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七英俊 -【成何體統】《全文完》
頁: 1 2 3 [4] 5

彤櫻 發表於 2022-5-30 03:40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2-5-31 02:31 PM 編輯

第四十五章 同類

  馬嘶聲。來人在混戰中砍斷了車靷,受驚的馬匹絕塵而去,將庾晚音的馬車留在了包圍圈中。

  車廂一陣搖晃,庾晚音勉強穩住身形,摸了摸藏在袖中的槍,抬手將車簾掀開一角朝外窺探。

  天色已經昏暗下來,街上的百姓早就逃了個乾淨。來者有十餘人,蓬頭垢面似是地痞,然而與訓練有素的暗衛纏鬥在一起,竟完全不落下風,還堵住了她所有逃跑的路徑。

  是沖著她來的。

  她失算了,帶的人手也遠遠不夠,沒想到對方會囂張到明目張膽當街殺人。

  自己如果死在這裡,夏侯澹會是什麼反應?

  暗衛寡不敵眾,一時不妨,讓人越過防衛竄上了馬車。來人砍倒車夫,「唰」地撕扯下簾布,縱身躍上車廂,瞧見庾晚音,舉刀便朝她砍來!

  庾晚音腦中一片空白,條件反射地將手縮入袖中握住了槍——

  對方的身形似乎凝滯了一瞬,眼珠子朝下一轉,目光隨著她的手部移動——

  庾晚音已經抽出槍來,對準了他的腦門——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她詭異地頓住了。

  不對。

  她這一頓,對方竟也隨之一僵,甚至半途收刀橫於胸前,那是個下意識的防衛動作。

  不對!

  這個念頭尚未完全成形,她的身體反應卻比腦子更快,像是從數次死裡逃生中練就了玄妙的本能,肌肉死死繃緊,硬生生止住了扣動扳機的動作。

  下一秒,破空之聲傳來,那人胸口透出一枚染血的箭頭。

  庾晚音的槍重新滑入袖中。

  面前的刺客雙目暴突地瞪著她,搖晃一下,倒了下去。

  他這一倒,車廂門口再無遮擋。庾晚音喘息未定,看清了車外站著的人。

  夏侯泊一身白衣,長髮半束,玉樹臨風地立在街上,手中穩穩握著一張雕弓。顯然剛才那一箭就是他射出的。

  夏侯泊也看清了車廂裡的人。

  她作男裝打扮,兩手空空,嚇得面色慘白。

  四目相對,只一個眼神,庾晚音就知道端王已經透過這層偽裝識出了她——或者不如說,他早在出手之前就知道車裡是她。

  夏侯泊聲音安定:「何方狂徒目無王法,竟敢當街傷人?」他吩咐手下,「全部抓起來,將車上那屍身也拖下去,莫讓這位公子受驚。」

  他的手下領命助戰,幫著庾晚音的暗衛,三下五除二解決了那群「狂徒」。接著走到車前拖走了屍體,又恭恭敬敬將庾晚音扶了下來。

  庾晚音:「……多謝端王殿下相救。」

  夏侯泊故作不識,笑道:「你認得本王?俗話說救人救到底,公子的馬車壞了,眼下天色已晚,不若讓本王載你一程。」

  哦,原來如此。

  庾晚音腦中那個閃電般冒出的念頭,到此時終於轉完了。

  方才那個刺客的表現,似是一早料定了她藏有武器,而且還對這武器的威力有所提防。

  但他怎麼可能知道她有槍?她的子彈在這世上留下的僅有的痕跡,是在邶山上,而當時她明明喬裝打扮了……

  ——邶山。

  誰會去費心調查邶山上的痕跡?就算看見彈孔,常人頂多懷疑到夏侯澹頭上,誰會想到那痕跡可能與她一介宮妃有關?

  答案就站在她眼前,正對她微微含笑。

  夏侯泊指了指自己的馬車:「公子,請。」

  這是一齣自導自演的大戲。殺她的和救她的,都是端王安排的人。

  他們顯然不是想要她的命,否則也不用繞這麼大彎子,直接砍死她就完事了。如果她沒有猜錯,這整一齣戲都是為了逼她出招自保,以便摸清她帶沒帶武器、這武器有何秘密。

  端王在試探她,也是試探夏侯澹的底牌。

  但到目前為止,他沒能試出來。

  庾晚音笑了笑:「那就有勞殿下了。」

  她飛快地與暗衛交換了一個眼神,用眼色示意他們不要妄動,便從容登上了端王的車。

  馬車徐徐起步,夏侯泊坐在庾晚音身旁,笑問:「公子家在何處?」

  「殿下說笑了。」庾晚音直接攤牌,「請送晚音回宮吧。」

  夏侯泊便也不裝了:「晚音沒受傷真是萬幸,還好我恰巧在附近,聽見動靜及時趕到。」他關切地看著她,「最近城裡亂得很,你怎會在這時跑出宮來?」

  庾晚音:「……有個臣子生了病,正巧我家中有個未出閣的幼妹心繫於他,托我去相看。我便以探病為由,對陛下說想要出宮。他最近不知為何對我甚好,便答應了。」

  隱瞞是沒有用的,對方能跟蹤她至此,就能查出她到過何處。她只能在言語間將岑堇天說得輕描淡寫。

  夏侯泊捕捉到了關鍵詞:「你對他這麼說……其實卻不然麼?」

  從剛才開始,庾晚音心裡一直有個疑點:夏侯泊完全可以迅速殺了她,再從她的屍身尋找他要的答案。但他卻寧願背刺幾個手下,也沒動她。

  剛才那一幕發生在大街上,還拖了這麼久時間,夏侯澹肯定已經聽說了,說不定已經派人追來。這輛馬車如此顯眼,想悄然將她綁去別處也不太可能。這麼說來,夏侯泊居然是真的打算將她毫髮無損送回宮中麼?

  為什麼?

  庾晚音若是不瞭解夏侯泊的本性,對著他溫情脈脈的眼神,很難不想歪。

  但她太清楚此人是個什麼老狗比了。

  首先排除他對自己動了真心的選項。

  她在心中迅速分析:她和夏侯澹只要出了寢殿大門,就一直持之以恆地演著追妻火葬場的戲碼,夏侯澹多有忍讓,而她若即若離。也就是說在普通宮人眼裡,他們的關係並沒有那麼密切。

  寢殿內部不知經過了多少輪血洗,剩下的都是不會洩密的人。

  如果夏侯泊真的知道她的「天眼」幫了夏侯澹多少,還會多此一舉來試探嗎?

  所以,他不知道。他說不定甚至還沒放棄拉攏自己。

  思及此,庾晚音緩緩露出憂愁的神色:「其實,我只是在宮裡待不下去了,想出來勘察路線,準備日後找機會逃出城去。」

  夏侯泊微微抬眉:「陛下不是你的良人麼?」

  庾晚音苦笑:「他喜歡的是我,還是我那時靈時不靈的天眼,想必殿下心中也明白。你們神仙打架,我等小鬼遭殃。事到如今,我對良人已經沒了念想,只想跳出這處龍潭虎穴,安度餘生罷了。」

  夏侯泊詫異地望著她:「我心中明白?」他的眼中閃過一絲怒意,「我與他並不相同。晚音,你這麼害怕,為什麼從不找我呢?」

  庾晚音:「……」

  那個錯誤選項蠢蠢欲動地冒出一個頭,被她再度重重劃去。

  這演技,擱現代也能拿個影帝了。就是不知道夏侯澹跟他對戲的話誰會贏。

  夏侯澹……夏侯澹現在在做什麼?他會不會沉不住氣,派人攔下端王的馬車?如今局勢危如累卵,任何一顆火星都可能提前點燃戰火,而他們還沒做好佈置……

  庾晚音用指尖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她要穩住夏侯泊。

  她閉了閉眼,在影帝面前兢兢業業地祭出了畢生演技,愁腸百轉道:「晚音在殿下面前,自知比不過謝妃。」

  也不知演得怎麼樣,有沒有表現出那種對洶湧暗流一無所知、滿腦子只有戀愛的傻缺感。

  夏侯泊:「……」

  夏侯泊笑了:「晚音沒有用天眼看到麼?」

  庾晚音:「看到什麼?」

  她等著對方說「謝永兒背叛了我」,卻聽到了一句預想之外的台詞:「看到我的未來。」

  庾晚音:「?」

  「謝永兒曾說,她預見我挽狂瀾於既倒,開創盛世,功標青史。」夏侯泊直視著她的眼睛,「她說的是真話麼?」
庾晚音心中咯噔一聲。

  死亡二選一。

  她若說「是」,等於給夏侯泊白送一波士氣,還會讓自己顯得更可疑——明知道對方會贏,為何遲遲不投奔他?

  她若說「不是」或者「沒看見」,夏侯泊信不信另說,她自己能不能平安下這輛車都是個問題。

  夏侯泊:「嗯?」

  庾晚音來不及細想,脫口而出:「以前確實沒有預見,只是私心向著殿下,所以才會用密信為殿下出謀劃策。近日,我倒是夢到了殿下受萬民朝拜的畫面。但在那個畫面中,殿下身旁之人並不是我。」

  「哦?不是你,難道是謝永兒?」夏侯泊似乎覺得無稽。

  說謝永兒就更不對了,他現在已經視謝永兒為叛徒,一聽這話就知道是謊言。庾晚音心中為謝永兒覺得可悲,面上卻微露困惑之色:「似乎也不是謝妃。那女子長得有些像謝妃,卻更年輕。又有些像小眉,卻更端莊貌美。殿下注視那女子的眼神,是我從未肖想過的。」

  這話一出口,夏侯泊不出聲了。

  庾晚音自己回味了一下,驚覺自己竟然歪打正著交了滿分答卷。這個答案直接堵死了夏侯泊的所有下文,還合理解釋了她先前的所作所為。

  為何不接受皇帝,反而一心想逃?因為預見到了皇帝會倒。

  為何明明喜歡端王,卻遲遲不找他尋求庇護?因為他的未來裡沒有她的位置。

  她有武器麼?她會幫助皇帝麼?當然不會,她只是一條被殃及的池魚、一個可憐兮兮的炮灰。

  庾晚音,行!

  夏侯泊望著她,饒有興味地笑了笑。

  夏侯泊:「答得好。」

  庾晚音做賊心虛:「是實話。」

  「實話麼?那只能說明你夢錯了。」夏侯泊神色淡淡,顯出幾分倨傲,「我今生不會與哪個女子並肩。真要有一個,也只能是你。」

  庾晚音:「?」

  那陰魂不散的錯誤選項第三次冒頭。

  不會吧不會吧,這孫子不會真走心了吧?

  此事跟他的畫風格格不入,但細想之下,卻並非無跡可循。在《惡魔寵妃》裡,他作為男主跟謝永兒愛恨糾纏那麼多章,根本看不出老狗比的樣子。在《東風夜放》裡,他又對庾晚音一見鐘情,愛得跟真的似的。

  難道這人的角色設定裡還真有「情種」這一項?但若真有情,又怎會對謝永兒如此殘忍?

  庾晚音內心左右互搏的關頭,夏侯泊忽然執起了她的手。

  庾晚音觸電般掙了一下,他的五指卻驟然縮緊,習武之人的手如鐵鉗一般,讓她再無法移動分毫。

  庾晚音嘶了口涼氣:「殿下!」

  「你在發抖。」夏侯泊朝她欺近過來,聲音溫柔,「晚音,不要這樣怕我。」

  「我……」庾晚音拚命穩住呼吸,「晚音只是不懂,我身上有哪一點值得殿下青眼相看。論品貌,我不及夢中那女子;論才情,我不及謝妃;至於天眼,殿下自己不也開了麼,何況謝妃也……」

  馬車行到哪裡了?按這個速度,該接近皇宮了吧?她袖中的槍會掉出來麼?真到那一步,她有本事秒殺他麼?

  夏侯泊抬起一根手指點在她的唇上,封住了她的話語:「你是最好的,我從一開始就知道。」

  庾晚音不由自主地朝後縮:「我真的不是。」

  夏侯泊窮追不捨,越來越近,與她髮絲相纏:「那陛下找的為何是你?」

  ……

  庾晚音一瞬間陷入了徹底的茫然。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她怎麼突然跟不上了?

  她的迷惘從未如此貨真價實,夏侯泊卻低低笑了起來:「別裝了。我一直等著你,從很久很久以前……」

  更準確地說,是從多年前的那個深夜,丑時。

  夏侯泊靜靜隱身於樹叢陰影中,聽著不遠處的小宮女顫抖的聲音:「奴婢……奴婢在那附近的偏殿裡服侍,時常從遠處看見一道人影徘徊,又見那花叢形狀奇異,心生好奇,就挖了挖……」

  她說的每一個字,都是夏侯泊教她的。

  那時他是個半大少年,太子夏侯澹只是孩童。他知道夏侯澹的母后害死了自己的母親,也知道自己之所以會去御書房日日挨打受辱,是因為喜怒無常的小太子點名要一個伴兒。

  換作尋常庶子,或許會忘記尊嚴,搖尾乞憐,只求對方放過自己。

  但夏侯泊生來不同。

  他每天都在想著如何殺了夏侯澹。

  有意觀察之下,他逐漸發現這個小太子舉止怪異,有時會如同被什麼附體了一般,認不出這世上的尋常物件,卻冒出些神神叨叨的怪話。但此人反應很快,剛露出一點馬腳,又會若無其事地掩蓋過去。

  夏侯泊開始跟蹤小太子,發現他每天都會去一叢鐵線蓮旁邊徘徊探看。

  太子走後,夏侯泊掘開泥土,挖出了一張字條。

  小宮女:「那字條的字形詭異,句意不通,奴婢以為……以為是哪個不太識字的侍衛……奴婢該死!」

  靜夜中,夏侯泊聽見小太子語帶絕望:「別演了,你是怕我害你嗎?相信我啊,我們是同類啊。」

  同類。

  什麼同類?

  夏侯泊沉思著,不遠處的對話還在繼續。

  「我——我在這個世界只有你了。……你真的不是?」

  「不是……什麼?」

  「沒什麼。這下你知道我的秘密啦。」

  夏侯泊從樹葉縫隙中安靜地望出去,看著那小宮女猛烈掙扎,逐漸力竭,最後一動不動。

  即使在成年出宮建府後,夏侯泊也從未忘記那夜的神秘對話。

  皇帝身上藏著巨大的秘密。但若說他天賦異稟,卻又看不出來。他這些年始終如同困獸,被太后當作傀儡任意擺布,還被折磨得越來越瘋。

  夏侯泊推斷,他一直在找一個關鍵的「同類」。而一旦找到那個同類,皇帝會幹出些什麼事呢?

  夏侯泊閒時想起這個問題,會自嘲地笑笑,覺得自己疑心太重。皇帝八成只是腦子有病而已。

  直到那一天,他在宮宴上,發現夏侯澹身邊多了一個寵妃,豔若桃李,顧盼生輝。

  庾家小姐入宮之前,他見過,逗弄過,轉頭就忘了。

  但宮宴上那個目光銳利的女人,莫名讓他覺得陌生。就像是脫胎換骨,又像……被什麼附體了一般。

  冥冥之中他有種感覺,她跟夏侯澹,確實是同類。

  有那麼一時半刻,夏侯泊感受到了消沉。他自幼多智,幾經磋磨而愈戰愈勇,始終堅信自己終將站上頂端,坐擁萬里河山、日月星辰。庾晚音的出現就像一個不祥的信號,他尚未破解其意,卻本能地心下一沉。

  接著謝永兒接近了他,堅定不移地告訴他,自己能未卜先知,而他才是天選之子,問鼎天下只是遲早的事。

  夏侯泊對這個預言很滿意,因為他本就是這樣想的。

  但聽著她的話,他腦中浮現出了一個猜想。間接找到一些證據後,他私下約見了庾晚音,拿話詐她:「你究竟是誰?陛下、謝永兒又是誰?」

  庾晚音的反應證實了他的猜想:他們三個還真是同類。

  從那之後,他心中就多了一個結。

  同是開了天眼的人,謝永兒對他死心塌地,庾晚音卻遲遲沒有離開皇帝。這兩個女人看似旗鼓相當,但夏侯泊沒有忘記,皇帝一開始選擇的是庾晚音。

  從七歲那年被宮人拽著耳朵罵「命賤」開始,任何廉價的次品都只會讓他作嘔。

  她才是最好的。

  他要的都是最好的。

  此刻,庾晚音的纖纖細頸就在他鼻端咫尺之距,看上去如此脆弱,他幾乎能瞧見血管跳動。她咬緊了牙關,就像先前數次見面時一樣,眼中滿是恐懼和防備。

  「晚音,」夏侯泊用耳語的音量說,「給你最後一次機會。站到我的身邊來,一切都是你的。」

  庾晚音像凍僵了般紋絲不動。

  夏侯泊低下頭,在她的頸項上輕啄了一記:「如何?」

  下一秒,馬車停了下來。

  他的手下在窗外道:「殿下,前路被數十名禁軍堵了。但他們並未亮出武器。」

  夏侯泊輕嘲道:「陛下來討人了。」

  庾晚音:「……我被當街突襲,他派人來也是情理之中。」她瞥了一眼他抓著自己的手,用上了息事寧人的語氣,「殿下,今日的對話,我下車後便會忘記,不會與人提及的。」

  夏侯泊被她用眼神提醒,卻故作不知,仍舊不鬆手:「哦?這麼說來,是不考慮我了?」

  車外,遠處有人朗聲道:「見過端王殿下。殿下可是救下了庾妃娘娘?」似是禁軍的聲音,在催他把人送下車。

  庾晚音楚楚可憐地望著他:「晚音身如飄萍,能得殿下真心相待,怎會不感動?但眼下禁軍在外,實在不是說這些的好時機,殿下若是不嫌棄,回頭咱們繼續用密信交流,可好?」

  夏侯泊一根根地鬆開了手指,溫柔道:「好。你多加小心。」

  他當先下車,又回身撩開車簾,彬彬有禮地將她請下,對那領頭的禁軍道:「刁民行刺,幸而本王路過,倒是有驚無險。」對方也不撕破臉,說了一番場面話,便帶著庾晚音回宮了。

  夏侯泊站在原地,望著他們的背影湮沒於黑暗,目光漸漸冷了下來。

  他的手下湊過去低聲匯報:「方才殿下射中的那人救回來了。」

  夏侯泊:「他看到什麼了嗎?」

  手下:「庾妃袖中藏有機關,前所未見,觀其形態似能發出暗器。」

  夏侯泊站在夜風中沉默了一會兒。

  良久,他自言自語般道:「既然這是她的選擇,那也只能成全她。」

  手下:「殿下?」

  夏侯泊回身走向馬車,留下一句吩咐:「派人給幾位將軍送信吧,咱們準備開始了。」

  庾晚音在走進宮門的前一刻,腦中轉著的還是夏侯泊的奇怪話語。

  「『那陛下找的為何是你』……」她低聲重復了一遍,還是沒咂摸出其中真意。夏侯澹何時找過她,還被端王看了去?

  宮門一開,她的思緒隨之一空。

  夏侯澹面無表情地盯著她。昏暗燈火中,他的眉目完全藏進了陰影,只能看清緊抿的嘴唇。

  庾晚音的心虛愧疚一下子浮了上來,忙小跑過去:「我錯了,我不該……」

  距離拉近,她看清了他的眼神,語聲隨之一滯,背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5-30 04:14 PM

第四十六章 憤怒

  夏侯澹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扯著她朝宮裡走。

  他握住的正是剛才被端王捏過的地方,庾晚音吃痛,條件反射地一掙。

  夏侯澹停了下來。

  他慢慢回頭,先是看向她,足足過了幾秒,才似乎很艱難地扯開自己的目光,投向她身後負傷歸來的暗衛。

  鴉雀無聲的寂靜中,他的嗓音如鋒刃破冰:「都埋了吧。」

  庾晚音在走下端王馬車後,已經自動進入了劫後餘生模式,連超負荷運轉的大腦都暫時待機了,這會兒怔在原地,甚至沒反應過來他指的是誰。

  接著就見禁軍應聲上前,拿住那幾個暗衛,粗暴地按著他們跪到地上。

  那是幾個受了傷都一聲不吭的漢子,此時也不高呼求饒,只是沉默著磕頭謝罪。

  庾晚音:「!!!」

  她大驚失色:「等等!不關他們的事——」

  夏侯澹聽也不聽,猛然一扯,庾晚音踉蹌著被他扯向寢殿的方向,惶急道:「陛下……陛下!」她壓低聲音,語速飛快,「是我一定要跑出去的,他們不知道你的禁令,錯的是我,不要濫殺無辜……」

  夏侯澹怪笑一聲。

  庾晚音掙扎著回頭去看,暗衛已經被拖走了。

  庾晚音渾身發冷,扭頭去看他的側臉。

  他大步流星走得太快,挑燈的宮人都被甩在了後面。黑暗中只見他髮絲散亂,狀若癲狂。

  這不是她認識的夏侯澹。

  有那麼一瞬,她幾乎疑心自己熟悉的那個人又穿走了。他的靈魂離開了這具軀體,留在她面前的是原裝的暴君,生殺予奪,狠戾無情。

  她不由自主地發起抖來:「……澹總?」

  夏侯澹沒有反應。

  還是他嗎?庾晚音顧不上其他,只想救人:「我們只有那麼多暗衛,已經失去了大半,他們可是原作裡為你而死的人啊!」

  夏侯澹:「端王怎麼找到你的?」

  這句話問得沒頭沒尾,庾晚音混亂之中,過了兩秒才明白他言下之意:「肯定是他的探子在滿城搜尋,不可能是暗衛洩露的。暗衛裡如果有內奸,端王一早就會知道我們有槍,還有更多更大的秘密,你我早就不戰而敗了!」

  夏侯澹不為所動:「這種情勢下帶你出宮,與內奸何異?」

  庾晚音:「……」

  庾晚音後知後覺地明白了。夏侯澹這怒火所指,並非那些暗衛,而是她自己。

  自己忤逆了他,背著他跑出宮去,還險些讓端王打探到己方機密,毀了大事。

  但他不想殺她。

  她不受過,就必須有人替她受過。

  她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對方連思維模式都如此契合上位者的身份了。又或者她不是沒有察覺他的轉變,只是在一次次自我安慰中視而不見罷了。

  夏侯澹是她熟悉的那個世界的最後一塊碎片、最後一縷牽念。但世界早已面目全非,沒有人可以一如既往。

  庾晚音深吸一口氣,跪了下去。

  夏侯澹原本在拖著她走路,此時她突然一跪,終於讓他放了手。

  冬夜的地磚早已凍透了,剛一接觸膝蓋,寒氣就凶殘地侵進了皮肉。但庾晚音已經感覺不到冷了。她垂著腦袋,低聲下氣道:「此事因我一人而起,求陛下饒過暗衛,責罰臣妾。」

  她只能看見夏侯澹站立不穩似的倒退了半步。

  漫長的幾息之後,頭頂傳來他的聲音:「可以。」

  他吩咐宮人:「將庾妃關進寢殿,落鎖。從今日起,直到朕死的那一天,不得放她外出一步。」

  庾晚音沒有抬頭,聽著他的腳步漸漸遠去。

  宮人俯身攙起她:「娘娘,請吧。」

  她如同行在雲端,茫茫然被攙進了殿門。落鎖聲在身後響起,宮人懼於夏侯澹的雷霆之怒,無人敢跟進來,鎖上門就遠遠避開了。

  偌大的寢殿從未顯得如此空曠。庾晚音背靠著門扇,呆呆站著。

  她腦中千頭萬緒攪成一團亂麻,一時覺出手腕鈍痛,一時擔心暗衛有沒有獲救,一時又想起岑堇天等人,不知道端王會不會回頭去找他們麻煩。

  夏侯澹聽說此事後,派人去保護他們了嗎?他會不會認為岑堇天左右都要死,會不會覺得一個失去價值的紙片人,死了也就死了?

  以前的她不會這樣揣測他,但現在……

  庾晚音回身敲門:「有人嗎?我有要事!」

  喊了半天,毫無回音。

  寢殿裡燃著地龍,庾晚音卻還是越站越冷。她走到床邊,一頭栽倒下去,鴕鳥般將臉埋進了被子底下。

  就在今天早些時候,他們兩個還在這裡,你一言我一語地吐槽奏摺。

  胸口彷彿破開了一個空洞,所有情緒都漏了出去,以至於她能感覺到的只有麻木。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傳來了開門聲。

  她一驚而起,望向門邊:「北叔。」

  北舟手中端著木盤:「我來給你送飯。」

  庾晚音連忙跑過去揪住他,生怕他放下晚膳就走:「北叔,岑堇……」她半途改口,「蕭添采和爾嵐對陛下還有大用,端王或許會找他們麻煩……」

  她的重音放在「有大用」上。

  北舟聽出了她對夏侯澹的看法轉變,嘆息一聲:「禁軍辦事周全,去救你的同時也轉移了岑堇天等人。晚音,今晚的事,是澹兒有錯。你生死未卜那會兒,他差點瘋了。」

  庾晚音愣了愣。

  北舟:「他當時下令,無論端王的馬車行到哪裡,只要你沒有平安下車,就當場誅殺端王。那端王每次行動,暗中都不知帶了多少人手,禁軍卻是倉促集結,若真打起來了,勝負都難測。禁軍領頭的勸了一句,險些也被他埋了。」

  庾晚音沉默片刻,問:「北叔,他剛才的樣子,你以前見過麼?」

  北舟想了想:「他那頭痛之疾你也知道,發病時痛得狠了,就會有點控制不住。不過他怕嚇著你,這種時候都盡量不見你的……所以他這會兒也沒來。」

  庾晚音:「那他這種情況,是不是越來越頻繁了?」

  晚膳最終一口都沒動。庾晚音縮在床上,起初只是閉眼沉思,不知何時陷入了不安的淺眠。

  她做了一個怪夢。夢中的夏侯澹被開膛破肚,倒在血泊裡。凶手就站在他的屍體旁邊,面帶微笑。

  那凶手明明長著與他一模一樣的面容,夢中的她卻清楚地知道,那是原作中的暴君。

  暴君笑著走向她:「晚音,不認得朕了麼?」

  說著伸出手來,將一顆血淋淋的心臟捧到她面前。

  耳邊傳來細微的動靜,庾晚音猛然驚醒過來,卻忍住了睜眼的動作。剛才夢中的畫面太過清晰,就連那份恐懼都原封不動地侵襲進了現實。

  除了恐懼,還有一份同等濃烈的情緒,她一時來不及分辨。

  腳步聲漸近。

  搖曳的燭光透過薄薄的眼簾,照出一片緋紅。

  緋紅又被人影遮蔽。夏侯澹坐到床邊,低頭看著她。

  庾晚音雙目緊閉,越是試圖平復心跳,這顆心就越是掙動得震耳欲聾,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出賣她。

  她猜不出對方現在是什麼姿勢、什麼表情。他的瘋勁兒過了沒?離得這樣近,如果他再做出什麼驚人之舉,她毫無逃脫的餘地——盡管他至今沒有真的傷害她,但剛才那狂亂的殺氣足以隔空撕碎一個人。

  庾晚音暗暗咬牙。

  她不願醒來,不願與他四目相對。她怕在那張熟悉的臉上看見一抹妖異而殘暴的笑,怕他眼中投映出夢中的鬼火。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床邊沒有絲毫聲響傳來。

  庾晚音僵持不下去了。就在她妥協睜眼之前,腕上一冷,激得她眼睫一顫。

  一隻泛涼的手托起了她的手腕。燈影移近,夏侯澹似乎在查看她的皮膚。

  他的指尖拂過她腕間某處。那地方已經鈍痛很久了,庾晚音反應過來,是端王鉗制她時留下了淤青。

  夏侯澹可能錯以為是自己傷到了她。因為他指尖的動作很輕,太輕了,甚至帶來了些許刺癢。

  接著那指尖離去,又落到了她的頸側。

  那是端王啄過的地方。

  庾晚音心中一緊。那王八羔子居然刻意留下了印記!

  夏侯澹的手指慢了下來,仍是若即若離地與她相觸,涼意洇入了頸上的肌膚。

  庾晚音連呼吸都屏住了,完全預料不到對方會是什麼反應。

  黑暗籠罩下來,遮蔽了透過眼簾的微光。夏侯澹摀住了她的眼睛。

  他的手是冷的,嘴唇卻還溫熱。

  庾晚音在他的掌心下睜開眼。

  這回她不用刻意迴避,也看不見他的臉了。但這一吻中的留戀之意幾乎滿溢出來,是故人的氣息。

  彷彿一場幻戲落幕,白堊製成的假面迸裂出蛛網紋,從他臉上一片片地崩落,墜下,碎成齏粉,露出其下活人的皮肉。

  夏侯澹吻了片刻,沒得到回應,慢慢朝後退去。

  庾晚音一把扣住他的手,用力按著它,壓在自己眼前。

  她指節發白,指甲都嵌進了他的手背。

  夏侯澹垂眸望著她,想從露出來的半張面龐判斷她的表情,手心卻感到了潮意。

  「……別哭了。」

  庾晚音的淚水無聲無息地湧出,狠狠從牙縫裡擠出一句:「我也——不想——」

  恍惚間她想起了方才從夢中帶出的另一份情緒,原來是憤怒。

  明明下了抗爭到最後的決心,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一片天地扯開他的胸膛,刨出他的心肝。

  恨他變得太快,也恨自己力不能及。

  還恨淚腺不聽使喚。

  她拚命想將軟弱的淚水憋回去,憋得臉都漲紅了。

  夏侯澹抽不回手,聲音帶上了一絲無措:「別哭了,是我處理得不對。暗衛沒事,誰都沒事。不會關你的,剛才氣急說了渾話,我轉身就後悔了……晚音?」

  庾晚音搖搖頭:「不是,是我不該出宮。」

  她終於鬆開了他的手,坐起來面對著他:「我錯估了形勢,險些釀成大禍,還牽連了別人。」

  「也沒有……」

  「還害了你。」庾晚音悲從中來,「你剛才好像要撕碎什麼人,又像是自己要被撕碎了。那時候你到底到哪兒去了?我是不是把你又往暴君的方向推了一步?」

  夏侯澹:「……」

  他的三魂七魄都被這個問題搖撼得晃了幾晃。

  是了,看在她眼中,原來是這麼回事。

  她在苦苦阻止一樁早在十年前就發生了的事,如水中撈月,傷心欲絕地挽留著一抹幻影。

  所有妄念如迷障般破除,轉而又織就成新的妄念。

  夏侯澹毫不猶豫,結結實實地擁抱住她:「沒有。我又回來了。」

  庾晚音:「你能別再走了嗎?我不怕失敗,也不怕死,可我怕你在那之前就消失。你消失了,我好像也會很快消失,磨滅在這具殼子裡……」

  「不會的,我們都在這裡。」

  夏侯澹在這一刻做了最終的決定。

  「無論生死,你都有同伴,我決不會讓你孤單一人。」

  明明緊貼著彼此,這咫尺之間卻似有萬丈溝壑。一句誓言落下去,都蕩起空洞的回聲。

  庾晚音不敢再想,一口咬住他的嘴唇,齒尖刺出了血珠來。夏侯澹悶悶地笑了一聲,成全她,勸誘她,連血帶淚一並吞下,像妖怪品嘗一抹鮮潤豐盈的靈魂。

  裂帛散落,長髮鋪展,蜿蜒過交疊的手臂。

  宮燈熄滅後,月下雪光更盛。...<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5-30 04:43 PM

第四十七章 邊軍

  庾晚音頂著妖妃的名頭當了這麼久尼姑,終於幹了一件妖妃該幹的事。

  她讓夏侯澹癒合中的傷口又滲出了一點血。

  蕭添采看著夏侯澹褪去龍袍露出胸口,滿臉寫著沒脾氣。

  夏侯澹:「看傷口,別看不該看的地方。」

  蕭添采還指著庾晚音兌現承諾,不敢得罪這對狗男女:「微臣這就重新包紮。」

  他拆開原本的包紮,為了控制自己不去看那些斑斑印痕,恨不得把眼睛眯成一條縫,摸索著敷了藥,又取來新的繃帶。

  纏了半圈,夏侯澹一轉身,亮出了背。

  蕭添采:「…………」

  別說,還挺有美感。

  他麻木地想著,終於忍不住瞟了一眼庾晚音。

  庾晚音做賊心虛地別開腦袋。

  蕭添采像是被人拿刀架住了脖子,手上猛然加速,三下五除二纏緊了繃帶,這才重新開始呼吸。

  他一刻都不想多待,臨走卻又想起這傷口萬一再裂,自己還得來。一時間五官糾成一團,掙扎著勸了一句:「陛下有傷在身,眼下還是……這個,靜養為主,嗯……注意節制。」

  他一縮腦袋,拎著藥箱飛也似地退下了。

  庾晚音:「……」

  庾晚音人都快臊沒了,夏侯澹卻若無其事地起身,將中衣攏回肩上,慢條斯理地繫衣帶。

  宮人都被屏退了,庾晚音低著頭走到他背後,幫他穿外袍:「那個……我當時有點緊張,一時沒收住。」

  夏侯澹:「問題不大。」

  庾晚音正想趕緊把話題岔開,就見他肩膀微微聳動:「愛妃不必擔憂,這只是一次早朝遲到而已,距離從此君王不早朝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庾晚音:「?」

  她老臉熱得快要起火,將外袍往他頭上一罩:「你的意思是讓我再接再厲?」

  夏侯澹的笑聲悶在衣服裡,不去掀外袍,卻轉過身來摸索著牽住她:「聽愛妃聲音中氣尚足,看來需要再接再厲的卻是朕了。」

  庾晚音僵了一下,腦中掠過夜色裡凌亂的畫面,忙道:「不了不了,咱還是遵醫囑吧。」

  昨夜過於失控,她到此刻腿還是軟的。這要是再擦槍走火一回,就算對方傷口撐得住,她自己也撐不住了。

  夏侯澹聞言笑得更厲害了。

  這傢伙到底在得意什麼?

  庾晚音又好氣又好笑,隔著衣服拍了拍他的臉:「以後不怕肌膚相親了?」

  夏侯澹的笑聲低了些,停頓幾秒,輕聲道:「不怕了。」

  「那就好。」庾晚音一哂,想要抽回手,為這突然嬌羞的小媳婦掀開蓋頭。夏侯澹卻仍舊虛握著她的手腕不放,指腹輕輕摩挲。

  庾晚音低頭一看,是那塊淤青。

  她想起這茬,忙解釋道:「這裡不是你傷的,是端王。」

  她大致復述了馬車上發生的對話。

  夏侯澹自己扯了外袍,笑容逐漸消失:「遮掩了那麼久,還是沒能把你移出他的注意範圍。」

  「這沒辦法,從他知道我『開天眼』的那一刻起,我在他那裡就只剩兩個結局了,要麼為他所用,要麼去死。我一直想讓他相信我是向著他的,但昨天那情景太嚇人了,不知道有沒有露出破綻……」

  庾晚音皺起眉:「他如果懷疑上我,說不定會臨時更改刺殺你的計劃,以免被我用天眼預知。那我們的壓力就更大了。」

  夏侯澹望著她若有所思。

  庾晚音:「算了,杞人憂天也沒用,盡人事聽天命吧。你趕緊去早朝……」

  「晚音。」夏侯澹說,「既然他無論如何都會懷疑你,不如乾脆破罐破摔吧。」

  「怎麼摔?」

  「我想封你為后,擇日不如撞日,你覺得今天如何?」

  庾晚音愣了愣。

  「是這樣。」夏侯澹掰著手指算給她聽,「太后黨收編得差不多了,太后也該升天了,大喪期間總不能封后吧。再之後,我跟端王必有一戰。到時若是他贏,他就需要穩固民心。你若貴為皇后,他想動你會多一分顧忌。」

  庾晚音:「……端王對背叛者深惡痛絕,你真相信多一個皇后之名,就能攔住他殺我嗎?」

  夏侯澹一時沒有回答。

  庾晚音在他的沉默中回過味來:他說的「動你」並不是指「殺了你」。

  誰也摸不清端王的心思。但從他在馬車裡的表現來看,他若是除去了夏侯澹,也許並不會對庾晚音動殺心,而會想將她據為己有。

  一介前朝宮妃,隨便找個理由換個身份,就能任他左右。

  到時夏侯澹身死魂銷,能給她留下的最後一重保護,也只剩皇后這層身份了。

  夏侯澹:「不知道能有多大用處,你就當讓我求個安心吧。行麼?」

  明明說著喪氣話,他的眼睛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亮幾分,像從夜霧中透出了一團光來。

  庾妃頭天晚上還被皇帝下令軟禁,一夜過去,突然就封了后。

  夏侯澹在早朝時毫無預兆地下了這道旨,滿朝文武差點一口氣沒上來——還真有一個厥過去的,是庾晚音她爹。

  夏侯澹一臉大義凜然:「母后病情危重,朕心如刀割,恨不得剜肉入藥。憶及這些年中宮空懸,常使母后憂思不解。而今之計,唯有立后,使乾坤定位,滋養生息,或可助母后轉危為安。」

  一言以蔽之:沖喜。

  「當然,」他又補充道,「眼下朕寢食難安,庾妃更是衣不解帶,在母后榻前日夜侍疾。所以這封后大典,禮部可延後準備。」

  庾少卿被抬出大殿的同時,這則爆炸新聞火速傳遍了後宮。

  庾晚音剛一出門就被淹沒了。

  來人的陣勢更勝從前,溜須的拍馬的、告饒的求情的,人人都有話說。

  庾晚音默念了幾遍平心靜氣:「嗯嗯,薔薇露不錯,但不要送了,心領了……妹妹小嘴真甜,你也好看……沒有冊封大典,太后病體未癒,不宜操辦……」

  「太后一向最疼姐姐了,聽說這好消息,馬上就會好起來的!」嬪妃們眉眼彎彎,笑得跟真的似的。

  庾晚音:「……」

  「哦對了,姐姐上次說的那什麼乒乓球,我們幾個試著學了些皮毛呢。」一個小美女變戲法似的亮出兩塊木拍子,又掏出一隻花花綠綠的空心繡球,覷著庾晚音的臉色,「姐姐喜歡嗎?」

  說著在她面前嫻熟地顛了七八下球。

  庾晚音:「???」

  這就是楚王好細腰的滋味嗎?

  庾晚音緩緩露出平和的微笑:「好,好,很有精神。」

  在這個世界混到現在,庾晚音的演技大有進步,此刻淡定自若地調用著宮鬥文台詞庫裡的句子,心頭居然毫無違和感。

  「皇后」之名像一身新衣,她穿了也就穿了,談不上痛快,卻也不至於惶恐。

  也許她很快也會像夏侯澹一樣,與這身殼子融為一體,再也分不清何時在演……

  庾晚音猛地一晃腦袋,把挽著她的小美女嚇了一跳。

  她吸了口氣:「來吧,陪我打兩局。」

  *

  林玄英坐在馬上瞥了一眼日頭,抬起一隻手:「停。」

  跟在他後頭的黑衣人訓練有素,紛紛勒馬,龐大的隊伍驟然急停,除去草木簌簌,竟未發出一絲多餘的聲響。

  林玄英手搭涼棚朝前望去,四下林木漸疏,山勢低平下去,再往前就要進入村鎮了。

  身後一人越眾而出:「副將軍。」

  林玄英跳下馬來,隨手將馬拴在樹上:「原地駐紮吧,等夜間再分批行進。」

  「是。」

  在他們身後,浩浩蕩蕩的黑色軍隊一眼望不見盡頭,沉默地隱入了深林中。

  林玄英:「照這個速度,多久能到都城?」

  手下:「若無阻擋,十五日可至。」說著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

  林玄英出發得挺早。

  甚至在端王的手信寄來之前,他就已經找上了尤將軍:「端王要反,單憑他那點私兵不夠,必然會從三軍借人,合圍都城。按理說中軍與他蜜裡調油,但眼下燕國在內亂,中軍要為邊防留人,沒法傾巢而出。所以他很快就會找上右軍。」

  尤將軍臉上的肥肉都在打顫:「我們南境也不太平啊!」

  羌國女王原本正與燕王打得火熱,都已經要聯姻了。如今圖爾氣勢洶洶一朝殺回,殺得燕王丟盔棄甲,節節敗退,竟逃進了羌國境內。

  羌國本就是菟絲子一般依附於燕國的弱小國家,這回遭了池魚之殃。兵荒馬亂中,大量難民無路可逃,朝大夏湧來。

  這群羌人本身沒什麼武力,耍起陰招來卻一個賽一個地狠。偷點錢糧只能算入門的,甚至有人先是裝作行乞,進入好心的農戶家中,冷不防在井水中下毒,屠了全村老幼,再挨家挨戶搜刮細軟,揚長而去。

  尤將軍這草包在南境過慣了舒坦日子,何曾遇上過這等陣仗?正自焦頭爛額地搜捕難民,一聽林玄英說的,只覺眼前發黑:「那咱們要是出不了人……端王會不會發怒啊?」

  聽這楚楚可憐的問法,不知道的還以為端王的人正飛在天上,拿弓箭指著他腦袋呢。

  林玄英自然聽得出,他真正問的是:「端王會不會收回許給我的好處啊?」

  林玄英一哂:「你守著這頭,我帶點人出去。」

  尤將軍駭然:「玄英你不能走!你怎麼能在這時撂挑子?」

  「……那我留下,你去幹禁軍?」

  尤將軍不吭氣了。

  所有人都知道,連他自己也知道,右軍事實上是靠誰在撐著。

  林玄英站在他面前,足足比他高出一個頭,皮笑肉不笑地行了個禮:「將軍放心吧,我不會帶走很多人。」

  他帶的人手的確不多,卻盡是精銳。

  林玄英接過水壺喝了一口:「另外兩軍出了多少人,探到了麼?」

  「中軍約莫五萬人。」

  「謔,五萬……洛將軍這是豁出去了,誓要與端王同生共死了。」

  「左軍行蹤更隱蔽,但派出的人數應當在我們之上。」

  林玄英頓了頓,語氣平板道:「都城的禁軍加起來也才堪堪過萬。」

  即使周圍的州府馳援,論其兵力,在身經百戰的邊軍面前也不堪一擊。

  除非皇帝藏了什麼天降奇兵,否則一旦三軍形成合圍,他在都城裡插翅難飛。

  只不過對於參戰的將士們,這注定會是一場恥辱的勝利。從此之後千代萬代,他們將永遠背負叛軍之名。

  前來匯報的手下年紀很輕,幾乎還是個少年。林玄英在餘光裡看見他忍了又忍,還是開了口:「副將軍……屬下從軍時,原以為縱使埋骨,也該是在沙場。」

  林玄英目不斜視,扣上了水壺:「找個地兒歇息吧。」

  *

  練了球的小美女們以為終於摸準了庾晚音的喜好,當即在御花園中支起了球桌,以不畏嚴寒的奮鬥精神打起了球來。

  幸而天氣晴冷,無風無雪,打著打著也就熱乎了。

  庾晚音當時只是隨口一說,其實根本不會乒乓,更何況這繡球基本可算是一項新運動。但大家菜得半斤八兩,加上拍馬屁的有意放她水,倒也有來有回。

  場面一時虛假繁榮。

  幾輪下來,或許是大腦開始分泌多巴胺了,又或許是宮鬥場景成功進化到了單位團建,庾晚音久違地渾身鬆快,漸入佳境,甚至連旁人的叫好聲突然弱了下去都沒察覺。

  直到漏接一球,她笑著轉身去撿,才發現繡球滾落到了不遠處的一雙腳邊。

  那雙腳上穿著朝靴。

  庾晚音:「……」

  夏侯澹俯身拈起那繡球:「這是什麼?」

  眾嬪妃行過禮後低頭站在一旁,大氣不敢出,全在偷看庾晚音的反應。

  皇帝昨夜發瘋、庾妃今早封后——這兩則新聞之間,到底是個什麼邏輯關係?無數顆腦袋絞盡了腦汁都沒想明白。

  其實能在這樣一本水深火熱的宮鬥文裡存活到今日的人,多多少少都領悟了一個道理:在這兒活下去的最佳方式,就是不要作死。無數個慘烈的先例證明,鬥得越起勁,死得越早。

  但這條規則對庾晚音不適用。

  庾晚音入宮以來,扮過盤絲洞,也演過白蓮花,藏書閣裡的大才女、不會唱歌的傻白甜、不諳世事吃貨掛、怒懟皇帝清流掛、淒風苦雨冷宮掛……恨不得把每一種活不過三章的形象挨個兒扮演一遍,各種大死作個全套。

  以至於其他人有心學一學,都不得其法,因為至今分析不出皇帝吃的是其中哪一套。

  或許其精髓就在於這種包羅萬象的混沌吧——有人這樣想。

  可如今她當了皇后,正值春風得意時,總該流露出一點真性情了吧?

  這帝后二人如何相處,直接關係到前朝後宮日後的生存之道,必須立即搞清楚。

  庾晚音想不出更好的答案:「乒乓吧。」

  「乒……」夏侯澹狐疑地看了那繡球一眼,眼中寫滿了拒絕。

  庾晚音擺了擺手,示意他別挑刺了:「能打的能打的。」說著接過球去,示範著發了一球,對面小美女沒敢接。

  夏侯澹嘶了口氣:「你這拍都……」沒拿對。

  庾晚音:「?」好傢伙,還是個行家?

  她用眼神問:你要加入嗎?

  夏侯澹搖搖頭,溫聲道:「皇后累了麼?」

  庾晚音聽出他是有事找自己,忙道:「確實有些累了,今日就到此為止吧,改日再來。」

  對面小美女這才回過神來,囁嚅著應了:「娘娘保重鳳體。」

  等庾晚音坐上龍輦去遠了,眾人茫然地面面相覷。

  別說如何相處,她們甚至沒看懂那倆人是如何交流的。

  用神識嗎?

  龍輦上,庾晚音貼在夏侯澹耳邊呼出一口白霧:「怎麼了?」

  夏侯澹:「邊軍有人偷偷動了。」

  「哪一邊?」

  「三邊都有,具體人數還未查明。看來夏侯泊等不住了。」

  庾晚音在他開口之前已經隱隱猜到了。

  此事他們早就商討過,也想到了一旦夏侯澹穩固住中央勢力,端王只能去借邊軍。如今三軍皆被他買通,只是應了最壞的一種設想。

  所以她平淡地接了一句:「那我們也抓緊吧,趁著他的援軍還沒到。」

  「嗯,我跟蕭添采說了,太后的吊命方子可以停了。」

  庾晚音:「那她還能苟幾天?」

  夏侯澹委婉道:「蕭添采會停得比較藝術。」

  庾晚音:「……」

  她轉頭望了一眼。

  夏侯澹握住她的手:「在看什麼?」

  「沒什麼。」冬日的陽光總是格外珍貴,庾晚音忍不住對著御花園的花草多望了一會兒,隱隱預感到那「改日再約」的下一次乒乓球賽,怕是遙遙無期了。

  「浮生半日閒,果然是偷來的。」

  蕭添采辦事十分利索。

  翌日深夜,庾晚音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安賢在門外顫聲道:「陛下,太后不好了。」

  這聲通傳如同發令槍響,庾晚音倏然清醒過來,轉頭看向身邊的人。

  夏侯澹也正望著她,輕聲問:「準備好了嗎?」

  庾晚音點點頭:「走吧。」...<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5-30 04:56 PM

第四十八章 毒引

  為了表達悲痛,安賢今日的唱名聲格外鬼哭狼嚎一些:「皇上駕到——」

  夏侯澹攜著庾晚音的手走下了龍輦。三更半夜,冷風刺骨,凍得庾晚音一個激靈。

  有侍衛跟了上來,在他們身後低聲道:「尚未發現端王的人。」

  暗衛已經在太后寢宮周圍蹲伏多時了。只要太后一斷氣,端王隨時可能行動。所以從現在開始,他們就進入了一級戒備狀態。

  夏侯澹不著痕跡地微一點頭,走進了大門。

  正屋裡已經跪了一地宮人,動作快的嬪妃也火速趕來跪好了,一個個面色慘白,端出一臉如喪考妣的神態。但眼淚尚未醞釀出來,說明太后還剩一口氣。

  庾晚音跟在夏侯澹身旁越過人群,走向裡屋,不經意地瞥了眾人一眼,微微一愣——好些人都在偷看她。

  更確切地說,是偷看她的肚子。

  那探究的目光近乎露骨,庾晚音本能地感到不適,舉起袖子擋了一下。

  於是更多的目光直勾勾地射了過來。

  庾晚音:「?」

  幾個老太醫從裡屋迎了出來,後面跟著作為學徒的蕭添采,照著流程往夏侯澹跟前一跪,老淚縱橫道:「老臣無能,老臣罪該萬死啊……」

  夏侯澹也嚴格遵照流程,一腳踹開為首的老太醫,急火攻心地衝了進去,人未到聲先至:「母后!母后啊!」

  裡間空氣渾濁,彌漫著一股不妙的味道,由排洩物的臭味與死亡的陰冷氣息混合而成。

  床上的太后已經換上了壽衣,形容枯槁,四肢被人擺放端正了,雙手交疊於胸前,僵屍般直挺挺地躺著,一雙眼珠子幾乎暴突出來。

  小太子跪在一旁角落裡,縮成一團,幾乎像個斷了線的傀儡,走近了才會發現他在瑟瑟發抖。

  夏侯澹:「啊!」

  他聲音大得離譜,似乎是為了確保外面的人都能聽見:「母后且安心,兒子來了!」

  庾晚音:「……」

  她今日算是見識到了演技的巔峰。

  夏侯澹居然能一邊語帶哭腔,一邊對床上之人露出一抹飽含惡意的微笑。

  太后被他激得整個人抽搐起來,卻只能發出「呃啊啊」的聲音。

  夏侯澹一屁股坐到床沿上,貼心地伸手幫她掖了掖被角:「兒子都明白,都明白。」

  四目相對,夏侯澹的眼前浮現出初見之時,那雍容華貴、不可一世的繼后。她殷紅的指甲劃過他的面頰,刺得他眼皮直跳,卻不敢躲閃。

  當時的他如同一隻待宰羔羊,唯一能等待的只有他人的垂憐。

  若說她在這十餘年裡真正教會過他什麼,那或許就是:不要等。

  太后指甲上的蔻丹早已剝落得一片斑駁。她瞪著夏侯澹抽了半天,每抽一下,出氣就更多,入氣則更少。

  夏侯澹:「什麼?小太子?」他朗聲道,「母后不必擔心,朕必然會好、生、照料他。」

  借著床帳遮擋,他對著太后比劃了一個抹脖子的手勢,笑得更喜慶了。

  太后:「……」

  夏侯澹以為她這一下就該氣死了,她卻仍舊萬分艱難地喘著氣,無神的眼睛直對著他,嘴唇微微蠕動。

  奇怪的是到這境地,她的眼中反而不剩仇恨了,殘存的只有不甘。

  夏侯澹揣摩了一下此時她的走馬燈裡能閃過什麼畫面,愣是沒想出答案。

  她沒有愛人——她親口告訴過他,她今生最恨的就是先帝。

  她沒有情人——這麼多年她連個裙下臣都沒養過。

  她也沒有子嗣——早在她爬上后位之前,老太后就奪去了她這輩子受孕的可能。

  或許從那時開始,她一生所求就只剩權柄了。

  弄死老太后、熬死先帝、控制夏侯澹、操縱小太子……何必愛世人?何必索求愛?與人鬥,其樂無窮。夏侯澹毫不懷疑,她即使成功弄死了自己與端王,也會不知疲倦地繼續鬥下去,直到生命盡頭。

  可惜,她輸得太早了。

  太后如同垂死的魚一般猛烈掙扎起來,口型接連變換,發出含混的聲音。

  夏侯澹不願俯身去聽,就偏了偏耳朵,不耐道:「什麼?」

  太后突兀地笑了一下。

  她慢吞吞地說了幾個字。

  夏侯澹頓了頓。

  太后擱在胸前的手顫顫巍巍地抬起一寸,又猛然跌落下去,頭也偏到一旁,再也不動了。

  死寂。

  太醫在一旁聽著不對,跪行過來撩開床帳,象徵性地把了把脈,又翻了翻她的眼皮,顫聲道:「陛下……陛下……」

  夏侯澹維持著坐姿一動不動。

  跪在床尾的庾晚音等了十幾秒,莫名其妙,只得起身走過去,拉他站了起來。

  夏侯澹這才像是被撥動了某個開關,氣沉丹田,哭出了第一聲:「母——后——」

  外頭收到信號,立即跟上,此起彼伏地號喪起來。庾晚音從裡屋聽見,只覺聲勢浩大,有男有女,似乎是大臣們也趕到了。

  不知道端王來了沒有。

  她一邊敷衍了事地跟著乾嚎,一邊在腦中又過了一遍暗衛藏身的位置。

  夏侯澹自然不能哭一聲就算完事,還在替太后合上眼睛、整理壽衣,做戲做全套。

  一旁趴著的小太子也開始抽噎起來。他或許是整間屋子裡唯一一個真哭的人,很快哭得涕泗橫流、傷心欲絕,渾身抖得像是打起了擺子,邊抖邊朝床邊爬來,似乎還想看太后一眼。

  庾晚音低聲問夏侯澹:「她剛才留了什麼遺言?」

  夏侯澹轉頭看向她,神色有些木然:「她說她在地下等我。」

  庾晚音心裡咯噔一聲,彷彿從足底泛起一股陰寒之氣:「什麼玩意兒,死到臨頭了還只顧著咒人……」

  她在餘光裡瞧見小太子爬到了近前,下意識地瞥了他一眼。小太子正望向夏侯澹,一張小臉繃得太緊,五官都變了形,整個人連呼吸都止住了,彷彿一隻行將爆炸的氣球。

  就在這一剎那,庾晚音忽然心頭一緊。

  似乎是憑著生死間練出的直覺,她的身體動了。

  她猛地撲向夏侯澹,一把將他撞開——

  與此同時,小太子揚起手臂,袖中騰起一陣紅霧,兜頭灑向夏侯澹,卻被庾晚音擋去了大半——

  庾晚音預期的是匕首、暗器,萬萬沒想到會是這樣的東西,一時不妨吸入了一口,猛地嗆咳起來。

  夏侯澹被她推出兩步,呆了一瞬,立即掩住口鼻,衝回來將她拉走,回身狠狠一腳,正中小太子心口。

  小太子整個人都被踹飛了,跌到地上吐出一口血來。

  庾晚音跌跪在地,咳得上氣不接下氣。夏侯澹伸手在她衣髮上一抹,指尖沾滿了紅色的粉末。

  暗衛已經控制了室內所有宮人與太醫,又將地上的小太子也制住了:「陛下,此地不宜久留,請先暫避……」

  夏侯澹大步上前,一把掐出小太子的脖子:「解藥。」

  小太子放聲尖叫。

  動靜傳出裡屋,外頭敬業的哭聲一停。

  夏侯澹的五指漸漸收緊,將那尖叫聲硬生生掐斷:「解藥。」

  小太子掙扎起來,一張臉漲成了紫紅色。暗衛見勢不妙,試圖阻攔:「陛下息怒!」

  夏侯澹理也不理,掐人的手上青筋暴突,眉間竄起一股黑氣。

  庾晚音終於緩過氣來,居然沒有其他不適之感。她轉頭一看,見小太子眼睛都翻白了,連忙去掰夏侯澹的手:「快停下,我沒事……」這一掰竟未掰動,她慌了起來,湊到他耳邊提醒,「所有人都在外面,你想當場坐實暴君之名嗎?」

  夏侯澹充耳不聞。

  庾晚音定睛一看,嚇得呼吸一窒——夏侯澹的眼球都充血了,面目猙獰,宛如修羅。

  他從前發瘋的時候都沒有露出過這副面貌。

  庾晚音忽然想起那紅色粉末。那玩意,夏侯澹剛才也吸入了一點吧?

  她強壓著恐懼指揮暗衛:「幫忙救太子!」

  暗衛猶豫著不敢動。

  庾晚音啞聲催促:「快點,我們還要問解藥!」她自己吸入的紅粉比夏侯澹多得多,此時就像往體內埋了顆定時炸彈,不知何時就會出現症狀,只能趁著神智清醒,盡一切可能穩住局面。

  暗衛一咬牙,並指一戳夏侯澹臂上某處,戳得他手臂酸麻,被迫鬆開了手。

  暗衛剛剛拉開太子,夏侯澹嘶聲道:「殺了他。」

  暗衛:「陛下……」

  「殺了他!」夏侯澹口中發出一聲野獸般的怒吼,一拳揮了過去。暗衛不敢擋他,狼狽不堪地避過了。

  夏侯澹撲過去奪他的劍。

  暗衛繞柱走。

  夏侯澹伸手入懷,掏出了槍。

  所有知道那是何物的人都瞳孔驟縮——

  對準那暗衛的槍口被一隻手握住了。

  庾晚音渾身發抖:「夏侯澹。」

  夏侯澹下意識地望向她,在看到她眼眶裡的淚水時幾不可察地凝滯了一下,那雙黑暗混沌的眸中,一團風暴止歇了幾秒。

  庾晚音其實理智都快崩潰了,五指順著槍身慢慢攀去,摸到他手背的皮膚,說不清誰更冷:「晚上吃小火鍋嗎?」

  夏侯澹頓在原地。

  就在這一頓之間,庾晚音輕聲道:「敲暈他。」

  暗衛這回沒有猶豫,一記手刀劈倒了皇帝。

  庾晚音舉目四顧,太后已死,皇帝中毒,太子半死不活。

  她又轉頭看了看正屋的方向。臣子與宮人還在低低哭著,但聲音很輕,顯然在側耳傾聽裡面的詭異動靜。

  室內的人全望著她。

  庾晚音強行勾起嘴角:「陛下傷心過度倒下了,快扶他回去休息。太子情緒不穩,也需好生安撫。」

  暗衛會意,架著夏侯澹和太子從後門走了。

  庾晚音抬手從肩上掃落一把紅色粉末,攥在手心。

  這玩意到現在都沒對她產生任何作用。她心中隱約有了個猜測,當下便對那些太醫與宮人笑了笑:「不必驚慌,一切照常吧。」

  說著安撫的台詞,那笑意卻是冷的。

  她自己或許沒有察覺,但看在他人眼中,這新上任的皇后周身的氣勢已經不同以往。

  那些人打了個寒顫,慌忙動了起來,有人搬來梓宮上前入殮,有人打掃一地狼藉。

  庾晚音給蕭添采使了個眼色,將目光指向太后的屍首。

  蕭添采若有所悟,躬身走到那碩大的梓宮邊,與宮人一道整理起了太后的遺容。

  庾晚音徑自走出了裡屋。

  正屋裡果然烏泱泱跪了一大片人,隊伍一直排出了大門,延伸進外頭的漆黑夜色中。見她出來,那已經停下的哭聲又強行續上了。

  庾晚音示意安賢上前,照著流程安排眾人留宿或回家齋戒。她自己象徵性地扶起幾個妃子,安撫了幾句。

  突然有一道黑影朝她疾速奔來,口中呼著「娘娘」。

  庾晚音如同驚弓之鳥,連退數步。來者是個中年男子,尷尬地停在原地,半晌才期期艾艾地見禮道:「娘娘可好?」

  庾晚音:「……」

  她用邏輯推斷了一下。

  這人可能是她親爹。

  但她又不能百分之百確定,這一聲「爹」要是叫錯了,那樂子可就大了。所以她只能舉起袖子,揩起了那不存在的淚水,口中含糊道:「承蒙……關心,我……晚音一切都好。」

  對方:「哎呀,娘娘切莫憂心過度,傷了身子……」

  「庾少卿。」清朗溫和的聲音插了進來。

  端王不知何時也走了過來,攙住了那男子,輕聲勸他:「眼下不是敘舊的好時機。」

  果然是她爹。

  但庾晚音的注意力已經完全不在她爹身上了。端王站得離她太近了,這個距離,暗衛都來不及救。

  庾少卿漲紅了臉,忙行禮道:「是老臣失禮了,老臣這便退下了。」臨走還瞟了庾晚音的肚子一眼。

  庾晚音此時腦中亂成一團,也顧不上分析他那眼神。她與端王四目相對,一邊隨時準備跑路,一邊還要努力不讓這防備流露出來。

  夏侯泊傷感一笑:「尚未恭喜娘娘榮登鳳位。」

  庾晚音也傷感一笑:「殿下,眼下不是時候。」

  直接拿他剛才的台詞回敬了他。

  夏侯泊聞言,深深看了她一眼:「娘娘還要主持大局,我便也不多叨擾了。」

  庾晚音原本以為他是來問夏侯澹情況的,見他這麼容易就被打發走,不禁有些意外。

  她將台詞壓在舌底過了幾遍,這才苦笑道:「確實有些焦頭爛額,多謝殿下體諒。我們……來日再敘。」

  夏侯泊笑了笑,轉身走開了。

  剛一背過身,他眼中的眷戀與失意一瞬間收了個乾淨,取而代之的全是冷嘲之意。

  有人的命中不需要溫情。

  也有人的溫情,吝嗇到轉瞬即逝,甚至連自己都不曾察覺,就已經消逝無跡了。

  夏侯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眼前一片昏黑,看不見任何畫面。

  耳中嗡嗡作響,聽不見任何聲音。

  如果說此前的頭痛像一波蓋過一波的海浪,這一回就是山崩海嘯,直接把地殼都掀了。

  似乎有人按住他的肩,在沖他喊著什麼,但落在他耳中,只是增加了無意義的噪音。

  太痛了。

  彷彿顱腔裡擠進了兩條巨龍,在這彈丸之地殊死搏鬥,撞得他的頭蓋骨迸開了一道道裂縫,從中噴濺出苦水與火焰。

  太痛了。

  要是立即死掉就好了。

  即使身墮煉獄,被業火灼燒,也不會比這更痛苦了。

  庾晚音三下五除二打發走眾人,留下幾個暗衛監視那邊的宮人,自己匆匆趕了回來,身後跟著謝永兒和蕭添采。

  「粉末。」她將剛才悄悄收在手心、被汗水浸濕的一團紅粉交給蕭添采,「去驗。」

  蕭添采什麼也沒說,額上見汗,面色凝重地走了。

  庾晚音拔腿就朝裡間跑,半路被北舟抬手攔住。

  她詫異地抬眼:「北叔,什麼意思?」

  北舟只是沉默地平舉著手臂,不讓她過。

  庾晚音知道一千個自己也打不過他,頹然道:「是他不讓我看嗎?那你呢,你也覺得我應該在這時躲遠點嗎?」

  北舟:「……」

  庾晚音越說越慘淡:「我在你們眼中,到底是什麼?只是個歡喜時錦上添花的小玩意麼?」

  北舟的胳膊放下了:「舉得有點酸。」

  庾晚音:「?」

  北舟連身子都背過去了:「唉,年紀大了,這老胳膊老腿的遭不住啊。」

  庾晚音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連忙跑進去了。

  即使做好了心理準備,她還是被眼前的畫面震住了。

  床上的夏侯澹被北舟用被縟裹著,連人帶被捆成了一隻粽子。如果不看他額上和嘴角的血跡,這造型還有些滑稽。

  北舟似乎是在他咬傷自己之後才打了補丁,又往他嘴裡塞了團布。於是他喉中發出的嚎叫就都被悶在了嗓子眼裡,殺傷力大打折扣。

  庾晚音像個木頭人似的立在原地,茫然地問:「他每次發作都這樣嗎?」

  身後傳來北舟的聲音:「以前沒這次嚴重。大概三個月前開始需要綁著,他不敢讓你知道,就下了禁令。但沒想到這次他還會拿頭去撞床柱,還想咬舌……」

  庾晚音臉上一片冰涼,伸手一摸才發現是自己的眼淚。

  夏侯澹又叫了一聲,聲音完全撕裂了。不能自殘,他就只能用這種方式轉移疼痛。

  庾晚音走了過去,將他口中的布取了出來。夏侯澹立即要咬自己,牙齒卻被別的東西擋住了。

  庾晚音將手指伸進了他嘴裡。

  有人拽她的手:「你瘋了嗎?他發瘋你也陪著發瘋?」

  庾晚音這才意識到謝永兒也跟了進來。

  夏侯澹的齒尖已經紮入了她的肉裡。庾晚音吸了口氣:「沒事,比他咬傷自己好。」

  夏侯澹的眼簾突然顫了一下,緩緩撐開。

  他萬分艱難地一點點鬆開了牙關,喉結滾動兩下,用氣聲問:「晚音?」

  他的眼睛明明望著她,卻對不上焦:「晚音?」

  庾晚音的眼淚一滴滴砸在他的臉上。

  夏侯澹似乎傻了,過了一會兒才喃喃道:「走開。」

  庾晚音俯身去抱他,他卻一徑掙扎:「走開,你不該來……」他焦躁不堪,滿心只想讓她少看一眼。

  有她在場,他連嘶喊都得忍住,壓抑得額上青筋直跳。

  謝永兒站在一邊,見他們一個瘋球了,一個突然變成了只會哭的廢物,不禁翻了個白眼,果斷上前,一把將布團塞回夏侯澹嘴裡,回頭問北舟:「為什麼不打暈他?」

  北舟:「……暗衛已經打暈過一次了,我怕控制不好力道,傷了他。」

  謝永兒:「等著,我去叫蕭添采。」

  蕭添采悶頭行了一遍針,長舒一口氣:「能讓他睡上半日吧。」

  此時天光已經微亮,庾晚音像是整個人被掏空了,疲憊地坐在床邊不吭聲。

  蕭添采想了想,還是開始匯報:「臣剛才去拿耗子試了藥,耗子並無反應。」

  庾晚音略微抬眼。

  蕭添采:「先前娘娘讓臣驗屍,臣發現太后指甲上殘存的蔻丹裡,似乎也摻了這種粉末。但這粉末本身應該並非毒藥,否則娘娘吸入那麼多,不會至今無恙。」

  「那陛下是怎麼回事?」

  「臣依稀記得在古書裡讀到過,有些特殊的毒,分為毒種和毒引。毒種會潛伏在人體內,遇到毒引才會發作。」

  蕭添采的頭埋得更低了些,不再往下說了。

  但他的猜測已經擺到了明面上:夏侯澹體內有毒種,太后以前把毒引藏在指甲裡,這麼多年來,一點點地加重他的頭疼,從而保證他一直是個無能的暴君。

  毒引本身藥性微弱,這也解釋了為何北舟他們先前查來查去,都查不到夏侯澹身邊哪裡有毒。

  但太后沒想到自己會先被夏侯澹搞死。臨死之前,她決定復仇,便命小太子用大量毒引偷襲夏侯澹。

  夏侯澹防備了所有人,唯獨沒料到懦弱的小太子會下這個手。

  小太子也知道父皇待自己冷漠,如今又封了新皇后,自己的太子之位很快就會不保。倒不如鋌而走險一次,萬一成了,他就直接登基了。

  庾晚音一時不知該佩服誰。

  也許能在這宮裡活下來的,都成了怪物吧。

  「那就去找人撬開小太子的嘴,他應該知道解藥吧。」

  蕭添采搖頭:「小太子多半不知道。就連太后都不一定知道。這類毒藥在大夏早已失傳,只有古籍中提過隻言片語,具體如何煉製根本無人知曉。」

  庾晚音:「你的意思是,這毒是從別處傳到她手中的?」

  蕭添采似乎想起了什麼,喃喃道:「羌國……羌人善毒,他們的藥與毒都自成一體,外人難以一探究竟。」

  他起身便走:「臣去查查看。」

  庾晚音與謝永兒面面相覷。

  庾晚音:「太后難道有羌國血統?」

  謝永兒:「原文裡好像沒提她的血統,倒是寫到她毒死了老太后和先帝的元配皇后——也就是夏侯澹的奶奶和媽媽。如果她當時用的就是這種毒,那可太久遠了,根本查不到她是怎麼得到的。」

  庾晚音皺眉思索起來。

  好消息是,夏侯澹的頭疼病因終於有眉目了。等蕭添采分析出這種毒的成分,或許圖爾能在羌國找到解藥。

  壞消息是……以夏侯澹如今的狀態,這一切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5-30 05:08 PM

第四十九章 餃子

  夏侯澹是晌午醒來的。

  庾晚音觀察著他的神色,面露驚喜:「頭不疼了嗎?」

  「基本不疼了。」夏侯澹對發病時的事情還有模糊的記憶,嘆了口氣,「讓你受驚了。」

  庾晚音:「……」

  有點生氣。

  氣他瞞了自己這麼久,寧願被捆成粽子也不讓自己陪伴。

  但轉念一想,她即使在場,也幫不上任何忙。於是那點憤怒又化作了深深的無力感。

  夏侯澹似乎能察覺她的心情,換了個語氣:「幸好來得快去得也快,睡一覺就好多了。」

  庾晚音絲毫沒有被安慰到。

  他發病原本就是一陣一陣的,下一次還不知什麼時候就要來。

  她將蕭添采的推測說給他聽:「你自己有什麼線索嗎?」

  夏侯澹的腦子其實還在被釘子鑿,雖然惡龍暫退了,疼痛仍然比平時劇烈。他思緒有些凌亂,努力回憶了一下,自己記憶中第一次頭痛,是在老太后臨終時。

  但當時,那未來的繼后並不在場。

  至於老太后的衣髮上、病床上,是否殘餘了紅色的粉末,他卻是完全記不起來了。

  夏侯澹:「就算當時就有毒引……那毒種又是什麼時候……」

  老太后死前,那女人只是一介宮妃,從未接觸過他。何況他深知宮廷險惡,從穿來的那一天起就一直處處小心提防著。

  庾晚音:「什麼?」

  夏侯澹回過神來:「沒有,我是在想太后是怎麼埋下毒種的。」

  庾晚音:「那就不可考啦。謝永兒說她毒死了你的奶奶和生母,你想想那都是多少年前了。」

  哦,原來如此。

  夏侯澹忽然福至心靈地領悟了。

  據說他的生母慈貞皇后誕下他時便極為艱難,之後又一直多病,只過了兩年就英年早逝。

  那麼,太后是什麼時候給慈貞皇后下的毒呢?

  她下毒的時候……會好心避過孕期嗎?

  夏侯澹忍不住笑了起來。

  庾晚音驚了:「笑什麼?」

  「沒什麼。」夏侯澹笑意裡盛滿了悲涼,卻沒有洩露到聲音中,「這個暴君,真是倒黴啊。」

  原來自己的小心謹慎從一開始就是沒有意義的。在更早更早之前,甚至早在降生之前,這個角色的命運便已經譜寫完畢了。

  與其說是某個人害他……

  不如說是彼蒼者天,要讓他一步步走向瘋狂。

  夏侯澹這一口濁氣在胸腔內衝撞,五臟六腑都在餘音中震蕩,呼出口來卻只是輕而又輕的一聲:「倒黴鬼啊!」

  庾晚音神情有些異樣,握住他的手:「不會倒黴到底的。他遇到了我們。」

  夏侯澹一時間甚至沒搞懂這「我們」指的是誰。

  他的疑問一定是流露到了臉上,所以庾晚音又解釋了一句:「我和你啊。」

  從小太子口中果然什麼都問不出來。

  他自知此生已毀,見人只會陰惻惻地笑,那笑容有時竟與太后如出一轍。

  夏侯澹下旨廢了他的太子之位,責他面壁思過,卻沒有像對太后宣稱的那樣殺了他,反而以關押為名,派了些人將他保護了起來。

  這主要還是為了膈應端王。

  有這麼個廢太子活著,端王即使成功弒君,也不能名正言順繼承大統。朝中自然會冒出一批太子黨,再與他鬥上幾回合。

  而如果他們滅了端王,再回頭來算太子的帳也不遲。

  庾晚音心中的另一個疑問也很快得到了解答。

  這答案還是謝永兒帶回來的:「是的,他們都以為你懷孕了。這個猜測是在你封后當天開始流傳的。要說有什麼佐證,就是你那天稍微運動了一下,皇帝就忙不迭地要把你拉走。本來信的人還不多,結果他就突然廢掉了唯一的太子,都說是為了給你腹中的孩子讓道……」

  庾晚音:「……」

  庾晚音簡直槽多無口:「廢太子不是因為太子失德麼?」

  「人只會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東西。古人的慣性思維就是『母憑子貴』。」謝永兒分析得頭頭是道,「但我懷疑是有人在利用這種慣性思維傳播謠言,這也是輿論戰的一部分。」

  「端王?」庾晚音不解,「圖啥?」

  「暫時猜不出。反正你自己小心吧。」

  話雖如此,庾晚音總不能自己跳出去宣佈「我沒懷孕」吧。一時找不到澄清的機會,便只能隨它去。

  他們已經知道端王的援軍在趕來的路上,就不可能坐等著人家準備萬全。

  於是欽天監猛然算出來一個千年難遇的安葬吉日,就在三日之後。夏侯澹對著滿朝文武眉頭深鎖,左右為難,半晌後道:「按理說應是停靈七日,但母后洪福齊天,趕上這麼個千年吉日,那就破例停靈三日,提前下葬吧。」

  曾經的太后黨半字反駁都沒有,還得爭相誇他孝順。

  所有弔唁被壓縮到了三日之內。夏侯澹披麻戴孝,親自守靈。

  太后殯天那日,有皇帝病倒的傳言,可如今百官一見他端端正正跪在靈堂,一切流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送走一波皇親國戚,庾晚音披著一身風雪回到室內,立即跺起腳來:「太冷了,怎麼能這麼冷,這降溫莫非也是端王的陰謀?」

  夏侯澹敲著膝蓋站起來:「有道理,他應該是發明了局部製冷。」

  「也有可能是太后怨氣太深,你覺不覺得這裡陰風陣陣的……我剛才突然反應過來,這傢伙停靈的最後一夜還剛好是大年夜啊!她這一死,非得拉著全國人民都沒法過年,這得是多大的怨氣……」庾晚音唸唸叨叨。

  夏侯澹:「過來,給你個東西。」

  「什麼?」

  夏侯澹從寬大的孝衣下摸出一物,塞進她手中:「抱著吧。」

  是個暖手爐。

  庾晚音笑了:「真有你的,怪不得你跪得住。」

  夏侯澹放低聲音:「外面有動靜嗎?」

  庾晚音搖搖頭。

  看似空蕩蕩的靈堂周圍,其實藏了無數暗衛。

  按照胥堯所記,端王的計劃有兩種。

  一是在夏侯澹守靈時派刺客暗殺他,不留傷口,偽造出一個靈異現場。

  二是在出殯時,按照大夏禮俗,進入陵寢前的最後一段路由皇帝扶柩。這段路正好經過邶山腳下的峽谷,如果派人藏在山上推下巨石,偽裝成山崩,則峽谷中人無路可逃。

  兩個計劃有個共同點,就是都可以推鍋給太后的冤魂,正好呼應了先前散播的「暴君無德遭天譴」的輿論。

  而夏侯澹的計劃,是事先在靈堂與邶山兩處留下埋伏,如果能在對方動手前抓個現行,名正言順地除去端王,那是上上策;萬一對方詭計多端逃過了抓捕,又或是雖然抓來了,卻查不到端王頭上,他們也依舊會除去端王。至於輿論與民心,留住命再慢慢修復。

  所以這幾天裡,有任何風吹草動,暗衛都會第一時間前來匯報。

  然而,或許正是因為周圍埋伏太嚴密,引起了端王警覺,他們在靈堂裡等了足足兩日,連個鬼影都沒見到。

  在包圍圈外,倒是有幾個太監宮女探頭探腦過。如果這也是端王派來的人,那就顯得過於小兒科了,比起「準備搞事」,倒更像是「裝作準備搞事」。暗衛怕他們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一邊盯著靈堂,一邊反而加派了更多人手去邶山附近查探。

  這是庾晚音有生以來度過的最壓抑的春節。喪期禁樂,宮中一片死氣沉沉,自上而下閉門不出。大禍將至的氣息如泰山壓頂,連雪花都落得遲緩了幾分。

  唯一的安慰是,夏侯澹的情況似乎好轉了。

  蕭添采每天溜進來給他面診一回,望聞問切仔細體檢,還要做一沓厚厚的筆記,試圖推斷出他體內那毒種的成分。夏侯澹表情輕鬆,只說頭疼沒再加重。稀奇的是他胸口那道傷口倒是恢復迅速,如今轉身舉臂都已無大礙。

  庾晚音:「我有一個大膽的想法。」

  夏侯澹:「什麼?」

  「你想啊,當時圖爾明明聲稱這傷口無法癒合,但放在你身上,莫名其妙就癒合了。」庾晚音沉聲分析,「而且你這次頭痛發作之後,傷口卻好得更快,不覺得奇怪嗎?」

  蕭添采在一旁插言:「這麼說來,確實有些反常。」

  資深網文讀者庾晚音:「你所學的醫書裡,有『以毒攻毒』這概念嗎?」

  蕭添采:「啊。」

  他思索片刻,點頭道:「如果兩種毒都是羌人的,確實有可能彼此之間藥性相剋。」

  庾晚音大受鼓舞:「去查查看吧,直覺告訴我這是正解。」

  蕭添采應了,卻遲疑著沒有告退:「娘娘,可否借一步說話?」

  庾晚音愣了愣,心中一沉。一個醫生要「借一步」說的,通常不是什麼好話。

  夏侯澹卻笑著拍拍她:「去吧。」

  庾晚音只得往外走。她背後沒長眼睛,也就看不見自己身後,夏侯澹投向蕭添采的威脅的眼神。

  兩人走到偏殿,蕭添采轉過身來,單刀直入道:「娘娘還記得先前的許諾麼?」

  庾晚音正等著他通知夏侯澹的病情,聞言一頓,霎時間起死回生:「哦哦,放走謝妃是吧?嗐,我當是什麼事呢。沒問題沒問題,等跟端王決出勝負,我做主,送她安全離開都城。」

  蕭添采卻欲言又止。

  庾晚音:「?」

  蕭添采似乎在絞盡腦汁斟酌措辭:「陛下自然是吉星高照……但端王狡詐……」

  庾晚音懂了。

  對方想說的台詞是:萬一端王贏了,謝永兒豈不是走不了了?

  庾晚音先前沒仔細考慮過這一節。如果是從前的她,或許會當場點頭,提前放人。但今時不同往日,她已見識過世間險惡,便無法阻止自己想到:萬一謝永兒出去之後又投奔端王呢?即使謝永兒是真的一心歸隱,端王又怎會輕易放過這個情報來源?

  「這樣吧。」她緩緩說,「等太后出殯當日,端王跟著發引的隊伍出城之後,我派人送謝妃從相反的方向離開都城。」到那個時候,端王再找她也來不及了。

  她原以為蕭添采還要爭論兩句,沒想到這少年相當明事理,當即跪下行了個大禮:「娘娘大恩,臣當謹記。」

  庾晚音忙將他攙起來:「別這樣,我受之有愧。之前答應過放你跟她一起走,但眼下陛下這毒尚未找到解藥,實在還得依靠你。」

  蕭添采沉默了一下,溫聲道:「臣從未想過離開。謝妃娘娘餘生安好,臣便別無所求了。」

  庾晚音忍不住露出了仰視情聖的眼神:「其實你也可以別有所求的,大家不介意。」

  蕭添采僵住了,不自在地低下頭:「臣……臣自知入不了她的眼,也入不了她的心。與其弄得相看生厭,不如送她離開。日後天大地大,她每見一處山水,或許也會憶及故人。」

  情聖,這是真的情聖。

  庾晚音肅然起敬:「放心吧,我會去安排的。」

  蕭添采得了她的保證,千恩萬謝地走了。離去時還弓著腰,不敢讓她瞧見自己臉上的愧色。

  他急於送走謝永兒,並不全是怕端王。也是怕庾晚音發現,其實自己即使留下,也沒有多少價值。

  皇帝剛才那個威脅的眼神,是在提醒自己別說不該說的。

  比如,他體內的毒素從出生之前埋到今日,已經積重難返了。小太子偷襲的那一大把毒引,就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又比如,太后臨死前的那句遺言其實是四個字:「此毒無解。」

  靈堂裡,夏侯澹目送兩人走遠,立即尋了張椅子坐下,雙手抵住額頭,那力道活像要將它擠爆。

  持續不斷的疼痛中,已經模糊的記憶忽然又浮上了眼前。他重新瞧見了若干年前,病榻上喘著氣等死的皇祖母。在徹底咽氣之前的一個月,那可憐的女人每天都在神志不清地嚎叫。當時沒人知道她在嚎什麼。

  如果等待自己的也是同樣的下場……

  夏侯澹嗤笑了一聲。

  那種鬼畫面,他可不想被她看見。

  停靈最後一天,終於有消息傳來:邶山有人深夜出沒,搬動幾塊巨石,埋在了雪下。

  「看來是選了Plan B。」庾晚音說,「咱們的人就位了麼?」

  夏侯澹:「在山裡埋伏多日了。出殯當日,禁軍也會將邶山圍起來,不會給他們動手的機會。」

  他們與暗衛敲定了行動細節,庾晚音又提起謝永兒的事。夏侯澹沒有異議,當下安排了送她的馬車。

  雖然萬事俱備,庾晚音卻總覺得愈發不安,彷彿漏掉了什麼關鍵的細節。

  她在腦中將計劃過了一遍又一遍,越想越險。

  夏侯澹:「別光顧著別人,你自己呢?要不然你也跟著謝永兒一道躲開先……」

  庾晚音打斷了他:「我跟你一起去邶山。」

  夏侯澹:「?」

  夏侯澹皺眉道:「不行。」

  「我可以喬裝成侍衛,像之前那樣——」

  「你來也幫不上忙。」

  「幫得上啊,否則造槍何用?別忘了我槍法比你準。」

  「那也不缺你一個!」夏侯澹換了口氣,放緩聲調,「聽話,這一次是真的危險,我以為這事兒根本不需要討論的,之前封后的時候不都說好了嗎?」

  「說好了什麼?」

  夏侯澹:「……」

  庾晚音逼他:「說好了什麼?」

  「說好了讓我安心。」夏侯澹平淡地說,「你想讓我生死之際都多一份掛念麼?」

  庾晚音轉身大步走開了。

  她不知道刺痛她的是夏侯澹那留遺言似的語氣,還是自己心中揮之不去的不祥預感。

  暗衛覷著夏侯澹的眼色。

  夏侯澹面色平靜,揮退了他們,獨自跪回靈牌前,等待新一批弔唁的臣子上門。

  腳步聲由遠及近,庾晚音又風風火火地回來了,沒好氣道:「走吧,還跪個屁,人家都打算在邶山動手了,你打算陪太后過年?」

  她沉著臉拉起夏侯澹,提高聲音喚來宮人:「陛下龍體有恙,快扶他回寢殿休息。」

  夏侯澹倉促入戲,悲慼道:「可是母后……」

  庾晚音懇切勸道:「陛下,龍體為重,莫誤了明日出殯。」

  夏侯澹:「那,那也有理。」

  於是他們回了寢宮,大門一關,趕走了所有宮人。

  庾晚音:「包餃子麼?」

  夏侯澹有些詫異地看她的表情。庾晚音強壓下心中的焦躁,偏過頭去:「包吧,大過年的。我去喊北叔。」

  一想到今日過去,不知道明日會如何,便覺時間從未如此寶貴,她連氣都捨不得生了。

  夏侯澹笑了笑:「好。」

  北舟欣然應邀,當場搬來全套廚具,展示了一手和麵絕技。

  夏侯澹脫掉孝衣,在一旁幫著剁餡,一刀與一刀之間的距離像人類的命運一般不可捉摸。庾晚音看了一會兒,忍無可忍地奪過菜刀:「邊兒去。」

  夏侯澹不肯走,還非要發言點評:「你這也就五十步笑百步吧。」

  「那還是比你好一點……換個崗位吧,會包餃子麼?」

  北舟:「他怎麼可能會?我來我來,你倆都去玩吧。」

  北舟動作麻利,雙手上下翻飛,一人頂十人。庾晚音沒找到幫忙的機會,決定去幹點別的。

  宮裡原本備好了過年的佈置,只是太后死得不巧,只好全收了起來。庾晚音找了一會兒,翻出兩盞龍鳳呈祥的宮燈,沒法往外邊掛,便掛到了床頭自娛自樂。

  她又去偏殿喊謝永兒:「吃不吃餃子?」

  謝永兒:「……吃。」

  夏侯澹居然提筆寫了副春聯。

  庾晚音詫異道:「你這字?」

  「怎麼樣?」

  「你之前的字有這麼好嗎?」

  夏侯澹頭也不抬,一筆勾完,嘴角也輕輕抬起:「練過了嘛。」

  庾晚音歪頭細看,還在琢磨。明明是一起練的字,對方這進步也太飛躍了,突然就甩了她十萬八千里。

  夏侯澹:「別琢磨了,我開竅了,而你,只能望塵莫及,無可奈何。」

  庾晚音:「?」

  庾晚音拳頭硬了:「你是初中生嗎?」

  夏侯澹笑了起來。

  謝永兒:「咳。」

  她乾咳一聲,禮貌提醒他們還有個電燈泡在場:「有什麼我能做的嗎?」

  「要說也是有的。」夏侯澹說,「你那吉他呢?抱過來彈一首恭喜發財?」

  謝永兒傻了。

  時隔幾個世紀,謝永兒終於意識到自己經歷了什麼。

  「你……你們兩個……」她手指發顫,「我彈吉他的時候……」

  夏侯澹點點頭:「卡農彈得不錯。」

  庾晚音:「還有愛的羅曼史。」

  夏侯澹:「就是錯了些音,不過我忍住了沒有笑。」

  謝永兒:「……」

  「別這樣,」庾晚音繃著臉捅他,「其實也沒什麼錯。」

  「是的是的。」

  謝永兒:「…………」

  餃子出鍋了。幾個人圍桌坐好,還倒了些小酒。

  窗外天色已晚,大雪紛紛揚揚。

  夏侯澹「咦」了一聲:「什麼東西硌我牙……」他吐出來一看,愣住了。

  是一枚銅錢。

  北舟笑著舉杯:「澹兒,萬事如意,歲歲平安。」這頓年飯吃得無比隨意,所以他也沒在意宮廷規矩,這一聲只是長輩對晚輩的祝福。

  夏侯澹頓了頓,忽然站起身來。

  北舟還沒反應過來,愣是坐在原地,看著夏侯澹抬起雙臂,將酒杯平舉於眉前,對自己一禮。

  是子輩之禮。

  北舟嚇了一跳,手忙腳亂地站起來:「澹兒,使不得!」

  庾晚音笑眯眯地拉他:「使得使得,叔你就受著吧。」她心想夏侯澹這舉手投足,那神韻抓得還真到位,又不知是怎麼練的,極具觀賞性。

  北舟訥訥地回了禮,眼眶有些發紅。

  夏侯澹又斟滿了一杯,接著就轉向庾晚音。

  庾晚音:「……」

  她若有所感,自覺地站起身來與他相對。

  夏侯澹目不轉睛地望著她,深豔的眉目映著酒光,眼中也有了瀲灩之色。他緩緩舉杯齊眉,這才莊重地垂下眼簾。

  庾晚音模仿著他的動作,與他對鞠了一躬。

  這是夫妻之禮。

  她的耳根開始發熱,手中普通的酒杯忽而變得燙手,彷彿有了合巹酒的意味。

  謝永兒和北舟默默加快了吃餃子的速度。...<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5-30 05:21 PM

第五十章 觀鏡

  雪勢已收,都城之上雲層漸散,露出了清朗的夜空。

  李雲錫去探望岑堇天,順帶陪他吃了頓年飯,回來的路上一直沉吟不語。跟他同車的楊鐸捷稀奇地問:「你怎麼了?」

  「你說……」李雲錫一臉難以啟齒,「那爾嵐對岑兄,是不是有點太過關懷備至?」

  楊鐸捷朝後一靠:「嗐,我道是何事,原來你才發現啊。」

  李雲錫:「?」

  楊鐸捷輕嗤一聲:「我早看出爾嵐有龍陽之好了,我還以為你也心知肚明呢,否則起初為何看他不順眼?但是這個人吧,相處久了卻也不差……」

  李雲錫呆若木雞。

  楊鐸捷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怎麼不說『成何體統』了?」

  千里之外,大雪如席。

  林玄英站在河岸邊的高地上,垂眸望著兵士砸碎河冰取水。

  「副將軍。」他的手下匆匆奔來,呈上一封密信。

  林玄英拆開掃了兩眼:「端王明天就動手,到時天下大亂,咱們也不用隱匿行蹤了。其他兩軍出發更早,說不定都快到了。」

  「那咱們……」

  林玄英抬頭看了看遠處風雪中若隱若現的城郭燈火:「做好準備,直接殺過去吧。」

  宮中。

  一頓餃子吃飽喝足,謝永兒告辭回房去收拾行李。

  臨走前她將庾晚音叫到門外,從懷中取出一封信:「我明天走後,你能把這個轉交給蕭添采嗎?」

  「行。別是好人卡吧?」

  謝永兒:「……」

  謝永兒能如願抽身離去,是蕭添採用業務水平換來的。蕭添采這情聖原本還想對她保密,但她也不是傻子,稍加推斷就想到了。

  庾晚音:「真是好人卡?那語氣是委婉的吧?你可別把人傷到消極罷工啊。」

  謝永兒哭笑不得:「這你放心。」

  她看著庾晚音將信封貼身收好,似乎有些感慨:「沒想到,到最後託付的人會是你。」

  人生如戲,劇情如野馬般脫韁狂奔到現在,她倆之間鬥智鬥勇,至今也稱不上是徹底交了心。但謝永兒有此舉,庾晚音竟也並不意外。

  或許她們都能和宮裡別的美女言笑晏晏,但出身與境遇相差太遠,有些心事終究不能用言語傳達。有時候,庾晚音莫名地覺得連夏侯澹都不懂她的想法。

  但那些惶惶不安,那些豪情壯志,甚至那些剪不斷理還亂的戀愛腦,謝永兒無需一字就能懂。在這方特殊天地裡,她們是彼此唯一的鏡子。

  有一個如此瞭解自己的人存在於世,是威脅,卻也是慰藉。

  庾晚音拍了拍她的肩:「出城之後想去做什麼?」

  「先遊山玩水一陣子,把這個世界好好逛一遍,然後……」

  「隱居?」

  謝永兒笑了:「怎麼可能?等你們安定了天下,我還想來拉點皇室投資,開創個商業帝國呢。」

  庾晚音服了。不愧是天選之女,愈挫愈勇。

  「有具體創業方向了嗎?」

  「就先以城市為單位,發展一下外賣業吧。」

  庾晚音眼睛一亮:「非常好,我入股了。」

  謝永兒:「快遞也可以搞起來。哦不對,那得先改善交通……我造汽車你入股麼?」

  庾晚音笑道:「乾脆一步到位,造管道磁懸浮吧。」

  「啊?那是什麼?」

  庾晚音僵了僵。

  《惡魔寵妃》是哪一年的文?她忘了看發表日期。

  這該不會是一篇老文吧?這篇文寫出來的時候,有管道磁懸浮這個概念麼?

  她這停頓太過突兀,謝永兒詫異地看了過來。庾晚音慌了兩秒,臨時扯了個幌子:「沒啥,科幻文裡看到過,我也解釋不清楚。」

  「你建議我去造科幻文裡的東西?」

  「只是開個玩笑……」

  謝永兒卻仍舊盯著她,雙眼中彷彿有明悟的光芒在緩緩亮起:「對了,你上次說,你在原本的世界是哪裡人?」

  庾晚音:「……」自己咋就生了這張嘴。

  「北……小縣城,你沒聽過的。」

  她心中叫苦不迭。明明已經分別在即,謝永兒這次要是刨根問底,繼而陷入存在危機,那完全是她在造孽。

  卻沒想到,謝永兒突然眨了眨眼,那一星光芒轉瞬就熄滅了:「好吧。」

  有一剎那,庾晚音奇異地感到熟悉。

  謝永兒方才的面色變化微妙極了,由躊躇,至壓抑,再至灑然,一切只發生在幾秒之內。但冥冥之中,庾晚音卻看懂了。

  對方就像是站在一扇無形的巨門前,已經伸手良久,最終卻在此刻轉身離去。

  進一步是萬丈深淵,退一步是人間如夢。謝永兒神情有些恍惚,微笑道:「等我搞起外賣,記得教我幾道你家那邊的特色小吃。」

  庾晚音回過神來:「好。」

  剛才,為何她會覺得似曾相識?

  謝永兒回去了。庾晚音仍站在門外,抬頭呼出一口白霧。

  夜空中孤月暫晦,群星顯現了出來。庾晚音原本只是隨意一瞥,抬頭時卻忽然定住不動了。

  片刻後,身後傳來腳步聲,夏侯澹走到了她身旁:「你不冷嗎,這麼久都不回來?」

  「我終於看出來了。」庾晚音激動地抬手一指,「那幾顆星星,是不是幾乎在一條直線裡?」

  夏日裡,阿白也曾拉著夏侯澹看過天,還說過什麼東西快要連成一條線了。

  庾晚音:「我後來去查過阿白師父的預言,『五星並聚』指的就是這種星象,古書裡說,這是君主遇刺之兆。」

  夏侯澹:「那倒是挺準的。」

  庾晚音大搖其頭:「不是,你再仔細看,那尾巴已經開始拐彎了,不再是一條直線了。這說明什麼?說明這一劫過去了呀。打敗圖爾後,你已經成功改命了!」

  她振奮道:「否極泰來了,明天肯定沒事。」

  夏侯澹失笑:「現代人開始相信天象了?」

  「信則有不信則無,反正我信。明天,讓我一起去。」庾晚音冷不防殺了個回馬槍。

  夏侯澹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晚音。」

  「我知道,該說的你都說了。但……這兩天你一直怪怪的。說士氣低落都是輕的,你好像一直在準備後事!」

  夏侯澹剩下的話語都被頂了回去。

  他表現得這麼明顯嗎?

  庾晚音看見他的表情變化,更加揪緊了心:「我也只是想求一份安心啊。你去犯險,卻叫我乾看著,你想想我的感受……」

  「那非要一起赴險,你才會安心?」

  庾晚音將心一橫:「對。」

  「皇后呢?不當了?」

  「萬一幹不掉端王,這皇后也只是個擺設,我不想玩一輩子角色扮演。」

  夏侯澹定住了。

  良久,他輕聲問:「所以你是說,你寧願跟我死在一起?」

  庾晚音吸了口氣。對方這個問題是認真的。

  她不明白他為何如此悲觀,卻莫名知道,這個答案對他很重要。

  所以她也慎重地思索了一會兒:「我穿過來,就等於已經死過一回了。原以為死後會上天堂,沒想到來了這麼個地獄副本。其實中途有幾次都身心俱疲不想玩了,但是因為有你一起組隊,不知不覺,也堅持到了現在。」

  夏侯澹悄然轉頭,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庾晚音:「我們做了好多事啊,預防旱災、打敗太后、結盟燕國……就算終止在這裡,我也要誇自己一句好樣的。當然,還有很多未解決的問題,還想做許多事,謝永兒說的商業帝國我也很有興趣……可是這條路真的太累了,太累了。」

  嗓子有些發緊,她才意識到自己哽咽了。

  她伸手牽住他:「你答應過的,無論生死,都不會讓我孤單一人。你想食言麼?」

  夏侯澹笑了:「好。」他將她擁入懷裡,「那就一起吧。」

  真好啊,這就是書裡說的「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吧。可憐這一腔如海深情,錯付給了一張厚重的假面。

  但如果只剩今夜……

  夏侯澹低頭吻住她。雪後的宮中萬籟俱靜,這一吻只有滿天星辰見證,沉寂而溫柔。

  他伸手一勾,領著她朝溫暖的室內走去。

  就將這張假面戴到天明吧,他卑劣地想。

  燈火搖曳,肢體交纏。庾晚音放縱自己沉溺其中,思緒歸於空白之前,忽然靈光一現,找到了答案。

  她剛才如觀鏡般看懂了謝永兒,只因為她自己面前,也有一道不敢推開的門。

  為了不再思考下去,她用力攀住夏侯澹的脖子,與他一道縱身沒入歡愉的洪流。

  端王府。

  夏侯泊跪在地上為亡母燒完一疊紙錢,起身平靜道:「去各就各位吧。」

  他的親信們聞言散去,只剩一道身影還跪在原地。

  夏侯泊垂眼看著他:「我說過,為了避免被他們用天眼預知,我會在最後關頭增加一個小小的計劃。現在就是時候了。」

  死士:「請殿下吩咐。」

  夏侯泊將一隻香囊和幾張信箋遞給他:「我說,你記。」

  滿城冰凍三尺的寂靜中,傳來孤零零的一聲敲更。

  新的一年來臨了。

  翌日,旭日高昇,吉時已至,身著喪服的皇帝行過祭禮,又聽大臣念過哀冊,率文武百官護送著太后的三重梓宮,浩浩蕩蕩地朝著城外行去。

  夏侯泊驅馬跟在隊伍裡,微微抬眸望向前方。

  今日跟隨聖駕的侍衛比平時多了不少,簇擁在龍輦周圍,硬生生將皇帝與臣子們隔開了一段距離。眾臣之後,又有禁軍數百人壓陣。

  看來皇帝還是做了防備的。不過己方的計劃妙就妙在,除非皇帝未卜先知,否則無論多少護衛都形同虛設。

  ——除非他未卜先知。

  接近山腳處,安賢走到龍輦旁躬身道:「請陛下扶柩上山。」按照禮俗,這最後一段路需要皇帝步行扶柩,以彰純孝。

  哀樂一時大作,夏侯澹下了龍輦,走到運送梓宮的車駕旁,伴著車駕繼續朝前步行。前方有一段山形崩斷入地,形成了一面高約十餘丈的陡直石壁。再往上,積雪覆蓋,悄無聲息。石壁對面,則是一片黑森森的茂密山林。

  夏侯澹步履莊嚴,目不斜視,一步步接近了石壁的範圍。

  還差十五步——

  夏侯泊悄然勒住了馬,引得身後隊伍一亂。

  十步——

  山上數聲慘叫,跟著是一聲厲喝:「有刺客!!」

  眾臣嘩然,下意識地爭相朝後退去,同時仰頭張望,試圖看個究竟。

  隊伍中的夏侯泊眼睜睜地看著皇帝悠然停步,轉過身來。

  視線對上的一瞬間,皇帝幾不可見地勾了勾嘴角。

  石壁上方的金鐵之聲響作一片,卻看不到人影,只能見林木抖動,大塊大塊的積雪與土石簌簌落下。接著一陣驚呼,有人嘶聲吼道:「陛下快躲!」

  黑沉沉的巨物從天而降。

  眾人再度慌忙後退,一個絆倒下一個,橫七豎八地躺了一片。

  那物直直墜下,一聲巨響,在他們眼前砸出一個深坑。眾人方才看清,那岩石足有一人多高,從那麼高的山上掉下來,足以將人砸成肉餅。

  而這巨石落地處,距離夏侯澹不過十步距離。

  他方才只要再往前走一小段,今日的殯葬就又多出一個主角了。

  侍衛一擁而上,護著皇帝撤退。夏侯澹彷彿也被嚇破了膽,匆匆往回跑了一段,這才暴怒道:「何人行刺?速速擒來!」

  石壁上方,數十道人影出現。為首的正是禁軍新統領高太尉:「陛下受驚了,屬下已誅滅刺客,活捉頭目一人,這便下山。」

  話音剛落,雪後寂靜的山林中,有人影開始移動。

  夏侯泊運足目力望過去,黑壓壓一片全是禁軍,朝著山下圍攏過來。更遠的官道上,也傳來了兵馬行進聲。

  今日來到這邶山附近的禁軍,絕不止隊伍後面那幾百人。而那石壁上準備的其餘幾塊巨石紋絲不動,顯然巨石附近的埋伏已被全滅。

  未卜先知?這項技能在夏侯澹的陣營裡,屬於儲備過剩。

  夏侯泊知道皇帝在看著自己。他也知道禁軍將此地圍成一圈後,即將上演的全套戲碼。

  他的臉色絲毫未變,還友好地俯身扶起了幾個絆倒的臣子。

  夏侯澹的嘴角沉了沉。

  高太尉很快將人押了下來。夏侯澹身邊的侍衛上前去一通例行逼供,又一通拳打腳踢的搜身,末了大聲道:「屬下在這刺客身上搜出了端王府的令牌。」

  全場落針可聞。

  文武百官齊刷刷地望向夏侯泊。

  刺客應該不會愚蠢到隨身攜帶端王信物的地步。但他帶沒帶其實無關緊要——夏侯澹需要侍衛搜出令牌,侍衛就搜出了令牌,如此而已。

  在場的沒有傻子,見此情形哪還有不明白的:這對天家兄弟這是要上演決戰了,就在此刻,在他們眼前。

  「端王!」一聲暴喝,李雲錫激情擂起戰鼓,「你竟敢——!」

  卻見夏侯泊難以置信地瞪大眼,沖著那侍衛悲憤道:「你、你胡說!」

  李雲錫:「……」

  這老狐狸擱這兒畫什麼皮呢?

  夏侯泊「撲通」一聲跪下了:「定是有奸人陷害,求陛下明察,還臣清白啊!」

  夏侯澹跟他各演各的,聞言左右為難地看看侍衛,再看看刺客,受氣包似的啞聲道:「母后的棺木都險些被砸碎,這些刺客究竟受誰指使,定要徹查到底。皇兄也受驚了,不如先回城裡去歇息吧。來人,護送皇兄回府。」

  一聲令下,四下的禁軍立即朝端王湧去。

  夏侯泊相當配合,優雅地行了一禮,轉身主動迎向禁軍,垂在身側的手指抬了抬。

  便在此時,人群中忽然有人「咦」了一聲:「啟稟陛下,臣見過這個刺客。他是庾少卿府中的家丁啊。」

  出聲的臣子是個端王黨,說完還要大聲問道:「庾少卿,你見了自己家丁,怎麼不相認?」

  人群炸了。

  繼端王之後,庾少卿也體驗了萬眾矚目的待遇。他遠不似夏侯泊淡定,當場雙腿發軟:「一……一派胡言,我從未見過此人。」

  李雲錫:「怎麼可能是庾少卿的人!誰不知道庾少卿德義有聞,清慎明著……」

  「奇怪啊,」一道清越的聲音加入進來,「庾少卿剛剛當上國丈,放著榮華富貴不享受,卻轉而去與端王合謀弒君,他瘋了麼?」

  李雲錫噎了一下。

  幫腔的是爾嵐。她這陰陽怪氣的一句可頂他十句,順帶還扣死了端王的罪名不放。

  李雲錫:「就、就是。」

  端王黨見狀不幹了,又有一人站了出來:「陛下,老臣上次去庾兄府上祝壽時,確實見過這名家丁。庾兄,你的家丁是怎麼弄到端王府的令牌的?這中間必有蹊蹺。」

  庾少卿已經被嚇破了膽,踉蹌跪地:「這、這、這……」

  在場的擁皇黨見他這做賊心虛的表現,心下發寒。

  那幾個端王黨未必真能記住區區一個家丁的長相,但他們敢在這關頭開口說話,就說明他們早已知道,這刺客確實和庾府脫不開干係,只需徹查下去,這口鍋就能扣到庾少卿頭上。

  難道這新任國丈真的瘋了?

  庾少卿方才一眼看見那刺客的臉,就如墜冰窟。

  家丁確實是他的家丁,但此人什麼時候成了端王的刺客,他竟全然不知。

  然而,這話怎麼能說出來呢?說出來了,又有誰會聽那後半句?

  說白了,今日這場面裡,最不重要的東西就是真相了。庾少卿在朝中本就根基極淺,混得左右不逢源,如今女兒飛上枝頭變了鳳凰,眼紅他的倒還比巴結他的更多。看眼前這勢頭,這群人是一早商量好了要將他推出來做替死鬼的!

  端王啊端王,到底從多久之前就開始算計他了?

  幫腔的端王黨越來越多,庾少卿汗如雨下,愴然磕頭道:「陛下,老臣冤啊!這人……這人是端王派來的奸細!」

  「哈哈哈哈。」那嘴角帶血的刺客頭目忽然笑了,「我就奇怪了,你們為何都覺得我是受人指使?庾大人,咱們兩個究竟是誰指使誰,你能不能說明白?」

  庾少卿險些厥過去:「你在說什麼鬼話,我根本不曾——」

  夏侯泊在心中冷笑了一聲。被拱上了戲台還想逃,也得問問老爺讓不讓。

  那家丁桀桀怪笑,伸手從懷中掏出一隻染血的香囊:「你們方才搜身,怎麼沒搜出這個?」

  暗衛:「……」

  他們只會搜到需要搜到的東西。

  那香囊工藝粗糙,紅豔豔的底色上,烏漆墨黑地繡了一男一女,共騎著一隻展翅的雕。

  夏侯澹瞳孔微縮,下意識地看向身側。他的貼身侍衛中,站著一道略顯瘦小的身影。

  夏侯泊捕捉到了他的目光一動,眼睛微微一眯。

  家丁:「這香囊是誰繡的,想必皇帝陛下一定能看出來吧?」他得意洋洋地大笑起來,「老子今天橫豎逃不過一死,臨死也要說個痛快,免得被你們當作宮闈秘史壓下去了!」

  昨夜。

  夏侯泊將一隻香囊和幾張信箋遞給他:「我說,你記。」

  死士接過一看,信上是女子字跡,談不上娟秀,寫了些似是而非的情話——都是庾晚音在冷宮中忽悠端王用的。

  夏侯泊:「香囊你隨身帶著,信件你藏到庾府,等人去搜查。如今所有人都猜測庾后懷孕,皇帝廢了太子,是為了給她腹中的孩子讓道。但你被捕後要當眾招供,庾后腹中是你的種。」

  「她在入宮前就與你眉來眼去,入宮之後還總是找你,與你珠胎暗結。沒想到事情被庾少卿撞破,你們便拉庾少卿一起商量,紙是包不住火的,不如趁著端王與皇帝反目,一不做二不休宰了那暴君。庾少卿借了你一些人,你們埋伏在邶山,想著萬一失敗,就栽贓給端王。」

  「沒想到被人認出,陰謀告破,你想著自己是活不成了,臨死也要嘲笑一番暴君。」

  死士一一記下,卻又不解道:「殿下,皇帝真的會相信這番話麼?」

  夏侯泊:「他信不信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場的文武百官都會聽見。」

  如此一來,庾晚音永世洗不脫妖女之名,而夏侯澹若是悍然袒護她,也就成了色令智昏的昏君。

  死士:「萬一皇帝根本沒做防備,咱們一擊即中,直接送他去了西天呢?」

  夏侯泊:「那你就不招供了。就讓庾后腹中之子,成為夏侯澹的遺腹子吧。」

  「……庾后並未真的懷孕。」死士提醒道。

  夏侯泊笑了笑。

  於是死士腦中轉過彎來:沒關係,夏侯泊掌權後,她自然會懷上的。將來孩子是幼帝,而夏侯泊是攝政王。

  他們籌謀的一切,所求無非四個字:名正言順。

  端王要的不僅僅是權力。他還要萬民稱頌,德被八方,功蓋寰宇。他還要君臣一心,勵精圖治,開創一代盛世。

  所以他絕對不能背負著弒君之名上位。

  他要當聖主,而聖主,總是值得很多人前赴後繼地為之而死。

  死士在心中飛快地復習了一遍台詞,從容開口:「庾——」

  他也只說出這一個字。

  一聲炸響,他眼中最後的畫面,是皇帝對他舉起一個古怪的東西,黑洞洞的口子冒著青煙。

  死士倒地,整個人痙攣數下,口吐鮮血,徹底不動了。

  夏侯澹一槍崩了他,轉身就去瞄準端王。

  名正言順,誰不需要呢?他們隱忍到今天,也正是為了師出有名地收拾端王。但這一切有一個大前提:事態必須按照己方的劇本發展。

  顯而易見,今天手握劇本的不止一人。

  夏侯澹剛一轉身,心中就是一沉。

  短短數息之間,他就瞄準不到夏侯泊了。

  夏侯泊已經消失在了禁軍組成的人牆之後。距離卡得剛剛好,隔著無數臣子與兵士,恰好站到了他的射程之外。簡直就像是……提前知道他手中有什麼武器一般。

  而那些剛剛還包圍著端王的兵士,不知何時已經以保護的姿態將他擋住了。

  上任不久的高太尉面色一變,連聲喝止不成,氣急敗壞道:「你們想要反了嗎?!」

  沒有一人回答他。無形之中,在場的數千禁軍分成了兩撥,各自集結,互相對峙。

  兩邊陣營中間,是手無寸鐵瑟瑟發抖的百官。

  北舟耳朵一動,低聲道:「不止這些人。林中還有伏兵,應該是他囤的私兵,或是邊軍已經趕到了。澹兒,他根本沒指望用幾塊石頭砸死你,他的後手比我預想中多。」

  到了此時,夏侯泊還在兢兢業業地大聲疾呼:「陛下!那刺客死前說了個『庾』字,陛下為何急著殺他?他手中那香囊是誰繡的,陛下難道不查嗎?」

  大臣們早就縮成鵪鶉不敢吱聲。人群中,李雲錫梗著脖子想回敬一句,被楊鐸捷一把摀住嘴。楊鐸捷貼在他耳邊急道:「別說話,文鬥已經結束了。」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一場惡戰終是無可避免。

  夏侯泊:「陛下為一女子,竟要不辨黑白,對手足兄弟下手麼?那庾后究竟有何手段惑人心智,先前衝撞了母后也能全身而退,反倒是母后忽然橫死……」他突然望向那名矮小侍衛,「庾后,你無話可說了麼?」

  那矮小侍衛渾身一震。

  夏侯澹目不斜視:「讓他閉嘴。」

  高太尉一聲怒吼,直接定性:「拿下叛軍!」

  與此同時,夏侯泊也喊出了名號:「除妖女,清君側!」...<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5-30 07:07 PM

第五十一章 巨石

  兩邊橫刀立馬對衝而去,一時大地搖顫。

  困在中間的百官忽然就被前後夾擊,一旁又是山壁,四面只剩一面出口,就是那片黑黢黢的山林。

  李雲錫等人被人群推搡著奔向那山林,剛剛跑進幾步,又被逼退了出來。

  林中的伏兵出動了。

  這些人方才隱在樹叢間,連氣息都掩蓋得幾不可聞,只有北舟這樣的絕世高手才能發現端倪。此時浩浩蕩蕩地殺出來,龐大的隊伍竟望不到盡頭。

  為首一人一聲號令,將士齊齊拔劍,人還未至,那凌厲的煞氣已如黑雲壓頂,與一盤散沙的禁軍判若雲泥。

  李雲錫罵了一聲:「邊軍……」

  這般氣勢,只可能是沙場上刀口舔血練出來的。

  這麼多邊軍,怎會出現在此?無論是從北境還是南境,他們一路奔赴此地,都城不可能連個警報都收不到。

  唯一的可能是,中軍洛將軍或是右軍尤將軍回朝述職時,就留了人手沒帶回去。他們從那時起就隱在附近,只等著端王振臂一呼。

  這一變故顯然不在夏侯澹的預判之內。衝在他前面的那一半禁軍措手不及,一對上這群閻王,幾乎是瞬間就被衝破了防線,登時節節潰敗。

  群臣鬼哭狼嚎,四散奔逃。

  雖然兩邊都在乎名聲,有意繞開了臣子,但刀劍無眼,仍舊嚇得他們連滾帶爬。

  李雲錫在文臣中算是體魄健壯的,邊跑還邊拉起了幾個絆倒的臣子。四下殺聲震天,遠處還有幾聲炸響,似乎是從皇帝那方向傳來的,他不知是何物,只知道聽上去甚為不祥。

  忽然一聲馬嘶,一匹驚馬脫離了路線,朝著他們直直撞來。李雲錫眼疾手快,一把推開一個蹣跚的老臣,自己就地一滾,險險避開了馬蹄。

  「李兄!」楊鐸捷躬著身靠近過來扶起他,「沒事吧?」

  李雲錫嗆著灰:「不用管我,你們朝沒人的地方躲——爾兄呢?」

  「沒看到!」

  李雲錫急切抬頭,在人群中搜尋著爾嵐,目光掃過某個方向,瞳孔一縮。

  楊鐸捷:「李兄?李兄你去哪兒!」

  李雲錫拔腿就跑,從刀劍叢中飛奔而過。

  遠處被遺忘的山間小道上,有一道瘦弱的身影正在拚命朝上爬。就在他的注視下,對方閃身躲到了樹後。

  爾嵐要摸到石壁上去做什麼?李雲錫想起那巨大的落石,再一看兩邊人馬進退的方向,立即知曉了答案。

  但這一節他們能想到,別人自然也能想到!

  禁軍乍遇強敵,士氣頓消,本就是一群各自為營的牆頭草,如今鬥志一失,陣型都開始潰散。

  夏侯泊沒有上馬,冷靜地隱在人牆之後,遠遠望著皇帝那頭不斷傳來古怪的炸響。

  但開火的卻不是皇帝。

  開戰之後,皇帝手上的武器就消失了。

  或許是為了掩人耳目,那矮小侍衛並沒有躲在皇帝身後,而是與其他侍衛一道衝出來作戰。但「他」底盤不穩,腳步虛浮,明顯不是練家子。

  打鬥片刻,「他」很快就左支右絀,不得不從懷中掏出那古怪武器自保。

  夏侯泊看到此處,遙遙一指:「去將那侍衛拿下。」

  此時那侍衛正彈無虛發,槍口下倒了一片,逼得餘人無法近前。

  ——如果夏侯泊沒有調查過邶山享殿裡的彈坑、沒有派死士觀察過庾晚音的武器形狀,他此時或許還真會束手無策。

  夏侯泊一舉臂,六七個死士合圍而上,以身為餌,直沖著槍口而去。

  那侍衛果然手忙腳亂,倉皇開槍,剛剛擊斃兩個,冷不防一張大網從天而降,兜頭將「他」罩了進去。

  侍衛猛烈地掙扎起來,然而死士們撲過去拽住網繩,合力一扯,那大網猛然收緊,將其手腳牢牢困住,再也移動不了分毫。

  侍衛倒在地上徒然扭動著身軀,被死士以刀抵住脖子才僵住不動。

  確認「他」再也舉不起手臂後,夏侯泊才下令:「奪了她的武器,撕了她的人皮面具,把她吊到樹上給所有人看清楚。」

  然後以她為質,讓皇帝鳴金收兵,乖乖回宮接受看守。

  皇帝不能死在今天、死在這裡。他必須被妖后庾晚音迷惑心智,在宮中瘋魔而亡。

  李雲錫氣喘籲籲:「停下!」

  爾嵐:「別管我。」

  「上面不可能沒人,你去也只是送死。」李雲錫咬牙追去,卻總落她幾步,只能伸直了手臂試圖扯住她,「我去,我去總行了吧!」

  爾嵐笑了一聲:「說什麼呢,李兄不想當肱股之臣了嗎?」

  「我入朝就是為了死得名垂青史,別搶——我的——機會!」李雲錫飛撲一步,終於拉住了爾嵐的手腕,用力一扯,將她甩到了身後,「看你這細胳膊,至少我肉厚力氣大——」

  「我是女子。」

  「——推得動那石……」李雲錫的聲音戛然而止。

  趁他如遭雷劈腳步一滯,爾嵐再度超過了他:「回去吧,李兄。我在朝中本就不成體統。」

  石壁上的場面極其慘烈。

  端王的叛軍步步緊逼,很快將夏侯澹的禁軍逼退到了石壁下方。此時落石下去,就算砸不死皇帝,也能砸死一片禁軍。

  端王的死士自然也想到了這一點,一開戰就衝了上來,想搶佔巨石。

  夏侯澹的暗衛留在此地看守,想放箭將其攔在半山腰。對面立即以牙還牙,亂箭如蝗。

  戰到此時,巨石邊屍橫遍地,已經只剩三四個倖存的暗衛,都受了重傷,靠著巨石的遮擋勉力支撐。

  爾嵐剛一冒頭就中了一箭,肩上劇痛,痛得她險些叫喊出聲。

  她立即趴伏在地,死死咬著牙關,從近旁的屍身上扯下一副鎧甲,披到背上,朝著那幾塊巨石慢慢爬去。

  暗衛忽然看見一個手無寸鐵的文臣獨自跑來,吃驚道:「你是何人?」

  爾嵐:「往下看看,端王的人到哪兒了?」

  暗衛一愣。

  爾嵐:「我若是陛下,就會故意退得快些,引他們到石下。」

  一個背上中箭、面白如紙的暗衛冒死探出身子,朝下望了一眼,又飛快縮了回來:「真的,現在底下都是端王的人,難怪他們這麼著急……」

  他又朝來敵放了兩箭,但重傷無力,箭矢半途就已墜落。

  暗衛語帶絕望:「他們要上來了。」

  他看了看仍在苦撐的同伴,深吸一口氣,轉身抵住了巨石。

  爾嵐爬到他身邊,與他一道用力:「一、二——」

  山下,幾個死士上前,一人去掰那侍衛持槍的手指,另一人去撕人皮面具。

  面具被撕開一角,露出了底下的眉眼。

  死士的動作驀地一頓,張口欲呼,那網中之人卻猛然暴起,骨骼悶響幾下,身形暴漲,剎那間扯碎了捆住自己的網!

  兔起鶻落,幾息之間,死士全部倒下,露出本來面目的男人騰空而起,便如大鵬展翅,飛到了不可思議的高度,對著人牆後的端王舉起槍。

  他身周空門大開,地面上無數暗器朝他射去,他卻擋也不擋,徑自扣動了扳機——

  「砰!」

  夏侯泊不得不躲。

  他躲得快,對方的槍更快,彷彿預判了他的去向,「砰砰」兩聲連響幾乎沒有間歇!

  夏侯泊剛剛踏地,就覺得什麼東西飛了出去。

  半張臉上忽感潮濕,是他自己淋漓的血。

  飛出去的是他的耳朵。

  爾嵐與暗衛都負了傷,各自拼盡全力,竟只能將那巨石推動幾寸。

  她豁出去大喊一聲,用身體朝著巨石撞去。

  巨石動了。

  爾嵐心中一喜,這才發現身邊多了一個人。

  李雲錫:「一起。」

  爾嵐:「你會死的!」

  李雲錫望了她一眼,眼瞳中燃燒著前所未有的豪情,重復了一遍:「一起。」

  千鈞一髮之際,容不得猶豫,爾嵐再次喊道:「一、二——」

  第四個人撞了過來。

  楊鐸捷:「一起。」

  李雲錫:「……」

  北舟身在半空逃無可逃,中了數枚暗器。他身軀開始下落,電光石火間,又是連開兩槍。

  夏侯泊狗一般逃竄。

  他這回是真的拼了老命,衝出一段路,忽然心中咯噔一聲,下意識地抬頭一望——

  「轟!」

  一聲巨響,所有交戰的將士都不由得停了一瞬。

  夏侯泊只剩上半身還露在巨石外面。他頑強地試圖往外爬,卻被牢牢壓住了腿,情急之下十指都摳進了泥裡。

  北舟落地,晃了一晃,再度舉槍。

  沒彈藥了。

  人群中傳來一道厲喝:「接著上,拿下皇帝!」

  出聲的是邊軍伏兵的頭領。端王一倒,他們本該群龍無首,但這頭領顯然積威甚重,當下一不做二不休,接過了指揮權:「左翼,救端王!你們幾隊,去追庾后!」

  叛軍知道開弓沒有回頭箭,今日不是勝利就是死路一條,當下愈發不要命地朝夏侯澹撲去。又有一批人朝相反方向縱馬疾馳,要去另一邊城門找庾晚音。

  北舟半身浴血地殺回夏侯澹身邊,只說了一個字:「撤。」

  言罷不管不顧,背起夏侯澹就跑。

  夏侯澹猝不及防,掙扎道:「叔,等等,我不能就這麼——」

  「我不管!」北舟強硬道,「這邊頂不住了,你還想不想活?走,皇帝不當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5-30 07:14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2-5-31 11:02 PM 編輯

第五十二章 永兒

  爾嵐等人爭相上山的同時,庾晚音驀然驚醒。

  她立即發現自己身在顛簸的馬車上,而夏侯澹並不在身邊。

  昨夜夏侯澹答應了與她共赴邶山,然後他們親熱了起來。後來自己是怎麼睡過去的,她竟毫無記憶了。

  「夏侯澹……」庾晚音咬牙切齒,掀開車簾朝外看去。馬車明顯已經出了城,外面卻不是官道,而是一條林間小路。一隊暗衛護送在側。

  庾晚音:「停車!」

  無人理會。

  庾晚音:「快停下,陛下呢?」

  暗衛開口了:「屬下有令在身,拚死護送娘娘,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能回頭。」

  「別白費功夫了。」對面有人涼涼道。

  謝永兒坐在她對面,無奈地看著她:「都出城半個時辰了你才醒過來,看來蕭添采的迷藥還挺有用。」

  庾晚音:「夏侯澹把我弄進來的?你也知情?」

  謝永兒舉起手:「我可不知情,今天清晨我都要走了,他臨時把你塞了進來。他故意瞞到最後一刻,就是為了確保無人洩密吧。唉,別生氣了,人還不是為了你?」

  庾晚音從懷中摸出了手槍。

  她心裡全是糟糕的預感:「邶山那邊如何了?」

  「這會兒不可能知道啊,總要等逃到別的城裡,喬裝打扮安定下來,才能找人打聽吧。」謝永兒聽上去居然心情不錯,「你說我們會先去哪座城?」

  庾晚音:「……」

  「不好意思,我剛呼吸到自由的空氣,有點醉氧——」

  謝永兒的語聲戛然而止。

  下一秒,庾晚音只覺天旋地轉,整個人離座而起,耳邊傳來馬匹的悲嘶聲。

  「絆馬索!」暗衛喊道。

  庾晚音重重落地,眼前一黑。

  箭矢破空聲。

  打鬥聲。

  暗衛倒地聲。

  庾晚音揉著額頭坐起,身下居然變成了車壁。馬車整個兒翻了。謝永兒在她身側半趴著,緊緊捂著自己的胳膊,面色痛苦。

  庾晚音悄聲道:「怎麼樣?」

  「好像骨折了……」

  一支箭破窗而入,擦著庾晚音的耳朵飛過,釘到了車座上。

  「庾后,要不勞煩你自己爬出來?」遠處有人陰陽怪氣地喊道。

  謝永兒猛地抬頭:「是木雲的聲音。」

  木雲站得遠遠的,望著手下與暗衛搏鬥:「端王要你,活的最好,死的也行。」

  車內庾晚音再度伸手入懷,摸了個空。

  木雲:「自己出來吧,別逼我放火燒車。到時候你燒焦了認不出臉,端王那邊我也不好交差。」

  火光漸近。木雲還真不是說笑。

  庾晚音慌忙四下摸索,越著急越是找不到那把槍。

  一隻手按了按她的肩:「別急,慢慢找。」

  謝永兒提高聲音:「真是遺憾,你堵錯人了。」

  庾晚音吃驚地抬頭,謝永兒已經往窗口爬去。她伸手一拉,沒拉住。

  謝永兒:「想不到吧,車裡是我呢。」

  她一爬出車廂就被人擒住,拖到了木雲面前。

  木雲愣了愣,不怒反笑:「我道是誰,這不是謝妃娘娘麼?」

  謝永兒雙手被反剪,還扯動著骨折處的傷,忍得冷汗直下,斷斷續續道:「你……反正也被罷免了,倒不如……跟我一道反了,反正端王……也不是良主。」

  木雲陰惻惻道:「的確,我蹲守在這兒也只是孤注一擲,賭一把皇帝會送走庾后,再賭一把他們會選一條偏僻小路。我自詡洞察人心,日後也該是端王麾下第一人。如今卻要機關算盡,只為了換回他一絲垂憐,你說,這是拜誰所賜呢?」

  謝永兒極力調整語氣,安撫道:「你不明白……」

  「當然是拜你所賜啊!」木雲目露凶光。

  謝永兒身後之人突然施力,按著她跪了下去。謝永兒痛呼一聲,緊跟著臉上就被連抽數掌。

  木雲抽完了,欣賞了一會兒她忍氣吞聲的表情,忽然大笑:「你真以為這點雕蟲小技,就能保住車裡的人?」

  「你在……說什麼?」

  「放心,你們都不會被落下的。」木雲抽出匕首,一邊刺下,一邊漫不經心道,「把車燒了。」

  這是他留在世上的最後一句話。

  接著是一連串的炸響。

  他停下手中動作,倉皇抬頭,只能看見由遠及近,自己的手下一個接一個地倒下了。

  他的腦中迴響起被罷免之前聽過的話語:「享殿裡留下了幾個碗大的坑洞,不知是什麼武器打出來的……」

  接著他就無法思考下去了。因為那坑洞出現在了他的腦中。

  領頭的一死,餘人樹倒猢猻散,被幾個活下來的暗衛追上去解決了。

  庾晚音飛奔向謝永兒。

  木雲辦事很有效率,倒地之前,已經在她身上捅出了幾個洞。

  「沒事沒事,止血就好。」庾晚音雙手發抖,徒然地試圖堵住那幾個血窟窿,聲音都變了調,「蕭添采人呢?!」

  謝永兒笑了:「你忘了麼?他留在宮裡,換我自由。」

  「我們回去,我們回去找他,你再堅持一下……」

  「聽我說。」謝永兒抓住她的手,「不要告訴蕭添采。他知道我死了,說不定會罷工。」

  庾晚音急紅了眼:「閉嘴!」

  北舟背著夏侯澹一逃,禁軍鬥志全無,兵敗如山倒。

  端王黨哪裡會任他逃走?此時也顧不上留活口了,暗器箭矢如雨般落下,卻始終沾不上他們的衣角。

  然而北舟渾身都在流血,飛奔片刻,步履漸漸遲緩。

  夏侯澹看出他堅持不了多久了,開口道:「北叔,把我放下,你自己逃吧。」

  北舟短促地嗤笑一聲,像是聽了個巨大的笑話:「天塌了我也不會拋下你。」

  「我本就命不久矣。」

  「胡說!只要不當這狗屁皇帝,你肯定能長命百歲,叔去給你找藥……」

  夏侯澹伏在他的背上安靜了一下:「我不是你的故人之子。」

  北舟腳下未停,嘴上卻突然沒聲了,不知聽懂了沒有。

  夏侯澹:「我不是夏侯澹,我只是借用這具軀殼的一縷孤魂。先前種種,都是我騙你的。」

  「……」

  「叔?」夏侯澹見他還不放下自己,語聲迫切了些許,「你明白了嗎?我不是——」

  「我聽懂了,你不是她的孩子。」北舟的聲音忽然嘶啞,彷彿整個人都在瞬息之間蒼老,「但她也不會想看到你受苦的。」

  他猛提一口氣,仰天長嘯,聲震山林。

  「端王的人上來了。」爾嵐躲在剩下一隻巨石後,望著身邊幾人,「能與諸君同日赴死,是我生平幸事。」

  李雲錫滿臉糾結,最後彷彿痛下決心,握拳道:「爾兄,其實我——」

  「哈哈哈,不如我們在此結義,來生再做兄弟!」楊鐸捷慷慨道。

  爾嵐:「妙啊。」

  李雲錫:「……」

  「好好活下去……把商業帝國搞起來。」謝永兒目光開始渙散,「別難過,我要回到……書外面的世界了。」

  庾晚音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

  對於紙片人,哪有什麼書外的世界?

  謝永兒:「等回到現代,我就去你的家鄉,嘗嘗你說的……豆什麼……」

  「豆汁兒。」庾晚音的眼淚一顆顆地砸在她臉上,「還有炒肝、炸醬麵、烤鴨、蒸花鴨、蒸羊羔……」

  謝永兒在她的報菜名聲中緩緩合上了眼。

  大地在這一秒開始震動。

  天選之女意外離世,這一方天地發出嗡鳴,山石震蕩,搖搖欲墜,彷彿行將轟然崩塌。

  庾晚音緊緊抱住謝永兒的屍體,想為她擋去塵土與落木。

  她腦中一片空白,只剩一個念頭:剛才自己為什麼不能早些找到那把槍?

  地震持續了整整一刻鐘,天地方才堪堪息怒。

  庾晚音仍舊茫然地坐在原地,直到暗衛將她拉起:「娘娘,咱們必須繼續前行了。謝妃的屍身,可否就地安葬?」

  「……」

  「娘娘?」

  庾晚音深吸一口氣。眼前活著的暗衛只剩五人,還都負了輕傷。

  她拍了拍自己的臉頰,強迫思維重新開始運轉:「葬了吧。盡量把咱們的痕跡都抹掉,或者去別處也留下些痕跡,迷惑追兵。」

  於是留下一人善後,剩下四人護著她繼續趕路。馬被殺了,他們只能步行,循著一條避開人煙的路徑越走越遠。

  這一日夕陽西下時,庾晚音體力告罄。他們尋了處山洞過夜,不敢生火,就翻出乾糧來分食了。

  庾晚音只啃了幾口就沒胃口了,退去角落裡抱膝坐著,眼神發直。

  今天發生了這麼多事,她腦中翻來覆去,卻只有兩個問題。

  為什麼昨夜沒看出夏侯澹在騙自己?

  為什麼不能早點找到那把槍?

  或許是因為她的狀態實在太糟糕,暗衛幾次三番偷看她,末了交頭接耳幾句,其中一人從懷中取出一封信:「娘娘。」

  庾晚音慢慢抬眼。

  「臨別時陛下留給屬下這封信,說要等平安脫險後再交給娘娘。屬下擅作主張,提前取出來了……或許娘娘會想讀。」

  庾晚音一把奪過信,粗暴拆開,借著最後一縷夕照急急地讀了起來。

  信上全是簡體字,但寫得秀逸瀟灑,不是夏侯澹慣常給她看的字體,一筆一劃倒有些像是他昨夜寫的春聯。

  第一行寫著「吾妻晚音」。

  第二行是:「我叫張三。」...<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5-30 07:32 PM

第五十三章 吾妻

  吾妻晚音:

  我叫張三。

  想笑你就笑吧,以前也常有人問我是不是充話費送的,才會叫這麼個名字。其實恰好相反,我爸媽對這名字極其滿意,覺得它如此不走尋常路,一定會讓我成為人群中最搶眼的仔。

  事實也的確如此,我從小到大,沒遇到過一個撞名的。從小學到初中,我都是第一個被老師記住的學生。不過嘛,除了這個酷炫的名字,我倒是挺乏善可陳的。成績不好不壞,只有物理拿過兩次第一。至於英語,選擇題基本靠骰子吧。

  哦對了,我體育還不錯,校運會上老是被班裡逼去報名長跑。

  讀到這裡你可能會奇怪,我為啥要拿初中的事說個沒完。

  因為在咱們那個世界,我沒有更後面的記憶了。

  初三那年,我上課開小差玩手機,被一個彈窗小廣告吸引進了這本書裡(這個故事告訴我們,上課要專心聽講)。剛成為夏侯澹的時候,這廝的身體發育到六歲。

  爾來十六年又八個月矣。

  這麼算來,我成為夏侯澹的時間,竟已經比當張三的日子還長了。

  最近兩年我有時會突然心生懷疑,「書外面」的世界是真的存在,還是我腦子生病而產生的妄想。畢竟,一個同時存在空調、互聯網、醫保和阿司匹林的天地,聽上去確實越來越不現實了。

  說來好笑,當初來到此地,感覺自己陷入了一場無法結束的噩夢裡。可如今回頭去看,卻連初中的校名都險些想不起來了。前塵種種,反倒猶如華胥一夢。

  直到你問出那句「how are you」。

  原來那一切是真的。原來我曾經有血有肉地活過,有過父母,有過朋友,有過未來。

  我是一個卑劣的人。你在那一瞬間拯救了我,我卻在下一秒就制定了欺騙你的方針。取得你的信任,成為你的同盟,讓你手中掌握的劇本為我所用。只有這樣,我才能用最穩妥的方式取得勝利,讓太后和端王血債血償。

  在你面前,我不僅將過往盡數粉飾,連言行舉止都會刻意控制,努力扮演一個你所熟悉的現代人。我不能讓手上沾的人血嚇走你。

  直到真的開始演張三,我才被迫一點一點地想起,自己離他已經多遠了。這些年來夜夜夢到魑魅魍魎將我拖下無間地獄,次數多了,也就習以為常。你來一個月後,我忽然有一次夢到同學傳紙條來,喊我下課一起衝去食堂。醒來時摔了幾副杯盞,只想讓四面宮牆內多些聲響。那一刻真恨不得一把火燒了一切,一了百了。

  你來得太遲了,晚音。這裡已經沒有等待你的同類了。你只能攤上一個瘋得時日無多的我。生而不為人,我很抱歉。

  ——你剛才是不是看笑了?多笑一笑,你最近太不開心了。

  我說不清是何時愛上你的。作為張三,喜歡你似乎天經地義;作為夏侯澹,卻又近乎魔障。我只知道從那以後,我就更害怕露餡了。

  溺水之人都祈求能抓住一段浮木。可當他們離岸太遠,注定無救,再死死扣住浮木,就只會將浮木也帶入水中。

  我希望,至少可以不讓你沾上血跡。我希望在這黑風孽海,至少有一個地方能讓你睡個安穩覺。我希望晚一點面對你驚懼防備的眼神。我最希望的,是看你永遠灼灼似火,皎皎如月,永遠是最初那個無所畏懼、大殺四方的小姑娘。

  如果你暫時膽怯動搖,需要一個同類給你力量,那我就扮演這個同類,一直做到死去的那一天。

  我已經沒有故鄉了,你就是我的故鄉。

  ——當時是這樣打算的。

  可沒有想到,這一天會來得如此之快。我原本指望著能為你帶走端王。明天我自當盡力,萬一我成功了,你的擔子也能輕些。如果我失敗,你就照著最後一張紙上寫的去做,應該也能逃出生天。

  再之後的路,就要你一個人走了。天涯路遠,江湖險惡,多加小心。

  雖然對你撒了許多謊,但這一句絕非虛言:你是我這兩輩子見過的最厲害、最勇敢的人。你一定會笑到最後,殺出一片山河清明來。

  到那時,如果原諒了我,逢年過節就吃一頓小火鍋吧。就當我去陪你了。

  張三

  ……

  除此之外,信封裡還有一頁寫滿字的紙,以及一個小東西。

  庾晚音讀完最後一個字,天邊的夕照正好徹底消失。暗衛扯來藤蔓遮住了山洞的入口,輕聲勸她早些休息。

  她將信揣進懷中貼在胸口,和衣躺了一夜。山中夜冷,整個人從足心開始漸漸發寒,最後凍成了僵冷的石頭。她怕一睡不醒,睜眼默數著數,耳邊傳來暗衛換崗守夜的輕微動靜,以及遠處悲涼的狐鳴。

  第二天清晨他們再次出發,尋了一處小溪,洗去了身上的血污。

  庾晚音身上穿的本就是布衣男裝,應當是夏侯澹為了方便她出逃給她換上的。包袱裡還準備了她平時喬裝慣用的工具、備用的衣服、火石匕首等必需品。

  庾晚音對著溪水化了個妝,黏上鬍子,又站在岸邊點燃了信箋,望著它在火焰中蜷曲起來,化為星星點點的灰燼落入水中,隨波流遠了。

  她用餘光發現幾個暗衛望著自己欲言又止,才恍然意識到,自己從昨夜讀完信一直到現在,一個字都還沒有說過。

  她清了清乾澀的嗓子:「你們傷勢如何了?」

  暗衛紛紛道:「都是小傷,已經好了。」

  「嗯。咱們得走到有人煙的地方,才能打聽都城的情況。」

  暗衛見她神情如常,也沒再鬧著要回都城,都如釋重負,忙道:「屬下奉命保護娘娘,眼下情勢難測,但凡端王未死,他安排的三方邊軍仍會向此合圍,鎮壓禁軍助他上位。這三方人馬是從北、東、南三面過來的,屬下以為,趕在他們接上頭之前,可以尋一處豁口——」

  「咱們向南。」庾晚音提起包袱,轉身出發。

  暗衛愣了,連忙追上去接過她的包袱:「娘娘,南邊是右軍要來的方向。」

  庾晚音目不斜視:「向南,去沛陽。這是陛下的意思。」

  那沛陽只是一座平平無奇的小城,地勢上也沒什麼稀奇之處。為何要去那裡,暗衛百思不得其解。

  莫非夏侯澹在那裡佈置了援軍?但若有援軍,昨天就該用上了,又怎會等到現在?

  庾晚音諱莫如深,步履卻不停:「辛苦諸位,護送我前去吧。還有吃的麼?」

  她接過乾糧,邊走邊塞進嘴裡,逼迫著自己咀嚼嚥下。

  暗衛在她身後有些擔憂地對視一眼。他們不知道信的內容,也就不知道提前給她看信,會不會犯了個錯誤。

  沉默地趕路半日,前方出現了稀稀落落的村落。

  除了他們一行,路上沒有幾道人影,而且個個行色匆匆,神情如驚弓之鳥。

  暗衛試圖朝村民搭話,村民們瞧見陌生人,卻反過來向他們詢問消息。兩邊都是一臉茫然,交換半天情報,只知道都城昨日大亂,血流成河;今日卻已封城,一片死寂。村民莫說是誰輸誰贏,連誰跟誰打都摸不著頭腦。

  到了傍晚,庾晚音身上一陣陣發冷,漸漸頭暈目眩走不動路。後知後覺地抬手一摸,燙的。

  暗衛慌了,她卻無甚表情:「沒事,睡一覺就好。不能去客棧,會暴露行蹤的。想辦法找借宿吧。」

  又走半里地,天色昏暗了下去,前方一戶院門裡隱約有火光搖曳。

  暗衛上前扣門,一個雙目紅腫的老嫗出來應門:「誰?」

  暗衛賠笑道:「大娘,我們是去都城探親的,沒想到路上被人偷了行李,又聽說都城出了事,不能再向前走了。而今同伴又生了病,實在無法,只剩這點盤纏,想討口飯吃。」

  說著遞進去一把銅錢。

  老嫗嘆道:「進來吧,都是苦命人。最近村裡好多人家都被偷了,看來是有厲害的賊人……」

  她唸唸叨叨著轉身朝裡走,暗衛扶著庾晚音跟了進去,才發現那火光來自於院中一隻瓦盆。老嫗將他們引進屋,自己坐回盆邊,又往裡投了些紙錢。

  暗衛:「大娘,這是……?」

  老嫗背對著他們搖搖頭,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裡屋走出個老漢,低聲道:「她弟弟住在邶山邊上,昨日趕上端王造反,兵荒馬亂的,人不知怎的沒了。」

  庾晚音的心突地一跳,嘶聲問:「端王造反成了麼?」

  老漢連連搖頭:「報喪的只說死了好多人,死的大多是禁軍,別的說不出來了。」

  庾晚音眼前發黑,不由自主地晃了晃。

  死的大多是禁軍……

  不是禁軍內訌,就是端王藏了兵力。無論是哪種,夏侯澹都凶多吉少。

  旁邊的暗衛連忙攙住她:「大爺,此時叨擾實在不該,但我們……我們兄弟病得厲害,可否煮碗麵給她吃?」

  片刻後,幾人端著碗狼吞虎嚥,昏黃的油燈倒映在麵湯裡。

  這農戶家境還挺殷實,庾晚音那一碗裡居然臥了隻雞蛋。她捧著碗喝了幾口熱湯,手抖得沒那麼厲害了,遲鈍的腦子勉強重新運轉。

  如果端王贏了,夏侯澹有可能已經死了,也有可能被關在宮裡等死,以便端王平穩上位。他們只能祈禱是後一種。

  老嫗燒完了紙,回到屋裡揩著淚罵道:「端王這殺千刀的狗東西,老天都看不下去,要拿地動收了他。」

  「你小聲點。」老漢壓低聲音道,「那皇帝又是什麼好東西?老人總說,君主無德才會地動!那暴君連太后都殺……」

  庾晚音手中的筷子停了下來。

  老嫗:「太后一定是他殺的麼?皇家的事,我們哪裡搞得清?」

  老漢擺擺手:「老婆子,頭髮長見識短,不與你說了。」

  「我沒見識,我弟弟也沒見識麼?」老嫗怒道,「他可說過,皇帝讓人均什麼……均田、減稅!還殺了好多狗官!」

  庾晚音:「狗官?」

  暗衛詫異地瞥了她一眼,似乎希望她不要出聲。

  老嫗卻一無所覺,掰著手指報了一串名字:「我弟弟說,這都是些魚肉百姓的大狗官,這些年,皇帝為民除了不少害啊。」

  老漢拍了她一下:「名字都不知是真是假,別丟人現眼了。」

  她的確說錯了幾個字,而且大官小官混在一處說了,這情報似乎來自於都城街頭巷尾半真半假的風傳。天子腳下的百姓,都有這個愛好。

  來了這麼久,庾晚音知道這些臣子有些是太后黨,有些是端王黨。但她從未費心調查過他們的背景,也不記得他們的名字是否出現在了原作中。

  說到底,她之前根本沒有關心過那「原裝暴君」殺了些誰,只當是書中既定的名單。暴君嘛,肯定是要黑白不分錯殺忠良的。

  或許連夏侯澹自己都不清楚,在她來之前,他殺對了多少人,又殺錯了多少人。

  或許他也並不想面對確切的數字。

  庾晚音驀地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夏侯澹與她對台詞時,十分浮誇地說過:「我不過是個被矇住雙眼、摀住雙耳的瘋王罷了,是忠是奸,還不是一本奏摺說了算?」

  當時她只當他演得入戲,才能演出滿目的自嘲與蒼涼。

  那老漢還在與老嫗爭論不休:「你可記得胥閣老……」

  是了,胥閣老。

  庾晚音想起胥堯死後,夏侯澹問她:「原文裡的胥堯是什麼結局?」

  「好像一直跟著端王混,當了個文臣吧。」

  夏侯澹當時沉默片刻,笑了笑:「所以,我們害死了他。」

  那之後,他就不再詢問角色們原本的結局了。他毫不遲疑地推進計劃,生殺予奪,面無表情。他說:「你以後如果必須除掉什麼人,告訴我,讓我去處理。」

  他又說:「等我下了地獄再還他們的債。」

  ——他矢口否認紙片人有靈魂,卻相信一個紙片世界裡有地獄。

  此時此刻,她倒寧願他不相信。

  老嫗:「……反正皇帝若是換了,咱家過不了現在這日子,你信不信?——哎,這小夥子怎麼了?」

  暗衛側身擋住庾晚音,硬著頭皮道:「許是有些擔心都城裡的親人。」

  大娘念了句佛,起身又給她盛了碗湯。...<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5-30 08:32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2-5-30 08:38 PM 編輯

第五十四章 前路

  吃完了麵,暗衛幫著收拾碗筷。庾晚音不願讓人看出自己身份特殊,也跟著站起身來,腳下卻是一軟,撐著桌子才穩住身形。

  那老嫗抬手摸她的額頭:「哎呀,燒這麼厲害,得找個郎中看看啊。」

  庾晚音連忙攔住她,只說是趕路累倒了,想借宿一晚。

  老嫗有些猶豫,那老漢卻不樂意了:「不是咱不厚道,可你們這麼多大小伙子,我家只有一張床,被縟更是不夠啊。」

  暗衛又摸出點銅錢:「大爺,只要一床被子給病人打地鋪,我們剩下的可以打坐。」

  老漢將老嫗拉到一邊:「誰知道他們從哪裡來的?你忘了最近村裡好多人家被偷麼?」

  這一聲並未壓得很低,眾人都聽到了。

  暗衛臉色變了變,瞥向庾晚音。

  庾晚音蒼白著臉笑了一下:「既然如此,我們就不叨擾了,多謝二老的面。」

  她撐著一口氣朝門口走去。

  就在這時,廚房的方向忽然傳出一聲幾不可聞的異響,似乎是窗扇被風吹得晃動了一下。

  老夫妻一無所覺,暗衛卻神色一凜,無聲地比了個手勢。幾人之間無需言語,同時半途急轉,直奔廚房而去。

  老漢:「哎,你們想幹什麼——」

  庾晚音也詫異回頭,藏在袖中的手握住了槍。

  廚房裡一陣騷亂,夾雜著幾聲陌生的痛呼。暗衛又出來了,幾人合力抓著一道不斷掙扎的矮小身影。

  暗衛:「這人方才翻窗爬進了廚房裡,被我們抓了個現行。」

  被抓的人身材矮小如猴,蓬頭垢面,一雙因為消瘦而凸出的眼睛惡狠狠地瞪著他們。庾晚音被其目光掃過,像是被針紮了一下,渾身泛起一股莫名的不適。

  他手中還緊緊抓著一隻包袱,被暗衛奪來一打開,錢袋、玉珮、臘肉等物五花八門攤了一桌。

  老嫗:「啊,那是我家過年的肉!」又湊去細看,「這玉珮瞧著似是老王家的?」

  那小偷猛然撒潑似的嚎叫起來,聲音嘶啞尖銳,卻被暗衛死死壓在地上動彈不得。

  老漢:「……」

  前腳剛說客人是賊,後腳就看客人捉賊。老漢漲紅了老臉,囁嚅著對幾人賠不是,被庾晚音溫聲勸住了。

  老夫妻倒也淳樸,為表謝意,當即收拾出熱水被縟,給庾晚音留宿用。又請暗衛幫忙捆了小偷,丟進了後院柴房,準備等天明再去報官。

  庾晚音喝了碗薑湯,兩日以來終於第一次躺進了被窩裡,幾乎是一沾枕頭就昏沉睡去。

  沒睡多久,卻感覺到有人在拍自己。

  屋裡已經熄了燈,老夫妻回房睡了,幾個暗衛在她的地鋪旁邊靠牆打坐。

  拍她的正是暗衛:「請娘娘恕罪,方才屬下將那竊賊綁去柴房的時候,他掙扎的動靜太大,引來了一些村民。那老漢還歸還了鄰居的失物,眼下五六戶人家都知道了我們在此。」

  陌生來客身手不凡,一來就捉住了小偷——這種新聞天一亮就會傳遍村裡。

  他們不住客棧,本就是為了隱匿行蹤。現在多了這一齣,暴露的可能性會成倍增長。

  暗衛將聲音壓得更低:「娘娘,殺麼?」

  庾晚音燒得腦子發昏,思維慢了半拍,愣愣地看著他。

  暗衛:「趁著天黑殺了這幾家人,還來得及嫁禍給竊賊,抹去我們來過的痕跡。」

  庾晚音下意識道:「不行。」

  過了幾秒她才理清思路:「我們現在就走,盡快去沛陽。」

  她試圖支起身來,只覺全身關節都生了鏽般酸軟無力。

  暗衛按住她:「娘娘歇息一陣吧。」

  庾晚音也知道自己這個狀態,強行趕路也只會拖後腿:「兩個時辰,兩個時辰後叫醒我。」

  但她沒能睡足兩個時辰。

  深夜,馬蹄聲入夢,她在睡夢中陷入了一場無止無休的殺戮。彷彿回到了邶山腳下,眼睜睜地望著叛軍將夏侯澹淹沒。千刀萬劍加身,轉瞬間將他劈出森森白骨,他卻猶如感覺不到痛,目光越過人群朝她望來,沉寂而溫柔。

  他遙遙做了一個口型:「跑。」

  庾晚音一個激靈,強行將意識拽回現實。

  馬蹄聲是從大地裡傳來的。幾息之後,全村的狗都高高低低地吠了起來。

  身旁的暗衛扶起她來,又抓起包袱,在昏暗中指了指房門。

  村口的方向響起一道男聲,似乎運足了內力,在靜夜中傳得老遠:「哪家有形跡可疑者上門借宿,速速上報,賞銀十兩——」

  隔了幾秒,又喊了一遍。

  庾晚音在心中罵了一聲。

  外面喊到第三遍,庾晚音已經將院門推開一線,忽聽附近幾家的大門吱呀吱呀連聲打開,數道細碎的腳步聲直奔村口而去,顯然都對那十兩賞銀志在必得。

  她在心中罵了第二聲,轉身道:「從後院逃!」

  形勢不容猶豫,幾人迅速奔向後院,繞過屋舍時,只見老夫妻臥房的窗口已經透出了燈光。

  暗衛腳步不停,當先飛身越過了後院的柵欄,又回身來接庾晚音。

  上百人的腳步聲逼近過來,熊熊火光已經照到了前門。

  暗衛背負起庾晚音,拔腿狂奔。

  老夫妻家在村子邊緣,屋後不遠處就是一片樹林,黑暗中卻看不清這林子有多大、延伸向何方。

  寒風劈面,庾晚音眯起眼睛,正要指揮暗衛往林中躲,眼角餘光裡忽然閃過一道黑影。

  她定睛望去,那身影也剛剛翻出後院,正朝另一個方向逃竄,背影矮小如猴,瞧著分外眼熟。

  那小偷居然逃出了柴房。

  小偷邊跑邊扯著身上的繩索,撞見他們也是一僵,隨即「呲溜」一聲就跑得沒影了。黑暗中只能看見他消失在了鄰居家後頭的一條窄道。

  庾晚音心念電轉:這小偷能在村裡行竊這麼久,說明之前從未被抓住……

  老夫妻的屋子裡一陣喧鬧,傳出一聲斷喝:「分頭去搜!」

  與此同時,庾晚音也下了決斷:「跟上那小偷!」

  暗衛鑽入那窄道,恰好看到小偷的背影再度消失在前方。他們加速追了上去,在同一處拐角急轉。

  小偷:「?」

  小偷亡命奔逃。

  暗衛窮追不捨。

  小偷選的路線果然極其刁鑽,顯然對全村地形瞭若指掌,翻圍牆、爬狗洞,身形又滑溜如泥鰍,饒是暗衛目力過人,好幾次也險些被甩脫。

  小偷半路一個急停,轉過身來氣急敗壞地瞪著他們,當場提起衣服一陣亂抖,似乎在示意身上已經沒有贓物,完全不明白為什麼要這樣大張旗鼓地追拿自己。

  庾晚音:「不是追你,別愣著,快帶路!」

  小偷:「???」

  身後大呼小叫聲再度逼近過來,小偷條件反射地轉了個方向,又跑出一段,忽然反應過來,後頭那群追兵的目標根本不是自己。

  敢情自己真是個帶路的。

  小偷險些氣瘋,背對著他們眼珠子一轉,再度轉向。

  追兵這一通鬧騰,將全村人都吵了起來,家家戶戶都亮起了燈火,不時有人推開門窗探看。

  背著庾晚音的暗衛突然低喝:「你在往哪跑?」

  原來小偷帶著他們的兜兜轉轉,竟是繞了個圈子,迎頭撞向了追兵!

  見被識破,小偷猛地一矮身,就想開溜。

  暗衛撲過去抓他。

  身後火光閃爍,有人高呼:「看到影子了,這邊——」

  暗衛:「分頭。」

  四名暗衛斷然散開,兩人護著庾晚音,剩下兩人另擇他路,故意往顯眼的方向奔去。

  暗衛抓住小偷,咯啦一聲捏碎了他的手腕,又將他的痛呼捂了回去,狠狠道:「敢耍花招,先死的一定是你,聽懂了沒?」

  小偷渾身發抖,屈辱地點點頭。

  跑開的那兩人引開了追兵,身後的人聲逐漸稀疏。

  小偷越逃越偏,最後翻進了一戶人家的院落。庾晚音猶豫了一下,還是示意跟進去。

  這家沒有亮燈,後院一片荒蕪,野草橫生,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樣子。那小偷迅速俯身爬進半人高的野草叢裡,竟然消失了身形。

  暗衛放下庾晚音,跟過去看了看,轉頭低聲道:「地洞。」

  三人不敢耽擱,全部爬了下去,又扯動野草遮住了入口。

  這地洞極小,原本的用途未知,也有可能本就是小偷挖出來給自己藏身用的。眼下多了三個大活人,頓時擁擠得轉身都困難。

  那小偷一早被暗衛拿匕首架住了脖子,抵在最角落裡,大氣也不敢出。

  過得片刻,有人聲漸近。

  一小隊追兵搜尋到此處,胡亂翻弄起了後院。庾晚音將槍握在手中,屏住呼吸等著。

  頭頂有人交談:「應當不在這一塊,他們都往樹林追去了。」

  「那村婦不是說是幾個男人麼?我看又要抓錯人了,這都第幾個村了?」

  「沒準是喬裝呢。」

  「嗐,臭娘們真會逃啊。上頭那位說只要抓住,死活都可以,要是落咱們手裡了,不如先讓兄弟們嘗嘗那皇……」

  餘下幾字隱去了沒說,只留下一陣竊笑。

  凌亂的腳步落在他們幾寸之外,又漸漸遠去。

  又過半晌,確認人都走遠了,庾晚音繃緊的身體才一點一點鬆弛下來,打起了細小的擺子。

  她高燒未退又折騰這一遭,只覺眼冒金星,貼著洞壁慢慢滑坐下去。

  她原本還抱著最後一絲僥幸,希望來的不是端王的人。然而聽完方才的對話,局勢算是徹底明了了。

  都城裡如今是端王掌權。

  夏侯澹呢?還有可能活著麼?

  暗衛解了外袍披到她身上。

  庾晚音:「多謝。」她抖著手裹緊外袍,「方才分開的那兩位兄弟——」

  「應該會借著林木遮掩,耗死一批追兵。」暗衛語聲平靜,「他們會在被俘之前自盡,不會給人留下線索的。」

  出發時護送她的二十人,如今只剩兩人。

  庾晚音沉默片刻:「是我的錯。」

  她留下了那五戶村民,卻葬送了兩個暗衛的性命。

  暗衛驚了一下,想找話勸慰她,庾晚音卻突然問:「你們都叫什麼名字?」

  從穿來那日開始,她一直在迴避這個問題。因為按照原作,這些年輕人都是要死的。她不想知道他們的名字,彷彿只要他們保持面目模糊,她就可以少背負一份債。

  暗衛:「屬下是十二,他是四七。剛才走的是六五和……」

  庾晚音:「真名。」

  「屬下沒有真名。陛……」暗衛顧及到小偷在一旁,臨時改口,「主人說,我們領到編號的那天,他已將我們的真名刻在了墓碑上,從此前塵盡去,不得再提。」

  庾晚音抱膝坐著,將臉埋入膝蓋間。

  這茫茫世間,有一個人能洞見她的所有痛苦。

  當她踽踽獨行,才發現每一步都踏在他的腳印上。那伸手不見五指的漫長前路,他已不知走出多遠,以至於連背影都尋不到了。

  地洞裡鴉雀無聲,只有那碎了腕骨的小偷粗重的呼吸。

  庾晚音嗓子發緊,再次堅持道:「真名。」

  暗衛頓了頓,似乎是笑了一下:「屬下是十二。」

  一旁的四七在低聲逼問那小偷逃出村莊的路線,半天問不出一句話來。他匕首一劃,小偷吃痛,帶著哭腔「啊啊」地叫了起來。

  四七:「原來是個啞巴。」

  庾晚音:「搜他的身,他剛才能逃出柴房,身上應該還藏了工具。」

  窸窣一陣,四七搜出了一枚刀片,還有一條新情報:「……是個女啞巴。」

  林玄英率軍一路殺向都城,頭一日還遇到了些阻撓,被他們以摧枯拉朽之勢碾壓了過去。

  從第二日開始,所遇反抗消極到可以忽略不計,有些州府甚至未戰而降,大開城門任由他們過路,只求早些把這些凶神送走。

  很快他們就得知了原因。都城大亂,皇帝「忽染重疾」,如今是端王攝政。

  而端王宣稱妖后庾晚音弒君未遂,正在四處張榜抓捕她。

  與此同時,新的密信飛到了林玄英手中。

  他匆匆掃完,順手撕了:「端王又來催了,還讓我們沿路盯著點,幫他抓人。」

  手下皺起眉:「奇了怪了,端王若是已經大勝,何必如此著急?」

  莫非,他還遇到了什麼未知的難題?

  林玄英催馬前行,眯了眯眼:「你們是盼著他贏,還是輸?」

  那年輕的手下一愣,忙道:「屬下只效忠於副將軍一人,副將軍要殺誰,我等便殺誰。」

  林玄英搖著頭笑了一聲,又問:「都練好了?」

  手下嚥了口唾沫:「練好了。」

  林玄英一夾馬腹:「那就趕路吧。」

  天邊泛起魚肚白時,村裡已經沒了追兵的動靜。

  十二爬出去查探了一番,回來匯報道:「人都走了,但還有幾個村民不死心,在四處徘徊,大約想抓我們去換懸賞吧。」

  庾晚音清了清嗓子:「喂,這位……姑娘。」

  借著微弱的天光,她能看到那啞女小偷睜眼朝自己望了過來。

  庾晚音:「沛陽離此地不遠,你去過麼?」

  她見此人居無定所,應當是到處流浪行竊為生,心下打起了主意。

  啞女半天沒動靜,直到四七又舉起匕首,才戒備地點了點頭。

  庾晚音盡量讓聲音顯得和善:「我們要趕去那裡,需得走小路避人耳目。你若能帶路,自有豐厚報酬,讓你從此不必再偷。怎麼樣?」

  啞女還是沒反應。

  四七:「還是你想死在這裡?」

  庾晚音連忙唱紅臉:「放下匕首,好好說話。」

  兩人一個威逼一個利誘,說了半天話,忽聽咕嚕一聲,有人的肚子響了。

  啞女:「……」

  她緩緩伸出手,做了個討飯的動作。

  庾晚音慈祥一笑:「咱們還有乾糧麼?拿給她吃。」

  片刻後,啞女帶著他們無聲無息地溜出了村莊,朝南行去。

  啞女選的路線已經盡量避開了人煙,但仍有一座小鎮擋在半路。庾晚音擔心遇見昨夜的追兵,臨時給自己和兩個暗衛都變了裝,這回扮作了一個老婦。

  結果鎮裡的陣仗比她想像中更驚人。

  街道上貼滿了一張張通緝令,她的畫像迎風飛舞,上頭還寫著「狐妖轉世」「禍國殃民」等大字。

  還有幾隊兵馬輪番巡視,為首的高呼著:「見到形跡可疑的男子或女子,都來上報,重重有賞!」

  啞女領著他們七拐八彎避過巡查,遠遠地聽了幾遍這高呼聲,忽然回頭,若有所思地瞥了庾晚音一眼。

  跟在後頭的十二低聲道:「娘娘小心此女。」

  「嗯,她可能會出賣我們換賞金。」

  庾晚音連續走了三天路,雙腳已經磨出了水泡。身體一陣陣發冷,她自知到了強弩之末,咬牙沒有聲張,但步履仍是不可避免地越來越慢。

  她眼望著前方:「盯緊一點,必要時殺了她。」

  結果,或許是感覺到了身後的殺氣,自認無法逃脫,那啞女變得異常老實,悶頭乖乖帶路。

  即將離開鎮子時,她突然從幾人的眼皮底下消失了。暗衛大驚,正要追尋,啞女竟然去而復返,卻是坐在一架驢車上。

  庾晚音:「……你偷的?給我用的?」

  啞女翻了個白眼,打手勢催促他們趕緊上車,趕緊跑路。

  有暗衛盯著啞女,庾晚音終於在車廂裡躺了下來,得以緩過一口氣。

  身體疲乏到了極點,神經卻緊繃著,大腦仍在拚命運轉。

  端王這抓人的誇張架勢,仔細一想倒有些可疑。

  按理說,自己一介女流,又無兵馬,又沒有真的身懷龍種,短期內根本翻不了天。端王剛剛上位,理應把全副精力用於穩定都城的形勢,為何反倒將這麼多人馬往外派,來搜捕一個微不足道的她?

  除非……

  那一絲行將消失的微末希望,又重新升起。

  如果他在搜捕的不僅僅是自己呢?

  鎮中追兵喊的是「形跡可疑的男子或女子」,為何非要強調男子?是怕自己喬裝打扮,還是——他們原本的目標就有男有女?

  夏侯澹逃出來了嗎?

  這與其說是她的推測,不如說是她的祈禱。

  如果還能再次站到他面前……自己第一句話會說什麼呢?

  想著這個問題,苦澀的平靜如夜雪般緩緩飄落,將她覆蓋。在這亡命路上,她奇跡般地沉睡了片刻。

  到了驢車無法通過的野地,一行人再度下車步行。

  庾晚音真心實意地對啞女道了謝,又讓暗衛處理了她手腕的傷。為表誠意,還提前掏了把碎銀遞給啞女,當作預付款。

  啞女捧著錢,露出了相識以來的第一個笑。

  她投桃報李,入夜又摸去沿路的農戶家,偷了輛牛車。

  庾晚音:「……」

  如此幾番更換交通工具,終於有驚無險,在翌日傍晚趕到了沛陽城外。

  不出所料,城門口也有守軍拿著通緝令,細細盤查進城的百姓。而且這一批守軍氣勢森然,一個個站得筆直,冷面帶煞,宛如閻羅在世。

  十二眼皮一跳:「那些人穿的是邊軍的甲衣。」

  這沛陽城豈止是淪陷,儼然已經被邊軍全面接管了!

  可是這邊軍佔著沛陽城,為何還要開放城門,供百姓出入?難道指望用這種方式抓到通緝令上的皇后?

  他正想著,就見庾晚音排入了進城的隊伍。

  十二:「……」

  他低聲提醒道:「娘娘,這要是進了城,被人甕中捉鱉,咱們就真的無路可逃了。」

  庾晚音:「放心吧。」

  她從袖中取出一樣物件。

  這便是夏侯澹信封中的那個小東西,被她藏了一路,此時才往頭上插去。

  十二:「這是?」

  「信物。」

  庾晚音舉步向前走去,囑咐了一句:「等下別動手。」

  城門口的兵士將庾晚音從頭打量到尾,揮揮手放行了。

  庾晚音佝僂著身形,由十二攙著,剛走出幾步,就聽身後那兵士又道:「站住。」

  十二和四七下意識便要出手,庾晚音卻沉聲道:「都別動。」

  她緩緩轉身,與那人對視。對方面帶探究,庾晚音則巋然不動。

  對方頓了頓:「請隨我來。」

  餘人被留在原地,那兵士單獨帶走庾晚音,一路將她帶到了知縣府邸。

  原本的知縣不知躲去了何處,這富麗堂皇的府邸已經被鳩佔鵲巢,由邊軍層層護衛起來。

  書房燈火通明。

  林玄英歪坐在太師椅上讀著軍報,忽聽門外一聲通報:「副將軍,人找到了。」

  他抬眼掃了庾晚音一眼,漫不經心道:「人帶進來,你們退下。」

  房門合上。

  林玄英丟開軍報,起身走到庾晚音面前,定定地望著她做過偽裝的臉。

  庾晚音笑了笑,抬手取下了頭上搖晃的東西,遞給他看。

  ——一枚銀簪,雕成飛鳥振翅的樣子,末端垂落下來的卻不是穗子,而是兩根長長的雲雀羽毛。

  林玄英的眼眶瞬間紅了。

  庾晚音:「……阿白,別來無恙?」...<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5-30 08:50 PM

第五十五章 底牌

  眼前這個人與她記憶中的「阿白」有微妙的不同,雖然臉還是那張臉,卻像是忽然卸去了少年的偽裝,露出了青年的樣貌。

  他的眼瞳依舊如故,越是在暗處越是亮得驚人,像淬過火的琉璃。只是配上這一身裝扮,那雙清冽的眼睛就無端帶上了幾分凌厲。

  庾晚音一時拿不準該用什麼語氣與對方說話。

  夏侯澹在信中告訴她沛陽有援軍,但或許是擔心信件被截獲,並未直言阿白的身份。她拿到髮簪時就猜測阿白應該是混在軍中,但沒想到這傢伙搖身一變,竟成了帶隊的老大。

  說好的江湖少俠呢?初見時那一身肆意妄為無法無天的氣質,難道還能偽裝出來不成?

  夏侯澹完全清楚他的底細嗎?自己能完全信任他嗎?就算他是友非敵,這滿滿一城將士呢?

  她剛想到此處,林玄英就一把握住了她的肩:「活著就好,活著就好……」

  庾晚音穿越以來還從未如此狼狽過,身上都漚出味兒了。林玄英卻像是渾然不覺,那熟稔的語氣又與阿白一般無二了。

  庾晚音愣愣地瞧著他,一瞬間回想起了冷宮後院裡的流螢和西瓜。無數疑問同時湧向喉口,一時竟哽住了。

  林玄英卻根本不給她機會,按了按她的脈,眉頭緊鎖:「你病了?」

  「不礙事。」

  「不行,這樣要落下病根的。」林玄英不由分說轉身喚人。

  軍中沒有侍女,來了幾個兵士,被林玄英打發去燒水煮藥。片刻後他們將庾晚音帶到一間備了浴桶的客房,略行一禮便低頭離開了,全程未曾朝她打量一眼。

  這分明是一支紀律森嚴的隊伍。

  話又說回來,不管來者是誰,此時若想要她的命,根本無需費這麼大周章。

  庾晚音顧不得其他,轉身鎖上房門,默默泡了個藥浴,洗去了一身的泥垢與血污。

  浴桶邊放著一套乾淨的男裝。她換上衣服,正要四下勘察一番環境,就響起了敲門聲。

  林玄英隻身站在門外,手中端著一碗藥:「快去被窩裡坐好。」

  他自己坐到床沿,舀起一勺藥汁吹了吹:「自己喝還是我餵你?」

  庾晚音想了想,接過去仰頭一口悶了:「多謝林將軍。」

  林玄英一頓,苦笑了一下:「我想著不搞清楚情況,你一定不肯睡。來吧,你問,我答。」

  庾晚音:「……」

  既然他開門見山,庾晚音也就單刀直入:「你是林將軍,還是阿白?」

  方才泡澡的時候,她心中忽然想到一個新的可能性:真正的林玄英已經被處理了,眼下是阿白在假扮他。這就可以解釋他突兀轉換的身份。

  卻聽對方道:「我是林玄英。」

  見庾晚音滿臉不解,他咧嘴笑出一口白牙:「玄英即墨黑,阿白是師父給我取的諢名。你看我的膚色,你覺得我爹娘跟我師父誰更缺德?」

  庾晚音更迷惑了:「這麼說來,你確實是江湖出身?但你剛剛出師,怎麼就當上了副將軍?」

  林玄英咳了一聲,眼神飄忽了一下:「這個嘛……」

  就在這兩秒間,庾晚音自己想明白了:「哦,因為你並不是剛剛出師。」

  這一刻,庾晚音回憶起了很多事。

  阿白第一次出現在她面前,正是尤將軍回朝述職時。

  阿白對燕國與羌國瞭若指掌。

  阿白當時就對她說過:「我知道好多東西呢,我還殺過……」卻被夏侯澹打斷了。

  阿白曾經提議將汪昭塞進右軍,由自己護送他出使燕國。但夏侯澹拒絕了,只讓他留在崗位上。盡管如此,最後汪昭仍是取道西南離開的。

  阿白陪他們演完一場戲,又在尤將軍離開都城的同時匆匆消失,只說陛下佈置了別的任務——當時她還疑惑過夏侯澹為何如此信任他。

  她有種恍然大悟之感:「我們的初見,其實不是你與陛下的初見吧?你們認識多久了?」

  林玄英撓撓頭:「這就涉及到一些不能說的隱情。」

  「如果你指的是陛下的過往的話,他留了一封信,都告訴我了。」

  林玄英詫異地睜大眼:「他居然告訴你了?他一直千方百計瞞著你,就怕嚇跑了你。」

  提到夏侯澹,兩個人神情都有些沉重。

  林玄英眯著眼睛回想了一下:「五年前——現在是六年前了吧,家師無名客起了一個天卦,算出有異世之子到來,將改變國運。他本想親自出山輔佐,但那一卦窺破天機,使他元氣大傷,不得不閉關休養。於是他派我出師,找到了陛下。」

  「陛下當時說,他在宮中已經培養了一批忠於自己的暗衛,我護在他左右的意義不大。但他急需掌握兵力,否則手中沒有底牌,無論如何周旋都弄不倒朝中的敵人。」

  林玄英就此混入了右軍。

  之所以在三軍中選擇右軍,一是因為右軍與端王關係最遠,二是因為領頭的尤將軍最為草包,根本無力管控軍隊。如此一來,他們的小動作也不容易引起端王的警覺。

  想要真正掌控數萬兵馬,僅靠一枚兵符是做不到的,武力值與威望缺一不可。

  這事兒急不來,只能花費數年徐徐圖之。

  好在林玄英原本就身手高強,經過一場又一場大大小小的戰役,逐漸嶄露頭角,憑實力收服了人心。他與夏侯澹一明一暗,用盡手段,在各方勢力的眼皮底下架空了尤將軍,成為了右軍實際上的領導者。

  「到去年,我們準備得差不多了,打算將整個右軍肅清一遍,然後就開戰。雖然依舊沒有必勝的把握,但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就算死了,至少也能一波帶走太后和端王——這是陛下的原話。但就在那時,」林玄英笑了笑,「你出現了。」

  林玄英第一次聽說庾晚音,還是出師之前。無名客算出夏侯澹的同時,也算出還會有另一個異世之人即將到來,只是不知在何時何地。這兩人之間有許多因果纏繞,至於是良緣還是孽緣,卻似霧裡看花,無從勘破。

  後來他問過夏侯澹此事。夏侯澹彷彿突然想起似的,輕描淡寫道:「說起來是有這麼個人。」

  林玄英:「……這麼大的事兒,你怎麼一副差點忘了的樣子?」

  那少年君主低著頭,似乎是嘀咕了一句:「怕是不會來了吧。」

  之後的幾年間,他們再也沒有提起這一茬。

  就在林玄英自己都快要忘記時,夏侯澹的密信裡忽然多了一個名字。

  雖然同為異世之魂,這個神秘的庾妃卻與夏侯澹截然不同。

  他們原本的計劃一言以蔽之,就是玉石俱焚。而她卻一上來就要布很大的局、繞很多的彎子,只為精打細算,犧牲最少的人。販夫走卒、布衣黔首的每一條性命,對她來說都金貴得很。

  林玄英很是抵觸。

  這種不食人間煙火的善男信女,他可見多了。沙場上一將功成萬骨枯,若都像這般婆婆媽媽,早就死八百回了。而且局勢瞬息萬變,如此拖下去,恐怕連最後的勝算都會成為泡影。

  但夏侯澹卻對她的天真夢想照單全收,廢掉了己方已有的計劃,命林玄英退而蟄伏。

  有那麼幾天,林玄英在認真考慮撂挑子。

  後來林玄英回了一趟都城,終於見到了庾晚音本尊。

  他理解了她,卻也看輕了她。

  她當時喬裝成布衣,卸去了妖妃妝容,站在常年黑霧繚繞的夏侯澹旁邊,那麼輕盈,那麼美。像一隻小小的雲雀,身陷在狂風暴雨裡。

  她明顯不屬於那所深宮,而應該泛舟天地之間,當一個了無牽掛的江湖兒女。

  林玄英去勸說夏侯澹放她自由時,想過對方或許會暴怒,會拒絕。

  結果夏侯澹的回答超出了他的認知:「她有她的抱負。」

  再後來的發展更是顛覆了他的想像。

  庾晚音那個發夢似的計劃一步步地成功了。

  都城裡神仙打架,幾輪翻覆;都城之外四海波靜,天下太平。在邊陲之地的傳說中,皇帝是突然得了天道眷顧,不費吹灰之力地化解了戰事與災禍。

  誰又能猜到這天道姓庾?

  庾晚音聽到此處,心底一個巨大的疑團終於解開了。

  庾晚音:「跟圖爾和談前夕,陛下還說會借兵給他除去燕王。我一直沒明白他哪來的軍馬出借!他說是阿白,我還傻不愣登地問他,阿白單槍匹馬怎麼能行。」

  林玄英忍不住笑了:「那確實不行。我借了一批精銳兵馬給圖爾,為免引起注意,數量其實不多。好在圖爾爭氣,一回燕國就接應上了自己的人。」

  他百感交集地看著她,語聲中有幾分不為人知的傷懷:「我錯看了你,陛下卻沒有。你剛來時他就說過,你當然是這樣的人,因為在你們的來處,每條命都是命。」

  庾晚音許久沒出聲。

  她剛剛讀完那封信時也曾想過,夏侯澹在那漫長而不見天日的歲月裡,多半是已經放棄了吧。所以自己穿來時,才會見到這樣一個千瘡百孔的世界,以及一個與暴君無限接近的他。

  原來不是的。

  如果他沒有慘淡經營出林玄英這張強大的底牌,自己即便手握劇本,也只能處處受制、舉步維艱,最初的設想都會成為鏡花水月。

  她幾乎無法想像,一個開局就身中劇毒的初中生是如何撐下來的。恐怕他自己並不想弄清楚,活下來的這個玩意究竟是人是鬼。恐怕在她到來之後,每一次關於過往、關於身份、關於紙片人的對話,都是萬箭穿心。

  盡管如此,他幾乎是剛打一個照面,就將一切押給了她。

  庾晚音一開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有些顫抖:「有他的消息麼?」

  林玄英搖搖頭:「我們約定過,如果他活著出來,就在沛陽會合。我一路趕來接管了此地,就是為了等你們,結果只等到了你。端王那廝倒是宣稱皇帝忽染重疾,在宮內養病,但真假未知。都城裡現在風絲不透,我的探子還在找門路。」

  他站起身,拍了拍庾晚音:「睡吧,我去安置你帶來的那三個人。明日一早,給你看個好東西。」

  庾晚音:「……啥?」

  林玄英已經關門走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5-30 09:44 PM

第五十六章 密旨

  林玄英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留了個懸念,吊得庾晚音輾轉反側,卻也使她的情緒不至於跌入深淵,最終迷迷糊糊睡去時,心裡還對他口中的「好東西」留了一線希望。

  天亮之前她又自動驚醒過來,一瞬間以為還在逃亡途中,猛地翻身坐起,對著客房華麗的掛畫發呆。

  門外有兩個護衛在值崗,待她自己更衣梳洗後,才敲門送入了早膳。

  庾晚音食不知味:「可否向林將軍通報一聲?」

  「我來了。」林玄英一屁股坐到她對面。

  庾晚音:「你要給我看的是?」

  林玄英樂在其中地搖搖頭:「不著急,把粥喝完再走。你現在可不能病倒……」

  庾晚音端起粥碗,又一口悶了。

  林玄英:「……」

  林玄英帶著她走到知縣府的書房,停步轉身,先將她請進了門。

  庾晚音一腳邁入,數道探究的目光登時從半空中投射下來。

  裡面已經站著四五名魁梧將士,一個個身長八尺,看著就是能一拳打穿城牆的苗子。

  庾晚音:「……」

  林玄英跟在她身後,反手合上門,忽然神情一肅,單膝跪地行禮道:「臣護駕來遲,請皇后娘娘恕罪!」

  巨人們反應了半秒,忙跟著跪了一地,齊聲復讀:「請娘娘恕罪!」

  庾晚音:「……」

  她知道林玄英此舉意在替自己確立地位,所以一臉淡然地受了這一跪,這才不疾不徐道:「諸位快快請起,千里救駕,何罪之有?」

  林玄英這才起身,仍是一本正經:「啟稟娘娘,屬下出兵前耽擱了一些時日,乃是因為奉陛下之命,秘密趕製了一批武器。」

  庾晚音心頭突地一跳。

  林玄英揮揮手,指揮著兩個將士抬來一口沉重的木箱,示意她查看。

  是槍。

  滿滿一箱的槍。

  庾晚音在心中飛快評估著殺傷力:「這一批……那什麼……」

  「九天玄火連發袖中弩。」林玄英喜慶地提醒。

  「九天玄火連發袖中弩,總共有多少支?」

  抬箱的巨人:「稟娘娘,共計千支,此外還有彈藥數十箱。」

  庾晚音傻了。

  林玄英在旁道:「圖紙是陛下送來的,為防被人半路截取,拆成了無數機關部件,分了十餘次才全部送到。我們又找最好的工匠,幾經失敗才造出第一支。這袖中弩得來萬分不易,但戰力空前絕後,即使與其他兩軍數萬兵馬正面相抗,也必如摧枯拉朽,不俟血刃。」

  後一句解說對庾晚音來說毫無必要。身為現代人,她怎會不知道熱兵器在這個世界的殺傷力?

  更何況,敵方對此還一無所知,無論從裝備上還是戰術上都毫無防備——幾乎等同於幾萬個站著任掃的靶子。

  林玄英指了指桌上的沙盤,慷慨激昂道:「大軍今日開拔,可在都城外五百里的高地截下左中兩軍。娘娘,臣奉陛下之命啞忍數載,枕戈飲膽,只待今日必勝之機。端王謀逆作亂,兩軍為虎作倀,只消娘娘一聲令下,我等當為天下誅之!」

  「當為天下誅之!」巨人復讀。

  庾晚音吸了口氣,平復了一下劇烈的心跳。

  前一天她還在狼狽奔命,即使遇到林玄英,也只當是暫緩一口氣,還要進行一番艱苦卓絕的鬥爭。

  誰又能想到一夜過去,他們距離勝利就只有一步之遙了?

  然而……

  「林將軍,借一步說話。」

  她將林玄英拉到書房一角的書櫃後面:「陛下如今還下落不明,如果貿然開戰,他卻真的落在端王手裡,我們又當如何?」

  林玄英沉默了一下,似乎早料到她有此一問,從袖中抽出一卷文書遞給她:「這是我出發之前,他寄來的最後一道密旨。」

  庾晚音飛快地掃了一遍,隨即像被刺痛雙目般閉了閉眼。

  這與其說是密旨,不如說是一封遺詔。

  寫得非常簡短,一共只有兩段。第一段命太子克承大統,封庾晚音為太后,又點了幾個信任的臣子佐理政務。

  第二段更是只有一句話:「逆賊夏侯泊,直誅勿慮,當以天下為先,勿論朕之生死。」

  翻譯過來就是:殺他就行,不用管我死活。

  林玄英:「他自知命不久矣,不想在最後成為你的累贅,也不想在敵營受辱。但他也知道我們不可能真的棄他於不顧,所以一早說了,如果不幸被端王抓住,他會找機會同歸於盡;如果連同歸於盡都做不到,他會……自我了斷。」

  庾晚音難以置信地瞪著他,一時間血液上湧,像一隻應激炸毛的動物:「所以,你就順理成章地放棄他了?」

  「當然不是!我還在派人四處找他!」

  「那先找到他再動兵啊!」

  林玄英沉默了一下:「你也知道時間來不及的。叛軍都在日以繼夜朝都城趕,看端王這架勢是打算直接登基。他還在四處搜捕你,很快就會查到你在我這裡。一旦提前暴露,我們就無法攻其不備了。」

  「……」

  林玄英:「陛下留下這密旨,就是逼我們顧全大局,抓緊行動。」他語氣冷靜,「其實,為了在都城之外截停叛軍,我們的先鋒軍剛才已經開拔出城了。」

  庾晚音胸膛起伏,仍舊緊盯著林玄英。

  她從未真正瞭解過他。昨日之前,她連他的真名都不知道。此人如今手握重兵,還有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甚至還有一道聖旨作保。只要他想,世上一切權力唾手可得。

  ——只要他想。

  林玄英從眼神裡猜出她心中轉的念頭,面色沉了下去:「不管你信不信,我對這一切根本不感興趣。我之所以在此,是因為師父命我輔佐陛下,而陛下命我聽令於你。」

  他一字一句道:「你還不明白嗎?是他要為你掃除一切障礙,要保你榮登高位,百歲無憂。他自己沒做到的事,他相信你都能做到。至於一切平定之後,是踹開太子文治武功,還是拂衣而去游戲人間,都隨你高興。」

  ……

  庾晚音:「最後一句是他說的還是你加的?」

  林玄英:「……」

  林玄英:「是我加的。」

  知縣府裡一片死寂。

  無人出聲時,隱隱的震動從腳下傳來。城中的大部隊出動了。

  庾晚音與林玄英對峙的當口,一旁的將士等不住了,走來低聲問:「將軍,是否先將這些袖中弩分發給大軍,下令備戰?」

  林玄英站在書櫃陰影中,沒有答話,挑眉看著庾晚音。

  於是房內所有人都看向庾晚音。

  無形的潮水席捲而來,將她推向高處。她張了張口,數萬人的生死掛在她唇齒之間。這一次不是演習,也沒有失敗的機會。

  她站在政權的終點與起點,在大風起處俯瞰洪流。境隨心轉,因緣生滅,日昇月降,江山翻覆,全憑她一念。

  而她的身前已無一人擋著。

  此即至高,無上。

  她無法自控地一陣顫慄,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敬畏,也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

  庾晚音在這一刻忽然領會了「孤家寡人」的意思。或許每一個走到最高處的人,都曾路過這個拐點。或背離,或舍棄,撒開一雙緊握的手,投身於一片浩瀚的虛無。

  可為什麼是自己?為什麼偏偏是她這麼一個又懶又弱、平生樂趣只是擠在地鐵上看點小說的社畜,掉進了這個世界,站到了這個位置?

  面前這道題,本該由聖賢垂問,由千古豪雄作答。現在老天爺卻硬是把答題板塞到了她手中。

  既然非要問她……

  庾晚音突兀地笑了笑。

  那她的答案是:她全都要。

  「林將軍。」庾晚音道,「陛下命你聽令於本宮,對嗎?」

  林玄英和巨人們都是一頓。

  庾晚音既然當眾逼他表效忠,就意味著她即將給出的命令,他們多半不愛聽。

  林玄英低頭與她對視著。與初遇時那個養尊處優的寵妃相比,此刻的她蒼白消瘦,眼下有淡淡的紺青色暈影。

  匪夷所思的是,這卻反襯得她的五官更明豔了。上揚的眉峰,猩紅的眼角,唇邊似有若無的弧度,既嫵媚,又威嚴。

  彷彿過了許久,他跪地道:「願為娘娘效犬馬之勞。」

  皇宮大殿。

  滿朝文武噤若寒蟬,只有膽子大的才敢驚異地抬眼瞟一下。

  夏侯泊的輪椅停在空蕩蕩的龍椅旁邊。他歪坐其上,垂眼看著眾人:「陛下被妖后所害,沉痾難起,只得命本王代理朝政。諸位可有事要奏?」

  他現在的樣子實在可怖,半顆腦袋都纏著紗布——北舟那一槍不僅崩掉了他的一邊耳朵,也毀了周圍的皮膚,破相是肯定的了。

  更嚴重的是那兩條綁成了粽子的腿。那天在邶山腳下許多人都瞧見了,他的雙腿被落下的巨石砸了個結結實實,拖出來的時候形狀都變了,不知骨頭碎成了多少節。

  為了保住這兩條腿,太醫院的老頭子已經換了三波,目前看來希望仍是渺茫。而且,粗通醫理的臣子心中都在犯嘀咕:這麼嚴重的傷,是有可能引發膿毒血症而身亡的。

  即便如此,他頂著慘白的臉色和盈額的冷汗,居然還要堅持上朝。

  這男人的權欲簡直大到了瘋狂的程度。

  也可能他本就是個隱藏的瘋子,比夏侯澹還瘋。

  但即使是心中清楚他謀權篡位的臣子,也只敢低著腦袋不吭聲——大殿之外,他那支叛軍還在四處巡邏,鎮壓一切膽敢反抗的力量。更何況在都城之外,還有三支大軍正在趕來。

  這個人執掌大權是遲早的事,何必平白搭上自己一條命呢?

  夏侯泊又催問了一遍,幾個老臣戰戰兢兢地上前,報了些無關痛癢的地方小事。

  未等他開口,忽然有人朗聲道:「臣有本要奏。」

  李雲錫昂首闊步走出了隊列。

  當日邶山腳下,邊軍剛剛撐起巨石,將雙腿被砸爛的端王拖走,大地就突然開始震蕩。

  地動山搖,土石迸裂,即使是最訓練有素的將士也摔得東倒西歪,全場幾乎無人站立。

  在那一片混亂中,山上的李雲錫等人卻奇跡般保住了性命。追殺他們的兵士被震了下去,他們幾個卻牢牢抓著樹根躲過一劫。

  待他們連滾帶爬地逃下山,夏侯澹和夏侯泊都已經不見了。只能看到數駕馬車在叛軍護送下,朝著皇宮的方向匆匆遠去。

  也正因此,眾臣心中始終有個疑問。

  而李雲錫將它問了出來:「敢問端王殿下,臣等何時可以面聖?」...<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5-30 10:56 PM

第五十七章 挺身

  殿上的夏侯泊垂眸望向李雲錫,眼中一片陰冷。

  然而李雲錫當初不怕夏侯澹,此時更不會怕他,甚至宛如站到了舞台中央,一臉英勇無畏地回望過去。

  對視幾秒,夏侯泊似乎是想露出一個微笑,結果只牽動了半邊臉的肌肉,笑得分外猙獰:「本王剛剛說了,陛下重病,需要靜養。而且妖后還流竄在外,誰也不知道她會使什麼妖法禍亂朝綱,宮中近日還是防備周全些為好。因此,本王不敢讓可疑人等面聖。」

  他將「可疑」二字咬得很重,目光陰惻惻地掃過幾名大臣。

  當日邶山兵變,文武百官慌亂之中,都下意識地朝各自選擇的陣營逃去。也正因此,不少隱藏的擁皇黨都暴露在了端王眼中。

  此時這些人被他一一掃過,頓時一陣顫慄,將頭埋得更低,心中叫苦不迭。

  誰叫他們押錯了寶呢?

  夏侯泊收回目光,慢悠悠道:「本王倒是有些好奇,李大人究竟有何要事,非要在此時打擾陛下?」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顯然李雲錫若是再軸下去,一個「妖后黨羽」的罪名便要扣下來了。

  李雲錫仰頭直面著端王:「臣以為——」

  「臣以為當日邶山之變甚為蹊蹺,尚有許多疑點未明,需稟告陛下。」

  楊鐸捷緩緩走到李雲錫身側與之並列:「單憑區區一個刺客的一面之詞,便要給一國之后定罪麼?」

  「說得對呀,」爾嵐緊隨其後,「庾少卿貴為國丈,未經審理就關押入獄,不知循的是何律法?」

  「放肆!」有端王黨叫囂開了,「殿下,這幾人無事生非,居心叵測,應當拿下徹查!」

  夏侯泊眯了眯眼,對著侍衛抬起手。

  「金大人此言差矣!」

  一個年輕官員突然大步走了出來:「李大人求見陛下,乃是因為此等機要之事,確需陛下親自定奪。卻不知金大人口中的無事生非是何意?」

  這人正是邶山下暴露的擁皇黨之一。

  他這一牽頭,餘下的擁皇黨面面相覷,都有些蠢蠢欲動。

  方才他們瞧見端王眼中的凶光時就多少領悟了,現在想明哲保身已經晚了。就算當一時縮頭鵪鶉,以端王縝密多疑的性子,自己此生斷無出頭之日。

  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放手一搏。

  到這關頭,眾人難免也被激起了一絲血性。一個篡位的如此囂張,還有沒有天理了!

  一個接著一個,二十餘人站了出來,與端王黨針鋒相對。還有一些雖未開口,卻也終於抬起了腦袋,直視著端王。

  無數目光同時射向他,一時竟氣勢迫人。

  夏侯泊心中恨意滔天。

  他可以殺一個,也可以殺兩個。但在都城裡的反抗勢力尚未完全清繳時,他承受不起殺死數十名重臣的後果。

  必須咬牙忍幾天,等三軍到了,就再無後顧之憂。

  他深吸一口氣,溫聲道:「今日晚些時候,待陛下龍體恢復些許,自然會召見諸位。下朝。」

  話音剛落,便抬手示意宮人將自己推走,背影很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李雲錫等人自然不會被這句模棱兩可的說辭搪塞過去。

  下朝之後,他們帶著一群年輕官員,直接到夏侯澹的寢宮門前跪成了一片。

  侍衛上前想要驅趕,他卻一臉浩然之氣:「我等只是跪在此地為陛下祈福,等待他召見。」

  這些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臣,打的又是為皇帝祈福的名號。侍衛不敢擅自動粗,只好去請示端王。

  也不知夏侯泊吩咐了什麼,沒人再來驅趕,任由他們在寒風中自行跪著。

  到了下午,文臣們東倒西歪,就連身體最強健的李雲錫都凍得打起了擺子。身旁的爾嵐面色鐵青,已是搖搖欲墜了。

  李雲錫勉強抬頭瞧了瞧依舊緊閉的寢宮大門,開始思索是強闖一次試試看,還是先打道回府,明日早朝再以死相逼。

  就在此時,寢宮的門突然打開,一名宮女飛奔出來,順著迴廊跑遠了。

  李雲錫眯眼看著,心中湧起不妙的預感。

  不一會兒,宮女帶著蹣跚的老太醫匆匆趕回。侍衛隨即又關緊大門,擋去了他們窺探的目光。

  又過片刻,夏侯泊親自來了,面色冷肅,由人推著進了門。李雲錫等人已經站起身來,追過去叫了一聲,他充耳不聞。

  李雲錫轉向侍衛:「讓我們進去。」

  侍衛:「屬下有令在身,不得放行。」

  楊鐸捷哆哆嗦嗦拉開李雲錫,上前與侍衛交涉。還沒說兩句話,門內傳出一聲尖銳的悲號。

  李雲錫等人越過一群哭哭啼啼的宮女,趁亂擠進裡間摸到了榻前。

  太醫跪著,端王坐著。床榻上躺著的人面色青白,死不瞑目。

  李雲錫猶不死心,將他的臉仔細打量了三回,腦中「轟」的一聲,只知道自己跪了下來,心中卻一片茫然。

  怎麼可能真是夏侯澹呢?

  夏侯澹怎麼就……這麼無聲無息、孤苦伶仃地死了呢?

  這不該是他,也不該是他的死法。

  端王歪坐在輪椅上,吃力地傾身握住夏侯澹的手,滿臉寫著悲痛萬分:「陛下放心,臣定會好好撫養小太子。」

  李雲錫口中翻起一股血腥味,是後槽牙咬出了血來。他猛然抬頭,惡狠狠地瞪向端王。

  夏侯泊猶如未覺,抬起袖子優雅地拭了拭眼眶,未毀的那半張臉仍是一派溫文爾雅:「如今多事之秋,更不可一日無君,盡快準備太子的登基大典吧。來人——」

  「是!」窗外有人齊聲相應,氣勢驚人。

  夏侯泊的目光掠過李雲錫,又輕飄飄地投遠了:「送各位大人回府暫歇,準備守喪。」

  噹——噹——

  低沉的喪鐘聲飄出了都城,在鉛灰的天幕下回蕩不絕。

  林玄英是在馬背上接到這個消息的。天子駕崩的消息不可能壓得住,整個隊伍裡一片嘩然。

  他愣怔了數息,倏然回過神來,飛快地扭頭去看身後——庾晚音正扮做他的貼身侍衛,跟在他身後行軍。

  她被盔甲遮住了大半張臉,看不出表情。

  林玄英收了收韁繩,放緩速度與她並駕而行,卻頭一次躊躇著不知怎麼開口。

  最後他只是乾巴巴地低聲問:「你覺得如何?」

  庾晚音:「是好消息。」

  林玄英:「?」

  他頗有些膽戰心驚地看向庾晚音。

  庾晚音的聲音毫無波瀾:「如果屍體是真的,端王手上已經沒有牽制我們的籌碼了。如果屍體是假的,說明他並未找到陛下,那他的手裡也沒有籌碼。無論哪種情況,我們都可以繼續推進計劃了。」

  林玄英努力理清思緒:「那有沒有可能,屍體是假的,但陛下還在端王手中,扣著當作底牌?」

  「不可能。」庾晚音冷靜搖頭,「如今天下皆知陛下已崩,消息還是他放出的,到時候他再變出一個陛下,誰又會認?」

  林玄英大駭:「你不會認嗎?」

  「我會。但端王不信我會。他自己天生冷情冷性,便堅信世人皆如此,他不會拿人性冒險的。這一點,我在制定計劃時就想明白了。」

  庾晚音的計劃,說來其實簡單粗暴:端王急於見到三方援軍,遲早是要與三軍首領密會的。林玄英只需隱忍到那時,再當場拔槍殺了所有人,首領集體暴斃,餘下的自然會樹倒猢猻散。

  如果其餘兩軍到那時還賊心不死,再由右軍屠了他們也不遲。

  林玄英原本想在端王起疑之前就大動干戈,無非是習慣了冷兵器時代的思維模式,沒有考慮過壓倒性的殺傷力,讓他們在戰術上有無限的自由。

  端王起疑又如何?設下再多防備又如何?除非他研發出防彈衣,否則一切都是徒勞。

  按照這個計劃,如果能擒賊先擒王,便可將傷亡減少到最低。同時將行動延後,也就有了更多時間搜尋夏侯澹的下落,確保不會將他置於險境。

  只是,都城傳來的這「好消息」……

  林玄英擔憂地瞥了身旁一眼。

  庾晚音表現得過於冷靜了,冷靜到反常的程度。

  他正想開口再仔細討論一下屍體的真假,就聽她道:「既然陛下不在端王手上,還是要抓緊找到他。」

  林玄英:「……」

  她這是徹底拒絕討論屍體為真的可能性了。

  庾晚音不僅拒絕討論,也拒絕朝那個方向思考。

  一旦開啟那扇閥門,她的思緒就會立即停滯,手腳也瞬間不聽使喚。

  冥冥中彷彿有一道聲音逼迫著她:別停下來,別想他,繼續向前走。

  她知道自己全憑一口氣撐著。她不能讓這口氣斷在這裡,因為她還有必須完成的事情。

  行軍一日後,大軍安營紮寨。

  林玄英為庾晚音指了一間單獨的帳篷,仍舊由十二和四七負責守衛。

  她還多了一個小跟班——進沛陽城之後,她本想付清啞女的傭金就與之作別,卻沒想到啞女的眼珠轉了幾轉,比比劃劃地表示自己想要留下幹活。

  偷東西太辛苦,不想努力了。

  庾晚音猶豫了一下,想到這一路上啞女本有無數次機會將自己交給追兵,卻始終沒有出賣自己,似乎本性並不惡劣。加上自己一個女子跟在軍中,確實有諸多不便,於是權且將她收為了侍女。

  啞女生性機靈,動作也麻利。兩名暗衛剛支起帳篷,她已經替庾晚音鋪好了被縟,甚至弄來了一隻湯婆子,灌上熱水遞給庾晚音,示意她抱著保暖。

  庾晚音風寒未癒,將溫暖的湯婆子抱在懷裡舒了口氣,決定暫時不追問她是從哪裡弄來的。

  庾晚音原以為自己會徹夜難眠,結果卻多虧了身體的疲憊,昏昏沉沉地失去了意識。

  睡到半夜,忽然被人推醒。

  啞女蹲在她身前,點著一支火摺子,面色警惕,打手勢示意她仔細聽。

  庾晚音強迫自己清醒過來,只能聽見帳篷外風雪呼嘯。

  庾晚音:「怎麼了……」

  話音未落她微微一頓。風雪中似乎還有別的異動,是一陣嘈雜的人聲。然而沒等她仔細分辨,那嘈雜卻又戛然而止。

  庾晚音推開被縟,從啞女手中接過火摺子。

  如果出了什麼亂子,為何林玄英不派人通知她,就連十二和四七也沒有示警?

  她心中起疑,吹滅了火摺。為了避嫌,帳篷中間被一道布簾隔開,兩個暗衛在另一側守夜。

  庾晚音躡手躡腳地走去掀開布簾。果然,外面兩個暗衛都不知所蹤。

  她又掀開門簾,在撲面而來的風雪中眯眼朝外望去。

  營地裡此時一片安靜,不像是遇襲的樣子。不遠處,林玄英的主帥帳篷裡卻透出搖曳的燈光。

  庾晚音尚未摸到主帥帳篷門口,那門簾卻被人一把掀開,林玄英大步走了出來,一邊還回頭沖著身後說話:「你等著,我現在就去問——娘娘!」他險些撞到庾晚音,仗著身手靈活才及時避開,「……你怎麼醒了?」

  庾晚音:「我在尋我的暗衛。」

  林玄英愣了愣:「他們不見了?別急,我派人去尋。外面冷,進來說話吧。」

  林玄英給她尋了張毯子:「坐。怎麼穿這麼少就跑出來?來喝點熱茶……」

  說是要派人去尋暗衛,卻半天不見他有動作。

  庾晚音探究地看了他一眼,沒碰那杯熱茶,目光卻不動聲色地在帳篷裡轉了一圈。主帥帳篷中也掛起了一道布簾,隔開了另外半邊空間。不知道其後是那些槍支彈藥,還是別的什麼。

  林玄英與她相對而坐,似乎有些出神,自顧自地喝了口茶:「晚音,我還想再問你一遍。」

  這是重逢以來,他第一次對她直呼其名。

  林玄英神情嚴肅:「咱們馬上就要到都城了,到那時,就沒有回頭路了。如果你想離開,這就是最後的機會。我送你到安全的地方,你可以有自己的人生……你本不必擔負這一切。」

  他的眼睛遠遠亮過這一星燭火,目光灼灼地望著她。

  然而這一問放在這一幕,實在有些不合時宜。庾晚音腦子裡想的全是:他剛才在對誰說話?暗衛去哪兒了?

  「我不擔負……」她笑了笑,「誰來擔負呢?你麼?」

  林玄英的目光黯淡了幾分:「我說過我毫無興趣。」

  「那是誰呢?」

  林玄英:「……」

  庾晚音本是隨口一問,看見他平靜的面色,卻忽然頓住了。

  「那是誰呢?」她又問了一遍,「這裡還有別的主事之人嗎?」

  林玄英眨眨眼。

  目光輕飄飄地轉向另一側。

  庾晚音猛然起身,動作太快,險些帶倒一旁的燈燭。

  林玄英似乎想扶她一把,她卻已經踉蹌著走到那張簾布前,一把扯開了它。

  夏侯澹對她笑了笑:「好久不見。」...<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5-30 11:50 PM

第五十八章 想要

  昏暗燭光下,他圍了狐裘,擁爐而坐,臉上卻殊無半點血色,顯出幾分鬼似的青白。簾布掀起的風吹得燈影搖搖晃晃,他半身隱在濃重黑影中,長髮披散,身周的戾氣如墨水般洇開。

  庾晚音:「……你去了哪裡?」

  夏侯澹平靜道:「正如剛才阿白所說,如果你想離開的話,現在就是最後的機會。」

  庾晚音又上前一步,鼻端聞到了淡淡的血腥味:「路上發生了什麼事?北叔呢?」

  夏侯澹充耳不聞:「你讀過信了麼?」

  庾晚音陡然間心頭一燙,竟是怒火中燒:「閉嘴回答我的問題!」

  「看來是讀過了。既然全都知道了,你可以好好考慮一下再做選擇……」

  「啪」,庾晚音抽了他一耳光。

  夏侯澹整個腦袋偏向一邊,半天沒動靜。

  庾晚音胸口起伏:「所以,你回來了,但是躲著不來找我,卻派阿白去打發我。」

  林玄英:「……」

  林玄英從簾布後探出半個腦袋:「那我迴避一下。」

  帳中兩人誰也沒理他。

  林玄英默默走了。

  庾晚音聲音愈冷:「你是真的覺得這種時候,我會甩袖子走人?」

  夏侯澹終於動了動,緩緩回過頭來望著她,眸光微閃,虛弱道:「從……從來沒有女人敢打朕。」

  庾晚音:「?」

  庾晚音氣不打一處來,又揚起手來。

  夏侯澹腦袋一縮,鍥而不捨地說完了:「你引起了朕的注意。」

  庾晚音一腔怒火正鼓脹著,忽然如同被針紮破的氣球,半天不知道該擺出什麼表情。

  倒是夏侯澹眼中多了一絲笑意,伸手去拉她的袖擺:「消消氣。」

  庾晚音甩開了他的手。

  夏侯澹:「……」

  庾晚音雙手抓住他的狐裘衣領,一把扯了下來,又去脫他的中衣。

  夏侯澹躲了躲:「久別重逢這麼熱情嗎……」

  庾晚音根本不搭理他的插科打諢,三兩下扯下他的衣襟,露出了底下的肌膚。同時她也明白了那淡淡血腥味的由來。

  夏侯澹身上沒有武器造成的傷口,只有一塊塊青紫的淤痕與縱橫遍佈全身的抓痕,一眼望去皮開肉綻,血痂連著血痂,還有尚未痊癒的口子還在緩緩滲著血水。

  庾晚音又抓起他的手腕,撩開袖子看了看,不出所料看見了血跡斑斑的牙印。

  她像被灼傷眼睛般偏了偏頭,咬牙問:「你在路上發病了?」

  夏侯澹:「嗯。」

  也正因此,他沒能按照約定及時趕到沛陽。

  當時在邶山腳下,趁著地震大亂時,身負重傷的北舟背著他,與一群暗衛一道殺出了重圍。

  甩脫追兵後,北舟卻半路停下腳步,將夏侯澹交給暗衛,又深深望了他一眼,就脫隊獨自走向了另一條岔道。

  他沒有留下一句話,所以夏侯澹也不知道他是擔心拖慢眾人的速度,還是得知自己真實身份後,選擇了分道揚鑣。

  後來,靠著一群暗衛捨命相護,他們又幾次虎口脫險。眼見著沛陽在望,夏侯澹卻突然毒發。

  這一次發作來勢洶洶,更甚從前。夏侯澹只撐了一炷香的時間,就失去了神智。後來在劇痛與癲狂中做了些什麼,他自己渾然不知。

  暗衛起初不敢綁他,後來實在攔不住他傷害自己,又怕動靜太大引來追兵,才不得不將他五花大綁,藏了起來。

  等他從昏迷中醒來,已經過了兩天兩夜。而這時,林玄英已經率軍開拔,離開沛陽了。

  夏侯澹派人與林玄英聯繫,確認了庾晚音安好。但他自己的狀態過於虛弱,此時亮相於右軍面前,反而會動搖軍心。因此一直等到入夜,才由林玄英的心腹接來軍營。

  「我本想先偷偷看你一眼……嘶。」夏侯澹停下話頭吸了口涼氣,「輕點。」

  庾晚音正為他重新上藥,聞言下意識指尖一顫:「很疼?」

  問完才驀地反應過來——這廝頭疼欲裂了十幾年了,會為這點小傷嘶涼氣?

  偏偏夏侯澹抿了抿嘴,大言不慚道:「有點,要不你吹一下。」

  庾晚音忍無可忍,安靜幾秒後直視著他問:「你是故意的吧?」

  「嗯?」

  「故意惹我生氣,又故意讓我自行發覺你的傷?」

  夏侯澹:「……」

  夏侯澹:「是的。」

  庾晚音垂下眼簾為他上藥,又取來爐火邊烘暖的衣物,輕輕為他攏上了。口中低聲問:「其實阿白去尋我,也是你故意要讓我起疑,來帳中找你,對不對?」

  夏侯澹低下頭:「是的。」

  庾晚音心中忽然泛起一陣酸楚:「你要什麼呢?你這樣……千方百計瞞我這麼久,卻又送我獨自逃命,還留下書信坦白一切……最後又這樣出現在我面前,卻問我想不想走……你到底想要什麼呢?」

  夏侯澹不答。

  在她起身之際,夏侯澹的五指輕柔地攀上她的手腕。

  燭光搖曳,映在他暗不見底的眼中,終於也有了一星光亮。

  庾晚音被冰得打了個寒噤。

  鬆鬆握著她的手指驟然收緊,力道之大,讓她第一次覺出疼痛。

  夏侯澹對她仰起頭,臉上刻意拼成的輕鬆笑意不見蹤影,就連面對她時霧氣般氤氳的溫柔之色也淡去了。

  像毒蠍抬起尾刺,狼王亮出獠牙,一個靠著老謀深算笑到了最後的君主面無表情地望著她。他們之間再也不剩任何一層面具,只有赤裸裸的、血肉模糊的坦誠相對。

  他一字未發,卻又已經說明了一切:這一切當然都是計劃之內的。以身為餌,環環相扣,步步為營,是他最精巧也最殘忍的一計。

  庾晚音本該覺得突兀不適,卻像是已經為這一瞬間等待了一世紀般,心中一片清明。她沒有掙扎,反而抬起那隻自由活動的手,撫上了他的嘴唇。

  殘忍的孤君閉上眼睛,在她手心親了親。

  「我想要你愛我。」

  林玄英度過了難熬的一夜。

  本來還擔心他倆見面吵架,守在營帳外聽了一會兒牆角。到後來裡頭傳出的動靜逐漸不對勁,他呆愣了片刻,罵罵咧咧地走了。

  走出幾步又繞回來,還得打手勢命令四周的親信加強守衛。

  夏侯澹把他的帳篷佔了,他無處可待,最後憋著火氣鑽進手下的帳篷裡,半夜三更將人鬧起來開會,硬是拉著幾個巨人陪自己熬了半宿。

  清晨在大軍醒來之前,林玄英鑽回了主將帳篷,在布簾外側重重咳嗽一聲,陰陽怪氣道:「陛下娘娘昨夜睡得可好?」

  裡頭窸窣作響,片刻後庾晚音衣衫齊整地鑽了出來,睡眼惺忪,疲憊道:「有勞。」

  林玄英心道:你都這樣,那傷員不得折騰了半條命去。

  結果夏侯澹跟在後面出來了,卻是一臉鬆快,隱約還恢復了一點血色。比起昨夜剛來時半死不活的樣子,這會兒活像是吸了精氣的老妖,重新披上了畫皮。

  林玄英:「……」

  他並不想知道他們昨夜是怎麼度過的。

  林玄英憔悴道:「接下來如何打算,勞煩二位給個指示。」

  拂曉前,大軍出發之時,運送槍支火藥的輜車上已經多了兩個不起眼的護衛。

  夏侯澹決定照著庾晚音的計劃繼續蟄伏,因此也只密會了林玄英的幾名心腹幹將。他需要盡快養好傷勢,來日現出真身振臂一呼時,才能鼓舞士氣,穩定人心。

  庾晚音則理所當然地陪他一道。

  暗衛在前方打馬,輜車轆轆前行。車內盡可能佈置過一番,讓兩人坐得舒適。

  夏侯澹從窗縫內瞧了瞧外面沉默行進的兵馬,低聲道:「其實,你留在沛陽坐鎮更為穩妥。待都城裡風波平定後……」

  「想得美。」庾晚音乾脆拒絕,「我不可能讓你得逞第二次。」

  夏侯澹望著她,似嘆似笑:「晚音……你不想周遊世界了嗎?」

  「世界就在那裡,晚點去也不打緊。」庾晚音輕描淡寫,「以後我們生個孩子,養到可以獨當一面,就卸下擔子一起退休旅行吧。」

  夏侯澹頓了頓:「好。」

  兩個人都表情認真,盡管他們都心知肚明,這只是鏡花水月的願景。

  ——夏侯澹挺過下一次毒發的希望都很渺茫。

  也正因此,他才要趁著神志清醒,爭分奪秒地收拾局面,為未來鋪路。

  而庾晚音此時不走,就等於用行動許下了一個更為沉重的承諾:她將從他手上接過這副擔子。

  早在她到來之前,他已經熬遍心血,耗盡年歲,將自己當做燈油燒到了盡頭。如果她任由這簇火苗熄滅,等於抹殺了他存在的意義。

  所以她哪裡也不能走。她會護著四海昇平,八方寧靖,長長久久。

  一路上斷斷續續飄著小雪,林玄英生怕馬車裡兩個不會武的病秧子再著涼,毛毯手爐不要錢似的往裡塞。

  車廂裡因此逼仄而溫暖,兩人像樹洞裡過冬的動物般擠在一起,無事可幹,只能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

  此時氣氛溫馨中又透著些許尷尬。

  直到這時他們才真切體會到,彼此明明已經共歷生死,某種意義上卻才剛剛熟識。

  剛才這話頭是庾晚音起的:「你還不知道我真名吧。」

  夏侯澹:「嗯,以前我自己心裡有鬼,不太敢跟你展開這個話題。你叫什麼?」

  庾晚音:「……王翠花。」

  夏侯澹:「?」

  夏侯澹:「那你父母也不賴啊。」

  「承讓。」

  靜默了片刻,庾晚音又忍不住笑了:「不過我沒想到你竟然是個初中生。這姐弟戀我有點難接受……」

  夏侯澹臉色陰了陰:「我們之間未必有年齡差。」

  「此話怎講?」

  「我在書裡待了十多年,現實中也未必跟你同時穿進來。實不相瞞,以前你聊到外頭的世界時,有那麼幾個新潮詞匯我其實聽不太懂。所以我一直有懷疑——」

  庾晚音愣了愣,忽然想起謝永兒聽見「管道磁懸浮」時的反應。自己穿來之前兩年,管道磁懸浮的概念才流行開來。因此當時她就懷疑過,《惡魔寵妃》是一篇老文。

  庾晚音:「你是哪年穿來的?」

  「2016年。」

  庾晚音傻了:「我是2026。」

  夏侯澹一臉不可思議:「你之前說,這篇文是手機推送給你的?就這麼篇爛文,憑什麼火十年?」

  無論如何,這個新聞終於讓庾晚音放下了穿回去的企盼。

  她原本指望著他們兩個靈魂出竅後,真實的身體還作為植物人躺在醫院裡,等未來某一天甦醒了,還能在現實裡再續前緣。

  但現在看來,張三都出竅十年了,還活著的可能性委實不大。

  夏侯澹則根本沒有往那方面打算,注意力還放在一個嚴肅的問題上:「如何?不是姐弟戀吧?」

  「這個嘛——」庾晚音故意拖長腔。

  「嗯?」

  「不知道呀。」庾晚音摸他的下巴,「不如先叫聲姐姐來聽聽。」

  馬車突然顛簸了一下,似乎是被什麼石子硌到。與此同時,外頭傳來輕微的破空之聲,緊接著暗衛長劍「唰」地出鞘。

  夏侯澹眼神一冷,反應極快,將庾晚音護在懷裡往下一倒,躲到裝槍支的箱子後面,這才出聲問:「怎麼了?」

  暗衛忙道:「無妨,是流民滋事。」

  「流民?」

  暗衛語氣有些復雜:「沿路的百姓,許是把咱們當成了叛軍……躲在樹後面朝咱們丟石子。已經被驅走了。」

  右軍這一路行來,各州百姓雖然不敢螳臂當車,但背地裡翻個白眼、啐口唾沫的事情卻沒少幹。

  不少百姓還念著夏侯澹輕徭薄賦的好處,並不信端王散播的那一套妖后昏君的鬼話。如今聽聞夏侯澹猝然駕崩,更是篤信了端王就是仗著手中有兵,公然奪權篡位。

  因此瞧見開向都城的大軍,自然沒有好臉色,膽子肥的直接丟起了石子。

  庾晚音聽明白了前因後果,神色也復雜起來:「怎麼說呢,還有點感動。」

  夏侯澹也笑了笑:「這都多虧了皇后啊。」

  在她到來之前,他的力量只夠與太后端王拼個魚死網破。

  他不介意死在黎明前的黑暗裡,但若有機會走入燦爛驕陽下,誰又會拒絕呢。

  「我現在……」他說到一半覺得煞風景,語聲低落了下去。

  他現在有點不捨得死了。

  庾晚音莫名其妙:「什麼?」

  「沒什麼。」夏侯澹笑著拉她坐回原位,「姐姐的頭髮好香。」...<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5-31 11:03 AM

第五十九章 栽贓

  都城已經七日未晴,天色晦暗如長夜。

  短短數日間,太后與皇帝先後殯天,禁軍與禁軍互相廝殺,嚇得城中百姓緊閉門窗,惶惶不可終日。

  後來殺戮似乎告一段落,城中宵禁卻仍在持續。誰也不知道這變故是怎麼開始的,又要到何時才能停止。但從最終贏家來看,這事兒跟端王脫不開干係。

  而端王近來的行事作風,算是把他多年苦心經營的好名聲毀了個乾乾淨淨——數十名大臣長跪不起也沒能見到皇帝最後一面,如此慘烈之事,再厚的宮牆也擋不住,隔天便傳到了大街小巷。八旬老嫗聽了也要問一句「是不是有什麼陰謀」。

  更何況皇帝屍骨未寒,端王就大張旗鼓地四處捉拿皇后,這架勢但凡有點腦子都看得出來,就是要趕盡殺絕了。

  民間一時議論四起。

  接著便來了禁軍,端王新封的溫統領一聲令下,散播流言蜚語的格殺勿論。

  幾戶人家被拉出去殺雞儆猴之後,都城陷入了一片死寂。行人道路以目,大街小巷除了禁軍巡邏的腳步聲,再也聽不見任何人聲,猶如鬼城。

  李雲錫等人坐在岑堇天的病榻邊。

  當初岑堇天在郊區的別院被端王發現之後,夏侯澹便將他轉移到了新的藏身處,讓他得以安靜地度過所剩無幾的餘生。

  夏侯澹駕崩當日,端王讓臣子們回府暫歇。李雲錫有種預感,這一回府怕是再也出不去了。於是與兩個好友一合計,乾脆半途轉向,躲到了岑堇天處。

  果不其然,沒多久就傳來消息,寢宮外下跪的那一批臣子,都被禁軍圍困在了自家府中,不得進出。而端王的人找到此處,也只是時間問題。

  幾人面面相覷,都是神情黯然。

  病榻上擁被而坐的岑堇天先開了口,語聲平和:「事已至此,早做打算吧。」

  經過蕭添采這段時日的調理,他狀態倒是好了不少,單看臉色,並不像是只剩幾個月壽命的樣子。久病之人早已看淡生死,因此他反而是幾人中最冷靜的一個。

  岑堇天替他們分析:「眼下想活命,只剩兩條路。要麼辭官,要麼找端王投誠。我看你們也不像是能投誠的樣子……」

  「當然不投誠。」李雲錫斷然道。

  楊鐸捷嘆了口氣:「是啊,我準備辭官了。」那殿上已經沒有值得效忠的人,這城裡他也待不下去了,不如回去孝敬父母。

  李雲錫卻頓了頓。辭官這種結局,聽起來未免慘淡。他開始考慮血濺大殿名垂青史的夙願。

  「我倒是想去投誠試試。」爾嵐輕飄飄地道。

  李雲錫:「……」

  李雲錫:「什麼?」

  爾嵐並無說笑之意:「擁皇黨此時多半辭官保命,朝中會有一大批空缺。端王需要人為他辦事,短期內不會對剩下的人動手的。」

  李雲錫心中一急,還沒開口,岑堇天卻已經皺起眉:「爾兄如此聰慧,怎會不知端王定然秋後算賬?」

  「走一步看一步吧,真到那時再死不遲。」爾嵐似乎並不忌諱在病人面前談論生死,「想來比起一頭撞死那種盡忠,陛下也更想看到我們護一方百姓安好,別讓他們為這動亂所累。」

  李雲錫:「……」

  他的夙願有那麼明顯嗎?

  李雲錫陷入糾結之中。他已經不是剛入朝時一根筋的愣頭青了,自然聽懂了爾嵐的苦心。然而此時向端王低頭,那是奇恥大辱啊!

  岑堇天沉默片刻,緩緩開口:「大廈將傾,一人之力何其微末。人生苦短,爾兄正值大好年華,不如為自己活一回。」

  爾嵐笑著搖搖頭,一雙秀麗的眼睛不閃不避地望著他:「岑兄有所不知,我留下是為大義,也是為私情。」

  李雲錫和楊鐸捷同時嗆咳起來。

  李雲錫心中苦澀難言,楊鐸捷則在感慨不愧是他結義兄弟,斷袖斷得坦坦蕩蕩。

  彷彿過去良久,岑堇天茫然地笑了一下:「原來爾兄在此地已結了良緣?那卻是喜事啊。」

  「嗯,是喜事。」爾嵐站了起來,「我去看看外面情況如何了。」

  她離開了。

  李雲錫和楊鐸捷如坐針氈地僵在原地。岑堇天垂下眼睛,也沒再說話。

  半晌,李雲錫一言不發轉身出門,踢了一腳柱子。

  他抱著腳喘了幾口氣,又兜回來,惡狠狠道:「那我也不走了!」

  楊鐸捷左右看看:「……都不走?那我走了。以後總得有個人為你們立個墳。」

  楊鐸捷連夜寫辭呈的同時,端王正鐵青著臉色,望著梓宮中皇帝的屍身。

  在他身側,心腹跪了一地。

  夏侯泊臉色衰敗,額上的冷汗拭去又滲出。心腹看得膽戰心驚,勸道:「殿下養傷要緊,還是早些躺下休息——」

  夏侯泊打斷道:「這個人,當初是中軍送過來的?」

  心腹:「回殿下,是中軍押來的,還說洛將軍親自審問過。」

  夏侯泊眼中閃過一絲狠厲的光,伸手將那屍體臉上緊貼著的面具揭開一角,自言自語般低聲道:「連中軍也會叛變麼……」

  直到這個「夏侯澹」咽氣之時,他才發現人是假的。

  當時他大發雷霆,本想將消息捂著,繼續秘密追捕真皇帝。無奈那些作死的文臣逼得太緊,大有再不能面聖就以身殉道的架勢。夏侯泊不敢在這種關頭掀起民怨,只能一不做二不休,讓他們見了這冒牌貨的屍體。

  緊接著他便安排盡快出殯。如此一來,只要一口咬死夏侯澹已經入土,日後就算再冒出一個真的夏侯澹,他也能倒打一耙,聲稱對方是假冒的。

  只是被這冒牌貨矇蔽了數日,後果有可能是致命的。真的夏侯澹到底逃去了哪裡?是趁著他們搜查鬆懈時逃出了三軍的包圍圈,還是被某一方背叛他的勢力窩藏了起來?

  夏侯泊不願懷疑中軍。他跟洛將軍曾經並肩作戰,是過命的交情。他寧願相信洛將軍也只是沒有看破此人的偽裝。

  然而他心中清楚,自己絕無可能不存芥蒂地迎接中軍進城了。另外兩軍,他也不能放心。

  夏侯泊不禁生出一絲眾叛親離的悲涼。

  心腹提醒道:「殿下,明日三軍就要在城外集結了。」

  夏侯泊定了定神,冷靜道:「安排他們在城外駐紮。」他得防著夏侯澹殺回來。

  「殿下可要召見三位將軍?」

  「讓他們三個進城來見我,沿路佈置好埋伏,一旦有人動靜不對,當場誅殺。還有,城門處也設下防衛,派人去將三軍人馬和輜重挨個兒檢查一遍。瞧見身形可疑的,都驗一驗真容。」

  心腹一一記下。夏侯泊又想到一事:「把太子請到我這裡……還有庾少卿府中老小,全押過來。」

  這是扣作人質的意思。或許夏侯澹不太在意這些人的死活,但為了面上好看,也不能棄之不顧——如果明天夏侯澹真的現身的話。

  夏侯泊算是做了萬全的準備。

  然而,他心中卻依舊隱隱不安。或許是因為那日在邶山腳下,他見識了夏侯澹手上的武器。

  如今他已經知己知彼,決不會讓自己暴露在那玩意的射程之內。但那武器橫空出世,本身就像是一個不祥的預兆。在謝永兒的預言裡,他才是天選之子。可為何堅持到今日,上天對他的眷顧卻越來越吝嗇?

  他此時又是毀容,又是不良於行,腿傷還在不斷惡化。看在一旁的心腹眼中,只覺得堂堂端王淪落至此,身上早已沒了那份睥睨天下的氣度,游移不定的眼神裡暴露出的全是偏執多疑,竟比那瘋皇帝還可怕了。

  心腹都在暗暗叫苦。

  已經走到了這一步,總不可能再臨陣變節,只好一條道走到黑了。只是這些人原本摩拳擦掌,只等著端王風光上位,現在卻百般遮掩,不想流露心中的恐懼。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冰冷的味道。如果有久經沙場的將士在此,便會聞出這是敗仗的氣息。

  都城外二十里處,右軍營帳。

  「袖中弩」已經秘密分發給了一千名將士。這些人都是林玄英親自培養的精英,對他忠心耿耿。又經過緊急訓練,耍起槍來以一敵百。他們很清楚手中武器的威力,卻至今不知這武器要指向誰。

  當然,一路上審時度勢,他們也多少猜到了,這武器……怕是要用來謀反。

  因此總體情緒比較緊繃。

  直到這最後一夜,林玄英將他們召集到一處空地,冷冷道:「不要出聲。」

  說著讓出了身後的一男一女。

  精英團:「……」誰?

  林玄英:「恭喜各位,要立從龍之功了。」

  幾秒後,一千人齊齊整整跪了一地,沒發出一絲多餘的聲響,只用面部肌肉表達了激動之情。

  林玄英很有面子,轉身道:「請陛下示下。」

  夏侯澹點點頭,不急不徐道:「明日的目標是活捉端王,餘下的頭領格殺勿論。除頭領外,兩軍將士降者不殺。諸位手握利器,要盡快控制局面,減少傷亡。我大夏將士的熱血,應該灑在邊疆。」

  武將文化水平有限,所以他說得特別簡明直白。但這番話語顯然句句入了眾人之心,幾個糾結了一路的小將眼含熱淚,一副終於遇到了明主的樣子,整個隊伍的士氣為之一振。

  林玄英滿意了,又過了一遍明天的計劃,便讓眾人各自回營。

  回到帳篷,庾晚音低聲道:「咱們現在就先易容吧,做好準備。」

  夏侯澹自然沒有意見,伸臉讓她自由發揮。

  庾晚音一邊為他貼鬍子,一邊笑道:「一切順利的話,明天這個時候就有床睡了。回頭再派人去把北叔找回來,現在阿白也在,四人小火鍋可以重新開張了。」

  她絕口不提北舟遇險的可能。夏侯澹明白她故作輕快,是想安慰自己,於是也「嗯」了一聲。

  庾晚音又道:「蕭添采還在宮裡呢。我離開之前給他指了個以毒攻毒的思路,他說可行的,沒準兒這段時間他的研究已經有突破了。」

  夏侯澹:「嗯。」

  庾晚音:「可惜端王殺不得,他死了世界可能會崩塌。不過我琢磨了幾個折磨他的創意思路,你聽聽看……」

  夏侯澹若有所覺:「晚音。」他握住她的手,「別怕,會順利的。」

  他的掌心並不十分溫暖,卻乾燥而穩定。

  庾晚音做了個深呼吸,心中奇跡般地平靜下來。黎明前的至暗的寒夜裡,他們抱在一處小睡了一陣。

  翌日早晨,三軍在都城外列隊齊整。

  這座都城已經數百年沒面臨過兵臨城下的陣仗了。單是中軍就出動了足足五萬人,一路從邊境殺來,雖然沿路折損了一些人馬,如今與左右兩軍會合,總數仍達八萬之多。

  龐大而沉默的隊伍靜立在城牆之外,從城門望出去,一眼瞧不見盡頭,猶如一道黑色的洪流。

  等待片刻後,城門大開,一小支隊伍迎了出來。

  當先一人卻並非夏侯泊,而是一個端坐馬上的中年人,一出城門就翻身下馬,朝著三方統領樂呵呵地行禮。

  左右兩軍領頭的都是副將軍,中軍卻是洛將軍親自帶來的,顯然對端王拿出了最高誠意。也正因此,洛將軍更顯不滿:「黃中郎,端王何故不現身?他現在何處?」

  那黃中郎賠笑道:「殿下在宮中等候各位已久,請幾位將軍隨我入內。」

  洛將軍皺了皺眉,回身點了一小隊護衛出列,跟著自己走向城門。林玄英冷眼看著,也有樣學樣。

  那黃中郎卻又伸手攔道:「哎呀,這個,還請諸位卸下刀劍再進城。」

  幾個統領的臉色都陰沉了下來。洛將軍嗤笑道:「我帶軍千里迢迢趕來馳援,這便是端王的禮遇?」

  黃中郎驚慌失措,連說好話,見洛將軍不買賬,這才左右看看,湊近過去對他低聲道:「將軍有所不知,軍中恐怕出了奸細……」他將聲音壓得更低,「似乎與陛下的遺體有關。」

  他一邊說一邊覷著洛將軍。

  洛將軍臉色一變,似是想到了什麼,目露震驚。

  林玄英極力控制著表情,做出聽不懂啞謎的樣子,心中卻頗感稀奇。

  他們一直以為,宮中那「夏侯澹」的假屍是端王自己準備的。然而現在看來,其中似乎還有文章,而且還跟中軍有牽扯。

  到底是怎麼回事?

  林玄英昂首道:「反正老子光明正大,可不怕查。」說著隨手卸下配刀,重重摔在黃中郎腳邊,冷哼一聲進了城門。他那隊護衛寸步不離地跟過去,也都乾脆地丟了刀劍。

  洛將軍卻在動身之前偏過頭去,對留在城外的心腹比劃了一個手勢。

  他不明白端王為何會對自己態度大變。他不懷疑端王,卻懷疑上了端王手下這批人,猜測他們在搬弄是非。那個手勢的意思,便是讓心腹見機行事,當戰則戰。

  遠處隊伍末尾的輜車裡,庾晚音透過車窗的縫隙,望著城門處的動靜。

  她籲出一口長氣,回頭望著夏侯澹:「等阿白的信號吧。」

  從城門到皇宮大殿,一路上全是伏兵。

  以武將的敏銳,自然很快察覺了這一點。洛將軍的臉色已經黑如鍋底。

  林玄英則在行走間默默確認了一下袖中藏著的武器,隨時準備開火。

  無論內情如何,既然端王已經起疑,對他們來說就不是好事——直搗黃龍的難度增加了一點。

  城外,隊伍裡突然起了一陣騷動。

  庾晚音在車中感覺到了,將車簾撩起一角:「怎麼回事?」

  趕車的暗衛目力極佳:「禁軍統領來了,在讓人挨個兒搜查三軍,從隊伍裡拉了一些人出去,應該是在……找可疑人物。還有一隊人馬朝這邊過來了,可能要搜輜車。」

  庾晚音心一沉。端王還是那個端王,不信任何人。

  車裡的槍支已經分發完了,只剩下一些備用的火藥,還藏在一層糧草底下作為遮掩。不過若有人打定主意來查,終究還是會發現的。

  庾晚音心跳得飛快,索性從車窗探出頭去,發現禁軍將三軍中拉出去的人都趕到了城牆腳下,集中到了一處,似乎想一併審問。

  庾晚音:「他們肯定是在找我們兩個。那他們會按照什麼標準拉人呢?」

  暗衛又運足目力看了一會兒:「似乎……都是些身材矮小或者瘦弱之人。」瘦的可能是夏侯澹,矮的可能是庾晚音。

  庾晚音心念一動。帶槍的那一千名精銳個個人高馬大,反而不在這個範疇裡,不會第一時間被查驗。

  暗衛猛然加快語速:「娘娘,人來了!」

  「算了,提早動手吧。」夏侯澹舉起槍。

  庾晚音縮回腦袋,深吸一口氣:「等等,我有個主意。」

  夏侯澹:「什麼?」

  庾晚音匆匆交代兩句,夏侯澹只來得及搖頭,來人就已經到了他們車前,揚聲道:「掀開看看。」

  暗衛掀起車簾,庾晚音看了夏侯澹一眼,當先走了下去。

  來人上下一瞧她的身高,毫不猶豫道:「拉走。」

  庾晚音低頭被拉走了。

  夏侯澹:「……」

  來人又盯著跟下來的夏侯澹。

  庾晚音昨夜將他打扮成了一個虯髯大漢,為了搭配那一臉鬍子,還往他的衣物裡塞了些碎布,撐出一身橫肉的模樣。

  來人打量了半晌,用下巴指了指輜車:「裡面是什麼?」

  這人沒認出夏侯澹,夏侯澹卻認出了他。是個禁軍小頭目,邶山腳下臨陣投奔了端王。他身邊還站了兩個虎視眈眈的跟班。

  夏侯澹眨眨眼:「亮槽嘛。」

  小頭目:「……」

  小頭目愣是沒聽懂他這土到掉渣的口音:「什麼?」

  「亮槽嘛。」夏侯澹回身搬下來一箱糧草,打開給他看,「亮槽。」

  「行了行了。」小頭目不耐煩道,「你,把貨物全搬下來攤開。」

  夏侯澹慢吞吞地上車搬箱子,順帶遞給暗衛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

  庾晚音被押到城牆腳下,果不其然在那群被挑揀出來的「可疑人士」中瞧見了啞女。

  前幾日夏侯澹出現之後,為了嚴格保密,庾晚音沒再讓啞女貼身服侍。啞女不願離開,就換了男裝跟在軍中蹭吃蹭喝。沒想到今日卻吃了身材矮小的虧,莫名其妙就被拉了出來,正驚疑不定地縮在人群中。

  此時整個人群都在騷動,膽大的直接嚷嚷出聲,問禁軍憑什麼抓自己。這些邊軍向來瞧不起沒骨頭的禁軍,此時又一上來就受了冷遇,不滿已經達到了極點。

  禁軍溫統領踱了過來:「少廢話,一個一個搜身!」

  庾晚音趁亂不動聲色地靠近啞女,低聲道:「是我。」

  啞女聽出她的聲音,猛地轉頭。

  「聽我說。」庾晚音悄悄拉住她的手,將一物塞到她手心,「你會偷,應該也會反其道而行之吧?」

  啞女:「?」

  庾晚音用眼神點了點站在她們前面的一名漢子。他身上穿的是中軍的布甲。

  夏侯澹搬了幾趟,再鑽入車廂後忽然沒了動靜。

  小頭目等得不耐煩:「怎麼不出來了?」

  夏侯澹:「好腫。」

  「什麼?」小頭目探頭進去,見夏侯澹拿屁股對著他,不知在搗鼓什麼。

  夏侯澹:「忒腫了,搬不動。」

  「不要玩什麼花招,趕緊出來!」小頭目拔出劍來往車廂裡擠,「我告訴你,外頭還有我的人——」

  尾音戛然而止。

  夏侯澹轉過身來,手中槍口正對著他。

  小頭目險些當場尿褲子:「陛、陛、陛……」

  「閉嘴。」夏侯澹偏了偏頭,「看來你認得這是什麼。那你應該也知曉它的威力吧?」

  小頭目顫抖著點點頭,目光絕望地瞟向車簾。

  「你呼救一聲,朕就親手送你歸西,很隆重。」夏侯澹心平氣和道。

  小頭目頓時搖頭如撥浪鼓:「陛下盡、盡管吩咐,屬下一定照辦。」

  片刻後,車廂裡傳出小頭目的嚷嚷聲:「這箱子確實太沉了,你們兩個上來搭把手!」

  被他留在外面的兩個跟班依言鑽進了車廂。

  又過片刻,夏侯澹和暗衛帶著三套禁軍的衣服走下車,交給了三名右軍精英,如此這般地吩咐了一番。

  與此同時,城牆腳下傳出一聲驚叫:「找到了!」

  只見禁軍將一名中軍漢子牢牢摁在地上,其中一人高舉起一個形狀古怪的東西,儼然與夏侯澹在邶山下亮出的武器一模一樣:「從他身上搜出來的!」

  知道這玩意厲害的禁軍嚇得紛紛後退幾步。溫統領接過槍看了看,顫聲道:「去……去報給端王。」說著拿劍指著地上那人,一步步靠近過去,示意手下去撕他的臉皮。

  那中軍漢子惱怒道:「什麼東西?我根本不知那是何物!你們這是栽贓!」

  禁軍在他臉上撕了半天,沒撕出什麼名堂,發現這人不是夏侯澹,便要將他押走審問。

  中軍隊伍一片嘩然,洛將軍留下的心腹越眾而出:「溫統領且慢。這是什麼意思?」

  溫統領握緊長劍,冷聲道:「我等奉端王之命搜查軍中奸細,還望各位協力相助,莫誤了大事。」

  那心腹卻不吃這一套,又威脅地上前一步:「溫統領手上的正是鄙人堂弟,鄙人對他知根知底,這其中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這心腹聲望頗高,他一動,中軍大隊也跟著動了,齊齊上前一步,手中刀劍出鞘一寸。

  溫統領猛然抬眼,驚疑不定地瞪著他。

  中軍隊伍裡,三名正在搜查將士的禁軍微微抬頭。

  其中一人踱步到正在檢查的那名將士身後,一隻手縮入了袖中。

  溫統領心裡摸不準中軍的立場,將手背在身後打了幾個手勢,提醒眾人警戒,面上呵呵笑了兩聲,正要說兩句好話穩住對方——

  一聲炸響。

  溫統領的腦門上多了一個血窟窿,原地搖晃一下,倒了。

  空氣凝滯了兩秒。

  左右禁軍當場嚇瘋,四散奔逃。

  有人嘶聲喊道:「是中軍!是中軍射來的!」

  城牆上瞬息間冒出無數伏兵,彎弓搭箭對準了城下大軍。

  中軍隊伍立時也亂了。那心腹駭然退入隊伍中,前排將士還未明白發生了什麼,就下意識地豎起護盾,調整隊形,進入了備戰狀態。後排眾人則慌張四顧,卻找不出那聲炸響的來源——他們甚至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發出的聲音。

  心腹暴喝一聲:「我中軍對端王忠心耿耿,爾等宵小怎敢設計陷害!」

  禁軍嚇破了膽。

  溫統領已亡,那副統領站在城牆上雙腿打顫。

  中軍足足五萬將士造反,手中還有那離譜的武器,他們有多少人可抵抗?這都城能守幾天?端王那裡要如何交代?

  副統領:「放箭……放箭!讓左右兩軍快快策應!」

  中軍則道:「後撤!後撤!洛將軍還在他們手裡!」

  左軍:「?」

  右軍幾名頭領早有準備,一聲令下,積極地率軍從側翼攻向了中軍。

  林玄英等人在宮門外又被攔了下來。

  一群內侍賠著笑上前道:「萬望幾位將軍見諒,而今入宮還得搜一邊身。」

  林玄英心知端王在害怕什麼,暗暗冷笑了一聲。另外兩名將軍卻勃然大怒,洛將軍咆哮出聲:「你讓端王出來,讓他對著我說!」

  內侍笑容不變:「殿下讓奴婢帶一句話,說是若沒有搜出什麼,他會親自對幾位將軍賠禮謝罪。」

  洛將軍在發火與不發火之間游移了幾秒。

  林玄英適時開口,火上澆油道:「端王到現在都不露面,是不是被你們控制了?」

  內侍卻像是早有防備,眯了眯眼:「幾位將軍大人有大量,莫要為難奴婢。」說著揮了揮手,一群侍衛從暗處現身,將一行人團團包圍。

  邊軍當然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軟包子,一見將軍被為難,赤手空拳也擺開了肉搏的架勢。

  雙方正在僵持,遠處突然傳來一聲高呼:「報——!中軍反了——!」

  從剛才變故開始,城牆腳下那群「可疑人士」就已經散開了,趁著禁軍防衛鬆懈,都朝著各自原本的隊伍逃去。

  一片混亂中,庾晚音緊緊拽著啞女的手,將她拉回右軍的盾牌後頭。城牆上禁軍的箭矢全沖著中軍飛去,倒給了他們喘息的餘地。

  事實上,這正是她這個臨時計劃的最終目的。

  趁著禁軍與中軍內耗,右軍中持槍的那一批精英已經悄然接近了城牆,借著隊形調整,將槍口對準了牆上——而禁軍還一無所覺。

  「娘娘。」一個眼熟的巨人迎了過來,靠身形猜出了她是誰,護著她們朝隊伍後方退去。

  庾晚音:「陛下呢?」

  「這兒。」夏侯澹鐵青著臉擠過來,朝她伸出手,「別再亂跑了。」

  庾晚音笑著握住他的手。

  夏侯澹將她拉到自己身後,轉向巨人點了點頭。

  巨人舉起槍來,一聲暴喝:「殺!」

  此時的宮門外,洛將軍的人正與端王派來的侍衛殊死搏鬥。

  他們也不是沒留後手,或許是進城之前就起了疑心,一行人都貼身藏了暗器。加之武藝高強,一時間竟與端王的人打得有來有往,愣是逼出了四周不少伏兵。

  不過畢竟人數太少,終於一個個倒下,只剩洛將軍還在苦苦支撐。

  林玄英躲在一旁冷眼旁觀到此處,看清了所有伏兵所在,又判斷了一下雙方戰力,終於動了。

  他抬手一槍崩了那內侍:「動手!」...<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頁: 1 2 3 [4] 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