瑤芳的心情很不錯。

    自打到了京城,她的活動範圍就很有限。在湘州的時候,還能出個門看看鋪子,又或者還去彭家住過。到了京城,就是窩在家裡,姐姐家就住一條胡同裡,從這個門到那個門。近來多一個去處——老君觀,也不能經常去,自打在那裡遇到了元和帝,她就再沒去過了。

    今天能出門,她就覺得很開心了。京郊多林山田地,景色很好。沿途的行人並不多,田裡依稀有幾個人影在勞作,一路蟬聲相伴,偶爾還能聽到蛙鳴。哪怕車廂裡很 悶,只要能將車簾打開一角,瑤芳都覺得心情舒暢。青竹與綠萼一人拿一把團扇給她扇風,車廂裡好賴還有一盆冰,比不得當初太妃的車駕出行時舒服,勝在自由自 在。

    薑長煥並不乘車,一會兒往兩位母親的車邊湊湊,介紹下面要走哪條路,一會兒往麗芳與容七娘車邊應個卯,告訴她們出了城。剩下 的時間,就一直釘在了瑤芳的車邊。他的心裡已經急得恨不得爬到屋頂吼兩聲了,面上還要撐住了,不敢跟父母說實話,就怕爹娘太忠心,不給他提親了。也不敢跟 賀家人說,就怕有個萬一。

    他打定了主意,早早地問瑤芳一聲兒,只要她不樂意進宮,那自己就幫她到底。嗯,這可不是趁人之危佔便宜啊……

    瑤芳仔細打量著他,憑良心說,長開了的薑長煥,很是賞心悅目。拋開了心結,再看這個人,倒是發現了不少優點。瑤芳頂在意的,是他一直在長進,心性越來越好。 有的人,小時候看著不錯,可一輩子都不再長大,小時候什麼樣兒,長大了還什麼樣兒,都不帶變好哪怕一丁點兒的。譬如賀敬文,以前是只會讀書,什麼俗務都不 明白,小時候這樣行,到了現在還這樣兒,全家跟著提心吊膽。要遇到這麼個人,不掐死他,那就得跟著他操一輩子的心。相較之下,不停地改正缺點,越來越靠得 住的人,根本就是聖人了。

    薑長煥被她看得心裡直打鼓,哪怕不是自己,她也是不愁嫁的,比如,容七郎就是一個極好的選擇。薑長煥最擔心的,就是賀敬文不按牌理出牌。此君生平第一大遺憾,就是自己沒做過進士,所以大女婿要是進士,兒子要是進士,萬一他想再要個進士女婿,怎麼辦?

    瑤芳看出了薑長煥的緊張,不由失笑:「都是些閒書,你隨便一翻就得。」

    薑長煥忙不迭點頭:「哎~」胯下的馬也跟著「噅噅」叫了一聲,薑長煥鬧了個大紅臉兒,抬手拍拍馬腦袋:「你添什麼亂?」

    瑤芳笑出聲來:「這馬挺好的。」

    薑長煥點頭道:「嗯,我爹帶過來的,說是不錯的戰馬,我哥給挑的。」

    瑤芳又問他薑長煬如何,彭敏安葬了沒有。薑長煥的聲音也低了下來:「那頭還是亂著,本來想著,已經定了親,就是我們家的人了,到哪裡都要帶著,可……還有彭伯母和她妹妹呢。就先寄放在湘州的廟裡,等仗打完了,看我哥哥到哪兒安頓,就帶到哪兒安葬吧。」

    兩人都靜了下來,周圍只有車軲轆轉動與馬蹄敲擊地面的聲音。過了一陣兒,姜長煥才說:「都過去了。」

    「嗯。」

    薑長煥的聲音重又振奮了起來:「你說要開書坊?還跟湘州那個綠汀書坊一樣?」

    「嗯,」瑤芳的語氣的點蔫,「還叫綠汀書坊,跟原來的差不多。旁的也不好做,還是這個順手。」

    薑長煥道:「京城的買賣也確實不大好做,我看了一圈兒了,還不如先買了地,有了余錢再買點宅子,租出去了倒好。」說完了才覺得自己說得有點多,飛快地看了瑤芳一眼,怕她嫌棄自己囉嗦。

    瑤芳倒挺吃驚:「你近來都弄這個?」

    「不 不不,除了這個,也交些朋友的,娘娘的娘家葉國公家裡,也挺熟的,一處玩一玩的。捶丸就是他們教的我,我本就會投壺什麼的,安豐侯家的老三還喜歡鬥雞,我 沒去,那個不牢靠。京城還真沒幾家賣話本子的書鋪呢,都是些賣經史啊、遊記啊、詩集一類的鋪子,詩集文章尤多,大約是為了博文名吧。」

    瑤芳點頭笑道:「還真是呢。」

    薑長煥琢磨了一下,猶豫著開口:「那個,你鋪子的地方選定了沒有啊?我認得幾個人,地面兒上熟的,要不我也參一股?」

    「嗯?」瑤芳詫異地看著他。

    薑長煥挺挺腰背,兩眼瞪得溜圓,認真地說,「我想了,這也是個好買賣呢。說不定有人要使壞,我參上一股,就有由頭護著了呢。」利益糾葛,是最難拆解得清楚的,纏上了,就更有了交往的根由。

    瑤芳微微一笑:「這個我可做不了主,得回去商議。」

    薑長煥見她沒有一口回絕,喜道:「就算不讓我參一股,有事兒找我也行的。我不過是圖個理由好找。」

    瑤芳微一笑:「好的。」

    這會兒她是看明白了,薑長煥參股是假,想黏上來是真。這還真是,讓人難為情呢。瑤芳兩輩子頭一遭遇到這樣的事情,心裡撲撲亂跳,方寸已亂。掐了一把掌心,兩手全是粘膜的汗。長出了一口氣,瑤芳心說,還是先看看書吧。

    這天,好像更熱了。縮回車廂,放下了簾子,攥著領口拉了幾下,真熱。青竹用力扇了兩下:「很熱麼?」

    車廂外頭,薑長煥飛快地答道:「就快到了,裡面有冰。」

    綠萼忍不住笑了,答道:「二郎,那咱們就等著了。」被瑤芳橫了一眼,又住了嘴,用力打扇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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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地頭兒,眾人依次下車,連簡氏都是頭一回見著兒子置辦的這個莊子。她有心跟韓燕娘做親家,便不著痕跡地誇兒子,說出來的話卻是嗔他:「都是他,想一出是 一出,就弄了這麼個四不像來。要玩就玩,要置產就置產,給我弄了個拼盤兒來。我又磨不過他,只好允了,他的俸祿、賞賜,都砸進去了,也不知道他樂的什麼勁 兒。」

    韓燕娘拿團扇在眉毛上頭搭了個涼棚,四下一張望,誇讚道:「這地方其實很好的。京郊的田產可不大容易買,天子腳下,稅賦又輕,尋常人家可捨不得賣。」

    薑長煥道:「托了個熟人,可算尋著了。」

    簡氏道:「我還沒問你呢,你哪裡來的熟人?」

    薑長煥道:「平昌侯家的老二,新補的官兒,正有消息。」

    韓燕娘贊道:「不知不覺的,二郎都能做事了。」

    簡氏笑道:「誰說不是呢?你將我們誆了來,還不前頭帶路?」說著,對兒子使一眼色了。

    薑長煥道:「就來。」一面指著介紹從這裡到那邊樹行子,都是他的田,那頭半截山包都是可以玩耍的地方,準備在那裡有泉水的地方造個小亭子,可以消夏。一氣引 到了別業那裡,這是所小別業,頗為精巧。房子也不是像正式宅院那樣對稱的,有假山池塘,還起了一座二層小樓,憑欄而坐,可觀風景。底下又有幾處白牆烏瓦的 小小庭院,有的種竹,有的植松,又有蒔花,一點也不呆板。

    麗芳與瑤芳很是喜歡這樣的佈局,容七娘也說:「起先回過老家,住處比京 城更細緻嫵媚,這裡頗得其風,真個好。」麗芳笑道:「是呢,弄得我都想也買一處宅子了。」兩人嘰嘰喳喳,薑長煥時不時拿眼角看瑤芳,見她也好奇張望,樣子 也是滿意的,松下一口氣來,請她們自己擇屋子住。

    羅老太太喜靜,就選了一間樹蔭多的靠裡的院子住下,並不與小輩們去捶丸,來隻為消夏。

    瑤芳便選了有竹子的那一處,青竹與綠萼先去收拾,將帶來的書往裡頭放。薑長煥打的是「捶丸避暑」的旗號,在這裡小住幾日,也是很正常的事情。想來元和帝被賀 敬文給纏住了,一時半會兒,也騰不出手來。有賀敬文在,元和帝想在楚地戰事有分曉之前做什麼大事,都是行不通的。他正好趁這時機,將老婆給定下來。

    唯一可慮的,卻是他是輔國將軍,結婚得上報,不曉得元和帝看到了申請會不會翻臉?

    摸摸鼻子,薑長煥道:「這裡也有冰窖,才買了一窖的冰,我去叫他們分冰。」指揮著人往各人房裡送冰,他自己光明正大地捧了一盒子冰先往簡氏那裡去應卯。完了 再往瑤芳這裡來,美其名曰:「看看還缺什麼,再借本書看看。現在好有晌午了,天熱,頂好明天一早,太陽剛出來的時候,再去玩耍。」

    瑤芳抽了幾本書來遞給他:「你看看這幾本可行麼?」

    薑長煥雙手接了,一本本先揀看書名,指其中兩本道:「這個我看過了。這個也看過了。以前我也喜歡看這書來的,不過得偷著看,我娘不大管,我爹卻是要生氣的。」其實揍他的是他哥,但是鑒於一提他哥,就有可能想到彭敏,故而避開了。

    瑤芳一看,樂了,這裡頭有她姐夫趙琪寫的一本,另一本恰是她自己寫的。這兩本她都看過,便有意考較,引著他說道:「你喜歡裡頭哪個人來?當初我姐姐可喜歡崔生了。」

    薑長煥道:「我小時候挺喜歡崔生的,現在,唔,總覺得崔生有些戾氣。」

    瑤芳感興趣地地挑眉:「怎麼說?」

    薑長煥撓了撓頭:「以前只覺得痛快,現在看來,他是滿腔的憤恨之情,手段也激烈。寫這個的人,當時一定很不痛快,心境平和的人,寫不大出來這樣的東西。」

    瑤芳笑道:「你知道逍遙生是我姐夫麼?」

    =囗=!不好意思,忘了啊!姜長煥鎮定地道:「他以前受過族裡的虧呢,要叫他現在再寫,一定不會寫成這樣了。還是我們族裡好,這樣吃虧的事兒少。」他們姜家,族長比較吃虧,缺了錢都跟皇帝哭窮,皇帝沒辦法,還是得給。

    瑤芳又笑指自己寫的那一本,問他的意思。薑長煥道:「這個可有趣呢,世間靈秀女子何其多,只是被耽誤了。若得機會,未嘗不能一鳴驚人的。」

    「那金姐呢?」金姐是裡頭一位賢良女子,一意只顧著家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伺候著婆家一家老小,得了上下的賢名。

    「那她可得小心了,一生苦樂都寄在旁人的身上,未免落了下乘。不過,路都是人選的呢……」薑長煥小心地道,「終歸,她丈夫要是有情有義,日子也還過得下去的。」

    瑤芳笑問道:「要是你,喜歡看什麼樣的話本子呢?」

    薑長煥飛快地答道:「這兩本就很好。」

    「只這兩本,還不大夠呢。」瑤芳有意引他說下去,問他想要看什麼樣兒的主角。

    薑長煥畢竟是少年人,漸被她一引一逗,漸漸放了開來。瑤芳越聽越覺得有點不大對味兒:這反派的行事,怎麼越看越像元和帝呢?那個傻乎乎的隔壁大叔,倒好似她 爹賀成章。薑長煥明顯代入了主角,可越聽越覺得有些地方像是賀成章會做的事情,有些地方是他自己想像的威武霸氣。

    瑤芳支起胳膊 來,微笑著聽薑長煥東拉西扯,義憤填膺批判:「天下哪裡來的這等好事?將家敗了,遇到貴人就起家?能敗家的貨色,內裡早爛透了,給他多少浮財,他都只有再 敗光了的。自家不用心,光靠小聰明?當世人都是傻子麼?得居高位者,無不是從底下熬過來的,哪有這樣蠢的?就被他糊弄了……」

    說到一半,忽然覺得自己不穩重,薑長煥訕訕地住了口,小心地說:「我是不是有點煩啊?」

    瑤芳收起胳膊,掩口而笑,笑得薑長煥心頭一蕩,又有點緊張:「我是不是囉嗦啦?」

    「誰囉嗦啦?」

    這聲兒有點耳熟,薑長煥從凳子上跳了起來,望向門口。是麗芳,旁邊跟著容七娘。對上麗芳,薑長煥就從容得多了,笑道:「跟二娘說話本呢,阿姐喜歡什麼樣的呢?」

    麗芳狐疑地看了妹妹一眼,瑤芳含笑點頭,對薑長煥道:「她喜歡看逍遙生寫的,發誓要將逍遙生捉了來關進黑屋子裡,寫不完不許吃飯。唉,最後要管逍遙生一輩子的飯,真是把自己填坑裡了。」

    麗芳笑著撲上來:「叫你多嘴。」

    容七娘笑道:「我聽大郎說時還不肯信,萬沒想到居然是真的?」

    麗芳笑指瑤芳:「她還寫的來著,」伸手往桌上書堆裡一扒拉出一本來,「瞧,這個就是她寫的。」

    薑長煥眼睛迸出亮光來,驚喜地看著瑤芳。容七娘抱著書一翻,在瑤芳身邊坐下了:「我看這書的時候,拼命想下面會怎麼樣,偏你還不肯講!你太壞了。」

    姑嫂鬧作一團,薑長煥就含笑看著。等到她們鬧得差不多了,才邀她們去午飯。午飯是一塊兒在一張大圓桌上吃的,山肴野蔌,開胃爽口。韓燕娘還怕冰不夠,問薑長煥。薑長煥道:「都備齊了的。過了晌午,我再往那邊查看一番,別叫草叢裡有蛇蟲。」

    麗芳在桌子底下碰了碰妹妹的腳,賊兮兮地使了個眼色,瑤芳不動聲色踩了她一下。

    薑長煥的安排很是周到,不但場地整治得乾淨,夏日出行用的大傘、冷飲、氈毯、交椅……統統備下了,有揀球扛杆兒的僕役,還牽了兩條大黃狗。除了容七娘與姜長 煥,其他人不曾玩過這遊戲。容七娘便自告奮勇,要教大姑子小姑子。姜長煥原意是要搶這差使的,見狀只好去母親們那裡,耐心地跟她們解說示範。

    簡氏道:「你先打兩下我們看看。」

    薑長煥領命,刷刷抽出幾杆子去,每一擊,都有球落入球洞裡面。容七娘喝彩道:「高手,真個是才學了幾個月的?」

    薑長煥雙手拄著杖,直起身來一笑:「今天運氣好。」

    那笑容亮得能晃花人的眼,瑤芳一低頭,輕聲問道:「這樣拿杆子,對是不對?」

    薑長煥伸出手來:「這樣,兩隻手用勁得一樣。拿個稱手的,得一松一緊。」教完,又退了兩步,讓瑤芳自己試試。還招呼自己母親:「光看著是學不會的,總得自己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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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是數日,將幾個女人都教會了。眼看休沐日又要到了,他又親自將人送回城裡。自己卻跑到宮裡,求見元和帝。

    元和帝正被賀敬文弄得焦頭爛額。賀敬文這貨,說起來跟元和帝還有那麼一點相似,相處起來真是比元和帝還要可惡。元和帝是心眼兒太多,賀敬文是缺心眼。兩人都是覺得做什麼事兒都覺得他自己是對的,是為別人好,可賀敬文太實誠了,表情太無辜了!

    更可惡的是,他一擊即離,開了個口子他就不管了。後面的禦史、大臣們跟進,他又不攙和了,特別無辜地看著元和帝滿腦門子官司。弄得元和帝想繼續找他的麻煩,都沒了藉口。

    見到薑長煥過來,元和帝沒好氣地道:「你倒會逍遙!」

    薑長煥誠懇地道:「我給您打聽消息去了。」

    「什麼?」元和帝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打聽個鬼消息啊?當我家錦衣衛是吃素的啊?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出城玩去了,樂不思蜀!等等,他好像是跟賀家女眷一道去玩的?

    薑長煥先說了奉母親去避暑,因為與賀家是至交,也邀賀家人作陪,順便就打聽到了賀敬文的事兒:「賀家韓淑人是極孝順的一個人,與老君觀頗有些淵源的,賀禦史有些懼內,所以……咳咳,他也就是虛張聲勢而已。」

    元和帝最想知道的,薑長煥又不說了,元和帝道:「就這些?」

    「是啊,他家裡老太太信佛,旁的都好道。」然後就沒有然後了,弄得元和帝很是無語,為君分憂是好事,可你小子這是辦的什麼事兒啊?!越看越覺得這小子太逍遙了,元和帝道:「我看你呀,四處閒逛,很不成樣子,過兩天你就到錦衣衛裡來報到吧!」

    「啥?」薑長煥驚呆了,試圖跟元和帝講道理,「陛下,臣今年才十四啊,怎麼能那麼早當差啊?」更重要的是,老婆還沒定下來呢,正在關鍵的時候,你是不是跟我有仇啊?

    元和帝看他這副被雷劈到的樣子,滿意了,一擺手:「朕做太子的時候剛好十歲,比你現在還小呢,也沒說要不當差啊。」

    薑長煥哭喪著臉:「我要見娘娘。」

    「呵呵,就是見我娘,該來你還是得來。」這樣才對嘛,元和帝的心情更好了。

    薑長煥趁機假哭著去找葉皇后,元和帝樂得看他的笑話兒。

    葉皇后見姜長煥急匆匆地過來,進門來就變了臉,好像卸掉了一層面具,被他這樣子逗笑了:「怎麼了?那件事兒,你怎麼還沒有動靜呀?」

    薑長煥道:「娘娘救我!」

    「這又怎麼了?」葉皇后一面指著身邊的位子,一面說,「坐下來慢慢講。」

    薑長煥一五一十將事情說了,如何元和帝要他入錦衣衛之類:「我有輔國將軍的爵位呢,哪有再當差的?不會被人說麼?再說了……那……我那邊兒的事還沒弄完呢。」

    葉皇后問道:「什麼事?你還沒跟你父母說?你的心可真大!」

    薑長煥無奈地道:「她最恨人擺佈她了。再者,兩家長輩心裡都有數了,就看她的意思了。我這幾日,覺著有戲,這才……娘娘,有件事兒,非您不可。」

    「說。」

    「以往家裡還是奉國中尉的時候,隨便上個本,也就得了。現在我這樣兒,婚事,必得聖上注意的,這個還得請娘娘幫忙做一場戲。」

    葉皇后閉目片刻,道:「你接著說。」

    薑長煥低聲道:「我這幾日,將兩家事情兒定下來。若是陛下沒有開玩笑,我的任命也快要下來了。這麼近,肯定要進來謝恩的。我設法讓家母進宮,也見一見太后,到時候,還請娘娘也在場,順口提一提,成家立業……現在立也算立了,該成家了……」

    葉皇后睜開眼睛看了他半晌,道:「你果然是長大啦。能敬重妻子,尊重她的心意,而不是自作主張,你已經比朝上許多人強很多了。去吧,必令你如願。」

    姜長煥情緒並沒有高起來,反而問葉皇后:「如今的情勢,娘娘要怎麼辦呢?才人、貴妃,皆不可靠。娘娘,還是要早做打算的。」

    葉皇后深吸一口氣:「我自有主張,就快有個了結了。」

    薑長煥道:「除非娘娘有個親兒子,否則不會有了結的。娘娘三思。」

    葉皇后擺一擺手:「好孩子,你很有良心,且忙你的事情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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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長煥出宮之後,並沒有直接去提親,而是鞍前馬後,陪上陪下,先助瑤芳將書坊給開起來。第二日開張,頭一天下午,陪著瑤芳最後檢查鋪子的時候,姜長煥有意誇讚:「二娘的記性真好,好像就是湘州書鋪的佈局。」

    瑤芳笑道:「凡開鋪子,格局都是差不多的。怎麼順手怎麼擺唄。」

    薑長煥不接這個話,只管問她:「那二娘能不能忘掉一件事情?」

    「嗯?」

    「再認真想想另一件事情。」

    「你這話說得奇怪,沒頭沒腦的,你不說明白了,叫我怎麼答呢?」

    姜長煥上前一步,鼓足了勁兒問道:「你能忘了六月十三的蠢事,再想一想,我其實是可托終身的麼?」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7 02:14 PM

第89章 真是活雷鋒

    問出這句話的時候,薑長煥的心情是忐忑的。人的固有印象是很難改變的,他不確定瑤芳現在是用一種什麼樣的眼光在看他。他知道自己小時候表現得很 熊,也許在旁觀者眼裡只是「淘氣」,在被他「欺負」過的人那裡,這種經歷無疑是招人厭惡的!心胸再寬廣的人,在親身經歷了某些不大好的事情之後,也與旁觀 者有截然不同的感觸。

    捏著兩把汗,薑長煥等著最後的裁決。

    總覺得自己做得還不夠,不夠洗刷掉之前犯過的 蠢。長大後的薑長煥也不知道,為什麼小時候會那麼手欠——要讓他現在遇到了那樣的熊孩子,一準兒揪過來一頓胖揍。在他的計畫裡,應該再多做一點什麼來證明 自己已經是個穩重的成年人了。比如,領了實職,做出一點業績來,那應該是最好的證明。

    可惜,沒有更多的時間給他。再拖下去,心愛的姑娘就要變成別人的小老婆了。姜長煥完全沒有把握,在挑破的情況下,能爭得過宮裡的那一位。然而少年的心性,是絕不肯拱手相讓的。

    薑長煥額上沁出汗珠來,動了動嘴唇,用自己完全不知道的大聲說:「我以前就想跟你好。你……想不想跟我好?」

    瑤芳的腦袋「嗡」的一聲,片刻間腦子已經不轉了。面對這樣熱情的少年,她是張惶失措的。兩輩子加起來幾十年,頭一回有人用這樣的態度對她說出這樣的話。

    元和天子倒是有心情跟寵妃們玩情愛的遊戲,只是那個遊戲的規則是他制定、並且會隨時更改的,而且,你根本不知道他還跟多少人同時玩著這樣的遊戲。閨閣少女,本就接觸不到多少外男,能說出這樣露骨的話的人,僅此一位。

    如果是議婚,她能夠冷靜地思考,客觀地分析,究竟嫁到哪裡比較好。可被當頭丟下了這麼一句話,饒是瑤芳自認心中古井無波,還是懵了。只覺得血液在血管裡奔流,一陣陣地衝擊著耳膜。

    薑長煥快要瘋了,眼睜睜看著瑤芳的頭頸漸漸染上粉色,可她就是不說話。薑長煥心裡急得要死,糾結地想:要不要發誓呢?要不要告訴她呢?

    瑤芳怔愣了片刻,開口的時候聲音還是飄的:「怎麼想起來說這個了?」姜長煥的心意,她倒不是全然不明白,這貨又是買房子置地,又是邀全家避暑的,要說這樣還 看不出他的心思來,那就是瞎子了。曖昧的情況下,她會應對,也總覺得薑長煥或許還會這麼表現一陣兒,哪知他突然變成了個急性子了,猛然就來了這麼一句。

    薑長煥等來了這麼一句問話,忙說:「我……忍不住就說了。」

    瑤芳:……她也手足無措了起來,從來就沒應付過這樣的畫面。

    姜長煥卻突然精明了起來,緊跟著問了一句:「那,你要沒說不答應,就是答應了啊。」

    瑤芳:……這麼想想,好像也沒什麼不好。主要是,也沒什麼好比較的啊!比較起來,她哥賀成章才是可靠可愛男子之典範,除此之外,她再沒接觸過什麼年輕男子了。哦,趙琪人也算一個,但那是姐夫。

    薑長煥一鼓作氣再加一句:「那我回家跟我爹娘說了啊。」

    「啥?」瑤芳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做什麼?」

    薑長煥理所當然地道:「上門提親啊!」

    一說到這些事情,瑤芳的理智也回籠了,奇跡般地冷靜了下來:「那你來跟我說這些個做什麼?」正經的成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先跑來跟我講這些是要做甚?

    薑長煥伸手抹了把臉,抹了一手的油汗,飛快地說:「那……你要不樂意,我也不能……哎,說好了,你剛才沒說不答應。」

    瑤芳好氣又好笑:「那你還站在這裡做甚?」

    薑長煥拔腿就要跑,躥出半步又硬生生地將身形扯了回來:「我先送你回家。」

    瑤芳無可不可,先轉臉走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麼心情,完全沒有參照,也曾讀些個少女幽思之語,終究很難感同身受——閱歷太多,心境不對頭。要說薑長煥這 個樣子,總是比沒見過面的生人強出許多來。縱然是人人稱羨的如意郎君,你也不知道他心裡想的是什麼,譬如當初彭知縣,這麼個怕老婆的人,誰能料到他竟做出 了那麼喪心病狂的事情來呢?

    深吸一口氣,瑤芳心裡充滿的全是無奈。這世上最讓人無力的,莫過於在你覺得自己有選擇權的時候,發現只有一個選項。幸運的是,這個選項,目前看起來還算可靠。

    出得門來,仰面向天,蒼天無言。

    姜長煥卻很開心,已經盤算著要怎麼跟母親講,又怎麼佈置新房了。這個年紀的男孩子,想像力豐富的時候,比女孩子想得還要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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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賀府,瑤芳閃身進去了,薑長煥沒能再搭上一句話,他也不惱,只道瑤芳不好意思了。一路哼著歌兒回家,正好簡氏在家,他笑著纏了上去,央簡氏往賀家提親。

    簡氏驚訝道:「你怎麼又想起這件事情來啦?」

    薑長煥臉色一變:「怎麼不能想啦?」

    簡氏道:「不是不能。你……好急的呀。」

    薑長煥理直氣壯地道:「那,二娘今年及笄,再晚,被別人搶了去,那可如何是好?」

    簡氏必須得承認,瑤芳確實是很搶手的,家境很好,出身也極好,她自己的水準也很好,配自己的兒子,是綽綽有餘的。若非如此,她早能將瑤芳給定了下來了。「就 怕賀家別有想法的,我問過她母親,總是說要問問孩子的意思。要不是真的很重視女兒,就是推脫之辭了。有些懸。」

    薑長煥打拱作揖:「娘認真問一次,好不好?」

    簡氏將兒子仔細打量:「我看你近來總貼過去,你別做出蠢事來。」

    薑長煥笑道:「怎麼會呢?你兒子我多聰明啊。」說著,拽著母親的袖子搖了好幾下。

    簡氏抬手在兒子身上拍了兩下,歎道:「你還小麼?又這樣。也罷,我養了兩個兒子,總不好叫你們在婚事上頭都不順的。叫門上拿我的帖子先到賀家去,我明天到他家見他們家長輩去。」

    薑長煥笑道:「還是娘疼我——哥哥那裡,怎麼辦?他比我大著好幾歲呢。」

    「誰說不是呢?」簡氏有些發愁,「也不是沒人跟我提過你哥哥的事兒,他如今以南邊兒軍功耀眼,時至今日,也不須他親自上陣了,性命也無憂,京城裡很有些人家跟我提他的親事,我也是挑花了眼了。」

    薑長煥沉吟道:「娘且不要輕易應下,也說,要問問大哥的想法兒。大哥對大嫂,很是用心,興許就喜歡那個樣兒的。萬一定了個不合他意的新嫂子,到時候兩個人都 過不好,親家成仇家,豈不是好心辦了壞事?再者,京城這些勳貴人家裡,也有面上光鮮,內裡已經爛透了的,也有別有心思的,還有些個看起來一團和氣,自家不 合的……」

    一氣說了許多,簡氏心裡吃驚,這才發現小兒子在自己沒發覺的地方,已經長大了許多。點頭道:「那好吧,頂好先將你的事情給定下來。」又擔心賀家會再推脫。

    薑長煥陪了許多的好話:「先時都是我不大爭氣,又很淘氣,人家要多看看,也是應該的。倒叫娘為難。」

    簡氏笑道:「那算什麼?經過了這些事情,只要你們都好好的,為難不為難的,有什麼?誰叫我是你娘呢?再說了,他們家也不是故意為難的人家,興許……你先前是有些淘氣來的。」

    薑長煥唯有陪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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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廂,瑤芳回到家裡,向韓燕娘回報了書坊已經收拾好了。韓燕娘道:「那就好,交給你了,就是你的,你只管看著,有要我們出力的地方再告訴我。旁的事兒,不用跟我說——姜二郎陪你去的?」

    瑤芳的心跳快了半拍,低應了一聲,挪挪挪,挪到了韓燕娘的身邊兒,趴在繼母的肩上咬耳朵。

    韓燕娘聽完,一驚:「這小子真是無禮,怎麼自己跟你問這個了?你是答應是啊,還是不答應的是?他真是欠揍!」

    瑤芳微笑道:「也還行吧。」

    韓燕娘奇道:「他怎麼又行了?」

    「他,是長大了啊——」

    「不會長大的那是死人!」韓燕娘不是能輕易被糊弄的人,「我跟你講,女人一輩子抬兩次胎,生一次,嫁一次,第二次比第一次重要得多啦。」

    瑤芳清晰地吐出兩個字:「我爹。」

    韓燕娘登時啞了,賀敬文就是死不成長的典型,得虧底子不壞。想了一下,韓燕娘道:「那也行,我看簡娘子人很好,他家全家都不壞,只要你沒有不樂意,也是成的。過門兒就是二品夫人,我們全家頭一份兒。」

    瑤芳微微一笑:「我回房換衣裳去啦。」

    「哎,晚間我就跟你爹說,可這事兒啊,不好咱們家先提的吧?」

    瑤芳在門口「嗯」了一聲,沒轉身,快步回房去了。過不一會兒,韓燕娘就收到了簡氏的拜帖,要明天過來拜訪。韓燕娘忙回了帖子,說是掃榻以待。與賀敬文的溝通 很簡單,賀敬文對武官很有幾分鄙薄,但是對薑正清一家的印象還是很不錯的。又共患難了這麼久,薑長煥對他也禮貌。賀敬文便沒有反對。韓燕娘便要他去跟羅老 太太也講一講,免得事出突然。賀敬文道:「你們女人好說話,你去吧。」

    韓燕娘忍氣接了這份活計,想到跟瑤芳的對話,果然有些男人是一直沒長進的!少不得自己去跟羅老太太說了。老太太久不管事,聽韓燕娘說是姜家人,念珠數了八圈兒,才說:「也罷。宗室裡也分得勢的和不得勢的,不必一味看到宗室就覺得不好了。」

    饒是沒有人反對,韓燕娘還是擔心會有紕漏,萬一這一夜有變故怎麼辦?萬一突然有人截胡,又或者薑家有什麼事兒,這事不成,瑤芳會不會難過?遙遙擔心了一夜, 第二天被果兒叫醒的時候,頭還是暈的,早飯都不想吃了。拿毛巾裹了冰塊敷著額頭,才冷靜了一點,勉強喝了一碗粥。

    飯後過不多時, 簡氏便來了。她心裡也打著鼓,有點擔心賀家拒絕。萬沒想到,韓燕娘一臉「終於來了」的表情,含笑道:「孩子們都不小了,也是該有個說法兒了。二郎也算是我 們看著長大的,我們都很喜歡,這件事情,我是沒有二話的。不過,這樣的大事,還是要當家人出面,是不是?」

    簡氏笑道:「可不是。」

    兩人相視而笑,都知道對方才是家裡做主的人,這樣的事情,沒有天災人禍,她倆樂意了,多半就是定了。當然,是必須得兩人的丈夫來出這個面兒的。

    兩人一開始,說笑格外痛快,簡氏也不繞彎子了,又對韓燕娘說了顧慮:「我們家老大,至今未歸,前頭的事情,不是我們婦道人家能管得著的。只是,我想著,哥哥 的事兒沒辦,就先辦了他兄弟的,說出去有些不好。兩個孩子還小,能不能過二年?兩年後,要老大還是不得閒回來,咱們再先辦他們的?」

    韓燕娘笑道:「這是應該的。我也再帶她兩年,不瞞你說,我才到這家裡來,最喜歡就是她了,她從小就招人喜歡,真是捨不得呢。」

    兩人說了好長一串子話,簡氏也知道韓燕娘是填房,見賀家上下和睦,必是人品極好,越說越滿意。直到午飯時分,簡氏才告辭而去:「一家子等我回去喂呢。」

    回去便將兒子的耳朵一通揪:「這下滿意啦?」

    薑長煥緊了一天一夜的心,才松了下來:「那……咱能早點兒去提親麼?」

    簡氏怒道:「你怎麼跟娶不上媳婦兒小光棍兒似的,這般急?出息呢?」

    薑長煥這才說:「我怕被人看中了,下手晚了就來不及了。」

    「誰?!」

    姜長煥哪敢再生事端?忙說:「我不說,您也只當沒聽著,著緊些就是了。說出來了,您要知道了,多不好?再說了,這事兒只是……我猜的。」

    簡氏嗔道:「別瞎想!那是你太在意了,看誰都像來搶她的。」雖然好姑娘是很值得搶的。

    薑長煥心道,要說容七是我瞎想,那娘娘說的話,可就不是我亂猜了——亂猜我也猜不到呀。反正,娘您老人家抓緊著些就是了。

    兒子的事情,簡氏都準備了很久了,到京之後,她先想的是長子的事情。也確有好些人家跟她提了親事,許多岳父都覺得姜長煬是個重情義的人,可以招做女婿。提親 的人太多,簡氏又隱隱察覺得到長子的脾氣不大好,才沒有果斷應下——重新定親、結婚的準備,卻是已經在著手了的。

    現在長子不身 邊,次子的事情趕到了眼前,就跟丈夫商議,先挪了給長子準備的物事,先來辦次子的事情。姜正清對賀敬文的評價還不錯,迂是迂了點,勝在有良心,又是清貴的 官兒,簡氏一提,他便說:「家裡的事情你來辦好了,官媒也要找好,兒子的庚貼也備好,我明天去跟賀家親自提。」

    兩家都已默認,事 情辦得自然水到渠成。第二日,薑正清也沒有什麼正職,不用應卯,趕著大清早到了賀家堵門兒。賀敬文卻是要往都察院去的,三言兩語,將事敲定。薑正清那裡回 去翻曆書,找個吉日,讓官媒上門提親,更重要的是,回去寫個摺子上報——我兒子要娶媳婦兒了,宗正那裡可準備好了,給我兒媳婦兒上玉牒、準備她的誥命服 色。還得往吳地去書信,告訴本支的大宗吳王府,薑長煥要娶媳婦兒啦~

    忙得眉毛鬍子一把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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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來也巧,薑家正是三喜臨門。

    前方,薑長煬越戰越勇,越戰越陰險,與葉國公配合默契,又幹了一票大的。姜長煬將對未婚妻所有的愛,轉化成了對逆賊刻骨的恨。葉國公後面押鎮,薑長煬出奇兵,連下三城,手刃了匪首莫大。

    捷報傳來,元和帝龍心大悅。耗時這麼久,連楚逆都押解進宮幽禁了,楚地的事情還沒有平,還花費了許多糧草軍餉,又損耗了不少士卒,拖到了現在,終於打贏了!雖然還有些殘餘,也只是打掃戰場的事兒了。葉國公和薑長煬,可以陸續班師,獻俘闕下了。

    元和帝笑顏逐開,連說了三個「好」字,命論功行賞。何等功勳如何賞,自有制度,皇帝想要破格,還得跟大臣們磨牙。好在如今軍事上頭,發言權在勳貴武官,內閣等文官能插手的地方少——頂多鄙薄一下武官粗魯,磨牙的時間比較短。

    至於其他的一些事情,皇帝能做主的餘地就比較大了。比如說,看到姜長煬大捷,他就想到了很得他心的已經不胖了的小胖子姜長煥。早就說了,要讓這小子過兩年到 自己身邊來了,現在心情好,那就現在吧!過來充充門面!元和帝大手一揮:「記得姜長煬的弟弟也是很好的孩子,皇后躬自撫育,甚得朕心!叫他到錦衣衛裡來做 個百戶吧。」

    大陳朝沿襲舊制,凡官爵品級有若干種,一個人身上可能有好幾個不同的品級。譬如薑長煬,他做的是三品的指揮使,他身 上還有一個從二品的輔國將軍的爵位。此外,還有一些很複雜的情況,唐、宋之時,一個人身上可能會有更多的身份。當然,這種情況在大陳,已經比較少了,不過 在勳貴、武官系統裡還存在著。宗室們,先前是不許領實職的,元和帝登基後改革,宗室亦可考取一定的職位——薑正清的千戶就是這麼來的。

    是以這個任命,雖然有些人心裡嘀咕,倒也沒什麼出來反對的。挾其兄大戰之威,又很得帝后歡心,只是一個百戶,更重要的是,那是錦衣衛……外臣誰個也不好多插言不是?

    於是,六月初六,官媒挑的果然是個好日子,這邊官媒去往賀家提親、薑正清的奏本遞了上去,那邊旨意連著飛魚服、繡春刀,一同到了薑正清家的正堂上。

    簡氏是最開心的人了:「哎呀,我還擔心來著,你哥哥的前途拿命拼也罷,怎麼也好,好歹是平安掙到了。你可怎麼辦呢?現在看來,還是可以的。哎喲,快來,穿上我看看。」至於錦衣衛風評不好什麼的,她壓根兒就沒去想,兒子得勢最要緊了。

    薑長煥一直咧著嘴在笑,心說,這下成家立業都有了。他哥打了勝仗,不日回來,不出二年,他就有嫂子了。嫂子一進門兒,就輪到他成親了。說到成親,薑長煥便說:「咱們還得謝恩呢,我去寫摺子,您……求見一下娘娘和太后唄。」

    簡氏笑道:「應該的。」

    「不是,我是說,」薑長煥湊近了說,「跟兩宮提一提我要定親的事兒唄,那個,有她們一句話,不是好看麼——」

    「嗯,也體面!」簡氏不知道兒子的心思,倒也高高興興要求進宮見兩宮謝恩。

    葉皇后猜度著姜長煥也該佈置好一切了,痛快地答允了簡氏的請求,還伴著她到慈甯宮去見韓太后。

    韓太后的宮裡,王才人母子照例還是在的,大臣們吵了許久,元和帝硬著壓著沒定下來給讓長子讀書,也沒給次子封王,韓太后就更要將長孫帶在身邊了。葉皇后只當 沒看見王才人,只說薑長煥的事情。韓太后對姜長煥也挺有印象的,老太太喜歡大胖小子,薑長煥進宮的時候,就是個小胖子,虎墩墩的,見面雖少,韓太后也不討 厭他。

    韓太后對簡氏十分禮遇,倒不是因為這個看著還算順眼的小子,更多的,是薑長煬。立了大功,又不日回來,在立儲的事情上,說話也算有不少份量的。還有葉國公,也快回來了。那是葉皇后的哥哥,可皇后無子,葉國公就比較好說服了——吳貴妃可跟葉皇后有些不對付。

    因此,韓太后對簡氏就很客氣。聽簡氏說謝恩,又說給二兒子定親,便問是哪家的孩子。簡氏說是賀家的姑娘,王才人臉色丕變,心說:這怎麼可能?她不是德妃麼?又拍拍胸口,嫁得好,不入宮最好。

    韓太后還在誇讚:「他們家一門忠孝仁義,很好!」讓心腹宮女記著,去翻箱子裡拿一整套金頭面賞下去給瑤芳。賀敬文,明顯是禮法一派,反對吳貴妃的,這跟韓太后的思路是一樣的,自然要抬舉。

    葉皇后笑道:「娘娘出手這般大方,我們也不好小氣了。」也說賞下四匹大紅織金的宮鍛,權作添妝。

    慈甯宮裡,人人稱意,笑意盈盈。

    元和帝老遠就聽著了笑聲,整一整衣冠,也遠遠大笑:「什麼事情這麼高興啊?說來我也開心開心。」

    他是有意而來的,因為聽說簡氏也在。

    武官勳貴,一向不會明著管這些立儲之類的事兒,也就給人一種他們沒有太大發言權的錯覺。事實上,不管什麼時候,誰的拳頭大,說話的份量總是會更重一些的。更 何況是挾大勝之威?元和帝還計畫著趁機清算一下楚地的事情,往前找個二十年,誰在那裡做過官,卻縱容的。又或者沒有附逆,卻政績不好,致使流民成災的,一 定能清洗掉不少的頑固要求立長子的文官們。

    韓太后依舊坐著,旁人都起身行禮。葉皇后笑道:「二郎的母親來說,要給他定親了呢。他可是雙喜臨門了。娘娘給了新娘子頭面,我隨喜了幾匹緞子。」

    元和帝笑道:「這麼著,我也不好小氣了。要成婚了,就是大人了,他哥哥也要回來了,總不好還擠在一處,來人——點點宅子,叫他自己挑一處。好歹在宮裡養了這 幾年,要給他點老婆本兒的,」命賞一處宅子,再賞二十頃田地,賞完了,還不忘問,「是哪家閨女,有這般福氣呀?」

    簡氏笑道:「能娶到那樣的姑娘,是二郎的福氣才是——姑娘的父親,聖上也是知道的,與我們家也是共患難來的。」

    元和帝突然有了一種不大妙的預感。

    簡氏續道:「就是僉都禦史賀敬文的第二女。」

    元和帝,石化了。

    給他房子給他地、給他官爵給他錢,這小子拿了我的房子當新房,他就娶了我想要的女人!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7 02:15 PM

第90章 二胖的計畫

    晴天霹靂!

    元和帝很少有這種被劈到的時候,現在卻被一記響雷正中紅心,腦袋上直冒青煙。他是個聰明人,並且也自認是個聰 明人,因此生出一種壞毛病——對自己的聰明才智極其自負,總以世事難逃我掌握。他活到這把年紀,也確實沒有多少事情脫離過他的掌控。在此之前,唯一的一件 事情,就是楚王謀反,所以他才會那麼地生氣。

    然而楚王那件事情,他可以說自己是問心無愧的,是楚王辜負了他的信任,是楚王的錯。 眼下這件事情……能說是薑長煥的錯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也不知道元和帝看中了誰呀。難道能說是簡氏夫婦倆的錯?他們跟賀家相識在前,生死之交,結為 兒女親家,再正常不過的一件事情了。

    可元和帝心裡那口氣怎麼也平息不下來。事情脫離了掌控是一件,求而不得又是一件,最讓他難堪的是,他前一刻正想著自己的好事兒呢,下一刻,就親自將人拱手相讓了。唾手可得,卻又失之交臂,才是最讓人扼腕的!常使人食不下嚥,夜不能寢,想起來就恨。

    不是你們的錯,難道是我的錯不成?聖明天子,豈會有錯?

    然而,總要有人為這件事情負責!元和帝很快就找到了一個應該負責的人——楚王!

    都怪你!要不是你,他們也沒這樣的情誼,也就不會成婚了。反正,皇帝是不會有錯的,如果有哪裡不對了,也是別人的問題。元和帝死死壓抑著情緒,不肯在這些人面前露出些來,那樣會讓他覺得恥辱。

    葉皇后一看他這個樣子,就知道他要遷怒於人,對簡氏使了個眼色,示意她不要再開口。簡氏還在興奮著呢,她比兒子更早地相中了瑤芳,一朝得償所願,就有些控制 不住情緒了。虧得是在宮裡,嚴肅的場合壓制了她的情緒,讓她的頭腦沒有那麼熱。葉皇后的眼神掃過來,她很快就接受到了裡面的訊息,心裡卻是納悶兒:這是怎 麼了?

    想了一想,以她的智慧所及,正色對元和帝解釋道:「已經相好了日子,孩子爹寫好了摺子,昨天就遞上來了呢。得您准了,我們 就辦。」我們並沒有自作主張,還是很重視皇帝的意思的。她這樣的想法很合常理,也算是對元和帝有一定的瞭解的了。卻不想元和帝氣場不對,完全不是因為這 個。

    元和帝聽了,險些要吐血:昨天遞的摺子,我還沒看到呢!到了這個份兒上,我能不准麼?!這兩天前線捷報讓他把其他不要緊的事情都扔到了一邊兒,竟不能給他一點緩衝的時間。一想到等下還要咬著牙批准了薑長煥娶了賀家閨女的摺子,他簡直要瘋了。

    從來沒吃過這樣的悶虧!還是這種當事人根本就存著坑他的心思,偏又將他坑得吐血的悶虧!

    他還死要面子,不想顯出不對來,也嚴肅著臉對簡氏道:「二郎長大了,成家立業,以後就不能當作小孩子了。」

    簡氏忙說:「這是自然的,這麼好的媳婦兒,一定不能虧待了她,必要二郎上進才行。」

    元和帝又是一口老血哽在喉頭,二郎上進,還是我提攜的呢!葉皇后忍笑忍得極是辛苦,表情也不得不嚴肅了起來——憋的。元和帝還得強撐著說:「我說的不是這 個!」越想越憋屈,終於有了點發作的跡象,「他不小了,他哥哥呢?才收到的捷報,他也快要回來了,可不要偏疼小兒子,忘了大兒子!」

    這口氣越發的嚴厲了,簡氏摸不著頭腦還是被震住了,忙說:「是是是,我們也說來著,不能只顧著小的,卻忘了大的。不過他經過了事兒,想讓他婚事上頭如意,想要問問他喜歡什麼樣兒的,再給他定。」心道,皇帝這是怎麼了?

    元和帝處處不順心,卻又找不著別人的破綻,難過得要命,很想現在就走,理由都是現成的:大捷之後,有許多事務要處理。臀還沒提離椅子,又被韓太后叫了回來。

    韓太后作為元和帝的親娘,不算聰明也不算笨,更因有著「我是你媽」護符,等閒不用看人臉色。與兒媳婦葉皇后作對多年,葉皇后也沒能將她如何,現在不過是對上 一吳貴妃,她認為自己很有勝算。不免又提起來她關心的話題:「他們兩個孩子都很好,成家立業,有他們父母操心,你自己的兒子,也分一點心來照看照看!烈兒 都多大了?他的師傅在選定了沒有啊?你問問她,」一指簡氏,「她兩個孩子什麼時候開始讀的書啊?」

    王才人在一旁聽了,心裡咯噔一聲,要糟!

    果不其然,元和帝終於找到了一個可以全力開火的人了。就見他將臉一轉,正對著王才人:「皇子的事情,豈是你能管的?!沒事過來打攪娘娘做什麼?」

    王才人被他凶得滿面通紅,又不敢哭,深覺自己倒楣。原本她一顆心都放到「賀敬文女兒」身上了,當年賀氏封妃,何等光彩,追贈父祖,由此又發其繼母之惡,總是 一連串的反應,由不得人不知道。從孤女到寵妃,實乃宮女的楷模!王才人卻覺得惋惜,有這等榮寵,居然不思上進,不能得專寵,還跟在葉皇后身後忠心太過,何 其傻也!真是奴性堅強!換了王才人,先有聖寵,再得皇子,不干政議政,散其後宮,就枉來這世上走一遭了。

    王才人想走的,就是這麼個路子。

    只恨到了宮裡,以其容貌,也頗得了一陣寵,還生了兒子。正以為計畫得行,元和帝卻漸漸地疏遠了他,此時再想投葉皇后門下,皇后也不搭理她了。好在還有個太 後,王才人知道,韓太后是在利用她,老太后看吳貴妃不順眼了。利用就利用,人誰不是相互利用的呢?你敢利用我,就得敢承擔後果!只要我兒子做了太子,哼 哼。

    賀敬文守住湘州的事情傳到耳朵裡,她也很是研究過了一回,最終得出的結論是——賀敬文不曾娶柳氏為妻,一定是女的看不上男的,搞不好問題出在柳氏那一邊。無論出在哪裡,賀妃不能入宮,她的勝算就又大了好幾分,若是讓賀妃入宮了,再與皇后聯手,那還有她什麼戲唱?

    在韓太后跟前,聽簡氏說了要給兒子娶賀妃,她就差沒拍巴掌喝彩了。

    然後元和帝就來了。再然後,她就被遷怒了。王才人總也想不明白,元和帝怎麼就那麼的喜怒無常。她說的不是都准了麼?她的才藝難道不是比吳貴妃強面倍?跟那個 蠻橫粗暴的吳貴妃比,她哪點不如啦?百思不得其解,特別想知道當年賀妃是怎麼應付這個皇帝的。有時還會特別惡意地想,她是不是也不得善終了?落到這樣一個 皇帝手裡,能有幾人得到好下場了?

    【我真是替她受了罪了。】王才人心裡嘀咕著。不當太后就虧本了!白受這許多罪。賀妃必有過人之處,至少對付皇帝的本事是有的。若能將她拉到自己這邊,時常進來出個主意……要怎麼收服她呢?

    然後就被元和帝借機又斥責了一番。韓太后見兒子是真的在動怒,又縮了,王才人便被頂了上來。這個時候,她再不敢使小性兒,以為「有個性敢頂嘴」就能得皇帝青睞了,只能裝死聽著。

    好在葉皇后雖然對王才人不親近,卻也不好讓皇帝再多丟臉,救場來了:「聖上說的是,這是前頭大臣們該操心的,我們就說說家常便是了。」說完又對簡氏一笑,問姑娘家父母答應了沒有。

    簡氏也覺得出味兒不對來了,陪笑道:「已經去問了,那頭也沒說不答應。」

    元和帝心頭又是一堵,撂下一句:「本來好好的,又被掃興,你們慢說,我前頭還有事呢。」抽身便走。

    簡氏見狀,也不敢再留,匆匆告辭而去,回來跟丈夫兒子說了一通宮中見聞:「看來聖上是真的不喜歡才人母子。」

    姜長煥聽了母親說元和帝還給了他田宅,哭笑不得,再聽說什麼才人母子之類,對簡氏道:「他們家的事情,咱們不要多管。從來宗室、勳貴,都是不大管這些個的,連閒話也不要傳。文官們沒旁的事情,就是爭爭爭的,咱們與他們不一樣。」

    姜正清也勸妻子:「自家這兩個兒子的事情還不夠你忙的?哪有功夫管旁人家的事?」

    簡氏一想,也開心了:「是啊,管他們呢!」歡歡喜喜去準備放定的事宜,還問,「你們的摺子,上頭什麼時候能批下來啊?我看聖上像很忙的樣子。」

    薑正清道:「你今天又提了一回,應該很快的,說不定,聖上現在正在看呢。」

    ————————————————————————————————

    元和帝確實在看那道摺子,他一坐下來就命人將摺子拿過來一通翻揀。薑正清的字寫得很工整,格式也是標準的格式,沒有一點兒毛病。元和帝握著朱筆,硬拿著勁 兒,很想在上頭畫個大叉。越看那個「賀」字,越戳肺管子。手一抖,好大一滴朱砂落了下來,鮮紅鮮紅的,好像元和帝心頭滴的血。

    匆匆寫了一個「准」字,元和帝將筆一擲,怒道:「昨天的摺子,怎麼沒人提醒我?!」尋個由頭,將昨天伺候的太監給拖出去打了二十板子——著實打!

    還沒打完,又有宦官來稟,一共有七處比較合適的宅子:「都在圖上標了出來,聽憑聖裁……」

    元和帝掀桌,桌子木材太好,沉,沒掀動,該而捶桌:「一個一個,都不肯讓朕安生!」宦官根本不知道皇帝在發什麼神經,只能猜,大概是在慈甯宮裡惹氣了。再一猜,一定是因為皇長子的事情,皇帝不好跟太后翻臉,就又來折磨下頭的人了。

    對于宦官們來說,這宮裡就沒幾個好人,一個比一個難伺候。也就葉皇后,公平厚道些,旁的人,喜怒無常的居多。宮人們對於這些主子們,實難生出什麼忠誠之心。 誰的兒子做太子,與他們何干?只能讓太子的母親更囂張,大家的日子更難過。宮女宦官們也樂得私下說說這些人的壞話,瞧他們的熱鬧。

    眼看元和帝粗魯地扯過了地圖來,胡亂圈了個離宮城最近的宅子,又將圖擲了下來。宦官爬在地上將圖揀起,倒退著捧圖出去傳話。不消半日,宮中上下就傳遍了「皇帝很不喜歡王才人母子,一見王才人就生氣,連前線大捷都不能令皇上開心」的流言。

    元和帝發了一通的脾氣,心裡堵得難受,還得接著批閱奏章。這麼大的國家,一天小事無數,交給內閣又或司禮監等處篩選、做節略,最終他還是要看一看的。案頭已 經堆起了尺半高,好弄權的皇帝,是不會不勤政的。扯過幾篇來看看,都是關於前線的,將士的封賞、百姓的安撫、後續的鎮守……

    元和帝漸漸投入,心情也平復了不少,連對著薑長煬的名字,都能不去想薑長煥了。批完了,揉揉手腕,晃晃脖子。又招了一個小宦官來,對那一撂不要緊的摺子揚揚下巴:「念。」

    無巧不成書,頭一份就是關於薑長煬的。薑長煬被他拖過來進了錦衣衛,元和帝的本意是要這個長得很不錯的晚輩過來充個門面,出行帶著的。這一份就是錦衣衛指揮 使的安排回復,這是皇帝欽點的人,指揮使也比較重視,特意寫了個摺子告訴元和帝——我把他放您跟前了。一想到他在錦衣衛,要在自己面前晃悠……

    皇帝就想抽自己。

    「停!拿來!」元和帝的口氣又不好了起來,扯過了摺子,惡狠狠地批道:著其往北鎮撫司歷練!

    朱紅的大字力透紙背,淋漓醒目!

    北鎮撫司管著詔獄,兇神惡煞之名上下皆知。比起出宮的儀仗隊來,名聲確實不大夠好,然而因為管著詔獄,也算是有些實權,卻又承擔著皇帝莫大的信任與壓力。也不知道元和帝是怎麼想的,就這麼將薑長煥給放了過去。

    ————————————————————————————————

    公文行下,很快就傳到了薑長煥的面前。薑長煥心知肚明,這大約是元和帝怒氣攻心,氣糊塗了。他原是應該在御前的,現在被踹去管詔獄,怎麼看怎麼像是報復。薑 長煥比劃了一下,北鎮撫司就北鎮撫司吧,都是姓薑的,想來元和帝也不能再把他怎麼樣了,頂多就是眼不見為乾淨唄。跟爹娘說得委婉一點就好。

    薑正清驚訝地問:「不是御前?」

    簡氏咬著手指頭道:「這個,都是錦衣衛,可在御前的名聲要好些呀。」

    薑長煥心道,可不是麼,皇帝真是太幼稚了!笑著對簡氏說:「御前聽起來風光,也能向聖上進言,可在人心裡,終究是有些取巧的。不如做些實事,才能得人敬重。」

    簡氏道:「你休哄我,我雖是內宅婦人,卻也不是一竅不通的。錦衣衛有什麼好名聲?能做什麼實事?那哪是敬重啊?放到御前還好,放到那裡,你做出實績來了,名字都要被拿來嚇唬不聽話的小兒了!」

    薑長煥微笑道:「哪會到這般地步?不拘什麼地方,都有人能有好名聲,做出實事兒來。且過二年再看,就知道了。不過,這是錦衣衛裡頭的事兒,不好跟您說而已。」

    簡氏將信將疑:「真的?」

    薑長煥認真地道:「真的。不信等哥哥回來了,你問他,他必也是這般說的。這是朝廷上的事兒,不好細講。」

    簡氏道:「那你可小心著些。」

    薑正清也擔心此事,想跟兒子好好談一談,先將妻子忽悠開了:「二郎這麼大的人了,他有數兒。他定親的日子就要到了,你再點點定禮。」將簡氏支走了,才問薑長煥是不是真的有數,要是敢糊弄父母——「你哥哥可就快回來了,我叫他收拾你。」

    薑長煥失笑,對父親道:「爹也說哥哥要回來了,楚地算是平定了,縱有三二餘孽,也於大局無礙了,接下來,才是正經的清算呢。這個時候,正是北鎮撫司出頭露臉 兒的機會。先前問罪的那些,不過是九牛一毛。再有,爭儲之事,各方恐要借力,排斥異己。連聖上,也會借此發難,清一清不隨他意的朝臣。」

    薑正清驚訝道:「原來是這樣麼?聖上對你真是寄予厚望,你一定要盡忠王事,不可辜負了聖上。」

    薑長煥心裡翻了個白眼,面上依舊恭敬地道:「是。」

    薑正清是領過實職的人,對小兒子又傳授了許多自己的經驗:「到任前,你就要將那裡的人事弄明白些。你不是與京裡好些人家相熟麼?還有張家的二小子,也是錦衣衛?請他吃幾頓酒,問一問……」

    薑長煥都耐心地聽了,對以後的工作,也有了一個比較明確的計畫。進了北鎮撫司,就別想腳不沾土地清白出來,多少要擔些名聲。薑長煥卻沒有遺憾,這裡很好,煞 氣重、權柄也不輕,拿到手裡的,才是實在的。若能在不久之後的清算裡交出一份漂亮的答卷,元和帝也只能捏著鼻子認了。

    天子富有四海,縱有些許遺憾,也不該因一婦人心生芥蒂。【反正我是不知道他看中我媳婦兒了。再說了,看中一個姑娘,就讓她做妾,也不見得是真心。有娘娘那樣好的妻子,還要貪心不足,人品也不見得就好。】薑長煥腹誹著長輩。

    等父親訓話完畢,便說要去訪友,薑正清道:「應該的。手裡還有錢麼?向你娘要些銀錢,以後你要有自己的交際了,少不了花錢的地方。不要亂花就是了。」

    薑長煥道:「娘已經給了我一些了,我去去就來。」

    出了家門兒,並不往老朋友那裡去,先去百味齋訂了包房,才命跟著出門的長隨回家取帖子挨個兒投帖。他自己又往集市裡買了一大包的符紙朱砂,路過一家賣珠寶首飾的鋪子,又去買了幾樣首飾,讓店家給他逐個裝到匣子裡。

    長條的匣子裡裝的是條珠鏈,賄賂大姨子的。扁方的盒子裡一隻寬的金鐲子,孝敬親娘。岳母大人、容七娘都得了一副耳墜子。自己的媳婦兒,是一對寶石簪子。出了鋪子的門才想起來——媳婦兒還有個祖母啊!

    腳步微一停滯,大步去了買符紙的地方,又包了一包上好的檀香,好給老太太念經的時候點。

    回家先孝敬簡氏,慰其辛勞。

    次日便往賀家跑。

    恰遇到賀家上下心情都很好——昨晚,趙琪攜妻報來好消息,麗芳有了身孕。於是無論趙家賀家,都開心不已。今天一早,韓燕娘就命人將麗芳接到家裡來照顧,給趙琪也安排了住處,預備一氣照顧到麗芳出月子。女人們正聚在一處說笑呢。

    薑長煥來得實在是巧!

    本就心情極佳,兼以金彈開路,女人們對姜長煥的評價都很不錯。韓燕娘也格外開恩,許他在家裡見一見瑤芳——容七娘從旁作陪。

    ————————————————————————————————

    容七娘見姜長煥的次數並不多,先前看得也不十分仔細,這一回因他要娶小姑子,打量得分外認真。容七娘的心裡是遺憾的:二娘恁般好的一個姑娘,不能嫁我哥哥,真是太可惜了。看薑長煥就有些挑剔。

    姜長煥心想事成,還坑了皇帝一把,帶著隱秘的快感,人也自信了起來。對容七娘十分禮貌,跟瑤芳也沒有說什麼不該講的話——有個牢頭在一旁,有話也不能直說。拳頭抵在唇邊,咳嗽了兩聲,低聲道:「我爹已經具本,聖上也批下來了,就等吉日了。」

    嫂子在側,瑤芳越發不好意思了起來,低應了一聲:「哦。」

    薑長煥又說:「我……聖上將我調到北鎮撫司去了。」

    容七娘失聲道:「啊?」見兩人望了過來,忙掩了口,含糊地道,「怎麼會調到那裡去?」

    瑤芳道:「大約是聖上器重吧。楚地平了,後事還多呢。只是……」

    姜長煥會意:「放心,我有數兒。我只管看著前輩們辦案,輪到我時,我哥哥也快回來了,那裡的事兒他也算熟的,哪些能踩,哪些不能踩,總能提醒我一些。」

    容七娘略吃一驚,心道,只知道小姑子穩重能持家,現在看來,眼光也是極好的,真是的,要是我七嫂能有這樣一半兒,我也滿意了。再看薑長煥,居然也換了穩重樣 子,一點也不像丈夫說的「在湘州很淘氣,讓人想揍」。清清嗓子,容七娘起身道:「我又不是考官,你們在我面前說什麼家國天下?」一甩絹子,走到門邊兒, 「別叫我難做啊。」

    敞著門,她到院子裡對著一盆落了花的雜草看得十分仔細

    瑤芳與薑長煥相視而笑,笑了一回,瑤芳問道:「伯母還好麼?」

    薑長煥理直氣壯地道:「正忙著呢,嫌我礙事兒,我就過來看看,咳咳,岳父岳母有什麼要吩咐的,兩邊好傳個話兒。」

    瑤芳空啐了一口:「呸,嘴上又沒把門兒的了。」

    「哎,我說的是真的啊,你可不能不認帳。」薑長煥貧完了一句,也沒下面的話了。直直地看著瑤芳,看得她老臉一紅:「看什麼呢?這會兒又啞了?」

    撓撓頭,薑長煥憨厚地笑了:「看你。」

    「看著就說不出話了,可見我在你面前以後都會乖的。」

    「我看你現在很會說話。」

    「啊?那我多說兩句?」

    容七娘忍不住笑了:「你們兩個,夠了啊,好時光都拿來說傻話了。」笑著告訴薑長煥,時間到了。

    薑長煥一臉的遺憾,瑤芳的心臟也一縮一脹跳得厲害,輕聲說:「路上小心。」

    薑長煥「哎」了一聲,添了一句:「我哥快回來了,等他回來,我們一道過來,就能呆得久些了。那個……」

    瑤芳聽說薑長煬要回來,驀地想起一件事,竟是與薑長煥同時開口:「寧鄉渡口遇到他的事情……」

    又是異口同聲地說:「不要再多講了。」

    言畢,相視一笑。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7 02:17 PM

第91章 終於定親了

    記得當時年紀小,天不怕、地不怕,以為自己什麼都能扛得住,巴不得有個獨當一面的機會。那會兒薑長煥還處在一個從熊孩子到不太熊的孩子的轉變過程 中,最初離開父母那一瞬的惶恐很快褪去,對著滿目瘡痍,挺起了熊熊的小胸脯,腦補了一部二十萬字英雄救美護花上京最終抱得美人歸的傳奇故事。

    所以,當他路遇他哥,他那個原本領了送信任務,結果棄任務於不顧,跑回去給未婚妻收屍的哥哥表示「下面的路要你們走了」的時候,熊孩子的內心其實是緊張激動還帶一點小興奮的。

    直到一被賀家兄妹完虐,他才發現,這一路不是他當護花使者,兼做少年英雄。如果只是他自己,搞不好半路上已經累死了——船是人家姑娘準備的、衣食住行是人家 姑娘張羅的、連他自己帶的親兵曹大,都是人家姑娘一路恩威並施領了過來的。當時那個情勢,曹大要真的跑了,也不是不可能。

    繼續被葉皇后重鑄完工,再回頭一看,當時他哥,那表現是絕對的不顧大局,比他還熊!萬一他媳婦兒準備得不那麼充份呢?一想一身冷汗。

    這件事情,是萬萬不能提的,否則……他還可以說是當時年紀小,不懂事兒,就算是懂事兒了,替自己哥哥瞞點事兒怎麼了?還能得稱讚,他哥可就難解釋了。

    簡單明瞭的後果,他媳婦兒不可能看不出來啊。等等!記得那會兒,她是彎弓搭箭來著。薑長煥驚悚了,當時不會是氣得要弄死我哥吧?越想越覺得是。這樣的心情,隨著他哥哥回歸日期的臨近,越發地鮮明了起來。

    直到媳婦兒也心有靈犀地說:「不要再多講了。」薑長煥才緩過勁兒來,露出一個笑容。

    笑完了,又解釋:「當時我也是不懂事兒,現在想來也是後怕的。可是事已至此……那個,他回來,我跟他好好談一談。想來,他也不會再出這樣的事了吧。本事就是兩難的……嗐,生氣也是應該的。」

    瑤芳已經不那麼生氣了,薑長煬從印象裡的「附逆害死全家的小畜牲」已經變成了「雖然不太靠譜,畢竟還有點能耐的對老婆有情有義,對父母兄弟還是有點畜牲」 的,不那麼完全負面的人了。事實證明,他回去,對湘州的局勢是有利的,否則以賀敬文個呆子、張先生個老人、姜正清才能還比較平庸,這仨怕是控制不了局面 的。

    瑤芳吐出一口渾氣來,一擺手:「都過去了,以後能明白事理就好。」

    薑長煥:……

    #我哥跟我在我老婆眼裡都是熊孩子,這種事情我會隨便說嗎#

    沒給薑長煥多餘的時間默哀,容七娘這回是認真來趕人了。薑長煥摸著鼻子,發誓要跟他哥好!好!談!一!談!哪怕不變成正常人,也不要拖弟弟討老婆的後腿啊!

    容七娘則與小姑子並肩而立,目送薑長煥緩步離去。方才兩人的談話容七娘也聽著了一些,她並不知道「寧鄉渡口」出過什麼事情,賀成章也不曾對她提起過。不過小 姑子和姜長煥兩人已經商量了「不要再多講」,她也不會不識趣地非要問出來不可。頂多等丈夫旬日休假回來,跟他提那麼兩句,讓他心裡有數,以後萬一有什麼事 兒,家裡至少還有一個明白人。

    不過,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情,這倆定親的事已經板上釘釘了,不用深究也是可以的。

    收回了目光,容七娘道:「人都走了,別看了,他又不是不過來了。有那功夫,幫我選個樣子,看阿姐喜歡什麼樣兒的。」

    瑤芳道:「要做鞋?」

    容七娘躊躇了一下:「我在娘家的時候,看他們小孩子很小的時候,都是不穿鞋的,厚襪子套在腳上,小孩子又不用走路。總要周歲上下,開始學走路了,才開始穿鞋子的。小孩子的鞋子,也不知道腳大腳小,怕不合腳。就想做個肚兜,你幫我挑個花樣子,好不好?」

    瑤芳道:「行。阿姐應該是喜歡活潑的。哎,那我做什麼好呢?」

    容七娘道:「要不,裁身小衣裳?也不用繡什麼複雜的花,簡單繡幾朵就好。你要定親的人了,得空出時間給婆家那裡意思意思做兩樣針線才好。咱們這樣的人家,也不指望你女紅有多好,意思總是要有的。」

    瑤芳道:「也好。」

    姑嫂二人手拉著手做針線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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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容七娘與婆家人處得不錯,一家子女眷都不是惹事生非的人,縱然丈夫旬日才回來一次,她在婆家過得挺舒心。近來有瑤芳定期、麗芳有孕兩件大事,韓燕娘頗忙,分派了她承擔一些家務,她也盡心盡力。

    忙碌的日子總是很快的,正在瑤芳定親前兩日,容七娘卻接到娘家的消息——她堂兄容七郎的親事,終於敲定了,定的乃是當朝次輔家的小閨女,姑娘今年剛十四。兩家事先通過了氣兒,差不多了的時候才告知親友。定親的日子定在九月裡,婚事明年春天辦。

    聽到「次輔桓家」的時候,瑤芳有片刻的怔忡——你娘!原來如此!

    容七娘上輩子嫁的,是桓家的兒子,她出嫁的時候,瑤芳自己還在水深火熱著,壓根兒就沒在意。等瑤芳立穩了,容七娘已經不是容家的人了,瑤芳只顧著尋思跟容家 「報恩」的事兒,上輩子在容七娘身上就沒放什麼注意力。十分不幸的是,容家這一回的聯姻,有點虧,容七娘嫁過去之後不久,桓閣老就死了,子孫裡出挑的幾個 相繼過世了又,漸漸就沒了什麼聲息了——瑤芳就更不會注意這個家族了。

    到了現在,容七娘被賀家截了胡,或者說,容閣老拿侄女截了 一干想招進士女婿的人的胡,容、桓若是真的很想聯姻,就得再作他圖了。只是不知道為什麼不是七娘的妹妹八娘——她的年紀與瑤芳也是相仿——偏又換成了容七 郎,可容、桓兩家的關係,那是真的很好,說不定這裡頭還有什麼別的考量。

    容七郎上輩子的老婆是誰呢又?時間太久,居然有點模糊了,唔,好像是?

    =囗=!想起來了,就是那個賀敬文先前的頂頭上司,已經過了世的那位巡撫的侄女!那就怪不得了,那一位好幾年前就死了,哪還能為侄女結下這門親吶!這麼想 來,容閣老上輩子被元和帝壓了那麼久,也不冤枉,跟楚地的聯繫那麼深,沒被清算,在元和帝那兒,已經是少有的有良心的事兒了。

    一面又想,自己家還是太弱,只是別人網上的一段絲。不定什麼時候就被風吹斷掉下來了,想要站穩了腳跟,還是得努力。可想而知,賀成章身上的壓力有多大。

    韓燕娘想的並不多,在京城居住得久了,尤其有了這麼個出身極好的兒媳婦,交際的圈子愈發往上走之後,愈是感覺到自己在這方面的不足。對有本事的人來說,出身 好像是不重要,然而它卻又時時刻刻在生活的各種細節中提醒著你——其實,並不是那麼不重要的,哪怕你已經掙扎出來了。這些織成蛛網一般的姻親關係,韓燕娘 且還沒能理清,便交給兒媳婦全權處理,她最後拍板。

    有這樣的婆婆,無疑是很省心的。做兒媳婦的,不怕累,就怕遇上什麼事情都做不 好,還要瞎指揮的婆婆,那是加倍的累。容七娘曾對賀成章說過:「阿家如此,得古之明主精髓矣。」被賀成章一句:「若以此心待今上,恐為其所厭。」容七娘仔 細回憶家中父兄所言,覺得丈夫所言甚是有理,也就愈發珍惜這麼個明事理的婆婆,一應事務盡心盡力,頗得其樂。

    自己堂兄的親事一時 半會兒還到不了,小姑子的事情卻是迫在眉睫了,必須得用心。新姑爺是宗室,什麼級別的宗室用什麼樣的禮儀都是有規定的,比照著來,想出岔子都難。需要花心 思的是嫁妝,總不能落了威風去,又不好顯得奢華過份。容七娘也靈敏,不在金銀珠玉綾羅綢緞上下功夫,而是搜羅一些字畫書籍,陪送了數本宋版書,既雅致,又 值錢。更暗合了自家清流的身份,不墜了名頭。

    將單子送到韓燕娘那裡,韓燕娘遲疑地問:「我知道這宋版書價值不菲,卻又不太顯眼,看起來不如金銀田宅吶。外頭的人,好看個熱鬧的,沒熱鬧看,保不齊要說什麼。」

    容七娘道:「那些也不會少的,不能叫人挑出毛病來,添彩的東西,也得是有的。兩宮都有賞賜,將那個添進去,就很顯份量。這個加進去,是叫她婆家人知道。再 者,薑家還有長公子未婚呢,多半是勳貴人家出來的姑娘,」容七娘微微一笑,「妯娌裡要和睦,可咱們家的姑娘,也得顯出些與眾不同來,得叫婆家人看重了珍 惜。」

    韓燕娘對兒媳婦的安排越發的滿意:「正經的婚事還得等到姜家大郎娶妻之後呢,咱們這裡的嫁妝,留意準備著就是了,並不很急。」

    容七娘道:「定親的禮物,比起嫁妝來就儉省得多了。列這單子,不過順手,給您看了,心裡好有個數兒。再比著他們家給的聘禮,看看有沒有要改的地方。」

    韓燕娘含笑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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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簡氏準備的聘禮很是用心,兒媳婦是她相中了的,兩家關係又極好,近來自家喜事頗多,置辦起來更是大方。縱有禮制的限制,還是限制不了簡氏恨不得把好東西都堆給兒子的心。給得聘禮越多,顯得越重視這門親事。在這一點上,簡氏是不會含糊的。

    規定了用綢緞的匹數,規定了限定的花色,規定不了品質。規定了用幾條魚、幾隻雁,規定不了魚的個頭兒。簡氏樣樣揀能允許的最好的物件兒往裡頭堆。

    到了定親這一天,一路抬到賀家,圍觀的人群咬指讚歎的不在少數。

    婚姻乃是結兩姓之好,場面熱鬧而隆重,又有禮部等處的官員出面指導。若是在藩國封地,這樣的場面還略好些,在京中像薑長煥這樣爵位較高的宗室的婚事,禮部等 處就不得不重視起來。多少年了,皇子就藩之後,繁衍出來的宗室就都是在封國裡頭成婚,擱京城來的,少之又少,薑長煥更是近年來的頭一份兒。

    瑤芳禮儀一向不錯,然而用得著她出面的時候卻沒多少。賀家的主角是賀敬文,薑家那邊是薑正清。准新娘和准新郎都沒能打個照面兒,淨讓兩位親家公互動去了。

    瑤芳見到的是簡氏。這一天,兩家人都穿著正式的服色,室內一片璀璨,來湊熱鬧的未婚小姑娘們看得眼熱不已。

    瑤芳只行禮之後端坐微笑,做個端莊羞澀的准新娘。就算她想要「不端莊」,也鬧不起來,打從今天早上起,她就像是一抹遊魂,深恐在夢中——不親身經歷了這件事情,是難以理解這種心情的。每一樣都是那麼的新鮮,那麼的戳人心窩子。終於,也有這麼一天了。

    屋裡的熱鬧漸漸散去,開席了。麗芳有身孕,穿得也很喜慶,周遭圍了一圈的同齡人。戲笑一陣兒,又擔心妹子,悄悄對容七娘說:「我就不湊前面的熱鬧了,去陪陪二娘。有人問起,就說我也乏了。」容七娘以帕掩口,輕聲回道:「我省得。」

    麗芳笑著去看妹妹,剛踩進門口,就見妹子在窗下托腮而坐,陽光透過窗櫺照到她的身上,將她整個人都鍍上了一層柔光。麗芳揉揉眼睛,笑著打趣:「喲,這是哪家小娘子?這麼標緻……呃,你哭什麼呀?」

    瑤芳轉過臉上,面上帶笑,眼圈兒紅紅的:「沒什麼。」這種心情,麗芳大約是很難理解的:「可是作怪,我就沒見過這個時候哭的,頂多是上轎的時候捨不得家裡,你這個,你也擔心得太早了吧?」

    瑤芳的傷感被姐姐一鬧,很快消散了,也不接這個話,轉問麗芳身體有沒有不適。麗芳道:「我好著呢,你今天看好你自己。這一轉眼的,你都要出門子了,娘要是活著,不知道有多開心。唉,咱家祖上,也沒出一個犀軸的誥命呢。」

    瑤芳輕聲道:「總會有的。我看嫂子福氣就不小。」

    「也對,」麗芳愈發開心了起來,「俊哥打小就能幹的,我怕是有些難的,你姐夫,也就是舒心吧。七娘跟了俊哥,以後少不得要上下打點多操心的。要跟我換,我還要猶豫猶豫呢。還是你命好,今年才十五,已經萬事不用操心了。」

    可不是麼,如果嫁的是文官,一輩子得跟著丈夫起起伏伏,命好的如容夫人那樣的,也得陪著容閣老熬資歷。命差一點的,比如柳氏那樣的,陪著流放。不好不壞如韓 燕娘,操不完的心。勳貴家就不一樣了,承嗣子落地前程就定了下來,他們又極少參與黨爭,安全得不得了。宗室更妙,哪怕不是承嗣子,生下來也是有爵位有俸 祿,朝廷養著,皇帝還得優容著。

    像瑤芳這樣,只要薑長煥別發瘋,薑長煥的父兄別造反,連子孫的生計都不用愁了。

    瑤芳聽了麗芳這話,也只是微微一笑:「是啊,萬事不用操心。」我特麼已經操了十多年的心了好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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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如何腹誹,看目前的情況,似乎家裡已經不用她再怎麼操心了。婆家那邊也是,薑大快要回來了,只要不涉及到什麼心愛的人,薑大還算是靠譜。現在要擔心的, 只有魘鎮一事。然而薑長煥既然已經入了錦衣衛,還是北鎮撫司,真個出了事兒,他是能插得上手的,至少勸元和帝聽娘娘一辯,還是沒問題的。

    姜長煥得娘娘撫育,這點良心,還是有的。對這一點,瑤芳相當篤定。

    終於能放下一點心來,瑤芳的心情變得很好。連韓燕娘叮囑:「你既定了親,書坊就算是你的嫁妝了,一應經營都交給你,只有一條——不要太盯著那裡了,也不要總往那邊去。叫人說你太活潑了,不好。」

    這樣也沒能讓改變瑤芳的好心情,笑盈盈地答應了,提筆又寫了一卷話本,命青竹給送了過去,便又有人過來給她量尺寸——這是來做她的誥命禮服的。

    輔國將軍夫人,從二品誥命,用犀軸。珠翠四翟冠。服大紅紵絲大衫,深青紵絲金繡翟雞褙子,青羅金繡翟雞霞帔,抹金銀墜頭。這些,都不是一般人家自己能做的。

    韓燕娘封了紅封兒給了來了,央他們將尺寸略放一放。瑤芳正在長個兒的時候,現在的尺寸量了,明年必是要短的,略放寬一寸,穿著就正合適了。來量尺寸的也極有 眼色,紅封兒照接,做事愈發周到了起來:「謝您的賞,縱您不賞,咱們也不敢偷奸耍滑的。姑娘這個條兒可真好,您府上的姑爺好福氣。」又贊姜長煥少年有為, 簡在帝心,弟兄倆都很出色一類。

    瑤芳含笑聽著,心說,那是你沒見著他們熊的時候。

    韓燕娘問瑤芳:「算算日子,姜家大郎也該回來了吧?」

    瑤芳道:「聽說八月初能到,正好能趕上中秋團圓。」

    韓燕娘念一聲佛:「都平安回來就好。」

    瑤芳心說,只怕回來就要不得安寧了。立儲的事兒,可比楚地的事兒更能牽動朝廷上下的心。以那位皇帝的脾性,正在要拉攏人給他衝鋒陷陣立次子做太子的時候,有 功績有人望的回來了,怎麼可能被放過?迎接的場面必然是大大的,榮耀給得足足的,然後就要他們去做鬥犬了。甚而至於,要借這一次的郊迎出點夭蛾子。

    更大的風波,就要來了。還好,這回她這一邊的人,立場都沒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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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世對朝廷大事知道的並不詳盡,也不很多,但是論起對元和帝的瞭解,瑤芳堪稱是專家了。結合今生所見所學,她這一回猜得很准,郊迎之前,就了出事兒。

    平叛凱旋,本就是一件大事,合該給以殊榮的。原擬定的,要以內閣輔臣郊迎,元和帝「突發奇想」,召來同在郊迎名單裡的薑長煥,要他「護送小兄弟也去長長見 識」,嗯,將小兄弟帶到薑長煥他哥面前就是一大功。這位小兄弟,就是吳貴妃之子。對外宣稱則是,皇帝本來想要親迎的,但是畢竟是宗室謀反、同室操戈,就不 自己去了,讓次子代他郊迎。元和帝此舉,就是要突出次子,淡化長子的存在,讓大家適應次子比長子更有存在感。

    這樣的消息瞞不住,不止是宮裡,宮外也很快就知道了。無他,皇子代天出巡,也是要儀仗的。要儀仗,就要通過層層安排,人員、馬匹、車駕、器物……朝臣們,炸了!

    勳貴們還好,一個一個的抱著胳膊看熱鬧,對他們來說,爵位世襲,只要朝廷不倒,富貴平安是盡有的。不似文官,求上進得打破了頭,也不像文官對禮法更鑽牛角尖兒。且看看唄,越到最後出手,好處越多。

    無奈元和帝就是鐵了心了,他要讓兒子替他出迎功臣,怎麼了?憑什麼就不行了呢?又不是即時冊太子,對吧?內閣五相惜敗,不得不另謀他策。桓閣老找到了薑正 清,苦口婆心,讓他管管兒子,順便跟元和帝進諫。薑正清是個老實頭,滿頭大汗地道:「我不過一閒散宗室,哪管得了這些事情?」他已經不領實職了呀!桓閣老 敗退。

    容閣老則是尋上了賀敬文,讓他勸一勸他那新女婿,別接這個茬兒。

    賀敬文本就是禮法一派的,自然滿口答應,出門找薑長煥的時候,卻得知,新女婿已經被叫進宮了,並且,暫時都暫居宮中。直到郊迎的時候,帶著「小兄弟」去見他親哥。氣得賀敬文隔著宮牆罵了好幾句,被容閣老給拖走了。

    賀敬文氣咻咻地回來了:「這小畜牲要是不懂禮法,我閨女不給他了!」

    韓燕娘的面色凝重了起來:「去,叫宋平去翰林院說你病了,叫大郎回來,連趙姑爺一道請了來,商議商議要怎麼辦。」這回她就不敢擅自決定了。還囑咐不許將事情告訴瑤芳知道,免得她多想。

    賀成章已經知道他爹的「壯舉」了,翰林院的人不管心裡是怎麼想的,面上對賀敬文如此愛恨分明是抱以十二萬分的鼓勵的。聽說他「病了」,就以為是被氣病的,痛快的放了賀成章的假,讓他回家看爹。賀成章心裡奇怪:我爹天天被娘揍,怎麼可能隨隨便便就被氣病了呢?

    出來見到宋平領著轎子,大門口人來人往的,也不好說私密的話。賀成章上了轎子,宋平在轎子邊兒跟著。轎子走得不疾不徐,賀成章打開簾子對宋平道:「裝就裝得像一點,哪有父親病了,兒子還不緊不慢的走的呢?加厚一倍的賞錢給轎夫,快著走!」

    宋平放心了,大爺肚裡明白,家裡有主心骨了!趕緊催著轎夫趕路,到了月光胡同賀宅,賀成章下轎,宋平引著他往裡走,口裡輕聲將事說了。

    賀成章道:「你先不要跟了,去跟宋媽媽講,請她將二娘一同請來,就說我說的,有事要她自己拿主意。將事情都告訴她,出了事兒我擔著。」

    宋平痛快地答應了,舉袖擦汗,繼續一蹓小跑,辦事兒去了。

    瑤芳就這麼毫無防備地,又被拖到了立儲事件裡,在她剛剛認為己方隊友不會躺槍的時候。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7 02:18 PM

第92章 無辜又冤枉

    【你tm在逗我?】這是薑長煥接到「任務」後的第一反應。是,宗室是可以不鳥朝臣,只要別造反,別弄得天怒人怨,尋常大臣動不了他,也不會閑著沒事兒去惹他。他們家親戚,做惡事的一大堆,除了楚王那樣謀反的,真正被整治的,一個巴掌數得過來。

    可薑長煥還是由衷地覺得噁心!

    他是葉皇后跟前撫養過的,又是薑長煬的親弟弟。這一回平叛,朝廷領軍的是葉皇后她哥葉國公,楚地最傑出的是薑長煥的親哥姜長煬。一旦姜長煥親自把吳貴妃的兒子領到這兩位的眼眉前,嘿嘿,那可真是熱鬧了!這兩個人,不站隊也是站隊,不表態也算表態了。

    哪怕兩位心中不喜,也不能當面給個娃娃難看不是?還是代天子出迎的娃娃。

    【到時候他們不好意思直接撕你,就得拿我開撕了,是吧?!不能直接拿這事兒撕我,那得把我兩歲尿床、三歲爬牆的事兒都翻出來撕一撕了吧?這還給不給人活路了?!】

    弄不好,元和帝還以為這是優待他,給他表現忠心的機會呢。身處他這個位置,就沒什麼可供選擇的餘地。弄心機不打緊,只要他做得高明,陽謀最是令人佩服。然而 一旦叫人看出來了,還當自己聰明得不得了,將人玩弄於股掌之中,一副「我就這麼著了,不照著來就是你不懂事」的樣子,明白人就會像吃了只死蒼蠅一樣的惡 心,恨不能兩巴掌將他扇飛了,不要再礙眼。

    薑長煥憋了一肚子氣,然而那是皇帝,又不能糊他一臉!為了這個死皇帝,搭上了自己是真的不值得!要讓死皇帝如願,他得憋屈一輩子,必得將這事兒攪黃了,才能出這一口惡氣。

    【我要能你如願了,就跟你姓!】

    身為姜家人,姜長煥的脾氣是不怎麼好的,事實上,像他爹姜正清那樣的憨厚君子,是姜家稀缺的物種。讓他們憋屈了,重的就像楚王,謀反。輕的就像薑長煥,要給皇帝添堵。大家都是姓薑的,誰怕誰啊?

    袖子一卷,薑長煥恭恭敬敬地問:「那臣是北鎮撫司的,這個,合規矩麼?」

    元和帝一頓,旋即道:「你是錦衣衛的。」他心裡還膈應著,不大想把薑長煥再調到眼前來,眼下估且一用。不然還能怎麼樣呢?

    薑長煥只當不知道跟元和帝之間的「恩怨」,依舊做一個畢恭畢敬,又為叔叔著想的好侄子,繼續滿是關切地問:「可是皇子只有五(虛)歲,並不曾經過這樣的陣仗,從宮裡到京外,路途漫漫,皇子能支持得住麼?」

    元和帝並不認為有什麼場面是他兒子撐不下來了,大手一揮:「怕什麼?自有保姆、宦官照顧他。」

    薑長煥歡歡喜喜地道:「那便好。我小的時候可淘氣啦,又胖,總是坐不住的。果然是皇子,就是不一樣。那我就不用準備什麼吃的玩的好叫他坐穩了。趕明兒都穿禮服麼?」

    這個提醒很及時,場合是嚴肅的,若是代天子親迎,服裝上頭就得講究些。二皇子還小,又沒分封,禮服也是個問題。哪怕禮服的問題解決了,他穿這麼一身行頭,能 不能支持得住,又是另外一個問題了。如果二皇子衣著上太隨意了,叫葉國公看著了,印象會更加糟糕的。再說淘氣,再偏心自己的兒子,元和帝也知道「活潑可 愛」的兒子離「乖巧」差著八個筋斗雲的距離。

    元和帝嚴肅了起來,主動問道:「你小時候有多淘氣?有多胖?」

    薑長煥居然有點不好意思了,靦腆地說:「那個,不如皇子肥壯,也沒他活潑。我哥耐性不好,他揍我來的……又不是我樂意的,大熱的天兒,坐那兒一身的汗,還不如動一動,有風,涼快。」

    元和帝的臉色變差了,這真是一個實際的問題。薑長煥彎了彎嘴角,他就知道!到時候,他還需要多做些準備,以確保能夠達成目標。不過不急,他還得在宮裡住兩天 的,有的是機會。現在只盼著二皇子不是個窩裡橫,窩外慫,那就好。以姜家人的脾性,吳貴妃的橫蠻,他慫的機率並不大。

    果不其然,當天下午,就被吳貴妃給請了去——元和帝也在。吳貴妃是得了元和帝的指示,要把兒子給收拾好。聽說是薑長煥的建議,她居然沒有疑心這裡面有什麼不對頭。總之,皇帝帶來的人,她相信就是了。被皇后養了好幾年的薑長煥,一定是向皇帝投了誠。

    吳貴妃抱著兒子,很認真地向薑長煥請教了一些問題,比如他小時候都是怎麼老實的。姜長煥也帶著少年人的靦腆答道:「我哥會揍我。」

    吳貴妃哪捨得揍兒子呢?小心地問:「還真打啊?嚇唬一下行不行?」

    薑長煥一臉地莫名其妙:「他都揍完十幾年了,現在不用嚇唬啦。」

    吳貴妃鍥而不捨地追問:「除了這個呢?要怎麼才能安靜?」

    薑長煥道:「有好吃好玩兒的吧。」

    這個可以有!

    吳貴妃放心了,那就哄兒子開心就好。然後才對薑長煥殷殷託付,請他照看好兒子。薑長煥笑道:「皇子有保姆看著,我也不大會帶孩子,扮個黑臉還是行的。實在不行,我嚇唬嚇唬他,您別記恨就成。我怕您那兒的人嚇不住他。」

    吳貴妃正猶豫著,她懷裡的兒子坐不住了。這是個小胖子,吳貴妃也不太瘦,八月的天兒,半下午正熱的時候,小胖子坐不住了,掙扎著就起來,吳貴妃都抱不住他。 吳貴妃身邊的心腹老宦官來接他,被他啪一巴掌糊到了臉上,響脆。直到保姆拿來了他喜歡的玩具——一柄木劍,他接過來橫砍豎砍,才不打人了。

    吳貴妃鄭重地對薑長煥道:「那就拜託你了。」

    元和帝心道,二郎倒是體貼周到,示意保姆拿蒸酥酪來給兒子吃。果然,這孩子扔了木劍就抱著酥酪碗不鬆手,還讓保姆快點喂他。

    元和帝點點頭:「不錯,還是得這樣。」

    薑長煥心裡笑翻了,一切盡在掌握之中呢。理理衣擺,從容告退,打算回去睡個好覺,等著看這蠢小子出醜。

    人總是這樣,自己熊的時候覺得痛快,遇到別人熊,就忍不住手癢了。看這熊熊的一家三口,薑長煥一點坑了他們的心理負擔都沒有。走到門口還回頭好心地建議:「多讓他穿穿禮服啊,不然到時候不適應,該哭鬧了。」

    這個建議更貼心了。

    姜長煥唇邊帶著一抹笑,去給葉皇后問安。那邊吳貴妃開始折騰兒子,為了做太子,吃點苦算什麼?一層一層的衣服穿上,腦袋上還扣個大帽子。孩子本來就胖,不愛 受束縛,這麼一打扮,開始還蠻新鮮,時間長了,就不行了。吳貴妃認真算著時辰,這孩子頂多能撐兩刻就開始要撕衣服了。

    如是數日,真小胖子,見著那一套衣服就開始暴躁,一點也沒有辜負身上的薑家的血統。但是在吳貴妃的淫威之下,他還能繃得住,一旦離了吳貴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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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薑長煥的壞心眼兒還不止這些。

    到了郊迎儀式當日,薑長煥準時來接人。吳貴妃親眼看著兒子含著飴糖抱著酥酪登輿,一直止送他出了宮門。並不知道姜長煥一直冷著臉看這個小胖子,將這胖子嚇得拼命吃東西。沒被他兇狠地嚇哭,小胖子已經是很有種了,為平復心情,他吃了許多酥酪。

    小胖子通常喜歡吃甜食,酥酪裡放了許多糖,這是宮裡不用打聽就知道的事兒。太甜了,小胖子吃得有點渴,忍不住要水喝。薑長煥繼續瞪他,讓他老實:「別喝了, 喝多了可沒地兒給你方便。」小胖子忍到現在已經很不容易了,在宮裡誰敢這麼對他?一開始是因為有父母的叮囑,薑長煥的氣場也很嚇人,現在渴得要命,他再不 顧及這些了。

    兩腿亂蹬:「我要喝水我要喝水,你要渴死我啊,你要渴死我!」

    薑長煥不為所動。元和帝派來了司禮監的大太監也從旁說話,薑長煥似乎是擰上了,就是不給。還是大太監強行給了一大壺水,不給不行啊,這小子要鬧翻天了。姜長煥冷冷地道:「不許多喝,略喝一口解渴,回宮再喝。」小胖子特別得意,一杯一杯接著喝,不再鬧了。

    保姆等人隨時伺候,都松了一口氣。正以為一切順利,自己伺候的小主子邁出了通向東宮重要的一步的時候,小胖子開始尿急。

    薑長煥皺眉道:「不要鬧脾氣!這事兒尿遁不了,別耽誤了正事。」

    小胖子是真的想尿,一面站在座兒上捶打著宦官,一面對薑長煥道:「你出去、你出去、你出去……」

    薑長煥從善如流地出去了,心說,你裹著這幾層衣裳,脫不完的就得尿了,我出去了你也得尿褲子。而且,他這幾天給小胖子的壓力也夠大的了,他一走,繃了這許久的胖子,他還得鬧!

    果不其然,保姆還沒幫他把衣裳解開,他就控制不住了,保姆摸了一手濕,液體還滴滴噠噠落到了座墊子上,二皇子哭了起來。

    薑長煥心裡要笑瘋了,臉卻黑得像鍋底,飛速轉了回來,進來就把小胖子的嘴巴給捂上了,罵保姆:「這個時候哭,你是要皇子丟臉麼?都不許說出去!快拿替換的衣裳來。」

    對不起,沒準備啊……

    誰也想不到都五歲了,他還會出這個事兒啊,在宮裡的時候,這種事情是不會發生的。小胖子在他手底下掙扎得臉都紅了,兩條腿直踢。薑長煥也不嫌髒,扯下斗篷來將小胖子一裹:「事已至此,還是不要去了吧。這樣子下去,有失體統,要被禦史參的!」

    保姆等人都傻眼了,連元和帝派來的司禮監大太監都傻了:「這一長串的儀仗,怎麼辦?都說了是代天子親迎了啊!」

    薑長煥道:「難道要等著被禦史參上一本麼?」

    當然不行啊!

    薑長煥果斷地道:「我帶著皇子火速回宮,你們……就說……這是天子派了儀仗來,許他們乘著覲見的。都到這個份兒上了,別猶豫了,這都出城門兒了。真要皇子這麼樣子出去見人?」

    說著,火速把胖子裹成個球,跳下輿來,策馬飛奔回了宮裡。這一路上故意裹緊了小胖子的下半身,讓斗篷裡露出小胖子一個腦子半拉身子,隨著出行的大臣、圍觀的群眾……都知道他把皇子硬劫回宮裡了。驚駭有之,讚歎亦有之。都以為他很有種地當場反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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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門外二十裡,大軍已經停駐,等著「皇子郊迎」呢。葉國公心中不快,卻什麼都沒說,薑長煬一直黑著臉,這二年就沒開過臉,根本不知道他弟做了什麼好事。

    薑長煥一氣奔回了宮門口,守門侍衛驚呆了:「二郎不是護送……咦?這……」這肉球的衣服好眼熟!他們沒見過這胖子,但是對儀制還是熟悉的,能穿這一身的小胖子,一定是吳貴妃那個寶貝兒子啊,這會兒郊迎的儀式還沒開始吧?

    薑長煥道:「來不及細說了,我要面聖。」

    到這個份兒上了,也沒人敢耽誤了,再查他腰牌什麼的。

    元和帝聽說薑長煥抱著他兒子回來了,也難得地驚掉了下巴:「宣!他這是怎麼了?這點事情都辦不好!」

    薑長煥就沒想把這事兒給辦好。一路是捂著小胖子的嘴巴過來的,見了元和帝,頭一句話就是:「他尿褲子了,剛到城門口兒,趕緊拿幹衣裳換上,我再給送回去。大軍離城二十裡呢,沒敢讓儀仗停,我告訴他們,要是我沒趕上,就說車架是您賞給國公乘著進宮來的。」

    說完,鬆開了小胖子的手,小胖子可算見著親人了,向他爹哭訴:「這人壞,他不讓我喝水!」

    薑長煥心裡給他比了個拇指。

    元和帝又驚又怒,問薑長煥:「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薑長煥不及回答,又有跟隨追過來的錦衣衛回來覆命了。大家七拼八湊,姜長煥主講,終於將事情給「還原」了。總之薑長煥盡心盡力,一切都是天意。真要怪,元和帝自己就找到了一個該埋怨的人:「這群死奴才!」在胖兒子的怒吼中下令,將司禮監大太監打發去守陵了。

    薑長煥又伸手捂住了胖子的嘴,世界終於安靜了:「聖上,快給皇子換衣服,趕緊我再給送回去。」

    元和帝只得命人帶兒子去換衣裳,又下令封口。

    薑長煥還極體貼地道:「這事兒我叫他們閉嘴了,傳出去可不好聽,有什麼事兒,就賴我身上得了。誰都別說出去,就當我突發奇想,把皇子抱回宮裡來了。」真是太體貼了!

    又一件脫離掌控的事情,令元和帝憤怒已極,他兒子還不肯合作,哭哭啼啼地被抱走了。元和帝再不講理,也是有針對的,薑長煥在他這裡的記錄還算不錯,表現也可圈可點,他還安慰了薑長煥兩句:「你做得不錯。」

    薑長煥誠惶誠恐:「臣還是沒想到,小孩子是要換衣裳的。時日太久,不記得小時候的尷尬事兒了。」

    小胖子的衣裳在吳貴妃那裡,為了保密,不讓小胖子過去,派人去取了衣服,回來給他穿。小胖子極度不配合,一個勁兒嚷著薑長煥不給他水喝,被元和帝怒駡:「喝喝喝!你還知道什麼?」才嚇得抽抽答答地不敢叫嚷了。

    等他換完衣服,遠遠地已經聽到了奏樂——大軍開始進城了,這個時候趕過去也來不及了。

    真是薑長煥的神隊友。

    元和帝只好按照薑長煥準備的說辭,將這件事情當成薑長煥的個人行為。還挺歉疚地對薑長煥道:「你也換身衣裳,等會好見你哥哥。」

    薑長煥一臉「艾瑪沒辦好領導交待的任務」的表情退了出去,低頭疾走,跑到錦衣衛值班的地方,借了件斗篷穿上。等他哥回來入宮面聖。面對同僚們的諸多問題,薑 長煥都是一笑而過:「略出了點岔子,現在沒事兒了。甭打聽這件事兒了,上頭不樂意叫人知道。」出了這事兒,保姆宦官得徹底大換,吳貴妃的脾性,不會讓他們 好過的。

    ————————————————————————————————

    應付完了同僚,姜長煥又一 臉嚴肅地到了御前。元和帝已經調整了表情,面帶微笑地準備見大舅子和大侄子了。雖然兒子今天表現欠佳,念在他年紀小,也是有情可原的。更重要的是,他寵愛 次子的親媽,十分不願意讓王才人的兒子做太子——總覺得這女人神神叨叨的,不像好人。還是要拉攏這兩個人,為他立儲的事情出一把力的。

    姜長煬原本得到的消息,是他弟弟會出現,結果連兄弟一根頭髮都沒見著,他的眼神已經很不善了。心裡對弟弟有愧,當時把年幼的弟弟丟上了未知的旅程,頂替了原 本屬於他的任務,已經是很不對了。更讓他愧疚的是,如果再來一次,他還是會回去,依舊會把弟弟塞給那個小姑娘。現在不讓他第一眼看到弟弟,姜長煬很不開 心。

    並且,作為一個正常時期智商一直線上上的人,他已經嗅到了某些陰謀的味道。

    葉國公對京城局勢的瞭解只比他深、不比他淺,見薑長煥與皇子都沒有出現,提醒了薑長煬一聲:「這車,還是不要坐了,我看事情不大對。」

    薑長煬也板著臉:「一定出事了。」要讓我知道是誰坑了我弟,我弄死他!

    沒人坑他弟,他弟把皇帝給坑了一把,皇帝還覺得他弟是個好人,陛見時還將他弟帶到了身邊。他弟也是個人才,滿面的忠厚樣兒,讓元和帝不得不抽空安撫了好幾句,暫時忘了就是這貨拱了自己相中的白菜。

    薑長煥百忙之中對哥哥比了個手勢,薑長煬差點跳起來揍他:小王八蛋,你死性不改!你又淘氣!

    壓著火氣,薑長煬嚴肅認真地回答了元和帝的種種問題,帶著一臉的情傷,憂鬱得讓人不好意思當場給他再派新任務。葉國公就成了元和帝的主攻對象,葉國公狡猾得 很,一句實話也不提,只說前線將士的辛苦。元和帝誇他,他就說薑長煬才是後生可畏。元和帝說,自己和皇后、貴妃都很擔心他,葉國公就說:「臣也很想念娘 娘,當年她出嫁的時候,還是個小姑娘呢,在家裡嬌生慣養的,也沒吃過苦。這回出征,叫她這麼擔心,我也很過意不去。」並不接吳貴妃什麼事兒。

    一個滑不留手,一個死氣沉沉,元和帝這飯吃得也膈應,還得將戲演下去。葉國公老狐狸,一時半會兒拿不下,他便狠贊薑長煬。薑長煬似乎也很感動,卻又感歎:「男人丈夫,不能保護妻子,不敢當陛下誇讚。」

    此語極合元和帝的心意:「沒錯,不能令妻兒過得稱心,還叫什麼男人?」他這是代入了吳妃和兒子了。聽得葉國公心裡極不是滋味。

    姜長煬對著皇帝,終於扯出了一個淺淺的、疲憊的笑來:「是啊。」搞得他弟擔心得決定晚兩天再跟他談心。

    豈料領完了宴,他就被他哥給揪回家「好好談一談」了。

    薑長煥覺得自己無辜又冤枉:「我怎麼啦?」

    薑長煬冷笑道:「說吧,今天的事兒,是不是你搞的鬼?」

    薑長煥震驚了:「哥,別冤枉好人吶,我是在幫背黑鍋!」

    「呸!葉國公認得出來,那一圈子裡裡外外,不是聖上的人,就是吳妃的親信,就你一個外人。出了事兒,不是你,又是誰?你當我是瞎的?還是當旁人是瞎的?」

    「可聖上覺得我是自己人吶!」沒錯,元和帝就是這麼自信!哪怕把半大小子丟給皇后教導了,還是理所當然地認為薑長煥得承他的情。

    他哥笑得比他還冷:「你這是在弄險,你知道麼?一個弄不好,你兩面都不討好!既要遭聖上厭棄,不明就裡的人還以為你已經做了吳妃的走狗!先回家,不許跟爹娘說這件事情。明天備下禮,去你岳父家裡拜訪!我要見見你媳婦兒,她比你靠譜。」

    【臥槽!你個半路丟下弟弟的傢伙還有資格說「靠譜」兩個字嗎?】薑長煥腹誹著,被他哥一路提回了家。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7 02:24 PM

第93章 平地起波瀾

    互相認為對方極度不靠譜的弟兄倆,一路磕磕絆絆地往家裡走。他們的親爹姜正清也在領宴的人群裡,平白為兒子擔了一整天的心。連長子平安歸來的喜悅,都因為今天的變故被沖淡了不少。路上不上說話的好場所,薑正清對兩個越發管不住的兒子橫了一眼:「都與我回家去!」

    老實人發火,一般人不敢去惹,想阻攔的人也在薑長煬的黑臉之下退卻了。氣場是個很怪的東西,他不像外貌可以簡單直白地描摩,遇到生氣中的薑長煬,是一種奇妙的感覺,硬要說的話,就是頸後一涼,仿佛看到了閻王。雖然大家也不知道閻王長什麼樣子。

    出了宮門,薑長煬便站住了腳,黑著一張臉等簡氏出來,將簡氏扶上了車,一路護送著母親回家。

    簡 氏這一天十分開心,沒人告訴他郊迎出了問題。前兩天還在擔心小兒子被扣宮裡,不定發生什麼奇怪的事情了,今天一看,從太后到皇后,人人開懷,那就沒有什麼 好擔心的了。簡氏放心地應酬著,還跟同樣進宮領宴的羅老太太、韓燕娘婆媳倆聊了一會兒天,又應付了一群有意跟她做親家的貴婦人,略帶微醺地出來了。

    至於不高興的吳貴妃,誰又在乎呢?

    簡氏有些興奮,根本不會在乎吳貴妃的心情——要不是你,至於讓我兒子為難麼?你不開心正好。為此,簡氏多喝了兩盅小酒,宴散之後還有點頭暈。出來之後,遇到丈夫兒子,伸手摸摸長子的臉,溫熱的觸感讓她安心了,哽咽著說一句:「可算是回來了。」就被長子塞進了車裡。

    一路無言,直到歸家。

    簡氏是個合格的主母,家裡收拾得乾淨整齊。為了迎接長子歸來,特地將他的住所重又打掃了一回,被褥是新曬的,家俱是新打的,桌上的茶是溫的、盤裡的果蔬是新鮮的,碟子裡的糕餅是入宮前才出爐的。灶上溫著醒酒湯,鍋裡煮著暖胃的粥,連沐浴的熱水都燒好了。

    薑 長煬未及解甲,先將父母扶到上座,退後三步,也不用拜墊,直接跪在了清涼的地磚上,給父母叩頭。薑正清的嚴肅臉也繃不住了,簡氏拿帕子蓋住了眼,嚶嚶地哭 了:「可算是回來了,以後都不再受這個罪了。官兒哪有那麼好當的啊?往後都在家裡安心過日子,你們的俸祿都比以前多了,不用再拼命了,啊?」沾光的薑長煥 都有田宅賞賜,立功的薑長煬得到的只多不少。

    薑長煬心說,以後不拼命了,還得拼腦子,我弟腦子不大夠用,我還是得操心吶!口上一派和氣地答道:「咱以後都不招事了。」

    簡氏以為兒子聽話,欣慰地道:「那就好,也都累了,哎,水都燒好了,洗洗睡吧。可能睡個安穩覺了。」

    姜長煬優雅又謙和地笑著:「是呢,那邊的床忒硬了。二郎,梳洗完了過來,咱們好些年沒見啦,怪想的。娘,今天叫他跟我睡。」

    簡氏樂得兒子感情和睦,笑道:「應該的。」

    薑長煬道:「明日開始,兒須得拜訪些人。聽說二郎訂了親,咱先往賀家去吧。」

    「行。這些都交給我了。」

    姜長煬滿意地又拎著弟弟的領子去洗澡了。

    他 弟走得遠了才開始掙扎:「死醉鬼,你喝醉了,有話明天說!我又沒做錯什麼。」姜長煬的武力值就目前來說,是他弟的兩倍,頗為從容地將人往地上一丟:「我說 的你是沒聽明白是麼?你再這麼賣弄小聰明,早晚要出事兒。你有媳婦兒的人了,怎麼還這麼說風就是雨?做事要穩妥,懂不懂?」

    提到媳婦兒,姜長煥冷靜了下來,背上冒出了汗粒:「啥?小聰明?明明不著痕跡的。」

    「那是你覺得!」

    「不 然呢?」薑長煥不服氣地道,「文死諫武死戰?有我諫的份兒麼?他又不是真格的要立太子,誰都看得出來,他這就是要將皇次子推出來,可誰又不能說什麼。不過 是代他出迎而已!哪怕如今名份已定,就算是中宮有了太子,他非要小胖子郊迎,你又能說什麼呢?他又不是初登大寶,威望不彰的新君。執掌天下都十幾年了,錦 衣衛備儀仗的時候,內閣都沒能攔住!」

    薑長煬額角突突直跳,噴出的鼻息裡帶著酒氣,帶點不屑地道:「傻貨!你哪用冒這個險?你出 的什麼頭?露的什麼面?生病會不會?有了實職,就是進了朝廷,頭一樣要學的,就是生病。還有,凡事要動手腳,經手的環節越少越好,否則哪一環出了一丁點兒 的紕漏,你就敗了!我也不問你做了什麼了,總之,以後蠢事少做!」

    薑長煥斜眼看他哥:「那要是你,怎麼辦?躲了?叫那小子出風頭?」

    薑長煬輕蔑地道:「還要他能出得了風頭而不是出醜,你以為他嬌生慣養的,沒人使壞他就能安生了麼?你可真是多餘!得罪他又怎麼了?就直說,你不肯接這件事兒,他還能吃了你不成?」

    薑長煥目瞪口呆:「啥?」

    薑長煬這回的輕蔑是對著弟弟的了:「你不是挺有膽子的麼?這會兒怎麼就沒那個本事了呢?當今天下,除非十惡大罪,誰能將宗室如何?就是天子,沒個由頭,也只能聽之任之。你這麼費力周旋,倒像是心有所求,」說著一挑眉,「你抱負還不小呢吧?」

    薑長煥沉默了。

    「還真是?你認真的?也是,建功立業的心,誰都有,可事不是誰都能一下子就做成的。你要真想做,須得穩重。你心裡有顧慮了,輕易不敢跟皇帝擰著來了,是也不是?」說著,口氣裡漸帶了一點調笑,「怕給媳婦兒惹麻煩?不用怕,這還不算事兒。」

    薑長煥動了動嘴唇。被他哥看到了,聳聳肩膀:「有些事情,你越怕,越是做不成的。畏首畏尾,當斷不斷,徒惹人笑。好好想想吧,哎,這幾年沒見你,以後真要多教教你了。」

    薑長煥怒道:「就你還教我呢?一路就把我甩了!」

    「我看你當時也沒有不開心。」大家都是熊字輩兒的,老二別笑老大了。

    薑長煥焉了。

    薑長煬道:「好了,去梳洗,以後那一位家裡的事兒,甭攙和。」

    「可娘娘待我很好,吳貴妃可不是善茬兒。」

    「不是還有長子麼?」

    「那也未必能成啊。王才人也不是什麼好鳥!」

    「那就讓她去死,」薑長煬面無表情地道,「你以為朝臣很在意一個什麼狗屁宮人?死了就死了,孩子歸了娘娘,照顧叫她娘,照顧得孝敬她。吳妃就是現成的替死鬼。媽的!敢拿老子當槍,活擰了她!」

    「那也虧了。」

    薑長煬道:「那就只好求老天爺保佑娘娘有兒女緣了。行了,歇著去吧,這事兒且有得磨呢,不在此一日。明天還要去你媳婦兒家呢,別板著個臉。你今天這事兒,辦得也還算漂亮,說不定她會誇你呢。」

    「你都看出來了,她一定也覺得我蠢。」

    「qie」

    ————————————————————————————————

    瑤芳倒沒有覺得薑長煬蠢,只是在心裡將元和帝詛咒了無數遍,閑著沒事兒,將薑長煥拉出來頂缸。這輩子幾個皇子的生辰跟上輩子全都不一樣了,上輩子倒是沒有發生這麼樣的烏龍事兒。哪怕賀敬文誇獎薑長煥:「這小子有種。」

    瑤 芳和賀成章都擔心他會因此開罪元和帝。與底氣十足、性格又不咋地的姜家人相比,賀家兄妹倆就要謹慎得多。大家太明白元和帝是個什麼樣的人了,明面兒上或許 不會做什麼,一旦真的開罪了他,他就會動用他那不算笨的腦筋,給你一打小鞋穿。隨著他在位的時間越來越長,阿諛奉承的人只會越來越多。據瑤芳的經歷,這會 兒已經有文官暗中投誠了。兩榜進士又能怎樣?在堅持原則上,未必比得過賀敬文呢。若是他們代主子咬人,那……

    次日,姜家兄弟來訪的時候,賀成章就明確地表示了自己的擔心。

    薑長煥頗為感動,深覺得這才是正常的親戚該有的感情,像他那樣的熊孩子才是異端。他哥……也是這麼想的,十分誠懇地對賀成章道:「勞您擔心了,他就是年紀小,淘氣,我會管教好他,叫他穩重些的。」

    郎舅倆聽了,臉上的表情難以形容:你一個丟下幼弟的貨,有資格這麼說麼?

    除此而外,氣氛是十分好的。賀敬文特別開心,他女婿很給他長臉,女婿他哥如今做了右軍都督府的都督僉事,也算是位高權重。開國以後,宗室不再領兵,當初開國那一撥過去,薑長煬這還是頭一份兒。真是忍不住要感謝一下楚王呢。

    賀敬文又盛讚了姜家兄弟倆,恭喜了薑長煬回來得居高位。姜長煬正常的時候比賀成章還像個好人,謙虛又大方,連說過獎。

    賀敬文好心地提醒:「如今朝裡為立儲的事情爭執很大——諸臣與天子爭,我等欲照禮法行事,奈何天子欲以愛立次子。你此番回來,正在風口浪尖上,可要謹言慎行。」

    薑長煬道:「這是自然。回來我已聽舍弟說過了,可真是一團糟。我們領兵的人,就安心做粗人好了,禮法上頭的事情,還是公等明白,」見賀敬文還要長篇大論,便給他透了個消息,「我如今只管看著楚地之事如何善後收尾,不日,就要大興詔獄了。」

    賀敬文果然關切地問:「怎麼?」

    薑長煬冷笑道:「賀翁以為,先前收押的那些,就已經算完了麼?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流民也不是一天冒出來的,楚逆的心,也不是一天就大起來的,之前那些人都做了什麼呢?但凡有一半兒如您這般扎實肯幹,也不至於糜爛至此。」

    被小拍了一記馬屁,賀敬文臉上流露出笑意來:「哎,話也不是這麼說的——真的要興詔獄了?」

    「昨日陛下略提了提,這件事情不會小了。」

    賀敬文的得意褪去,改為憤怒:「這是應該的,就因為他們日積月累的疏忽,多少人跟著遭了罪?就該狠狠地問罪。」

    薑長煬擔憂地道:「還有一事。」

    「什麼事?你說,只要我能幫得上忙的。」

    賀成章與薑長煥眼睜睜地看著這個一路熊到底的貨當成忽悠賀敬文:「就是,棄城而逃的官員們……」

    「必得問罪的。」

    「可是我那岳父?」

    賀成章傻眼了,彭知縣是他好友,為他出過力,他還很同意這位喪妻喪子喪女自己還瘋了的「同僚」。現在被薑長煬一提,才發現——不對啊,他也是棄城而逃的!

    「可他不是腦子已經不作主兒了嗎?」

    「所以跟您商量,我會上表,請保他一命,我在京郊找個地方養著他。您那裡,只當不知道這件事情,如何?」

    賀敬文義氣當頭,就要說:「如何能當成不知道?我會據實上本的。」

    薑長煬歎息道:「只得如此了。」

    賀成章不忍心再看下來,邀薑長煥去自己書房裡「坐坐」。姜長煬對他弟弟說:「賀兄難得能請得下假來,你去隨他說說話,我與賀翁許久不見,正有許多話要說呢。」

    姜長煥被大舅哥救了出去,在大舅哥的書房裡見到了老婆。見了面,他先認錯:「是我魯莽了。」老老實實將他做的事情招供了。他本不欲瑤芳知曉內情的,被他哥哥道破之後才發覺自己做得或許並不是那麼完美,與其裝成沒事兒人一樣,不如老實說了。

    賀成章皺眉道:「我還覺得奇怪呢,怎麼你做下這等事情來,聖上居然沒有責怪你。原來還有這般內情,你確實是魯莽了。這樣的事情,打一開頭就不該接。還有,你做了這般事情,沒再對旁人講吧?」

    薑長煥搖了搖頭。

    賀成章道:「萬一娘娘誤會了,豈不要她寒心?」

    瑤芳道:「娘娘早該看出來了。這樣的事情,也只好瞞那兩個傻子罷了。」

    「?」

    「今上自負得很,以為你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呢,你裝得好些,不會有問題的。難處不在當下,而在以後。你在他的心裡,是幫著他的人,日後叫你說話,你不順著他說,他可就會翻舊賬了。他不是腦子笨,想不到,而是壓根就沒往那處想。」

    賀成章嚴肅地問薑長煥:「你可有應對之策?」

    薑長煥眨了眨眼睛:「接著裝唄。」

    「p!」賀成章爆了粗口,「你以為你是誰?忍辱負重打進敵營?隔的時日越長,只會越讓人憤怒。」

    薑長煥低聲道:「吳貴妃那個兒子,比我還淘氣呢,得罪個把人,太容易了。是他得罪我,可不是我得罪他。我今番是報了備的,扮黑臉好鎮住他,要是他不識好歹對我無禮,可就怪不得我翻臉了。我可是忍辱負重為他犧牲良多呢,我心寒了,不幹了,怎麼著吧。」

    賀成章吸了口冷氣:「你們是不是都想得特別多啊?」

    薑長煥急著表白道:「沒,我們老薑家的人,直來直去的多,我這不是被那個心思十八道彎兒的給逼的麼?」這是一個立在權力頂端的家族,連造反都能留下一條命。有權,任性,是他們的特徵,行為方式也就簡單粗暴了起來。想做什麼,就會去做,極少主動妥協。

    一語落地,聽到瑤芳笑了起來:「哈哈哈哈,甚是有理。不過你哥哥說的也對,還是有些冒險了。別總跟皇帝玩小心眼兒,直著頂撞了,頂多生氣。把他當猴耍,能記恨一輩子。」

    薑長煥認真地保證:「以後不會再這樣了,我也是被逼的,他這一手玩得太賤了!」

    瑤芳道:「只怕更賤的還在後頭呢。你哥哥和國公都回來了,等著看吧,且有得煩呢。」

    薑長煥道:「葉國公又不傻,吳貴妃得寵多年,雖然漫不過皇后娘娘去,卻也囂張得令人生厭。葉國公吃飽了撐的,去給一個不合禮法、母親又囂張的皇子撐腰。我哥哥,他也不會喜歡被人逗著玩的。」

    賀成章笑道:「讓人給他做事,總要做出點誠意來。于葉國公,誰做太子,他都是皇后的親哥哥,有什麼區別?吳貴妃還更討厭一點。于令兄,他還能封王不成?」

    瑤芳皺一皺眉頭,輕聲道:「或許,還有旁的辦法趨使。」

    「怎麼說?」薑長煥搶先問著,就為能多搭幾句話。

    瑤芳道:「聯姻。前陣兒,還想要吳貴妃家裡跟吳閣老家聯宗呢,吳閣老被逼得三天兩頭告病了都。如今你哥哥回來了,阿敏又……他總是要娶妻的。他的妻子是什麼樣的人,這裡頭講究可就大了。」

    薑長煥冷笑道:「當人是傻子呢?誰沒事兒想鬧得家宅不寧呢?」

    賀成章輕輕碰碰妹妹,瑤芳含笑不語。

    薑長煥最後總結道:「總之,這件事兒就先放在這裡了,不會有更壞的事情的。我哥性子有時候不大好,有些事兒也不好跟他說太多。」一臉我很信任你,求表情的表情。表情太熱切了,賀成章伸手切到兩人相望的視線上:「好了,留下來吃下飯吧。」

    「哦。」薑長煥的聲音有點蔫。賀成章卻不想慣他這個毛病,哪家定了親的男女也不像他們這裡這一對這見面這麼方便。可不能讓這小子得寸進尺了。

    那小子偏偏不知道大舅子的心,還隔空喊話:「那,秋高氣爽,蚊蟲也少了許多,要不要再去捶丸?」

    瑤芳含笑道:「好啊。」

    賀成章插言道:「你嫂子不是帶著玩過許多次了?」還認識了一些新朋友,比如王閣老家的孫女兒外孫女什麼的。

    「那我喜歡麼。」上輩子一輩子都沒能放開了玩兒,先是元和帝不喜歡捶丸,連帶的不喜歡一切過於活躍的運動。等元和帝死了,又是一個爛攤子,一切收拾完了,老胳膊老腿兒的,也不動不起來了。這回逮著了,可不得死命的玩?

    薑長煥道:「等我兩天,叫那小子惹我生氣了,我就告假躲一躲,咱們去玩去。」

    瑤芳知道他說的是吳貴妃的兒子,笑道:「好。」

    ————————————————————————————————

    沒等薑長煥再借機激怒小胖子,完成自己「好心沒好報」→「老實人也是有脾氣的」→「爺不伺候了」的完美過程,北鎮撫司先忙碌了起來。元和帝獎勵完了功臣,開始徹底大清算了。叫你們沆瀣一氣瞞著朕,叫拿了朕的俸祿不用心做事,叫你們只顧著自己的前程,把朕當傻子!

    薑長煥也在北鎮撫司,天天拿著駕帖去抓人。直到這個時候,朝廷上下才明白,先前那兩回清算,都是毛毛雨!再回過神來,發現情況有些不對,有些個明明情況輕微的,也被抓了進去,有些個罪責頗重的,卻還只是停職查看。細思恐極!

    很快,這裡面的門道就被容閣老等老狐狸看出來了。還是原在楚地做過知縣,後來調任,如今已經做到江南道禦史的謝承澤機敏,眼瞅要找到他頭上了,他參了一本,參的是王才人的親爹!

    明白了,打倒王才人母子,捧吳貴妃母子,可保家宅平安!

    那一廂,王才人急了,韓太后也急。韓太后本想將嫁家的侄女家給姜長煬來的,薑長煬重情重義又有能力,年紀輕輕,光憑本事就做到了正二品,何等樣如意郎君能比?韓太后便加緊了步伐,勒令她弟弟跟姜正清接觸,爭取將這婚事給拿下。

    比韓太后更急的是王才人,她那個已經死了的爹,她並不關心,可她的兒子做不了太子,她就不甘心了。元和帝開始分化文官,她就得拉攏武官才對。元和帝對她也是略寵過一陣兒的,現在冷落了,對比就太明顯。再想到薑長煬之深情,怎能令人不嚮往?

    輕拍兒子的背,王才人喃喃地道:「我這都是為了你呀。」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7 02:26 PM

第94章 審美的差異

    作為一個有理想、沒底線、有雄心、沒素質、有文化、沒人理的「可憐人」,王才人覺得自己真是紅顏命苦。王才人一點也不想短命,還想留著大把的青春去享受。十分不幸的是,遇到了個不按牌理出牌的皇帝,越是頭腦簡單的花瓶,他越喜歡!

    王才人自詡是個明白人,做不來吳貴妃那樣的粗野之人,無奈皇帝就喜歡那樣的。說來皇帝也懂琴棋書畫,也知文韜武略,為什麼就是不喜歡文明人呢?最讓王才人弄 不明白的是,冷宮棄妃換個瓤兒都能重拾聖寵做人生贏家了,她這進宮就得寵的,什麼什麼都出挑頂尖兒了,咋就失了寵呢?

    她不明白的是,元和帝對女人的要求相當簡單:一、長得好看,二、傻白甜最好別作。她符合了第一條,所以有寵,在第二條上做得不夠,所以被冷落。真相就是這麼簡單。不是所有的人都願意被折騰的,尤其是皇帝。

    傻白甜也沒什麼不好,沒啥能力養活自己、持家理事也沒關係,皇帝養得起,皇家自有一整套的機構代理業務。只要能讓皇帝開心就好了,不能讓皇帝看著順眼的,對 不起,皇帝又不是鴨,沒有讓你開心的義務。元和帝不喜歡心思深沉的女人,說直白一點,對於聰慧如葉皇后的女人,他很有點敬而遠之的。當初娶她的時候,自然 是樣樣都好,初登基時,還有許多事情要處理,家裡有這樣一位妻子,無疑是令人放心的。等一切盡在掌握中,發現她什麼什麼都能做,元和帝就略膩歪了。

    心機深的想裝傻白甜,在元和帝面前,成功的只有一例,這位特例現在成了元和帝的侄媳婦兒。在不做侄媳婦兒的時候,特例同學的本性也比較粗暴,跟吳貴妃還是有得一拼的,哦不,比吳貴妃還要野蠻,只是表現得比較斯文而已,執拗起來也是相當可怕的。

    王才人那點本事,在元和帝眼前,委實算不得什麼。她卻似乎沒有想明白這其中的關竅,只認為元和帝是個沒眼光的傢伙,而她,等不及這貨開眼了。再往深的原因她 也不想追究了,只能接受這個現實,然後想辦法殺出一條血路來。葉皇后拒絕了投誠,這讓她分外憤怒。葉皇后的娘家,比韓太后娘家有影響力得多啊!

    一邊是皇帝步步緊逼,讓她覺得兒子的地位實在危險。另一邊,葉皇后袖手旁邊,肯幫她的韓太后也扛不過元和帝。宮外面,奮力抗爭的朝臣們,她一個也見不著!身 為宮妃,她這才知道,宮廷生活沒有想像中的那麼豐富多彩,許多人終其一生,連後宮的門都沒辦法再邁出一步,終年只有這一片小天地。就這一丁點兒大的地方, 還是劃分地盤兒的!

    想見娘家人?先申請,批下來了再說!滿宮裡,也就太后、皇后還自由點,可以不太頻繁地召見娘家人,偶爾還可以召見外臣。寵妃如吳貴妃,也頂多見見娘家女眷,男丁進不了後宮。就更不要說已經失了寵的王才人。

    她想串連都串不著人!

    只能乾等著。

    就算能見,她也不知道見誰好,外頭風雲變幻,這幾年時間,閣老就換了好幾個。在元和帝手下討生活,風險相當之高。

    終於,來了一個她認為可以串連的人了——薑長煬。

    滿宮裡小宮女兒的嘴裡都傳頌著他的深情,宦官們也會念叨念叨他的功績,這令王才人分外地想念了起來。那可真是一個好人啊!生得也俊美,也能文,也能武,只除了一條——還是不夠貴氣。王才人可以陪一位藩王上位,卻十分遺憾自己沒那個心力陪一個遠支宗室奮鬥。

    即使現在薑長煬已經奮鬥出了頭,王才人也只有遺憾——她已經有了兒子,並且,兒子距帝位只有一步之遙。為了孩子,她也得咬牙堅持下來了。不能與他廝守,就讓 自己把那段美好的回憶放到心底吧,等自己做了太后,有能力回報的時候,必要他顯貴。在那之前,需要他為兒子出一分力,日後提攜起來,也是個堵人嘴的好理由 不是?

    至於如今搭上線,王才人用她那顆聰明的腦袋很快就想好了:韓太后。

    韓太后特別想把娘家侄女兒嫁給 薑長煬,毫不誇張地說,薑長煬現在是京城勳貴眼中的金龜婿,想要他做女婿的人拉過來能繞城牆一周了。韓太后的娘家,也是強有力的競爭者。韓太后出身並不顯 貴,小吏之家,因為生得還不錯,承寵誕育了皇子,兒子登基,就是元和帝。元和帝做了皇帝,也給舅家封了侯。這個侯的年載並不長,其底蘊水準大約就比吳貴妃 家略高那麼一點點。

    吳貴妃的父親是封不了侯的,卻是有個官兒,元和帝對寵妃家比對舅舅家也差不了多少。除了不好違規封侯,其他的能給的就都給了。韓家比吳家,也就高那麼一點點水準而已。

    王才人心裡輕蔑到了極點:就你家那丫頭,還想染指大郎?真是癡心妄想!他喜歡有才情的姑娘,愛的是知心解意的人,就韓家那幾個驕縱的貨,白給都不要!

    但是,王才人需要韓太后為她做一件事情——將薑長煬叫過來,能讓她見上一面。

    只要一面。

    當初也不過是一面而已。自打見了面,不需要自己明白表示什麼,就能得到他的關照,不須費心,他就能做到最好。被他愛的人是極幸福的,他能把力所能及的一切美好給你。

    王才人略作打扮,便到了韓太后跟前。這宮裡的審美都是扭曲的!不愛淡雅愛豔俗,大紅大綠,金的紫的,好往身上堆。王才人很看不上這些東西,卻因韓太后喜歡,而不得不為之。早知如此,還不如早點堆上身,換得元和帝喜歡呢!

    韓太后心情正好,甭管之前跟葉皇后婆媳相處有多麼地不愉快,葉國公回來了,這兄妹倆是絕對不會支持吳貴妃的。薑長煬也應該是這樣!不管是他跟葉國公的交情, 還是他弟弟在葉皇后那裡生活過,都足以讓這位青年宗室之英者不會偏向吳貴妃。再有,韓太后多方打聽,終於「弄明白」了一件事情——郊迎當天,薑長煥搶了皇 子扔回宮裡,元和帝和吳貴妃氣得將兒子身邊伺候的人大換血,杖斃了好幾個人。韓太后猜測,這可能是遷怒。

    沒看薑長煥才被從北鎮撫司叫到御前,又被扔回去了麼?凡事總有一個定律,在上司眼前晃悠得越多,提拔得越快。扔得越遠,越不喜歡。這回被扔遠了,那就是不喜歡了唄。

    韓太后認為自己猜得有理。

    為淵驅魚,兒子做得真是好極了!

    王才人到慈甯宮的時候,韓太后正在看緞子,預備賞賜給娘家侄女裁新衣。見王才人來了,笑著說:「來來來,幫我看看,哪個鮮亮?你也挑一塊走。」

    王才人哪個都不喜歡!大家審美不一樣!饒是如此,她還是笑著道:「那我就不客氣啦,」揀了最豔麗的顏色,金絲摻得最多的緞子,挑了兩匹出來,「這個就很好,襯著小姑娘們的小嫩臉兒愈發的白淨。」

    韓太后,也是這麼想的。

    兩人揀完了緞子,王才人給韓太后捶著肩膀兒,悄悄地說:「侯府上幾位姑娘年紀相仿,都是極好的,您要拿哪個來配大郎呢?」

    韓太后也有點擔心:「是呢,一樣的姐妹,再要找這樣的好夫婿可就難了呢。哎喲,手心手背都是肉,虧得是一個姓兒,不然吶,我都想招他來當女婿了。」

    王才人陪笑道:「要不,問問他自個兒,喜歡什麼樣的人。不是叫他挑人家侯府的千金,就是問一問,看看哪個性情合適些。既是要結為婚姻,總是想他們和和美美的不是?做便將事做得周全了,豈不美哉?」

    韓太后躊躇道:「這……」

    王才人再添一把火:「強扭的瓜,不甜。萬一這個不甜,那個甜了,卻硬配錯了,豈不可惜?您疼愛晚輩,為他們操心,索性就心疼到底。」

    韓太后拍板:「可!」

    ————————————————————————————————

    姜長煬獲悉韓太后要召見的時候,正在後軍都督府。他本有一個月的假期,連吃了五天相親宴之後,就匆忙銷假去報到了。實是受不了被人當猴兒看——所謂相親,他 也見不著人家姑娘,就是被姑娘的父兄請到家裡,美其名曰交際、聽戲,然後毫不奇怪地,吃酒的地方總會有一架大屏,或在牆角、或在窗前,裡面環珮輕響,間或 有少女的輕笑聲。

    他的心情原本就不大好,找到弟媳婦,鄭重地跟人家說:「二郎淘氣,以後你多擔待。」

    萬沒想到,弟媳婦用一種「你們都是熊孩子,我就日行一善陪你們玩玩吧」的慈愛眼神看著他,和氣地答應了:「放心,他做得已經挺不錯的啦。再說了,不是還有長輩們在麼?長輩們管不得他,還有你呢。」

    滑不溜手,薑長煬被這個內涵豐富的眼神給打敗了。再要說什麼,又被弟媳婦截住了:「老君觀裡有老神仙,極靈的,我在那裡給彭伯母她們上了供奉。京城的寺廟我不知道有沒有靈驗的,可老君觀,趁老神仙還在,你去拜一拜也是不錯的。」

    等他從賀家出來的時候,才醒過味兒來,有了點心靈寄託,當然是不錯的。可自己此行的目的,似乎沒有達到啊!

    準備再跟賀二娘聊聊,就被拖去吃了無數的酒席。

    慈甯宮的太監過來的時候,他正坐在大堂裡閑得無聊耍匕首玩兒,心裡琢磨著今天一定要再去賀家,將話說開了——他弟就是個自以為聰明,不定什麼時候就要爆的傻蛋,一定要嚴加管教,縱使家暴,也在所不惜!這種小聰明,玩不得。

    然後就被帶到了慈甯宮。

    薑長煬客客氣氣給了個紅包兒,一個字都沒問韓太后叫他是要幹嘛的。這時節,禿子頭上的蝨子——明擺的,就是為了立儲。才看到的邸報,謝承澤得到了褒獎。為的 什麼,不太傻的人都看得出來。韓太后算是維護禮法的一派,皇帝有了動作,她自然也不會甘願無聲。葉國公已經被召見過了,回來之後就搬到京郊別業去閉門謝 客,說是在戰場上操勞過度,需要靜養。韓太后自然要尋到他的。

    自打到了京城,周圍的人沒少跟他說京城裡的事兒。韓太后不那麼安份,也是其中之一。「後宮不得干政」這句話,本身就有一個灰色地帶——皇后、太后,很多時候是不算在內的。尤其是太后,一旦皇帝出了問題,朝臣還要奉太后出來鎮一鎮場面。

    不問,還能說是被騙進慈甯宮的。問了,明知道是為了這個,還要去,這就微妙了。

    這般鎮定,惹得慈甯宮的太監多看了他好幾眼。姜長煬知道太監在看他,依舊目不斜視,端端正正進了慈甯宮,擺一副不解風情的樣子。預備著韓太后問他什麼,他都拿禮法來講。

    哪知到了慈甯宮,韓太后也沒提什麼立儲的事兒,只是關心他在京城的生活。薑長煬心裡那根弦一點也沒有放鬆,回答問題的時候也是生硬的:「南北氣候不同,好在父母兄弟皆在,與一家團圓相比,旁的都不算什麼的。」

    韓太后慈愛地道:「是啊,一家團圓就好——二郎都要娶媳婦兒了,你知道了吧?」

    相親相到要吐的薑長煬更加警覺了:「是,賀家是湘州舊識,家風很讓人信得過。二郎娘子小的時候,我還見過兩次,是個很好的姑娘。」

    韓太后也將瑤芳贊了一回:「可不是,美人胚子,又乖巧,二郎福氣不淺。這做兄弟的都要趕到你前頭去了,你呢?」

    薑長煬表情灰暗了起來,聲音也低了下去:「我還不想這些事兒。」

    韓太后口裡嘖嘖有聲:「你這孩子,說什麼傻話呢?你不娶妻,你兄弟也不好佔先的。縱然能,你這樣豈不令長輩們心疼?你喜歡什麼樣的姑娘?說給我聽,我給你找,好不好?」

    【md!原來是打的這個主意!】婚姻是結兩姓之好,別說什麼小倆口感情不好,結了婚,就是說兩家抱團了。韓太后要給他介紹了一家死命支持皇長子的,他該成元和帝眼中釘了,除非他暗中投誠。這麼一攤子麻煩事兒,他瘋了才摻和進來。

    薑長煬輕輕地、斬釘截鐵地說:「就要我媳婦那樣的。」

    韓太后:……活人永遠沒辦法跟死人比。可韓太后還不甘心,問道:「要個斯文姑娘?」

    薑長煬道:「要我喜歡的姑娘。」

    話又繞回來了。車軲轆的話說了半晌,韓太后有點暈,薑長煬一臉生無可戀思念亡妻的樣子讓她有些氣餒。只得含恨將他放走,覺得王才人這主意實在是餿到家了!還不如直接將簡氏叫過來,跟簡氏將事情敲定了呢!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問什麼孩子呀!

    姜長煬離開慈甯宮的一瞬間,決定不回都督府,趕緊回家告訴簡氏——有議婚的,誰都別答應,等他回來再作決定。唇邊泛起一絲冷笑,連老子的婚事都管算計,你們活擰了!對於婚事,他自有一番見解,時至今日,若幾方逼婚,躲之不過,他寧願向葉國公府上求婚去。

    目光陰惻惻地掃過宮中長巷,薑長煬皺一皺眉,前面來了幾個宮人,圍隨一頂小轎。在宮裡有這樣排場的不多也不少,泰半是女眷,不是皇后鸞駕,不是公主儀仗,等 級還挺低,不大得寵的宮妃。判斷完畢。薑長煬避讓一邊,低下了頭去。轎子很快經過他的面前,一陣香風吹過,挾著一縷幽怨的歎息。

    得,又一怨婦。

    薑長煬對後宮的評價很符合他的熊個性,削尖了腦袋進了宮,為了奪聖寵,贏的只能說手段高,輸的也不能說都是好人,各憑本事吃飯,鬥雞一樣的,有甚好的?論起 來,他就佩服倆人,一、葉皇后,坐得穩,還能忍耐他弟那熊孩子好幾年,二、吳貴妃,討厭歸討厭,能屹立十數年不倒,也是本事。其他的都是鬥敗的喪家犬,有 什麼好看的?

    他不抬頭,王才人急了,眼看就要錯開了,機會就很難再找了。王才人用帶點驚嚇的天真語氣嬌喝一聲:「什麼人?敢在宮中行走?」

    薑長煬一扭身,揚長而去——幹你屁事!侍衛沒抓、慎刑司沒管,你問p啊?

    王才人更急了,口氣裡帶著氣急敗壞:「喂!」

    薑長煬特別不耐煩地掃了她一眼,長得還行,就是一臉急切,你以為是倚門賣笑吶?!

    王才人目瞪口呆:這是個什麼情況?他怎麼可能不管我?

    薑長煬還納悶兒呢,這女人腦子是不是有病啊?

    ————————————————————————————————

    出了宮門,他就把這一茬兒給扔下了,也不回都督府去了,轉去了賀家,還要跟瑤芳認真談一談。

    瑤芳正在看邸報,謝承澤參王才人他爹的事情,在有心人的推動之下鬧得越來越大。瑤芳皺緊了眉頭,聽張老先生說:「山雨欲來風滿樓。」瑤芳不大開心地道:「鬧吧鬧吧,我最喜歡看他們竹籃打水之後失望的倒楣相兒了。」

    張先生奇道:「你說中宮會有太子,可如今許多事情都變了呀。還這麼篤定?」

    瑤芳道:「那是。」

    「萬一呢?」

    「萬一也沒什麼大不了,真有萬一,不過是眼前這麼個局面而已,有甚好怕的?就怕王家都死絕了,幹東宮何事?」

    張先生歎道:「鬧得這麼大,終究不是一件好事。」

    瑤芳聳聳肩:「更大的就要來了。北鎮撫司已經在拿人了,聽說牢房都快不夠使的了,就要判一批了。這個謝承澤,可真是會鑽營。」

    張老先生道:「小娘子還是先不要想謝某了,我看令尊閒不住。書生意氣,遇到這種爭禮法的事情,熱血起來,誰都攔不住的。」

    瑤芳微一笑:「這個簡單,叫他參謝承澤去。順便參一參是誰判的這個案子,怎麼叫謝某人脫出身來了?簡直是循私枉法!」

    老先生笑了起來:「如此甚好。二郎那裡,小娘子多勸上一勸,嘗聞有人將詔獄比阿鼻,二郎還是潔身自好來得好。」

    瑤芳道:「我反而不擔心他,他的牌子太硬,興許會有驚喜也說不定呢。」

    張先生道:「小夥子頭一回參與這等大案,別激動得過頭就好。」

    師生二人正說著話,青竹面色詭異地過來說:「姐兒,那個,姜家大郎過來了,說要請您出去見一面。」

    「?」

    張先生擺擺手:「去吧去吧,興許是有要事。我看這一個比他兄弟還不可靠,有什麼事,你更要多上上心。」

    瑤芳滿腹狐疑地見了薑長煬,先寒暄兩句,再問:「客從何處來?」

    薑長煬道:「宮中。」

    瑤芳微笑問:「怎麼,聖上熬不住了?」

    「是慈宮。」

    瑤芳心中一震,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王才人總在韓太后跟前奉承,那……畫面太美,不敢想。瑤芳忙問:「如何?」

    薑長煬道:「不如何。大概想給二郎添個嫂子吧。此事不必擔心,二郎那裡,你一定要看好他,我看他肯聽你的話,別叫他再賣弄小聰明了,趁早抽身。男兒丈夫,在這上頭打轉算什麼呢?還是好好辦差,方是上策。」

    瑤芳道:「朝野議論紛紛,眼睛都盯著立儲的事,避是避不開的,您究竟是個什麼章程?」

    薑長煬也痛快:「有嫡立嫡,無嫡立長,這還用問?」

    瑤芳咬牙問道:「王才人的兒子?」

    薑長煬道:「聖上的兒子。」

    「若是中宮有子呢?」

    「那就沒有今天的事兒了。」

    【你到底有沒有見到王才人?】瑤芳將這句話咽了下去,拐彎抹角地問:「今日在宮中,可見到什麼奇人異事不曾?」

    薑長煬挑眉問道:「怎麼?宮中有奇事?」

    瑤芳道:「江南道禦史曾在楚地任過職,鎖拿問罪的當口參了王才人父親一本,現在已經被聖上保住了——今天的邸報。太后沒提這事,才人也沒有求情?」

    薑長煬眉頭一動:「並沒有。倒是遇到個不著調的婦人,應該,不是求情的吧?」將路遇一個腦子不好使的女人的事說了。

    這應該就是王才人了!滿宮裡上下,也就她會這麼穿戴了,宮裡妃妾誰不得依著元和帝的喜好打扮吶!瑤芳面色詭異地問:「聽說她生得挺好看,也頗善解人意……」

    「滿臉都是算計的印子,」薑長煬撇撇嘴,「裝天真又裝得不像,當人是傻子呢?當人沒見過真正的天真無邪麼?」

    那你上輩子是怎麼喜歡上她的呀?!

    因為王才人上輩子那會兒是真一往無前,理直氣壯,沒經過事兒的薑長煬一頭紮了進去。等後來有了閱歷,早就泥足深陷,想出來也難了唄。

    等瑤芳想明白這裡面的道理,薑長煬就準備告辭了:「別管這婦人了,再見著二郎,叫他穩重些。這小王八蛋,就是欠揍!」

    瑤芳哭笑不得:「您走好,我見了他會跟他講的。」

    姜長煬滿意地起身:「不用送了,我也得回去了。一腦門子的官司。」瑤芳堅持將他送到門口,薑長煥邁出沒兩步,與個小道士撞了個滿懷。小道士被彈到了地上,抬頭看到了他身後的瑤芳:「師叔,師叔,師祖快要不行了,叫您過去呢。」

    張真人到底不是不老不死的真神仙,終有要去的一日,瑤芳心頭一震,臉也白了:「來人,備轎。」

    薑長煬道:「轎子得顛到什麼時候?我去找輛車來。」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7 02:28 PM

第95章 神仙的計畫

    前世,關於張真人的傳說被傳得神乎其神,世人所知最神奇的莫過於他留下只鞋子就跑路的事蹟。瑤芳對此總是將信將疑——得發生什麼樣的事兒,才能跑得鞋都掉了啊?是不是弄虛作假的啊?

    今生,直面其人,她才相信張真人是真有本事的。她自認與張真人總是保有一定的默契,雙方都不去觸碰那個禁忌的話題。同樣的,她便不去想「張真人會死」這麼個事情,搞不好老人家真的是白日飛升了呢?

    乍一聽小道士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老神仙快不行了,瑤芳覺得自己也快要不行了。

    這怎麼可能?

    說好的為了趕時候連鞋都沒穿就飛升了呢?

    小道士還在嗚咽,薑長煬已經很靠譜地去找車了。瑤芳定了定神,聲音嘶啞地道:「稍等片刻,我去換身兒衣裳。」京中對大紅衫裙的愛好到現在還沒變,她依舊是大 紅的衫子、粉綠的裙子,穿這麼一身去告別彌留的老人——說不定當時就死了,還得盯著點兒喪事兒——那就不大合時宜了。一身素服也不合適,得挑套合適的衣裳 才行。

    小道士急道:「那些都甭顧著啦,祖師也不是已經羽化了的,您快著些兒去見他一面成不?」

    薑長煬並沒有走遠,琢磨著賀家沒養轎夫車夫,有一個人是必然會有這些東西的——容七娘。順手捉了個宋平,叫他去跟大奶奶借車。容七娘果然有輛馬車,痛快地連車夫帶丫頭都借了出去。薑長煬還有點不放心安心,自騎了馬,要一路給送上山去。

    哪料才走出月光胡同,就看到前面一彪人馬沖了過來。薑長煬細細一瞅,覺得這些人的衣服還挺眼熟——這不是二郎天天穿的衣服麼?再看看,那領頭的不就是我弟那熊娃麼?

    薑長煥也看到了他哥,馬上一抱拳,點個頭,忽然一勒馬,對著他哥揚了揚下巴——車裡是誰?薑長煬縱馬上前,將事情簡要說了:「老君觀張老神仙快要不行了,我送弟妹上山去,你這是?」

    姜長煥手裡馬鞭頂了頂帽沿,不耐煩地道:「抓人。」

    薑長煬道:「小心些,也客氣些。兇狠不須掛在臉上,掛了也沒用。」

    薑長煥伸頭往馬車看,被薑長煬拿馬鞭把臉撥到了正面:「當你的差去,有我呢。」

    說便護著瑤芳的車出城去了,一道走,一道說了方才是薑長煥云云:「不須擔心,他有分寸的。他資歷又淺,又是宗室,自己別太作,一輩子富貴平安。」

    瑤芳道:「如今也輪不到他主事,自然是安全的。」

    一人一句說完,又都無語,疾往老君觀裡趕去。

    到了山腳下,下車的下車,下馬的下馬,薑長煬為難地道:「是我疏忽了,沒帶頂轎子來好送你上去。」

    瑤芳搖頭道:「不礙的,來回來走慣了的。尋常人到了這裡,都要步行上去的。走吧。」小道士還抽抽答答,一道哭,一道跟了上來。薑長煬不緊不慢地綴著,同他們一齊到了殿后張真人的居所。

    張 真人背後墊著好些個墊子,半坐在臥床上。自觀主往下,徒子徒孫跪了一地,個個嗚咽。瑤芳跑了一身的汗,遠遠聽著嗚嗚聲,險些平地跌跤。見她也來了,張真人 抬手拍拍觀主的頭,看這蠢徒弟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抬起頭來,心平氣和地對徒弟說:「行了,不要哭了。都散了吧。」

    「=囗=!」啥?

    張真人又加重語氣說了一回:「吾將登天,閒人走避。」 指著叫觀主和瑤芳留下來,薑長煬也被他留在了房外。薑長煬不肯幹:「如何能令女子孤身在此?」

    瑤芳心中一動,與張真人四目相接,對張真人點了點頭。張真人道:「將軍留下亦可。」

    清完了場,張真人一掀被子,下了地,行動間一點也不像是快要死的了。瑤芳眼都直了:這是真的要飛升了嗎?

    觀主也是摸不著頭腦,一臉的驚喜:「師傅您老這是……」要飛升了嗎?

    張真人尋摸張椅子坐下,問兩個「徒弟」:「豆芽還種的麼?」

    瑤芳點點頭,觀主也點頭。張真人又問:「知道什麼意思麼?」

    觀主頓了一頓,心裡已經抓狂了:難道真的有深意嗎?我以為是您老的愛好啊!就是為了讓您老開心一點,才跟著種一種豆芽的!

    誠惶誠恐地道:「弟子駑鈍。」

    張真人搖一搖頭:「也不算很笨,」又問瑤芳,「你呢?」

    瑤芳看到他沒死,擦擦汗,沉吟片刻:「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我所見者,不過是……生靈可畏。」

    張真人仔仔細細看了她好一陣兒,將姜長煬看毛了,以為這老傢伙要對他弟媳婦無禮,才收回眼神。耷拉著眼皮子掐了一陣兒手指,翻一翻眼睛,瞄了薑長煬一眼,對瑤芳道:「這小子運氣好,也沾了光了。」

    瑤芳一笑。

    張真人認真地對瑤芳道:「我這徒弟雖然蠢,心倒還不錯壞,以後有事,就拜託了。」

    觀主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他怎麼蠢啦?整個道觀都是他在打點好麼?張真人沒有給他辯駁的機會,只對觀主說:「日後有什麼為難的事兒,可與你這師妹相商。她有什麼事囑咐你,多聽聽,沒壞處。」

    薑長煬心道,這話說得好生奇怪,觀主多大年紀的人了,還要被託付給一少女。再者,觀主也未必會聽話呀。瑤芳亦是如此想。張真人並不點破,看著薑長煬道:「還有一件事情,我的壽器已經備下了,今天晚上就走。」

    等等?「走」?

    觀主覺得腦子不大夠用了。瑤芳卻是一臉被雷劈到的表情:「您老不是吧?」

    張真人苦笑道:「凡事最難的,就是有個善終。日子不好混吶!我走了,他們還能支撐些時日。若我一時失手,晚節不保,大家一齊玩完。」

    觀主不恥下問,虛心問「師妹」:「師傅這是什麼意思?」

    瑤芳的心情經歷了「老牛鼻子弄虛作假」——「師傅是真有本事,也許真的是位列仙班了」——「你娘,還真是假的啊,還要我串通作弊」如此複雜的流程之後,還能冷靜地對觀主道:「師傅是要避災劫。」

    觀主嚴肅了起來:「那要怎麼做?」

    瑤芳道:「大概是準備身兒行頭,趁天黑了……跑掉吧。」

    張真人大笑:「汝得之矣!」

    觀主:……為什麼覺得自己好多餘?偷眼看薑長煬,只見他一臉的淡定……再看張真人,已經打開了櫃門,櫃子裡一個大包袱,還有張真人的行頭。

    張真人認真地道:「你為我立一衣冠塚於殿后,算是給善信們一個念想。我已經留下後路了,世人香火不是那麼好受的,我自擇了一塊清淨地方,死後歸葬,好教我死後清淨。我先在後山小屋裡躲兩天,等人走了,再說。」

    觀主:=囗=!觀主的整個世界都碎了。所以您老人家是要看著徒子徒孫把您的臭鞋子風光大葬了嗎?不帶您這麼玩兒的啊!好一招金蟬脫殼!

    觀主渾渾噩噩,瑤芳一臉黑線,薑長煬滿眼佩服,張真人怡然自得:「終於能徹底歇一歇啦!」打發瑤芳先回去,明天早上再過來「奔喪」,師徒倆還有許多事情要佈置。薑長煬又一腦袋汗地將瑤芳送回了賀家。

    第二天一早,就又有老君觀的小道士跑過來砸賀家的門,來報信兒:「老神仙升天了。」

    瑤芳當場落下淚來:「好好兒的,怎麼就去了呢?」哭著換了素服,要往山上去。韓燕娘道:「我受老神許多恩惠,也是要去的。」容七娘說自己也隨侍婆母,正好一同乘車前往。

    到了老君觀,棺材還沒封,蓋子放在棺材旁。觀主兩眼通紅,過來打一問訊,與韓燕娘寒暄兩聲。韓燕娘哽咽道:「乞觀主許我再看老神仙一眼。」觀主痛快地答應了。韓燕娘手裡一條手絹兒,一道抹眼淚,一道往棺材旁走去,到了跟前,一探頭,一聲驚叫:「老神仙人呢?!」

    容七娘快步上前,也嚇了一跳:「怎地只餘一隻鞋子了?」

    觀主也叫了起來:「昨兒夜裡是我守的靈,還是好好的呀!」

    瑤芳下了結論:「莫不是回天上去了?!」

    就此蓋棺定論,張真人白日飛升了,老君觀出了一位仙人,觀主也成了仙人的真傳弟子。與他老人家有關的人,個個沾光,哪怕沒學到他的真本事,只要不自己犯事兒,一輩子的風光平安。

    由不得人不服!

    當了一回見證人,韓燕娘母女婆媳被請到一旁喝茶,不多時,就有宮使火燒眉毛地趕了過來,正好看到老君觀在那兒祭一隻勾了金邊的雲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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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神仙「喪禮」被傳得邪乎,老君觀香火大盛。真正的神仙正在後山背陰的小屋裡喝茶,對前來探望他的女徒道:「我小的時候,就常到這後山上來,熟得很,後來為了養活這一觀的道士,便不得清閒了。現在能清清淨淨地過日子,也是極好的。」

    瑤芳道:「只盼觀主能明白您的苦心。」

    張真人掀掀眼皮子:「看出來啦?」

    「他有功利之心,卻缺那麼一絲絲與野心匹配的能耐,他離禁宮,太近了,不好。」

    張真人微笑道:「所以要拜託你了呀。」

    「您還真是信得過我吶!」

    張真人搖了搖手指:「他有功利心,你的牽掛也很重吶。」

    瑤芳心臟狠地一跳,失聲道:「難道娘娘?」

    張真人含笑看了她一眼:「還說凡心不重?」

    瑤芳苦笑道:「說好了永世不忘的。」

    「吉人自有天相,你操心太多。也罷,咱們都有牽掛,就互相幫一幫忙,可好?」

    瑤芳道:「觀主怕不大肯聽人勸。」

    「他也得有能耐自己個兒拿主意!將來有一件大事,你也關心,我也關心。我與你一物,你保下這二人,如何?」

    瑤芳果斷地道:「縱沒有您吩咐,我也是要盡力的。」

    「嗯,那我這傻徒弟就是順手的,不順手的時候,死活就不一定啦。」

    瑤芳微笑道:「那可未必。」

    張真人道:「當今天子如何?」

    「德才不匹。」

    張真人歎道:「還是要他能穩住局勢的。春秋之時,良臣擇主而事,君則敬,臣則忠,如今真是人心不古。」

    瑤芳輕聲道:「我明白了。」

    張真人笑問:「你明白什麼了?」

    瑤芳道:「今既有容閣老,也有謝承澤,還有家父……」

    張真人大笑:「你明白就好。回家去吧,無事不要過來,叫人看破了,我就真要羽化了。」

    瑤芳退了三步,恭恭敬敬叩了三個頭,微笑辭去。到得今日,終於弄明白了一直以來胸中的戾氣的由來,也更明白了前面的路該怎麼走。她該怨該恨的,不只是柳氏, 也不僅是元和帝,想要改變的,也不僅僅是將這兩塊絆腳石踢開。她打心裡厭惡的是這倒楣催的世道,是笑貧不笑娼的風氣,是為權勢折腰的無恥,是好人未必有好 報的不公。是自以手握強權,便能玩弄人於股掌之中的腐朽。

    想要一個明明白白的世界。

    我若生而為男,當握 天下權,移風易俗,懲惡而揚善。便是做了女子,那也沒有什麼,總是盡自己的一分力就是。從來也不自己自己比旁人蠢,為何要先畫地為牢圈住了自己呢?不做, 就永遠也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麼樣子。君敬臣忠,不是麼?你若違約,就別怪我翻臉了。而且,自己也並不孤單。老神仙也是瞧這皇帝沒皇帝樣兒的元和帝不順眼的 人之一,這可真是絕了。

    士,要有士的樣子,君,也要有君的樣子,你既做不好,那就換個人來做吧。

    立儲之戰,開始了。

    瑤芳眼中一片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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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山回家來,正要去見賀敬文,引他去參一參謝承澤,不想賀敬文今天在外面吃酒——容二老爺將他邀到百味齋去了。

    瑤芳詫異地問韓燕娘:「他們怎麼會聚到一處?」容二老爺是個明白人,賀敬文卻是時而明白而糊塗的,兩人雖做了兒女親家,平素卻總說不到一塊兒去。這個瑤芳不 用多久就察覺出來了。賀敬文回來,口口聲聲都說的是容閣老如何如何好,極少提容二老爺,可見兩人交集並不很多。

    韓燕娘面色詭異地道:「聽說,你爹參了一個禦史,容親家大力贊他呢,兩人就一道吃酒去了!」

    瑤芳:=囗=!「我去先生那裡問問。」

    韓燕娘道:「快去快回,你舅姥爺這幾日辦完了交割也要回京了,我要備些禮物,你嫂子幫我,你也過來看看,跟著學些兒。」

    瑤芳站住了腳:「喬家舅爺?」

    韓燕娘喜道:「是呢。來信說,你們都是好孩子,很謝謝你們照顧家裡。」

    瑤芳笑道:「我也沒做什麼,哥哥操心更多,都是自家親戚,還客氣什麼?不互相摻扶著些,又指望哪個去?」

    韓燕娘道:「不說這個了,早去早回。多跟你嫂子學著些兒。我雖也理家,自認清爽,到底眼界窄了些。你嫂子大家閨秀,處事自有過人之處。」

    瑤芳答應一聲,往張先生書房裡去。

    張先生難得正在休息,和衣臥在榻上,拿本書蓋著臉,垂下來的手一下一下扣著羅漢榻打拍子,哼著家鄉小調。瑤芳笑道:「先生好愜意。」

    張先生緩緩揭開臉上的書,慢慢坐了起來,哼道:「就知道你會來。這幾天你忙,我已與令尊說了,為他準備了一本摺子,參了謝承澤。哼!謝某人阿諛媚上,居然也做了禦史,吏部的人簡直就是瀆職。」

    瑤芳往一旁圈椅上坐了,也敲敲扶手:「是您的手筆,我就放心了。」

    打了個哈欠,張先生道:「小娘子可不要放心得太早了,接下來的事兒,想閑也閑不下來了。」

    瑤芳道:「與我們有關的並不很多,家父有那樣一個呆名,今上且騰不出手來收拾他,要收拾也收拾些有用的人。大頭還在薑家那裡吧?」

    張先生皺皺眉:「那家弟兄兩個,都在風頭浪尖兒上呢。一個少年英傑,一個養在宮中,如今又要清算,還在捉人。他們家的門檻怕不要被求情的人踩破了!保不齊就 要求到府上來了。這兩個人比較年輕,未必靠得住啊,指不定什麼時候就要出個錯兒,你可得盯緊了。看著別人,不叫他犯錯,比不叫自己犯錯還難呢。」

    瑤芳道:「也不太難。他們本也沒想與今上一條道走到黑的。吳妃之子,嘿!以那對母子的性情,得罪個把兩個宗室,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張先生恍然:「原來如此。小娘子還是捎句話給他們,做戲別做得太過了。」

    瑤芳道:「我省得。然而家父——」

    張先生歎道:「不是我口氣大,令尊想惹事也惹不出大事來呢。容家也不會坐視不理的。」

    瑤芳道:「那就最好了。還有一事,想問先生。」

    張先生道:「小娘子請講。」

    瑤芳道:「時至今日,想要廢長立幼,朝臣們是不會答應的,勳貴宗室,也沒幾個想冒天下之大不韙的。贊同的多是謝某一樣急於脫罪的人小人。這樣的時候,想要立幼,還有什麼辦法呢?」

    張先生道:「願聞其詳。」

    瑤芳陰著臉道:「有嫡立嫡,無嫡才會立長。」

    「然而中宮無子,縱有子,也不是陛下想立的那個幼呀。」

    「非也非也,」瑤芳露出一絲獰笑,「中宮嫡子,誰敢說一個不字?就沒有他們兩個什麼事兒了。我所擔心的,是在嫡子未育之前,有人覺得,一旦自己能得正位中宮,兒子就會成為嫡子了,如何?」

    張先生手一抖,書掉到地上猶不自知:「這可不能夠吧?廢後?怎麼可能?皇后母儀天下,從無過失。誰這麼想不開,誰又有這樣的膽子呢?這是不可以的。哪裡來的理由?」

    瑤芳道:「魘鎮,夠不夠?」

    張先生大大喘了一陣粗氣:「真是突發奇想。」

    「卻也不是不可能,對吧?辦法都是人想出來的,大家都覺得不可能,就不會防備,小人便有機可乘了。」

    張先生也承認,這是極有可能的:「小娘子與我說這些,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我怕當局者迷,您給我掌掌眼,薑長煥,我可能將這樣的事情與他商議?」

    張先生問道:「小娘子要做的事情,非他不可?還有旁人可用麼?」

    瑤芳苦笑道:「還真沒有。」跟韓燕娘講,韓燕娘至少會跟賀成章通個氣兒,賀成章知道了,也幫不上什麼忙。容七娘更不用說,她還有可靠的娘家呢。旁的人都不很熟。

    只有薑長煥,能見到葉皇后,幫她傳話,還能為她保密。

    張先生道:「那不就得了麼?」

    瑤芳終於下定決定:「總是要過一輩子的人,老這麼藏著掖著也不是個事兒。」

    張先生道:「小娘子想明白了就好。」說著,又打了個哈欠,從地上將書撈起,翻了一頁,拿乾淨的書頁又蓋到了臉上。

    瑤芳輕輕起身,對他一福,退了出去尋韓燕娘,將喬家的事情理會清楚。才命青竹去跑一趟,送個信兒,道是弄了些桂花釀,後天去看她。簡氏讓青竹捎一回信:「後天正是二郎休沐,打發他去接你可好?」

    此舉正合瑤芳之意,稟過了韓燕娘,她便答應了下來。

    到了這一日,薑長煥大清早便過來拍門。門房與他極熟,也沒少得他的賞錢,殷勤地迎了上來,臉上堆笑,正要問好,忽地駭住了:「姑爺,您的臉怎麼了?!」

    姜長煥左頰邊一道寸餘長的細細血痕,印在白瓷般的臉上,讓人驚心又惋惜。

    薑長煥唇角微翹:「遇到了一點麻煩,已經了結了。」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7 02:30 PM

第96章 坦白的開始

    薑長煥的心情很輕鬆,昨天他終於擺脫了吳貴妃跟她那個傻孩子,沒了豬隊友,能開心一整天。就皇帝這幾個兒子,他倒不是非要立長不可,只因吳貴妃的 兒子太難搞。要讓這樣的傢伙做了太子再做皇帝,姜長煥認為,那是妥妥的一個昏君,連元和帝都不如。元和帝的性格不討喜,治國的能力還是有一些的。平楚地叛 亂的時候,也是知人善任,調配有度。這個只知胡鬧的小胖子……還是算了吧。

    對付一個不怎麼聰明的熊孩子,姜長煥很有心得。按照他 的原計劃,只要簡單地激怒這個熊孩子就可以了。溺愛的父母面前,熊孩子的膽子總是格外的大。一方蓄謀已久,一方懵懂無知,傻孩子果斷中了招,看起來還是薑 長煥受了委屈受了傷。姜長煥從善如流地黑了臉,以元和帝和吳貴妃都瞠目結舌的速度告退出宮。

    這個時候,元和帝責怪完了兒子,並不以為事情會有多麼的嚴重。吳貴妃也不覺得是什麼大事兒:「兒子還小,小孩子犯錯,總是容易被原諒的。誰要是跟小孩子較了真兒,那也忒沒風度了。他不對是那樣的人,對吧?再說他對咱們兒子也忒嚴厲了,兒子還小呢。」

    元和帝也覺得薑長煥是個「好孩子」,不會太計較這些,只是被傷到臉上,有些不開心罷了。過一時好好安撫,派醫送藥,多賜錢帛,這事也就過去了。否則還能怎麼樣呢?自家人,能跟孩子計較?

    對於薑長煥來說,固然是不能當面鑼對面鼓地再打回去。那是皇子,不是隔壁老王家的兒子,可以隨便打。吃虧也只有認了。可他父母不開心了,他哥哥更是火冒三丈:「什麼玩藝兒,還登鼻子上臉了!」

    薑正清是真老實,兒子傷了,他也心疼,卻不能說皇子的不是,反要斥責長子:「胡說八道!胡說八道!怎麼可以口吐狂言?」話音才落,簡氏已經嚶嚶上了:「你才胡說八道!我兒子都傷了,你不心疼自己兒子麼?」薑正清急切地道:「那是皇子,怎麼能不敬呢?」

    「呸!皇帝還有人罵呢!皇子怎麼了?他還沒做太子呢!等他做了太子,還有旁人活路麼?」

    簡氏的想法,正是許多人的共識。吳貴妃已經很囂張了,要她再進一步還得了?哪怕不是為了禮法,也不能叫這母子倆得勢呀!

    一家人很快就達成了共識。然後簡氏便想起來了:「對了,二郎,二娘說要來看我呢,你去接一接她,她帶了桂花釀來。哎呀,還是姑娘貼心,你們都想不到要喝桂花釀,還得我張羅。」

    薑長煥笑著答應了,簡氏擦擦臉上的淚,命人請郎中來給他看臉。薑長煬道:「既然請了大夫,索性就多請幾天假,什麼時候傷養好了,什麼時候再回北鎮撫司去。」

    薑正清道:「他才領了差,就請假?如今正是忙的時候。」

    薑長煬冷笑道:「誰看不慣就叫他敲登聞鼓去,我看皇帝有沒有那麼臉問他的不是。」

    薑正清道:「慎言!縱然心有不滿,也不好說出來的,當心錦衣衛——」

    薑長煬大笑了起來,指著弟弟:「這不就是現成的錦衣衛麼?怕什麼?」

    簡氏托著兒子的臉拿一方新帕子沾了水小心地清洗傷口:「就是有錦衣衛又能怎樣?皇子做錯了事兒,還不能說了?便是聖上,還有大臣們進諫呢,怎麼一個貴妃的兒子,就比皇帝還金貴了?」

    自己不過說了一句話,招了老婆兒子一大堆,薑正清索性什麼都不說了,聽由老婆指派兒子明天去接了准兒媳婦過來。准兒媳婦是個靠譜的孩子,應該能夠勸得動他們消停的……吧?

    簡氏給兒子擦完了臉,元和帝自內廷發的賞賜也來了。御醫帶著傷藥,內官攜著財帛。簡氏口上硬氣,也不好對內官發火,還得好生供著御醫,讓他給兒子看了臉、敷 了藥,還要給內官紅封兒。內官見她客氣中帶一絲疏離,也陪著笑,代為解釋。才說一句:「皇子也不是故意的。」簡氏就翻臉了:「合著我兒子是故意拿臉往上撞 的是吧?還皇子呢,敢不敢有點擔當啊?」

    內官傻了。

    薑長煬十分稱意,提著內官將他「送」了出來:「家母愛子心切,想來貴妃也是會海涵的對吧?理解一位母親,這樣的肚量,總是有的,對吧?」

    內官:……

    灰溜溜地從鎮國將軍府裡回到宮中去了。

    受害者則一路奔在接媳婦兒的大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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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家人起得都挺早,薑長煥到得也早,要往後院接媳婦兒,必要過前面岳父、大舅子這一關。賀成章也是好容易攤上個假日,很明白他想見媳婦兒的心情,打個哈欠,嘲笑兩句:「小東西,這就急了?」

    被容七娘嗔一句:「他心裡有妹妹,難道不好麼?」

    小夫妻兩個又膩歪在了一起。

    賀敬文好容易得了個假日,是極想多睡一會兒的,為了給兒女做榜樣,也是為了將來訓誡的時候有底氣,強撐著爬了起來,渾身都被起床氣給籠罩著。聽說女婿大清早來拍門,沒好氣地道:「他這是要做什麼?」

    韓燕娘道:「是二娘先與他母親約好了的,要親自送桂花釀去。這不就打發他來接了麼?」

    閨女做得也對,親家母也重視,賀敬文更憋屈了。他一不開心,也要讓薑長煥不開心一點。先不放女兒走,對韓燕娘道:「這才多會兒,叫二娘吃了早飯再走。我去看看那小子,他這麼早過來做什麼。」

    端著一張黑臉,賀敬文命人將薑長煥叫到書房,預備長篇大論。在薑長煥踏進門檻那一瞬間,黑臉變得錯愕:「你臉上怎麼了?難道有人抗命?」薑長煥近來總是在抓人,賀敬文能想到的,也就是這一條了。

    姜長煥決定在岳父面前做個好孩子,將事情一五一十說了,委屈地道:「也沒想到,小小孩子這麼大的脾氣。」

    賀敬文跳了起來:「性情如此暴戾,也沒人管麼?聽說他的母親就不是什麼好脾性的人,宮人但有寵者,無不遭其毒手,這樣的人,聖上居然會被他們蒙蔽了!」

    薑長煥急忙勸道:「還小呢,這麼大的年紀,說出去了,人也會說,年幼的不懂事兒,我年長的與他計較,也是不懂事兒。只好吃這個悶虧了。」

    賀敬文的注意力又被轉移到了立儲的事情上,對女婿說:「往後少與他們交往!」

    薑長煥從善如流:「哪裡還有以後?」

    賀敬文滿意了:「這才對麼。」

    很多時候,岳父大人還是很好應付的,薑長煥在被留下來陪著吃了一餐頗具南方特色的早點之後,順利接到了媳婦兒。

    賀家門前,薑長煥裝得很正經。出了月光胡同,他就湊近了馬車,清了清嗓子,問道:「你近來可好?」

    瑤芳已經知道他傷了臉,將車簾打開一角,往他臉上一看,皺眉道:「你的臉怎麼了?這脫身的代價也忒大了。」

    薑長煥臉上一紅:「不疼,傷得也不深,我故意的。已經上了藥,過不兩天就好。宮裡比我還怕留疤呢。」

    瑤芳哭笑不得:「你可小心著些,往後別往他們那裡湊,那裡沒好人。」

    「哎哎。」

    「雖說是求仁得仁,風險也太大了,宮裡就沒個說法麼?」

    薑長煥道:「派了御醫來,聖上又給了好些物件兒來安撫我。」

    「吳妃呢?她沒說什麼?」

    薑長煥道:「那倒沒有。」

    瑤芳道:「她不是個能沉得住氣的人。」

    「隨便她,還怕了她不成?」薑長煥快活地笑著,「不說這些鬧心的事兒了,我娘念叨好幾天桂花釀了呢。」

    瑤芳微一笑:「她怕是閒不住的,你可小心著,萬一她老羞成怒給你小鞋穿,也是麻煩。」

    被媳婦兒關心了,薑長煥心裡挺美,忙說:「我又不怕她!」說完又解釋道,「那個,我們宗室裡頭,與文官勳貴等,是不大一樣的。都是高祖的子孫,誰……」怕誰啊?

    後半句被他硬咽了下去,一副噎著了的表情,把瑤芳給逗樂了。

    「不理她是最好了,你在宮裡好幾年,蒙娘娘關照,近來與聖上親密了。唉,聖上又將吳妃捧在手心裡,又是為了立儲的事兒,別傷了娘娘的心。」

    薑長煥道:「我理會得,已經跟娘娘解釋過了。近來年紀漸長,總往後宮裡走也不大方便,那個,我娘也會求見娘娘的。往後,你……呃,跟我娘一塊兒見見娘娘唄,幫我解釋解釋。」

    他這點小心思瞞不住瑤芳,況且能見娘娘,瑤芳也是很開心的。口上卻說:「呸,娘娘是我想見就能見的了?」

    薑長煥被嫌棄了,也不惱,聽話音就知道瑤芳明白他的暗示了,依舊笑道:「想見,總是能見的。」

    瑤芳順著這話頭兒便引出了自己一直想說的話:「跟你說正經的呢,誰說玩笑啦,你還真得儘快見娘娘一面。我總覺得有些事情不大對,娘娘或許有危險了。」

    薑長煥關切地問:「怎麼?現在太后與貴妃鬧不合,國公才立大功歸來,正是娘娘坐山觀虎鬥的時候,娘娘怎麼會有危險?要我說,王才人的好日子才是要到頭了呢。哪怕她兒子得立,她也活不長了——總要給聖上出口氣,她就是現成的出氣筒。」

    瑤芳招招手,薑長煥渾身都發起燒來,更湊近了馬車,聽瑤芳說:「貴妃生的次子,是不好入主東宮的,可要是中宮生的兒子,不管兄弟裡行幾,都是板上釘釘的太子。」

    「那是,要是娘娘生了太子,吳貴妃的臉色一定很好看……」薑長煥說到一面,臉上瞬間失去了血色,遲疑地問瑤芳,「你是說?」

    瑤芳道:「廢後不容易,可也不太難,巫蠱是極好的藉口。沾上這個,幾乎沒有全身而退的可能。除非能自辯。娘娘自然不會去做這等事,可萬一有人構陷,也是個麻煩。」

    薑長煥用力點頭:「這倒真是一個辦法,卻不像是吳貴妃能想出來的。至於聖上,我看他沒想叫吳妃正位。還是跟娘娘說一聲吧,小心總沒有壞處的。」

    兩人結束談話,也到了薑長煥的家裡。瑤芳從車上下來的時候,沒來由一陣緊張尷尬——這還沒成婚呢,就往這裡來了。

    薑長煥摸摸鼻子,心裡得意得緊,挺起了還有點單薄的胸膛:「娘在裡面等你呢。」

    ————————————————————————————————

    因是休沐日,不特簡氏在家等著,薑正清、薑長煬也都在。瑤芳奉了兩壇桂花釀,簡氏見了十分開心:「正好,我已預備下了極肥的螃蟹,咱們就著吃螃蟹。我已經預備了兩簍子新鮮的,回頭你捎回家去,請親家也嘗嘗。」

    瑤芳笑道:「好啊。呃,他臉上有傷……」

    薑長煬截口道:「那點子傷,吃不壞他。」說完就被簡氏拍了一巴掌在腰上。瑤芳掩口而笑。

    簡氏道:「也不知道上輩子造了什麼孽,養了這兩個不省心的兒子,哪怕有一個是貼心的閨女,我也不會老得這般快。」

    薑長煥嘴甜:「您老什麼呀?這話可甭叫太后聽著了,她老人家高夀,都不喜歡聽人說老的,您這才到哪兒呢?」簡氏揚起手來要擰他的嘴,他湊了臉上去,後背又被瑤芳擰了一下——「臉上傷著了,還往前湊,不是要人心疼的麼?」

    簡氏對這兒媳婦滿意極了,攜了瑤芳的手:「好孩子,咱們一處坐,別理這個活猴兒。叫他疼去!」

    薑正清微笑著看這一室和氣,笑問:「你父母還好?老太太還好?」

    瑤芳忙說:「都很好。今天早上我爹見了二郎的臉,還生氣來,嘀咕了半天,好險沒要參一本。」

    薑正清忙說:「參不得,參不得,這節骨眼上,別招人眼了。」

    薑長煬臉一歪,簡氏也嘀咕:「要不是想著別給二郎惹事兒,我才不要就這麼算了呢。一字道歉都沒有,誰活該給他瞞下來的呢?」

    瑤芳眼珠子一轉:「是不能便宜了他們。」

    簡氏大生知己之感:「就是。」

    薑正清心說,你一好好的斯文姑娘,平日裡那般懂事,今天怎麼也煽風點火起來了?

    瑤芳卻又對簡氏道:「臉上傷好了之前,也不好出去當差了,萬一人問起來,要怎麼答呢?不如請大哥去幫忙到北鎮撫司請個假?」

    薑長煬撫掌大笑:「甚好!甚好!放心,我知道怎麼做。」

    薑正清不放心地問:「你要做什麼?」

    「給二郎請假呀。」薑長煬答得十分認真,薑長煥一臉的慘不忍睹,覺得親爹實在太好騙了。薑長煬說完,忽然說有事,要出去一趟,午飯回來吃。等他一回來,街面上就傳出來一些小道消息,比如說——皇次子性情暴戾,頗類其母,小小年紀,居然出手傷人。

    次日,薑長煬親自給弟弟請假,弄得整個北鎮撫司都知道他弟弟受了傷。

    便有好事者將這兩件事情聯繫在了一起,將整件事情的脈絡都給串起來了。

    ——這些都是後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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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簡氏因瑤芳到來,又見准兒媳婦很關心兒子,心情不由大好。拉著瑤芳說話,薑長煥眼巴巴看著老娘拉走了老婆,還不能追上去,只好跟親爹去耍拳,等著哥哥「辦正事」回來一起吃午飯。他能猜得到哥哥是幹什麼去的,他也聽得懂老婆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都是要給吳貴妃找麻煩去的。

    休沐日,也有不少宦官趁機出宮,先放出消息,讓人以為是宮裡內官多嘴。又或者,乾脆尋一二貴妃宮裡的內官逼問,令其說出——哥哥關心弟弟,有錯麼?弟弟受了傷不肯說原因,哥哥自然是要私下查問的。

    第二天再借請假為問,側面證實「流言」。在京城的各種消息裡,這已經足夠將皇次子年幼即性情不佳的事情給坐實了。真是比阿斗還不如,阿斗扶不起來,頂多是庸主,也不是暴君吶!

    瑤芳卻有點心神不寧的,薑長煥要聽不明白,她該擔心要嫁個傻子,聽明白了,又很擔心他會對自己有什麼不好的看法。陪簡氏說了一回話,看了新鮮的大螃蟹,心裡越發沒個底。簡氏興致正高,在說長子的婚事:「我也是看花了眼,不知道哪家好了。問他,他又不肯講。」

    瑤芳道:「我們都知道阿敏的為人的,強要尋另一個阿敏,也沒意思。逝者已矣,追不回來了,不如往前看。看大郎與什麼樣的妻子過得來,得是個心寬的人才好。」

    簡氏道:「誰說不是呢?我也怕委屈了人家的孩子。我是他娘,又想要一個能全心全意對他好的。正經門當戶對的,也是嬌生慣養的,做填房不怕,看容老夫人,再看 親家母,是有苦水咽,終能修成正果。可他呢?心裡頭那個人印得太深了,這是最讓女人難受的。不記舊情,是人品不好,記得太牢,對旁人未嘗不是冷情。那是妻 子呀!怎麼能冷落呢?」

    瑤芳可不敢代她拿主意,只說:「別著急,總有合適的。急匆匆定了下來,不合適,反而更糟呢。」

    兩人一遞一遞的說話,一點實際的內容都沒有涉及。瑤芳是個極好的聽眾,簡氏將心裡的煩惱事兒說出來也沒指望她能一語解決了,有人肯聽就好,說完了,簡氏胸中 鬱氣也疏散了不少:「我去看看廚下,你甭跟了來了,別汙了裙子,回去叫親家母看見了,又要說,還沒過門兒,就叫你下廚了。」

    瑤芳上前挽著簡氏的胳膊,笑道:「那我不動手,就跟著去看看,成不成?」

    簡氏又喜滋滋地挎著瑤芳的胳膊,兩人一親親熱熱到廚房去了。綠萼青竹緊隨其後,交換了一個歎為觀止的眼色——這臉變得可真快!

    到了廚房,別說瑤芳不下廚了,簡氏也不用自己上陣,只在乾淨的地方站著,一面向瑤芳介紹哪裡是白案、哪裡是紅案,什麼地方存糧,什麼地方放菜……又催促著蒸螃蟹:「草繩兒先別解,蒸熟了再解。」小聲跟瑤芳說,先前南方的廚子沒帶過來,北方廚子做螃蟹怕經驗少之類。

    瑤芳認真聽了,留神看著,忽地背後響起腳步聲,回頭一看,薑長煥過來了。姜長煥跟父親耍了一回拳,放心不下,一路尋了來。見她回頭,在唇上豎起一根指頭,又對她招招手。瑤芳提起裙子踮著腳尖溜了過去:「做什麼這麼小心翼翼的?」

    薑長煥道:「來說說話,剛才都沒能好好說。等會兒大哥回來了,又是一處用飯,我倒成了賊了。」

    瑤芳失笑:「一路上說得不夠?沒嚇住你?」

    薑長煥踢踢腳下的地磚:「有什麼好嚇的?一路從湘州到京城,你總是有主意的。你是什麼樣的人,我明白的呀。」

    瑤芳舔舔嘴唇:「不是那個事兒,我是說,方才我可是出主意坑了上頭那位。」

    「我知道,」薑長煥又踢了兩腳地,抬起頭來,一雙眼睛清澈透底,「你能幹,就去幹麼。我又不是小氣的人。有十分力,還要花五分用來藏著掖著,只有五分用來做正事,原本能做好的事情也要做不好了。我們……以後……總是坦誠些好……我不是不能容人的人呀。」

    瑤芳心裡一股暖流直往外溢,漫過了四肢百骸,筋骨都要被暖化了。見媳婦兒立著沒動,薑長煥在袖子的遮掩下,小指頭戰戰兢兢勾住了媳婦兒的小指頭。手一抖,勾 緊了,低頭瞅著相交的兩隻袖子,寶藍色鑲銀邊兒的是姜長煥,藍袖子下壓著的是她自己的大紅色袖口。薑長煥像是偷吃了蜂蜜的笨熊,帶點賊眉鼠眼地笑了。

    簡氏早就察覺了這邊的動靜,只當不知道,等他們說完了話,看手都勾上了,主不能縱容了。故意抬高了嗓門兒:「得啦,就這樣,等大郎回來就開飯!」說完再瞥一眼兩小,相連的兩隻袖子果然分開了。簡氏切到中間,一手領了一個:「這裡怪熱的,去頭等大郎回來吧。」

    薑長煥很快地回來了。本以為這一餐飯會吃得極舒暢,不料才上了幾碟配菜,宮裡又來了使者——貴妃想請簡氏去宮中一敘。

    全家的臉都掛了下來。

    瑤芳口唇微動,薑長煥一雙眼睛亮晶晶地看著她,似在鼓勵。瑤芳附到他耳朵上:「派個人,回我家送信兒去,叫我爹趕緊來接我,越快越好,撞上宮使最妙了!」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7 02:31 PM

第97章 麻煩的禦史

    正準備飯呢,過來喊人去陪你說話?有沒有這麼辦事兒的啊?簡氏愈發不滿了起來,薑正清在外面接待宮使,她在後面發牢騷:「多咱貴妃能隨意叫人進出宮闈了?她好大的臉面!」

    有資格這麼做的,只有皇后、太后,若是吳貴妃這樣的寵妃,想見娘家女眷了,也是可以的,想召外命婦,不好意思,她還不夠格。至於王才人這樣失了寵的,想見一下娘家媽都得看上頭批不批。可簡氏還不能說什麼「不去」,不看僧面看佛面,這世上有幾個看吳貴妃順眼的?都是給元和帝的面子。

    一面罵罵咧咧,一面還得去穿戴收拾,還要跟瑤芳說:「好孩子,原本要好好吃點螃蟹的,現在好了,螃蟹吃不成了,改去看螃蟹了。」

    姜長煬弟兄倆和瑤芳聽了,都笑了出來。簡氏被他們一笑,肚子裡的氣也消了不少,嗔道:「都笑什麼?難道我說得不對?」

    瑤芳笑道:「是是是,您說得對,您要真不想去呀,也有辦法的。」

    薑長煥跳起來道:「我這就去請岳父大人。」

    簡氏道:「我就看個螃蟹,你扯親家進來趟這個渾水做什麼?」 宮裡來人了,叫賀敬文做甚?能有什麼用啊?賀親家還能攔著不成?簡氏並不想將事情鬧得太大,將親家也扯進來,一同得罪元和帝。

    瑤芳道:「您別急,是我的意思。憑什麼呀?她想看就給她看麼?這事兒您不好拒絕,可也不能白受這個氣不是?正好了,我爹也憋著氣呢,叫他也好出一出氣。您叫 二郎跑這一趟,好不好?再不去,就遲了。」她也是近來常聽薑長煥說「宗室身份不同,處事也不同」,才乍然醒悟的。吳貴妃要召個別家的外命婦試試?不用禦 史,叫誰誰得瘋。說起來,簡氏也是不該聽貴妃的召喚的,宗室就不一樣,總是「自家人」,有回轉的餘地。就是因為這「身份」二字。

    簡氏猶豫了:「真個沒事?」

    瑤芳道:「真個沒事。」元和帝她是知道的,在外面還要做明君呢,被禦史拿住了把柄的事兒,萬不得已,他是不會翻臉的。何況現在還有一件立儲的事情要做,再將 吳貴妃推到風口浪尖上,不利於大局。挨駡也就白挨了。瑤芳正要借用他這種心理,一點一點地將他給吳貴妃母子刷的金粉給刮下來。

    簡氏再看長子,姜長煬鬆開了眉頭:「可!」

    薑長煥一道煙走了,薑長煬道:「我去前頭,跟宮使說,娘要穿戴。」說完對瑤芳一點頭。

    簡氏對瑤芳抱怨道:「原先聽人說吳貴妃恃寵而驕,還不覺得有什麼,現在看來,真是可惡。要不是有聖上在,她能被人活撕了!」

    瑤芳笑道:「她好日子也過得太長了。」

    簡氏「哼」了一聲,一直抓著瑤芳的袖子問:「親家公不會有事吧?要不我還是先穿戴起來,萬一來不及了呢?哎,叫他們上菜,你先墊墊,小孩子家,不禁餓的。」

    她真是一個極好的母親,瑤芳道:「沒事的,等打發走了討厭的人,咱們再消消停停地吃。」

    簡氏道:「也不知道親家吃了沒有。別吃到一半又給拖了來……」

    瑤芳含笑聽著她胡亂操心,心裡估摸著時候,賀敬文差不多也該來了。兩家離得並不很遠,薑長煥的腳程也很快,賀敬文過來也不會很慢。什麼時候,女人梳妝打扮都不會很速度,尤其是要進宮的女人,宮使這會兒還應該在前廳等著。

    她估計得並不差,這邊簡氏才將珠翠五翟冠戴上,手往大紅的紵絲衫的袖子裡伸的時候,賀敬文來了。

    姜長煥跑到賀家,賀家剛剛吃完飯,賀敬文聽說:「貴妃那裡使人宣我母親入宮呢,也不知道有什麼事兒。父親打發我來跟您說一聲,請您去接了二娘回來,我怕宮裡還有事兒叫我們一道進去,將二娘獨個兒閃家裡了。」

    賀敬文一手托著只小紫砂壺,正喝茶解膩,聽了將茶壺往桌上一頓:「豈有此理!我與你同去!」他本就瞧吳貴妃不順眼,先前不跟吳貴妃計較,是懶得與深宮婦人一 般見識。立儲的根子在元和帝,大家的矛頭也對著元和帝,並不找吳貴妃的麻煩。這婦人一旦將手伸出深宮,要破壞規則,那就另當別論了。

    賀敬文衣服都沒換,就跟薑長煥共乘一騎,往薑家去了。到了姜家家門口,宮使還沒走,正在問薑正清:「夫人好了沒有?」

    姜正清夾在老婆與宮使中間,左右為難,搓搓手:「婦道人家,就是麻煩。」

    話間剛落,一個比婦道人家更大的麻煩就來了——賀敬文的聲音遠遠地傳來:「親家,我來接二娘回家了。」

    宮使:……臥槽!

    宮裡的人都知道,薑正清的二兒媳婦已經定了賀敬文的閨女,姜正清的大兒媳婦已經死了,這來的肯定是賀敬文啊!出門遇上禦史——這運氣究竟有多糟糕?

    依著賀敬文的脾氣,是該進門就奔過去揍宮使一頓的——死閹人,狐假虎威,還出來抖威風來了,這樣的「亂命」你都敢傳,真是欠揍!進了門兒,被姜長煬迎著了, 小聲對他說:「多少給聖上留點體面,二娘終是姜家媳婦,您這是來接姑娘遇上的,不是特意來找事兒的。」又讓薑長煥到後面通知簡氏和瑤芳。

    賀敬文才勉強壓著怒氣,跟薑長煬往正堂裡走。人還在屋外就說:「怎麼?有客?」薑長煬對這個沉不住氣的長輩也算服氣了:「正是宮中來人,說貴妃要見我母親呢。」

    賀敬文不會作戲,故意拖長的調子聽起來忒假:「喲~真新鮮吶!頭回聽說!」

    宮使額上的汗以目光可見的速度冒出來,滴落。大太監的權勢,有時候連內閣都要容讓一二的,太監在宮裡,沒少嘲笑外頭的窮酸官兒。然而在外頭,在稍微正常的場合,宦官對上文官,是絕對沒有臉面可言的。

    接不到簡氏,回去要領罰。接了簡氏,不好意思,有賀敬文在,恐怕是接不成了,接了之後這事兒就得鬧大。眼前的情形,哪怕接不到,事情也不會小。在宮裡也是呼風喚雨的大太監,出來也有幾分薄面的中貴人,此時只想哭——來的這是個二愣子呀!講不通道理的。

    果然,賀敬文黑著臉,卷著袖子過來了,宮使急忙躲到了薑正清的身後。賀敬文圍著薑正清繞著圈子指著宮使開罵了:「你是個什麼東西?不做男人了,連人也不做了 嗎?人的道理你懂不懂?什麼樣的妃妾這麼大膽?宣召外命婦,那是中宮、慈宮的事情,容得到她插手麼?爾等阿諛之輩,不問禮法,居然聽之任之,真是可惡!」

    跟個二愣子禦史吵架,那是找不自在。宮使也能忍一句話的嘴也不敢回,躲在薑正清的身後,把著薑正清的雙臂,將他當盾牌使,與賀敬文隔著薑正清躲貓貓。賀敬文 上前,他將薑正清往左掰,賀敬文繞到右邊,他再繼續掰,直到與賀敬文調換了位置,他背對著門口而賀敬文已經站在堂上了。手一松,一道煙跑回宮裡報信去了。

    賀敬文也不追,背後冷笑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對了,他是誰?」

    薑長煬:「……」

    事情最終以薑正清招待賀敬文又啃了兩隻螃蟹,由薑長煥親自將岳父、老婆一齊送回賀家而告終。賀敬文是與薑長煥共騎來的,薑長煬把自己的馬借給了他。瑤芳依舊 是乘車,登車坐穩,心底生出一絲不舍來。將簾子挑開一條縫兒,恰看到薑長煥腰背挺直的身影,依舊略有一點少年的勁瘦單薄,卻沒來由讓人心尖一顫。

    心動來得,總是不打招呼。

    有人會因回眸一笑失魂,有人因英雄救美而得芳心,瑤芳卻覺得,兩世為人,只有這個少年一句「你能幹,就去幹」打動了她。一切都是天意,從閻王手裡搶過來這個人,那就是她的了,得陪她一輩子!

    放下簾子,瑤芳笑了。

    ————————————————————————————————

    到了賀家,薑長煥看著瑤芳下了車,輕聲說:「我還得回去,宮裡總要有個交待。」

    賀敬文道:「交待什麼?他們要給你個交待才是!」口氣裡頗有一點恨鐵不成鋼的味道,「他們怎麼能這麼待你們?哪家婢妾可以這般囂張了?妾行妻事,這是要反了天了!」

    姜長煥情知吳貴妃大約是要道歉的,未必就是壞心,還是唯唯。瑤芳輕輕推他一把,才對賀敬文道:「那他總得跟娘娘說一聲吧?」

    賀敬文正色道:「這倒是了。你記著了,不要自己先彎了腰!有點骨氣!人有正氣,百邪不侵。」

    薑長煥為他這股傻正直折服了,因為相信這位岳父心裡,就是這麼想的,哪怕遇到報復,他也不會後悔。恭恭敬敬地站好了:「是。」

    瑤芳道:「得了,本要好好吃酒的,又被打擾了。忙了一天,都怪累的,早去早回,明天大郎還為你請假呢。」

    姜長煥低低應了一聲:「哎~」

    賀敬文道:「你停一下,回去捎個話兒給你母親,她是受委屈的人,不喊冤麼?」

    薑長煥忙說:「眼下這麼亂的事兒,我母親又是個天真的人,別叫她婦道人家擔驚受怕的人。我回去與父兄商議,叫她過兩天清淨日子為好。」

    賀敬文道:「那也還罷了。」說完,袖著手進去了。

    瑤芳對薑長煥道:「你小心。進了宮,怕皇帝正在氣頭上呢。宮使已經回宮,早就知道了,別叫他截了你,不得見娘娘。見完了娘娘你就回家,撐過了今天就好了。」

    一樣是叮囑,薑長煥總覺得今天這幾句,與往日大是不同。言語一樣的輕柔,提醒一樣的周全,要說不同,就是感覺,像罐蜜糖似的將人給泡得整個都酥了。薑長煥整個人都輕飄飄的了:「嗯嗯。」

    「騎馬小心些。」

    「嗯嗯。」

    「去吧。」

    「嗯嗯。」

    光知道點頭的傻樣兒,瑤芳輕輕一跺腳,咬著下唇奔了進去,留薑長煥傻站了好一陣兒,才想起來自己還有事兒沒做。

    什麼事呢?

    哦!進宮,找娘娘!

    薑長煥厚著臉皮,頂著四下僕役詭異的目光,扳鞍上馬,往宮城裡跑。瑤芳所料不差,元和帝已經知道了消息,正在生氣:「你怎麼遇到賀敬文了?!咹?!」吳貴妃也有些心驚:「怎麼會這麼巧?」

    先被禦史罵,又被皇帝和妃子審的太監已然哭了:「老奴也不知道怎麼那麼寸吶!才到那裡,夫人正換衣裳呢,禦史就來了,說接他閨女回家。老奴這才想起來,二郎的媳婦兒,就是賀禦史的閨女啊!」

    想起來了!

    元和帝原本是一眼看中了瑤芳的,為此還鬱悶了好久。一眼而已,還沒到非她不可,死活也要弄到手的地步。心頭那點膈應,隨著薑長煥「辦事用心」也消散了不少, 漸將此事壓到心底。不想今天又被提及,真是新仇舊恨!元和帝隔空罵起了賀敬文:「沒事找事!就他有閨女麼?有閨女非要嫁給二郎!王八蛋!多少貪官污吏不去 管,那麼多違法亂紀的事情不去參,就盯上我了是吧?!」

    對不起,你有個天仙般的閨女也拯救不了皇帝的脾氣了,除非你閨女真的成仙了。

    元和帝足罵了一刻鐘,才停下來喘口氣。吳貴妃也是生氣,忍不住道:「聖上,咱們就這麼白受氣了,我什麼時候受過這樣的氣啊?要是連一個禦史都弄不下來,咱們兒子……還有什麼指望啊?」

    太監跟著哭:「他還罵老奴來著,說您是‘亂命’!」

    亂命二字讓元和帝徹底冷靜了下來,怒道:「都別哭了!你們還有理了?!」

    吳貴妃能有這麼多年的聖寵,絕不只因為她傻,元和帝生氣了,她立時收聲,委委屈抽著鼻子,一個字也不多說。元和帝大約也覺得賀敬文很麻煩,想收拾他,又沒理由,想將他調任,一時又尋不著個好去處——畢竟是忠臣。氣悶地甩袖走了:「宣薑正清來見!」

    他沒找薑長煥,直接叫了薑長煥他爹,希望將這件事情內部解決了。

    與此同時,薑長煥已經熟門熟路地到了宮門口,核了腰牌,求見葉皇后了。

    宮裡一場鬧劇,葉皇后已經知悉,正百無聊賴,問宮女小樓:「嫂子是這麼講的?」

    小樓道:「是。國公也相中了二郎的哥哥,只是夫人還有疑慮,怕他用情太深,反而耽誤了咱們家姐兒。」

    葉皇后道:「二郎的哥哥是有前程,然則京中有前程的少年也只他一個,單為這個,就要孩子冒險,也不值得。且看二郎的哥哥是個什麼意思吧。那也該是個有主見的人,倒不怕有人搶先,他的主意,旁人搶不走。」

    小樓笑道:「還是娘娘聖明。」

    葉皇后笑著搖頭:「外面是誰?」

    外面小宦官道:「是二郎求見。」

    葉皇后道:「他也忒仔細了。」命傳進來。

    薑長煥一進來,就一臉委屈相兒,可憐巴巴叫了一聲:「娘娘。」

    葉皇后好氣又好笑:「過來,我看看,你臉上的傷怎麼樣了?」

    薑長煥一顆大頭湊了過來:「御醫看了,破不了相,我還留著臉娶媳婦兒呢。是有另一件事兒。」一五一十將吳貴妃那裡要簡氏入宮的事兒說了。

    前頭爭立儲爭得那般厲害,沒見葉皇后生氣,這一回卻將她冒犯了:「呸!她好大的臉面!賀敬文要參,就隨他參,出不了事兒!這不是亂命是什麼?」

    薑長煥道:「娘娘又生氣了,生氣不好。我本來不想來跟您說的,二娘說,您才是主母,婢妾有了錯兒,可得跟您說,您處置。」

    葉皇后伸出一根指頭,戳著他的腦門兒:「還沒娶過門兒,就知道疼媳婦兒啦?我更喜歡她呢,不用你來誇。」

    薑長煥趁勢跪到她腳下,趴在膝蓋上仰頭望:「還有一件事兒呢。」

    葉皇后指尖輕觸他的面頰,仔細看著,傷果不深,問道:「什麼事兒。」

    「這不是我誇媳婦兒,真是她說的。您小心有小心作祟,諂您于巫蠱。」

    「嗯?」

    「不能爭長,只好爭嫡了。」

    響鼓不用重槌,葉皇后眯起了眼睛:「我想過世上有蠢人要辦蠢事,萬沒想到會蠢成這樣!可是啊,聰明人的心思好猜,蠢人的心思反而難猜,難得你媳婦能看明白。這起賊子,心倒大!回去跟你媳婦說,她是好孩子,我都知道了。」

    薑長煥猶不放心:「只有千日做賊的,沒有千日防賊的,娘娘……」

    葉皇后拍拍他的狗頭:「行啦,我怎麼會只在自己身邊打籬笆?」

    薑長煥長出一口氣:「那就好。」

    ————————————————————————————————

    第二天,不出意外,賀敬文上本狂噴吳貴妃!捎帶著把元和帝也噴成了昏君。奸妃昏君,不敬皇后,無緣無故拉了外命婦進宮,那是不把朝臣放在眼裡。活活給吳貴妃扣了頂「僭越」的大帽子,要求元和帝嚴懲她。又諫元和帝,不能這麼違背禮法,將妾捧得太高。

    一口一個妾,把吳貴妃恨得牙癢。哪怕她真的是個妾,也不想被人說啊!不然為什麼外頭給妾的雅稱是「如夫人」呢?都想跟妻沾個邊兒。

    元和帝也是好肚度,居然忍下了,青著臉安撫了賀敬文幾句:「卿真直臣也。」

    賀敬文即不好忽悠了,必要元和帝說明白了,這事兒要怎麼辦。元和帝只得說:「我已申斥了她。」根本沒辦法說,吳貴妃是要為兒子表達歉意的,說出來,那更得炸。

    第一萬次後悔讓賀敬文來做禦史。

    賀敬文也沒辦法插手後宮的事兒,元和帝就是輕輕放下了,他也沒辦法,只好偃旗息鼓。然而他又給許多同僚提供了靈感,禦史們玩起了「大家來找茬」。經過一、二日的發酵,已經有許多人知道薑長煥「受傷」的事情了。

    容二老爺當仁不讓,出來挺他親家,順便給皇帝插刀:「陛下,近聞皇二子年紀雖幼,卻性情暴戾,毀傷人面,未嘗不是因為有這麼一個驕橫無禮的母親。請陛下為二位皇子早擇良師,開閣讀書。」通常情況下,開閣讀書就是要確定身份的,至少是封王。

    元和帝又被將了一軍,面色由青而黑。

    容二老爺一開頭,內閣也跟著起哄,請他早點封王、擇師。

    元和帝心煩意亂:「皇子擇師,非同小可,押後再議。都散了吧。」豈料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見不著人,妨礙不了大臣們遞摺子。元和帝摔了兩撂請封皇子的摺子,往吳貴妃宮裡與她一道罵這些多管閒事的大臣。

    罵到一半兒,吳貴妃又哭了起來:「您光在我這兒罵有什麼用啊?您不知道,姓王的小賤人有多囂張!太后越發給她撐起腰來了!還誇她兒子懂事兒呢!太后娘娘心裡就只有一個孫子了。」

    元和帝道:「竟有此事?」

    話音未落,又有韓太后來請,道是與他有事相商。元和帝還不能不去。好在這回韓太后跟前沒有葉皇后,也沒有王才人,但是太后本人也十分煩人,也是說:「你到底是怎麼想的?老二這麼暴戾的脾氣,連二郎都傷了,二郎,多好的孩子呀!」

    一個是寵妾心頭好,一個是親媽甩不了,偏兩個都是擺明瞭車馬來告狀,元和帝夾在中間,左右為難。索性眼不見心不煩,覺得有個體貼又不插手攪局的老婆,真是太難得了!竟是朝上為次子爭利,下朝卻往老婆房裡鑽,也是奇跡。

    吳貴妃能見到元和帝的時間越來越少,兒子又沒得立為太子,越發焦急起來。命人四下打探,元和帝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她的焦急,被許多人看在眼裡,王才人心中稱意,更有許多人,想要借此生事。

    內裡便有禦馬監的李太監。

    都說宮鬥、宅鬥、官場爭鬥,卻不知道,太監之間也要爭名奪利的,個個都想做個監上監。禦馬監已經是不錯了,在他之上,默認還有司禮監,李太監想進司禮監。然 而司禮監的掌印太監,乃是元和帝的心腹大太監,一張長方臉平平整整,像被人拿平底鍋拍過了一樣,江湖人稱——板子。性情也像一隻板子,只聽元和帝一個人 的,下手極狠,誰要跟他爭做監上監,打死沒商量。

    眼看板子越活越精神,再做個二、三十年沒問題,李太監坐不住了。大臣有投機的,太監,也有啊!

    李太監便尋上了吳貴妃,給他出了一個主意:「想要皇子做太子,又不是只有一條路可走。長子算什麼?長之上,還有一個嫡呢,只要您正位中宮……」

    吳貴妃道:「娘娘名門之後,也沒什麼大錯兒,要是這麼好廢,我還用等到今天?聖上還用與朝臣這般周旋?」

    李太監嘿嘿一笑:「那是您沒摸著門兒。」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7 02:33 PM

第98章 都準備好了

    都說吳貴妃有胸沒腦,性情還不大好,老天瞎了眼,才叫元和帝鬼摸了頭看上了她。也有人說元和帝在政事上頭頗英明,回到後宮就眼瞎。其實這兩個人,雖然有各種各樣不討人喜歡的缺點,卻真不是外面傳說的那樣無知霸道,什麼都不管不顧的。

    至少,在元和帝的心裡,葉皇后做一個皇后,是挺夠格的,他還是很期待葉皇后能生一個兒子的。要不是直到現在葉皇后那裡還沒個動靜,大臣們又逼得急,他也未必 會這麼快下定決定立了次子。而在吳貴妃看來,她要寵冠六宮就可以了,在這年頭想要廢後,是相當不容易的,她就這麼熬日子,呃,也不算是「熬」。以此看來, 這二位離昏君奸妃,還是有著不太近的距離的。做事還勉強在底線上徘徊。

    但是,凡事就怕「但是」二字。

    但是他們身邊的人,就未必像他們這樣「理智」了。

    比如李太監。

    前面說了,太監之間的競爭也是激烈得一比。就像所有的讀書人都想連中三元、宣麻拜相一樣,太監們的最終理想也是想做最大只的那個太監!為此,許多人不惜奮終 身。太監們由於長期處於禁宮之中,接觸到不少聰明人,見識了許多名利場的傾軋,自己也投身其中,對許多陰謀陽謀也耳濡目染知道得不少,有不少太監,為人處 事的精明勁兒……至少是比賀禦史強很多的。

    然而遺憾的是,太監裡讀書識字的極少,縱然識字,水準也不太高。殘疾的身體、無趣的生活、鄙視的眼光太容易扭曲他們的心理,讓許多太監的底線低得令人髮指,他們常常做出一些正常人不會去做的事情。

    比如,攛掇著吳貴妃謀劃廢後。謝承澤為保命,也只是想幫著幹掉王才人母子,推吳貴妃母子而已。李太監就想虛晃一槍,把皇后拉下來,將吳貴妃頂上。元和帝都沒想,吳貴妃都不敢想的事兒,偏他還說得極有道理的樣子。

    吳貴妃並不敢應承,並不先問計,而是反復地說:「這樣怎麼行?」

    李太監犯忌諱的話已經說出來了,再沒有咽回去的道理,且吳貴妃也不是什麼無依無靠的小宮女,能被他隨便欺負、乃至於滅口的。李太監只得遊說吳貴妃接受他的意 見——他並不以為吳貴妃能為他保密。好在說服吳貴妃並不很難,李太監缺涵養沒道德,對吳貴妃這樣沒文化又有野心的宮妃還是有辦法的。

    「實 話跟您說了吧,聖上未必扛得住閣老們吶!這都多長時間了?只有一個半腳踏進棺材的謝承澤,旁的人都想立王才人的兒子。您是不知道,這皇子都是聖上的兒子不 假,可他們外頭人有一句話——天子無私事吶!後宮的事兒,前朝管不著,聖上寵愛您,那是聖上說了算了。可前頭的事兒,您也插不進手,立誰做太子,又豈是聖 上一人能決定的?還有禮法在呢!這都多久了?立成了麼?」

    吳貴妃一向是相信元和帝的,是元和帝給了她現在優渥的生活,縱容著她在宮裡作威作福。在此之前,她還是很相信元和帝會將她兒子拱上太子之位的,但是被李太監一說,又有些猶豫了。

    李太監見狀,再添一把火:「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您為自己想,難道還不為皇子想想麼?」說著,躬身上前,小聲再恐嚇吳貴妃,「聖上要有個萬一,群臣必拱立長 子。娘娘蒙寵多年,仇人遍宮闈,性命握在別人手裡。退一萬步,到時候就算您的命保住了,叫王才人做了太后,您跟兒子去封國?一輩子再也進不來這宮裡?」

    吳貴妃一個哆嗦:「憑什麼呀?!」

    「就憑您生的不是太子。」

    咬著指頭,吳貴妃眉頭皺出一股狠戾的氣息,問道:「要怎麼做?娘娘中宮坐得穩。國公又新立大功。」

    李太監心頭一松,說服一個傻妃子,比收服個小徒弟還容易。人有所求,就會被別人所掌控,天下沒有不向著利的人,李太監得意地想,把住了脈門,就沒有不成的事兒。

    李太監諛笑著湊上了前去:「娘娘該多些書的,豈不知這世上再厲害的皇后,也扛不住巫蠱二字?」

    吳貴妃倒抽一口冷氣,一臉的氣憤驚惶:「她在咒我兒?」

    「噗——」李太監想噴她一臉血,「她要真幹了,老奴還用在這兒跟您說這個麼?早去告發了!咱們得做得跟她弄了魘鎮之術一樣。」

    吳貴妃放心了:「哦,那要怎麼做?皇后宮裡,鐵桶一般,哪是隨便能埋得了東西的?」

    李太監蓄謀已久,說計畫來也是一套一套的:「那就將她引到宮外唄。」

    吳貴妃想反悔,李太監覺得她傻,她還覺得李太監笨了:「娘娘豈是說出宮就出宮的?我進宮十幾年了,從來沒回過娘家,娘娘比我略強些,除了親蠶等事,統共出去 過三回,」蔑視的眼光將這個弓腰駝背的太監從頭鄙視到腳,「你能將她調到宮外?就是聖上開口了,她還不一定會出去呢。」

    李太監道:「要是有個由頭呢?」

    「怎麼說?」

    「譬如往老君觀祈福,」選老君觀也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元和帝通道,這也是一種扯虎皮做大旗,「近來宮中多事,也是該清淨清淨的。」

    吳貴妃抬起腳來,將這太監踹了個趔趄:「呸!你少在這裡坑我!宮裡有什麼事能動得動這許多人出去?」

    李太監挨了一腳,也不惱,還是笑臉迎人:「比如鬧鬼?宮裡陰氣重吶!您放心,我佈置,只要到時候您跟聖上提一提。便是中宮那裡不肯,老奴與慈宮那裡的首領太監還相熟呢。」

    吳貴妃聽到「慈宮」登時柳眉倒豎:「她?你與她有干係?」

    李太監的笑快掛不住了,您老哪只耳朵聽到我是太后的人吶?「沒有!是慈甯宮當差的太監吶!跟我一年進的宮。」

    吳貴妃笑了:「同年吶?」

    李太監突然想反水了。

    無論如何,這兩個人便將事情給定了下來。李太監自去佈置不提,宮中很快就傳出一些靈異的事件。什麼井裡有嗚咽聲啦,什麼牆上有人影啦……之類的。韓太后和葉皇后不得不下了嚴令,不許胡亂散播謠言、擾亂人心,又嚴令守好宮禁,不許隨意走動。

    往宮外傳消息的人幾乎絕跡了,宮裡卻越發人心惶惶了起來。

    ————————————————————————————————

    宮中的消息,瞞得了許多外臣,卻獨不好瞞侍衛人等,這裡面,就包括了錦衣衛。再嚴令不許傳播消息,人臉上的表情是騙不得人的,無論是禁軍還是錦衣衛,都猜宮裡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兒。

    薑長煬在後軍都督府,駐京城,漸漸有了那麼一點消息來源,聽到消息便覺得不對,回來跟弟弟商議——雖然是個熊孩子,畢竟比父母還要靠譜一點——主要是提醒他:「縱然臉上的傷好了,銷了假,也離那裡遠些,我看有事。」

    薑長煥手裡拿著個蘋果,一上一下地拋著,聽了這話,手一抬,哢嚓咬了一口。他哥看他兩頰鼓跟只松鼠似的嚼嚼嚼,開始卷袖子。薑長煥拼命往嘴裡塞蘋果,他的心裡還是很緊張的,總覺得媳婦兒的猜測可能要兌現了。鬧鬼——做法——魘鎮,多好猜的流程啊!

    一抻脖子,把最後一口蘋果咽了下去,薑長煥站起來擦手:「我得進宮一趟。」

    合著我剛才說的你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啊?薑長煬怒了:「你給我站住!」

    薑長煥誠懇地道:「哥,你不知道,這事兒可大可小。」

    他哥根本不相信這個熊孩子的判斷,薑長煥理直氣壯地抬出老婆來:「二娘說的,怕吳貴妃狗急跳牆。」

    「呵呵,我才不信二娘會說這麼粗魯的話!」

    「反正就是這麼個意思吧,就是她說的,不好廢長立幼,那就立嫡咯,吳貴妃要做了皇后……」

    「md!」薑長煬跳了起來,「還真敢想。不對不對,吳貴妃驕橫無禮是真,卻還是個正常人吶!」時至今日,倫理綱常深入人心,輕易做不出這等事情來。

    薑長煥努力猜測道:「有人攛掇的吧?哪裡沒有投機客?」

    這個理說服了薑長煬,這哥兒倆,也都不是正常人,很容易就接受了這種設定。薑長煬道:「那你進宮,跟娘娘說清楚了,我看宮裡那幾個娘們兒,沒一個好東西。萬一娘娘倒了,她受罪不講,大家都要憋氣。」

    薑長煥道:「我這就進宮去。」

    他進宮先不去見葉皇后,先求見元和帝,彙報自己臉上的傷好了,準備銷假上班,對之前給元和帝造成的麻煩表示了歉意。「也不知道為什麼這麼巧,就叫岳父給遇上 了,岳父那個人就是愛較真兒。您大人有大量,甭跟他一般見識啦。臣這就回去辦差,一定把差事辦得漂漂亮亮的。」

    元和帝要是真的記恨他了,就不會讓他進來了,盯著他看了半晌,也覺得自己最近太衰!賀敬文一蹦躂,他又想起來賀敬文他閨女了,再見這侄子,心情又微妙了起來。薑長煥又一臉誠懇的樣子,讓他也氣不起來,只好恨恨地說:「他管的多少閒事!」

    薑長煥道:「他家裡人省心……」所以有閑功夫管閒事兒。

    元和帝:「……」朕更覺得糟心了,你還是走吧。有心讓薑長煥去見一見吳貴妃。

    薑長煥也是機警,說要去見葉皇后:「好久沒見娘娘了,怪想的。」

    元和帝道:「你倒是有良心。」

    薑長煥臉皮十分不薄:「那是,我總想著您呢。再說了,娘娘好歹養了我好幾年呢,您這宮裡,旁人都有兒子,還不興我去給娘娘點子安慰?」

    這膽兒也夠肥的,他在宮裡也就這麼個形象,懂道理,又有點無畏。元和帝近來與葉皇后關係又升溫了一些,也有點感歎:「原以為……」讓養到中宮面前好博個好彩頭的,誰知道養了好幾年,也沒引出個兒子來。擺手讓他走了。

    薑長煥一氣跑到葉皇后跟前,小臉蛋兒跑得白裡透紅,葉皇后笑道:「這般著急,後頭有狼攆著你?」

    姜長煥在葉皇后面前乖得很,說出來的話卻不是很乖:「沒狼攆我,我怕有狼要吃您。」

    「哦?」

    「聽我哥哥說,宮人宦官,面有憂氣,人人都像驚弓之鳥,可又沒有什麼大事兒傳出,是不是鬧鬼了啊?」

    葉皇后笑道:「越來越聰明了呢。」

    薑長煥急得要死:「我聰明有什麼用啊?您有準備了麼?」

    葉皇后道:「要怎麼準備呢?」

    薑長煥:「……」對不起,好像也不知道要準備什麼,「要是臣,自然是……可是您……」他是男的,能活動的餘地就很大,葉皇后是婦人,雖然皇后比妃嬪要自由些,究竟是束手束腳,只能被動防禦。吳貴妃那裡,有元和帝罩著,想動手,著實不易。

    葉皇后笑道:「好了,不逗你了,吳妃那個人,我是知道的,腦子不大、膽子不小,要做這種事情,必不是她一個人能做得出來的。聖上有些事情上是不大厚道,卻不至於在這個時候生出這種事端來。一定是有小人從中挑撥,究竟是誰,我心裡已經有數兒了。」

    薑長煥苦想一陣兒,試探地問:「是想投機鑽營的太監宮女?」

    葉皇后贊許地道:「你長大了呀。」

    薑長煥道:「既然知道了,何不將人問治呢?養虎為患,不是娘娘會做的事兒。」

    葉皇后道:「禦馬監的人,輕易能動?」

    薑長煥啞然。禦馬監的大太監,也是諸監裡位高權重的人了,而且……禦馬監掌兵,還是禁兵!薑長煥頸後一寒:「這等小人,居此要職,令人夜不成寐!要是他的人趁機誣陷,還真是防不勝防。」

    葉皇后道:「我這裡,已經差不多佈置好了,你不用擔心,安心當你的差去吧。」

    薑長煥扯出一抹苦笑:「臣明白。」

    葉皇后伸手,摩摩他的頭:「你是好孩子。」索性對他說了一些宮中的近況——

    韓太后便說,一定是因為東宮沒了主人,壓不住邪氣,想進逼兒子,叫他立儲。葉皇后樂得有韓太后在前面頂著,並不插手這件事情,一意將養身體。太后與貴妃鬧騰,倒是皇后得益,元和帝也樂得往她這裡走動。

    葉皇后事先倒不知道李太監佈置得很多,只猜會有人投機鑽營而已。經薑工煥一提醒,越發注意,察覺出了李太監的馬腳。葉皇后已經將計就計,暗示自己宮中能管事 兒的大太監等借宮中靈異這事,故意路過驚惶的宦官宮女,「被撞倒」,出宮到私宅養傷去了。卻又向元和帝借人,叫板子兄暫兼一下自己宮的一些事務——反正, 元和帝近來常到中宮,板兄緊跟著元和帝,十分方便。借用的時間又不長,等人好了,他還專職跟著皇帝去。

    薑長煥道:「他可靠麼?」

    葉皇后收回了手,攏在袖子裡:「這宮裡,沒有一個地位受到威脅的司禮掌印太監更可靠的人了。宮外麼,你聽話,這事兒干係太大,一著不慎,脫身極難,你不要插手,不要折進去。」

    姜長煥一步三回頭地走了,小樓一直裝不存在,看他走遠了才說:「二郎真是有良心的好人,不枉娘娘教養他一場。怎麼就到北鎮撫司去了呢?」

    葉皇后笑問:「北鎮撫司又怎麼了?」

    小樓道:「我們私下也說,還是二郎的哥哥有煞氣,殺伐決斷,到北鎮撫司能鎮得住。二郎這般可愛,該到五軍都督府謀一職,有國公爺照應,又有他哥哥的關係,舒舒服服的,輕裘肥馬過鬧市。」

    葉皇后大笑:「你們都不如聖上看得明白,他呀,適合北鎮撫司。」

    小樓滿眼不解,葉皇后道:「他哥哥,不適合再到錦衣衛啦。好了,咱們也該收拾收拾,等著去老君觀了。」

    李太監搞陰謀搞到這麼個份兒上,前有瑤芳先知先覺,後有葉皇后應對得宜,中間還有一個串連的薑長煥。合該「出師未捷身先死」,他自己卻還不知道,將事情佈置得差不多了,才暗示吳貴妃:可以了,請元和帝帶大家去老君觀去去晦氣吧。

    吳貴妃正在憋屈著,外面賀敬文孜孜不倦地找她的麻煩,容二又不停地補刀。元和帝只好做樣子給賀敬文看,給了她小小的懲戒,懲戒雖小,傷臉。容二的補刀,更是 戳她的心窩子,要斷她活路。一想到王才人那張狐媚的臉,以後要頂著太后的九鳳冠,自己得給她行禮,半夜睡覺都能被驚醒。

    吳貴妃已 經好幾天沒能睡個好覺了,通常這個時候,元和帝都是在她身邊的,有元和帝在,她安心,元和帝也會安撫她。現在倒好,元和帝跑葉皇后那兒去了,沒人安慰她。 吳貴妃焦躁得厲害,對葉皇后的不滿也加劇了,對於李太監的計畫,抵觸的心理都被磨沒了。現在對於扳倒「情敵」,她積極得狠!

    接了 信兒,就跑去見元和帝。元和帝這才想起來,最近似乎是冷落了吳貴妃。到底是放到心上的人,雖然覺得愛妾與親媽都有點煩,元和帝對吳貴妃還是有情意在的。聽 到吳貴妃哭訴:「最近宮裡傳得沸沸揚揚的,人心不安,我被他們吵得好幾年沒睡好啦,咱們去老君觀燒個香吧。最近不知怎麼的,諸事不順,慈宮那裡也是、中宮 那裡也是,都有人傷關嚇著了。」

    元和帝正覺得晦氣呢,一拍即合。韓太后身邊有李太監的好友,也被攛掇了起來。葉皇后心中有數,也不反對。因此一事,宮中陰霾一掃而盡——這樣放風的機會太難得。

    對外卻要宣稱,韓太后夢到了先帝,大家一起去給先帝祈福。夢到先帝不去祭陵,不進太廟,偏要去道觀,這是什麼情況?禦史台又炸了一回。無奈元和帝決心已定,立儲被你們轄制了,難道上香也要歸你們管嗎?硬是要去。

    禦史台鬧了一回,也熄了火——曉得這個皇帝不能逼得太緊。

    ————————————————————————————————

    提前三天,老君觀就接到了宮裡的通知,灑掃殿閣,清理閒雜人等。又在宮使的指導下從山腳到正殿,佈置安排。上至觀主,下到火工道人、廚房雇來擇菜的大媽,人人漿洗了新衣,香湯沐浴,就等著元和帝一行人駕臨。

    元和帝暫時沒來,甚至清場的錦衣衛還沒到,觀主就先迎來了他的師妹。

    觀主:=囗=!「你怎麼來了?錦衣衛過一陣兒就到了呀!要是見著了生人,你……仔細北鎮撫司抓人吶!哦!你要趁機看小女婿吶?你們兩家不是世交麼?還定了親,在京裡愛怎麼看怎麼看,跑出來做甚?」

    瑤芳道:「想師傅了,我來陪著,萬一……也好有個遮掩不是?」

    這倒也合情合理,觀主也擔心這種欺騙世人的事情被發現。元和帝的脾氣,可不大好。到時候滿山遍野的警戒,萬一搜到了張真人,可就壞大了!他又不敢放這麼大年紀的師傅出去,生怕他老人家死在了外頭,那觀主就得一輩子良心不安。

    瑤芳麻利地帶著倆丫環住進了後山小院兒裡,當天下午,北鎮撫司就來人了。觀主嚇了好大一跳:「我們觀裡沒有違法的事兒!還要接駕呢!」千萬別遞駕帖來。

    薑長煥翻了個白眼:「師兄。」

    「哢!誰是你師兄啊?」

    「二娘在不在?」

    「……」這師兄沒法兒當了!「你來找媳婦兒?帶這麼多人來做甚?!」

    當然是不放心啦!葉皇后說得再輕鬆,再說準備周全,薑長煥也得擔心這位如師又像是母親的長輩。瑤芳更不用說,也是擔心得不得了。兩人一合計,還是過來吧。老君觀算瑤芳的地盤兒了,何況還有個老神仙,緊盯著葉皇后的臥房,誰進去做壞事,順著線提溜出來。

    薑長煥又是北鎮撫司的,又是「自家人」,一旦出了「醜聞」,他正好能領這個調查的差使。哪怕因為年紀小,不能做主辦人,也能插進一隻手,好歹能出一分力。

    口袋已經張開了,就等傻鳥撞網了。

作者: sing9146    時間: 2015-10-17 02:34 PM

第99章 坦白與收網

    老君觀身後的山上,張真人的居所,瑤芳帶著兩個丫頭加一個何媽媽,往到了東廂房裡。張真人那裡,原本只有一個聾啞道人照顧起居,瑤芳帶人來了,連聾啞道人都被觀主給招了回去。瑤芳就兼職照顧起了張真人的起居。

    張真人平素也不出去走動,瑤芳覺得他可憐。就瑤芳的經驗來說,長久困在一個地方,能把人逼瘋。張真人安之若素,笑道:「一輩子忙忙碌碌,終於能清閒下來了,也是不錯的。」

    瑤芳心裡難過:清閒和做囚徒並不是一回事。

    當著張真人的面兒,卻一個字也不能說,只好默默將他的生活照顧好。有心讓他出來走走,又怕京城地界兒認識他的人多。再遠的地方,也不敢攛掇著這麼大年紀的人去遊玩。

    張真人倒看得開:「苦著臉做什麼?老而不死謂之賊,不要為老賊我掛念啦。」

    瑤芳短促地笑了一聲,張真人道:「好了好了,操心得太多了。從來巧人是拙人奴,得了好處的,還不知道誰是真正的恩人呢。往後只管過好自己的日子,也就是了。」

    瑤芳道:「那又算是什麼恩典呢?有些人,不過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讓自己良心過得去。若有人因此而受益,也不須以恩人自居。都是自己願意的,哪有那麼多的悲情?心心念念,都是別人欠了自己的。有那功夫,不如想想,自己從別人那裡又得了些什麼。」

    張真人連連鼓掌,放下手來,說:「今天吃紅燒肉,好不好?」

    「……」

    然而自此之後,張真人也藤冠葛衣在後山略走兩步,給瑤芳指點一下山上山下的路徑:「有要緊的貴人過來的時候,這些地方都是要有人把守的。不過啊,前頭有一條 小路,他們不知道。」又說了好些個趣事,內裡有許多都是先前元和帝過來時發生過的事情,也有葉皇后十年數年前為夭折的愛女祈福的事。大半是錦衣衛如何佈防 一類。又有一些小宦官之類躲懶、從來沒出過宮的小宮女躲差使看熱鬧,從何處偷溜。

    瑤芳心頭一動:「圍堵鬆動了?狗洞?」

    張真人道:「是啊是啊,道人家裡的狗子,活得滋潤哩。」

    瑤芳微微一笑,道家不食牛肉、狗肉,養的狗自然不是用來吃的,沒了後顧之憂,確實活得滋潤。心裡暗記下了那個狗洞,估摸著若是有什麼亂人進出,這就是個賊 路。她心裡也有數,這位老神仙可能又知道什麼天機,這是在指點她呢。這個時候才知道,自己原本織的網,還不夠密。

    等觀主一臉便秘地把薑長煥帶了來,張真人開導徒弟,瑤芳就跟薑長煥在一邊說話,悄悄將張真人說的轉述給了薑長煥。

    薑長煥微有詫異:「老神仙倒像是什麼都知道似的。」

    瑤芳有心事,胡亂點頭:「是呢,他知道的可多呢,他願意說,咱就聽著。不願意說,也別多問。」

    薑長煥往她臉上一瞧:「你有心事?」

    瑤芳一頓。

    她確實有心事,他們現在摻和的這事兒,跟賀敬文在外頭參人不一樣,賀敬文那個在明面兒上的,爭名聲,等閒沒有性命之危,還要被仕林誇獎。她和薑長煥做的這件 事情,是參與了陰私之事,承擔最大的危險的,還是薑長煥。道理也簡單:她是女人,出了事兒,追究起來,人們通常會想到的都是男人。

    葉皇后于姜長煥有恩,如果他知道葉皇后有危險,必然不會袖手旁觀。但這不是瑤芳能夠安心推薑長煥上前線的理由——在他並不清楚內幕的時候,她得跟薑長煥說清楚了來龍去脈。

    包括,她的來歷。

    這在瑤芳心裡是一件大事,講來龍去脈還算輕鬆的,難的是怎麼對薑長煥說:我上輩子是你家皇帝的小老婆。

    這話能輕鬆講出口麼?

    還是一點一點的擠?現在先說一點自己經歷過了一些事兒,過一陣兒再說上輩子的身份?似乎也不妥。

    她願意相信薑長煥的心,卻又忐忑著,擔心會讓他的心情不好。民間常有的事情,換妻、典妻,富家婢放出來做小戶人家的妻子還是搶手貨。遇到窮、亂的時候,什麼情況都有可能發生。但並不包括現在這種情況!

    瑤芳對著薑長煥關切的臉,喉嚨裡像塞了一團棉花,簡簡單單幾個字,硬是說不出來。舔了舔嘴唇,瑤芳後退了一步,薑長煥有些莫名其妙:「究竟出了什麼事兒?有什麼事是不能講的麼?」

    瑤芳輕聲道:「是不知道怎麼講。」

    薑長煥放心地笑笑,心說,只要不是退婚,還能有什麼不能講的?「到了這個時候,世上還有什麼更為難的事情呢?連眼前這件事情咱們都不怕了,還有什麼更可怕的?放心,即便是聖上,小心眼兒也不會到這個地步的。」他猜瑤芳是擔心即將到來的事情。

    「猜中了,他們賺了,猜不中,娘娘無事,那更好,不是麼?不是事先說好了的,你夢到了張真人,擔心得不得了,就過來住兩天還願?我不放心你獨居在此,也過來相伴。我還帶了家裡長輩給你捎的東西呢。」

    瑤芳籲出一口氣:「不是那個事,我從來不怕這種事情。是有些事,得先跟你說明白了。」

    薑長煥皺皺鼻子,試探地道:「你這口氣,跟在船上那會兒訓我似的,我聽得心裡發毛。上回你一這樣說,我媳婦兒就飛了,現在再說,我可經不起再飛一次了。」

    瑤芳笑了一下:「不是那個,是我的事兒。」

    薑長煥關心地問:「怎麼?有什麼為難的事兒?我獨個兒守在這兒也是可以的。」

    瑤芳搖搖頭:「不是。」定定地盯著薑長煥看了一會兒,終於下定了決心,示意他跟著自己到院子中間來。

    薑長煥緊得兩腳冒汗,只覺得走路都打滑了。兩人在院子中間的磨盤邊兒上站定,瑤芳靠著磨盤,輕聲問道:「你信鬼神麼?」

    薑長煥鬱悶地道:「這裡是老君觀。」

    瑤芳笑得很短促:「是啊,這裡是老君觀,師傅也是真神仙。唉,我被他看破真身了呢。」

    哢吧,薑長煥的下巴掉了:「你不是你爹娘的閨女麼?我看你哥哥也不像是妖怪呀。不不不,你就是妖怪,也是我娘子啊。」

    瑤芳伸手撐住額頭:「不是那個意思。你看過《志怪錄》吧?」

    薑長煥大方地承認了:「嗯。」老婆家的書,他看過很多,在湘州的時候還就喜歡看《志怪錄》跟逍遙生的話本子。

    瑤芳道:「要是,這裡頭忽然有一篇的人物,就活在你身邊呢?」

    薑長煥一口氣報出好幾個篇名來:「可是這些都不像是你啊?」

    「是張先生可憐我,沒將我寫進去呢。讀過羊祜前身是李家子的本子麼?」

    羊祜是誰,薑長煥知道,至於前身來歷的故事就沒讀過,瑤芳便給他簡要說了。薑長煥一臉詭異地問:「那……你是哪家的孩子?聽我說,不管是哪家的,就是過奈何 橋的時候沒喝孟婆湯而已,人已經不是原先的那個人了,多想也沒益處。你要還記得,是緣份,卻也只是一絲緣份。禦史家養你這老大,才是生身父母啊。」

    瑤芳放下手來,臉上帶著一股姜長煥從來不曾看過的氣息,其寂寥有些像葉皇后,滄桑處又有不同:「如果不是別人家的呢?我就是原來的我,不過重新活過一回就是 了。都說世上沒有賣後悔藥的,我大約是吃了老天爺給的後悔藥,叫我從頭再過一回,將後悔的事情都重新掰回來。」

    信息量太大,薑長煥當機了,眨眨眼睛,再眨眨眼睛。

    瑤芳心裡很緊張。這跟給張老先生坦白還不一樣,張老先生那會兒,她才三歲,年齡就是最好的擋箭牌,她要死不承認,家裡長輩顯然是會相信她的。薑長煥則不同, 她的父母家人還是會相信她,但是,她要面對的是薑長煥本人。當時她並不很在乎張先生的觀點,現在,她不能不重視薑長煥的態度。

    手撐著磨盤,過了好一陣兒,姜長煥消化完了,眼睛透出詭異的亮度來:「哦。」

    【=囗=!你哦個什麼鬼啊?】瑤芳心裡掀桌,面上維持著平靜:「嗯?」

    薑長煥居然有點興奮:「所以……娘娘這事兒,是真的會有?你是事先知道的?咱們不會撲個空?」

    「……」我說了這麼多,你只關心這個?瑤芳不知道拿什麼表情面對他才好,只能面無表情地點點頭。

    薑長煥扭扭脖子,收回手:「那……從湘州那裡出來,等等,你要事先知道了,怎麼還會去湘州?嗯,是了,先知道了,也得有辦法避得開才好。在湘州那幾年,你都是提心吊膽著過來的吧?」

    瑤芳愕然,還有點抓狂:「你就只管問這些?」

    薑長煥奇道:「不然呢?」

    瑤芳:……

    薑長煥收了好奇的表情,正色道:「你想得太多了,張真人看破了你的真身?你真身難道不是你自己?他知道又能怎樣啊?還是,你以前做過什麼事兒?」他從來不是一個刻板安份的人,又正在活躍的年紀,聽到這樣的事情,居然沒有被嚇到,反而覺得有趣。

    瑤芳猶豫了一下:「我上輩子活得比現在久。」

    「那也沒什麼,」薑長煥嘀咕一聲,「又是一個天降仙女兒指點著落魄書生考中狀元的話本子。」

    「噗,」再緊也被他給逗笑了,「你說什麼呢?」

    薑長煥道:「你要一直瞞著我,我什麼也就不知道,也是一輩子。可那又有什麼意思?你肯對我講,就不要擔心了好不好?我娘子不是笨蛋,必是看中我是個可以託付的人才坦誠相待的。我好容易等到這一天了,怎麼能將你再氣走了?」

    瑤芳一鼓作氣:「我還沒說完呢。我以前可不是什麼善男信女,小時候死了親娘,後娘進門兒,被弄得家破人亡。後來得人收留,又蒙娘娘提攜愛護。害過我的,一個一個,我全都還了回去。」

    薑長煥扶著瑤芳的肩膀安慰道:「都過去了,」試探著收攏胳膊,將人小心翼翼地攬到懷裡,強調道,「都過去了。現在再有人欺負你,你還這麼幹!我幫你!」

    瑤芳額頭抵著他的肩膀,猝然發現他已經長得那麼高了,可以靠著了。輕聲說:「現在還沒有,有的都被我收拾了。」

    薑長煥也噴笑出聲,收緊了胳膊:「那不挺好?」什麼叫「蒙娘娘提攜愛護」?娘娘身處深宮之中,一輩子踏出宮門的次數有限,一飯之恩,算不得提攜愛護,總要在 禁宮之中,朝夕相處,才有提攜愛護的可能。外命婦也可能得其提攜愛護,一個家破人亡的姑娘能做到那一步,難如登天。再想想元和帝那個德行,老婆到現在也沒 提以前的生活,必定是有些不能提的事情。

    薑長煥有了精准的判斷,他媳婦兒上一回家破人亡,必定沒有現在這麼好運氣。估摸著是被徵發進了宮,考慮到吳貴妃之驕橫,娘娘的愛護提攜就有了依據。至於今生,好好的官小姐,娘娘自然不會硬要她入宮去。

    理順了思路,薑長煥下巴擱到瑤芳頭頂上,含糊地說:「都過去了。」

    瑤芳歎道:「以前的都過去了,現在的呢?」

    「還照以前的辦唄。」不然能怎麼樣啊?老婆連這樣的事情都跟自己說了,對自己就是信任的,她又沒做什麼錯事,也沒害過人,有什麼好計較的呢?

    「不怨我才告訴你?」

    「我先前是你什麼人呢?有什麼臉非得追究別人不把最關切的事情告訴我?」

    瑤芳一震,狠一狠心:「那我要是還有沒說的呢?」

    「那我就等著。」

    「嗯,要是……以前有夫有子呢?」

    薑長煥用力收緊了手臂:「夫麼,你現在也有了啊,子麼,以後也會有呀。我一定是比別人更好,才娶上媳婦兒的。」

    「是,你比他好太多了。」心靜下來,瑤芳也覺出味兒了,姜長煥似乎是猜到了些什麼。但是她今天不能再說更多了,難道要說上輩子弒君?對未婚夫說自己弄死了前夫,怎麼想怎麼不對味兒。

    張真人憋在房裡憋不住了,咳嗽兩聲,踱了出來:「老道活動活動筋骨。」看著兩人慢慢分開,還悠閒自得地並肩而立,一副被打擾到的樣子,張真人十分鬱悶,雙手背在身後,仰頭望天,天可真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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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將話說開,瑤芳終於徹底地放鬆了下來,對搞掉吳貴妃的事情更有幹勁兒了。薑長煥消化這許多資訊,費了不少功夫,效率倒沒見長,他更多的精力放到如何隔離老婆和元和帝這件事情上來了。元和帝不用講,掌國日久,乾綱獨斷,立儲都想壞禮法的人一個人,不能掉以輕心。

    從瑤芳的口氣裡可以聽出,元和帝並不討女人喜歡,瑤芳的口氣甚至是厭惡的。大概元和帝上輩子沒幹什麼好事兒,從宮中幾年的觀察中也可以得出同樣的結論。伺候這樣一個人,何等的戰戰兢兢,比上戰場也輕鬆不到哪裡去。

    薑長煥陷入了沉思。

    瑤芳卻全身心投入到了整件事情中,再一次跟張真人確認了一些小徑,又與觀主進行了一番密談。觀主打理道觀,還在道籙司領職,做事情也是有條有理。經瑤芳提醒,決定去堵狗洞。

    此時已經過去兩日了,第二天聖駕就要過來了。

    瑤芳道:「不急,你現在急急忙忙的,叫人看著了不好——說你沒有早做準備。不如到半夜裡,叫幾個火工道人擔兩擔磚,漏夜將狗洞堵上了。人不知鬼不覺的,就當沒這回事兒。還有旁的疏漏的地方,都悄悄地做。」

    她是有意挑選這個時候的,不管是誰,想要陷害葉皇后,都得事先踩點兒。等他們踩完了點兒,一切都準備好了,才發現洞被堵了,到時候,嘿嘿。她相信葉皇后治下 有方,除非故意疏忽,身邊的人很難被滲透,攜帶的包袱也很難被人夾雜進私貨進來。聖駕到日,戒備森嚴,哪怕是錦衣衛、禦馬監,想要神不知鬼不覺的在大庭廣 眾之下夾帶進來東西,也是不可能的。除非吳貴妃親自將東西帶了來,沒人搜撿她的包袱。元和帝又會時常到她那裡去,萬一被元和帝撞破……吳貴妃是想不到「最 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這樣「高深」的處事方式的。

    那就只有另外的選擇:由其他人,從小路帶進來,再從小路跑掉。這個倒容易做,只要有人放水就好。比如禦馬監的李太監。

    觀主聽從了師妹的建議,先不聲張,叫了幾個火工道人,擔了兩擔磚夾在柴禾裡。等天黑了,親自監工,去砌狗洞。張真人趁著天黑出來放風,見大徒弟如此之蠢,黑暗裡敲敲手杖,搖頭歎氣走了:傻人有傻福吶!

    薑長煥摻著他的胳膊,將他帶離了圍牆:「老神仙,您當心腳下,咱沒打燈。」

    張真人道:「不礙的不礙的,這條路我走了多少回了。」

    薑長煥依舊將他的胳膊緊緊挾住,張真人的手杖在山路上一點一點的:「丫頭跟你說過了?」

    薑長煥一個哆嗦:「嗯,過去的事兒都過去了。」他以為張真人說的是靈異事件。

    張真人口氣裡卻透著驚訝:「什麼過去的事情?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麼?不是說明天暗中佈防的事兒?」

    薑長煥被噎了一下,很快改口:「嗯,事情很快就會過去了。我已經跟宮裡打過招呼了,我們在後山小住,我帶人陪伴著她。錦衣衛清場,已經將裡裡外外都看過了,這個您不是知道的麼?」當時您老人家正躲在灶底呢,出來頭髮都染黑了。

    滿天星光,張真人狡猾地一笑,薑長煥沒有看到,只聽張真人說:「是啊,我都知道了。明日一過,再有一件大事,就可高枕無憂啦~」

    以薑長煥的膽子,還是沒敢問另一件大事是什麼,他決定等這件事情結束了,回去跟瑤芳好好談一談,問她知道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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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第二日,天氣出奇得好,老君觀上下緊張不已。雖然接過聖駕,也接過鳳駕,似這等帝后奉慈宮,還攜了妃嬪的排場,還是第一回遇到。老君觀在道觀裡不算小 了,宮裡來的人更多,從山腳下到半山腰,塞得滿滿當當。先期就有人來佈置,雖然只是呆大半天,吃過齋飯就走,天不黑就回宮,一切依舊準備得一絲不苟。

    午憩的房間、上香的拜墊、宮女宦官們的安置,又有,因是祈福,宮中諸人要侍奉的祭物、青詞,都要事先做好。

    元和帝等人自然不用步行上山,皆乘步輦。

    到了山上,觀主領諸徒弟道人參拜,請諸位往退步更衣,稍事歇息,即做道場。待諸位更新畢,觀主親自引著元和帝到三清面前,韓太后、葉皇后等攜宮眷緊隨其後。

    才走到大殿門口,就聽到些奇怪的聲音,在奏樂聲中格外的刺耳。元和帝皺眉,李太監驚心不已。往葉皇后房裡放東西,顯然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要悄悄往已經準備好、放到大殿旁邊等用的祭物裡夾點東西,無疑會略方便些。比如,將青詞替換成符籙……

    吳貴妃心內不安,越聽越覺得圍牆那裡傳來的狗叫聲。

    為了不擾著貴人,道觀裡的狗,今天被牽走了。也不知怎麼的居然找了回來,在圍牆那裡狂吠,還夾雜著男人呼痛的聲音。

    李太監忙說:「老奴去看看去。」

    觀主擔心地道:「貧道也去看看。」

    李太監不想觀主過去,便說:「真人要侍奉陛下進香,還是老奴去吧。」

    「板子」冷眼旁觀,涼涼地插口:「一條狗,驚動兩個人?」

    元和帝不耐煩地道:「著錦衣衛去看看!」

    過不多久,錦衣衛連人帶狗地帶了回來,還夾著個大包袱。不及稟明,薑長煥又押著兩個人過來求見了——後山小徑發現了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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