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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uby_0407 發表於 2011-7-12 03:44 PM

行煙煙 -【歡天喜帝】《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7-15 12:56 AM 編輯

【書名】:歡天喜帝

【作者】:行煙煙

【內容簡介】:

  泱泱亂世下,一場王與王之間的征戰與愛。他是東喜帝,她是西歡王。他是她的眼中釘,她是他的肉中刺。他心狠手辣霸氣橫溢,她算無遺策豔光四射。相鬥十年,相見一面,相知一場,相愛一瞬。是他拱手山河博卿歡,還是她棄國捨地討君喜?世間本有情,但求歡來但尋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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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uby_0407 發表於 2011-7-12 03:46 PM

本帖最後由 ruby_0407 於 2011-7-12 04:12 PM 編輯

【卷一:泱泱之世,有歡有喜】楔子

  天下五分,東有鄴齊,西存邰涗,南岵北戩,中留天宛。

  都道惹人莫惹東喜帝,陰人莫陰西歡王。

  鄴齊國皇帝姓賀名喜,做皇子時排行第九,十三歲時始封王,十五歲即位,十六歲親政,歷十年,拓疆千裡,除佞扶善,手段狠辣,堪稱一代霸主。

  邰涗國皇帝姓英名歡,先皇帝一生無子,惟有此女,十二歲時始封公主,十三歲入儲,十四歲即位,後黨伐爭亂,自倚前朝老臣而平之,善服人用謀,萬事為民計,在位十年,深得民心。

  邰涗國大歷十年,鄴齊國平岵國犯境之亂,遂占逐州,重兵壓邰涗之境。

  邰涗國名將狄風奉旨出兵至東境,與鄴齊之軍隔江而峙。

  時賀喜正在崇勤殿內摟著美人批摺子,而英歡正在青平臺看戲賞名伶。

  那邊境上的一場兵刃相對的沉沉之象,不過是二人相鬥十年中的一碟常見小菜罷了。



【卷一:泱泱之世,有歡有喜】歡一

  玉暖生煙。

  綾羅綢緞縑綾錦繡,雜雜地鋪了一地。

  殿內香風輕浮,略有女子低沉婉轉的輕笑聲,一絲一縷地從厚厚重重的帳幔後傳出來,搔得人心癢癢的。

  殿門未閉緊,有風闖入,堪堪順著那紗帳底下鑽了進去,掀了一角。

  裡面女子玉體橫陳,黑髮如緞,身上裹了錦被,皺巴巴地揉成一團,似脂的肌膚上帶了點汗,纖細的手腕上晃著一鐲耀目白玉。

  塌邊,跪坐著一名男子,頭髮從鬢邊垂下來,碎碎地撒了一肩,衣著齊齊整整,上好的羅紋平展棉袍,寬袖敞開,一雙手骨節剛正,十指修長。

  他握著女子露在被外的小腳,手掌一點一點摩挲著她的腳心,輕捏慢揉,但見那女子的腳趾都蜷縮起來了,才鬆了掌,緩緩探上她的腳踝,又一點一點順著她光潔的小腿肚向上挪去。

  女子又是輕笑一聲,笑裡帶了嬌吟,一縮腿,便脫開了那男子的掌。

  她悠悠掀了被子一角,吐了口氣,臉上泛紅,睫毛上都帶了水霧,瞇了眼,望著他道:「寧墨,你膽子愈發大了。」

  男子垂眼低頭,雙手收回,擱在膝間,不緊不慢道:「是臣逾越了。」

  女子撐塌而起,錦被自身上滑落,裡面竟是未著一物。

  自去枕邊摸了衣物來,黑底金線的褻衣褻褲,蓮足點地,勾了地上絳紫大袖羅衫來,手臂一抬,便滑了進去。

  寧墨的眼睫不曾抬起,身子一動不動,候在一旁,直等她穿妥了,下了地,他才微微抬了下巴,起身讓至一側。

  女子抬手攏了攏腦後的長髮,回頭對他翹唇一笑,眼裡俱是嫵媚之情,「不過,你這手法也是愈加好了,以後,常來罷。」

  寧墨嘴角稍揚,驀地就將一張冷面帶得俊逸飛揚,「謝皇上。」

  殿外有人輕輕叩門,隨即一名小內監趨步入內,一斂袖,稟道:「皇上,狄將軍回來了,此時剛過了御街,您看……」

  女子手臂輕輕一抬,往耳垂上按進一朵金珠攢花,朱唇輕啟:「宣。」

  ﹡﹡﹡

  狄風甲胄未卸,滿面戾氣,自坊巷下馬,便一路直行。

  此時邰涗國內花開得正好,宣和間蓮花片片,御街兩側桃李梨杏,遍之如繡。

  可他卻顧不得賞玩,腳下如風,跟著引路的內監直入大內去。

  景歡殿。

  頭頂殿門上高懸的三個大字,剛勁蒼松,力道滿注。

  狄風臉上略有一絲動容,薄唇緊抿,立在殿外,待內監進去通稟過後,他才緩步而入。

  直走五大步,再右挪兩步,單膝著地,帶得身上的盔甲也跟著嘩啦啦地響。

  「皇上。」他開口,聲色低啞,垂在膝側的手不禁緊握成拳。

  前方上座傳來女子柔緩的聲音:「起來說話罷。」

  於是他起身,抬頭,一眼便望見那個殿側負手而立的男人。

  狄風眼眸一瞇,抬手沖那男人揖了一揖,「寧太醫。」

  寧墨點點頭,笑道:「狄將軍才收兵回京,一路勞頓了。」

  英歡抬手,寬寬大大的宮袖順著她腕子垂下來,「寧墨,你且先回去罷。」

  寧墨低頭而應,退出殿外時又看了一眼狄風,目光深且冷,似淵似冰。

  殿門在身後重重地關上,狄風深吸一口氣,才敢抬頭看過去。

  瑩瑩美目,泛光紅唇,端的是那張記憶中的臉。

  英歡輕擺一下袖子,身旁的小內監便會了意,往後退去。

  諾大的景歡殿,就只剩她和他。

  英歡從座上走下來,一步連著一步,邊走,邊開了口:「事情朕已聽說了。你這番入宮,是來請罪的呢,還是來解釋的?」

  說罷,眉尾一挑,眼神也跟著變得淩厲起來。

  狄風的拳攥得更緊,頭低下來,「臣……是來請罪的。」

  英歡忽而一笑,笑聲漸漸大了起來,一甩袖子,回身便往殿側行去,「狄風狄大將軍,你也有來請罪的時候!」

  她靠上鎣金石案,從桌上抽出幾封摺子,往後一扔,那些摺子,嘩啦啦地攤開在他面前,歪歪扭扭躺了一地。

  狄風後退一步,「臣不敢。」

  英歡未回頭,「有何不敢的?讓你看,你但看無妨!」

  狄風俯身拾起那些奏摺,手指僵硬萬分,展開,一行行掃過去。

  英歡喚來個小宮女,「上盞茶來,給狄將軍賜座。」

  小宮女依言而下,她只對著案前筆架,手指輕觸案沿,不再開口。

  幾封奏摺看畢,狄風猛地跪下,「臣自知有罪,但還望皇上給臣一個解釋的機會。」

  英歡面上顏色暗了一寸,「自始自終未定你罪,你又何必口口聲聲稱自己有罪?」她轉過身來,「南岵北戩中天宛,誰聞狄風不喪膽?你一世戰功,卻毀於逐州一役,你自己恨是不恨?」

  狄風牙根緊咬,「當日只見他糧道少兵,我便輕了敵,直取糧道去了。誰能料到他手中竟還藏了一干精兵,將我的糧道搶先奪了去!」

  英歡口中盡是冷笑,「鄴齊國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三品武將,就能將你團團玩於掌中?這若說出去,怕要讓朝中官員笑掉大牙!」

  狄風下巴揚起,對上她那冷冰冰的眸子,嘴唇張了張,又張了張,才低聲道:「我說的他,是他。」

  英歡眼裡忽地一閃,手縮進宮袖中握了起來,他?

  她看著跪在地上的狄風,眼中仍是不置信的神情,「怎麼可能!他若是御駕親征,奈何朝中竟連一點消息都沒得到?」

  狄風臉色愈黑,重重地歎了一口氣,「休說京內未聞,便是我在逐州與他對陣,都不知那人是他。後來還是一路斥候過江探路時,機緣巧合聽見那邊營裡說的,這才知道!」

  英歡的指甲陷進掌內,默然片刻,身子微微有些發顫,「怪不得,怎的先前竟沒人想到!逐州本是岵國的要塞之地,朕還在納悶,鄴齊何時有了此等猛將,只短短二十日便平了此亂,還占了逐州!原來是那個妖孽!」

  妖孽,妖孽。

  英歡心裡面的火一下子冒了出來,小宮女上的茶也被她一掌掀翻在地。

  上好的官瓷茶盅,裂成片片,碎在地上觸目驚心。

  她氣得倚上一旁的案幾,怎的什麼事情一和那妖孽扯上關系,她便萬般不順!

  十年,十年了。

  十年間,次次若是。

  他向東開疆拓土,她向西占地圈民,南北中三國抱成一團,卻是誰也不敢得罪。

  英歡閉了閉眼睛,再睜開,看向狄風,語氣弱了三分,「起來罷。御史台彈劾你的摺子,朕本就沒擱在心上。這次,不怪你。」

  狄風起身,站穩,踟躇了一刻,「皇上……」

  她眸子斜睨,「雖是未奪逐州,卻也未失邰涗國土,你這一行,當是無功無過罷。只是白白可惜了國庫……」

  狄風頹然垂目,「本來兩軍同失糧道,對陣之時仍可拼死一搏,也未必沒有勝算。可那人的手段實在低劣可惡,竟讓人在陣前擂鼓激喊,道我邰涗皇上荒淫無度,後宮男寵無數……底下將士們聽了此言,哪個還有心思再戰?只得收兵回營了。」

  荒淫無度?那妖孽竟然在邰涗禁軍面前說她荒淫無度?

  英歡怒極,反生笑意,手掐上案角硬石,長如蔥管的指甲齊根而斷。

  諾大天下,何人能比那妖孽更荒淫?

  鄴齊後宮三千佳麗,說是三千,確有三千。

  一晚詔一個,十年才詔得完!

  那妖孽有何顏面來說她荒淫無度?

  英歡走近狄風,手輕輕探上他身上的盔甲,眉頭一挑,對著他笑道:「狄將軍以為呢?」

  狄風看著眼前這雙水光波湧的眸子,喉頭乾了一瞬,「臣……臣……」

  他馳騁沙場叱詫萬軍,卻獨獨對著她,慌了心神。

  十年,自她登基起,十年了。

  十年間,每一次每一眼,堪堪如是。

  英歡收回手,唇卻湊上前,吐氣如蘭,在他臉側道:「狄將軍怕什麼?且把心在肚子裡放穩了,朕再荒淫,也淫不到你頭上來。」

  狄風心裡一震,慌了起來,「臣並無此意!」

  她退了一步,轉過身子,「退下罷。」

  然後又歪了歪肩膀,回頭望了他一眼,挑眉一笑。

  那一笑,三分英氣,二分風媚,五分傲然。...<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ruby_0407 發表於 2011-7-12 03:47 PM

本帖最後由 ruby_0407 於 2011-7-12 03:57 PM 編輯

【卷一:泱泱之世,有歡有喜】喜二

  逐州城外,旌旗蔽天,十裡連營,兵馬聲沸。

  中軍行轅前肅穆一剎,金底黑字的大旗立於帥帳前,兩班刀戟相叉的士兵一身黑甲,眉尾倒吊,守在帳前。

  帳內龍毯一路延伸至盡頭,抵住座腳。

  座上男子一襲錦織黑袍,袖口有黯金刺繡,紋路壓著紋路,一圈連著一圈。

  一頭黑髮未束,由其落至肩下,面若溫玉,獨一雙褐眸寒徹心骨。

  刀唇薄頜,寬肩長臂,襯得整個人氣勢出眾,竟不似尋常俊逸男子那般溫文淡若。

  座下八步遠處,跪著一個五花大綁的披甲武將,頭上無盔,嘴角滲血。

  又有四名將帥立於帳中兩側,負手跨立,身形筆挺。

  男子抬手,於面前案上抽一支筆,筆鋒蘸墨,卻懸而不下,眼睛望著案上平攤著的一箋紙,開口道:「且在送你走前,再給你一次說話的機會。」

  聲音不急不緩,卻似二月飛雪,字字透著股冷意,驀地讓這帳中之人打了個寒戰。

  地上男子面帶苦色,膝蓋向前挪了兩步,卻馬上被兩旁帶刀侍衛按住,再也動彈不得。

  男子嘴角的血滑至喉結,開口,嗓音甚是沙啞:「皇上,臣有罪,願服軍法!只求皇上……只求皇上開恩,饒了我一家老小……」

  堪堪一條硬漢,說到最後,聲音竟哽咽起來。

  座上男子眼睫一抬,朝前看去,唇角彎了一彎,冷笑道:「押糧守道,出征前的軍令狀可是你自己立的!五千殿前司精兵護糧,八千名鄴齊百姓一路送糧而來,卻在半路被邰涗的騎兵沖了個散!你們這些吃皇糧的將帥朕且不心疼,朕心疼的是那八千手無寸鐵寸兵的百姓,就這麼被狄風給虜了去!八千個人換你一家人的性命,你還有何冤屈可訴?」

  地上男子猛猛朝地上叩頭,一下連著一下,那聲音,在這空曠帳內煞是惹人心驚。

  直待他額上滿是鮮血,才抬起頭,低低哀求道:「皇上,臣之罪,臣自領無怨!可臣的父母妻兒,實屬無辜啊……皇上,皇上!」

  黑袍男子筆尖觸紙,手腕輕抖,垂眼道:「拉出去,斬立決。」

  他抬頭,環顧帳內將帥,將案上紙箋推至桌沿,道:「宣朕草詔於軍前,以後若還有夜裡紮營飲酒作樂的,他就是前車之鑒!」

  立即有人上前,將地上男子拖至帳外,帳簾一掀一闔,外面有碎風闖入,帶著點點草香,將帳中血腥氣沖淡了些。

  男子眼眸略略一瞇,靠上椅背,對下面諸人道:「若是沒事,就都退下罷。除守城一萬人外,其餘人馬明日皆數開拔回京。」

  最靠座前的一名赭甲男人上前,「皇上,逐州城內的官員今日送了個女人來,說是那城中最美的……」

  黑袍男子本是瞇著的眸子驀地一開,裡面有光乍現,開口道:「朱雄,你何時也管起這檔子閒事來了?」

  朱雄抬手撓頭,嘿嘿笑了兩聲,「皇上,臣等……臣等琢磨著,這都出來近兩個月了,您恐怕是要憋壞了,所以這才、才……」

  黑袍男子一揚袖,眼睛又閉起,「晚膳過後,送來。」

  ﹡﹡﹡

  大營內馬聲漸歇,各帳也都靜悄悄地沒了聲息,惟有巡勤的兵員點著火把,趨步緩行,處處查看。

  帥帳外簾一掀,一名女子跌跌撞撞地被人推進來,腳下過裸襦裙一絆,險些就要跌到在地。

  賀喜聞得聲音,從裡面走出,見到那女子,不由微微一笑。

  雖稱不上絕色,但她那鳳眼櫻唇帶了些這西地獨有的風情,看在眼裡,也算是悅目。

  將手中書卷擱在一旁案上,他對那女子道:「叫什麼?」

  那女子不敢抬眼,小聲囁喏道:「喬妹。」

  賀喜此時身上外袍已然卸去,只著敞袖中衣,行至塌邊,坐下,好整以暇地對她道:「過來。」

  聲音不高不低,卻極具威嚴,叫人抗拒不了。

  喬妹腳下輕動,一小步一小步地挪至塌側,仍是不敢抬眼看他。

  賀喜眼睛盯著她,瞧了半晌,猛地一伸手,握住她的腕子,將她扯進懷裡,緊緊勾住她的腰,叫她動彈不得。

  他舌尖滾過她的耳根,留下一條晶亮沫痕,貼著她臉側問道:「怕朕?」

  喬妹在他懷裡,不可遏制地顫抖,「民女……不敢。」

  賀喜眸子一黯,大掌探上她的胸前,緩緩揉捏一陣,又扯開她腰間綢帶,向下探去,一按一壓,抽回手,放開了她。

  懷中之人像小貓一般縮成一團,眼角含淚,咬著嘴唇,泛白的手指緊緊攥著衣角。

  賀喜一下子便沒了興致,眉頭淺皺,一抖袍子,「滾。」

  這種貨色,朱雄也敢往他面前送?

  喬妹摔倒在地上,卻跪著不起,顫聲道:「皇上息怒,是民女不懂規矩,不知該如何服侍皇上,還望皇上開恩,不要趕民女走,不然民女回去……也是要遭罪的。」

  一張小臉白得似紙,只一雙大眼還能勾人一分。

  那眼眸,黑中泛藍,聽人說,是這西邊女子特有的奇處。

  賀喜扯開中袍,看著眼前地上這女子,眸子淺瞇,腦中卻晃過另一個女人。

  女人在他這裡,原本不過是玩物罷了,從未有過女人能在他這裡得到長久的寵幸。

  看一眼,忘一個。

  縱是千般國色,萬般嫵媚,也撼不了他的心神,更擾不了他的綱常。

  為帝王者,當如是。

  只除了一個,一個他從未見過的女人。

  雖是從未見過,可她卻獨獨霸著他心中一角,長達十年之久。

  只要一想起那女人,他便恨得牙齒發癢。

  諾大天下,偏偏生了那妖精!

  此次南下西討,若不是那妖精派了狄風前來擾事,恐怕他現下早已攻入南岵國內了!

  十年,十年了,似這般與他相對相峙之事,大大小小數之不盡。

  不論何事,只要那妖精一插手,他便沒一次順當的!

  賀喜一想到這些,胸口便是一沉,不由想起半個月前與他對陣的狄風來。

  平心而論,那個冷眸冷面,黑甲著身,令三國聞風喪膽的邰涗將軍,堪稱一代人傑。

  只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通,似此等男子,怎會對一個女人俯首稱臣整整十年?

  一個在後宮放了若干男寵,荒淫無度的女人!

  賀喜吸了一口氣,再看那喬妹,先前慘白的臉頰已然泛紅,不禁穩了穩心神,問她道:「這西邊的女子,眼睛可都是像你這般的?」

  喬妹望著他,輕輕點點頭,道:「逐州地處邰涗與岵國的交界處,民多為幾地雜生,所以民女的眼睛會帶點藍色。若是再往西,到了邰涗國內,那邊的女子眼睛多是藍中泛黑。」

  原來如此。

  這麼說來,那妖精的眼睛當是藍黑色交了?

  他脫了袍子,精壯的身子露在外面,又看了看那喬妹,道:「朕就再給你一次機會。」

  喬妹起身,沿塌而坐,小手輕輕攀上他的肩,唇緩緩湊近他的臉,閉了眼睛,一點一點舔吻他的唇角。

  耳邊卻響起賀喜冷冷的聲音:「睜開眼睛。」

  喬妹一顫,將眼睛睜開,一下便撞上他似鋒刃一般的目光。

  那目光有如利劍,直直劈進她的眼中,叫她慌亂萬分,胸口咯登一聲,仿佛什麼東西碎了一般,紮得心疼。

  他盯著她的眼睛,目光一寸未移,半晌後,一把撕落她身上的衣物,火燙的大掌將她裹了又裹,在她身上留下道道紅印。

  她心悸不堪,胸前花朵驀地綻放,熱流漫遍四肢百骸,只見得面前那惑人如妖孽一般的男子眸泛寒光地盯著她,冷冷地道了一句——

  「沖你這雙眼睛,朕留下你了。」

  那一句,三分攝人,二分蠱惑,五分霸氣。



【卷一:泱泱之世,有歡有喜】歡三

  更鼓打罷,雨聲漸大,靄靄水氣淹了一屋子。

  身上錦綢絲袍密密地貼著肌膚,恁的扯了股涼意進來。

  黑漆漆的一片,看不清紗帳外,只瞧見身側那人在暗中也淡閃的眸子。

  英歡的手從被中抽出來,沿著那人的胸一路滑上去,直直探上他的臉,蓋住他的眼,低聲道:「做什麼不睡覺,光瞧著朕看?」

  那人不動,任她的手放在他額上,冰涼的指尖觸得他愈發清醒,半晌,才伸手去拉紗帳,身子微微往外面側了一側。

  英歡收回手,翻了個身,輕喚了一聲,「寧墨。」

  他動作停了一瞬,仍是起身坐直,「皇上有何吩咐?」

  這麼靜的夜裡,這麼敞的殿內,他聽見她輕輕地笑了,那笑聲裡無甚笑意,只淡淡地透著股子落寞之意。

  「和原先想的不一樣,是不是?」她仍在笑,笑著問他。

  寧墨身子微僵,心底裡有冷意滲出,不由歎道:「是不一樣。」

  英歡半坐起身,擁著紅底金絲錦被,懶懶地靠上牆,紅唇一彎,臉上笑意斂了些,「出得這殿外,若是敢開口胡說,休怪朕無情無義。」

  寧墨聞得此言,心裡頓時又涼了三分,回頭去看,卻看不清她的臉,不由又是一歎,「臣斗膽,想問個問題……」

  她裸在被外的肌膚觸上那濕冷的潮氣,不禁顫了下,又裹緊了被子,才道:「但問無妨。」

  床邊的寧墨怔了片刻,才啞著嗓子道:「皇上……可是對所有男子都似這般?」

  黑暗裡,英歡唇旁劃過一抹帶了諷意的笑,她便知道,他要的問的是這個。

  壓了壓聲音,淡淡地道:「是。」

  寧墨起身,撩開紗幔,動作緩慢,「無一例外?」

  英歡揉了揉被角,「無一例外。」

  寧墨口中一聲微歎,聲音幾不可聞,走去外面,取了衣物來,一一穿好,又轉過身來望著她,道:「時辰還早,皇上多歇息歇息罷。臣先告退了。」

  英歡不再言語,只看著他一步一步出了那殿門,才拉過被子,躺回床上。

  屋外天色已有一絲亮意,床頂黑色承塵上的金色鈿花映了窗子那邊透過來的光,迷了她的眼。

  英歡閉了眼睛,卻再無睡意,腦中清醒萬分。

  無一例外,便是無一例外了。

  世人都道她好男色,卻不想,這麼多年來,她怎會從未有孕過。

  她是邰涗國的皇帝,她是女人,她是邰涗國史上第一個女帝。

  文臣仕子們是男人,將帥兵士們是男人,她若不懂男人,要如何去治這個國?

  被子裡的身子漸漸暖了些,屋外殿頂琉璃瓦上雨點濺落的聲音也慢慢小了,看來這天,是得放晴了。

  她心裡且笑且歎,誰說琢磨男人,就非得把自己給賠進去?

  手指輕輕撫過寧墨先前躺過的那一邊,冰涼的緞面竟是異常柔滑,像極了他身上的皮膚。

  英歡眼皮驀地一跳,耳邊又響起那話。

  荒淫無度。

  那妖孽,說她荒淫無度。

  她一把掀了被子,起身坐穩,眼睛下意識地瞇了起來。

  荒,是什麼荒;淫,又是什麼淫。

  那妖孽,且沒資格說這話!

  ﹡﹡﹡

  早朝散後,英歡獨留了狄風,於偏殿議事。

  褪了朝服,身上只著鬆敞的羅衫,她倚著御座,一雙眼瞧著殿外池旁柳樹,看也不看狄風,便開口道:「先前說的那事兒,辦得如何了?」

  狄風立得筆直,聽見這話,眼裡不禁冷了又冷,「逐州一役,虜來的八千鄴齊百姓並未悉數帶回來,帶回來的那幾個,也都是些低階武將……」

  英歡俐落地打斷他,瞇著眼睛道:「朕問的是那件事兒。」

  狄風面上終露難色,猶豫了半天才道:「皇上要的畫像確實難求,臣把京城內尚有口碑的畫師都尋來了,讓按著那幾個武將描述的來畫,可畫出來的幾張,竟無一相似……況且,臣自思量著,那些武將恐怕也並無機會見到賀喜真容,所說的大概也都是自己胡諏的……」

  英歡不禁皺了皺眉,「把畫好的幾張,拿來讓朕瞧瞧。」

  狄風低頭,「是。」

  英歡起身,慢慢在殿中走了幾步,「你先前在逐州,可有見過他?」

  狄風望了她一眼,「並無機會近看,只那一次兩軍對陣時,遠遠瞧了一眼罷了,也作不准當時那人是他本人與否。」

  英歡臉朝他這邊一側,挑眉道:「說說,感覺如何?」

  狄風的眉頭擰了起來,感覺如何?

  當日……那人黑甲白纓,座下之馬通體遍黑,縱是隔了那麼遠,也能覺察出他於鄴齊陣中那攝人的威勢。

  他狄風識人,向來是以血性而斷。

  那個男人,說是血性萬丈,也毫不為過。

  真男子,當如是。

  只是此時此刻對著她,他卻開不了這口,說不得那男人的好話。

  狄風握了握拳,低聲道:「臣並無什麼感覺。」

  英歡定定地望著他,望了好一會兒,忽然笑了笑,「罷了,朕也不為難你了,你也莫要做出那難看的樣子來,好似誰奪了你的兵權一般。」

  狄風臉色和緩了些,看著她那笑容,心底裡不禁悠悠一顫。

  只要她在他面前笑,哪怕只有一瞬,他便覺得,不論什麼,全都值了。

  全都值了。

  正想著,就見英歡的手略動了一動,從案上翻出一箋紙,臉上神色也變了變,道:「職方司今日剛來的消息,那妖孽,派使臣來了。」

  狄風心中大驚,面上之色也穩不住了,鄴齊國派使臣來?

  當真是天落紅雨了!

  兩國斷交已有好幾十年,莫論近十年來的處處為絆,但說剛剛結束的那一役,他便想不出為何鄴齊此時會派使臣來!

  英歡看了看他,輕笑一聲,「想知道為什麼?」

  狄風點點頭,「皇上莫非知道?」

  英歡眼簾一闔,冷冷一笑,「若說那妖孽還有什麼地方像人,也就是他那份愛民之心了。你這回虜了他八千無辜百姓來,他能忍就怪了!不信的話你且等著瞧罷,此番這使臣定是來要人的。」

  狄風略想了想,才抬眼問道:「皇上打算如何?」

  英歡將那箋紙在掌中揉碎,緊緊握在手裡,看著狄風,眼中亮了一亮,竟不答他這話,背了身子過去,道:「等人來了,再看。」

  ﹡﹡﹡

  鄴齊國使臣抵京,英歡下旨,於九崇殿設宴款待。

  來者甚是年輕,姓古名欽,鄴齊國三年前那一科的進士一甲第一名,現在將將升至五品,說是天資卓絕,頗受賀喜寵信,放在翰林院任差,又時常在崇勤殿給賀喜講書。

  宴席之間,宮伎奏樂起舞,文臣武將但列兩側,酒酣食足,竟無一絲兩國不穆之意。

  英歡於座上,不碰酒盅,亦不動銀筷,眼睛只打量著坐在下首右側的那個年輕男子。

  頭髮高高束起,一根木簪直通而過,一雙眼睛不大不小,卻是透著靈黠之光。

  舉手投足間頗有風范,席間言談不卑不亢,措辭得當,連邰涗朝中平日裡最梗古不堪的老臣也對他露出難得一見的微笑。

  英歡攏在宮袖中的手攥了又攥,緊了又緊。

  那妖孽身旁隨隨便便一個五品文臣便是此等風姿,休論別的名臣武將了!

  心裡面不甚舒坦,此等人才,若是能在邰涗,該是多好!

  正兀自想著,古欽便朝她位上望了過來,眼中含笑,觸上她的目光,竟是躲也不躲。

  英歡心頭冒出點火苗子,這人當真膽大!

  是他心中本就瞧不起她,還是那妖孽身邊的人均是不懼天不怕地的?

  古欽本是笑著望她,望到最後竟嘻嘻笑了起來。

  身旁有人提醒他,「古大人是不是略有醉意了?」

  古欽擺擺手,仍舊是笑著,當著這殿上朝臣們的面,大聲道:「來之前沒有料到,邰涗國的皇上竟生得如此國色!」

  這一句大不敬之言從他口中冒出,殿上諸音瞬間皆弭,空留箏弦斷聲,在這大殿之上空悠悠地撞來撞去。

  那古欽仍是無事人一般,自顧自地端起面前酒盅,一飲而盡,然後又笑道:「諸位怎麼了?莫不是我先前之言錯了?難道諸位不覺得,縱是天仙下凡,也難及陛下此容麼?」

  英歡的臉色愈發黑了去,往日裡都道鄴齊國皇帝賀喜好色無邊,眼下看來,這好色莫不是它鄴齊國男子的通性?

  殿上朝臣中早已有人坐不住,直直站起身,滿面漲紅,指著古欽便道:「休得出此狂言!古大人也不瞧瞧自己是在哪裡,怎的如此放肆!」

  古欽一不起身二不還嘴,看也不看那人,單單又直沖沖地望向英歡,笑道:「我本就是個不拘小節的性子,況且,我也不是邰涗的臣子,自是心裡想什麼便說什麼了。這次自鄴齊而來,實是奉了我上旨意,想來贖先前被狄風將軍虜至邰涗國內的八千平民百姓的。」

  他那口氣,真真是篤定萬分,讓人聽在耳裡,竟不似商量,而是命令。

  狄風一張臉冰得滲骨,盯著古欽,心裡恨不得抽刀上前,將那狂妄男子於殿上斬成兩半。

  英歡環視一圈殿上眾人,目光鎖住古欽,眨了一下眼睛,竟是笑著道:「古大人,想拿什麼來贖?」

  她那一笑,堪比殿中金花,驀地晃亮了古欽的眼睛。

  他一下子站起身,上前兩步,立於英歡御座之下,笑道:「我此次前來,帶了白銀十萬兩,匹帛五萬匹,陛下覺得如何?」

  英歡望著他,眼簾輕動,紅唇微顫,端的是一副嬌人之色,「不夠。」

  古欽看著她那神色,竟一時間怔了神,直等身後有大臣咳嗽,他才反應過來,慌忙道:「那陛下想要什麼?」

  英歡輕輕一晃宮袖,掩唇而笑,道:「朕喜好什麼,怕是鄴齊國內人人皆知罷?」

  古欽愣了愣,遲疑了一瞬,「陛下的意思,難道是……」

  英歡眼中顏色暗了一方,臉上卻還是笑著,開口道:「朕,好男色。」

  古欽萬萬沒有想到,當著這殿上眾人,英歡竟能出此大逆之言,一時間竟找不出話來應對。

  身後已有人在笑,古欽才剎然回過神來,對上英歡的目光,心中略有憤憤之意,這女人,是故意讓他難堪不成?

  於是便揚起下巴道:「陛下若是好男色,那也好辦,但等我回了鄴齊,選上百十個一等一的美男子,呈至陛下面前即可。」

  英歡放下袖子,臉上笑意漸消,「若想贖人,可以。古大人,朕想要你鄴齊國內最俊的男子。」

  古欽不禁又愣住,她……

  還未等他想透,便見英歡唰地起身,一襲紅底金案冕服耀亮了殿前眾人。

  她抬手,氣勢迫人,將案上酒盅舉起,猛地潑下來,盅內酒水灑至他腳下,濺了他一袍子。

  古欽猶在怔愣,耳邊已響起英歡萬般深冷的聲音:「回去告訴賀喜,若是他肯來做朕的男寵,朕便把那八千百姓還給你們!」

  一字一言,擲地有聲,震得這殿上人人都傻了。

  英歡看著面前古欽臉上色澤萬變,唇側一勾,眼角一挑,心間一笑。

  當日那妖孽在兩國陣前道她荒淫無度,今日她便將那羞辱,百倍奉還與他!

  但看這古欽回去後,那妖孽會做何想法!...<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ruby_0407 發表於 2011-7-12 03:49 PM

本帖最後由 ruby_0407 於 2011-7-12 04:13 PM 編輯

【卷一:泱泱之世,有歡有喜】喜四

  空空蕩蕩的大殿上,徒留了那最後一句的回音。

  殿外有疾風而過,擦得那黑漆殿門刺耳一聲響。

  殿上滿滿當當地站著朝臣們,卻靜得似夜裡無人時一般。

  人人面上神色均是詭異萬分,無數雙眼睛都偷偷朝殿中站著的古欽望過去。

  古欽額角滲汗,頭低著,竟是不敢抬眼看前方御座上的男人。

  賀喜褐眸淺闔,又猛地睜開一瞬,開口道:「再說一遍。」

  古欽嘴巴張開,囁喏了半天,仍是不敢再言語半字。

  賀喜望著他,眼角微皺,有細細的紋路漫出,「朕讓你,再說一遍。」

  語氣一霎間便變得陡刃剛硬。

  古欽深吸一口氣,手不禁又往袖內縮了一縮,小聲飛快道:「她說,如果皇上肯去邰涗國做她的男寵,那八千百姓便悉數遣回鄴齊境內,否則,想也別想。」

  鄴齊已入夏日,外面天氣雖尚未熱起來,可這殿內卻是悶悶的。

  往日早朝下了便是一身大汗的這群朝臣們,今日卻覺得周遭陣陣冷風掃過,心都跟著抖。

  賀喜的手握著御座旁的鈿金扶手,身子僵在那裡,臉上神情未變,目光掃至座下,將臣子們一個個看過去。

  古欽朝服背後早已濕透,此時見賀喜不開口,便一下跪倒在殿中,低頭小聲道:「皇上……微臣辦事不力,此次辱了鄴齊國風,甘願受罰。」

  賀喜目光在他身上慢慢晃了一圈,眸子顏色愈發深了,嘴唇一動,道:「朕還記得三年前,你於進士科殿試上,公然在卷中指摘朝政之誤,後來彌英殿唱名時,你見了朕,脊背挺得筆直,一張口便是為民為國為天下之大計,雖是極稚,可那風骨和膽色,卻是讓朕十分賞識的。怎麼才過了三年,你便成了現在這副樣子!不過是那女人的一句話,就讓你心驚到此種地步?當真令朕失望!」

  古欽跪在地上,聽著賀喜這厲聲之言,心裡萬般不是滋味,不禁咬牙道:「臣也不知自己當日是怎麼了……對著那女人,竟什麼話也說不出來。現下回想起來,臣自己都覺得沒臉再見人。」

  賀喜抬手一揮,「行了,總跪著像什麼話!」

  古欽這才慢慢起身,平日裡神采飛揚的神色,此時早已不見蹤影,一臉虛汗,驚魂未定。

  一眾文臣們見古欽起身,心裡才悄悄鬆了口氣,想來他這關可算是過了。

  誰料賀喜忽然又道,「說說她。」

  古欽的額上又冒出細汗,說說她?

  眼睛不由一閉,腦中又想起在邰涗九崇殿上的那個人。

  那張面龐那雙眼,那個聲音那張唇。

  那撼人心魄的氣勢,那笑裡藏刀的心機。

  那個女人,他要如何開口來說?

  古欽手在袖中死死捏在一起,半晌才憋出一句來,「她……很美。」

  賀喜身子前傾半寸,眸子微瞇,「怎麼個美法?」

  古欽心中糾結不堪,竟是找不出詞來應對。

  賀喜望著他,手指輕敲案沿,「朝中人人都道,古欽古大人的畫在士大夫中堪稱一絕,你若是說不出來,那便給朕畫出來,如何?」

  古欽背後的冷汗越冒越多,「皇上,此事臣實難為也。臣……筆力不足,畫功尚淺,單是她那一雙眼眸,臣就畫不出來。」

  她的眼眸?

  賀喜眉峰一挑,眼中一亮,「她的眼睛,可是藍黑色交的?」

  古欽怔了一瞬,隨即點頭道:「藍中泛黑,黑中帶藍……臣以前從未見過那種色澤。」

  賀喜唇側劃過一抹冷笑,「原來是被美人迷了心魄。」

  此言一出,古欽的臉忽地微微發紅,他……當日確是如此。

  看見古欽那神色,賀喜心底一汪靜水,忽地湧蕩起來,那妖精,莫非真的色若天仙?

  突然間便覺煩躁起來,他望著底下眾人,「若都沒事了,那便散了罷。」

  未及朝臣們行大禮,古欽慌忙上前,從袖中摸出一折紙,稟道:「皇上,這是她……她讓我捎回來呈給您看的。」

  賀喜側目看了一眼身旁小內監,那小內監會意,趨步下去,從古欽手中接了那折紙,恭恭敬敬地拿過來呈給他。

  賀喜垂眼看,那紙上有暗色紋路,疊合處澆了密泥,他手指輕撥,那紙便展開來了。

  一眼看過去,不過十九個字,卻讓他胸口瞬間緊窒。

  賀喜眉間淺皺,抬頭,「都散了罷。」

  不等臣子們三跪九叩,他便起身往殿後行去。

  那小內監一路跟在他後面,心裡更是七上八下,深怕賀喜正在怒頭上,遷罪於他們這些下人。

  賀喜握著那紙的手漸漸縮緊,臉色越來越冷,走到最後,腳下突然停了。

  就那麼立在殿廊上,緩緩將那紙揉進掌中,擠壓至不成形後,他才抿了抿唇,轉身出了殿門。

  荒為何荒,淫為何淫,荒淫之人道荒淫,可悲可笑。

  力透紙背的十九個字,筆鋒張揚跋扈,字字似刀。

  他想不到,那妖精竟能寫出此種字來。

  如此露骨的諷言,是想報復他,還是想要羞辱他?

  殿外有桃花香氣一路飄來,艷已艷了二月有餘,也該謝了罷。

  賀喜走著,手中的那折紙越握越燙,到最後,竟似要將他的掌都燃著了。

  他心中又是一緊。

  十年,十年間,他在變,她也在變。

  不停地揣測,不停地打探,可這十年過去了,他腦中仍是拼不出她的模樣來。

  究竟是什麼樣的女人,才能又美又威嚴,又毒又嬌弱,讓邰涗朝中上下心悅誠服?

  他不能想,也想不出,越想,心裡只是越煩悶。

  那花園一頭若有若無地傳來女子的輕笑聲,賀喜回過心神,轉身看著內監,問道:「是哪個此時在這兒?」

  小內監凝眉一想,笑著稟道:「該是皇上前不久從逐州帶回來的那位喬姑娘,她是被安置在這附近的。」

  賀喜嘴角一撇,這才想起來那女人。

  那日從逐州一路將她帶回來,隨手往宮內一擱,便拋置腦後了。

  若是此時這小內監不提,他早已忘了,宮裡還留著這麼個女人。

  賀喜抬腳欲走,身後恰恰又傳來一聲女子輕笑,他腦中忽然閃過那雙眼睛……不由止了步子。

  不再朝前走,而是轉身往那花園小徑上走去。

  那小內監也是服侍了賀喜多年的人,心思玲瓏,自是知道他這是要做什麼,忙急急地從一側先彎過去,把那邊幾個候著的宮女都招呼走了。

  賀喜負手,慢慢走過去,撥開倒垂柳枝,便見花間那一身素色宮裝的喬妹。

  他站定了不動,陽光從頭頂漸灑漸落,他不由瞇了瞇眼睛,然後便看見她輕輕轉過身來,那眼睛,便對上了他的。

  賀喜心裡悶哼一聲,原來先前記得真不是錯的,那雙眼……

  喬妹一見是他,倒像是受驚了的小獸一般,身子一晃,臉上微微泛紅,手忙腳亂地行禮道:「皇上。」

  她這一開口,驀地擾了他先前的心思,心裡又躁了起來。

  賀喜看著她,不由自主上前,一把捏住她的下巴,使勁讓她的頭抬起來,冷笑道:「你們西邊的女子,倒都懂得撩撥男人的心思。」

  喬妹被他捏得生疼,卻不敢反抗,只是小聲泣道:「皇上……」

  那聲音,且柔且軟,似水中蓮葉,一掃,便掃得他身上起了火。

  賀喜將她扯過來,冷眼望著她那雙黑中泛藍的眸子,手朝下一探,猛地拉起她的襦裙,又撕了她的褻褲。

  喬妹顫抖著,大眼裡有水花在晃,急得聲音都變了調,「皇上……皇上,還在花園裡呢……」

  賀喜手上動作不停,口中冷笑道:「便是在花園裡,又如何?」

  大掌握住她的臀,將她的腰往自己這邊送,撩起的袍子,褪去的長裙,掩了一地的落花,碎香拂面,只聞得她喉頭輕吟,只見得那藍眸罩霧……

  賀喜緩慢地動,一點一點磨著她,望著她的眼睛不由瞇了又瞇。

  手從她腰間移上來,撫上她的臉,沿著她的眼睛,輕輕地劃著。

  這眼,這眸……心裡不由一震。

  賀喜閉了閉眼睛,一把推開她,臉上之色愈冷,望了她一眼,甩了袍子便走。

  喬妹渾身發軟,身上衣不蔽體,望著賀喜的背影,眼眶無聲地紅了起來。

  ﹡﹡﹡

  外面十丈遠處,早有人替他圍了闈帳,小內監一見他這麼快便出來了,臉上難掩驚訝之色,卻還是急忙讓人撤了帳子。

  賀喜一邊理身上的衣袍,一邊快步走,就聽那小內監在他身後道:「皇上,尚書省的幾位和工部的吳大人來了,在東殿候著呢。」

  他步子更快,挑眉問道:「怎麼不早說?」

  小內監撓撓頭,哪裡能得機會說?

  這便一路往東殿行去,進得殿內,賀喜掃了遍眾人,邊往上座走邊道:「事情都議好了?」

  工部侍郎吳令上前道:「皇上,臣等議了幾日,仍是拿不定主意。這修延宮,具體選在哪兒,還得您來定奪。」

  賀喜撩袍坐下,雙手撐膝,「圖呈上來。」

  兩旁立即有人鋪過一張圖置案上,供他參看。

  吳令又上前兩步,抬手,在那圖上輕點幾處,「皇上,臣等以為津州,臨州,義驊三地,都是好地方。」

  賀喜一處處查看過去,最後,眸子盯著圖中一處不動,手指點至那裡,「朕,想讓你們修在這兒。」

  吳令看了一眼,眉頭不禁一皺,「皇上,那裡可是與邰涗只差一條河……修在那裡,恐怕……」

  賀喜抬眼,聲色又變得極冷,「朕說修在那兒,便是那兒。」

  諸人瞧見他這模樣,不禁立即噤聲,點頭應了下來。

  賀喜展了展肩,起身,又低頭望了一眼那圖,嘴角不由淺淺揚了一揚。



【卷一:泱泱之世,有歡有喜】歡五

  景歡殿內,幾個小內監們立在一側,整齊地站成一排,略低了頭,每人手中均舉著一幅畫。

  畫中男子,或濃眉大眼,或尖嘴猴腮,或鼠目長鬢,或纖唇高額。

  唯一相似的,便是那些畫中的男子,均是寬肩長臂,氣勢迫人。

  英歡慢慢地踱著,一步壓著一步,眼睛盯著那些畫,看過來,又看過去,反反復復好幾遍,然後回頭轉身,望著身後幾步遠處的狄風,低笑道:「這便是那些人畫的賀喜了?」

  狄風面帶窘色,開口稟道:「臣先前說過,那些低階武將們哪裡能得機會見到賀喜真人……這畫出來的,自然都不一樣。」

  英歡抬袖揚手,小內監們見了,忙將畫收了,一一退下。

  她眼中含笑,問狄風道:「依你看來,哪張更像?」

  狄風默然片刻,才道:「臣只遠遠瞥過他一眼罷了,當真是說不出來。不過,這畫中容貌雖是差入甚大,可那朗朗身形,卻是極像。」

  英歡點點頭,回身喚了個小宮女來,「去把今日御膳房送來的幾樣果子拿來。」又對著狄風道:「坐罷。」

  狄風身子不動,直待英歡去了案側坐下後,他才尋了殿側的一張無背木椅坐下,背脊仍是挺得筆直,雙手擱在膝上。

  英歡翻著面前案上的摺子,朱筆悠悠而落,手腕繞了幾繞,又問道:「逐州一役,那鄴齊軍力如何,你給朕說說。」

  狄風放在膝上的手微微一動,挑眉道:「甚強。上至將帥,下至兵士,人人不戰而威。說是赴逐州的馬步軍還不是鄴齊禁軍中最強的,若是換了鄴齊精銳之師,恐怕還會更厲害。」

  英歡手中朱筆顫了一下,抬眼道:「若是拿你的風聖軍去比,又如何?」

  狄風垂眼,想了半晌,「臣不知。」

  英歡聽了這話,嘴角一硬,臉色也跟著變了,丟了手中的筆至案上,抿唇不語。

  狄風之言,必定出自肺腑。

  以他那沙場常勝的傲然性子,和他手下那驍勇善戰的風聖軍,且不敢說比鄴齊禁軍強……如此看來,那妖孽的實力,竟比她先前所知,還要強上數倍。

  心裡不禁略有一絲恨意,十年來整軍肅營,自以為邰涗軍力早已無人可及,誰料逐州一役,竟明明白白地讓她知曉,邰涗在變,鄴齊更在變。

  狄風望著臉色陰沉的英歡,心裡明白她此時的心思,便閉了嘴,不再說話。

  他心中默歎,眼前這女子,倔強要強的模樣,真像當年的先皇……

  小宮女適時而來,捧了個紅漆木食盒,緩步而行,至狄風身邊才止,恭恭敬敬地將食盒裡的幾盤精緻果子拿出來,擺在他身邊的案幾上。

  英歡瞧見,神色稍和緩了些,淺笑道:「御膳房才做的,朕吃著覺得味道還好,你嘗嘗看。」

  狄風垂目,膝上雙手握了握,又展開,「謝陛下。」

  英歡勾唇而笑,「幾盤果子罷了,哪裡那麼多禮數。」

  狄風不語,自去取了塊青梅糕,一張口,盡數含下,咀嚼了幾下,眉頭便皺了起來。

  那邊英歡早已笑了起來,「那梅糕甚酸,哪裡有你這種吃法……狄將軍還真是男兒本性,連吃果子都要一口一個。」

  狄風口中本來滿滿不是滋味,可瞧著英歡那霎比艷陽的笑容,那酸味便一瞬而逝,再也尋不著影兒了。

  他胸口發悶,聽著她說話,卻不知如何來答。

  英歡看了他兩眼,又重新拾了筆蘸了墨,去批那奏摺,口中似是不經意一般地道:「你今年已三十了罷,總不娶妻,算是怎麼回事兒?」

  狄風腦中轟地一炸,抬頭看她,「臣……臣心不在此。」

  英歡不看他,笑了笑,又道:「你以沙場為家,已近十二年了。怎麼說,也應有個自個兒的家才是。若是看上哪家的女兒了,盡管來和朕提,朕不論她是王公之女,還是青樓花魁,只要你開口,那便是大將軍夫人。」

  狄風手腳僵硬,身子竟是一動不能動,口竟是張也張不開。

  英歡望著他這模樣,心裡不由歎了口氣。

  心慧如她,又怎會不知道,這十年來他存的是什麼心思。

  十年前,他為報先皇知遇之恩,手握重兵而不忍亂,佐她登基為帝;十年間,他為了她南征北伐,生生死死數十次,哪一回不是從刀尖上滾著活下來的?

  十年,一個男人能有幾個十年,好這樣揮霍?

  她平日裡便是再冷再狠,又怎能忍心讓他這般陪著她,十年復十年?

  一時間,兩人心思各自不同,竟誰也未再開口。

  外面殿門輕叩,有內監來稟:「皇上,沈大人來了。」

  英歡這才回神,「快宣。」

  不多時,便進來一個輕衫男子,皓齒星眸,身形瘦削,行止間儒雅之氣欲抑卻揚。

  來者姓沈,雙名無塵,是英歡初即位那年的新科狀元。

  詩賦俱佳,策論更絕,胸懷經國濟世之念,於那一年的一甲進士中,堪稱耀天奇葩。

  十年來從最初的大理評事,一步步走至現在的工部尚書,政績斐然,朝野皆服。

  都道邰涗,內有沈而外有狄,說的便是沈無塵與狄風二人。

  一文采卓然,一戰功赫赫;一生性風流笑看天下,一冷漠寡言厲征沙場。

  本是性子大不相似的兩個人,卻偏偏私交極好,又同在英歡身邊十餘年,端的是天下人口中的一對英材。

  此時沈無塵進殿站穩,滿面笑意,朝英歡斂袖行禮,「陛下。」

  英歡也笑,「才剛回來,就急著進宮來了?坐。」

  狄風見了他,先前黑著的臉猛地一亮,起身笑道:「沈大人。」

  沈無塵面上笑意愈盛,「狄將軍,沒想到竟在這兒遇上了。」

  狄風將身旁案上果子推到他那邊,「此次奉旨視江,三月未見,可還好?」

  沈無塵摸摸鼻子,望了英歡一眼,見她無甚反應,只是盯著他二人看,才笑道:「得,陛下還沒問話呢,你倒審起我來了。我好不好且先不提,聽聞狄大將軍在逐州竟被人劫了糧道?哈,這可真是讓我百思不得其解啊……」

  狄風的臉登時又黑了,「休要再提這個。」

  英歡放下手中摺子,雙手一攏,縮進宮袖中,對沈無塵道:「你先前呈上來的摺子朕已閱了,雖說江防甚好,可一想到前一年東江大澇,朕便放心不下。思來想去,還是當去親眼看看。」

  沈無塵聞言一怔,「陛下若是欲赴東堤巡幸,只怕朝中眾臣不依。杵州未修行宮,此時若去,恐怕諸事不宜……」

  英歡纖眉揚起,打斷他道:「顯德三年時,先帝也曾親赴杵州視江,以表恩懷,朕為何現如今就去不得?杵州雖無行宮,但當時留下來的南宅應當尚好。」

  沈無塵聞得先帝二字,便再說不出反對之言,一張笑臉突然帶了點凝重之色,「陛下,此次赴杵州視江,臣倒是發現了件事兒。」

  英歡起身,「說。」

  見她起身,狄沈二人立時跟著站了起來,隨後沈無塵才道:「江那邊……似是在修行宮。」

  英歡整個人一僵,對上沈無塵的目光,左右不置信。

  沈無塵輕歎,隨後點頭,「臣說的是真的。」

  英歡一擺手,「怎麼可能?若是真的,怎麼還沒人報呈上來?」

  沈無塵望瞭望狄風,眼裡滿是無奈之色,「陛下,但等底下諸路各州府報將上來,那早就遲了。臣身在工部,那邊的動作,自是一眼便明白了。」

  英歡心裡一涼,真是在修行宮?且是在江那邊?

  不禁一咬牙,那妖孽這回又要玩什麼花樣?

  英歡一回身,敞袖微甩,眉頭淺陷,「待至東堤,朕倒要親自瞧瞧!」

  ﹡﹡﹡

  邰涗大歷十年春,上欲幸東堤,著中書門下二省老臣申年懷、姚越暫理朝政,工部尚書沈無塵、檢校靖遠大將軍狄風隨駕,隨幸典章有司均從祖制。

  時朝中眾臣數諫曰杵州臨境、自太祖至今未有修行宮者、邰涗鄴齊二國不穆,望上緩圖巡堤一事,上怒而駁之。

  三月十六日,上赴杵州,杵州知州孟新親迎上於城之北郊,後欲小宴知州府南閣,上笑而拒之。

  十七日,上幸東堤,服冠冕,有宣徽使引上就階,西面拜受已,乃掖上升堤。

  是日事畢,上遣儀從執仗歸衙,自回城南便宅,後著沈狄二人伴駕,微服訪杵州之坊肆街行。

  ﹡﹡﹡

  自東堤下來,換去冠服再出行時,日已西下,金輪傍山,只留殘暈。

  杵州內城,一片繁華盛景,周遭街市人聲鼎沸,竟比白日裡還要熱鬧。

  英歡微服出行,只要了輛二輪馬車,可走在市井之間,仍是惹人眼目;沈狄二人均換了常服,騎馬隨行。

  英歡坐於車中,車窗內錦簾輕掀,隔著外面的紗簾,一路打量這杵州內城街肆之景,就見坊巷院落縱橫萬數,各式街店零零總總,莫知紀極。

  她以前只知杵州為邰涗邊境重鎮,卻沒想到竟能繁華至此,不由來了興致,將馬車叫停,下車自行。

  狄風與沈無塵二人忙下馬,著人將馬車並駿馬牽去前面巷後,而後伴英歡在街上隨意逛逛。

  沈無塵先前奉旨視江時來過杵州,自是對城內風物稍熟一些,一路跟在英歡身側,她若有疑惑之處,便低聲低語地替她答之。

  路兩側行人諸多,狄風滿面剎色,護著英歡,身後遠處人群中亦是藏了幾名從京中隨幸至此的大內侍衛。

  前面街角一過,便見街景又是不同,酒樓食店、都市錢陌、諸色雜賣映目而來,沿街各色街店也比先前所見大了不少,門面一家比著一家華麗。

  英歡立在街頭,饒有興趣地四下打量一番,隨後問沈無塵道:「這裡可是有什麼來頭?」

  沈無塵輕笑道:「此處便是寺東門街,杵州城內再無比這更繁華的地界了。」

  英歡微微揚唇,指了指這些街店,「你先前可有逛過?」

  沈無塵搖頭,訕笑道:「臣先前奉旨辦差,哪裡能得機會逛這些店鋪。」

  英歡笑了起來,「那正好,今日陪朕一道看看。」說罷左右看看,便挑了家其間最大的店面,往內行去。

  幾人入得店內,還未站穩,便有滿面堆笑的夥計來迎了。

  那人打量了一番英歡,又看看她身後的沈狄二人,見幾人身上衣物雖色澤素雅,可那料子卻是上品,不由笑得更歡,「幾位貴人今日來,是想要些什麼?」

  沈無塵笑道:「先隨意看看,若有中意的,自會叫你。」

  那夥計一聽沈無塵開口,臉上笑容愈大,「聽公子口音,倒像是京城來的?」

  沈無塵見他伶俐,也便笑著點了點頭,「小哥兒倒是好耳力。」

  那夥計眼睛一亮,忙道:「幾位當真是來對地方了,咱家店中奇貨甚多,杵州城中別的店鋪根本比不得。公子既是自京中而來,小的倒可以給公子薦些物什,可都是在京城也買不到的。」

  英歡聞言,不禁挑眉,上前開口道:「京城各地商家都有,又怎會買不到杵州的東西。」

  夥計面露得意之色,「這位夫人可就有所不知了,」他上前,笑容略帶神秘之色,「咱家店中,有江對面的東西!」

  江對面?

  英歡臉色一僵,想也未想便問了出來:「鄴齊?」

  那夥計看不出她面色有變,仍是得意道:「夫人沒想到罷?」隨即轉身往店中一角走去,邊走邊道:「幾位貴人來這邊看看便知。」

  沈無塵與狄風二人聞言亦是生生愣住——

  邰涗與鄴齊未通市易,這杵州城內的店鋪怎會有鄴齊的東西賣?

  英歡皺著眉跟上去,就見那角落裡立著一隻精緻小櫃,櫃中擺了幾斟茶葉,其中一種,色碧針卷,葉披銀毫,以前倒是從未見過。

  夥計見英歡正望著那茶,便過來笑著對她道:「這便是大名鼎鼎的蒙頂甘露,在鄴齊可是年年上貢給天家的東西!在杵州可就咱家店中才有,而且就只這二兩,別的地方都瞧不見的!」

  英歡面色冷冷,抬眼看那夥計,「這鄴齊的茶葉是如何到得你店中的?」

  夥計見她語氣煞有威勢,不禁一怔,下意識地答道:「近兩年官府管得不嚴,江兩岸的生意人常常互相走動,只要是正經在太府寺備過底的商家,官府都肯給批文……」

  英歡越聽臉越黑,手在袖中攥起,嘴抿得死死的。

  當真是天高皇帝遠,這杵州城內竟有此事!簡直是目無王法,罔顧天聽!

  身後沈無塵見狀不對,忙上前來,打斷那夥計,道:「就這二兩茶葉,我們買了。」說罷,伸手就去掏銀子,只想趕緊付了錢走人,免得英歡於此處龍顏大怒,徒生變故。

  可他這銀子還未掏出來,身後便擠過來一個男子,那男子身著布袍,滿頭大汗,指著那茶葉便急聲道:「這位公子,那茶葉,讓給我可好?」

  沈無塵還未反應過來,狄風便已冷冷開口:「不好,這是我家夫人看上的,怎麼你一句話便要我們讓給你?」

  英歡聽到身後之言,皺眉轉身,朝這男子望過來。

  那男子擦了把汗,又道:「實不相瞞,我家主子只喝這一種茶,我也是尋了好幾家店鋪才看見這家有的。我說這位公子,我出高價,你就讓給我吧!」

  那男子口音不似本地人,言談舉止又頗顯霸道,頓時讓沈無塵皺了眉頭。

  英歡走近幾步,冷笑一聲,「高價?怎麼個高法?」

  那男子瞥一眼英歡,神情有一瞬怔愣,隨即馬上介面道:「我出一百兩!」

  沈無塵和狄風同時一愣,一百兩?一百兩在邰涗境內,足夠一戶普通民家好生過上一整年了!

  那男子見幾人不開口,以為是他這價錢甚低,不禁又急道:「五百兩,我出五百兩!」

  沈狄二人面面相覷,心裡不由都琢磨起來,那男子口中的主子是個什麼人物,這杵州城內,還有這等豪富?

  英歡本就在氣頭上,也不是真想要這茶葉,見這男子如此急迫,便側過臉,道:「既是這般急著不顧價錢地求,想來也是有什麼要緊之事,便讓給你了。」說罷,便往店外走去。

  那男子聞言大喜,顧不得與英歡多言,立馬便與店中夥計去取那茶葉。

  沈無塵與狄風見狀,亦是無話,忙跟著英歡,往外面走去。

  可還未出店門,身後就傳來那男子的大笑聲:「多謝這位夫人了!敢問是哪家府上的?將來若有機會,在下一定去拜謝……」

  英歡步子不停,亦不回頭,臉色僵冷,直直出了那店門。

  夜裡城中雖是熱鬧,卻是驟冷。

  英歡吐一口濁氣出來,迎著那冷風,定了定心神,才回身看向沈無塵:「這個孟新膽子也太大了!朕念在他多年政績斐然,才委他以杵州知州一職,何曾想到這背地裡竟然與鄴齊私通市易!」

  沈無塵面色亦是不善,皺眉想了想,才道:「陛下先息怒,今日只是聽了那夥計一家之言,雖是杵州官衙治市不嚴,卻也不能肯定就是孟新授意所為,許是他下面的人背著他做的也說不定。再說了,那店鋪裡的鄴齊貨物也是私藏著賣的,若是下面人刻意隱瞞,料想孟新也不能知道。」

  英歡抿抿唇,氣仍是未消,「待回京之後,將此事報諸有司,給朕好好查查!若是那孟新所為,朕將他九族全誅!」

  狄風望了沈無塵一眼,心中低歎一聲,隨即上前道:「陛下,天冷了,早些回去罷。若想再看,明日再出來一次也行。」

  英歡看他一眼,嘴角一垂,點了點頭。

  四周街市仍是熱鬧非凡,可看在眼中,卻沒了先前那種雀躍之情,心中只是煩悶不堪。

  杵州與江對面的開寧私通市易……此事若是讓那妖孽知曉,他會是何反應!...<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ruby_0407 發表於 2011-7-12 03:52 PM

本帖最後由 ruby_0407 於 2011-7-12 03:58 PM 編輯

【卷一:泱泱之世,有歡有喜】喜六

  桌上茶碗壁上彩瓷盈亮,碗中之茶香氣怡人。

  賀喜看著那碗茶,卻是碰也不碰,由著那茶涼了去。

  長指一頁一頁地翻著眼前書卷,好似這屋內就只他一人一般。

  開寧府府尹張謙立在一旁,腦門上的汗一陣一陣地出個不停,心中忐忑不安,那茶是他特意遣人從江那邊的杵州買回來的,本想藉此討個好,誰知皇上眼下這模樣,倒像是對他的行徑瞭若指掌一般。

  又過了約莫一柱香的時間,張謙終於忍不住了,開口道:「陛下,那茶都涼了,臣再給您換盞新的罷?」

  賀喜終於抬眼,手中書卷啪地一合,朝張謙望去,臉上掛了層霜似的,一言不發。

  張謙忙低眼垂頭,「是臣多嘴了。陛下若是沒事兒了,容臣先告退……」

  賀喜終是開了口,「且慢。」

  他伸手握住那茶碗,指尖沿著碗口摩挲了一圈,然後嘴角一扯,問張謙道:「朕倒不知,鄴齊國內何時有了這等好瓷。」

  張謙聞言,心下大驚,膝蓋一軟,「陛下……」

  賀喜眼底又黑了些,「隨朕一道來的謝明遠,昨日尋遍了開寧城內的大小店鋪都沒買到這蒙頂甘露,你又是從哪裡得來的?」

  張謙心慌萬分,再也站不住,一下跪倒在地,顫聲道:「陛下恕臣之罪,臣……臣……」嘴唇抖著,那話,卻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

  賀喜嘴角紋路若隱若現,眼睛一瞇,竟是笑了出來,「說不出?那朕替你說!」

  他語調陡然間變得極冰冷,「你開寧府中上上下下的瓷器,全都是邰涗私窯出的!開寧城中買不到的茶葉,卻能在江對面的杵州買到!你這顆腦袋要是不想要了,趁早直說!」

  豆大的汗粒從張謙臉上滑下,他跪在地上的雙腿止不住地抖。

  賀喜雙手撐案,站起身來,袖口拂過書卷,直直走了下去,越過地上的張謙,看也不看他一眼,大步走出門外。

  他腳下掠過的風掀了袍子一側,打在張謙身側,更讓張謙慌了神,皇上一向治下狠辣,此番讓他抓到現行,自己當真是命途堪憂!

  屋外不遠處,謝明遠立於樹下,黑袍黑靴,身姿筆挺,動也不動。他本是鄴齊宮內禁中的殿前侍衛,跟在賀喜身邊已有整整十年,此次賀喜突然要來開寧瞧瞧那正在修的延宮,自然就一道跟著過來了。

  一見賀喜出來,他便迎上來,低聲道:「陛下哪裡來的那麼大的怒氣,臣站在這裡都聽得一清二楚。」

  賀喜抬眼,目光冰冷滲骨,一言不發。

  謝明遠見狀,心知張謙此次定會是重罪加身,也便不敢多勸,身子側過,讓出道來。

  賀喜撩袍向前行去,走了幾步,忽然停下,回身問他道:「著你去查的那件事如何了?」

  謝明遠低了頭道:「英歡一行今日已離了杵州,浩浩蕩蕩地回京去了。」

  賀喜轉身繼續向前走,聲音低了不少,「已經回去了?」

  謝明遠點頭,「應是回去了沒錯,那般大張旗鼓的,臣不該看錯。」

  賀喜半晌沒再開口,待出了那院門,才止了步子,回頭看著謝明遠,道:「明日隨朕進杵州城。」

  謝明遠腿一僵,立在那裡,腳也挪不動了,「陛下……」

  賀喜眉尾揚起,冷笑道:「他張謙不是隨手便能給商家私發官府批文麼?那便讓他給朕也發一紙!」

  說罷頭也不回地便往前走去。

  謝明遠心上一驚,才知皇上是真動了要過江的念頭了,略一遲疑,便快步追了上去。

  ﹡﹡﹡

  翌日清晨,陽光如碎金一般灑得滿地都是,倒是難得一見的好天。

  杵州城內自五更始,便有寺院行者打鐵牌子循門報曉,諸多門橋市井聞之始開,不多時,整個內城便熱鬧起來。

  賀喜於馬上,手鬆鬆挽著韁繩,一路緩行,四下打量杵州街肆坊巷,那一雙褐眸,是越來越黑。

  謝明遠行於他身後,穩穩立於馬上,神思警惕,左右打量著,生怕出點什麼事。

  因是對杵州不熟,謝明遠特意尋了前一日被張謙遣來杵州買茶之人,著他一同伴駕,入得這杵州城來。

  那人名喚王銘,在張謙幕下任都大提舉茶馬司一職,位低人微,昨日張謙惹得皇上龍顏大怒,他此時更是慌得不行,一路都行在最後,生怕自己一個不小心便是掉腦袋的結果。

  三人後面不遠處,人群中散混著幾個開寧府上的官衛,暗中護著賀喜。

  越往東街景越盛,街邊店鋪寬扁高椽,甚是張揚,賀喜不禁皺眉,這杵州倒是要比開寧顯得繁盛許多。

  心低微微一沉,看來那妖精治下,也當真是有些手段。

  前面街邊一處店家,比旁的都顯得精貴,甚是惹人注目。

  賀喜往那邊望瞭望,頓時來了興致,回身對謝明遠低聲道:「進那家去瞧瞧。」說罷雙腳一夾馬肚,馬兒揚蹄輕踏街磚,朝街對面行去。

  可才一過街,街角彎處便有一輛馬車驀地斜出,擦著賀喜身側而過,險些將賀喜人馬掀翻。

  謝明遠在後呼吸一窒,眼冒火光,當下翻身下馬,猛地飛奔過去,但見賀喜人馬無礙,才大鬆了一口氣。

  賀喜勒住馬韁,手中一擰,身下馬兒轉過來,直直對上那馬車,眉頭死死絞在一起。

  馬車也已靠著街邊停下,那馬車後面跟的兩名男子,一人黑袍褐靴,一人青袍皂靴,此時也正往他這邊看。

  謝明遠滿腔怒火,就要上前去討個說法,卻被賀喜從後面伸過馬鞭,攔了下來。

  賀喜下巴一揚,冷眼對謝明遠道:「罷了,莫要徒生事端。」

  謝知遠咬牙咽下這口氣,正要回身重新上馬,卻見後面跟著的王銘一副驚訝之色,縱馬過來,對著那兩名男子就道:「兩位公子,不曾想今日又遇上了!」

  謝知遠滿面狐疑地看看王銘,再看看那兩人,就見那兩人先前繃緊了的面孔也鬆了下來,其中那青袍男子還笑了一笑,對王銘道:「是巧了。」

  賀喜一垂眼,低聲問他道:「怎麼回事?」

  王銘連忙解釋道:「前一日買那蒙頂茶時,本是這公子先看上的,後來見我急要,才讓給了我。」

  賀喜瞇了瞇眼,轉過頭,又朝那邊馬車望過去。

  ﹡﹡﹡

  這一邊,沈無塵立身於馬上,眼睛望著那邊,見那個先前買茶時頗為霸道的男子,此時竟變得縮手縮腳不敢言語,心中不由好奇起來。

  雖是聽不清那邊在說什麼,但由那幾人間的模樣也能看出來,中間那位一身墨袍、面色冷峻的男子,定是先前那人口中的主子無疑。

  狄風心中只惦記著馬車中英歡是否無恙,驅馬上前兩步,貼著那車簾低聲道:「陛下,你……」

  英歡本是在車內閉目養神,外面那一吵一鬧,雖是擾了她,可她卻不願多事,此時聽見狄風問她,便輕輕掀了側簾,看了狄風一眼,道:「無礙,直走便是。」

  狄風點頭,身子側過去,恰讓出那邊街景,映入英歡眼底。

  英歡隨意一眼望去,本是要放下簾子的手忽地一僵,停在了半空中。

  那男人……

  長袖輕垂,掩了握著馬韁的半隻大掌。

  那麼寬的肩膀,將一身墨袍撐得恰到好處,肩線緩緩而下,便是略窄的袍帶。

  一雙腿自然地垂在馬肚兩側,袍子下擺輕開,露出裡面緇色高靴,緊緊裹著他的小腿。

  下巴說尖不尖,卻刺得人眼睛發痛。

  一張薄唇似刀,竟是縞素之色。

  兩頰微陷,膚色較之尋常男子,黯了三分。

  兩道眉毛非濃非纖,卻似劍一般插入鬢角。

  眉下的那雙褐眸……

  英歡指尖驀地發冷,心口一悸。

  那般凜然的氣勢,她已有多少年不曾見過了?

  十年,十年前的父皇,身上便是這般讓人不敢直視的氣勢……

  英歡狠狠吸了口氣,眼睛不由眨了一下,再看過去時,恰觸上那男人望向她的目光。

  似被疾風橫掃過一般,她的眼她的臉,瞬間冰涼。

  然而胸口,卻在一剎那間,燃起熊熊大火,燒得她整個人都紅了。

  ﹡﹡﹡

  賀喜眼見那馬車的側簾被輕輕掀起,那黑袍男子攬過馬韁讓至一邊,露出車內女人的那張臉……

  美,極美。

  美得讓人不忍移目。

  嫣然朱唇輕啟,似月黛眉微翹。

  霜色肌膚,似能掐出水一般。

  還有她的那雙眸子……

  賀喜胸口一墜,呼吸驟然間急促起來。

  似藍非藍,似黑非黑。

  卻純澈透亮有如夜裡綴了稀星的天幕。

  賀喜握著馬韁的指不由緊了又緊,他有多少年,不曾為了一個女人而這般心悸過?

  那女人的目光自下一路移上來,直到對上他的目光,才猛地止了。

  似是被大浪撲過一般,他的眼他的心,瞬間顫了一下。

  然而心底裡驀地騰起一簇火苗,剎那間便將他整個人都燒透了。

  只剩一顆心,在胸腔裡空蕩蕩地跳上跳下。

  他望著她。

  她望著他。

  然後他看見,那簾子唰地一下被放了下來,那人……便沒在了簾子後面。

  賀喜心中一陣焦躁,顧不得旁的,一踢馬肚,急急驅馬上前幾步,行至那馬車旁邊,沖那駕車小廝一揚馬鞭,「且先別走。」

  四個字冷硬不已,揚鞭之態甚是攝人,那小廝不禁停下,不敢動彈。

  狄風上前護住車駕,皺眉道:「這位公子要做什麼?」

  賀喜收回馬鞭,盯著狄風看了半晌,才開口慢聲道:「先前聽府上人說,兩位公子前一日曾讓了一斟蒙頂茶葉給他,既是今日這麼巧又碰上了,在下想趁此機會,謝過二位。」

  他那每一句每一字,都像利箭一般,穿過車板,竄入她的耳中。

  英歡於車中坐著,聽見狄風在外面道:「本就是小事一樁,公子無須這麼客氣。」

  那男子卻不依不饒道:「在下生平最不願欠人之情,還望公子給個面子。」

  英歡閉了閉眼睛,腦中又閃過那雙似冰褐眸……

  不由抬手,在車板側面輕輕叩了兩下。

  狄風退了兩步,「……夫人?」

  英歡定了定神,隔了車板對他道:「便依了他。」



【卷一:泱泱之世,有歡有喜】歡七

  沈無塵聞言,見眼前之人舉止不凡,心中已生結識之意,不禁上前,對賀喜抱了抱拳,道:「這位公子,我們先前本是要去前面的奉樂樓,既是如此有緣,也莫要說什麼謝不謝了,若是公子不嫌棄,但跟我們一道去便是。」

  賀喜眼中一亮,先前面上不悅之色一掃而光,雖是不知道沈無塵口中的奉樂樓是個什麼地方,但看這幾人身形氣度舉止皆為上品,想必那也不會是什麼下作之地,便順勢道:「好。」

  謝明遠本是不放心去一個不熟之地,但見皇上應得如此之快,也便說不出什麼來了,只是上前擋在賀喜一側,對沈無塵道:「還請幾位在前面帶路,我們在後面跟著。」

  沈無塵看他一眼,笑著點了點頭,然後向狄風比了個手勢,自己騎馬先行,狄風見了,讓那小廝繼續駕車,跟著沈無塵,他自在後面護駕。

  待前面走了幾步後,謝明遠才放心地讓賀喜向前行去,他自己緊緊跟在後面,左右望瞭望,便壓低了聲音對賀喜道:「陛下何故今日如此不顧身份……」

  賀喜略側了側臉,看了謝明遠一眼,又面無表情地回過頭,望著前面馬車,腳下一使勁,讓身下馬兒走得更快了些。

  謝明遠默然不語,心中低歎一聲,只得策馬跟了上去。

  街角轉過,再行兩條街,彎過第三個路口,遠遠地便能看見那奉樂樓的黑底金字大招牌,高高懸宕在四層樓高的第二層外簷處,鐵劃銀鉤般的三個大字,將那奉樂樓襯得愈加宏偉。

  馬車悠悠停在酒樓門前,沈無塵與狄風二人先下馬,一人去前面撩起車簾,另一人去門口迎上來的小廝處,給了兩串吊錢,讓那小廝將馬牽至樓後好生喂上。

  賀喜仍在馬上不下,眼睛只盯著前面馬車的簾子,一動不動。

  那簾子輕晃,一雙茜底杏花緞面平頭繡鞋先伸了出來,只在外露了一瞬,便縮進了襦裙底下。

  可就只那一瞬,賀喜也清清楚楚地看見,那一雙窄而小巧的腳……被那似艷非艷的緞面裹著,平白無故地讓他的心癢了起來。

  那女人從車中出來,背對著他,抬手輕輕攏了攏頭髮,敞著的衣袖順著腕子滑下半寸,那藕瓣似的小臂在陽光下微微泛光,顯得柔滑不已。

  賀喜一垂眼,俐落地翻身下馬,將馬鞭一甩,收入馬肚側面的皮袋中。

  再朝前望去,只見她的頭微微向後偏了一下,遲疑了一剎,又轉了回去,由身旁那兩位男子護著,向奉樂樓裡走去。

  賀喜握了握拳,看她一步一步地走著,腰間玉環綬另側的流蘇如水般貼在她的腰間,隨著襦裙的擺動而左左右右地輕揚……軟如柳的腰,讓他的掌心也跟著發癢。

  他鬆開拳,手指展了一展,又緩緩握起。

  那般亮目的綢緞,那般細軟的腰身……若是握在掌中,不知是何種滋味。

  賀喜心口一縮,先前那火燒火撩的感覺又竄上來了。

  那邊謝明遠也將幾人的馬都交由奉樂樓的小廝帶至後面去喂著,吩咐王銘在附近隨便找一處酒肆歇著,然後過來賀喜這邊,低聲道:「陛下,真要進去麼?」

  賀喜腳下已朝前走去,口中淡淡「嗯」了一聲,便無它話。

  奉樂樓的店堂小二眼光何其毒也,瞧見這幾人,早就笑臉迎了上來,對最前面的沈無塵道:「幾位公子,可是來吃酒的?樓上雅間兒請吧?」

  沈無塵點點頭,便帶了英歡與狄風跟著那小二上樓去了。

  謝明遠在後面慢了兩步,陪著賀喜打量這奉樂樓裡面的百十分廳館,見這樓上樓下寬敞明亮,動使各各足備,堂中飲酒之人縱是獨自一人獨飲,那桌上碗碟也俱是銀盂之類。

  賀喜面上還看不出什麼,可謝明遠心中早已暗自嗟歎起來,這奉樂樓的排場,竟絲毫不遜於鄴齊國京中那些繁華酒樓,如此看來,這杵州一鎮,當真是邰涗重地!

  上得樓,那引路的小二自推開最裡面一間,請這幾人進去。

  英歡進去,四下打量了一番這雅間內的佈置,眼裡溢出點笑意,回身對沈無塵點了點頭,便進去依著桌邊坐了下來。

  沈無塵將賀喜三人請進,笑道:「幾位公子,隨意就好。」

  賀喜眼睛只是望著英歡的側臉,腳下幾步過去,在她對面坐了下來。

  沈無塵吩咐那小二上些酒來,注碗盤盞果菜碟及其它水菜碗都依這奉樂樓的規矩,一一上來便是。

  英歡眸子半垂,並不去看眼前諸人,自己伸手取了桌上的小茶碗,卻也不倒茶,只是輕輕將它捏在手中,開口問道:「公子貴姓?」

  誰都知道她這一聲公子,喚的是誰。

  賀喜眸子一沉,嘴角微動,也伸手去取了一個茶碗,在掌中轉了一圈,才開口,道:「姓……何。」

  他低低的聲音送入她耳中,搔得她耳垂都癢了起來。

  英歡微微一笑,看著他手中茶碗,紅唇更柔,道:「聽口音,何公子不是這杵州當地人?」

  賀喜看著她那笑顏,目光便再也挪不動,不答卻道:「夫人也不像。」

  英歡看他身後立著的謝明遠一眼,又望向賀喜,道:「敢問何公子府上是做何營生的?」

  那站著的男子甚有氣勢,卻不入桌同座,想必這何姓男子定是身份不凡,非富即貴。

  賀喜背脊一硬,身後謝明遠忙探身過來,替他答道:「我家公子,是行商的。」

  賀喜手中茶碗落桌,看向英歡的目光愈烈,熱度逼人,「夫人如何稱呼?」

  英歡揚唇,頭稍偏,「姓殷。」眼中閃了一下,模樣竟是有些俏皮。

  賀喜心口一動,望著她,手指輕劃碗沿,「可是夫姓?」

  此言一出,沈狄二人均是皺起了眉頭,誰都沒想到他竟然道出如此大膽露骨之言。

  謝明遠在後面卻是低了頭,心底歎了又歎,皇上的心思,他此時已是明白了。

  本以為英歡會生怒意,豈料她將眼睫一抬,直直對上賀喜的目光,淺笑了兩聲,才道:「不是。」

  這一雙眼,似藍非藍似黑非黑,裡面波光流轉,如霧蔽星……又讓他一瞬間失了神。

  美目顧盼,盼得生姿,他賀喜什麼樣的女人沒有過,可卻對著她,一怔再怔……

  賀喜心潮淺翻,望向她,「殷夫人府上又是做什麼的?」

  英歡低眉垂眼,他的目光甚是火辣,攪得她心底泛起了波瀾,「也是行商的。」

  這男子,俊則俊矣,可身上卻偏偏透著絲貴氣,一動一開口,那大氣感便從骨子裡往外溢。

  賀喜聞言一挑眉,臉上剛硬的線條化了開來,唇角一軟,竟似要笑出來一般,可最終還是噙住了那絲笑意,只是眼裡淡淡地亮了一亮。

  正在此時,那小二恰巧端了酒與碗碟上來,擺了一桌子,正要替幾人斟酒,卻被沈無塵攔住,那小二愣了一下,又陪笑道:「幾位慢用,若是哪裡覺得不周,遣人來喚我。」說著,便走了。

  沈無塵上前,親自給英歡與賀喜各斟了一小杯酒,又道:「前一日那茶葉,實是我們家夫人說要讓的。何公子若是想謝,便謝我們家夫人罷。」

  英歡纖眉略翹,挽袖伸手,拿了那杯酒過來,卻是不喝,眸子裡深深淺淺一片,看著對面的賀喜。

  賀喜的手剛剛抬起一點,身後謝明遠便忍不住上前來,想要拿那酒替他驗一番先。

  賀喜冷眼看過去,止了謝明遠的動作,又自去拿了另一杯酒,舉至眼前,盯著英歡的眼睛,慢慢道:「若是早知是夫人要那茶葉,莫說這二兩,便是這全天下的蒙頂,在下都願讓給夫人。」

  英歡握著酒杯的手指不禁一滑,那人……那話……

  她是什麼身份,她身邊從來不曾有過男人,對著她,能以這般張狂的口吻,說出這種話來。

  可此話自他口中而出,卻不覺囂張,只覺這樣的人,就該說這樣的話……倒也真是奇了。

  英歡輕抿嘴唇,不再言語,一低頭,唇沾了沾那杯中之酒,便放了杯子,淺笑道:「何公子莫見怪,我,不大能喝酒。」

  這軟軟的一句說畢,她舌尖掃過下唇,將酒滴抿入口中,又抬眼看著他,眼中含笑。

  賀喜眸子動也不動地盯著她看,她的唇她的舌……唇軟舌滑,一看便知。若是再配上那酒香……品起來不知會是什麼滋味。

  心中如是想著,他握著杯子的手愈發緊了,舉杯一仰脖,杯中之酒盡數落肚,火辣辣地燒著他的胸膛,燒得他心火簇將上來。

  賀喜扔了手中空杯,望著英歡,忽然伸手過去,拿了先前她只沾數滴的酒杯過來,眉峰斜斜一揚,褐眸泛黑,對她啞著嗓音道:「夫人不喝,我替夫人喝。」

  英歡瞬間怔住,就看他將那杯子漸轉半圈,隨後端至嘴邊,壓著她先前碰過的地方,伸出舌頭舔了兩下,又慢慢送入口中,一點一點地喝了下去。

  英歡手指發僵,紅唇發燙,她看著他那肆無忌憚的動作,仿佛覺得他那是在……細細品嘗她一般。

  狄風早已眼冒火光,手不自覺地就探上腰間佩劍,垂玉打在那劍鞘上,陡然發出一聲清響,擾了這屋內的曖昧情境。

  賀喜眼角一動,望向狄風,臉色緩緩變了,先前略帶笑意的神色早已收了,目光順著狄風滿是怒意的臉一路往下,最後定在了他腰間的劍上。

  狄風握在劍柄的手指已經泛白,牙根緊咬,盯著賀喜,壓抑不住滿腔怒火。

  賀喜雙手撐膝,驀地起身,向前走了兩步,看向狄風,挑眉道:「劍,看似好劍。」

  狄風冷笑一聲,「你一個行商之人,懂什麼好劍壞劍!」

  英歡聞言不悅,這話……哪裡是平日裡沉默寡言的狄風能夠開口說出來的?

  賀喜不怒,眼睛又向那劍看過去,緩聲道:「讓我看看,可好?」

  一旁沈無塵撇了撇嘴角,那劍,狄風帶在身上已經數年,平日裡誰都知道那劍是他心頭第一寶,哪個有膽子敢問他要劍來看的?這何公子也當真膽大,難道看不出狄風此時冷面冷眼,不好招惹麼?

  狄風正要開口相拒,卻聽英歡不緊不慢道:「給他看看。」

  狄風聞言,臉色更黑,咬咬牙,從身上卸了劍,隔了五步的距離便朝賀喜身上一扔。

  本以為賀喜會躲、抑或會被那劍砸到,豈料他伸手一握一轉,便將那劍牢牢控住。

  沈無塵眼睛睜大了些,望著賀喜,看他抬手,絲毫不帶猶豫的,便將那劍從劍鞘中一把抽出。

  然後沈無塵愣了,他看看那把劍,又看看狄風,神色訝然。

  賀喜望著手中之劍,望了半晌,嘴角一扯,開口道:「果然好劍。」

  沈無塵簡直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那劍……明明是把斷劍!他與狄風相交十年之久,竟不知狄風一直佩在身側的劍,是把斷劍!

  狄風看著賀喜,嘴唇動了動,卻沒說什麼,可目光已不似先前那般冒火。

  賀喜收了劍,手指從那劍鞘上端一路撫至底下,看著狄風道:「劍斷,而殺氣未斷。此等好劍,當配勇絕二字。」

  狄風神色略有一絲動容,口一開,「你……」

  賀喜將那劍扔還給他,挑眉道:「我這裡也有把劍,不知你願不願意看看?」

  狄風將劍重新佩好,看著賀喜,「什麼劍?」

  賀喜側身,對謝明遠道:「拿來。」

  謝明遠縱是百般不情願,卻也無奈,只得將身上佩劍也解下來,恭恭敬敬地呈過來。

  賀喜拿了劍,停也不停,便丟給狄風,「看吧!」眼裡深邃一片,恰似那漆黑劍鞘。

  狄風看了一眼他,又低頭看那劍,劍鞘極其普通,無絲毫花紋裝飾。

  狄風一抿唇,腕上一用力,將那長劍一把抽出,然後他便,愣了。

  那把長劍,通體黑色,渾然無跡,湛湛然使人望而生畏。

  狄風將劍舉得近了些,眼睛瞇起,仔細看了一番,眉頭鎖得更緊,抬眼去看賀喜,「這劍……並未砥礪開刃。」

  賀喜已然坐回英歡對面,眼睛望著她,口中道:「是沒有。」

  狄風收劍回鞘,又低眼看了看它,口中一歎,「可確是劍中極品。」

  他大掌在劍鞘上摩挲了一陣,才走過去,將那劍還給了謝明遠。

  賀喜看著他這神態,揚了下巴道:「這劍送你,如何?」

  狄風猛地一驚,看向賀喜,半天才道:「怎能奪何公子所愛。」

  賀喜撇過目光,轉而看向英歡,眼中有火花點點撲出,唇側勾了勾,忽而笑道:「就當是,謝夫人先前那蒙頂茶了。」

  英歡看著他那笑,竟覺好似冰稜在艷陽下映出的刺人光芒一般,眼睛一花,不禁扭過頭去,不敢再看。

  不敢……她竟然也有,不敢看一個男人的時候。...<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ruby_0407 發表於 2011-7-12 03:53 PM

本帖最後由 ruby_0407 於 2011-7-12 03:59 PM 編輯

【卷一:泱泱之世,有歡有喜】喜八

  謝明遠緊緊握著那劍,竟不敢相信,賀喜能說出要將這劍送與他人之言!

  狄風眼睛只看著那劍,看了片刻,一側臉,退後了兩步,站回英歡身後,不再說話。

  他那副猶豫之色,被英歡盡收眼底。

  那劍,想必真是把上等好劍,才能讓狄風露出這種神情。

  她心底淺歎,十年來狄風戰功卓著,卻從不曾向她討過賞賜,眼下難得見他看上一樣東西……

  英歡一攏袖口,笑道:「何公子好意我自心領了。公子雖是慷慨大方,但我卻不能就這麼收了那劍。不如,何公子說個價錢,我將那劍買了,怎樣?」

  賀喜聞得她此言,不禁啞然失笑。

  讓他開個價,將那劍賣給她?

  他此生,還從未做過這種事情。

  一向只知兩個字,奪與賞。看上的,便去奪;想給的,便賞了。

  可這個女人,竟然對著他,說要買他的劍。

  更何況,這劍……

  賀喜盯著英歡,眼中有光一閃,「若是讓我開價,只怕夫人不一定肯再買。」

  英歡眼裡笑意漸消,她不一定肯再買?

  這話當真有趣,這世上,難道還有什麼是她買不起的了?

  莫說這一把劍,便是這姓何的全部家業,她若真是想買,那又何難!

  她心中這麼一想,出口之言便冷了三分:「何公子只管開價,我既是說要買,那便不管何價,一定買了!」

  賀喜嘴角一彎,身子靠上椅背,對謝明遠道:「把劍給他。」

  謝明遠臉色黑冷,看了看狄風,動作遲緩,一揚手,將那劍又扔了過去。

  狄風一把將劍握住,也望向謝明遠,先前的那一剎,他竟隱隱感覺得到,那男子身上露出的絲絲殺氣。

  那劍,沉甸甸地在他掌中,鞘身打造得極為光滑,握在手中,是說不上來的舒服。

  狄風一合掌,忍不住開口問道:「敢問這劍,是在何處打造而成的?」

  謝明遠雙手抱胸,臉上浮起一絲詭異之笑,「就算告訴你了,只怕這天下也再打不出這一模一樣的劍了。」

  狄風眼角一抽,聽得出謝明遠話中那若有若無的敵意,心中也明白過來,這劍,想必是非常珍貴的了,當下便閉緊了唇,不再討那沒趣。

  英歡看著賀喜,那劍,他還未開價,便這麼直直給了狄風,難道他竟不怕她反悔?

  這男子,怎麼看,怎麼都與旁人不同。

  那骨子裡面透出來的傲然之氣,非一般行商之人能有。

  他究竟是何來歷?

  片刻間這麼一琢磨,待她再抬眼去看,觸上他那肆無忌憚的目光,不由一顫目。

  英歡眼簾輕閡,「何公子,開價罷。」

  賀喜一舔下唇,卻是不開口,仍望著英歡,目光從她的額角開始,一路向下,慢慢描過她的眉眼鼻尖,最後落在她的紅唇上。

  軟,當真是奇軟不已。

  雖是未碰,但心已奇癢。

  他想要的……

  不過是比那醇酒還要香美萬分的她。

  英歡聽不見他開口,只得抬眼看過去,又喚了一聲,「何公子?」

  賀喜抬手,扣住桌上小巧白玉酒杯,下巴微抬,「不急。夫人還會在這杵州城內留幾天?」

  謝明遠一聽這話,當下心中便急了。

  莫不是皇上他還想要在邰涗境內多留幾日?

  真是瘋了!

  英歡沒料到他會問這個,一挑眉,朝身後沈無塵看過去。

  沈無塵何等聰明之人,那何姓男子一來二去的行徑,其中深意,只怕是人人皆知了。

  但看英歡,臉上並無絲毫嫌怒之色,想來她心中也應是覺得這何公子有些意思罷。

  更何況,這男子氣度不凡,雖然自稱一介行商之人,但其家世背景,想來應當不會那麼簡單才對。

  還有他身後那黑衣男子,與狄風的幾下交手,便是沈無塵也看得出,此人身手當真不凡,有這樣的隨從跟著,那何公子,更不會是什麼普通人了。

  腦中須臾間閃過這些念頭,沈無塵心下頓時起了攬慕之意。

  英歡惜才愛才之心,朝野皆知,十餘年來惹得一干臣子們也都染上了見賢眼開的毛病。

  沈無塵便是如此,但凡看見人品才華俱佳的,更是兩眼放光。

  他見英歡自己不開口,心中把握又加了五分,不由對賀喜笑道:「還會在這城中再留一夜,何公子呢?」

  賀喜這才慢慢鬆開了那酒杯,也笑道:「本是沒打算在這裡多留的,誰知卻發現這杵州城倒有些讓人捨不得走,還想再多待一兩日。」

  沈無塵心中一喜,「既是這麼有緣,那不如請公子就宿在我們那裡,也免去在這城中找地歇腳的麻煩了。」

  謝知遠急急道:「公子……」

  賀喜卻也不理他,看了眼英歡,「夫人的意思?」

  英歡自是明白沈無塵做的是何打算,想來他這麼多年從未看錯過人、也未料錯過事,便微一晗首,道:「若是何公子不介意,那便隨我們一道回去就是。」

  賀喜臉上線條漸漸化開,一雙褐眸顏色也愈加發黑,望著英歡道:「那便叨擾夫人了。」

  謝明遠皺眉,看向英歡,想到賀喜多年來未對一個女人動過如此心思,怎麼今日……

  這邊,沈無塵已去叫店堂小二來,自去付了銀子。

  英歡起身,看向賀喜,「府上本是京城那邊的,因在杵州常有些買賣,所以這邊也有宅子。宅子不算大,何公子不要覺得委屈就好。」

  說罷,揚唇輕笑,那神態,艷比桃花,卻毫不俗媚。

  一個女子,能生得如此之色,但無一點俗脂粉氣,何其難也!

  她說,她也是行商的。

  若果真是這樣,那這一身清冽之氣,又當是從何而來?

  賀喜看著她,越看,越覺看她不透。

  他指節微僵,緩緩起身站穩。

  看不透……他竟然也有,看不透一個女人的時候。



【卷一:泱泱之世,有歡有喜】歡九

  杵州城中,從不曾因皇上視堤而特意修建過行宮。

  原由不過是因二十年前,英歡的父親,邰涗的先帝說過的那句話,睡在百姓血汗築成的玉床上,朕心中不安。

  那個時候的杵州,還只是邰涗東境上的一個小城,城中風物,連眼下的十分之一都及不上。

  於是便有了這座位於城南的朱牆壁瓦宅院,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隱在內城鬧市邊緣,毫不起眼,一般人誰也不知這是哪家府上置的宅子,更不會想到這是給皇上來視堤時小住用的。

  馬車在那門前停穩,狄風下了馬,自立於那宅子門前,胸中驀地翻湧了一下。

  當年,當年……他就是在這裡,被先皇帝「撿」回京城去的。

  有那麼一瞬間的失神,眼前仿佛出現了當年那個一臉英氣的高大男子,雖然鬢角已白,但仍氣勢非凡。

  沈無塵在後面看見,走過來,輕輕拍了拍他的肩。

  這才將他心神喚了回來。

  狄風回頭看沈無塵一眼,又立即移開目光,低咳一聲,道:「我先進去著府中眾人打點一番,你……」

  沈無塵點頭,看著狄風進得院內,眼底一沉,才轉身去迎馬車中的英歡。

  賀喜與謝明遠也先後下馬,立地甩袍,甚有風姿。

  沈無塵眼中略帶贊意,趁這機會,多看了賀喜幾眼。

  真是越看,越覺這男子與眾不同……

  目光移至賀喜的袍子下擺,沈無塵眼瞳忽地一縮,嗓子乾了起來。

  騎馬行了這麼久的路,他那身墨袍,竟無一點褶皺之痕。

  先前在奉樂樓的時候並未注意到,還以為那不過是上等輕綢布緞,可現下這麼一瞥,竟讓沈無塵的心都跳不動了。

  是只鄴齊國才有的帛錦。

  與上回那古欽帶來的,竟是一模一樣!

  英歡本是正要往裡走,但看沈無塵這一臉莫可名狀的表情,不由叫了他一聲,「怎麼?」

  沈無塵嗓間冒火,卻是發不出音來。

  他平生從未有過如此時這般拿不定主意的時候。

  賀喜看著他,負手上前兩步,也開口問道:「怎麼?」

  那聲音低厚沉穩,不緊不慢地傳入他耳中。

  沈無塵看進他的眼中,黑不見底,卻是平靜無波。

  或許……是自己多慮了罷。

  沈無塵搖了搖頭,胳膊微抬,「倒也沒什麼。何公子請。」

  賀喜盯著沈無塵看了一會兒,才對謝明遠使了個眼色,慢慢入得那院中。

  沈無塵在二人身後又站了片刻,將他二人從頭到腳打量了幾回,心中變得愈加沒底。

  當初只見這人儀表堂堂,想攬為己用,現在再看,只怕這人……並非池中之物。

  非但如此,他的家世背景,想必也比先前想的復雜許多。

  沈無塵心中似有千斤之石,他先前那一句話,便將這男子招來此處,萬一是禍非福,那他如何向英歡交待!

  賀喜衣襟下擺輕揚,露出腰側掛的一隻繡絡,那繡絡下面,用金線裹了又裹。

  沈無塵眼睛似被灼傷了一般,猛地一閉,又驀地睜開,人僵了片刻,才飛快抬腿進去。

  院內,狄風早已將這宅中上下一干人等交待好了,見了英歡只叫「夫人」,又命人去偏院備了兩間客寢,留給賀喜與謝明遠。

  院中無花,只有一片草皮,上面嫩嫩地生了綠草,被夕陽斜著那麼一照,油光翠綠,讓往日見慣了奇珍貴花的賀喜看了,竟覺得是說不出的清新別致。

  這宅子並不算大,外面瞧著也不覺有多麼華貴,可一進來,裡面廳角廊間院中,處處都透著股精貴之氣。

  賀喜眼睛望向英歡,見她眼睫微翹,臉色比先前在奉樂樓時還紅了二分,嬌人模樣愈盛,正笑著對狄風道:「既是回了這兒,也就別在我跟前拘束了,該歇著的就歇著罷。」

  她那笑容,不知怎的,也將他的心境染了一片喜,不由自主地跟著揚起了嘴角。

  英歡悠悠提裙走了兩步,似是想起了什麼一般,腰身一轉,回頭看賀喜,仍是笑著道:「何公子,差點就又忘了,那劍,你還未開價。」

  賀喜不語,抬頭打量了一番這五彩琉璃廳頂,又四下看了看這府中院落,才對英歡道:「想在府中轉轉,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英歡看了一眼狄風,見他面色不善,心下一笑。

  唇間還殘存著淡淡酒香,那奉樂樓的醉花酒,當真名不虛傳。

  她看著賀喜,看他俊雅的面龐,看他挺拔的身姿,看他看她那柔轉千懷的目光,看來看去,看得她胸口一燒。

  英歡的手鬆了襦裙一側,任那裙擺掃至地上,輕塵沾了裙上牡丹,花蕊心間均留了印子。

  她向賀喜那邊靠了一步,點點頭,笑道:「何公子,同我來罷。」

  狄風在她身後攥起了拳,忍了又忍,終是將那沖至嘴邊的話咽回了肚中。

  賀喜的手從身後挪至身側,跟著英歡,繞過廊柱,朝那院中深處走去。

  她在前面一小步一小步地走,他在她身後半步,慢慢地邁著步子。

  這是頭一回,他走在一個女人後面。

  可竟不覺得厭惡。

  傍晚的風揚得大了些,擦著英歡的臉頰而過,將她耳邊的髮從髮髻中刮了出來,零碎碎地落了幾根在肩上。

  賀喜眼睛望著她,看得仔仔細細,她的嫩白耳珠,似墨黑髮,丹色面龐,還有……她身上若有若無的一種特殊香氣,正伴著那風,悄悄地傳入他鼻間,沁了他的心神。

  他沒有說話,英歡亦不主動開口。

  她側過頭,逆著映目斜陽,看了他一眼。

  沒了先前幾人在側,他此時的眼光愈發滾燙,愈發肆無忌憚,愈發似那山邊火紅日頭光暈。

  灼人萬分。

  英歡心底淺淺吸了口氣,淡然一笑,「這般看著我,做什麼?」

  賀喜仍是不語,卻不挪開目光。

  這女人,他想帶回鄴齊去。

  不論她身家若何,不論她在這邰涗有些什麼根基,他想要她。

  他這目光,英歡是懂的。

  景歡殿中的禦塌上,也曾留過那麼多男子,她亦不傻。

  低頭輕笑,可是眼前這個人,她心裡竟是不討厭。

  ……若是將他帶回京城去,也並非不可。...<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ruby_0407 發表於 2011-7-12 03:54 PM

本帖最後由 ruby_0407 於 2011-7-12 03:59 PM 編輯

【卷一:泱泱之世,有歡有喜】喜十

  美人在側,心綣思迷。

  前面十步,有涼亭一方,亭前兩株紫薇樹,挺拔蒼健,葉茂花繁,玲瓏石點綴其間,亭下有水緩緩流過,沿著窄細的小渠,往苑內而去了。

  賀喜不曾想到,這小小一間宅子毫不起眼,可那後院深處,竟還有這等良景。

  風順著英歡敞袖開口處鑽了進來,貼著她的小臂摩挲了一陣,將她先前殘存的酒意消了七八分。

  英歡停了步子,又抬眼去看賀喜,這男子的來歷,她還未得機會開口問個詳細明白。

  她張嘴,卻不知從何處問起,半天才吐了一個字,「你……」

  這低低的一聲喚,才一出口,便叫那風給吹散了。

  夜色漸起,他立在她身邊,由著那個「你」字隨風繞了又繞,卻是不答。

  如是,平白起了曖昧之意,夜幕更蒼。

  英歡瞧著他那雙褐色眸子,色澤要比旁的男子淡上一些,卻又……有時深上些許。

  那雙眸子離她愈來愈近,近得她都可見裡面點點斑斕。

  英歡唇瓣輕啟,笑出了聲,向後小退了半步。

  竟未發覺,自己去看他,看得人都要貼過去了。

  涼亭簷下懸著一把碎玉片子,隨風相觸,有音揚起,似樂且妙。

  英歡不禁回頭去望,那碎玉片片輕震,聲音清脆悅耳。

  她頭一偏,瞇了眼睛。

  這聲音……是她最愛。

  那把碎玉,是她幼時,父皇東堤巡幸後帶回來給她的。

  後來,待她親自來這兒時,便把這串玉帶了來,依樣掛回這亭簷下。

  所有華貴富麗,都比不過她每每聽見這脆玉相碰時,那一刻的恬靜寧然,令她心折。

  這碎玉,這宅子,這整個邰涗國……

  全是父皇留給她的。

  英歡心神不知走至何處,沒察覺時,賀喜已經幾步上前,抬手,一把握住那串叮咚作響的碎玉,滅了那悠揚之聲。

  剎那間便只剩身周冷風獵獵。

  英歡臉上笑意頓時全無,看著賀喜,「為何?」上前一步,抬頭去看那碎玉。

  在他大掌中,翡翠之色於鴉青夜幕下略微泛光。

  英歡心口緊了一瞬,伸手想去撥開他的掌。

  未及她動,賀喜手指已然鬆開,順著那碎玉間的艷紅垂繩慢慢滑下,探過來,牽住了她才抬起的手。

  指尖微涼,掌心火熱。

  英歡怔愣之間,整只手都被他握住,壓在掌中。

  乾燥暖厚的掌,指間的繭摩擦著她的手背,微微做疼。

  賀喜頭稍垂了些,終於開口,聲音略顯沙啞,「此物聲音雖美,卻不及你的笑聲萬一……」

  仿佛有水,冰冰涼地湧入她心底。

  先前滿腹惱意,因著他這一句,頓時灰飛煙滅。

  英歡看著他,手動了動,感到他慢慢放開了她,收回了手。

  那般微糙的觸感,仿若還留在她手中,一點點讓她燙了起來。

  不是沒有被男人碰過,亦不是沒被人如此這般撩撥過心神。

  只是……

  她彎了彎手指,指甲輕觸掌心。

  從未有過男人,似這般主動來碰她,不經意間便勾得她心底波瀾狂起。

  再抬眼時,賀喜已經錯開身子,往邊上邁了一步,手也背至身後。

  賀喜抬頭,仔細看了看那吊垂的碎玉石片,開口道:「府上,是你當家?」

  他那語氣,他那神態,竟讓她覺得,先前掌心滾燙之感,都是她的錯覺。

  英歡看著他,愈發覺得看他不透。

  自小到大,身邊男子,除了父皇之外,竟無一人似這何姓公子。

  一陣疾風刮過來,她不禁打了個冷戰。

  會覺得他像父皇,也定是錯覺罷!

  賀喜聽不見她說話,側過臉,望著她,笑了一下,「先前讓夫人受驚了,實是在下不好。」

  這一句話猛地敲進她的腦中。

  原來,原來到底不是錯覺。

  掌心火辣滾燙的感覺驀地回來了。

  他那笑,在夜裡也一樣明亮,可那眼角眉梢,卻含著絲絲冷意。

  英歡側目,仍是伸手上去解了那把碎玉,拿下來擱進手心,輕輕握起,然後才道:「府上家業甚多,家父在世時過於勞累,以至早逝。家中只我一個女兒,這千斤重的擔子便落在了我身上……」

  賀喜聞言,不由挑了一側眉毛,沒有開口,等著她說下去。

  英歡看他一眼,手中之玉握得更緊,「雖是府上能人諸多,但十年來,我一介女流,操持這諾大家業,亦是如履薄冰,生怕家父一生的心血終毀我手。但天下強者何其多也,你爭我奪,多少年來都沒個消停。」

  賀喜心中一動,她這話,倒一下就戳中了他的心事。

  雖然知道她口中所說家業與他掌中江山所差甚大,可仍是心有戚戚之感。

  英歡徑自走入那亭間,隨意撿了一處,坐了下來,回身抬手折了枝垂柳,在地上輕輕畫了幾道。

  賀喜也跟著她走進去,卻沒有坐下,只是低頭看著她。

  英歡手中柳枝劃過的印子讓他看不明白,卻聽她口中輕歎一聲,繼續道:「諸多強敵中,偏偏有一家,與我作對整整十年,交手數十次,卻無一次分得出勝負來。何公子既是行商之人,那多多少少,也應遇過此種事情罷?」

  賀喜心中大震,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只是那眸色深如淵潭,似能將她淹沒。

  英歡手中柳枝又胡亂掃了幾下,將地上印子掃亂,然後抬眼看他,笑道:「我今日不知怎的,竟說起這些來了。想必何公子也聽不明白我在胡言亂語些什麼,莫要見怪。」

  賀喜一掀袍子,在她身側坐了下來。

  聽不明白她在說什麼?

  只怕這世上,再無旁人能比他還明白她的心境了吧……

  她所說的每一句話,都似釘子一般,端端正正地釘入他心底。

  這女人,如何能夠說得出來他心底裡所想的話?

  冷風迎面而來,賀喜吸了口冷氣,這才將心中湧動之情壓了下來。

  他從她手中抽過那柳枝,攥在手中,慢慢開口道:「夫人是否多年來輾轉反側,總在琢磨那人的心思與行徑?是否會時常夜半夢醒,一想到那人,便恨不能將其家業盡數納入掌中?是否每每聽聞那人的動靜,便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想,只是下意識地去揣測她……」

  英歡臉色且驚且疑,看著賀喜,「你……」

  這男人,如何能夠如此明白她的心思?

  他的這番話,非她自己不能言也!

  他又是怎麼說出來的!

  賀喜轉過頭,看見她的這副神色,不禁勾了勾嘴角,笑容中帶了一絲自諷之意,「我同夫人一樣,也有這麼一位強敵。十年來,處處與我作對。夫人的心思,我明白。」

  夜色涼如水。

  卻澆不熄她心間漸漸燃起的那簇火。

  這男人,這男人……

  英歡胸口滾燙,眼眶卻慢慢騰起濕霧。

  十年,十年了。

  他,是第一個明白她的人。

  唯一的,一個。



【卷一:泱泱之世,有歡有喜】歡十一

  兩人都沒再說話,夜色漸籠,亭下水聲汩汩,亭外紫薇樹香飄百步,風吹落花,亭中靜且安寧。

  這夜,不似京城的夜。

  京城的夜,有宮女在一旁候著,耳邊有殿外的更漏聲,案前是無止盡的待批奏章,朱筆磨指,燈影綽綽。

  往往在未抬眼時,一夜便這麼沒了。

  那宮外街巷中的早市橋子,高低喚喚的小販店家叫賣聲,透過那重重宮門,仍是能傳入她耳中。

  便知是五更了。

  十年間,縱是偶爾在天未亮時入塌而眠,卻也時常不能安生就寢。

  如同他所言,輾轉反側,夜半夢醒,每每念及千裡之外的那個人,便心尖發麻,無論如何也睡不安穩。

  塌下江山,豈容他人窺覷,豈能敗在她手。

  英歡眼睫抬起,望向亭頂五彩斑斕的細碎花紋,夜色映著,黯了大半。

  恰似她此時的心境。

  難得有這麼個夜晚,在這遠離京城之地,在這僻靜後院的涼亭中,身旁,有這麼一個男人。

  多少年來她都不知如何能對人說出心底之言,只是今夜,卻有他,替她說出了她本是永不可能、也不會對旁的男子說出的話。

  心中忽地豁然一開,再看向他,胸口那簇火苗便滅了些,卻又有些別的情愫緩緩漫上來,悠悠地淹了她的半顆心。

  可那是什麼,她卻辨不明,也不得知。

  百轉千回,暗自思量,任是哪個女子,都逃不過的罷。

  縱是她,也不能例外。

  相知二字,是否就是這般?

  為帝王者,欲覓知己何其難也,更休論這相知二字了。

  夜色寂寥,可她卻頭一回不覺孤單。

  不似往日,仿若這天下只有她一人,要面對那蒼茫之夜。

  賀喜默然不語,隔了良久,手中柳枝發出「啪」的一聲,擾了這漠漠靜夜。

  英歡看過去,就見那柳枝已被他折成兩段,斷口處齊齊整整。

  她眸子不由微瞇,若是沒有厚重指力,怕是做不到這樣罷?

  便是狄風在此,也難說是否能輕輕一折,便將樹枝斷得這般乾脆齊整。

  忽然想到先前,他握住她的手時,那指間糙糙的繭。

  英歡目光凝住,他若果真是行商之人,怎會……

  還未及細想,就聽見他開口問道:「夫人有沒有想過,或許能與那強敵聯手?」

  突如其來的這句問話,倒叫她一時間怔住了。

  賀喜隨手將那斷柳朝地上一扔,嘴角輕扯,笑聲低沉,「這話,實在是問得多餘了。」

  與那強敵聯手?

  除非他是想鄴齊脈斷他掌!

  賀喜心間自嘲,他竟會在此時有這念頭?竟會想也不想地問出這話來?

  十年來,那妖精的種種手段,他已領教夠了。

  與她修盟聯手,他做不到。

  只因他不信她。

  更何況,她也一定不屑與他聯手罷!

  正想著,忽然聽英歡在他身旁輕聲道:「何公子這話問得並不多餘。與他聯手,我並非沒有想過。只不過,那人,我信不過。若是信了他,只怕將來他會扭頭反噬,教我措手不及!還不如現下這般,處處思慮防備著,倒叫我安心一些。」

  賀喜心中又是一動,為何她每每一開口,說的便是他所想的?

  他此生真的,從未見過她這樣的女子。

  多少話埋在心中,多少事藏在腹底,他從未與人說過。

  更休論女人了。

  鄴齊宮中那些鶯鶯燕燕,美則美矣,卻無一人能進得他心底裡去。

  賀喜胸口火燙,莫名之情剎那間冒出來,溢滿心間。

  可卻不知那是何物。

  他淺吸一口氣,搭手於膝間,轉頭看了看英歡,「夫人所說,與我所想,竟是一模一樣。」

  月上樹梢,銀光素灑,他看見她唇側漾起笑渦,面色愈加柔白。

  此笑瀲瀲初弄月。

  端的是打亂了他的心神,令他心頭一陣微顫。

  他賀喜何時為了女人,生出此種情境過?

  英歡看他嘴角漸垂,臉色略帶猶疑,卻不知他在想些什麼。

  他說,她與他所想竟是一樣的。

  她又何嘗不是如此。

  月色漸濃,他臉龐上的稜稜角角鬆了幾分,薄唇似刀,眼神如霧。

  英歡輕輕抬手,袖口展垂,手腕半裸。

  她輕聲喚他,「何公子。」

  這夜色,這月光,這男子。

  便是任性一回又何妨。

  賀喜聞得她如波之音,掌心一陣躁熱,挑眉望向她。

  就見她伸過手,緩緩滑過他的袖口,沿著他長臂一路而上,最後按在他頸側。

  他看著她,看她眸子輕閡,身子朝他這邊貼過三寸,臉一偏,又笑著喚了他一聲,「何公子……」

  然後他的下唇便被她含住,溫潤暖濕的觸感剎那間傳遍四肢百骸,他的心他的掌他的身子,統統全燒著了。

  她在咬他。

  一點一點,緩緩地,用牙齒輕輕磕碰他的唇。

  有些疼,有些癢,可更多的,是她那撩人心魄的行徑。

  他沒想到她竟如此勾人,竟如此大膽,竟如此……不顧禮數。

  可他又何時君子過?

  大掌一把箍住她的腰,狠狠揉了兩把,將她按入懷中。

  掌心之火非滅卻盛,燙得他禁耐不住,猛地將她咬回去。

  她的腰,比他所想還要細軟百倍,她的舌,比他所想還要柔滑萬分。

  英歡於他懷中,身子被燙了個透。

  腰間硬掌箍得她痛,勾著他脖子的手不禁也用力了些,指甲淺淺陷入他頸側肌膚。

  這一個吻,似一場無聲的戰。

  她熱,他也熱。

  她痛,他也痛。

  丹唇列素齒,似金戟刀槍,無往不利,鋒刃不已。

  他沒被女人這般咬過,她亦沒被男人這般摟過。

  可眼前之人,卻比過去十年間所見諸人都要誘人;所予之吻,卻比往年往日中所享之樂都要憾人。

  心底裡,那先前辨不明的感覺,仿若一瞬間清楚了些。

  可仍是不敢肯定。

  她驀地挪開唇,他亦同時鬆了手。

  英歡臉色妃紅,望著他,抬手撫過唇,淡淡笑出來,眼波才動便被他止。

  賀喜喉間粗喘,看向她,猶自伸手去,握住她的指,眉峰方挑卻令她嗔。

  月光絞著茫茫夜色,將兩人罩住,任心底如何思量,都似夢一場。

  只遠處忽明忽閃,漸移漸近的兩盞燈籠,叫英歡瞬時回過神來。

  怕是狄風久久不見她歸,遣人來尋她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ruby_0407 發表於 2011-7-12 03:55 PM

本帖最後由 ruby_0407 於 2011-7-12 04:13 PM 編輯

【卷一:泱泱之世,有歡有喜】喜十二

  那燈籠的光,在這夜裡,就似人的一雙眼睛一般,讓兩人心中忐忑了一瞬。

  那剎那間的忐忑之情,卻又是那般說不清道不明。

  此生,還未有過何事讓心中做如是感。

  那提著燈籠而來的人腳步越走越快,離這涼亭也越來越近。

  賀喜嘴角一勾,忽地握緊了英歡的手,起身,將她也帶了起來。

  「你……」她詫異,不知他要做什麼。

  賀喜不開口,將她的手罩在寬寬的衣袖下,拉著她,朝亭子後面退去。

  他的掌,又厚又燙,又緊又硬。

  他腳下步子雖快卻穩,縱是在這夜色中,在這碎石鋪就的小徑上,也能不偏不倚地往院中深處走去。

  這麼走下去的話……

  英歡心頭一動,再看他的背,那般寬厚結實,墨袍仿佛要同夜色融在一起去了。

  手被他握著,雖是不知他要做什麼,可心裡竟無一點恐慌,仿佛他這霸道之舉,是多麼天經地義的一件事。

  仿佛她本來就該被他這麼拉著,聽任他帶她去任何一個地方。

  英歡嘴角忽地揚起,這男子,竟能讓她如此心甘。

  而這心境,又是那般美好,心中好似浸了蜜一般的甜。

  他長腿一邁,便是她小兩步的距離,她幾乎要提裙小跑,才能跟上他的步子。

  英歡手心微微滲出些汗,忽然想起小時候,在那宮門重掩的深宮後院,在那鶯語燕笑卻無人聲的大內藏書樓的閣樓上,她背著人,偷偷翻過的那些市井小冊。

  那些書卷,在大內當算是禁書了罷。

  那一年她剛滿十歲,機緣巧合間發現有這麼一處地方,便總背著太傅,跑去那兒偷偷看許多她平常看不到、也不能看的書。

  書中那些才子佳人,佳人才子,一見面便往桌下鑽,看得叫她紅了臉。

  卻欲罷不能。

  人總是這樣,不許做什麼,便欲想做什麼;不准看什麼,便更想看什麼。

  十歲的她,頭一次懵糟糟地明白了,在這世上,男人與女人間,竟還有這樣一種關系。

  那是與父皇和他的嬪妃們完全不同的一種關系。

  可到底是哪裡不同,她卻分辨不出。

  只是心中隱隱覺得,那該是大不同。

  記憶中,十四歲前的那段日子裡,天是純澈的藍,朱色宮牆高高重重,卻擋不住她的思緒,更擋不住她的心。

  不是沒有希冀過,或許將來能遇上一個如同書中一般的男子,或許也能有那麼一場令人臉紅心跳的糾結之情。

  執子之手,與子攜老。

  那麼陌生的八個字,卻讓她心生嚮往。

  現下想來,所有那些單純的、朦懂的、不知所謂何物的日子,都是最美好的罷。

  只是十四歲那年,她的天突然就塌了。

  九天閶闔,十重宮殿,一夜之間俱是縞素。

  往日藍天一去不返,只留烏雲在上,沉沉地將她的心壓了又壓。

  就這麼毫無准備地,走上了那九崇殿,坐上了那個令千萬人敬仰又垂涎的高座。

  在大殿上,看著下面的臣子們三叩九拜行大禮,聽他們高呼三聲萬歲,便在那一剎,她從前的那顆心,轟地死了。

  從此再無它想,再無旖念。

  什麼才子,什麼佳人,統統再也與她無關。

  身旁所有男子,只有忠奸之別,只有能庸之分,那一張張皮面表相之下,究竟藏著何物,還得她去分辨,還得她去斷定。

  而她,在他們眼中,又當是如何?

  女人之上,有帝號之稱。

  便就此絕了那男女之間的溝溝壑壑。

  任是哪個男子在她面前,均不能信其真心。

  江山在握,可心底空似無一物,這日子最初難熬,可慢慢也就習慣了。

  本以為習慣了便是習慣了,卻不曾想,還能遇見他。

  這一遇,便將十年間深藏於心的那番念想,嘩啦啦地全部勾了出來。

  在街角遇見他,在奉樂樓與他對飲,在這宅院中同他相語。

  還有此時,被他這樣拉著,頭頂是藏青蒼穹,腳下是櫻草碎石,竟將往那深黑之處行去,卻如此坦然。

  心在胸腔中,空空蕩蕩地,一下接一下地跳。

  這感覺究竟……是什麼。

  賀喜突然停了步子,手移上她的細腕,將她往身側一拉。

  英歡這才回神,見眼前的眸子黯中有光,他薄唇彎彎,正對著她笑。

  賀喜略鬆了她的手,將她頭頂樹叉撥開來,低聲道:「走路竟也不看看前面,一張俏臉,險些就給劃傷了。」

  英歡抬眼,才發現她先前差點就撞上那老樹斜伸出來的碎硬枝丫,才發現他們已走到這兒了。

  回身一望,燈籠影兒早已沒了,估計是往別處繼續尋去了。

  賀喜向前兩步,借著月色,可以看清前面是間廂院,房前一間小廳,門前並無雜草,乾乾淨淨,想必這地方,平常也是經常有人打掃的。

  英歡沒料到,他不識宅中之路,卻能將她領至這兒,手輕輕一合,掌心溫熱的氣息還在,是他留下的。

  她心下一歎,莫不是天意?

  便也上前兩步,伸手一推,將那門推開,然後轉身看著他,「這屋子……其實並不常來,裡面都是些舊物罷了。」

  賀喜神色稍動,跟著她進了廳間,裡面漆黑,辨不出屋內何樣。

  英歡抬手從窗邊摸過火摺子,掀蓋輕吹,火苗簇地亮起。

  她走過去,將這屋中幾處燭台點明,黃暈暈的光悠悠晃了一片,賀喜眼睛一瞇,只消片刻,便適應了這光。

  簡單的幾樣擺設,牆角書格間排排書卷,倒也無甚特別的。

  賀喜簡單打量了一番,目光又移至英歡臉上,卻見她正看著他,嘴角噙了絲笑意。

  他不禁也笑了,這一生,還未同女人做過這種事情。

  只是卻控制不了自己的沖動,不願就這麼放開她,才拉著她一路行了這麼遠,來了這裡。

  微喘一口,望著她,心底霧氣彌漫,恨不能此時就將她帶回鄴齊去,從此深藏內宮,只留他一人能碰。

  若是能日日見她,想必定是令人心醉之事。

  賀喜心間一震,日日見她?

  他怎會有這念頭?

  女人……他不可能會對一個女人生出如此長情,他最明白自己。

  先前那一念,定是沖動罷了。

  只不過,他的身份,又該何時同她說?

  英歡合了火摺子,放在一邊,「何公子在想什麼?」

  賀喜朝她走過去,「在想你。」

  英歡臉色淡淡一紅,這無禮露骨之言,從他口中而出,卻一點也不覺得低褻,反倒讓她心頭脈脈一動。

  轉念間,她的手又被他牽住,慢慢被握緊。

  他寬長的袖口垂下來,冰涼的帛錦掃至她腕間,一動,便癢癢的。

  英歡低頭輕笑,伸了另一隻手過來,將他袖邊卷起來。

  這一卷,驀地讓她僵在了那裡。

  墨色外袍之下,竟是明黃內裡。

  那黃色,不似赤金,不似緗色。

  卻是那般熟悉。

  英歡心底一陣冷硬,抬頭再看賀喜,見他先前笑意已收,正牢牢盯著她。

  賀喜大掌猛地一收,將她的手攥入掌心中。

  便是此時,告訴了她罷!

  他開口,正欲說話之時,卻忽然看清她身後牆壁上懸著的那帖字。

  那帖字……字字似刀,張揚跋扈。

  明明是副好字,卻讓他的呼吸一瞬間緊驟。

  那字跡,他見過。

  腦中映出的是那一日,古欽自邰涗歸來,於殿上呈給他的那箋紙。

  荒為何荒,淫為何淫,荒淫之人道荒淫,可悲可笑。

  那十九個字,與眼前這帖字,筆鋒竟是一模一樣!

  賀喜掌上力道更重,低頭看英歡,就見她眼中似凝了塊冰,也正望著他。



【卷一:泱泱之世,有歡有喜】歡十三

  他說他姓何,不是這杵州人。

  他說他是行商的,可指間卻有刀繭,掌力厚重。

  身上那凜凜之氣,出口那傲然之言,舉止間那隱隱貴氣。

  還有他身上這袍子的明黃內裡。

  英歡只覺指尖冰涼,胸口先前的霧氣已變成了冰碴子,碎得有稜有角,紮在她心上。

  那色澤,分明是帝王之色。

  普天之下,何人有此膽,敢隨隨便便用明黃之色做衣?

  想開口問,卻發不出一個音。

  英歡心底越沉越重,或許,本就不必問,還有比這更明白的事麼?

  蒙頂茶葉,鄴齊天家貢品。

  那一把湛然之劍,此時想來,俱是帝道之氣。

  她的唇驟然痛起來,千算萬算,不如天算。

  如何能想得到,這男人竟然如此張狂膽大放肆,竟以天子之身,入得她邰涗境內!

  是自大?是自負?還是果真天地不懼,唯他獨尊?

  便是這妖孽的性子了!

  她的手越來越疼,眼前男子的臉亦是僵硬萬分,可他又在想些什麼?

  賀喜掐住她的手,下巴一揚,看向她身後的牆,聲音低沉沉的,似出瓷重璺之音,「那是你的字?」

  感到手腕都要被他擰斷了,英歡不由握緊了拳,使勁掙脫了一下。

  卻是徒勞無功。

  這問話,驀地坐實了她心底所想。

  若是常人,何故會對那字生出如此反應?

  賀喜手上一用力,將她拉近了些,頭俯下來,貼在她耳側,又問了一遍:「那字,可是你寫的?」

  英歡眼角一抖,事已至此,否認也無用了。

  更何況,她容不得自己在他面前示弱。

  她冷笑,「是又如何。」

  賀喜臉上神情變幻莫測,那是她的字?那果真是她的字?

  前一日,謝明遠清清楚楚地告訴他,英歡一行已起程離了杵州,浩浩蕩蕩地回京城去了。

  那怎麼可能是她的字!

  他手猛地一鬆,袖口滑平,將手背至身後,身子側了一面。

  就這麼望著她,就著屋內昏黃的燭光,就見她臉上飛霞之色已褪,此時半面罩影,半面僵白,唇上之光亦是沒了。

  再望向牆上那字帖,他不會認錯,也不可能認錯。

  那箋帶了暗色花紋的紙,被他粘在嘉寧殿中御塌的承塵之上,夜夜入睡前,只消一抬眼,便能看見它。

  那十九個字,在他心中耘耘生根,那每一筆每一劃,都似刀刻一般,留存在他腦中。

  他平生從未被女人如此挑釁和侮辱過!

  賀喜胸口沸血滾滾而過,直沖腦門,心間一根弦霎時被人挑斷,先前諸事,此時都如明鏡一般通透,擺在他面前,只等著他去讀了。

  一句十年間,二字道強敵。

  原來竟是她。

  浮翠流丹,風流蘊藉,光明正大地帶著兩個男人獨留杵州,此事想來……

  也就這妖精能做得出!

  賀喜胸中滿腔俱是冷意,他竟會對她動心?

  當真可笑!當真可歎!

  人活一世,荒唐之事何其多也,但似今日這般,又有幾人能遇得到!

  那雙似藍非藍似黑非黑的眼眸,果真這般美。

  賀喜一捏拳,指節作響,惱自己先前一時腦熱沖動,竟將那把劍給了她!

  兩人心中各自思量萬分,相對良久,卻是一字未出。

  案上燭台蠟滴凝了一層,火苗「啪」地一跳,才擾了這屋中靜謐。

  英歡登時拂手甩袖,冷冷望了他兩眼,背過身子,再也不看他,口中道:「回去的路,何公子想必自己認得。」

  這屋子,是一刻都待不得了。

  只是他,她要怎麼辦,此時此刻卻拿不定主意。

  便這麼走出門外,順著夜裡愈起愈烈的風,依著那原路飛快地往回走。

  腳下生風,長裙一路曳地,拖得泥草俱沾,輕綢如是汙了七八分,慘不忍睹。

  身後並無腳步聲響起,那人,終是沒有追上來。

  待回了臥寢前,就見狄風一臉凝重之色,正在門前徘徊。

  英歡看見他,不知怎的,這心中一下便踏實了三分,喘了一小口氣,才慢慢走上前。

  狄風聽見身後衣裙互擦之音,下意識地扭頭轉身,見到是她,沉沉的臉一下便亮了,「皇上!」

  英歡皺眉,眼睛只瞧著狄風手中那劍,良久才道:「遣人去後院那屋子,將裡面燭台熄了。再讓人去那何姓男子房中瞧瞧,他回去了沒有。」

  狄風一怔,英歡這兩句沒頭沒腦的話……卻不能多問,只是垂了頭,應道:「是。明日還是照常起程?」

  聽見英歡淡淡「嗯」了一聲後,便見她腳下輕移,往那屋中走去。

  狄風眸子一顫,看見她那裙尾的泥草印跡,心裡忽地揪了一下。

  皇上與那何公子……

  手中之劍握得更緊,抬起頭,看著英歡進了屋子,才轉過身,使勁一抿唇。

  狄風臉色不善,想也不想便朝那偏院走去。

  既是要讓人去看看那何公子回去了沒有,那他就自己去!

  只是才走了十步不到,就見前方拱牆處走來一男子,借著月色仔細一瞧,竟是沈無塵。

  狄風心口怒氣收了些,看著沈無塵一臉急色而來,不由道:「以為你已去睡了,怎麼又來此處?明日的事情已安排好了?」

  沈無塵點頭,左右一張望,問他道:「皇上人呢?」

  狄風挑眉側臉,「剛進去,樣子看起來似是不大好,你若無事,便別去擾了。」

  沈無塵低眼想了片刻,狠歎一口,「那便罷了,反正明日就走了。」他又看看狄風手中之劍,猶豫了一瞬,仍是道:「那劍,讓我看看。」

  狄風手一鬆,將那劍擱進沈無塵掌中。

  沈無塵走到院門前懸著的燈籠下,仔細打量那把劍。

  墨黑劍鞘映著淺光,在這夜裡,是那般詭異的冷。

  沈無塵眉間陷了下去,手一點一點摸過那劍,從劍柄開始,一路向下,一毫一厘都不放過。

  就在將要到劍尾之時,他的手指一綣,面色凝重起來。

  沈無塵將劍舉至眼前,看那手指先前觸過之處,深刻於上的幾條淺淺溝壑,連在一起,便成了一個字。

  看清之後,沈無塵心中大動,再望向狄風時,眼中已是擋不住的慌亂。

  狄風眉頭更緊,與他一起處事十年有餘,從未見過他這模樣,不由問道:「怎麼?這劍有問題?」

  沈無塵一把攥緊那劍,低聲道:「劍沒問題,只怕……那何公子有問題。」

  他低頭,不知如何開口,眼睛不禁望向英歡屋內,恰見那屋中亮起了光,透過那竹篾紙,點點灑至窗外。

  以皇上之聰慧警覺,當是也已察覺了罷!

  英歡於屋中坐在椅上,身側案幾上早有下人擺了書卷墨寶,周到萬方,可她此時卻無心去看。

  下唇微腫,手腕僵酸,渾身上下全是他的氣息。

  她吸一口冷氣,當初竟還以為他便是那良人了,現下想來,果真諷刺。

  鄴齊後宮三千佳麗……她一陣冷笑,全是這般被他招至回宮的麼?

  遇見他,是天意,可這天意究竟為何?

  英歡手握緊案角,腦中電光火石間閃過一念,胸口一緊。

  若是那妖孽沒了,那鄴齊國……便可任由征討了!

  驟然間殺心四起。

  她驀地起身站穩,腦中之念晃了幾晃,愈發清晰。

  殺了他。

  殺了他,便可奪了那鄴齊!...<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ruby_0407 發表於 2011-7-12 04:09 PM

本帖最後由 ruby_0407 於 2011-7-12 04:13 PM 編輯

【卷一:泱泱之世,有歡有喜】喜十四

  賀喜出得屋外,一股冷風撲面而來,腦中涼了一下,整個人都清醒過來。

  身後屋內燭影微閃,眼前夜色愈加緇黑,袍子下擺被風猛地一揚,金邊乍露,在這濛濛夜色之中,似一道淩厲的光,耀人心目。

  風將廳前門板吹得嘎吱嘎吱地響,裡面燭臺上的光,閃了兩下,便全滅了。

  瞬時全黑了去,只能望見小徑盡頭院中那一側模模糊糊的亮光人影。

  賀喜手指僵硬,胸口沉沉,依著原路慢慢往回走去,腦中將今日之事緩緩從頭過了一遍。

  齒間猶存她醉人的香氣,掌心仍有她腰間綢面涼滑觸感。

  他眼睫一垂,眸中黯了黯,涼亭中的那一刻,自己是動了真情的罷。

  獨自走在這碎石之路上,前後不過半個時辰,心境已是大不相同。

  轉念間便憶起在那屋中,她看清他袖口內裡後的神色,是那般冷,似冬日荒山峭壁,再無旖麗之色。

  路邊老樹枝丫橫生,卻也無人修剪,風中中顫影幢幢,讓人看了,心底生出股寒意來。

  賀喜胸口滾滾沸血早已凝住,心中思量萬千,所想不過都是下面該如何行事。

  她人在杵州,京內朝中之事定是委派給了中書門下兩省老臣,今夜再留一晚,明日一早回京……她那打算,應當就是這般罷。

  她身邊跟著的兩名男子,看似人傑,風流氣度一朝齊,想必是她多年的親信。

  賀喜腦中驀地閃過那黑袍男子身上那劍,那劍……

  殺氣騰騰,刃斷猶利,這等勇絕之劍,當是只有那人才能有!

  腳底一僵,步子不由停住。

  賀喜眼角微微一顫,不由想起逐州一役,那個滿身戾氣的男人,果敢勇猛不可道,殺伐決斷一瞬間,堪稱是世間奇帥。

  若不是親眼所見,他絕不能相信,狄風竟會對那妖精臣服至此。

  遠處之光亮了些,賀喜嘴角劃過一抹嘲諷之笑,不知這狄大將軍,在那女人的寢宮之內,御塌之上,是否也如戰場上那般勇猛……

  眼裡一瞬間變得更冷,心裡似被什麼東西狠狠嗆了一下,辣辣酸酸的滋味鋪滿心間。

  賀喜拳頭握得更緊,腳下步子更快了些,不論天意若何,今日既是遇上了她,那……

  一念倏然而過,令他眼皮猛地一跳。

  倘若她沒了,那邰涗定會陷入大位之爭,國無儲君,帝無嫡子,當是怎樣的分崩離析之亂!

  殺了她。

  殺了她,邰涗的大好江山,便能盡在他掌!

  賀喜深吸一口氣,抑住心口翻騰之情,狠狠一甩手,大步邁過亭側小橋,往那偏院行去。

  世人都道他心狠手辣,可誰又能知,若不心狠手辣,他怎能坐穩那皇位。

  十年前,先皇已歿,初登基之夜,他肋下便中了一刀。

  宮中徹查三月整,竟無一人能得絲毫線索,便就此不了了之。

  他位行第九,之上八個皇兄均已封王出閣,各自心存它念,聞得他遇刺未亡一事,面上竟是隱隱惋惜之情。

  十五歲時的那一刀,不僅刺傷了他的身子,更刺死了他的心。

  從此冷眸冷面,行似尖刀,言似銳箭,世間諸情諸義到了他這兒,不過是化為權勢二字罷了。

  鄴齊國百年來國界未曾變過,而他卻以一朝之力,拓疆千裡,偏將鄴齊變成了五國中一等一的強國。

  若是沒有那妖精十年間的處處為絆,鄴齊定會比此時還要國富民強數倍!

  他身子微震,腳下步子卻磐穩不倚,待繞過前方院門,心下便已定了主意。

  若不先行動手,只怕又會被那妖精算計了去。

  賀喜抬眼朝前望去,屋前之竹蒼翠不可方物,在風中搖搖擺擺,細嫩之身,竟是像極了……她。

  心底驀地一揪,可那感覺又轉瞬即逝,這麼多年了,他再愚蠢無知,也不至於會去相信那女人。

  更何況,她亦是說過,她也不會信他。

  賀喜在門前停了停,轉身透過院門,朝不遠處看過去,隱隱可見主院間燈籠映著素月,灑至石板路上那茶白之光。

  她應是已睡下了罷……

  正待他回身欲離時,後面卻傳來穩實飛快的腳步聲。

  賀喜側過頭,就見狄風滿面肅剎,大步朝他走來。

  還未走至他身前,狄風便揚手,將掌中之劍朝他砸了過來。

  賀喜抬手一把接住,唇勾一側,冷笑道:「這是何意?」

  狄風亦是冷冷開口道:「公子之劍貴氣過重,我倒是收受不起這等好劍。夫人命我來看看公子是否安好無恙,公子既是已回來了,還請早些歇息,明日一早也好起程趕路。」

  賀喜一翻掌,將那劍牢牢攥於手中,劍身轉過之時,於空中倏地劃過一顫音。

  動作俐落乾脆,非常年習武之人不能有。

  狄風見了,嘴角不由抽搐了一下,看向他的目光愈顯敵意,良久才道:「何公子……好身手。」

  當下一甩袍側,再看賀喜一眼,便轉身往回走。

  賀喜手掌一滑,劍尾倒垂,在他身後沉沉道了一聲,「彼此彼此,狄將軍。」

  狄風身子陡然僵住,不敢相信耳外之音,回頭去看,卻見賀喜一臉坦然之色,仿佛先前根本沒有開口說過話。

  莫不是自己的錯覺?

  狄風心底一層層冷下去,凍了半截,這男人究竟是何底細,先前沈無塵開口欲言,卻終是沒有說出來,此時卻讓他覺得心中愈加沒底。

  賀喜看著狄風,見他緩緩轉身,不發一言,就這般離去,心中不由暗自贊了一小聲。

  這男人,竟能如此沉得住氣!

  他眸光輕閃,若是……能將此人納至麾下,定當是如虎添翼!

  但……賀喜搖頭,嘴角微揚,卻是在嗤笑自己那不切實際的臆想,單沖狄風先前那一擊,便能看得出他對那女人是何等忠心,又怎可能做得出投他主之事?

  賀喜轉身,還未抬腿,就見竹林之後忽地走出一人,月色投竹影,謝明遠臉上滿是訝然之色,看著賀喜,半晌才低了頭,道了聲「皇上」。

  賀喜垂手走了兩步過去,看著他,低聲道:「都聽見了?」

  謝明遠點頭,猶豫了一下才道:「臣真是沒有想到……」

  賀喜徑直朝屋內走去,謝明遠只得跟上,小聲相問道:「皇上有何打算?」

  進得屋內,謝明遠落下門閂,就聽賀喜在他身後不緊不慢道:「倘若讓你與狄風交手,勝算幾何?」

  謝明遠一怔,隨即咬咬牙,「臣……臣不知。」心下當即明白了賀喜所言何意。

  謝明遠身子一抖,邰涗境內,杵州城內,皇上竟然想在此除了那女人……

  這等瘋狂之事,也只他才敢做得出了。



【卷一:泱泱之世,有歡有喜】歡十五

  殺了他。

  這三個字,在英歡心底滾了無數遍,似荊棘碾膚,出血不留痕。

  她的手仍是緊緊握著身邊案角硬石,直握得它隱隱發熱,卻還是這姿勢,由著時間一點一點過去,心底愈冷,腦中愈熱,到了最後,指尖都是充血的紅腫。

  便這麼定了罷,殺了他!

  英歡手一鬆,發出脆脆一生響,小指的指甲裂了一半,如火燎過,刺喇喇的疼。

  府外街巷上報更聲隱隱傳來,外面夜色濛濛發亮,原來她竟已坐了這麼久。

  門板恰時被人輕叩,外面淺淺一低音:「皇上?」

  英歡回神,聽得出那是沈無塵,「進來。」

  門是未閂的,沈無塵輕推而進,反手將門合上,正待斂袖行禮之時,卻聽英歡低聲道:「免了。何事?」

  她那聲音,低沉慵懶,帶著啞音,似極疲憊,倒讓沈無塵一時間怔了一怔。

  自己追隨英歡多年,無論何時也未見過她露出此種疲態過,便是操勞政事三夜未眠,她也能以耀人之態攝人心目,何故今日竟會變成這副模樣?

  沈無塵心下暗自掂量一番,倒不知自己還該不該開這口,踟躇間終是下了決心,刻意壓低了聲音,道:「皇上,那何公子……」

  英歡一雙眼眸驀地亮了一瞬,直直盯上沈無塵的臉,斷了他後面的話,「除了此事,還有別的要說麼?」

  沈無塵又是一愣,心思飛快轉了一圈,恍然悟了過來,想必此事,皇上早已察覺出了,自己來提倒是多此一舉,當下便低了頭,「臣並無它事。只是,皇上可有打算……?」

  英歡不語,眼神又黯了去。

  身旁,那桌上紅燭之淚緩緩而下,堆在雕花燭台底,似流非流,似凝非凝,竟是血色。

  她忽地輕笑一聲,又抬眼去看沈無塵,「你好生回去歇著,此事不需你操心。去把狄風替朕喚來。」

  沈無塵挑眉,仍有話想說,卻迎上英歡冰冷篤定的目光,只得又咽回肚中,半天才應道:「臣知道了。」

  便這麼退出了屋外,背後冷風擦肩而過,院中地上月色是怵人的慘白,他吸一口涼風,身子不禁哆嗦了一小下。

  英歡最後的那一瞥,分明含了殺氣,似裹了霜的劍刃,冰冷徹骨。

  沈無塵心中有了八分了然,左思右想之時,腳下步子卻是愈來愈僵,待走到狄風屋前,就見那人竟在屋外石階上坐著,一條腿弓起,手持佩劍,正慢慢拿衣袖擦著那劍身。

  不知怎的,沈無塵身子又是一冷,沒等他開口,狄風早已抬頭,一下便瞧見了他,「怎的還未睡?」

  沈無塵吐一口氣,唇邊蕩起白霧,「皇上著你去她那兒。」

  狄風嘴一抿,「現下便去?」雖是問著,但已收劍起身,動作乾脆俐落。

  沈無塵點點頭,看著狄風從他眼前飛快而過,不由伸手拉了他一把,湊近了道:「你此時心境不似常態,倒是為何?」

  狄風瞥他一眼,低了眼,也不說話,胳膊往外一翻,便將沈無塵的手輕甩了下去,一邊繼續往前走,一邊在身後扔下一句話,「早些去睡罷。」

  沈無塵默然,望著狄風背影,心中隱隱有些擔憂,又有些後悔。

  若不是他說起杵州與開寧府互通市易之事,現下也不會生出這亂子來罷……

  狄風邊走,邊將劍掛回腰間,遠遠便望見英歡屋內透出的光,那光暈悠悠,如霧似幻,叫他心神一漾,不覺間眼角一潤,胸腔中空空如也,再想不得旁的。

  走至門口,斂了斂神,才抬手叩門,「皇上,臣……」

  英歡在裡面應了聲,他便進了屋中,見英歡正站在牆側一角,微微仰頭,正望著牆邊層層書格,看不清她的臉,只看到她的手在身後握成拳,指節都捏得有些發白。

  英歡背對著他,淺歎一聲,慢慢開口道:「想著你去做件事,可你卻別問為什麼,事後也別去追究……」

  狄風握緊劍,「皇上但吩咐便是。」這麼多年,莫論她要他做什麼,便是赴湯蹈火,他亦何時辭卻過!

  只要,只要是她開口,哪怕是要他立時去死,他也絕無二話!

  英歡扭頭,看進他眼底,那般漆黑,卻灼灼發亮,像極了那一年她初見他時……他身上那穩篤忠堅之氣,過了這麼多年,仍是一點都未變,父皇當年……果真是看對了人。

  她朝他這邊走過兩步,「殺了他。」

  聲音低低,語氣輕輕,好似在說一件無關緊要之事,惟有她眼中寒光,才讓狄風知曉,那三個字,並非是他聽錯了。

  狄風忍住沒有開口詢問為何,半晌後才點點頭,「是何公子?」

  英歡看著他,目光未曾離過,「天亮前將他除了,此事莫要告訴沈無塵。」

  狄風胸中諸情翻湧而過,騰然相雜,如大浪覆灘,一時間難以辨明所感何物,略顯艱難地開口道:「臣明白了。」

  英歡側過身,「那便去罷。」

  狄風晗首欲退,可腦中卻閃過先前在偏院與那男人相見時,那人深冷莫測的眼眸……心中不由沉了一把,變得沒底。

  他止了步子,對英歡道:「皇上,臣擔心那人……」

  英歡回首,眼中瑩瑩閃爍,唇角勾起,「朕不需你提點。」

  是了,她怎會需要他來提醒……狄風心中默默苦笑幾聲,這麼多年,她何時算錯過事,又何時將自己陷於危處過?

  他退至門邊,才轉身而出,門外寒風撲面,竟雜著一股血腥之氣。

  這種感覺,多年未曾有過,便是在戰場上,身周千軍萬馬呼嘯而過,心中也不如此刻這般祭冷。

  他喘了一口氣,重新將劍握回掌中,不再多想,毫不猶豫地朝賀喜歇塌的偏院行去。

  英歡聽見屋外腳步聲愈來愈小,知他是遠遠走開了,嘴角笑意才漸漸全消了。

  狄風想要說什麼,她怎會不知,又怎會想不到。

  小指斷甲猶在作痛,英歡唇側微顫,她想殺他,恐怕他也想殺她罷!

  十年來,兩人明爭暗鬥,手段不盡相同,可目的卻都一樣。

  她太瞭解他,暗自揣摩幾近十年,那妖孽就如同她的鏡子一般,心思若何,她一念便知。

  這回,比的不過就是,誰下手更快罷!

  英歡眉間略陷,不論如何,這屋子眼下是待不得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ruby_0407 發表於 2011-7-12 04:10 PM

【卷一:泱泱之世,有歡有喜】喜十六

  頭頂樹梢一晃,有樹葉落下來,掉在賀喜肩上,擦著他涼滑的外袍一路滾下去,翻在院中泥地上,葉背紋路絲絲清晰,橘色葉梗沾了灰塵,顫了一下,便被賀喜彎下腰,拾了起來。

  謝明遠站著,扶在劍上的手臂僵硬萬分,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賀喜將那片落葉收進掌心,輕輕撣去落塵,嘴角一揚,抬眼去看謝明遠,「怎麼?是朕交待得不夠明白,還是你不願領命?」

  謝明遠臉色一變,急急道:「皇上,臣並無此意,只不過……只不過,非得在這兒惹這亂子麼?」

  賀喜看著他,眼底一點點冰了去,卻不開口。

  謝明遠心中一歎,低頭道:「臣明白了。」說罷,攥緊了劍柄,錯開兩步,繞過賀喜,朝那院外行去。

  賀喜合掌,落葉微微濕涼的觸感浸潤了手心,負手抬頭,那天際已泛起一絲魚肚白,月盤滅了半盞,稀星也黯了一片。

  他轉身,回頭看了看那屋子,嘴角一扯,卻又轉身,往院側小徑行去。

  入那屋子去歇息?他心中冷笑,除非他是蠢貨!

  那妖精的心思手段,他再明白不過。

  他此時遣謝明遠去除了她,想必她也正在心中算計他罷!

  賀喜一握拳,十年了,他偏不信這回還能折在那妖精手中,偏不信他這回比不過那妖精快!

  腳下這條小徑,比先前要寬闊許多,卻是不知會通向哪裡。

  賀喜走著,周遭一片靜謐,夜色不如先前潮黑,卻更讓人心生寒意。

  只是,不管行去哪裡,都比留在那屋子裡,等著她派人來暗算他要強許多!

  小徑盡頭一彎,地界忽地洞開,一片寬寬闊闊的草皮映目而來,頗有點柳暗花明之感。

  賀喜眼眸微瞇,這宅子從裡到外,處處都是深藏不露,真是像極了她的手筆。

  有花,粉嫩鮮黃地遍佈於綠草之間,雖小卻張揚,被夜色月光罩著,讓人看了,心底竟會軟軟一動。

  草地中間有棵老樹,蒼勁挺拔,蔥蔥而立,樹皮厚且粗韌,樹枝密密疊疊地朝外探出來,背著光將影投至草地上,蓋住那朵朵小花,透著些許安詳之意。

  賀喜慢慢走過去,轉身,背倚樹幹,扔了掌中已揉碎了的樹葉,雙手抱胸,唇抿作一線。

  寒意侵人,天再過不久便要全亮了,他腦中念及謝明遠,心中不由又作起思量,若是不遇狄風,那當是能夠輕鬆得手,倘若遇著狄風了,以謝明遠的身手,也未必沒有勝算。

  狄風雖是沙場名宿,可近身格鬥卻不一定能及身為殿前侍衛的謝明遠……正想著,卻聽見樹後不遠處響起衣裙磨娑之聲,於靜夜中聞之,格外清晰。

  賀喜撐了一把樹幹,側跨了一步,朝身後望去。

  這一望,他的目光剎那間凝住,眼中水光漸漸地全結成了冰。

  賀喜口中呼出的氣,滾燙滾燙,胸口緊得發脹,眼睛盯著她,腳卻是再也移不了半步。

  心狠狠地朝下一跌,重重砸在胸腔壁上,近乎麻木的痛,讓他的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

  算來算去,仍是這結果……

  他的拳展開,再握起,如是再三,終是垂手在側,掌心滲出點點汗粒。

  就這麼望著她,看她頭微微低著,似在想事,腳下不緊不慢,沾了泥的裙擺掃過地上嫩草,幾朵小花也被帶離了莖,跟著那襲撩人華裙一路而來。

  裙擺輕動,他的心竟不由自主地也跟著動,腦中映過涼亭間的一幕幕,胸口又是一涼。

  他遣人去殺她,可她卻以這般風姿,堪堪出現在他眼前……叫他如何是好,叫他如何再狠得下心來?

  月光透過樹縫,碎成一片片一絲絲,灑至他身上,照得那峻冷之面愈發陡峭,眉眼之間寒意迸發,叫人不敢直視。

  英歡步步走著,腳下草地柔軟輕浮,踩在上面,心中好似也輕鬆了些。

  她讓狄風前去除了那妖孽,可自己亦是不敢掉以輕心,獨留屋中實非上策,便從院中一路到了這兒,只是記得這兒的那棵老樹,父皇最愛的那一棵……

  英歡走著,想著,悠悠抬眼,望向前面蒼翠高樹。

  這一眼,便讓她的呼吸停了,眼裡熱了,心口冰冰涼的一片。

  樹下男子逆著月光,一動不動地立在那裡,一手撐著樹幹,另一隻手垂在袍側,正盯著她瞧。

  英歡停了下來,不置信地看向他,怎的還是這結果?

  腹底一口濁氣湧至心上,叫她瞬時難以自禁,咬著牙看著他,這妖孽,竟然連這一次,都同她算得一樣!

  可他……那麼寬的肩膀,那麼挺拔的身姿,筆直修長的雙腿,微微收起的下巴,那番氣勢,此刻看來竟比先前更盛數分。

  她心口又是一緊,先前本是狠下心定了的念頭,竟在這一剎那,鬆鬆動搖起來。

  賀喜頭一偏,月光斜斜映過來,照亮了他的半邊臉。

  英歡望著他,終是看清了他眼那眼神,裡面有同樣的驚詫遲疑、猶疑不定,亦有同樣的不忍之情、千轉流波……

  賀喜迎向她的目光,眼中之冰瞬間裂成碎粒,刺得眼角都發顫。

  這女人,怎麼能用這種眼神,盯著他看?

  他撐著樹幹的手驟然放開,幾大步上前走至她面前,低頭緊緊盯住她,「夫人這麼晚還未睡?」

  英歡絲毫不俱,直直望向他眼底,「何公子不也一樣?深更半夜,在旁人府中亂轉,這莫不是鄴齊的風俗?」

  鄴齊二字被她輕飄飄地吐出,卻似一記驚雷竄入他耳間,響徹腦際。

  賀喜不由咬緊了牙,竟沒有想到,她會要將這事情全都挑明瞭,會毫不顧忌地將這話甩出來給他!

  心中一股火驀地騰起,他顧不得旁的,伸手一把握住她的胳膊,將她狠狠往自己這邊一帶,看著她,冷笑道:「在下與夫人不過萍水相逢,一面之緣,夫人便將在下招致府上。這,莫不是邰涗女子特有的喜好?」

  此言諷意甚濃,外加露骨萬分,英歡臉色僵白,氣得身子將抖……這妖孽!

  腦中閃過他說她的那四個字,荒淫無度。

  荒淫無度!

  英歡望著眼前這張臉,下唇微顫,未及開口,就又被他狠狠一拉,牢牢貼入他懷中。

  衣下暖燙硬實的胸膛,一下子便燒穿了她。



【卷一:泱泱之世,有歡有喜】歡十七

  天旋地轉間,人便被他抵在老樹枝幹上,背後粗礪的、厚韌的、帶著稜稜角角的樹皮廝磨著她,細綢輕輕被抽碎的聲音傳入她耳間,英歡倒吸一口冷氣,想也未想,便弓膝朝前踢去。

  賀喜腳下微開,膝蓋向前探去,卡在她腿間,叫她再也動彈不得。

  她就這麼被他圈在懷中,他身上那滾燙熱烈的氣息,隔著兩人薄薄的衣衫,肆意穿來飄去,將她燒得同他一樣燙。

  英歡抬眼去看,那一雙深褐色的眸子,水光淺湧,火花漾在波中,忽明忽暗,裡面已沒了先前那猶疑之色,可這眼神,她卻辨不清分不明。

  看著他一點點貼過來,她呼吸驟緊,想伸手去推,可手腕卻被他攥在掌中,無論如何也不放開她。

  眼裡霎時起了層霧,就這麼看著他側頭俯身,嘴唇挨上她的耳根,如蜻蜓點水般地輕擦了兩下。

  她一陣戰栗,不由咬住嘴唇,身子卻是愈加僵了去。

  姿勢如此曖昧,可他卻停了動作,在她耳邊低聲開口道:「你想殺我。」

  聲音含冰,語調篤定,裡面竟隱隱帶了決絕之意。

  英歡心口顫了下,她是想殺他,可他豈非一樣!

  仿佛聽得見她心中在想什麼似的,賀喜又慢慢道:「我也想殺你。」

  她看不見他的臉,瞧不見他此時的表情,只聞得那寒風侵肌般的五個字,身子驟然涼了下去。

  涼亭中,心間曾盛開過的繁花,在此時驀然凋落,零零碎碎地灑滿心底。

  賀喜擁著她,右胸前能感到她那一下一下的心跳,疾速後漸趨漸慢,到最後,懷裡的身子也變得微冷。

  他這才抬了頭,側過臉去看她,見她微卷長睫輕垂,面色如縞,在月色之下愈顯慘白。

  英歡望向他,卻不看他的眼眸,冷冷道:「你便是此時動手,也還不晚。」

  音似於寒澗中蕩,空空若是,輕語之言,卻似一記重錘,砸得他喘不過氣來。

  賀喜緩緩鬆開她手腕,身子亦離了她,卻仍是罩著她,眼眸微瞇,將她看了幾瞬。

  縱是在此時,她亦能說出這等決絕之言,當真是夠狠!

  他心底略微抽搐了一下,鮮有女人在對著他時,還能如此強勢。

  可,就算是語出強言,她那顏姿也還是如此誘人……

  英歡見他不語,手上鉗制亦消,先前僵了許久的身子不由軟了下來,念及他所言,胸口忽地湧出股莫名之情,開口道:「你說得沒錯,我是想殺……」

  只是她最後那一個字卻沒得機會說出口,便見他的眸子在一剎那間變得黑不見底,眼睜睜地看著他飛快俯身,一側臉,就吻上了她的唇。

  他就這麼硬生生的,將她最後那個「你」字吞沒於口中。

  他那霸道之氣勃然而出,肆溢周身,她的唇在顫抖,卻被他含住,吻得更緊。

  是那麼細密的一個吻,他的舌尖勾過她的唇形,滑入她唇間,然後長驅直入,似精兵奇襲、攻池掠地,轉瞬之間局勢已定。

  賀喜胸口陣陣發熱,似有千軍奔襲而過,馬踏連營,將他心底撩起陣陣塵霧,遮住了他心中之言,亦隱沒了他心間之情。

  這唇,這舌,這懷中之人……

  過了今夜,怕是再難見到,再難吻到罷!

  英歡怔著,任他索取,眼簾未閉,望進他同樣未闔的眸子,心潮若海,浪打灘濕,潰敗不堪。

  他的眼眸,此時是那般洞徹的黑,裡面萃燦萬方,攝人心神。

  她不禁暈了一剎,身子重重靠上背後粗壯樹幹,由著那刺稜稜的樹皮將身上錦綢刮裂,由著那滲骨冷意侵上身子,卻怎樣也褪不祛他烙在她身上的絲絲燙意。

  賀喜攬過她的腰,大掌探至她腦後,一把抽掉她髮上珠簪,撥亂她那一頭烏髮,指繞青絲,穿過濃長黑髮,扣住她的腦後,讓她和自己貼得更近更緊。

  她的髮,柔滑細順,如水瀑一般落下,胸前背後皆遍滿,冰涼如緞,引得他唇上更加用力。

  那根珠簪落在二人之間,衣袂擋了一記,沒有掉下地去。

  英歡於意亂之間猛然驚醒,將那簪子握於手中,心口漏跳一拍,然後慢慢將手探上去,沿著賀喜胸側滑至他喉間。

  她的唇,那般芳怡柔甜,一旦吻上,便不願鬆開,恨不能將她整個人都含入口中,讓她慢慢化開來。

  那一瞬情迷之時,賀喜只覺頸間驟然一涼,冰冷尖銳之物抵在他喉頭,一寸未差。

  他眸中之光驀地一晃,心中幡然醒悟……

  慢慢離了她的唇,卻仍是不忍,舌尖輕觸她的唇瓣,將那殘存之香毫不客氣地卷走,然後才抬眼看她。

  英歡手腕輕顫,握在手中的珠簪在這夜色中發出蒼然寒光,那略尖的一頭,正緊緊抵住賀喜喉間肌膚,印出淺淺一道凹痕。

  她看著他,見他神色竟無一點變化,心不禁飛快向下一沉,這男人……縱是被她如此相挾,卻也能淡穩若此?

  就覺腦後大掌一動,長髮盡入他手……

  就見眼前眸子一閃,裡面水火相雜……

  然後她看見他彎了彎嘴角,低低地笑出聲來,那聲色又啞又沉……

  他身子未動,手指緩緩順過她的髮,然後開口,輕聲道出兩句話。

  英歡耳邊轟然起鳴,心底之堤驟裂,水浪鋪天蓋地而來,砸得她整個人都在抖。

  他說,風鬟霧鬢,我原來只道是卷中獨語,世間難得一見罷了。

  他說,只是今日我既已見了,就如你願,若想動手,那便刺罷。

  如此雲淡風輕的語氣,那般蠱惑人心的笑容,竟讓她的眼角於一剎那間濕了起來。

  英歡頹然鬆指,任手中珠簪砸落下來,順著他的身子滾至地上,簪尾埋入草中,上面珠花也黯了顏色。

  下不了手,她終究還是下不了手。

  對著他,綱常若何,國事若何,天下若何,只不過都是空山風語,入耳即彌。

  對著他,便是先前怎樣狠的心,怎樣定的念頭,只消一瞬,便統統無用,統統無用。

  諾大天下,偏偏有她,卻又偏偏有他……...<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ruby_0407 發表於 2011-7-12 04:21 PM

【卷一:泱泱之世,有歡有喜】喜十八

  她面色彈指間變了幾變,終是歸了燼之灰色,只臉頰兩側、額角之下,還稍存了因先前那吻而泛起的淺淺紅色。

  賀喜見她鬆指落簪,眉峰陡落,手猛地從她腦後移至頸間,三指一扣,鎖住她的喉嚨。

  白皙細嫩的皮膚,在他指下被壓出了紅痕,眼前女子雙眼清亮無物,滿滿的不置信。

  賀喜瞇眼,停了半晌,忽然鬆開手,連帶她整個人都放了去,朝後退了半步,負手於身後,望向她,嘴角依舊掛著先前那笑,「若是再有下次……我不會再放手,所以你也別存不忍之心。」

  英歡一眼看過去,卻見他目光已移,辨不得他臉上神情,只有耳邊湃蕩著的那兩句冰冰冷的話,才讓她乍然明白過來。

  這男人,縱是笑著,也還能對她以這般冷漠至極的語調說出話來。

  賀喜俯身,伸手一掃,從腳下草中拾起那根珠簪,握於掌中,卷袖輕擦,將那上面沾了的泥土草氣一一拂盡。

  英歡腳下一軟,背上脊柱似被抽離,只是緊緊靠著那老樹,才穩住了身子。

  那簪子,此時本應貫穿他的喉間,而非被他這樣捏於指間。

  而他的指,此時本當已扭斷了她的脖子,而非這般輕拂她那珠簪。

  沒了他在身側,她心中又開始搖晃,竟有些恨自己,先前為何抵不住他那目光語調……便那麼狼狽地就放棄了。

  可下一瞬,他便又走至她身前,伸手扳過她的肩膀,攬她入懷。

  英歡心跳愈烈,他……

  賀喜雙手從她肩上伸過去,大掌將她素丈青絲統統攏起,頭微微一低,手腕轉動了幾下,便將她的髮在腦後綰了個髻子,指間珠簪輕翻,插入髮髻中,緊緊貼著她的髮根。

  這才放開她,垂眼看她,胸口全是未散之香,暖濕一片。

  英歡望著他,抬手去摸腦後,是一個簡素螺髻,卻盤得一絲不苟,端端正正,服服貼貼。

  他……

  那帶了刀繭的指,竟能繞起她的髮絲,那剛硬如鐵的手臂,竟能做出這麼溫柔的舉動……

  她深吸一口氣,按捺住心底漸起漸湧的浪潮,手垂了下來,隔了半晌,才再去看他。

  本欲開口,可那一抬眼,就觸上他的眼眸,裡面溫光若水,晃晃悠悠。

  不禁又是一怔。

  霸道的他,狠辣的他,似此番溫柔的他,究竟哪一個才是真的?

  她眼光未動,他亦一直看著她,那眼神,竟是久久未變。

  能不能信他此時,敢不敢信他此時……

  可不可以,就信他這一回,這一回的他?

  身後遠處,忽然響起雜亂的腳步聲,伴著火影燈光,越來越響,越來越近。

  賀喜收了目光,轉而投向遠處那點點亮處,心下已有了幾分了然。

  動作如此之快,不愧是狄風……

  他嘴角一抹冷笑將將劃過,那男人便已入了眼界,一身黑袍被風刮得亂起,大步朝他而來,身後還跟著十餘個府中護衛。

  狄風看清眼前之象,胸口先是一顫,再看那英歡人好無恙,才定了神,朝身後諸人使了個眼色,那些護衛們便遠遠散開去,卻圍成了個半圈,將那幾處出路都堵死了。

  狄風自己上前幾步,見英歡衣裙不整,心中騰生愧疚之感,只覺是自己護駕來遲,倒讓她平白受了委屈。

  只是怎麼也想不明白,這何姓男子竟是未卜先知一般,竟根本未入偏院之房歇息,讓他撲了個空!

  腰間之劍已出半鞘,劍柄之下凜凜寒光,在這將亮未亮的天色之下,格外觸目驚心。

  賀喜眼睛飛快地掃了一圈,心中不由冷笑,這看起來,倒像是非置他於死地不可了。

  他扭過頭看英歡,英歡卻望著狄風,一言不發,一字未出,竟像是默許了狄風將行之舉。

  賀喜握掌成拳,手指緊攥,早知如此,他先前就不該放過她!

  狄風看了看英歡,便大步上前,翻肘揚手,掌中斷劍之鋒直指賀喜心口,只留一寸,便能挨到他的身子。

  劍刃側偏,猶自鋒利,光泛蒼青,破膽寒心。

  英歡驟然回神,這才發現,下唇幾近被她自己咬破,一抬眼便觸上賀喜的目光,寒意陡生,黯似深冰。

  狄風握劍之手,指節泛白,唇成一線,只等英歡一個點頭示意,便將刺下去。

  英歡心底千錘之重,這當是……最後一次機會了罷!

  過了這一夜,哪裡還能再得如此良機,哪裡還能再有如此地利!

  可是……

  眼前一晃,便又閃出那雙難得一見的溫光若水之眸。

  耳邊一震,便又聞得那句從未聽過的膽髒肺腑之言。

  錘起錘落,將她的心砸得一陣陣疼,這男人……

  英歡望向狄風,手臂微抬,只是還未開口,便見賀喜身後樹梢一抖,一簇白光忽而飛過,「砰」地一聲,便打偏了狄風的劍。

  狄風手腕一震,險些握不住那劍柄,低頭一看,地上落了一枚銀片,因力道太大,那銀片一邊已被劍刃削去了一角。

  賀喜身後暗處,一個男人疾速跑來,待看清眼前諸人後又一個急停,低低地叫了一聲,「皇上!」

  聲音雖低,可語氣甚急,又足以讓在側幾人都聽清了。

  那兩個字登時讓狄風心神大亂,手握了又握,才將劍柄緊緊攥穩。

  原來真的是他!

  寬肩長臂,氣勢迫人,那把湛然之劍……也只有他才能有了。

  狄風不禁打了個寒戰,想起逐州一役,鄴齊之軍整齊劃一的攝人氣勢,便是這男人帶出來的。

  果不其然,果真如此。

  心中先前疑惑之結一時全都通了,也才明白過來,這男人先前為何能叫他「狄將軍」。

  突然間便不知如何才好了,沙場之上將兵相交,竟不如此時的面面相對讓人心驚。

  似寂靜無人一般,空中只留風掃樹梢之音。

  天邊亮起一線,四隅金霞破霧而出,漭漭鐵青天幕霎時被映亮了一片。

  日輪頃刻上天衢,這一個冷冷的漫漫長夜,終是這麼過去了。

  英歡垂眼,敞袖輕輕一甩,「讓他們走。」語氣淡弱,較之往日睿利,不及十一。

  狄風一怔一愣,下意識地收了劍,手臂抬起,朝身後諸人做了個手勢,那些人便慢慢退開了。

  謝明遠同狄風一樣,奉命而去卻撲了個空,回偏院時卻遠遠望見狄風帶人朝這邊走來,當下便繞至後面,急急地趕來,生怕賀喜在他不在之時出了什麼意外。

  狄風那一劍,當真是讓他心魂散了六七魄,顧不得旁的,那一聲「皇上」,便這麼叫了出來。

  卻不料能聽見英歡說,讓他們走。

  謝明遠看向賀喜,先前狂跳的心慢慢緩下來,總算是一切安好。

  賀喜展拳,側臉看了看謝明遠,「走。」

  便就這麼往前走去,越過狄風之時,明顯能感到那男人似刀的目光,在他背後劃來劃去。

  賀喜步子越來越沉,二十步出去,終是忍不住回頭,又望了那樹下女子一眼。

  今夜之後,便再也見不到了罷。



【卷一:泱泱之世,有歡有喜】歡十九

  御藥謹封。

  方銀管子出藥,分置於兩只銀碗中。

  寧墨拾一碗,淺嘗,吐藥於銀盂間,一刻後,才令人封了另一隻碗,蓋了那四字之印。

  太醫院的院判徐之章亦嘗了一口,看了看寧墨,眉頭微皺,「皇上身子十幾日來未見好轉,你這方子卻是調也不調,如此怎生是好?你自己不怕,可我等同僚們卻還擔心妻兒的腦袋……」

  寧墨手指僵住,眼睛瞥一眼徐之章,默然片刻,才開口道:「藥帖乃是王太醫與在下聯名封記的,為皇上請脈時也是我二人左右互診的。徐大人信不過在下,總不至於連王太醫也不信罷?」

  徐之章臉色一變,頗有些惱意,不由出言相諷道:「我等自然沒有寧太醫的好手段,便是將來出了事兒,皇上念在寧太醫寢侍多日的份上,也會網開一面……」

  寧墨手腕一抖,那銀碗險些就要砸下去。

  他年紀輕輕,便被英歡欽點為十御醫之一,而與他同年入太醫院的其餘諸人,好多卻連三試都還未過,因此自是招人妒忌。

  再加上背後蜚短流長的那些話,越傳越多,使得這太醫院的老臣們也對他頗有微辭,當著英歡的面不說,可在背後卻處處給他下絆兒。

  寧墨垂眼,手指緊緊扣住碗身,將心口那氣使勁壓了壓,沒有答徐之章的話,轉身將藥碗擱進一旁候著的小內監手中的溫桶內,低聲道:「好了。」

  小內監低著頭,大氣不敢出,見寧墨撩簾而出,才亦步亦趨地跟了出去。

  外面陽光當空而照,四下皆燦,寧墨才從昏昏暗暗的御藥房中出來,迎上那火一樣的色澤,頭一下便暈了,腳下不由一歪。

  身側探過一隻手,牢牢地扶了他一把,待他站穩後,才鬆開掌。

  寧墨抬手按了按太陽穴,深吸一口氣,才轉身望過去。

  狄風於御藥房簷下穩穩地站著,腰間並無佩劍,只是額頭上滿是汗水,身上黑袍衣襟處也是濕的。

  這般看來,他在這邊已等了很久了罷……

  寧墨想了想,轉身從小內監手中接過藥,吩咐道:「這藥我去進給皇上,你先回去罷。」

  小內監依言而退,路過狄風身邊時悄悄望了他一眼,叫了聲「狄將軍」。

  待人沒了影兒,寧墨才又去看狄風,腳下一動,邊往禁中行去邊道:「狄將軍何事?」

  狄風跟在他身側,眉眼間略帶擔憂之色,半晌才道:「皇上的身子……」

  寧墨不知怎的,聽了他這話,胸口那氣便再也憋不住,扭頭看著狄風,冷笑道:「怎麼,連狄將軍都來質問在下了?」

  狄風哪裡知道寧墨是在徐之章那裡受了氣才說出此話的,只當他是恃寵而驕,不禁臉色一變,「寧太醫此言何意?你我二人同殿為臣,自當為皇上分憂解難。在下不過問了一句,便招來你這般相諷?」

  寧墨不語,沿著大內北街西廊入了通會門,待進了禁中後,忽然低聲問了句:「狄將軍,你……心底裡對皇上是存了念想的罷?」

  狄風身子大震,幾不能言,隔了良久才咬牙道:「寧太醫休得胡言亂語,此等大逆之言竟也能說得出!」

  寧墨神色如一,側過頭看了眼面色黑紅的狄風,低笑道:「大丈夫有何不敢言之?狄將軍騙得了自己,騙得了旁人麼?」

  狄風只覺頭皮發麻,埋在心底最深的東西被他在此時捅了出來,竟不知還能說什麼,只是道:「你究竟何意?」

  遠處景歡殿的簷角在此處已能看見,碧瓦琉璃之上是藍得透亮的天,寧墨抬頭望了一望遠處,停了片刻,才又道:「狄將軍以為只有你才擔心皇上的身子麼?」

  狄風握拳,等著他說下去。

  寧墨垂眼,繼續朝前走去,低聲歎道:「在下自入太醫院至今,已近八年。雖不是華扁再世,可醫術也非庸人能有。但,醫病者,須數問其情,以從其意,神回則昌,神不回則亡……這點道理,想必狄將軍也是明白的。」

  狄風不禁鎖眉,不解寧墨為何突然言起醫術來。

  寧墨看他一眼,嘴角溢出絲苦笑,「許多話,在下對著太醫院的老臣們都未說,但卻不想瞞狄將軍。將軍可知,在下每次為皇上請脈後,無論問什麼,皇上均是不答。在下只想問問將軍,先前赴杵州視堤,皇上究竟遇了何事,怎會一回京城,便大病至此……」

  狄風眼眸乍然一亮,又驀地暗了下去。

  原來他,是此意……

  狄風臉色愈加黑沉,這才明白過來,皇上病體久久未癒,並非是太醫診誤,而是她不願道出隱情。

  杵州那一夜,其實就算是他,也知之甚少。

  只是英歡回京後的這一場大病,倒讓朝中眾人都慌了起來。

  她在位十年,從未因病輟朝,這次縱是有病在身,也依樣不眠不休忙於政事,直至十二日前於早朝上暈倒,才讓朝臣們知曉,皇上這回是真的大病了。

  一日數次請脈,讓太醫院人心惶惶,十年來太太平平的日子,竟忽然就這麼沒了。

  想到這些,狄風心中便是難言的不安,可他對著寧墨,又能說些什麼?

  寧墨見狄風半晌都不言語,便搖頭道:「罷了,若是狄將軍不願告訴在下,那在下也不強求。只不過,皇上這病,只怕宮內無藥可醫……」

  狄風一把扯住寧墨的袖子,咬牙切齒道:「你再說一遍?」

  寧墨卻也不懼,對著他冷笑道:「心病至此,光進藥又有何用?」

  狄風死死攥著他的袖口,過了好半天,才鬆了手,慢慢往一旁踱去,面上是說不出的神情。

  此時二人離景歡殿只有二十步,早有內監趨步而來,讓二人候著,待他進去稟報一聲。

  寧墨與狄風二人相錯而站,誰也再未開口,便是站在這殿外石階上,也能清楚地聽見殿內傳出來的咳嗽聲。

  那聲音時斷時續,低沉暗啞,每咳一聲,便讓狄風心角一揪。

  先前進去通稟的內監已然出來,著二人入殿覲見。

  寧墨與狄風一前一後撩袍上階,正待入殿時,卻被那內監悄悄攔了下來。

  那內監低下頭,湊近二人,壓低了聲音道:「小的……小的還想請兩位大人勸勸皇上,別太操勞了……小的成天價地看在眼裡,都覺得心裡難過。」

  寧墨吸了口氣,抿了抿唇,便這麼進了殿中。

  狄風拳頭握得更緊,眼角竟隱隱有些發酸,也跟著寧墨進去了。

  殿內御案前的高座已撤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張不寬不窄的軟塌,上面鋪了一層薄被,擺了一個錦枕。

  英歡歪在上面,身上只著羅衫,倚著那御案,手中還握住朱筆,正批著眼前高高一摞奏章。

  她臉色不善,唇也泛白,聽見寧墨與狄風二人進來,才抬起頭,道:「藥擱下罷,稍後朕自己會喝……」還未說完,便又咳了起來,聲音沙啞不堪。

  寧墨手指微微有些抖,上前將那藥碗取了出來,掀了上面的蓋印,呈至英歡面前,低聲道:「陛下,還是趁熱先將藥喝了罷。」

  英歡皺眉,抬手一擺,便欲繼續批摺子,可寧墨端著藥碗的手卻遲遲不肯落下,她這才盯著寧墨,微微怒道:「這是要抗旨了?」

  寧墨立時跪了下去,手還是高呈藥碗,口中道:「臣不敢。」

  英歡扭過頭,掩袖輕咳,手往身子內側一招,歎道:「拿來罷。」

  寧墨這才起身,將碗遞過去,看著她纖眉緊蹙,一口氣將那藥喝了下去,這才放了心。

  狄風望著她,開口,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他認識她已有十二年,做她的臣子整整十年,這麼多年來從未見過她有過如此憔悴,如此狼狽,如此……柔弱的時候。

  就只這時,他才忽而發現,竟是這麼纖細單薄的身子,撐了邰涗萬裡江山整整十年。

  她不為人知的種種苦楚,只怕是他窮極一生也難知的罷……

  他想知道她心中到底在想什麼,想在她最脆弱的時候幫她一把……

  只是她的心思,他從來都不得知。

  只是她對於他,從來都是那麼遠不可及。

  他,只怕是永遠都站不到她的身邊罷……

  正兀自想著,就聽英歡啞著嗓子喚他:「狄風。」

  他陡然回過神,見寧墨已收了碗盅,要退出殿外,於是便上前幾步,立於御案前。

  寧墨朝後退去,走過狄風身旁時看了他一眼,淺淺一歎。

  那聲歎息,他聽得出來,也是想讓他勸勸皇上罷。

  狄風吸了口氣,抬眼望去,「陛下,身子要緊,國事可暫交由門下中書兩省老臣決斷……」

  英歡手指一軟,朱筆落下,砸在案上,濺了一滴刺眼丹墨於一旁紙箋上。

  她望著狄風,冷笑了兩聲,又止不住地咳了起來。

  一面拾袖掩唇,一面伸手,將桌上另一側的一整摞摺子往狄風眼前狠狠一推。

  狄風不解她此舉,猶自愣著站在那裡。

  英歡好容易止了咳嗽,手指著那摞摺子,冷聲道:「你可知朕病著的這幾日,那幫老臣們都上了些什麼摺子麼?」

  狄風搖頭,竟不知何事能惹得英歡如此動怒。

  英歡擱在案上的手緊緊握了起來,「全是勸朕成婚的!」

  此言如一記驚雷,將狄風震得渾身發麻,一時間,心底裡的許多話就要這麼破口而出,卻被他生生忍住,終是默默地放沉了下去。

  英歡喘了一口氣,才又接著道:「國無儲君,國無儲君!這就是他們的心思……」她冷笑,手將那些摺子全部推翻下案,灑了一地,「讓朕成婚,擇誰為婿無所謂,只要能生子便可……」

  不等狄風開口,她便又從身邊挑出另一封摺子,直直丟給狄風,「好個沈無塵,竟然上摺子列了朝中三品以上未婚的臣子讓朕挑!就連你的名字也在上面……」

  她說完這句,便再也說不下去,頹然靠上塌邊錦枕,眼眸微閉,胸口堵得氣都喘不勻。

  成婚,成婚。

  她不是沒有想過!

  只是……這麼多年,找不到一個她可以放心讓之半座的男人,一個……懂她的男人。

  這點執拗的堅守,對於一個帝王來說,當真是可笑的罷!

  腦中驀地一跳,眼前又出現了那雙褐眸。

  也不是……全然沒有遇到過。

  只是那人……

  英歡眼角驟然一濕,心底一陣悸動。

  為何過了這麼多日,那人的音容笑貌,在腦中心口,竟是越來越清晰?

  那一夜那一夜,只當是夢,是夢罷。

  心底裡便這麼告訴自己,反反復復,一遍又一遍……

  可那夢,是越來越覺真實,夢裡的那個人,是怎樣都忘不了。

  那男人身上的味道,肆無忌憚的目光,霸道的舉止,時而溫柔的眼神,蠱惑人心的低沉笑聲……一切的一切,總在深沉沉的夜晚,前來擾她。

  越想忘,卻越忘不了!

  這感覺,這感覺……竟是如此噬人心骨。

  教人難以禁耐。

  「陛下?」狄風低低的聲音從前面傳來,猛地將她喚回了神。

  英歡抬起眼皮,只覺眼角濕漉漉一片,不由飛快抬手,作不經意狀地撩袖拂面而過,然後才看向狄風。

  狄風面上是難得一見的愁容,看著她道:「陛下,臣還是那句話,身子要緊。別的事情,就都順其自然罷……」

  英歡定了定神,重新拾起桌上的筆,蘸了墨,對他道:「上回你自逐州一役帶回來的那八千名鄴齊百姓,將他們悉數遣回鄴齊境內罷……」

  狄風怔了一下,似是不相信自己聽到的話,「陛下的意思是?」

  英歡沒有抬眼,手中繼續批著奏摺,「此事朕稍後會交由中書商議,若是找不到合適的人,你還需再親自去一趟逐州。」

  狄風略有遲疑,「陛下,此事……」

  英歡頓了頓手腕,「此事朕意已決。」

  狄風咬牙,「臣尊旨。」

  眼見英歡揚手輕擺,他便再也說不得什麼,只能就這麼退了出去。

  殿外艷陽依舊,只是在他眼中,再無了先前奪目之燦。

  他低頭,皇上此舉,定是為了那個男人罷……...<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ruby_0407 發表於 2011-7-12 04:22 PM

【卷一:泱泱之世,有歡有喜】喜二十

  禁中內諸司殿中省尚食局門前,一列著紫衣的小宮女們排得齊齊整整,手中精緻食盒上用黃繡龍合衣籠罩了,沉甸甸地捧在胸前,過了殿中省,便往那凝暉殿一路行去。

  此時正是晌午,雖說太陽未露,可還是悶熱難耐,看這天色像要下雨,可卻遲遲未落。

  這會兒禁衛不嚴,大內禁中又無人走動,小宮女們便動頭動腦地,一邊走,一邊小聲嘻笑起來。

  尚食局的宮人們本就比不過其餘內殿司的嚴謹,再加上不近皇上身邊伺候,因此縱是處於禁中之內,也常常不按那許多規矩來。

  內侍總管王太監走在最後面,前襟後裳早都被汗浸透了,此時只想快些走到凝暉殿去交差,於是眼看著這群進膳的小宮女們不甚安分,卻也懶得去管,只要不出什麼亂子,那便隨她們說上幾句話也無大礙。

  正走著,最後那兩個小宮女也不知說到什麼趣事兒了,竟停了一小步,互相咬著耳朵悄悄言語了幾句,說完之後又抿了抿唇,面上帶了抹飛紅,才繼續往前走去。

  風淺淺吹過,恰將那二人說的話零零碎碎地吹開了幾句,撿了幾個詞兒裹著,繞了一繞,便送入了王太監耳裡。

  王太監聽見她們的話,本是半瞇著的眼睛猛地睜開,整個兒人都清醒了不少,臉色先是一白,又立時黑了去。

  那兩個小宮女猶不自知,還在竊竊笑著,卻不料身後的王太監已行至她們身側,抬手一攔,便將她二人攔了下來。

  王太監看著她們,臉上滿是怒意,半晌才開口道:「先前在胡說什麼呢?」

  那兩個小宮女一看情勢不對,嚇得不由都低下了頭,囁喏道:「回公公的話,什麼……什麼也沒說。」

  王太監一聲冷笑,公鴨似的嗓音引得其餘諸人都看了過來,也不知這兩個小宮女是犯了什麼事兒,能叫他在外頭便發起火來。

  還未等人反應過來,那王太監便揚手,一邊一掌,賞了那兩個小宮女一人一個嘴巴子。

  眾人俱是驚愕,那兩個宮女身子抖得不能自持,卻只是死死咬著嘴唇,不敢開口爭辯,眼眶凝淚,就將砸下。

  王太監深吸了一口氣,盯著她二人,「現如今真是沒規沒矩了,連皇上你們也都敢在背後議論起來了!眼下還在禁中便能如此放肆,還當不當這是皇城大內!」

  他伸手一掀,將那二人手中捧的食盒上面罩著的合衣籠撤了,冷笑道:「現下凝暉殿裡,皇上與諸位大人都等著咱們,你二人且先自個兒回去,待我回頭見了許尚食,將今日這事說與她聽,讓她來看看怎麼辦才好!」

  這一番厲言,著實嚇傻了這些小宮女們。

  王太監是常年跟在賀喜身邊的人,平日裡大內宮人們哪個見了他不得讓三分,這兩個小宮女今日將他惹怒了,那下場定是不會好看的。

  其餘的人頓時噤聲,不敢再言語,捧著食盒的手都有些抖,腳下步子愈發快了起來,深怕做錯什麼事兒,也讓他瞧見了。

  王太監走在後面,可這步子卻是越來越沉,眉頭緊緊鎖著,到最後,口中無聲地歎了口氣。

  想到剛才那兩個小宮女說的話,他心中不由一堵。

  皇上自開寧府回來後,整整一月未詔人侍寢,也不回寢宮,夜夜都宿在崇勤殿內。

  皇上不近女色……

  十年來,這種事情還從未有過!

  他們這些常年侍候皇上的人察顏觀色了好些日子,卻也絲毫理不出頭緒來。

  是身子不適?可太醫卻說,皇上一切安好。

  是精力不濟?可皇上每日三更後才就寢,五更便又能起身上朝,容光依舊,並無半分異樣。

  皇上這到底是怎麼了……

  雖是心中疑惑著,可這事也非他們能問得的,只得就這麼一日日地看下去,又不知怎麼才好。

  王太監黑著臉,看著眼前這些進膳宮女們,這事兒,居然都已傳至殿中省六尚局了!

  當著他的面,那兩個小宮女尚且敢如此議論此事,莫要論大內此時此刻別的地方了……怕是人人都在竊竊私語罷!

  王太監不禁頭皮發麻,這些在背後說出來的話,還不知是怎樣不堪入耳……

  自古帝王無私事,那起居注上每日列的條呈,真真是讓人傷腦筋。

  又行了約莫半百步,凝暉殿便在眼前了。

  殿前禁衛見了他們一行,也不多問,便高聲宣喚,讓他們入了殿內。

  王太監在前領路,直直進得殿內大廳,做了兩個手勢,便讓那群宮女們挨個入內擺膳。

  今日早朝散後,賀喜獨留了幾位朝臣於凝暉殿議事,直過了午時也還未決,因命人去備了膳食,留諸位臣子於殿中進膳。

  等人都退了,賀喜才挑眉看了看與座諸人,開口道:「別拘束了,先吃了再議。」

  三省六部的重臣來了四個,外加古欽與朱雄二人,六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雖覺拘束,卻也不敢抗旨,便於座上吃了起來。

  朱雄一介武將,帶兵打仗豪言邁語不拘小節,又是跟著賀喜數次出征的,此時便也沒那麼多顧忌,吃了一會兒,便張開大嘴笑道:「此次邰涗也不知是怎麼想的,居然主動要將那八千名百姓送還回來!」

  賀喜握著銀筷的手指僵了一瞬,沉眉不語。

  朱雄見無人應他,自覺有些無趣,面色訕訕,大口吃了幾塊肉,也就不多說什麼。

  賀喜高座於殿上,目光掃至朱雄身上,忽而道:「朕命你去逐州城外迎那八千名百姓,如何?」

  朱雄一咽,嗆了兩口,左右看看,才對上賀喜的目光,嘴角一抽,「陛下……」

  賀喜擱了手中筷子,神色未變,「怎麼?」

  朱雄聲音小了些,「臣……臣不想再見那狄風。」

  賀喜眼眸一黯,抿唇不語,心中盡是冷笑。

  他鄴齊堂堂將帥,就只這點出息!

  伸手去握案上白玉酒杯,口中冷冷道:「難不成還要讓朕親自去一趟?」

  那語調中含了隱隱怒意,讓諸人手中動作都停了下來。

  朱雄一急,忙起身道:「臣並非此意。陛下要臣去,臣便去!」

  古欽在一旁微微皺了眉,想了一會兒,道:「陛下,臣思來想去,也不知邰涗這回打的是何主意……先前臣帶了銀錢去贖他們都不肯,這次怎麼會主動將人遣送回來?」

  賀喜的手指扣著那酒杯沿口,越握越緊。

  裡面瓊漿微漾,色澤清透,一望便可見杯底那暗色雕紋。

  這酒,不似那奉樂樓的醉花酒……

  那醉花酒,雖濁卻醇,品在嘴中,是說不出的香。

  他眉眼一沉,那酒,怕是再也無機會喝了……

  心中湧起自嘲之意,真的是那醉花酒香麼?還是……因為當日眼前那人?

  可是那人,怕也再無機會見了……

  頓時覺得胸口僵硬萬分,面前玉杯驀地燙手。

  不由地便鬆了手,又將那酒杯推至一旁。

  他手指漸漸握起,心底一角愈發僵硬,竟暗暗地有些惱自己。

  這是怎麼了?

  先是覺得後宮佳麗無色,眼下竟連鄴齊美酒也覺得無味了?

  賀喜看著案上佳餚,再無胃口,由著那菜慢慢涼了,卻是再也未碰。

  古欽見他不說話,心中不由生疑,先前風傳皇上近日來不對勁,本來在朝堂上未曾發覺,可現下一看,果然是與往日不同。

  朱雄卻大大咧咧毫不自察,見幾人不說話,那鬧騰的毛病又來了,沖古欽嚷嚷道:「我聽說邰涗的皇上近日來大病,這可是真的?」

  古欽點了點頭,先前職方館的人確實這麼來報的。

  朱雄一下子便樂了,濃眉飛揚,「可是十年來頭一回聽說!」

  賀喜聞言,臉色不由轉黑。

  朱雄未留意,只自顧自地道:「要我說,她那也是咎由自取!」

  賀喜眸子又黑了一分,深不見底,抬眼朝朱雄看過來。

  古欽見了他那目光,不知為何,心中忽然滲出點寒意來,扭頭去看朱雄,卻聽他接著笑道:「那女人,十年來心機手段無數,擋了我們多少好事,這回大病,怕是一時難以興風作浪了!」

  賀喜的背重重靠上御座,雙手環胸,眼睛微瞇,目不轉睛地盯著朱雄。

  朱雄正在興頭上,咧著大嘴又加了一句:「最好她這次一病不起,到時邰涗國中大亂,我鄴齊就能趁機……」

  話未說完,前方便響起清脆一聲,斷了他後面的話。

  賀喜手中緊握案上紙鎮,冷眼看向他,「說夠了?」

  朱雄愣在那兒,見皇上這的樣子,竟不知自己哪裡說錯了……

  賀喜狠狠扔了手中玉石紙鎮於案上,又是一聲巨響。

  殿中幾人面面相覷,大氣不敢出。

  賀喜盯著朱雄,刀唇一開,冷言冷語似山澗寒冰,「罰俸一年,杖三十。自去領刑。」

  朱雄背後一陣冷汗,開口,卻不知說什麼。

  有中書老臣起身,「陛下,敢問朱將軍犯了何罪?」

  賀喜撩袍起身,龍踞袍背,煞是刺眼,目光如凜冽寒風將殿上諸人掃了一遍,又移至朱雄臉上,「大逆不道,犯上不敬。」

  說罷,便甩手而退,連再要議的事情也都不提了。

  殿上驟然冰冷不已,幾人均是一頭霧水。

  朱雄眉頭苦皺,心中更覺委屈。

  大逆不道?犯上不敬?

  他說的是邰涗的那個女人,與皇上何干?

  他犯的倒是哪門子的不敬之罪?!

  當真是千古奇冤!



【卷二:一則以歡,一則以喜】歡喜一

  賀喜嘴角硬如石,出了殿外,也不喚人,自己一路往寢宮行去。

  殿外烏雲蔽天,沉壓天際,風起雨欲傾。

  她病了。

  大病。

  賀喜吸一口氣,胸腔欲裂。

  若是換作往日,聞此消息,定會是眉飛色舞、心生快意罷!

  為何此時……

  他狠狠握拳,又緩緩鬆掌,額角隱隱作痛。

  當日在杵州,心中分明是起了殺意的,怎的現如今聽聞她大病,自己竟會心悶至此。

  有宮人見賀喜過來,慌慌張地便迎了上來,可一觸上他那不善之色,便不敢多言,只遠遠地跟著,直看著賀喜入了嘉寧殿,這才又忙著奔去相告起居太監,皇上竟然回寢宮了!

  殿廊明亮,無一點輕塵。

  變也未變。

  可看在眼裡,卻徒感陌生。

  自他從開寧府回來,還未來過嘉寧殿。

  他不開口,宮人們便不敢問,誰都不知這是為何。

  為何……

  賀喜腳下一轉,入了內寢,呼吸愈重。

  直直走到御塌邊,也未寬衣,就這麼躺了上去。

  頭頂黑底金花承塵之上,那箋曾被他揉得皺皺巴巴的紙,正粘在上面,還同從前一樣。

  他睜著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那上面的字。

  十九個字,只這十九個字,就這十九個字!

  便叫他整整一個月,都不願踏入這嘉寧殿半步。

  可以命人摘了那箋紙,撕碎,燒了,隨便怎樣都好,眼不見為淨。

  只是他卻不曾開那口。

  是心底裡終究不願亦不捨麼……

  賀喜閉眼,身下之塌,真是太久不曾睡過了。

  沉眉淺展,眼睫輕動,臉色稍霽。

  其實這麼多日子,夜夜於崇勤殿中留,他又何時睡安穩過。

  每每於夜色中合眼,便能看見那雙藍黑色交的美目。

  掌心的燙意,胸間的辣意,均是真實萬分。

  那一夜,便是窮及他一生,也再求不來那夢一般的感覺。

  那個人,便是縱馬馳天下,也不可能再遇見一模一樣的。

  知道有她,知道她在,可他卻無論如何也見不到。

  普天之下,也就只她,是他唯一一個可念卻不可求的女人了罷!

  千軍萬馬踏心而過,一樣的塵霧一樣的煙。

  手下意識地攥起身下錦被,冰涼又柔滑的觸感填滿掌心,很像她身上的衣裙……

  賀喜眸子陡然睜開,眼裡有光忽現,望著那十九個字,沿著那字字之鋒,緩緩描繪而過。

  一橫一豎,一撇一捺。

  上勾下伸,左彎右繞。

  連這字,都那麼像她……

  反反復復地看那些字,一個一個拆開來,一筆一畫撒出去。

  看到最後,眼中就只拼出一個字。

  手指微綣,指尖在掌心中緩緩劃過,慢慢地將那字寫了出來。

  如是心中又是大動。

  瘋了嗎?!

  賀喜猛地坐起,兩只手使勁互擦了幾下,繭繭相觸,火燎過般的痛。

  可卻忘不了他先前一時情起,寫出來的那個字。

  那個字……

  他眼眸半寐,吐出口濁氣,起身下地。

  身上龍袍無印無摺,層層金線處處絲,看在眼裡,心生煩躁。

  他扯開衣襟,將外袍甩至地上,快步走去牆另一側。

  若是無那龍袍,他是不是就可以任性一回,如天下那旁的男子一般任性一回……

  可偏偏就是不能。

  那龍袍縱是不沾身,可心卻早已被它罩了十年。

  手中江山社稷,哪裡容得了他去任性。

  而這天下,又如何能讓他縱情於私欲!

  耳邊忽然響起十八年前,皇祖母還在世時,對他歎的那句話。

  為帝王者,怕的便是專情於一人而置家國於不顧……

  賀喜心裡一截截結了冰,當年的父皇……

  眼睛不由又閉了閉,嘴角一扯,現下想起這些做什麼?

  他不可能如父皇當年一般,亦不可能變成父皇那樣!

  只不過……

  如今他竟能體會到,父皇當年該是何種心境。

  他立身於牆邊,抬頭去看眼前牆上高懸的五國國勢圖。

  抬手撫過鄴齊之境,一點點向西移去,這些土地,都是他煞費心血才得來的,萬萬不能失,亦萬萬不可失!

  可是一想到她……

  賀喜揚眉,朝上看去,手指觸到鄴齊與其他三國的交界處。

  大掌一覆,便將三國統統納入鄴齊境內。

  倘若他能得這三國,哪怕只得其一其二,那邰涗便無力與他相抗了。

  手指劃入邰涗境內,又繼續向西探去。

  若能吞了邰涗,那他便能光明正大地得了她……

  手指猛地一攥,拳壓在圖中,再也不動。

  他垂頭冷笑,哪裡能有這麼好的事情!

  南岵北戩中天宛,雖小卻倔,地依天險,三國同盟,多年來都碰不得,若想得其一,便得同時對付另外兩國,以鄴齊眼下國力,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更何況……

  若是他舉兵攻那三國,邰涗又怎會袖手旁觀?

  那女人,只怕是要在他背後放冷箭罷……

  賀喜喘了口氣,收回手,後退兩步,又重新抬眼去看。

  假若與其他三國聯盟,直接先取邰涗,怕是勝算會大些罷。

  但,鄴齊這麼多年來與國為惡,那三國又怎會輕易信他?

  哪怕再退萬步,便是修盟聯手,也難保舉兵之時不會有差,邰涗一塊肥肉,到最後是誰讓誰,只怕終會歸至自相殘殺,而讓邰涗坐享得利的地步!

  賀喜搖了搖頭,心底愈沉,天下之勢,幾十年來如此,想要朝夕使變,恐怕是比登天還難。

  若想破此局勢,除非……

  他低低一聲嗤笑逸出唇間,又在白日發夢了!

  那一晚他親口問她,有沒有想過,可與那強敵聯手?

  不信,她說她不信他。

  而他……亦是不信她。

  記憶如此鮮明,自己此刻為何還會再生此妄想?

  鄴齊若是與邰涗修盟,那往後倒要如何?日日夜夜擔心對方會突變,於身後捅自己一刀麼?

  頓時便滅了這念頭。

  轉身欲走,可腳下卻是一停。

  她下詔,將逐州一役由狄風虜回邰涗的八千平民百姓,悉數遣送回鄴齊境內。

  初聞此事時,心中不是不震驚的。

  可轉念便開始琢磨,她這舉動之下,到底藏了何種深意?

  就怕她又在玩什麼花樣。

  可她又能玩什麼花樣?

  幾日來思慮繁復,卻終是不得。

  心中隱隱騰生出一個念頭,卻始終不敢去確認。

  她會不會是為了他,才將那些百姓遣回鄴齊的?

  有沒有可能,哪怕只一點點,是這麼單純的原因?

  賀喜垂眼,停了幾瞬,腳還是朝前邁去,大步出了內寢。

  他不敢做如是想,亦怕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只是……

  他如此大費周章想方設法,琢磨的不過是如何才能得到她。

  那她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ruby_0407 發表於 2011-7-12 04:24 PM

【卷二:一則以歡,一則以喜】歡喜二

  景歡殿中漫著淡淡花香,將平日裡略顯濃重的藥味兒蓋住了些。

  這麼些日子過去,英歡身子慢慢好了起來,咳是不大咳了,臉色漸潤,精神愈轉。

  寧墨用藥恰如他的人,溫溫蘊蘊,不急不重,見她好了些,便調了方子,以補為上,又命人挑了些花擺進殿來,說是好花亦能怡神。

  他走在這殿中時,步子是極輕的,有時竟讓人察覺不到他已進來。

  英歡知道他從不著官靴,太醫院裡旁人每日穿的公服也不見他常穿,總是隨意配一身廣袖長衫,便這麼出入於大內之間,淡漠之間隱隱雜了份無羈,又時而流露出些許溫情。

  骨節端正的手指,修長白皙,捧著盛了藥的銀碗奉於她眼前。

  「擱著。」英歡輕道一聲,眼不離卷。

  銀碗輕輕落案,他也不開口說話,便要退下。

  殿角幾個多年從侍英歡的宮人都知道,寧太醫在這些男人裡,算是極得寵的了,因是見慣了他與皇上之間少言少語,卻也不惱他無禮。

  英歡抬眼喚他:「寧墨。」

  他這才停了步子,回身去望她。

  她放下手中卷冊,眼裡帶了些血絲,凝神看了他一陣兒,才道:「送藥之事,不用次次親自來。」

  他看著她,仍是不開口。

  英歡眼簾垂了垂,又去看他,「心裡面恨朕?」

  寧墨眼中水波漾了一下,「皇上何出此言?」

  英歡去端那銀碗,淡笑道:「你以為太醫院裡的風言風語,朕是一點也不知道?」

  寧墨閉嘴,不言語。

  英歡將那藥喝下去,甚苦,不由皺眉,身側有宮女捧了清水來讓她漱口,一番折騰後,她才又道:「委屈你了。」

  寧墨眸子一晃,立時低頭垂眼,「皇上此言,折煞微臣了。」

  英歡看不見他面上之色,可心裡卻是明白的。

  御醫這個位子,是他憑真本事得來的,明明是十成十的功績,卻被旁人用汙言穢語糟蹋了九成半,讓他心裡如何能好受。

  她的那一句委屈他了,亦是出自真心,知道他不會領情,只會當那是帝王撫下之慣用伎倆,可是真的聽見他那不痛不癢的為臣子之言,她心裡面竟不甚痛快。

  為帝王者,就只這點最讓人失落。

  對人說不得真心話,是因為很多話不能說。

  便是對人說了真心話,也怕人根本不信你的話。

  這麼多年來……

  也就那一夜,她才說出些真心話。

  也就那個人,坦然全信了那些話。

  心底霧氣騰繞,英歡咬唇苦笑,怎麼又想起那個人了?

  怎麼……這樣都能想到那個人?

  寧墨徐徐開口:「皇上若是沒別的事,容臣先退下了。」

  英歡不允,自己起身離案,裙擺曳殿,輕紗緩飄,走到他面前來。

  明知道留他在身邊,只會給他招來更多閒言,可她為什麼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忍不住?

  寧墨抬頭,眉間有褶,「皇上……」

  眸色微黑,瞳中深褐,通透明亮,有水光點點,流轉波動。

  就是這雙眼眸……

  英歡看進他的眼底,心中不禁恍恍然。

  這眼,真像那個人的……

  心尖顫動,她側過臉,揚袖,「退下罷。」

  一日見,日日見,數次進藥數次見。

  眼中是他,心裡卻是那個人。

  縱是對此人無情,但被這一雙波動粼光的眸子攪得,也生出些念想來了。

  所以才想要留他在身邊罷。

  其實說到底,還是想那個人,想見那個人……

  過去十年間,夜夜不願睡,只盼更漏滯住,好容她有多些時間,來理這雜雜政事。

  現如今卻是,夜夜不敢睡,單怕這一合眼,那人那一日那一晚,便從腦底沖出來。

  叫她心如蟲噬。

  叫她瘋狂地想要再見他一面。

  於是便恨自己當時為何沒有動手殺了他。

  不為國事不為天下,只為了她自己。

  若是當日殺了他,他沒了,他不在這世間,世間沒了他……

  那她此時此刻便不會這麼想念他!

  英歡手攥了攥,見寧墨出了殿外,才轉身,慢慢走回去。

  可卻不敢眨眼,怕一眨眼,淚便要砸下來。

  真是沒出息……

  小時候她摔在御街石板路上,手腕擦破了一塊皮,忍不住便哭起來。

  父皇在她眼前,遮去刺眼陽光,低頭看著她,說,這樣便哭了,真是沒出息,怎配做朕的女兒?

  ﹡﹡﹡

  是沒出息,當真是沒出息。

  她怎會為了一個男人,便將自己逼至此境?

  這樣子的她,怎配做父皇的女兒,怎配做邰涗的皇帝?

  而他,此刻只怕正在哪宮哪院的錦塌之上,懷擁馨香美人盡享其福罷!

  這泱泱之世,朗朗天下,怎的就叫她偏偏遇上了他!

  一生只一遇,一遇成一錯。

  一錯之後隔萬裡,家國江山坐其間。

  是命麼?

  是老天見她不夠辛苦,特意再來教她領教何謂帝王之責的麼?

  英歡垂眼,唇邊勾過一絲苦澀自嘲之笑,那一夜她還道,便是任性一回又何妨。

  可那時她卻不知,那男人她根本不該碰,那念頭她根本不該存。

  她如何能任得了此性!

  掌中江山,掌中江山。

  這麼多年來,不就是想要吞了三國,滅了鄴齊麼?

  抬眼便見那鋪於案上的五國國勢圖。

  這十年間她不知看了多少遍,而那圖,也改了無數次。

  邰涗國界的每一次小小變動,都是她親手重新描繪的。

  寸土寸壤都是她的心血,她又怎能讓之於人!

  英歡心中潮起潮落,半天都定不下神。

  全都明明白白,可她……

  為何就忘不了那人!

  殿門恰時嘎吱一聲,慢慢開了條縫,令她一驚。

  小內監囁喏的聲音遠遠傳過來:「皇上,沈大人已在外等了小半個時辰了……」

  這才徹徹底底地回過神來,想起先前沈無塵求見,可寧墨尚在,便著他在殿外候著。

  可……後來她想起那個人,便將沈無塵給忘在腦後了。

  英歡皺眉,又惱起自己來,出口之言便帶了些氣,「宣。」

  小內監還以為是自己擾了她,當下便縮頭出去,

  沈無塵入殿覲見,行過禮後抬頭,見英歡面色不善,便停了一瞬,然後才道:「臣三日前上的摺子,至今也沒見皇上批復……」

  英歡望向他,眼睛一瞇,開口冷笑道:「在殿外等了那麼久,進來就是要說這個的麼?」

  沈無塵垂眼,「皇上……」

  英歡袖口拂過御案,伸手抽過一封摺子,直接便扔至他腳下,口中怒氣愈盛,「朕不允!」



【卷二:一則以歡,一則以喜】歡喜三

  沈無塵彎腰,拾起摺子,握在手中,袖口微顫。

  英歡動怒,意料之中,可他卻沒想到她會發這麼大的火。

  這一封請郡的摺子,怕是真的惹惱了她。

  沈無塵低眉,「敢問皇上,為何不允?」

  英歡握著筆的手指僵白僵白,「你倒是先說說,為何偏要出京外任?」

  沈無塵抿唇不語。

  不是無話說,亦不是不敢說,只是怕一開口,會傷了她。

  君臣十年,似這般相峙,還是頭一回。

  可他沈無塵只念邰涗不念君,自問此舉亦無錯。

  英歡見他不開口,索性連朱筆也狠狠扔下案去,端的是拿出了帝王的架子,冷眼看了他半晌,「你這是在和朕置氣?」

  沈無塵動動嘴唇,「臣不敢。」

  英歡心口一沉,好一句不敢,他不敢?他不敢的話他這摺子是上給誰看的!

  唰地起身,立於案後,盯住他。

  十年前的狀元郎,現如今的朝中柱,時間在她不經意間便將這男人身上的青澀之氣統統抹走,剩這麼一副深沉皮囊,擺在她面前。

  英歡看著他,一口氣湧至唇邊,忍了又忍,終還是憋出那一句,「朕不允!」

  沈無塵這才抬眼,見英歡眼裡神色復雜,一語難道,便歎了口氣,「東慶府一路眼下缺人,兩省議之不定,臣才自請外任……」

  英歡眼神直稜稜的,打斷道:「藉口。」

  沈無塵停了片刻,「臣沒有找藉口……」

  英歡拂袖,身子轉了半面,「朕還是不允。」

  沈無塵皺眉,輕咬牙尖,狠了狠心,便開口道:「臣所言之事陛下皆視若罔聞,臣不知在朝中還有何用。」

  是了,她早就知道,這才是他要請郡的原由!

  分明就是在和她置氣!

  英歡猛地回身,目光淩厲,「朕如何視若罔聞了?」

  沈無塵對上她的目光,避也不避,「臣先前連上十封摺子,陛下看也不看便退了回來。」

  英歡又是一氣,「你上的摺子反復只言二事,有甚好看的?」

  一事為勸她成婚,另一事則是不滿她命狄風將八千百姓遣回鄴齊境內。

  她不允,她批駁,她退他的摺子!

  可他偏偏不依不饒,一日三封,沒完沒了!

  索性統統發落至門下省,讓政事堂那幫人去閱,於是便收到了他於三日前又上的那封新摺子。

  言之請郡。

  叫她怎麼批?叫她怎麼回?叫她如何不惱?

  英歡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平日裡斯文至楷的沈無塵,一旦執拗起來,連狄風都比不上他。

  沈無塵慢慢道:「陛下不願聽臣所言,臣無可奈何,別無它法,還望陛下成全。」

  成全什麼?成全他讓他去東慶府一路任差?

  堂堂工部尚書請郡外放,天大的笑話!

  英歡胸間氣血難平,他在她身邊十年了,整整十年!

  奈何非要這般為難她?

  「說說。」她咽下一口氣,撇開目光不再看他,「把你心裡面對朕的怨氣都說出來。」

  沈無塵仍是不緊不慢地道:「陛下何來怨氣之說,臣一心為國為朝庭,怎會對陛下心生怨氣。」

  英歡瞇眼挑眉,嘴角微微有些抖。

  只聽他接著道:「臣不過是覺得,陛下實是過於任性了。」

  手狠狠一握,指甲陷入掌心中。

  他說她任性!

  滿腔怒意化為一汪水,在心裡蕩悠悠,身子止不住地顫。

  沈無塵望向她的側臉,眉頭略皺,「先前古欽攜白銀十萬兩來贖鄴齊八千百姓,陛下為求面子而拒之甚絕。現如今卻遣狄將軍親自將那些百姓送回鄴齊去,且不收鄴齊分文贖金,陛下以為此舉不是任性?」

  心口上一記重錘。

  英歡吸一口氣,回頭,眼中有水,張開嘴卻說不出話來。

  沈無塵低眉,又道:「陛下罔顧國無儲君,亦不念朝中老臣勸言,多年來拒之不婚,臣以為此亦非明君所為。」

  又一記重錘。

  砸得精准無比,恰恰就撞開她心中最不願讓人觸到的地方。

  沈無塵看了她一眼,垂目半晌,壓低了聲音,沉沉道:「陛下是一直在想著賀喜罷。」

  此言如晴天一道驚雷,震得她半天都回不過神來。

  英歡陡然睜大了眼睛,厲聲喝到:「你大膽!」

  沈無塵不懼,「臣是大膽了。但臣還有話要說,說完便聽候陛下發落。」他斂眉,眼睫亦垂了下來,「陛下該是對賀喜動了真情,否則當日在杵州也不會任他離去。陛下本該當時將其殺之,可陛下卻沒有;陛下本該將此事告知臣下,可陛下卻沒有;陛下既是見了兩國互通市易之良處,便當於朝中著重臣商議,可陛下卻沒有;陛下明知十萬兩白銀意味著什麼,便當收受了鄴齊的贖金,可陛下卻沒有……陛下種種作為,皆與國怨無關,只是念及私情罷了。若陛下覺得這不算是任性,臣聽任陛下處置,死且不懼。」

  英歡只覺渾身血液直直地湧至腦間,滿眼一片模糊。

  抬手欲揚,可手臂卻沉似千鈞。

  她喉間有些哽咽,半晌才側過臉,輕聲道了句:「沈無塵,你是良臣,朕是昏君,你可滿意了?」

  這淡淡的幾句話自她口中說出,竟裹雜著莫名的憂傷。

  沈無塵還當她會大怒,卻不料她會是這反應。

  看不見她的表情,耳邊只聞得她那淡漠之言,反而讓他更覺心驚。

  這不像是平常的皇上……

  沈無塵欺上前一步,「皇上,臣……」

  臣先前之言過重了。

  可這話到了嘴邊,他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

  他竟忘了她還是個女人,他……

  腦中忽地閃過他與她初相見時。

  十年前的那一日春風和煦,上幸瓊林苑。

  她高座在上,眼神清亮無物,面上稚色未褪,可出口之言卻內蘊大氣。

  她看著他笑道,沈卿,你是朕的第一個狀元,這天下將來當由你們來助朕照看。

  那陽光映著她的笑,照亮了在場新科進士們的臉,更照進了他的心。

  自己便是在那一刻,發誓會窮盡一生之力也助她守護邰涗江山。

  所以今日,也才會口不擇言說出那些話的罷……

  心中隱隱有些懊悔之意,可轉瞬間思慮即過。

  不論如何,她是邰涗的皇上。

  她既是生在天家,便該認命……

  沈無塵抬眼,想開口,卻見英歡往裡踱了兩步,聲音輕傳過來:「你退下罷,請郡一事休要再提。你今日的話,朕記在心裡了。」

  英歡聽見他退出殿外的腳步聲漸漸遠了,這才一把撐上身邊的御案,整個人不可遏制地開始抖。

  言之鑿鑿,所言俱對。

  她還當自己沒有任性,其實她時時刻刻都在任性。

  十年中因為恨他而任性,十年後因為念他而更任性。

  英歡捏起拳,深深吸一口氣。

  她要這天下,他又怎會不是。

  何不用之。

  除卻私念與之聯手,奪了三國後,再,反目滅了鄴齊。

  她敢不敢賭一把……

  敢不敢賭,他會信她。

  敢不敢賭,他對她亦是存了情的。

  敢不敢賭,若是再給她一次機會,她一定狠得下心來。

  用之後,殺之。...<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ruby_0407 發表於 2011-7-12 04:25 PM

【卷二:一則以歡,一則以喜】歡喜四

  夜靜更闌。

  守在崇勤殿門口的小內監眼皮耷拉著,手上的宮燈眼看著就要滑落下去。

  裡間殿門忽然一開,刺耳一聲響,將這冷夜劃了條口子。

  小內監一下子驚醒,肩膀上的枯葉經一抖擻,輕飄而下,趕緊抬頭向內瞧時,賀喜已然大步而出,身後跟著王太監。

  陡然清醒過後是極冷,小內監打了個哆嗦,看著賀喜那張冰雕似的臉,忙跟著往前去了,心底熱氣湧起一點,小小地舒了口氣,還好今夜皇上回得早,要不是的話還不知得凍到什麼時候去。

  幾日來天氣驟冷,賀喜仍只著單袍,身旁的人勸了幾回後便不敢再勸,只在心裡面暗暗擔憂。

  宮燈重影晃晃,崇勤殿至嘉寧殿這段路不算遠,待賀喜走至殿門時,早有眼尖的宮女內侍們過來候著了。

  入殿便解外袍,袖口處染了墨跡,指間也有,這麼一路過來,風將這袍子一上而下吹得似水緞,冰得要命。

  賀喜手浸了溫水,旁邊立即就有人來替他拂拭手上點點墨痕。

  他由著那宮女侍候,眼睛瞥過去,看案上攤著未收的摺子,目光愈凝愈重。

  手上一鬆,他立即垂手,習慣性地揚起右臂,等著人替他寬衣。

  可那小宮女卻沒動作,愣在一旁。

  這才發覺有地方不對勁。

  賀喜挑眉側臉,一眼望過去,隨後呼吸一滯。

  水光盈盈,似怯似懦,一雙黑中帶藍的眸子正盯著他瞧。

  賀喜目光向下移,見她身上也未著宮女服飾,自己先前入殿時腦中只念著政務,竟未發覺旁日裡侍候他的貼身宮女不見了。

  他又看上去,再對上那雙眸子的時候,心中不由一擰。

  喬妹見他臉色不善,忙垂下長睫,小聲道:「皇上……」

  賀喜皺眉,打斷她,「為何在這兒?」

  喬妹手指絞了起來,聲音更低,「是……謝大人讓王公公喚我來侍候皇上的。」

  謝明遠讓她來的?

  賀喜眸子一閃,心下頓時了然。

  一聲冷笑擦心而過,好個謝明遠,連這腦筋都動上了!

  身體裡瞬間灼灼而熱,如火在焚。

  他是在想那個人,他是對她念念不忘,他是瘋狂地想再見她一面。

  可那是他的事兒,輪的著旁人來管麼!

  居然膽大包天,明目張膽地讓喬妹來侍候他……這算什麼,這是在告訴他,臣子們都知道他心裡面打著什麼結麼?

  真是反了!

  一雙小手微顫著,探過來,替他寬衣。

  賀喜吸了口氣,看著那嫩白十指在他胸口盤繞而過,體內之火愈加旺了。

  喬妹咬咬嘴唇,臉側飄起兩團紅雲,「皇上……」

  那細若蚊吟的一聲,更給那火加了把柴。

  賀喜一把攥住她的手,什麼話也不說,將她扯過來,另一隻手握住她腦後,嘴就壓了下去。

  軟軟的唇瓣,纖細的身子,半敞領口之下的雪嫩肌膚。

  誘人萬分。

  真是太久沒有要過女人了,縱是懷裡這女人仍在發抖,在這一刻,他也克制不住這麼多日子來未洩的火。

  牙齒重重磕上她的唇,恨不能將她整個兒一口吞了。

  她悶吟一聲,似是吃痛,隨即抖得更厲害。

  他動作僵了一瞬,大掌移下去,箍住她的腰,使勁揉捏了幾下。

  滾燙的掌心觸上那涼綢,竟一點點冷了下去。

  這腰……畢竟不是那人的腰。

  他這是在做什麼。

  怎麼竟想在懷裡這女人身上找那人的感覺。

  眸子不由一閡……

  腦中立時閃過另一雙眼,黑黑藍藍,似蒼似青,目光且柔且韌。

  那人,聲音輕輕,笑著喚他,何公子……

  然後便貼過來,咬住他的下唇,溫溫潤潤,疼疼癢癢。

  火燒火撩,焚遍了他的身心。

  徹骨成灰。

  心口瞬間如似針紮。

  滿身急火一下子滅了大半。

  賀喜陡然睜眼,手緊緊握在喬妹的臉側,盯著她看。

  當初是因這雙眼,才將她帶回來的。

  縱是這眼像那人,可人畢竟不是她……

  渾身上下,哪裡像她!

  如是一想,再看喬妹,心中竟生了怒氣。

  再也不想看見這雙眼。

  這雙眼……

  不由又捏緊了拳。

  他絕不讓這宮裡的女人能這般輕而易舉地撩撥他的心思!

  那晚的感覺……

  旁人給不了他。

  他也再求不來。

  然一生一次,足矣。

  賀喜鬆開她,「你走。」

  冷冰冰的二字出口,與先前抱著她拼命親她的那人,當真是天差地別。

  喬妹水霧罩眸,咬著嘴唇,抬手拉好衣襟,「皇上……」

  為何次次若是。

  她到底是哪裡不好,總惹得他動了情後又動怒?

  心裡悶悶地疼,諾大一個鄴齊國,小小一個皇城內,卻讓她心無歸所。

  眼淚就要這麼砸下來,可卻不敢在他面前哭,生怕又將他惹惱了,便生生忍著,唇被自己咬得微滲血絲。

  賀喜片刻不語,忽而又看向她,神色變了變,眼一垂,「送你回逐州。」

  喬妹身子一顫,不知自己聽見了什麼,「皇上?」

  賀喜眉頭又皺了起來,「過兩日朱將軍會去逐州,你跟著他,回逐州城去。」

  還是不敢相信。

  若是他不要她了,隨意將她擱在哪個深宮後院裡便行;或是不願見她,可以逐她出宮,入道庵削髮為尼,守一輩子青燈。

  皇上的女人,哪裡能得自由身……

  可他怎會願意讓她回逐州城去?

  賀喜見她怔愣著不作反應,略微煩躁了些,「你且說你想不想回去?」

  喬妹恍然回神,未加多想,便拼命地點頭。

  想,當然想,她做夢都想回逐州城!

  可是心裡又怕起來。當日她被人送給他,威脅她要好好侍奉皇上;現如今若是被他趕回逐州,那她……豈不是還如當時一樣,左右還是要遭罪的。

  喬妹頭低了些,慢慢地搖了搖頭,「民女還是想留在宮裡……」

  賀喜瞇眼,「你怕?」見她略帶遲疑地點頭,才又道:「朕會著朱雄替你打點好一切的。」

  如此篤定的語氣,雖是毫無感情,可仍是讓她感激萬分,抬頭去看他,哽咽道:「謝皇上。」

  如同久旱之人見了水源一般,也不顧那水是哪裡來的,只想要,喝上一口,解渴便好。

  雖是不知為何他會願意送她回去,可她不願也不想去深究。

  只要能回逐州,就好。



【卷二:一則以歡,一則以喜】歡喜五

  逐州城外狂風卷沙,蔽了日頭大半。

  狄風座下駿馬噴著鼻息,低低嘶鳴一聲,不耐煩地尥了尥蹄子。

  身後陣中傳來士兵小聲的低罵聲:「這鬼天氣,婊子養的鄴齊雜種也太不把人放在眼裡了!」說完還朝地上狠啐了一口。

  狄風皺眉,勒韁回身望了陣中一眼,辨不出是何人說了那話,卻見得士兵們臉上都帶了些惱怒之色。

  他目光遍掃陣前,「軍法都忘了麼?休得在陣中胡言!」

  兩千人的馬陣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卻是從辰時一直等到現在,眼看就要過巳時了,可鄴齊那邊連半個人影兒都沒出現在這城外過。

  莫說身後這些士兵們心裡面怨氣沖天,便是一向寡漠的狄風也不禁要咬牙。

  奉了英歡之命,親自押送八千名百姓至此,守時守約,可鄴齊的人竟還不知在哪兒!

  狄風抬頭朝遠處望,依稀可見遠方那逐州城頭。

  約定不得進逐州城外十裡之內,他是做到了,可他的耐性也是有極限的!

  正想著,左陣前一名校尉出列,抬起手指著東邊,大聲道:「將軍,你看!」

  遠處沙塵之後,隱隱有一人一騎飛馳而來。

  狄風不由驅馬上前幾步,瞇著眼望過去,待那人又近了些,才看清了,是鄴齊的人沒錯。

  那人馳馬而來,離陣前僅二十步才停下,竟也不下馬,直直地一拱手,開口道:「在下奉朱將軍之命而來……」

  話還未說完,邰涗陣中前排便有兩人策馬沖出陣外,護在狄風身旁,揚鞭指著那人便道:「我邰涗狄將軍在此,難道朱雄不知道?他怎的不親自前來!」

  那校尉先前憋了一肚子火,這會兒便一股腦發洩出來,狠辣的兩句質問之言,竟一下子攝住了那鄴齊小校。

  來人立即滾身下馬,「在下不知狄將軍在此,多有得罪。朱將軍傳我來告知將軍,未免兵多致亂,還請兩方各派百騎為限,在前面三裡處相會。鄴齊百姓請將軍再另派兩百騎護送過來。」

  狄風臉色一僵,好大的架子!

  手攥緊馬韁,心中冷哼,那朱雄在沙場上也不見有多悍猛,怎麼此時到擺起譜來了!

  狄風想了片刻,側身對身旁兩人低聲吩咐了幾句,便抬頭對那人道:「便依了你。」

  挑點了二百騎精銳,跟著那小校的馬跡一路向前奔去,不多時便見天方一面「朱」字帥旗迎風展揚,這才勒了馬停下。

  朱雄倒也算話,只領了百餘騎等著狄風。

  兩人拽著韁繩慢慢上前,差十步時才停下,互相打量了對方一番。

  狄風硬生生地扯了下嘴角,「朱將軍。」這就算打過招呼了。

  卻不料朱雄也沒好臉色,隨便點了點頭,「狄將軍。」

  狄風看著他這樣子,心裡不禁又起了火,「敢問朱將軍為何遲遲才來?」

  朱雄眼睛一瞪,「老子也不想這麼晚來!奈何路上拖了個累贅,耽擱了老子的行程!」

  沒頭沒腦的兩句話,讓人都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狄風眉頭緊鎖,四處飛快掃視一番,這才發現奇怪之處。

  那邊鄴齊馬軍成雁行陣,陣後竟有輛兩輪馬車,當真是異常詭異。

  狄風不知這朱雄在搞什麼名堂,卻也不願多生事端,只道:「百姓我已悉數帶來,朱將軍想要如何?」

  朱雄朝身後一呶嘴,陣中便出來兩人,手中捧了幾本大厚冊子,立於陣前。

  朱雄道:「我上有言,命我一戶戶將人點清,還望狄將軍行個方便,別嫌麻煩。」

  狄風朝身後一揚手,馬陣從中間分開,後面的鄴齊百姓黑壓壓一片,被邰涗士兵們押送著,從遠處而來。

  朱雄此人髒字不離口,為人大大咧咧,卻不料做事倒還算有條理,就見他將那戶籍名冊散開分給麾下幾個校尉,按百戶清點,又命一隊人將歸來的百姓往逐州城內帶去。

  狄風自是早已讓至一側,看著軍校小吏們清點人戶,那些鄴齊百姓們幾近喜泣,連連朝朱雄揖拜。

  朱雄卻也不受,自顧自地過來狄風這邊,喚他:「狄將軍,在下還有一事未說。」

  狄風看他,「何事?」

  朱雄從身下馬肚側面的皮兜裡摸出個小盒,遞上來給他,道:「我上說了,此次邰涗不收鄴齊分文贖金,堪顯邰涗皇上仁德。還望狄將軍能將此物帶回京城,呈至邰涗皇上御下,當表我上謝意。」

  狄風身子僵硬,慢慢接過那小盒,腦中閃過的卻是那一日賀喜於酒樓中看英歡的神情,心中不禁又是一陣不快。

  那小盒木制而成,盒外鑲了鈿貝,細細的幾條流金沿盒身滑過,華而不麗。

  握在掌中輕輕的,無甚份量,也不知裡面裝了什麼。

  盒蓋處裹著明黃密條,封口處蓋了璽印。

  確是賀喜的東西沒錯。

  狄風猶豫了片刻,竟不知該不該接下來,畢竟他此行只是押送百姓,怎能就這樣代收它國君王的物信。

  那男人,也當真是狂放不羈,一點舊例都不依,想做什麼便做什麼……

  狄風抿唇,收了那小盒,對朱雄道:「在下定會回去呈稟我上。」

  朱雄一臉重擔卸下的神色,點了點頭,不再多言,眼睛朝那邊的邰涗騎軍望去,心中不知在思量什麼。

  狄風一直看著兩軍陣中,又過了一個多時辰,風漸漸小了,沒了沙塵蔽擾,眼界一下子明闊了不少,那邊逐州外城牆頭上的排排守軍在此處也能看得清了。

  看著鄴齊百姓悉數被帶離,朱雄將那勾好的名冊也給了他一份,臉上帶了點笑意,道:「狄將軍,多謝了。」

  狄風雖是心中瞧不起此人,卻也還是側身對著他揖了揖,「也有勞朱將軍了。」

  兩人互相望了一眼,目光剛一對上便又錯開了去,同時一扯掌中馬韁,就要背向而馳。

  就在此時,空中忽然擦過一聲箭嘯,還未等狄風反應過來時,那箭已劃破他握韁的手背,直直飛過去,插入朱雄馬下蹄前的沙土中。

  箭尾猶在抖,兩軍人心已驚。

  狄風不顧手背上火辣辣的痛感,抖韁疾馳數步,咬牙大喝,將邰涗騎兵召集成陣。

  他竟沒想到,朱雄竟會在背後來這麼一手!

  鄴齊果然是未安好心!

  那邊朱雄的坐騎顯然是受了驚嚇,馬兒嘶鳴聲刺耳萬分,鬃毛狂甩。

  朱雄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撫住身下馬兒,飛快地看了眼地上之箭,然後扭過頭便沖狄風大罵道:「好你個邰涗雜種,竟然敢暗算你爺爺!」

  當此時,兩陣之兵齊齊亮戈,殺氣騰然而生。

  刀甲相觸之聲此起彼伏,兩陣之間相隔不過數十步,呼吸相聞,石濺沙地,兵武相爭,一觸即發!...<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ruby_0407 發表於 2011-7-12 04:26 PM

【卷二:一則以歡,一則以喜】歡喜六

  狄風眉頭死絞,身後僅有三百騎,其餘的一千多騎均留在三裡之外待命,那些將士們一時間哪裡能夠知道此時他們竟與鄴齊刀戈相見!

  若是只對著朱雄眼下這點兵,他倒也不懼,可逐州城頭上的守兵又怎會看不見此處情境,只怕兩方一動手,那邊便要派援兵來!

  胸口急劇起伏了幾下,韁繩攥得更緊。

  狄風咬牙望向怒目相視的朱雄,他先前怎會相信這人!怎能就真的只帶了這三百騎來交押百姓!

  本以為邰涗此行此舉,鄴齊那邊當是感懷才對,而那朱雄先前確也給了他那個小鈿盒……這到底他娘的算怎麼回事!

  狄風眼睛不由又瞥向地上那箭,那箭尾……腦中忽然閃了一下。

  朱雄口中仍在大聲罵罵咧咧,手朝身後陣前一揮,大吼道:「都給老子聽好了,邰涗對我們心存歹念,名曰還人,實則想趁機殺了我們!統統跟著老子上!」

  狄風未及想明白腦中之念,便見鄴齊那邊陣中有動,當下也顧不得那許多,火速傳令身旁小校飛奔去三裡外召齊餘騎,自己先在此處率部迎戰。

  朱雄抽劍指天,手臂將落,狄風心底驟冷,嘴角不禁一震。

  鄴齊這回……是想找藉口向邰涗開戰麼?可這藉口也太低劣了!

  那邊雁行馬陣剛一作變,陣後那輛馬車的馬便受了驚嚇,不管不顧地尥蹄往前沖出來。

  一時間鄴齊之陣大亂,那馬既非受過調訓的戰馬,哪裡能夠禁得住這般陣勢,前蹄一歪,便將鄴齊馬陣沖破了些。

  朱雄眼睛瞪得和銅鈴一般大,看著那馬車,口中又怒吼道:「老子就說這是個累贅!」望向身側左右,「還愣著幹什麼?把那馬給老子砍了!」

  那馬受驚之勢愈烈,竟拖著身後馬車一路沖至邰涗陣前,顛簸之中車廂木板嘎吱作響,竟似要裂。

  狄風眉頭更緊,簡直不知鄴齊這是在唱哪一出!

  他身側左右翼飛快出來幾人,怕那馬車存有古怪傷了狄風,便不管那許多,伸臂長槍一擋將那馬攔住,挑斷韁繩,由著那馬脫韁直奔而去。

  幾人不敢放心,又用長槍將那馬車車廂前面的厚重車簾猛地挑起,正欲刺去時,又都一下子愣住,轉而面面相覷。

  狄風亦是驚訝萬分,那車廂裡只坐了一女子,此時正渾身瑟瑟發抖,臉色慘白。

  她見光抬頭,朝外一望,眼裡之淚便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狄風看見她的那雙眼,胸口一震,腦中竟再想不得別的。

  這人的眼……真像皇上的!

  兩陣將士們大眼瞪小眼,看著陣中這一出,都不知該怎麼辦。

  先前劍拔弩張的氣氛驟然瓦解,人人都覺詭異得緊。

  朱雄罵罵咧咧地策馬而來,甩手揮劍,對著幾人便吼:「這馬車也是你們碰得的?」

  狄風陡然回神,再看向朱雄,心中豁然開朗。

  只怕先前是誤會了他了……

  若是鄴齊果真存心來挑釁,他朱雄又怎會帶這麼個女人一道來?

  而鄴齊那幾百騎兵,面色不穩,顯然是對此相峙之勢沒有絲毫准備,且朱雄口口聲聲說他是被自己暗算的樣子,也不像是裝出來的!

  那箭……

  狄風臉色一變,迎上去對著朱雄大聲道:「朱將軍且慢!」飛快揚手,槍尖觸地,將箭尾碰得抖了抖,「朱將軍看仔細了,這箭像是從哪裡射過來的?」

  朱雄沿著他手指之向看去,眼睛一轉,心中立即恍然。

  當下臉色大黑,抬頭便往逐州城外牆望去,大罵道:「他娘的,這幫南岵刁民竟想藉此機會挑起我鄴齊與邰涗之戰,看老子怎麼收拾你們!」

  朱雄心中憤憤,氣血湧至喉間,又惱自己先前竟沒察覺出來,還以為是狄風暗下殺手,卻不想他統共只帶了兩千餘騎兵馬,又怎會在這裡行此事!

  自鄴齊占了逐州以來,城防均換,城內也盡行撫民之令,哪裡能想到還會有南岵人混入城頭軍為細作,當此時作亂!

  狄風見朱雄已然明白過來,自己也便鬆了口氣。

  想來也是,若是他二人果真想要對方姓命,又怎會使那箭擦著兩人分別而過,後既是看見沒有射中,又不再補箭?

  而邰涗與鄴齊多年結怨,他與朱雄一見那箭,自然是下意識便會以為是對方所為。

  幸好……

  狄風忍不住又看了眼馬車中的女子,車簾早已落下一半,此時只能看見她腰下裙側,放在身子一旁的手仍是在抖。

  朱雄正在怒頭上,左右喚了幾個人,便要吩咐去查那城頭守軍中究竟何人作奸。

  狄風卻攔下他,「朱將軍莫急。」他抬手比了一比,「此處離逐州城頭相距甚遠,能射得此箭者必定箭法了得。朱將軍若是此時大張旗鼓去抓人,怕是會打草驚蛇,不如稍後暗中召那守軍都指揮使來問問,自是一下便明。」

  朱雄見他說得在理,也就忍了這一時之火,將手下叫回來,命人整軍,又看了狄風兩眼,神色和緩了許多,嘴唇略動,卻也沒再說什麼。

  狄風戰名素來為世人所知,朱雄先前與之對陣,若說一點不懼也不可能,可經此一事後再看狄風,心中不禁唏噓了一陣。

  此人雖面掛冷霜,可言行舉止卻頗顯大氣,遇事果敢冷靜,非他朱雄可比……這邰涗第一名將之稱,狄風的確占之不虛。

  雖是明知對方是它國敵將,可心裡仍止不住地想贊一聲。

  朱雄想到離京前朝中的那些風言風語,說是皇上只怕是動了要與邰涗修盟的念頭了……

  自己原先聽聞此流言,本是完全不屑的,可今日遇著狄風,卻忽然覺得,將來若是有朝一日能與此人並肩而戰,那定是極好的事!

  這念頭一冒出來,朱雄便嚇了一大跳,狠狠一咬牙,心裡啐了自己一口,他娘的在胡思亂想什麼玩意兒!

  狄風見兵陣已結,心中擔心此地再多留亦會徒生事端,便對朱雄道:「今日實屬誤會一場,好在沒有傷人,還望朱將軍回京後好言呈至天聽,莫要讓人從中作梗……」

  朱雄點頭,自是明白狄風何意,正欲走時,卻見狄風目光飄然,總是向那馬車看去。

  朱雄一向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不由就問道:「狄將軍可是有事?」

  狄風收回目光,挑了挑眉毛,搖頭道:「先前無意沖撞了那女子,心生愧疚罷了。」



【卷二:一則以歡,一則以喜】歡喜七

  也不知那女子是何人,竟會跟著朱雄來此處。

  狄風看那馬車車廂,孤零零地被撇在那裡,一時間竟沒有人顧得上理會它。

  朱雄一路帶著喬妹來逐州,因路上耽擱了些,便顧不得進城安置她,想著待迎回鄴齊百姓後再一道領眾人入城,誰知卻成了眼下這局面。

  心裡不甚痛快,這女人本是當初他帶來給皇上的,誰知繞了一大圈,皇上又命他將她送回來。

  當真是累贅!

  朱雄這麼一想,便斜了斜眼睛,頗有些不耐煩,對狄風道:「倒也沒什麼,狄將軍不必放在心上。」然後轉身對一個小軍校道:「去讓她下車,同那些百姓們一道走去城門那邊。」手臂一揮,「那邊一伍什,乾瞪著眼作什麼,等著老子請你們走啊?」

  狄風腿夾馬肚,「朱將軍,可否行個方便?」

  朱雄看他,「自然。狄將軍何事?」

  狄風又看了那馬車一眼,「在下想去同那女子賠個不是。」

  朱雄嘴巴大咧,忍住沒笑出來,「狄將軍莫要開玩笑了!不過區區一女子……」

  他這話隨心而出,本無惡意,卻不知讓狄風聽了,心裡面徒生不適。

  狄風臉色微變,聲音也沉下來,「女子又如何?我邰涗皇上陛下,也是女子。」

  朱雄愕然,這才反應過來,不由尷尬一笑,心知自己先前那話得罪了狄風,此時不願再與之生隙,便道:「既如此,那狄將軍便去罷……」

  狄風挑眉,不等他說完便策馬行去,至那馬車十步處方勒韁翻身下馬,自己慢慢走過去,站在車廂前方,猶豫了一瞬,才抬手將那厚重車簾掀了起來。

  光照入車廂內,一簇塵埃在光影中游蕩,車中女子的臉被映亮了一半,素白似紙。

  喬妹且驚且懼,看著車外黑甲男子,也不知外面此時是何陣仗,不由心慌萬分,手緊緊扣住身下木板。

  狄風看著她,見她眼中水波盈動,那淚竟似要落,不由後退了一步,手將那車簾狠狠一甩,撩至車頂上,側身而讓,緩緩道:「姑娘莫怕。先前事發突然,沖撞姑娘實屬無心之失。在下給姑娘賠不是了。」

  聲音沉厚,穩穩地傳入喬妹耳中,她聽得清清楚楚。

  於是心中更慌。

  如此有禮之言,彬彬之舉,待她如同高閣之秀,怎能叫她不慌張。

  這男人看似位高,氣度不凡,可他竟在給她賠不是。

  喬妹眼神怯怯,終於敢抬眼對上他的目光。

  靜似深潭,波瀾不驚,黑不見底。

  只是在看見她抬眼的那一剎,裡面忽然亮起點火光,卻又驀地滅了。

  喬妹低頭咬嘴唇,心中愈加慌亂,不知自己該說什麼。

  她從未被男人似這般以禮相待過……在逐州時,她是家中么女,爹娘不疼;鄴齊攻陷逐州後,她被人當作玩物送給賀喜,此後盡覺屈辱,但爹娘兄長之命尚在他人之手,她不敢不從;這回隨朱雄而來,他只當她是個可丟的包袱一般,一路上罵罵咧咧,絲毫沒給過她好臉色……

  但,眼前這男人,竟一點也不像那些人。

  他說,他沖撞了她。他還說,他給她賠不是了。

  心緒如絲在飄,卻忽然看見一隻大掌伸至她面前,耳邊又響起他的聲音:「馬車已廢,還請姑娘先下車,朱將軍已命人帶百姓入城了。」

  他這是……

  怕這車板太高她下不來,要拉她一把麼?

  喬妹手心滿是汗水,遲疑了一會兒,才微顫著將手放在他掌心裡。

  狄風只覺手心一冷,便握住她的手,扶了她下得車來。

  這女子,身子嬌小單薄,容貌雖不艷麗,卻也清秀可人。

  尤其是……她的那一雙鳳眼,實在是太像……

  狄風心底一悸,不敢再往下想,隨即撇開眼,鬆了手,見那邊鄴齊小校在等,便點點頭,示意他來將這女子帶走。

  喬妹感到手上一空,才知是他放開了她,手不禁握起來,縮進袖子裡。

  手指相觸,才覺得指間有些粘粘的。

  她低頭去看,竟見手上有血。

  不禁大驚。

  她抬頭去看狄風背在身後的手,這才發現他手背有傷,鮮血未凝,仍在一點點向外滲。

  鄴齊小校小跑過來,叫她:「喬……喬姑娘,朱將軍讓你過去,同那些百姓一起入城!」

  喬妹點頭,心中卻忽然湧出些不忍之情,想也未想,便從袖中抽出一方絲帕,快步上前,朝狄風掌中一塞,小聲道:「你的手……拿這個先包一下。」

  狄風神色略顯驚訝,下意識地抓住那方絲帕,來不及應她時,便見她已回身跟著人走了。

  嘴角不禁一揚,這女人……

  手背不過是被先前暗箭擦傷罷了,他根本沒放在心上。

  可她那神色,竟好像他這傷有多嚴重一樣。

  正覺有趣,就聽身後來人喚他,「將軍!……狄將軍!」

  狄風回身,望見邰涗軍陣已齊,便沖那人點了點頭,「走!」自己飛快走至馬邊,將絲帕揣入懷中,翻身上了馬。

  馬蹄踏塵,一陣人馬向西疾馳而退。

  喬妹停了步子,回身再望一眼。

  陽光打在那人的盔甲上,反射而來的光刺痛了她的眼睛。

  她看著他黑色的身影不多時便成了個小點,這才收回目光。

  她聽見邰涗的士兵喚他,狄將軍。

  真真切切,分分明明。

  原來他是邰涗的將軍。

  原來他姓狄。

  喬妹眼睫垂下,右手微抬,指間血跡已乾,紅得微微發暗,刺目不已。

  手不由地輕輕握了起來,沾了血的皮膚,此時是緊巴巴的疼。

  她抬頭,逆著陽光去看遠處逐州城牆,磚色早已被沙掃暗,愈顯蒼素。

  入了那城,便能回家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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