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痴心一片
蘇毓知道自己運氣差,可差成這樣也是始料未及。
修士到了渡劫期,從五重境開始,每一回提升境界都要挨劫雷,從三道,九道,二十七道,直到最後一次八十一道,每一次都可能隕落,全部挨過便得成大道、白日飛升——至於升到哪裡去就不得而知了,反正飛升後的大能也沒再回來過。
他如今是渡劫期七重境,這回的天雷便是二十七道。
雷劫躲不過,但境界提升卻是自己可以稍加控制的,修士預感即將突破境界,便會提前閉關,務求渡雷劫時神完氣足,如此一來,渡劫生還的機會也大一些。
蘇毓比常人少了半條靈脈,渡劫本就難上加難,如今他渾身是傷,與三個自己對戰前將一半靈力灌給了四個傀儡人,如今氣海也快見底了,可謂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為何雷劫也會提前?」蘇毓怎麼也想不通,他還從未聽說過這種事。
純元道君嘆了口氣:「你命中有此一劫,不應在這裡便應在那裡,許是天道懶得尋別的晦氣,便索性將雷劫提前了。往好了想,橫豎雷劫早晚要過,總比再整點新鮮事好。」
蘇毓:「……」這也得講點道理吧,境界還沒到就提前劈他,這天道不是無理取鬧嗎?
「事不宜遲,趕緊把你的帽子戴上吧。」純元道君眼中隱現笑意。
蘇毓冷哼了一聲:「都這時候了師父還拿徒弟取樂。」
法器能糊弄人鬼神,卻糊弄不了天地,渡雷劫不能取巧,只能自己扛,或者有別人替你扛。
純元道君被徒弟戳穿,大方承認道:「為師只是看這頂帽子怪襯你的,不戴可惜了。」
正說話間,夜空被閃電映得雪亮,「哐」一聲巨響,一道雷直直劈下來。
純元道君早已跳開八丈遠,生怕遭受池魚之殃。
蘇毓知道自家師父什麼德行,也沒指望他一縷稀薄成半透明的元神能替他分擔什麼,自己硬扛下第一道劫雷。
接著是第二道,第三道……鮮血順著他的嘴角留下來,他的雙膝開始顫抖,但仍舊站著。
純元道君皺著眉「嘖」了一聲,在雷聲的間隙道:「小毓,這種時候你就別在乎臉面了,躺下來接吧,橫豎都一樣,躺著還舒服點不是?」
蘇毓不理他,轉眼間又是六七道雷落下,他渾身數十處同時劇痛,是骨骼震斷了。
這回想站也站不住了,他扶著若木粗糲的樹干慢慢坐下,在心裡默數,十六,十七……
他已經感覺不到痛了,但是能感到經脈一寸寸斷裂,十八……
還有最後九道,這九道不會再摧殘他的身體,因為直接打在元神上。
「師父……」蘇毓靠著樹,輕聲道。
「怎麼了小毓?」純元道君的聲音也有些打顫。
「我們……歸藏……」蘇毓斷斷續續道,「有沒有……師徒不能合籍的……規矩……」
純元道君一驚:「小毓,這可萬萬使不得,為師雖然生得俊,但只把你當兒子……」
蘇毓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旋即垂下眼眸,自嘲地彎起嘴角,他眼看著就要死在這裡了,竟然還在想那些有的沒的。
二十二,二十三……
劫雷像一柄從天而降的巨劍,劈裂了他的元神,震毀了他的靈府。
他的雙眼無法視物,雙耳也聽不見聲音,他失去了知覺,神魂陷入深濃的黑暗。
二十七道天雷落完,陰雲散去,銀盤似的月亮灑下一地清輝。
純元道君坐在人事不省的徒弟身旁,從袖中掏出帕子輕輕掖掖他嘴角的血跡,撫了撫他白皙如玉的額頭,右手掐訣,將一道金芒打入他眉心。
蘇毓恍惚間聽見心底傳來「哢噠」一聲輕響,像是鑰匙扣動機簧的聲音。
「小毓,不管聽見誰叫你,都別出聲。」一個女人用氣聲道。
他應該從未聽過這個聲音,但卻莫名感到熟悉,還有些留戀。
他不由自主地點點頭,輕聲道:「阿娘,爹爹去哪裡了?」卻是孩童稚嫩的嗓音。
那女人顫聲道:「你爹爹……」
彷彿有一扇門「吱嘎」打開一條縫,無窮無盡的噩夢像洪水一樣湧出來,瞬間吞沒了他。
純元道君站起身,躍上頭頂一桿橫枝,摘下一片若木樹葉。
他把葉子放到水邊,葉子遇水,變作一葉小舟。
死魂海可沉萬物,唯有若木葉作舟,可以漂浮其上——徒弟受了這一遭罪,已經經受不起死魂海的摧殘了。
純元道君輕手輕腳地抱起徒弟,放在小舟上,靜靜端詳了他一會兒,沉沉地嘆了一口氣,輕輕在船尾一推,小舟便向著海中央漂去。
他又摘了一片若木葉,放在嘴邊,輕輕吹起了一支不知名的小調。
葉笛空靈,天地蒼茫,純元道君望著自己一手養大的孩子隨水漂遠,看見傀儡人跳上船,七手八腳地給他餵藥,看見小舟漂入濃漆般的海水,漸行漸遠,再也望不見了。
他只是百年前的一縷元神,留在這裡只為這一件使命,如今已經達成,便沒了存在的理由。
純元道君扔了樹葉,拍拍手,最後往那小舟消失的地方望了一眼,化作點點星芒,消散在夜色中。
四個傀儡人圍著昏迷的主人,捧著臉一籌莫展。
連山君三不五時受傷,他們這些傀儡人個個都能算半個大夫,尤其擅長療傷,但是這回他受的傷實在是太重了,經脈寸斷加上元神破碎,縱然有小頂準備的大堆靈丹妙藥也無濟於事。
旃蒙用手肘捅了捅閼逢:「喂,小頂姑娘不是還給了你一瓶救急的靈液麼?」
閼逢搖搖頭:「這是給道君補氣的,道君現在到處漏風,往裡補氣有什麼用?」
柔兆道;「裡頭還有鮫血,道君現在這樣子,一口灌下去怕不是要了他的命。」
強圉默不作聲點點頭。
閼逢摸了摸下巴:「要不先帶回去,讓小頂姑娘餵……」
柔兆:「對對對,小頂姑娘餵,餵死了道君也不會怪她的。」
幾人紛紛點頭,道君外強中乾,平常張牙舞爪,一見小頂姑娘比紅豆包還乖。
……
小頂睡得正沉,恍惚間只覺心臟一縮,隨即狂跳起來,她一個激靈睜開眼睛,「騰」地坐起身,沖著牆上的洞叫了一聲:「師尊——」
旋即想起師父去西極了,東軒空無一人,她重又躺下,發現裡衣不知什麼時候被冷汗濕透了,心臟仍舊擂鼓似地狂跳不止。
方才似乎做了什麼夢,可她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床邊窩裡的靈虎被她吵醒,警覺地撐起四肢,伸長脖子豎起耳朵,水藍色的眼睛在黑暗裡發著瑩瑩的光。
小頂凌空「摸」了一下紅豆包的腦袋:「沒事,你接著睡吧。」
靈虎「咪」了一聲,重新趴回窩裡,舔舔爪子。
小頂起身下床,找出一身乾淨衣裳,去浴堂洗了個澡,回到房中,換了床褥,再躺下卻沒睡意了。
閒著也是閒著,她索性潛入靈府中,翻出天書來讀。
這些日子她又認了不少字,很多時候已經不需要借助金筆幫忙了——反正整本書有八九成都在寫連山君和小頂在各種地方、用各種姿勢雙修,跳過這些,剩下的內容少得可憐。
她翻到連山君去西極取藥那段,和十洲法會一樣,天書寫得十分簡略,連山君在西極的遭遇一概沒寫,只說傷了元神,似乎還傷得不輕。
但他得知小頂跟著丁一逃走,發起失心瘋來,還殺了許多人洩憤,說是差點入魔,好像也只是旁人遭殃,自己仍舊活蹦亂跳的。
書裡的小頂回到連山君身邊,立即替他療傷——不用說,照例是雙修。
反正按照天書裡寫的,雙修包治百病,連心魔都能藥到病除。
小頂略微放心了些,書裡的連山君都活蹦亂跳地從西極回來了,她提前準備了那麼多補元神的藥,還讓閼逢帶上綠帽子和補氣靈液以防萬一,想來師父肯定能化險為夷。
她收起天書,拿出當初師父教她煉丹用的入門典籍,把第一卷 又通讀了一遍——明日是她第一堂丹道課,第一次給人上課,可不能砸了師父的招牌。
……
翌日晌午,她抱著書來到紫玉峰的丹房。
歸藏好幾十年沒開過丹道課了,這間丹房也鎖了幾十年,雖提前灑掃過,走進去還是能聞到一股淡淡的塵土和朽木的氣味。
屋子裡擺了二十多張藥案,每張藥案前有個小丹爐,另外雲中子還從大昭峰撥了兩個傀儡人來,學生不在的時候幫忙看火。
小頂到得早,學生們都還沒來。
她從乾坤袋中拿出第一堂課要用的材料,分門別類地放進小瓷碟中,正忙活著,身後門簾一陣輕響,她正納悶哪個學生那麼勤快,便聽來人道:「小師姐。」
小頂心頭一跳,手一抖,便將半瓶金液灑在了腿上。
她放下瓶子,正要從袖子裡抽帕子,一方素白的細苧帕子被一隻乾淨白皙的手放到她面前的藥案上。
「用我的吧,」丁一頓了頓,又補上一句,「若是小師姐不嫌棄。」
小頂道了聲謝:「這東西不好洗,清淨訣也洗不乾淨,小師弟的帕子那樣白,別糟蹋了。」
說著還是拿出自己的絲帕,帕子一角繡著只圓滾滾的大紅雞,針腳很粗糙。
丁一默默收回自己的帕子,指著大紅雞道:「這是小師姐繡的?」
小頂微露赧色:「繡著玩的。」這是她跟著碧茶學的,本來想練好了給金師兄繡個香囊什麼的,哪知還沒等她練好,金師兄已經瘦成半個了。
丁一目光動了動,出了會兒神方才道:「小師姐的手一直很巧。」
小頂含糊地「唔」了一聲,把帕子團成一團胡亂塞進乾坤袋裡。
好在這時候別的學生陸陸續續到了,丁一坐回自己的藥案後,沒再說話,只是目光始終若即若離地追隨著小頂。
一堂課上完,小頂正要收拾散亂的藥材和工具,李圓光湊上來慇勤道:「這些雜事讓小侄來吧。」
小頂假意推辭:「啊呀圓光師侄太客氣了,那怎麼好意思呢。」
「七師叔還得回涵虛館上課呢,別耽誤了。」李圓光一邊說一邊從捋起袖子。
小頂便順水推舟道:「那就多謝圓光師侄啦。」
客套兩句,便出了門。
丁一收起自己的書卷和切藥刀,走到李圓光身邊,幫他一起整理。
李圓光誠惶誠恐:「怎麼能勞動小師叔。」
丁一微微一笑:「師侄不必同我客氣。」說著便不由分說地搶活幹。
李圓光本來覺得這小師叔的性子有些冷淡,可此時三句話一聊,才發現他平易近人,壓根不難接近。
李圓光本就健談,丁一話雖不多,但很擅長傾聽,時不時問一句,更助長了師侄的談興。
不知不覺中,話題被帶到了掩日峰。
丁一道:「師叔收小師姐為徒前,一直是獨居掩日峰麼?」
李圓光搖搖頭:「不不,七師叔剛入門不久就住掩日峰了,那時候還沒拜師叔為師呢。」
丁一目光微微一閃。
李圓光忙道:「啊呀小師叔別想岔了,沒有那回事……」
他撓了撓頭:「其實我們也不知道緣故,七師叔是自己上山拜師的,一開始進的是外門,入門禮之後搬去掩日峰的。」
丁一道:「聽聞入門禮上可以測靈根?可惜錯過了。」
李圓光:「那是在河圖石沉水之前。」
河圖石沉水不是秘密,丁一也有所耳聞,他點了點頭:「真是可惜。」
李圓光道:「誰說不是呢,說句玩笑話,河圖石還是七師叔摸沉的呢……」
……
接連兩日,仍舊沒有師父的消息。
小頂掰著手指算,從師父入沙磧算起,已經整整五天了,若是順利,再過兩天就能收到師父的消息。
偏偏越往後越難捱,她連書也沒心思看了,整天坐立不安,簡直一刻也靜不下心來。
這天傍晚,她正在院子裡監督兒子念書,傀儡人阿亥從外面跑來:「小頂姑娘,丁小道君求見。」
小頂皺了皺眉:「小師弟有沒有說是什麼事?」
阿亥道:「丁小道君說是來辭行的,聽說他明日要回鄉祭掃。」
小頂這才鬆了一口氣:「請他去前院吧。」
小頂整了整衣衫,走到前院,阿亥也把丁一帶來了。
小頂問他要不要進屋喝杯茶,丁一似乎也看出小師姐虛情假意,站在院中銀杏樹下,搖搖頭:「多謝小師姐,明日一早便要啟程,須得早些回去收拾行裝,就不叨擾了。」
他頓了頓:「這一來一回要月餘,故此向各位師兄師姐道個別。」
小頂一聽別人也有份,頓覺自己有點小人之心。
不過一想到一個多月不用見到丁一,她心裡著實一鬆,彷彿壓在心上的大石頭忽然被撬開了一角。
丁一的目光在她臉上逗留了片刻,寒暄兩句,便告辭離去。
翌日小頂去大昭峰向師伯請安,得知小師弟一早便下山去了,立即鬆快了不少。
這天晚上,她沐浴更衣完畢,走進房中,正想和紅豆包玩一會兒,往它小窩裡一看,發現靈虎不在。
她走到院中,叫來幾個傀儡人、大嘰嘰和梅運一問,都道傍晚時還看見紅豆包在院子裡撲蝶,後來見它進了房,便沒再留意。
阿亥道;「紅豆包膽子小得很,一定不會走遠,我們分頭去找找,小頂姑娘別著急。」
小頂點點頭,但仍舊蹙著眉,緊緊咬著嘴唇。
幾人傀儡人施術將整個府邸找了一遍,卻不見靈虎的蹤影。
「莫不是跑到後山去了?」阿亥忖道,「這樣吧,小頂姑娘在這裡等著,我們幾個去後山找找。」
因為道君氣海不足,後山的禁制比府中鬆了許多,道君離去前叮囑過,不可讓小頂姑娘去後山。
小頂點點頭:「我在這裡等你們。」
幾個傀儡人去後山找靈虎,小頂在院中轉了一圈,推門回到房中,雖然知道靈虎不在屋裡,還是忍不住喚了一聲「紅豆包」。
角落裡忽然傳來熟悉的喵喵叫,小頂喜出望外,正要跑過去看個究竟,卻見一個人抱著靈虎走出來:「小師姐。」
小頂嚇了一跳:「你怎麼會在這裡?」
她一邊說一邊迅速往門邊退,不等她退出去,門扇「啪」地一聲在她身後重重闔上。
她慌忙轉身推門,手一碰到門,便覺掌心一陣刺痛,趕緊收回手,發現手心上佈滿了細小的血口子。
丁一眼中沒了往日的溫情,滿是冰冷和厭惡:「你最好別亂動。」
他說著從乾坤袋中取出一盞琉璃燈,火焰閃著幽冷的綠光。
小頂沒見過這東西,但是聽西門馥說起過:「這是……」
「搜魂燈,」丁一冷冷地說出了他心中的答案,「讓我看看,鳩佔鵲巢的究竟是什麼東西。」...<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第七十六章 冷酷無情
屋子裡的夜明珠忽然同時熄滅,窗戶裡透進的月光消失了,方才還好奇地歪著頭看著他們的靈虎,此時也不見了蹤影。
屋子彷彿成了個黑口袋,只有丁一手中搜魂燈詭異的青綠光芒搖曳,從下往上映在他臉上,將他柔和清秀的五官映得陌生又駭人。
搜魂術是禁術,不管怎麼小心,多少都會對神魂有些損傷,但若是施術者修為夠高,技藝精湛,可以將損害減至最低。
搜魂燈的作用與搜魂術大抵相仿,對神魂的破壞卻大得多,若說搜魂術是高手操薄刃,後者便是樵夫用大斧橫劈豎砍,但求搜出有用的秘密,神魂能不能復原,甚至能不能活下來,都不在考慮之中。
要施搜魂術,修為至少得比對方高出九個小境界,但搜魂燈卻不論雙方修為高低,施個開啟法咒便能用,丁一只有金丹期,也可以對元嬰期的小頂用。
這東西如此陰毒,明面上自然早就被禁了,連西門馥都只見過記載和圖畫。
小頂皺起眉,先沒顧上害怕,詫異道:「這是誰給你的?」
丁一目光閃爍了一下,隨即恢復原狀。他沒回答她的問話,低下頭,打開琉璃罩。
「大嘰嘰——梅運——」小頂高聲沖著門外喊。
「不用白費力氣,」丁一漠然道,「這法陣是專門捕獵鮫人用的,你逃不出去。」
小頂一怔:「小師弟,你別用搜魂燈,想知道什麼就問我。用搜魂燈會傷神魂……」
丁一冷冷地看她:「問你?你嘴裡有哪句是真話?」
「只要是能說的,我都告訴你,」小頂看著他的眼睛道,「你對我用搜魂燈,師伯和師姐師兄他們知道了會難過的……」
小頂一邊和他說話,一邊在靈府中翻找,卻沒有什麼用得上的丹藥法器,她和丁一不在一個世界,魔幻玉容丹根本用不上,千字文還在兒子那兒,連療傷丹藥都沒多少——好藥都給師父帶去了西極。
她萬萬沒想到在掩日峰會遇上危險,可以說毫無準備。
丁一嗤笑了一聲:「你以為他們還能找到你?對了,你也騙了他們。他們還不知道你是什麼怪物。」
小頂鼻子一酸:「我不是怪物。」
她吸了吸鼻子又道:「你不可能躲一輩子。」
丁一道:「我只要小頂回來,待此間事了,自會向師父請罪,要殺要剮任憑處置。」
「給你搜魂燈的人不是好人,」小頂道,「你別信他們的話。」
丁一自然知道,他有自己的打算,不會被那些人牽著鼻子走。
他不和她多說,一手掐訣,青綠火苗從燈中飛出,徑直鑽入了小頂的眉心。
彷彿有一把鋼鋸切開她的頭顱,然後用刀在她血肉中一寸寸地翻攪,小頂痛得呼吸一窒,雙腿一軟倒了下來。
在她摔倒的剎那,丁一眼中有一瞬間的驚慌失措,不過一對上她的眼神,立刻變成了恨意:「你最好小心點,別把小頂的身體碰傷,若傷到一點,我就多搜一刻。」
指著床道:「躺床上去。」
小頂蜷縮在地上,疼得直抽冷氣,額頭沁出的汗珠淌下來模糊了她的雙眼。
「聽見沒有?」丁一提高了聲音。
「我……沒力氣……」
丁一走到床邊,拿起一條被縟扔在地上:「躺上去。」
小頂痛得渾身使不上勁,連手指都動彈不了。
丁一微微有些不忍,就在這時,與搜魂燈相連的心念動了一下,他找到了第一個問題的答案:眼前這個東西,不管她是什麼,的確是奪了小頂的舍。
丁一的眼中閃過戾色,將牙關咬得格格作響。他從袖中抽出一條銀色的長鞭,照著小頂身上抽去。這是打魂鞭,也是捕鮫人專用來對付鮫人的,不會打壞鱗片和皮肉,卻能讓他們不斷落淚。
小頂想抬臂去擋,卻連動一下手指的力氣都沒有,只是瑟縮了一下,淚珠從她眼中滾落下來——她一直強忍到這時候,實在是痛得忍不住了。
丁一擰著眉,嘴唇扭曲,她連哭,也和他的小頂那麼不一樣。
他抬起手,又重重地抽了一鞭:「你為什麼要害她?」
「就因為她好看?」
「為什麼你們都要害她?」
「她沒過過一天好日子,為什麼偏偏是她?」
他沒日沒夜地修煉,就為了有一天修出點名堂,風風光光地帶她離開那個家。
可等他回去,他們卻告訴她,她已經被賣了。
他千辛萬苦地追查到她的消息,終於在法會上見到朝思暮想的姑娘,她卻已經不認識他了。
若她真的忘了一切,他只會為她高興。
可都是假的,她是假的。
她霸佔著小頂的身體,憑著她的容貌贏得不屬於她的東西,憑什麼她笑得那麼開心?憑什麼她能眾星拱月?
憑什麼他的小頂不得爹娘的喜歡,只能吃剩飯,穿舊衣,因為多夾一筷子菜被打被罵?
他把小頂的委屈,他的不甘,世人對她的虧欠,統統發洩在眼前這個贋品身上。
問一句,打一鞭,不能打死,要給小頂招魂,得留著她一口氣。
就在這時,第二個問題的答案來了:小頂不是她害的。
她只是鳩佔鵲巢而已。
丁一摔了鞭子,雙手蓋住臉,肩頭輕輕聳動。
搜魂燈停下來,小頂慢慢鬆弛下來,停止了抽搐和顫抖,下嘴唇不知什麼時候被咬破了,口中一股腥甜。
她輕聲道:「我……沒害人……」
她想告訴他實話,她痛得顧不得天機可不可洩露,她想把她的來歷,這個世界的秘密,他原來的命運,原原本本地告訴他。
但她根本說不了,當她想道破天機的時候,她張開嘴卻發不出聲音。
丁一放下手,冷冷道:「還沒完。」他還不知道她的來歷,不知道她煉丹的秘密。
話音甫落,搜魂燈又開始在她的神魂中翻攪,小頂縮成一團,身體若是這樣痛,人早就暈過去了,但她受傷的是神魂,疼痛永無止盡,只能生受著。
她痛得恍惚,耳邊似乎有人輕聲喚她,一聲又一聲,她迷迷糊糊喚了一聲「阿毓」。
丁一瞳孔驟縮:「你和蘇毓……竟敢用她的身子……你怎麼敢!」
鞭子打在神魂上,小頂耳邊嗡嗡作響,說起了糊話,一時叫阿毓,一時叫仙君,一時喚師尊,聽在丁一耳朵裡,「仙君」兩字卻模糊不可辨。
搜到她和連山君並無夫妻之實,他把鞭子扔在一旁。
又搜了一刻鐘,她的來歷和煉丹的秘密卻始終搜不出來。
丁一捏了捏眉心,收回搜魂燈,冷冷地睨了她一眼:「不管你是什麼,都該死。」
他說完這句話,小頂身下的地面忽然變得鬆軟,像一個布袋一樣把她兜起來,然後開始慢慢移動。
小頂長睫輕顫了兩下,睜開眼,視野中一片模糊:「你要……帶我走?」
天書上的這段故事,終於還是發生了,只是和原來大相徑庭。
丁一不吭聲。
小頂道:「你要,殺我嗎?」
丁一「嗯」了一聲,他已經平靜下來,憤怒像潮水一樣退去,只感到深深的疲憊。
「我可以,留點東西,」小頂緩緩道,「給我……師父嗎?」
丁一:「什麼?」
小頂從靈府中取出一個小小的琉璃瓶,裡面有半瓶晶瑩的靈液,是師父走後她慢慢攢的,一次不能煉太多,會被師父聽出來。
攢了這麼久,也只得這半瓶。
也不知用完之前,師叔祖能不能想出辦法來。
她用雙手捧著:「求求你……」
丁一接過來看了看,用手一捏,瓶子頓時碎裂,靈液流霞一般從他指縫中淌下來。
小頂呼吸一窒,她感到她的心也跟著琉璃瓶一起被捏碎了。
「小頂被你奪舍的時候一句話也沒留下,」丁一面無表情道,「憑什麼你可以?」...<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七十七章 造化弄人
隨著琉璃瓶破碎,小頂眼中的光也黯淡下來,先前丁一用鞭子抽她,她也只當他是發現原來的小頂不見氣瘋了,因為那把沾血的糖蓮子,總覺得他有些可憐。
可是她不明白為什麼要故意捏碎她的藥,若是不肯幫她留下給師父,他直接拒絕便是,她還能自己吃,砸碎了對他又有什麼好處?
她只是一隻爐子,終究不懂人心。
小頂木木地道:「給你搜魂燈的人要害的不止是我,師伯師姐師兄他們沒對不起你,我師父也……」
丁一打斷她:「我從未想過攀附名門大宗,一開始入歸藏便是為了查清小頂的事。」
頓了頓道:「你大概不知道,入門那晚蘇毓也對我用了搜魂術。」
小頂一怔,師父不曾告訴過她這些。
「可惜他沒搜仔細,問出我永遠不會傷害小頂就罷了手,若是他多搜一會兒,他就會知道你是個贋品,」丁一冷冷道,「你師父與我並無不同。異地而處,他也會這麼做。」
小頂搖了搖頭,換了她師父,不會把小頂一個人留下,也不會非等出人頭地,作好了萬全的準備才回去找她。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篤定,好像和師父認識了很久似的。
這麼一想,她渾渾噩噩的腦海中忽然閃過一段不屬於她的往事,師父背著她,他的胳膊受了傷,血從袖管中淌下來,流過手中長劍,滴落在血地上,留下一點點刺目的殷紅。
他們都穿著道袍,卻不是歸藏道袍,藤紫色的底,深紫色的衣襟和袖口,她不記得哪派有這樣的道袍,十洲法會上也沒見過,但卻莫名覺得眼熟,連袖口繡金紋樣微刺的觸感都那麼熟悉。
她聲音打顫,也不知道是因為害怕還是因為冷:「阿毓……」
「別怕,」他反手握了握她繞在他頸上的手,「誰想欺負你,我就是死也要殺了他們。」
「我不怕,但你好不容易進了大宗門……」
「不拜了,那種師門不要也罷,」蘇毓道,「別哭,今後我們自己修,早晚能修成正果。」
她破涕為笑:「我哪是修仙的材料,你得道了別忘了分我一口仙氣就夠了。」
「傻子,」他一笑,「就這點出息。」
「我本來就沒出息,」她憧憬道,「到那時候你位列仙班,我還跟著你,我就是那跟著蘇仙君升天的雞犬。」
蘇毓不理她。
小頂自顧自說道:「不對,都成了上仙怎麼還用俗名,得取個好聽又威風的道號才行……無涯子怎麼樣?」
「……」
「不行,聽著像老頭,凌霄?碧霄?沖霄?玄霄?玄冥?南冥?青冥……欸,這個不錯,青冥怎麼樣?」
「你喜歡哪個就哪個吧。」
「那就這個了,青冥上仙,青冥仙尊,」她吹開紛紛揚揚飄落到他髮上的雪花,「青冥仙君,好聽不好聽?」
「還行。」
「我覺著好聽……」
……
小頂一個激靈睜開眼,方才不知不覺昏睡了過去,睡夢中有許多紛亂的畫面從她腦海中掠過,這時一回想,卻都像斑駁褪色的畫一樣看不真切了。
不止是夢境,就連真正的記憶也變得凌亂不堪,像是被人剪成無數碎片,又使勁晃了百八十下,她怔怔地想了好久,想得頭疼欲裂,這才依稀記起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四周仍是一片黑暗,感覺不到丁一的氣息。
她潛入靈府找了找,翻出一瓶紫微丹,胡亂吃了幾顆,但紫微丹只管外傷,她的傷都在神魂上,服了藥仍舊疼得打冷顫。
她想煉些丹藥救救急,像往常一樣把靈氣引入原身小鼎,但許是神魂受傷的緣故,小鼎也受了影響,靈氣一入爐膛便即散去。她試了幾次,什麼也煉不出來,這麼一折騰倒是疼得更厲害了,只得罷手。
就在這時,她聽見外面傳來丁一的聲音,悶悶的,像是隔著層厚布。
「師父,我在路上,剛出鳳麟城……出什麼事了?」
小頂明白他是在和師伯傳音,連忙忍著疼大喊:「師伯——師伯——」
沒人理她。
只聽丁一接著道:「小師姐?臨行前一日我去向小師姐辭行,此後便沒再見過了……」
「小師姐出什麼事了?我立即回來。」他的聲音焦急萬分,任誰聽了都以為他是真的擔心小師姐。
雲中子萬萬想不到失蹤的師侄此刻就在新徒弟的乾坤袋裡,疲憊道:「不必回來,這裡有我和你師姐師兄在。」
他不會懷疑他,一來這少年是故友所托,二來那晚師弟為了確保他不會對小頂不利,還是去搜了他的魂。
「找到小師姐要緊,徒兒這就回來。」丁一斷了傳音咒,立即御劍回到歸藏。
葉離和蔣寒秋本來對這小師弟存著幾分懷疑,畢竟前一晚他去了掩日峰,第二天小頂就失蹤,未免有點太巧了。
但他聞訊立即折返回來,神色焦急不似作偽,他們心頭那絲疑慮也就打消了。
小頂聽著師伯、師姐和師兄們的聲音近在咫尺,大聲喊他們,卻沒人聽見她。
「小師姐是什麼時候不見的?」丁一急切地問。
「就在你下山那天晚上,」雲中子疲憊地捏了捏眉心,「傀儡人去後山找靈虎,回來發現靈虎好好的在房裡,你小師姐卻不見了。房中還有一瓶摔碎的靈液。」
他眼眶微紅,聲音顫抖起來:「是給你師叔煉的,用她的血和元神煉的藥,全灑了……」
丁一雙目赤紅,暗暗握緊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手心,這贋品竟敢用小頂的血煉藥,若不是要留著她一條命,他真想立即用搜魂燈把她的神魂攪碎。
他定了定神:「師父,小師姐和師叔可有什麼仇家?誰會對她不利?」
雲中子嘴裡發苦,那祖宗的仇家可太多了。
蔣寒秋道:「在這裡胡亂猜測也無濟於事,我們帶人分頭去找,我去西北,葉離你和老四去平洲鬱洲,讓老五老六去魔域……師父和小師弟便留在門派中等消息吧。」
丁一道:「大師姐,我也去找,留在這裡我……」
他哽咽了一下:「我不能……大師姐,我也跟著五師兄和六師兄一起去吧,就算幫不上什麼忙,也不會拖他們的後腿。」
蔣寒秋拍拍他的肩頭:「行,事不宜遲,立即分頭行動,務必小心,小師妹失蹤的消息別洩露出去。」
小頂把師兄師姐們的聲音聽得一清二楚,但她被困在陣法裡,怎麼喊他們都聽不見,絕望像水一樣慢慢把她淹沒。
……
丁一和兩個師兄御劍前往魔域,日夜兼程,兩日夜便抵達魔域最大的城池千葉。
五師兄宋明道:「我們分頭往東、西、南三個方向尋找,魔域不能傳音,找到小師妹便以火符為信,若是遍尋不到,三日後仍舊在這城門口見。」
丁一道:「我雲游時曾在城南逗留過幾日,我去那裡找吧。」
宋明點點頭:「好,多加小心。」又從乾坤袋中翻出一疊符咒和法器:「小師弟把這些帶在身上以防萬一。」
六師兄也找出一件絲甲:「小師弟把這個也穿上,魔域不比十洲別的地方。」
丁一目光動了動,接過來訥訥地道了聲謝。
與兩個師兄分別,他便徑直前往城南。
給他陣法和搜魂燈的人許諾替他召回小頂的魂魄,他當然不會相信他。
背後的人只是想挖出河圖石和她煉丹的秘密,不是囚禁她為己所用,就是剖開她的身體查驗。
他本想問出煉丹的秘密,好有個準備,若是憑借什麼外物,大不了把那勞什子秘寶扔給他們。
但是搜魂燈搜不出來,他也只好作罷。
無論如何他都不會把小頂的身體交給他們。
故此他在與他們約定的日期前半個月便先行動手——他們沒把他一個金丹修士放在眼裡,以為他會對他們言聽計從,卻是料錯了。
召魂術不止他們會施,他當年雲游四方時遇到過一個精通旁門左道的散修,聽他說起魔域千葉城有個老魔修可以布召魂陣,無論魂魄在世間還是在幽冥,都能召回來。
待召回了小頂的魂魄,他就立即帶著她前往北陲。
三日後兩個師兄發現他不見蹤跡,定會以為他在魔域出事,再搜尋上幾日,他不停歇地飛,只要在他們找到他前抵達北陲就行。
北陲是蠻荒化外之地,那裡的山川天地不會溢出靈氣,只會吞噬靈氣。他在那裡有個凡人刀客朋友,到時候將她託付於他,讓她從此隱姓埋名,做個無憂無慮的凡人。
而他自己,回歸藏以死謝罪便是。
若是他的小頂已經轉世投胎,他也可以替她報了奪舍之仇。
他自幼有過耳不忘之能,雖然只是聽那散修提了一嘴,卻把那老魔修的居處和形貌記在了心裡。
憑著記憶,他不到一個時辰便在南城外一處廢棄離宮找到了那老魔修。
那老魔修一頭蓬亂的白髮,臉上不知有幾百道褶子,眼皮耷拉下來遮住了昏花的老眼,老得讓人懷疑他還會不會喘氣。
丁一說明了來意,把十支玉簡放在他面前的破案上。
老頭眼珠子轉了轉:「先說好,陣一動,錢就不退了。召得來召不來,全看造化。」
丁一道:「能查到她魂魄的下落麼?」
老頭發出夜梟般「桀桀」的笑聲:「你當老頭是閻王,手裡攢著生死簿?」
「我只要知道她是不是已經投胎轉世,不用知道她投到了哪裡。」
老頭點點頭:「不過是另外的價錢。」
丁一又從袖子裡抽出一支黑簡:「夠不夠?」
老頭顫巍巍地把玉簡拾起來放進懷裡:「軀殼帶來了?」
丁一從乾坤袋裡拿出一個黑色的口袋,打開束口一倒,小頂便從袋口摔了出來。
這幾日她神思越發恍惚,成天昏昏沉沉的,斷斷續續地聽見丁一和兩個師兄說話,隱約知道自己在魔域,但只要一多想,腦袋便疼得厲害。
此時乍見天光,她不由自主地閉上眼睛,皺緊了眉頭。
「喲,還是鮫人,」老頭眯起右眼,用左眼打量她,「咦,這魂魄不是挺好嘛。」
丁一眼中閃過一絲恨意:「這不是她的魂魄。」
「醜話先說在前頭,陣法一動,即便召不來你要的那個魂魄,裡頭這個也毀了,」老頭摸了摸臉,微微抬起頭,往四下裡嗅了嗅,耷下嘴角搖搖頭,「依我看,召來的機會恐怕不大,至多一成半成。」
丁一眼中閃過一絲猶疑,看了躺在地上的小頂一眼,見她一臉茫然無措,彷彿不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不知怎的心底又湧出一股深深的嫌惡:「就算小頂回不來,我也不會讓你佔著她的身體。」
小頂壓根聽不見他在說什麼,她耳邊只有舟楫劈開水面的嘩嘩水聲。
丁一咬咬牙道:「開始吧。」
他根本無需憐憫她,即便她不是什麼窮凶極惡的妖魔惡靈,但她心安理得地佔著小頂的身體,過了那麼久的好日子,如今也該還了。
老魔修嘆了口氣,要了名姓和生辰八字、家在何處,父母姓名,然後慢悠悠地站起身。
他從髒得看不清顏色的百寶囊裡摸出一把漆黑的石頭,一邊繞著小頂走一邊拋,口中唸唸有詞,不一會兒手裡的石頭盡數拋完,他並指往小頂身上一指:「起。」
小頂不由自主地站起來,陣石中發出青光,漸漸籠罩了她周身。
老魔修嗡嗡唱著什麼歌謠,丁一聽不懂,只覺音調古老蒼茫,讓人心中悲慼。
小頂感到自己慢慢飄了起來,有點像她修成器靈時脫離原身的感覺,彷彿脫去一件沉重的舊冬衣。
疼痛也消失了,整個人輕盈得像片離開枝頭的秋葉,她這是死了麼?
人死了魂魄會去幽冥,爐子死了去哪裡?
丁一看到的卻是另一番景象,站在陣中的少女軟軟地倒下來,像是個倒空的布袋,一道金光忽然從她軀殼中飛出。
丁一瞳孔一縮,揮劍便砍——這把昆吾劍是師父傳他的寶物,可斬妖魔精怪鬼魂,不管她是什麼,他都要讓它魂飛魄散,報奪舍之仇。
劍刃與金光相撞,卻放出「叮」一聲脆響,卻似金石相擊,震得他手腕一麻。
待他揮劍再砍,那道金光卻在眨眼間不見了蹤影。
老魔修覷眼瞧著,口中哼唱不止,過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對著丁一搖搖頭:「沒有你要召的魂。」
丁一皺了皺眉:「可是轉世投胎了?」
老魔修搖搖頭:「也沒有喲,小公子,真有那位姑娘麼?」
「你是什麼意思?」丁一一把抓住老魔修的衣襟,把他提了起來。
老魔修「哎喲哎喲」地叫喚著:「別晃,再晃這把老骨頭就散架啦……方才看那姑娘魂魄,不像是奪舍的樣子……哎,你快看那姑娘的屍體,這是怎麼了?」
丁一轉眼一看,立即鬆開手,奔到小頂的屍身旁。
片刻之間,那具熟悉的身體慢慢分崩離析,在他眼前漸漸變成流沙,一陣狂風吹過,骨肉髮膚蕩然無存,只剩下一身歸藏道袍。
老魔修袖著手嘖嘖稱奇:「老頭活了三千年,還不曾見過這種新鮮事……」
丁一跪倒在地,捧起衣裳,裡面「啪嗒、啪嗒」掉下兩件物事。
他撿起一看,是一本奇怪的書。
還有一塊小小的石頭。
老魔修訝然道:「慧心石,難怪天上地下都找不到你要的魂魄,這不就是了。」
頓了頓道:「你要找的姑娘,原來是傀儡人呀。」
丁一顫抖著手伸向那塊晶瑩的石頭,指尖不曾觸及,便縮成了拳頭,他發出一聲困獸般的嘶吼,眼淚奪眶而出。
……
小頂從身體裡飄了出來,迷迷糊糊地在空中亂飛,也不知飛了多久,身子忽然一沉,一頭栽下來,「撲通」一聲落進水裡。
冰冷的河水讓她打了個激靈,讓她清醒過來。
咦,她打量了一下自己,她漂亮的圓肚子又回來了!
不知為什麼,她又回到了原身裡,只不過原身還是和待在靈府裡時差不多,只有巴掌大小,像個香爐。
正想著,她忽然被什麼東西兜了起來。
「爹爹!」一個孩童清亮的聲音響起來,「看我網到什麼,好像是隻香爐!」
小頂:「……」她明明是隻煉丹爐,這小孩好沒見識。
「爹爹,這是金的嗎?我咬一下看看……」一張生著小斑點的大臉湊上來,對著她張開血盆大口,大口裡還缺了一顆門牙。
小頂:「!」
一隻大手把她奪了去:「別亂啃,仔細崩了你的牙!」
那漁人用粗布袖子擦擦爐子上的水:「噫,上面還刻了字,丁……頁……看樣子是稀罕物事,拿到西市上,少說也能賣個十塊靈石。」
小頂:「……」...<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七十八章 陰差陽錯
老魔修的目光在泣不成聲的少年郎身上打了個轉,落在那塊小小的石頭上,眼中閃動著貪婪的光。
「你要這慧心石也沒用,不如賣給我吧……」
少年抬起頭,握緊劍柄,血紅雙眼裡露出困獸般的凶光。
老魔修不由自主地退後兩步,忙不迭地解釋:「這是石頭不是魂魄,你就是再給她找個軀殼也沒用……你對我撒氣也沒用……」
丁一鬆開手,劍「鏘啷」一聲掉在地上,眼神狂亂:「不對,她不可能是傀儡人,她出生的時候我就在屋外,我聽著她呱呱墜地,我看著她長大的……傀儡人不會長大……」
他的雙眼變得灼亮,彷彿燃著兩團火:「定是那妖物的詭計,它害了我的小頂,故意留下這石頭騙人……」
老魔修搖搖頭:「這小姑娘身體裡為什麼會有慧心石老頭不知道,不過你說傀儡人不會長大,這卻是未必。」
他頓了頓,搖頭晃腦地賣弄道:「這慧心石是千年慧心獸的心竅裡結出來的,你想必也知道吧?」
丁一默不作聲,他不關心慧心獸,此刻他什麼也聽不進去,他的小頂不可能是傀儡人,他們是合起來騙他的。
老頭自顧自接著道:「世人但知其一,不知其二,都道只有雄獸可結,雌獸無石,其實雌獸也可以結出慧心石,只是要活到萬年,萬年雌獸結出的是另一種慧心石,若是放在活人軀殼中,那人便能如活人一般行走起臥,若是放在孩童軀殼裡,還能像活人一般長大。雄獸之石色青,雌獸之石色紅有紋,你這塊就是雌獸之石。」
千年雄獸已經極為難得,數百年前便已絕跡,萬年雌獸更是稀世罕有。他活了這麼多年也只見過三塊,少年手中的就是第三塊。
他舔了舔嘴唇:「你姑娘這顆是怎麼來的,老頭也弄不明白,不過她軀殼沒了,你留著這石頭沒用,不如……」
丁一雙目失神,只是緊緊地握住慧心石,石頭的棱角嵌入他的手心,但他已感覺不到疼了。
老魔修還在喋喋不休,但他什麼也聽不見,良久,他失神的目光終於落到那本古怪的書上。
老魔修皺起臉:「如果我是你,就不去碰那本書。」
他嘆了口氣,指了指覆著白膜的左眼:「知道老頭這隻眼睛怎麼瞎的麼?有的事不該你窺探,還是少知道為妙,睜隻眼閉隻眼,才能活得久。你還年輕,忘了這事,稀裡糊塗地修你的仙吧。」
丁一朝他看去,渙散的目光凝了凝。
這老頭白髮纏結,衣衫襤褸,像野狗一樣窩在半人高的荒草中,他自稱活了三千多歲,與行屍走肉何異?
就算是死,他也要死一個明白。
修仙?他踏上仙途便是為了帶她離開那對不堪的父母。
也許他那時該大膽一點,求師父帶她一起走,那樣他便一輩子不會知道真相。
但他那時候太小,太孱弱,他聽見師父拒絕了她天賦上佳的雙生哥哥,便不敢開口懇求。
可眼下說什麼都太晚了。
老魔修半真半假地勸道:「少年人別鑽牛角尖,只要有命在,世上沒什麼過不去的坎……」
丁一一笑,做下這些事,他還能回頭麼?
他眼中閃過決絕,伸手翻開了第一頁。
雙腳傳來一陣劇痛,彷彿有人用銼刀銼他的血肉。
他一目十行地讀下去。
一行行字,就如一排排的鋼針,刺著他的雙眼。
這才是他熟悉的小頂,她的一顰一笑,她的所思所想,該是書裡這樣,可憐而軟弱,讓人忍不住想為她遮風擋雨,將她緊緊護在懷裡。
不一會兒,他的雙腳消失了,化成了一縷縷油墨,飄進了書裡。
他仍舊不罷手,一頁頁地往後翻,臉色煞白,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滲出來,滴落在滿是塵土和蛛網的石板上。
雙腿都化作了油墨,他終於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丁一。
簡單的兩個字,莫名其妙地出現,彷彿是寫書人隨手拈來敷衍人的。
他看得很慢,彷彿要把每個字都刻進腦海中,但是再慢也花不了多久,他總共只有短短數頁,突兀地出現,突兀地消失,只留下一包帶血的糖蓮子。
他看著他們用他沾著他血的糖蓮子媾和,看著他心愛的姑娘,從痛哭流涕到婉轉呻吟,在迷亂中傾訴著對另一個男人的衷腸,徹底忘了他的生死。
兩行淚順著臉頰無聲地滑落。
早知道是這個結局,他會為了她將生死置之度外麼?
會的,他為她而生,仍舊會義無反顧地為她而死,他的一生就是薄薄幾頁紙,一個笑話。
他無法再翻動書頁,他的雙手也已化作了油墨,一陣風吹來,將書翻過一頁。
在徹底消失前,他看見兩個段落的空白處,一縷縷油煙緩緩匯成一行字:很久以後小頂終於知道,這世上唯一真心愛她的阿一哥哥,早已葬身魔域,屍骨無存,魂飛魄散。
……
少年消失後,那本怪異的書瞬間燃燒起來,頃刻間化為灰燼,被風一吹便不見了蹤影。
老魔修蹲伏在一旁,靜待了許久,見沒什麼動靜,這才走到少年留下的一堆故衣邊,先把慧心石揣進靈府裡,然後撿起丁一的乾坤袋,把散落各處的陣石和捕鮫陣一股腦地塞了進去。
正要去撿丁一的佩劍,忽聽牆外傳來腳步聲,聲音輕捷,一聽便是修為深厚的修士。
老魔忙閃身躲在一根粗大的斷柱後,隱藏了自己的氣息。
兩個身穿黑衣、戴著帷帽的修士走進來,四下環顧了一圈,然後蹲下身,在丁一的衣裳裡翻檢了一番。
一人道:「我們看著他進來的,怎麼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另一人道:「那老東西呢?找出來問問。」
兩人說著便在各處搜尋起來。
老魔修凝神屏息,悄悄咬破指尖,擠出血,在身周地面點了幾下,用陣法把自己隱藏了起來。
兩個修士搜尋了一圈無果,第一人道:「那老東西滑不留手,慣會藏頭露尾,怕是知道惹禍上身,鑽地下去了。」
另一人道;「不管了,帶上劍和衣裳,先回去向主君復命。」
……
小頂在漁人王老六的漁船上待了兩天,第三天的清晨,王老六用一件舊衣把她包起來,打成包裹背在肩上。
「別傻站著,幫你娘把魚倒進車裡。」那漁人吩咐兒子。
板車木輪轆轆作響,小頂被布裹著,看不到外頭的情形,只覺得一顛一顛,不時聽見人來車往的聲音,還有靈獸坐騎踢踢踏踏的足音。
過了約莫兩刻鐘,周圍的聲音變得更嘈雜了,盡是吆喝叫賣和討價還價的聲音,顯是到了集市。
不一會兒,顛簸停了下來。
王老六和兒子把油氈布鋪在地上,把半板車魚卸下來,然後用手把魚攏開,整理出一塊地方,取下包裹打開。
周圍乍然一亮,一股令人窒息的腥味撲鼻而來,小頂環顧四周,發現自己被一堆魚蝦包圍著。
小頂做了幾個月的人,乍然做回爐子,精光赤條條地供人圍觀,一時有些不自在。
但她不能說話不能動彈,更不能找件衣裳給自己蓋上,只得大剌剌地袒露著漂亮的肚子。
王老六扯著嗓子吆喝起來:「賣鮮魚活蝦咯,剛打上來的,走過路過瞧一瞧咯——」
便有人聞聲駐足,在攤前挑挑揀揀。
「你這賣魚的怎麼還賣起香爐來了?」有個挎著竹籃的大娘納悶道。
王老六道:「這是我打魚撈上來的。」
大娘蹲下來摸了摸小頂的肚子:「倒挺滑溜,多少錢?」
「十塊上品靈石。」
大娘「騰」地站起身,像是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叉著腰憤憤道:「你倒不如去搶!五塊下品靈石,我捎一隻。」
小頂:「……」她以為十塊靈石已經是她爐生的低谷了,沒想到還能繼續淪落。
王老六梗著脖子道:「你嫌貴,我還不捨得賣哩,這可是在千葉城外河裡撈著的,上面還刻了字,沒準是哪個大能掉的法器哩。」
這話一出,眾人都哄笑起來:「王老六,你想發財想痴了吧,什麼大能的法器能給你一個凡人撈到?」
另一人道:「什麼大能的法器是隻香爐?」
還有個油頭滑腦的閒漢湊上來:「你怎麼不說這是連山道君的香爐?就吹吧。」
小頂:「……」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把王老六擠兌得滿臉通紅。
就在這時,小頂聽見不遠處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
「這都已經到了凡人界了,小師弟怎麼不會跑這裡來吧。」
小頂精神一振,這是五師兄宋明的聲音,她真想大聲喊他,奈何發不出聲音,只能盼著他們能從這裡經過。
「小師妹還沒找到,連小師弟都丟了,這可怎麼辦。」這是六師兄元青的聲音。
「還是再回千葉城找吧,你去城北,我去城南,就是把魔域翻個底朝天……」
有個陌生的聲音打斷他:「兩位道君可是要尋人?」
宋明道:「足下有何高見?」
那人道:「兩位這樣找,恐怕沒什麼頭緒……」
宋明和元青對視了一眼,元青從袖中摸出一支玉簡:「還請足下指條明路。」
那人接過玉簡,眼中閃過喜色:「兩位要打聽消息,地面上是打聽不到什麼的,得去地河市,若是兩位要找的人真遇上不測,他的東西八成會在那兒,入口就在……」那人壓低了聲音,小頂就聽不清楚了。
宋明道了謝,對元青道:「事不宜遲,我們立即去那兒打探打探。」
兩人一邊說一邊走,聲音離小頂越來越近。
快看我快看我,小頂恨不能飛到他們眼前去。
兩人經過魚攤,元青不經意地一瞥,發現了小頂:「咦,怎麼有那麼小的煉丹爐?」
宋明道:「給小孩扮家家酒玩的吧。」
小頂:「……」誰家小孩扮家家酒用煉丹爐。
元青:「看著不是尋常物件……這爐子怎麼賣?」
不等王老六回答,宋明在他後腦勺上拍了一記:「都火燒眉毛了還想著撿漏!」
說完拽著師弟快步離開了魚攤。
小頂只能絕望地看著他們越走越遠。
「聽見了吧,」王老六得意道,「那兩位道君都說不是尋常物件。」
有人道:「十塊靈石是吧?我買了。」
王老六:「十塊靈石太虧了,連道君都說是寶貝,一口價,二十塊。」
小頂;「……」多虧兩個師兄,她的身價翻了一番。
……
宋明和元青按著那人的指點,找到了地河集市的入口。
集市隱藏在城下,一條暗河從中流過,河兩岸擠擠挨挨地擺滿了貨攤。
每個城池都有這樣一個見不得光的地方,供人做一些見不得人的交易,殺人越貨得來的贓物也會自然而然地流向這個地方。
兩人並不像沒頭蒼蠅一般瞎撞,找了個顯眼的攤子,甩出一沓黑簡把攤位上所有的東西都包圓了。
片刻之後,整個集市都知道來了兩個豪客,便有人像嗅到了血腥氣的禿鷲一樣圍了上來。
兩人很快便摸清了銷贓的所在,對上暗號,攤主將他們帶到一個偏僻的角落,從袖中拿出個乾坤袋,往地上一倒:「這些都是這三天新到的。」
元青拿起一物:「這是……」
宋明也認出來了,這是分別時六師弟給小師弟的那件絲甲。
兩人心憂如煎,但不敢表露出分毫。
宋明道:「和這件甲一起的,還有什麼東西?」
那人有些不情不願:「這可不能告訴兩位,我們這一行也是有規矩……」
話說到一半生生嚥了下去,因為元青得劍已經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這劍快得嚇人,他一直防備著,竟然直到劍架到脖子上還沒醒過神來。
那人忙告饒,從懷裡摸出另一個乾坤袋:「這些和絲甲都是一塊兒的,但轉了幾道手才到我手上,真不知道是從誰手上流出來的……」
宋明接過來翻檢了一番:「是小師弟的……」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怎麼了?」元青問道。
宋明拿出一隻黑色的口袋,一條銀白色的鞭子,對師弟道:「你認得出這是什麼?」
元青想說話,聲音卡在嗓子眼裡發不出來。
這是捕獵鮫人用的法陣和鞭子。
元青將手中劍緊了緊:「這是誰賣給你?帶我們去找他!」
攤主想搪塞,元青手上微微加了點力道,攤主只覺脖子一痛,忙道:「我說我說……」
那乾坤袋果然轉了好幾道手,兩人輾轉找到那白髮蒼蒼的老頭時,已是半夜。
老頭道:「老頭什麼也不知道,只是他們施法的時候恰好在暗處看了個分明。」
便添添減減地把事情說了一遍,只是編了個莫須有的魔修,把召魂陣栽贓給他,又隱瞞了慧心石的事。
聽到小頂魂魄離體,丁一拔劍去砍,兩人目眥欲裂,元青揪住那老頭的衣襟:「若有半句虛言,便叫你身首異處!」
那老頭顫巍巍氣喘籲籲道:「老頭不敢誆騙兩位道君……句句屬實,老頭親眼看見那姑娘軀殼裡冒出一道金光,那少年郎揮劍砍去,『叮』的一聲,那金光就不見了。那姑娘的軀殼變成了流沙被風刮走了。」
「那人在哪裡?」宋明問道。
「姑娘身上掉出來一本書,少年郎翻開一看,就一點點不見了,後來書自己燒沒了。」
宋明哪裡肯信,搜了他的魂,問出丁一的所作所為果然不假,這才鬆開手,將老頭放回地上。
兩人一言不發,如行屍走肉一般御劍出了魔域。
良久,宋明緊緊捏著手裡的乾坤袋,終於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究竟為什麼……」
元青眼眶發紅:「可以傳音了,先告訴師父一聲吧。」
雲中子幾日不曾打坐入定,雙目中佈滿了血絲,接到五弟子傳音,他「騰」地站起身,迫不及待地問道:「找到你小師妹了?」
宋明哽咽著把他們的發現告訴了師父。
雲中子緩緩跌坐在榻上。
「其中或許有什麼……」話一出口,宋明自己也不相信。
一切都太湊巧了,丁一前一晚去過掩日峰,第二天小師妹就不見了,還有那捕鮫陣和打魂鞭……
就在這時,他收到了來自師叔祖的傳音。
「師叔祖,怎麼了?」雲中子疲憊地問道。
「我上回不是帶了河圖石回萬艾谷麼?」純陽子興高采烈道,「一直擱在院子裡,今早出關一看,靈力居然回來了,這下小毓不必發愁了,小頂在麼?她可有什麼異樣?」
雲中子聽不見師叔祖在說什麼,他已經不想去思考小頂究竟是什麼,來自何處,只是一瞬不瞬地盯著案上的琉璃瓶。
裡面只有兩三滴靈液,像晚霞一樣微微發著光——這是他在瓶子碎片上找到的一點殘餘,那個傻乎乎的小姑娘只留下這麼點東西在世上。...<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七十九章 噩夢重臨
宋明斷開傳音咒,看了看元青手裡提著的老魔修:「把他一起帶回去,讓師父和師兄他們仔細審問。」
話音未落,只聽「噗」一聲,老頭身上突然噴出一股煙塵,迷住兩人的眼睛,害得兩人險些從劍上栽下來。
元青只覺手下一輕,待煙塵散去一看,抓著的老頭不見了,只剩下一根繩索。
他眉頭一皺:「金蟾脫殼。」
兩人御劍回身去追,在千葉城中搜尋了一圈,卻哪裡還有那老頭的影子。
宋明沉吟道:「這樣找也不是辦法,先回門派吧。」
元青無法,只得點點頭。
兩人走後,街角一棵火桑樹背後探出一蓬亂草般的白髮。
憑兩個百來歲的毛頭小子也想和老頭鬥,老魔修從鼻子裡發出一聲嗤笑。
原來的窩是不能回了,住了幾十年的地方,挪窩還真有些捨不得。不過一想到靈府裡那塊價值連城的慧心石,千溝萬壑的老臉上綻開一個得意的笑容,連瞎了的那隻眼都有了一絲光彩。
就在這時,他的後心忽然一陣劇痛,他瞪大眼睛,回過身,卻見身後不知何時突然多了兩個戴帷帽的黑衣人,正是先前將那青衣少年的佩劍和衣裳撿去的兩人。
其中一人滿手鮮血,如鉤的五指間捏著一顆「噗噗」跳動的心臟,漠然笑道:「這老東西的心竟是紅的。」
另一人道:「主君命我轉告你,下輩子小心些,不該看的少看。」
老魔修雙眼圓睜,無法抑制地戰慄起來,百年來他小心隱藏行跡,沒想到終究因這樁買賣撞進了那人手裡。
他張了張嘴,「哇」地吐出一口血,慢慢軟倒下來。
他們在城中大道旁,不時有人、魔和妖從旁經過,只是低下頭加快腳步,沒有人多看一眼——在魔域這種地方,殺人越貨稀鬆平常,時刻都在發生,全憑本事。
黑衣人搜了老魔修的身,又剖了他的靈府,搜出幾樣貴重的寶物,連同那塊不知來歷和效用的紋石一起塞進乾坤袋裡,將血淋淋的殘骸扔在一旁,便即轉身離去。
沒有人理會那老魔修的屍首,不一會兒,一群蒼蠅「嗡嗡」地圍了上來。
三日後,老魔修的乾坤袋、丁一的昆吾劍,連同那塊拇指大小的紅色石頭,出現在一方紫檀小案上,由一個黑衣人跪地托舉著,捧到低垂的紗幄前。
幄中依稀有兩個人影隔著一方棋枰對坐,不時有「啪」、「啪」的落子聲傳出。
黑衣人跪了許久,帳中一局終了,兩人收起棋子,棋子一把把落在笥中,發出「嘩嘩」的聲響。
片刻後,帷幔動了動,一隻手從紗幄中伸出來,骨節分明而纖瘦,白到近乎透明的手背上隱隱看得出青色的筋脈。
那手如撫琴般滑過昆吾劍烏黑而粗糲的劍鞘,繡著銀色流雲紋的水藍廣袖發出沙沙的輕響:「我最喜歡自以為聰明的人,他們最不願聽話,以為事事都是自己拿主意,故而做起事來也最賣力。用起來倒比唯命是從的還順手。」
黑衣人知道他不是在同自己說話,只是默不作聲,一動不動地舉著几案。
幄中的男子在劍上輕敲了一下:「收起來吧。」
另一個黑衣人畢恭畢敬地道一聲「遵命」,膝行上前,雙手捧過寶劍。
那隻手又落在紋石上。
「沒想到這世上還有第三塊,」那人饒有興味道,「也是從他身上搜出來的?」
這回卻是在問下屬,黑衣人趕緊答是。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帳中人惆悵地嘆道,「當初我只取他一隻眼睛,不想最後折在了這塊石頭上。早知如此,倒不如給他個痛快,阿蓁,你說是不是?」
只見棋枰對面的人微微點頭,頭上簪釵發出細細的叮鈴聲。
「可有白家的消息?」幄中人又問道。
「回稟主君,」黑衣人道,「屬下接到消息,白宗主已在糾集心腹死士,準備派往西洲邊境,截殺連山君。」
男子拈起慧心石,將手收回帳中:「退下吧。」
兩名黑衣人如蒙大赦,趕緊行禮退出殿外。
「嗒」一聲,慧心石輕輕落在星位上。
「好漂亮的石頭,做什麼用的?」對面的女子輕聲問道,嗓音溫婉如水,又帶著股山泉般的涼意。
「慧心石,做傀儡人用的,」男子道,「你拿去玩吧。」
女子不解道:「你用不著麼?」
「用不著,」男子道,「只要懂人心,就會發現活人比傀儡人更聽話。」
「嗯?」
「是什麼樣的人,就會做什麼樣的事,」男子拈起一顆棋子,「明知也許成了別人的棋子,但不得不這樣一步一步地走下去,因為他們忍不住。」
他頓了頓道:「比如白景昕,有天賜良機可以除掉阿毓,他能忍住麼?再比如蘇毓,知道害死他心愛之人的是誰,他能忍住不去復仇麼?」
女子的嘴唇微微一動:「阿毓……」
「是我們的阿毓,」男子微微探身,越過棋枰,將女子散落下來的一縷鬢髮細致地別到耳後,「他到底是像你多一些,太重情,終究難成大器。」
「我聽不懂……」
「無妨,你累了,去睡吧。」男子淡淡道。
女人欠了欠身,慢慢站起身,走到床邊躺下來,雙眼直直望著帳頂。
男子斷開靈力,她眼中的神采便消失了。
……
四個傀儡人守著主人在死魂海上漂了足足七日,總算漂到了岸上。
螣蛇阿銀百無聊賴,把方圓百里的蜥蜴、沙鼠和地頭蛇都禍害完了,只能用尾巴捲著大石頭往海裡扔解悶。
終於盼得主人和傀儡人出現,卻見主人一動不動地躺在船上,像是死了。
螣蛇把頭湊上去,對著蘇毓的臉「嘶嘶」地吐信子,被旃蒙眼明手快地一把推開:「道君沒死呢,別打他的主意。」
阿銀悻悻地縮回腦袋,突然繃直身子癱倒在地,然後昂起頭,期待地望著傀儡人。
「別想了,」柔兆拍拍他的腦袋,「就算死了也不能給你吃。」
他說著從乾坤袋裡掏出一塊三足鹿的肉脯扔給螣蛇。
阿銀聊勝於無地吞了下去,遺憾地看了看人事不省的蘇毓,舔了舔嘴。
四個傀儡人七手八腳地把主人從船上抬下來,擱在沙岸上。若木葉化成的小舟重新變回葉片,打了個旋,慢慢漂遠了。
傀儡人把蘇毓擱在阿銀背上,用衣帶從頭到腳綁了幾圈。
閼逢拍拍蛇背:「走吧。」
阿銀心不甘情不願地拍拍翅膀飛了起來,四個傀儡人分別御劍在兩旁護著。
從死魂海岸到十洲邊境隔著千里沙磧,若是按照往常,只需兩三日,但蘇毓受了傷,也不知能不能顛動,傀儡人便讓螣蛇飛慢些,時不時落下來歇上一個半個時辰,順便給主人塞一把藥。
小頂姑娘煉的傷藥療效顯著,不過幾日,蘇毓身上的斷骨已經長好了,經脈也在逐漸修復。
傀儡人估摸著他經脈夠結實了,應當不至於被小頂姑娘半瓶鮫血煉的靈藥灌死,商量了一下,便捏開主人的嘴,把藥強灌了下去。
上回主人服下這靈液後渾身滾燙,肌膚通紅,但這次卻沒什麼異狀,衣裳下面也沒什麼動靜。
他們不明就裡,不過保險起見,還是灌了兩瓶清心丹下去。
蘇毓服了靈液經脈中靈氣充溢,氣海很快便漲滿了,連帶四個傀儡人都精神奕奕,但他還是一動不動,沒有半點要醒的跡象。
眼看著能望見沙磧與西洲草原相接的那條界限了,蘇毓仍舊沒動靜。
這一夜無星無月,黑沉沉的雲層重重地壓下來。
他們照例停下來,找了一座沙丘的背陰處歇腳。
閼逢道:「明日亭午就能到十洲了,到時候給掌門和小頂姑娘傳音報個平安,順便問問她有沒有法子……」
話音未落,忽聽耳邊傳來「嗖」的一聲利器破空之聲。
閼逢想也沒想,拔劍一擋,發出「叮」一聲響。
一支手指長的短箭落下來,「哧」地插進沙土中。
四個傀儡人知是有人守在這裡偷襲,立即拔出劍,圍在主人身邊。
很快,便有十幾條人影從空中落下,提起兵刃便急攻過來。
這些人身著黑衣,裝束上看不出是哪門哪派,但劍招狠辣,攻勢凌厲,一交手便知個個都是化神期以上的劍修高手。
「躲遠點,看好道君。」旃蒙把蘇毓往阿銀背上一撂,迅速用衣帶一捆。
「不許偷趁機吃!」柔兆補上一句。
阿銀委屈地嘶了一聲,它是那種不講道理的坐騎麼?主人還活著,他怎麼會去吃,死了就另當別論了——反正放著也浪費。
它拍拍翅膀朝空中飛去,卻不敢飛得太高太遠,這些人是沖著主人來的,一定在周圍布了陣法。
四個黑衣人朝著他們追過來,螣蛇身子一扭,尾巴便如一條粗壯的銀鞭「呼呼」地向敵人抽去。
一個死士被勁風從劍上掃落,阿銀迅猛地在空中掉了個頭,不待那人提劍,張開大口咬住了他,足有大腿粗的利齒紮透了那人的身體,頃刻之間把他的血和靈力吸得一乾二淨,「呸」地把屍體吐了出來。
其餘三個黑衣人臉色微變,他們一早聽說連山君的坐騎螣蛇兇猛殘暴,極難對付,今日見了方知傳聞不假,不由越發謹慎。
幾人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提劍分別從左右攻來,另一人掐訣唸咒,天空中落下團團火焰,落在阿銀身上,在它漂亮的銀色身軀上燒出一個個黑瘢。
阿銀疼得忍不住扭動身子,但還是捲起尾巴,擋住背上的主人。
它急得直繞圈,一柄利劍插進它兩片鱗片的空隙中,痛楚直達心臟。
它用力一甩身,那修士來不及拔劍,劍柄不慎脫手,還沒回過神來,被阿銀一尾巴抽落到地上,柔兆飛身而起,一劍將那人釘在地上。
四個傀儡人以少敵多,與十多個修為與自己相當的活人修士交戰,自是討不到什麼便宜,好在他們的劍法身法得自主人真傳,才得以勉強拖住敵人。
饒是如此,四人不一會兒便受了許多處傷。
這樣打下去,遲早要落在下風。
若是主人再不醒,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蘇毓在蛇背上顛來顛去,卻對自己的處境一無所知,他的神魂被困在了一個寒夜裡。
他忘了自己是個報上名字能止小兒夜啼的大能,如今他自己不過是個四歲不到的小兒。
就寢的時辰早過了,但他卻不在自己溫暖的被窩裡,而是在逼仄狹小的車廂裡。
馬車顛簸得厲害,冷風從織錦車帷下鑽進來,雖然阿娘盡力將他摟在懷裡,那冷風還是往他骨頭縫裡鑽。
「阿娘,我們要去哪裡?」他打了個呵欠,「我睏了,想回去睡覺。」
阿娘緊緊摟著他,在他耳邊小聲道:「我們去陽城外祖家,很快就到了。」
「我們什麼時候回來啊?」他一個激靈清醒過來,「我還要餵阿銀呢!」
阿銀是他新得的小馬駒,比月光還要白還要亮,是爹爹送他的。
「對了,爹爹呢?」他道,「我們走了,爹爹知道麼?」
一滴溫熱的液體落在他臉上,接著是第二滴,第三滴。
「阿娘,你哭了?」
不等她回答,拉車的馬忽然嘶叫一聲,馬車驟然停了下來。
車夫不知說了句什麼,阿娘跳下車,用衣裳將他一裹,抱在懷裡,發足狂奔起來。
他聽見叮叮噹噹的聲音,又聽見有人慘叫,他正想伸長脖子看個究竟,被阿娘一把按在懷裡。
阿娘抱著他跑了很久,周圍的草越來越高,越來越密,阿娘蹲下來,把他放在地上,摀住他的嘴:「噓,阿毓,不管聽到什麼都別出聲,知道麼?」
蘇毓點了點頭,小聲道:「爹爹去哪兒了?」
「你爹爹……」阿娘在他臉頰上重重地吻了一下,撞得他有點疼,「等你長大了阿娘再告訴你。」
就在這時,忽然傳來一個男人溫柔的聲音:「阿蓁——阿毓——」
「是爹爹!」蘇毓興奮地叫起來,「爹爹——」
接著他什麼也看不清了,所有的顏色,所有的光,所有的氣味和聲音都攪合在一起。
有阿娘的哀求,裂帛般的聲音,紅色的月亮,鐵鏽一樣的氣味。
爹爹找到了他們,殺死了阿娘,全都是因為他不聽話。...<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第八十章 亦真亦幻(上)
阿娘軟軟地倒下來,蘇毓連忙跑過去,跪在她身邊,推推她的身體;「阿娘,阿娘……」
爹爹牽著他的玉驄馬站在不遠處,手裡拿著一把彎刀,刀在月下閃著冰涼的光,什麼東西順著刀淌下來,滴滴答答落在草叢裡。
他推了好一會兒,阿娘不理他,他仰起頭:「爹爹,阿娘睡著了麼?」
爹爹背對著月亮,臉隱藏在黑暗中,看不真切。
他不說話,從馬背上取下一個布囊,打開,裡面有兩樣東西,一個小小的皮水囊,還有一塊巴掌大的生肉,連著皮毛,在皎潔的月光下,像絲緞一樣光滑,比月光還白,比月光還亮。
蘇毓隱約想到那是什麼,退後了一步:「這是什麼?」
爹爹蹲下身,像平時那樣輕輕地揉揉他的頂髮:「這是阿銀的血和肉,給你吃的。」
「那阿銀呢?阿銀在哪裡?」蘇毓向四周張望。
爹爹道:「傻孩子,阿銀殺了給你吃肉,自然沒了。」
蘇毓緊緊抿住嘴,眼淚在眼眶裡打轉:「我不吃,我不吃阿銀的肉。」
爹爹把肉和水囊仍舊包起來,搭在他肩上,然後握著他的肩膀,讓他轉過身,指指前方黑黢黢的密林:「穿過這片林子有個山坳,到了那裡才有人家,可以給你東西吃,若是你不吃阿銀的肉,不喝它的血,你就會餓死渴死。」
蘇毓眨了眨眼,一滴淚珠落了下來:「爹爹,我要回家。」
「你沒有家了。」男人道。
「叔伯嬸嬸,堂兄堂姐他們呢?」蘇毓忽閃了一下長睫毛,大眼睛裡淚光盈盈。
一片雲飄過來,遮去了月亮,這下更看不清爹爹的臉了。
「那我……」蘇毓想了想道,「阿娘和我去外祖家……」
男人淡淡地一笑:「你外祖家也沒人了。」
怎麼會呢?蘇毓感到困惑,阿娘說外祖父是什麼侯,他隨阿娘回過一次陽城,外祖家的宅子特別大,走也走不完,人比他家還多,有許多舅舅和舅母,還有許多表兄和表姐,怎麼會沒人呢?
男人柔聲道:「若是不信,你就去陽城看一看吧。」
他覺得爹爹今晚很古怪,心裡越來越不安:「爹爹,我是在做夢麼?」
男人笑而不答,彎下腰撫了撫他的臉頰:「要探求大道,先要斷絕塵緣,你是應天命而生之人,長大後也會走上這條路,到時便懂了。」
他說完拉起他的手,把滿是血污的彎刀塞進他手裡,拍拍他的頭,直起身,抱起他阿娘放到馬背上,阿娘歪倒下來,在玉驄馬雪白的皮毛上拖出長長一條深色的印子。
爹爹把娘扶好,翻身上馬,讓她靠在自己懷裡,一踢馬腹,便轉身走了。
蘇毓趕忙追上去:「阿娘,爹爹,別扔下我……」
一邊跑,一邊用手背抹眼淚,阿娘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但是他顧不得了,玉驄馬撒開四蹄疾奔,不一會兒便消失在了彎彎的山道上。
他追了很久,終於追不動了,沿著原路走回去,坐在那塊林間空地上哭起來,不知哭了多久,睏意慢慢籠罩上來,他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再次醒來,便又是在奔馳的馬車中,阿娘緊緊地摟著他。
周而復始,反反復復。
……
小頂在王老六的攤位上從清早蹲到黃昏,作伴的魚蝦陸陸續續被人買去了,她還在。
駐足詢價的人倒是不少,還有人把她拿在手上掂了掂,但一聽要二十塊上品靈石,便把她放回原處,順便將王老六挖苦一番。
第二日,王老六學了個乖,讓兒子守著攤兒,自己揣著香爐去專賣古物器玩的鋪子,向店家兜售。
倒是有幾個店主人感興趣,一問價錢,便即搖頭:「你這玩意兒,大小是個香爐,形制卻是煉丹爐的形制,不倫不類的,收進來也要融了重鑄,就值這幾斤的銅價,你賣二十塊上品靈石,但凡眼睛沒瞎都不會要的。五塊頂了天了。」
還有這個嫌她太扁,那個挑她太圓,這個說她制式太老,那個又說她不夠涵古,連耳朵上的小青鳥都被嫌棄長得像隻雞,總之從頭到腳都是毛病。
王老六一家一家挨個兒問過去,果然沒人願意出二十塊上品靈石,最後磨破了嘴皮子,以八塊上品靈石的價賣給了一家賣香燭紙錢冥器的鋪子。
一天下來,小頂已經沒了脾氣,擺正了自己的位置,雖然她是青冥仙君親手鍛造的煉丹爐,第二任主人是大名鼎鼎的連山君,但沒人認得她,她就是一隻價值八塊靈石,長得像煉丹爐的香爐。
她環顧了一下四周,在心中嘆了口氣,和香燭紙錢作伴,總好過埋在一堆魚蝦中間供人圍觀。
她已經走丟好幾日了,也不知道師父有沒有音信。連那麼憊懶的五師兄和六師兄都找到魔域來了,師伯、師姐和師兄他們肯定急壞了,碧茶和李圓光他們一定也很擔心她。
她更擔心暗中幫丁一對付她的人,會對師父和其他同門不利。
一想到都是因為她,她便難受得想哭。
要是她在修煉上多上點心就好了,丁一修為比她低了幾個境界,可她對上他毫無招架之力,都是不夠勤勉的緣故。
師父總說她怠惰,仗著會煉丹煉器投機取巧,還真是說對了。
不過事已至此,再怎麼懊悔焦急都無濟於事,現在她不能說話也不能動,靈體不能離開原身,就和她在九重天上第一次「醒來」的時候一模一樣。
那時候她不會修煉,不懂心法,稀裡糊塗過了很久,忽然有一天就能離開原身,也能說話了。
仙君說這是修成器靈。
既然那時候能修出來,沒準現在也一樣。
眼下她可是正經拜了師、修過仙的爐子,總比胸無點墨的時候強吧?
她定了定神,開始回想先前學的門派心法。
多虧了師父每晚雷打不動的傳音課,小頂最近背了十七八卷元嬰期適用的心法。
她一邊默誦,一邊凝神入定。她現在是隻爐子,自然沒了經脈,只能憑空存想,假裝從日月天地中汲取靈氣,引入不存在的經脈,在其中運轉二十八個小周天,再運轉二十八個大周天。
不知是否是她的錯覺,運完功後,她的神思似乎清明了一些,視物也比先前清晰了。
此時當是夜半,店主人已經將門扇闔了起來,店堂裡空無一人,只有幾縷月光從門板的縫隙裡漏進來。
但她卻能清楚地看見對面靠架子立著的一排紙人,其中有一個還只紮了一半,勾著紅唇,彎著眉眼,似在朝她微笑。
小頂「後背」上莫名有些發涼,旋即想起自己是隻爐子,不禁啞然失笑,她怎麼也害怕起這些來了?
做了半年的活人,倒是越活越像人了。
小頂在心裡嘆了口氣,不由自主地懷念起做人的感覺來,雖不如當爐子省心,有許多苦惱,但生著腿,能到處跑,能說能笑,有師長有朋友……
想到師長,不免又想起師父來,她定睛一瞧,對面有個男紙人的眉毛與師父有幾分相似,隔壁那個下巴頦有點像,還有那個額頭差不多有師父那麼寬……
她想著想著,有些犯睏,慢慢沉入了夢鄉。
半夢半醒之間,她忽然覺得自己像是被一根細線牽引著飛出了鋪子外。
她越飛越快,月色下的山河在她眼底一閃而過,轉瞬之間似乎已飛了幾千幾萬里。
緊接著牽著她的那根線忽然猛地一拽,她身子一重,眼前一黑,便跌落了下來。
小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睜開眼睛一看,看見一些模糊而搖曳的火光,耳邊有嘈雜的聲響,似乎有個女人在哭哭啼啼。
就在這時,她猛然發覺自己又有眼睛、手腳和身體了。
她抬手揉了揉眼睛,忽覺哪裡不對勁,借著火光看了看手,發現眼前的分明是隻孩童的手。
胳膊、腿、身體、腦袋……她整個人都成了小孩,被人裝在一個藤編的背簍裡背在背上,那人身上有一股熟悉的氣息,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爹爹。」一出口聲音也是嫩生生的。
男人腳步一頓:「醒了啊?再睡會兒,還沒到地方。」
「這是去哪兒啊?」小頂一邊問,一邊打量四周,只見他們身在荒山野嶺中,又圓又大的月亮掛在山尖上。
他們一行人總有二三十個,都是村夫野佬的打扮,幾個人舉著火把,還有幾個人挑著酒壇子和竹飯籃。
米酒和燒肉的香氣隱隱飄過來,讓她食指大動——自從沒了人身,她已經幾天沒吃過東西了。
不遠處,一個女人發出一聲嗚咽,小頂不用人告訴,立即想起那是她娘。
她叫了一聲阿娘,又問了一遍去哪兒。
阿娘用袖子抹了把臉,抽抽噎噎的說不出話來。
旁邊有個持火把的年輕人笑道:「帶你上山耍呢,頂丫頭。」
她娘一聽這話,突然慟哭起來,去扯他爹肩上竹簍的帶子:「不去了,我們不去了,錢還給族老,把小頂還給我!」
爹爹壓低了聲音,煩躁道:「發什麼瘋!回去!」
旁邊有兩個婦人一邊拽她娘一邊勸:「嫂子,回去吧。」
她阿娘瘦瘦一個人,不知哪裡來的力氣,掙脫了他們,撲向她男人,一邊捶打一邊罵:「你這沒心肝的,為了八塊靈石賣自己骨肉去嫁山神,她才四歲呀!你這……」
「啪」的一聲脆響,她阿娘的聲音戛然而止。
女人捂著臉,慢慢蹲下來。
「我不是為了大郎?你不捨得,不捨得兒子怎麼辦?一輩子困在這山溝溝裡?」她爹嘶啞著嗓子道,「走!」
她阿娘不再吭聲,一動不動地蹲在山道旁。
小頂從背簍裡探出頭,蓋子一下下地打在她頭上,阿娘越來越小,漸漸看不見了。
她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為什麼自然而然地知道這是她爹娘,她什麼都不知道,但她心口還是一抽一抽地痛,兩行眼淚滾落下來。
爹爹不再說話,只是背著她默默走著,時而上坡,時而下坡,不知走了多久,他們終於停了下來。
眾人忙活起來,在地上鋪了蓆子,擺上香案,將香爐、紅燭、酒、燒豬頭、燒雞、瓜果等物都擺好。
接著爹爹打開背簍,把小頂抱起來放在香案旁,摸了摸她的髮鬟:「小頂乖,爹爹和叔叔伯伯們有事走開一會兒,你坐在此地乖乖等爹爹回來。」
小頂一看這架勢便知他們在做什麼,但只是點點頭。
不一會兒,人走光了,黑黢黢的林子裡,只剩下她一個人。
他們一離開,她立即站起來,脫下外衫,把糕點、燒雞和瓜果抱起來挎著,拿起一個燭台,憑著記憶往林子外走。
他們來時故意在林子裡繞來繞去,生怕她找到路回去,但現在的小頂不是四歲稚童,這法子對她不管用。
她雖不知道這一晚會發生什麼,但隱隱明白,林子裡一定有危險的東西,她必須快點離開。
約莫走了一炷香的功夫,紅燭光暈的邊緣,似乎趴伏著一團東西。
她小心翼翼地走近幾步,舉起蠟燭一照,卻是個和她差不多大的男童,生得粉雕玉琢,雖閉著眼,也看得出他眼睛很長,眼梢微微上挑,又長又翹的睫毛覆在眼上,像兩把小扇子。
不知怎的,這孩子看著有幾分面善。
這孩子穿著一身織錦衣裳,一看就是富貴人家的孩子,不知怎麼也孤身一人跑到林子裡來。
最詭異的是,他身邊放著一把寒光閃閃的彎刀,刀上還有血跡。
小頂悄悄拿起彎刀放到旁邊,然後輕輕推了推他:「小孩,你醒醒。」
……
蘇毓又在做同一個夢。
顛簸的馬車裡,阿娘緊緊摟著他。馬忽然長嘶一聲停下來,阿娘抱著他跳下車不停地跑。
他們藏在草叢裡,阿娘讓他別出聲,他記住了,可是爹爹一喚他,他又忍不住答應。
阿娘倒下了,爹爹將他拋在林子裡,騎著馬帶走了阿娘。
這夢不知做了幾千幾萬遍,就在他又一次蜷縮著身子躺在林中空地上快要睡著的時候,忽然有人推了推他:「小孩,你醒醒。」
是個小姑娘甜甜的聲音,甜得像是歲除夜裡吃的膠牙糖。
他睜開眼睛,發現眼前燭影搖曳。
他一個激靈坐起身,卻見身邊蹲著個小女童,穿一身紅布衣裳,梳著雙鬟髻,圓圓的小臉在燭光中像珍珠一樣微微發著光,一雙微圓的大眼睛忽閃忽閃。
蘇毓微微一怔,隨即警覺地往旁邊挪了幾寸。
不等他發問,那女童先道:「你是誰?怎麼會在這裡?」
「我是阿毓……」
「阿毓?是哪個毓?」她又道。
蘇毓覺得她問得古怪,不過還是彬彬有禮地答道:「家父說過,是鐘靈毓秀的毓。」
「啊!」女童吃驚道,「那你姓什麼?」
「蘇。」
「師……」女童嚥了口口水,「你怎麼變成這樣了?」
蘇毓皺起小小的眉頭:「什麼樣?」
「我是小頂,」女童指指自己翹翹的小鼻子,「你記得我嗎?」
蘇毓搖了搖頭。
小頂又問:「你生辰八字記得麼?」
蘇毓戒備地皺起眉:「你為何問我生辰八字?」莫非這小女童其實是妖怪?
小頂道:「那你就說六個字吧。」
蘇毓遲疑了一下,還是說了。
小頂張了張嘴,半晌道:「你記得自己幾歲麼?」
蘇毓奶聲奶氣道:「五歲。」...<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八十一章 亦真亦幻(下)
小頂徹底懵了,她變成了小娃娃,遇到了師父,師父也變成了小娃娃,什麼也不記得了。
她只記得自己在冥器紙燭店裡打了個瞌睡,連眼前的世界是真是假都不知道。
這是回到師父小時候了?還是他的夢?或者是她自己的夢?
她掐了一下自己的臉,皺著眉頭「嘶」了一聲,怪疼的,不像是在做夢。
一抬眼,發現五歲的小師父正狐疑地盯著她瞧,哭過的眼皮微腫,眉頭微微蹙著,又黑又大的瞳仁裡滿是困惑。
小頂瞅了瞅他鼓嘟嘟的腮幫子,吞了口口水,這麼圓這麼嫩的師父,真想掐掐看。
但是她忍住了沒下手,萬一這真是師父小時候呢?師父那麼小心眼,肯定會記到大的。
她撓了撓臉:「你知道這是哪裡麼?」
蘇毓搖了搖頭:「阿娘和我坐車來的。」
他在車上昏昏欲睡,只記得顛簸了很久,似乎比他們去城南的佛寺踏青還久。
「你阿娘呢?」小頂問道。
蘇毓如實道:「爹爹騎著馬,將阿娘帶走了。」
「他們為什麼把你留在這裡?」
蘇毓茫然地搖搖頭。
「你家住在哪裡?」
「永興坊北曲。」
「哪個洲哪個城啊?」
「桐州靖安城。」
小頂沒聽過這城池的名字,肯定是不在十洲內,大約是凡人界的城池。
可是師父親口對她說過,他出生不久全家都被妖怪害死了,他還在襁褓中就被師祖帶回了門派,是在歸藏長大的,怎麼眼下又有爹娘,又在凡人界。
到底什麼是真,什麼是假?
「你知道歸藏派麼?」她蹙眉問道。
蘇毓搖搖頭:「未曾聽說過。」眼睫微微垂下來,似乎在為自己的孤陋寡聞感到不好意思。
小頂想得腦仁疼,乾脆不想了,指了指地上沾血的彎刀問他:「這是你的刀?」
蘇毓點點頭。
「這刀是誰給你的?」
「爹爹。」
「你爹娘離開時,有沒有留下什麼話?」
蘇毓記性雖好,畢竟年紀小,很多事情他不明白,只能按著自己的理解去講述,小頂只能連猜帶蒙,努力拚湊真相。
她畢竟做了半年的人,不是隻不諳世事的爐子了,聽到他們母子躲在草叢裡,被爹爹找到,白光一閃,他阿娘忽然倒在地上睡著了,她便隱約明白了什麼,心一點點揪了起來。
蘇毓又解開布囊給她看馬肉和裝著血的水囊。
看見白馬的皮毛,他嘴一癟,眼淚奪眶而出:「爹爹叫我吃阿銀的肉,我不想吃。」
「阿銀是……」小頂嗓子眼發乾。
「是我的小馬駒,」蘇毓淚眼朦朧的大眼睛在燭光裡流淌著奇異的光彩,「可漂亮了。」
小頂明白師父為什麼會給坐騎螣蛇取這麼個名字了——給坐騎取名字,實在不像是他老人家會做的事。
蘇毓微露赧色:「可我還不會騎……爹爹說我不吃阿銀的肉,就會餓死。」
「不會的,」小頂拍拍挎在胳膊上的包袱,「我有吃的,你餓麼?」
蘇毓剛想點頭,忽然想起阿娘說不能向別人討東西吃,便搖搖頭:「我不餓。」
話音剛落,他的小肚子發出一串嘰咕聲。
他有些害臊,悄悄用手蓋住肚子。
他不算個胖娃娃,但小肚子還是圓乎乎的,微微鼓起。
小頂把燭台放在地上,摘下包袱解開,一股肉香彌漫開來。
蘇毓沒忍住,嚥了嚥口水,臉頰頓時燒了起來。
小頂聽見輕輕的「咕嘟」一聲,抬起眼一看,就見燭光裡小師父滿面通紅。
原來師父從小時候起就這麼死要面子,她暗忖著,從燒雞上扯下一條腿遞給他:「吃吧師……阿毓。」
蘇毓道了聲「多謝」,從袖子裡掏出一方雪白的帕子,墊著接過雞腿,卻沒有立即吃,小聲問:「有盤箸麼?」
小頂:「……」就說師父一個土生土長的歸藏弟子,哪裡來的那麼多臭講究。
「將就一下吧。」她撕下另一條腿,啃了一口給他看。
蘇毓有些為難,到底還是抵不住燒雞的誘惑,垂下眼簾,用指尖撕下一小條肉,放進嘴裡,斯斯文文地吃了。
他今日還不曾用過晚膳,已經餓慌了,見小女童大口大口地啃肉很是羨慕,但自小的教養刻在骨子裡,還是不好意思狼吞虎嚥,撕一片肉,便要用帕子揩一揩指尖,再掖一掖嘴角。
他舉止文雅,吃得倒是不慢,不一會兒就把一整條雞腿吃完了。
小頂沒他那麼講究,撿了片落葉蹭蹭手上的,打起包袱背在背上:「走吧,我先帶你出林子。」
蘇毓把背囊背在肩上,撿起地上的刀,狐疑地瞅著紅衣小女童,有些不放心。
他方才親眼看著她把自己掐得齜牙咧嘴、眼淚汪汪,覺得這小女童有點傻。
況且她比自己還矮呢。
小頂卻會錯了意:「你是不是害怕?我牽著你走吧。」
說著牽起他的手,別看師父現在天不怕地不怕的,原來小時候也膽小怕黑呀。
小師父的手肉乎乎的,手心很軟,雖然小,手指卻挺長,比她的大了一圈,她攥緊了些:「不用怕。」
蘇毓感覺到她手上的油,胳膊上起了層雞皮疙瘩,但卻沒抽出手,任由她牽著。
兩人手牽著手在林子裡穿行,小頂舉著紅燭照路,見他小小一個人單手提著刀有些吃力,停下腳步道:「你來拿燭台,我拿刀。」
她的身體雖比他還小,還是把自己當大人。
蘇毓卻搖搖頭,只是趁機鬆開她的手,換了隻手提刀:「我是男兒郎,力氣大。」怎麼可以讓小娘子幫他拿東西呢?阿娘知道定會訓他的。
想起阿娘,他的鼻根酸脹起來,吸了吸鼻子,努力憋住淚。
小頂聽他聲音雖奶氣,口吻卻極是堅定,暗暗嘆了口氣,原來師父從小就愛逞強。
她想了想道:「我怕燭蠟淌下來滴在手上,你幫我舉著好不好?」
蘇毓眨了眨眼,點點頭,接過燭台。
小頂又道:「你兩隻手都滿了,不能牽手了,把刀給我。」
說著趁他沒回神,把刀接了過去,握住他的手:「走吧。」
蘇毓:「……」他好像被騙了。
走了約莫一刻鐘,紅燭燃得只剩下半根了,小頂忽然停住腳步,擰眉道:「不太對勁。」
她分明按著記憶往林子外走,但樹木卻越來越密了。
她聽師父說過,有些妖魔鬼怪會混進凡人界,佔個山頭稱王稱神,膽子小的騙些供奉吃喝,膽子大的興風作浪、為害一方。
那個所謂的「山神」八成就是這種東西。
「莫不是妖怪出來了?」她忖道。
蘇毓身子一僵,手心頓時沁出薄汗。
小頂忙道:「我瞎說的。」
話音未落,林子忽然靜下來,草蟲、禽鳥和遠處山溪潺潺的聲音一下子不見了,只有簌簌的風聲。
風聲越來越大,枝葉颯然作響。
不遠處傳來「砰砰」的陶器碎裂聲,然後是骨頭斷裂的聲音,狼吞虎嚥的咀嚼聲——顯然是那妖怪在享用祭品了。
小頂忙拖著小師父便往相反的方向跑。
誰知那聲音非但沒有遠去,反而離他們越來越近了。
這妖怪一定在林子裡施了什麼妖法,就像修士設法陣一樣,讓人逃不出去,只能不停地兜圈子。
就在這時,黑黢黢的樹叢發出悉悉索索的響動,有什麼東西向他們走近,不緊不慢地踩著落葉,「嚓嚓」作響。
小頂摘下包袱扔在地上,握緊了刀柄,把蘇毓撥到身後,小聲道:「你管自己先跑。」
蘇毓搖搖頭,雖然害怕,但他怎麼能讓女兒家擋在前面呢。
聲音微微打顫:「你跑,我……我來打妖怪……」
「你學過刀劍麼?」小頂道。
蘇毓:「……明年就學了,你把刀給我。」
小頂恍惚覺得這情景有些熟悉,似乎曾經發生過。
只不過是他握著刀,顫聲催促她快逃。
她笑著握緊刀:「我是修士,專來斬妖除魔的。」
蘇毓睜大眼看看她,隨即搖搖頭,哪有修士像她這麼小的。
「我只是故意變成小孩的模樣誘它出來,」小頂道,「你在這裡我不好施展,你先跑,我殺完妖怪便來找你,到時候變成大人給你看。」
蘇毓將信將疑,小嘴抿成了一條線。
小頂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一會兒在這棵樹上畫一道,一會兒在那棵樹上做個記號。
「你在做什麼?」蘇毓問道。
「布陣呀,」小頂道,「你快走吧。」
她眼下是個沒有修為靈力的凡人,只能就地取材、因地制宜,用樹木來布陣,也不知有多少效果,大約聊勝於無吧。
一個黑影猛地從樹叢裡躥了出來。
小頂借著燭光定睛一瞧,只見那物狀似猿猴,白毛黑臉,身長足有八九尺,卻只有一條腿。
怪物眼珠子骨碌碌轉著,宛如老嫗的臉上滿是欣喜,似乎沒料到今年的祭品會有兩個。
它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似乎拿不定主意從哪個開始下手。
小頂用盡全力把石塊照著那怪物腿上擲去。
這身子力氣小,但她到底習過武,準頭很好,石頭打中了怪物的獨腿,它顯然被這祭品不自量力的行徑激怒了,決定先解決她。
它張開大嘴嚎叫了一聲,伸出鐵鉤似的利爪,向小頂撲過來。
蘇毓終於相信這小女童是修士了,方才他一見這怪物,身子都僵住了,她卻還敢用石頭擲它。
且那一下擲得又狠又準,呼呼帶風。
小頂的身法、眼法底子都在,靈活地往右側一避,躲開了一擊,大聲道:「快跑!」
蘇毓咬了咬牙,轉身向林子裡跑去。
白猿一擊落空,一抬頭見另一個祭品竟然想跑,扔下小頂便朝蘇毓背後抓去。
說時遲那時快,兩樹之間忽有一道金光閃過,將他彈了回去。
小頂鬆了一口氣,她陣法一直學得不怎麼樣,幸好前陣子師父逼著她把功課補了上來,這會兒救了自己一命。
白猿連吃了兩次虧,越發狂躁,三腳著地,像山貓似地朝小頂躥過來。
小頂一矮身,順勢用雙手舉起彎刀,刀刃在它前肢上劃出一道口子,濃稠的血噴濺出來,沾在小頂衣袖上,頓時蝕出幾個窟窿,她感到胳膊上一陣火辣辣的疼,似乎起了水泡。
她來不及查看傷口,黑面白猿又撲了過來。
小頂提刀劈砍,那白猿忽然往她右側一閃,後足輕輕點地,靈巧地一旋,高高躍起,向著她右肩抓來。
小頂閃避不及,胳膊被她抓了個正著,一陣劇痛襲來,她手不由一鬆,刀飛脫出手,「鏘啷」一下落在一邊。
她的胳膊上被利爪割開了四道血口子。
白猿乘勝追擊,三足甫一落地又躥了上來,迎面把她撲倒在地,雙爪嵌進她肩頭的血肉中,呼哧呼哧對著她的臉喘氣,一股腐臭熏得她幾欲昏厥。
她抬腿踹它肚皮,奈何力氣小,那妖怪又皮糙肉厚,被她踹兩腳就像撓癢癢似的。
小頂腦海中閃過很多凌亂無序的畫面,很久很久以前,他們似乎也經歷過這樣險象環生的場面,只是那時候留下與妖怪搏鬥的是阿毓。
那時候她逃出十來步遠,不知怎麼改了主意,又跑回去,剛好看到白猿要對著阿毓的脖子咬下去,她不知哪裡來的膽量,撿起刀,用盡全力朝妖怪後腦勺砍去。
想到這裡,忽聽那猿猴嘶吼一聲,鬆開她的肩頭,轉過身,後腦勺上赫然插著一把彎刀——阿毓像她一樣折返回來了。
小頂忍著疼從地上一躍而起,趁著那猿猴伏低身子蓄勢待發的當兒,將它後腦勺上的彎刀拔了下來。
白猿吃痛,猶豫了一下,轉過身襲擊小頂,小頂竭盡全力舉起刀,照著它的肚子砍去,「嘶拉」一聲,彎刀劃開了白猿的肚子。
毒血飛濺出來,小頂趕緊抬手擋住頭臉,袖子被融去大半,胳膊上起了好幾個大水泡,脖子上也濺到了一點。
不過她顧不上疼,趕緊補上一刀。
白猿捧著腸子,用單腳跳了幾下,終於倒地不起。
小頂長出了一口氣,見蘇毓一動不動站在一旁,盯著白猿腹上的口子,走過去碰碰他的手:「怎麼了?」
蘇毓抬起眼,大眼睛裡卻沒了神采,指指猿猴,木木地道:「它……」
「別怕,妖怪已經死了,我們把它殺了。」
蘇毓聽了這話,渾身顫栗起來:「阿娘身上也有血……阿娘肚子上也有口子……」
他茫然地望著小頂:「我阿娘是不是……也死了?」
頓了頓,小心翼翼道:「爹爹殺了阿娘,是因為我不乖嗎?」
小頂恍惚覺得他曾問過自己同樣的話,那時候她只是個懵懂無知的稚童,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大約也沒有回答。
如今她知道了。
她扔了刀,走過去緊緊抱住他:「不是你的錯。」
她的血染紅了他的衣裳。
「真的?」蘇毓茫然無措的聲音裡多了一絲希冀,「那阿娘會醒過來嗎?」
小頂道:「你阿娘去了天上,她會在天上等你的。」
「你會遇上最好的師父,拜入世上最好的門派,變成世上最厲害的修士,修成正果,得道成仙。到那時候,你就能再見到你阿娘了。」
她頓了頓,腆著臉道:「你還會有個世上最好的徒弟。」
蘇毓抬起頭,疑惑地看著她:「你怎麼知道的?」
「因為我是天上來的。」
蘇毓皺了皺眉:「可你還是沒變成大人。」說話不算數。
「下次見面的時候,我就是大人啦,」她牽起他的手,「走吧,天快亮了。」
蘇毓抬起頭,看看遮天蔽日的枝葉,他們在密林深處,根本分不清白晝和黑夜。
「你怎麼知道的?」他疑惑道。
小頂笑了笑,因為她隱約聽見雞鳴聲了,還有店主人卸下門板的動靜,夢快醒了。
她忽然想起來,該趁機告訴師父她變成了爐子,眼下在哪兒,興許他會記得呢?
可剛想開口,她就像貼上水膜的碧茶一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只得作罷。
「你的胳膊痛嗎?」蘇毓看看她胳膊上的水泡。
小頂搖搖頭,她感覺不到痛,反倒覺得經脈中靈氣湧動,像百川入海一樣往丹田中匯聚。
不知不覺中,她的靈府又能打開了。
「你等等。」她停下腳步,從靈府裡掏出一個小玉盒。
蘇毓看不清她的動作,只覺得像變戲法一樣,一眨眼她的手上就多了個小盒子。
小頂把盒子打開,裡面是一顆小小的琥珀色丹丸:「這個給你吃。」這是她用吃下去的幾百根棒糖煉成的糖丸。
蘇毓好奇道:「這是什麼?」
小頂想了想道:「是世上最甜的東西。」
「給我的?」
小頂點點頭:「張嘴。」
蘇毓乖乖張開嘴。
小頂把盒子往他嘴上一扣,然後把空盒子收回去,喃喃自語道:「盒子我還要的……」
絲絲縷縷的香甜在口中彌漫,滲進他的心裡,蘇毓微微睜大眼睛。
她沒騙人,這真的是世上最甜的東西,好像能甜上一輩子。
兩人手牽著手在黑暗的樹林中走著,漸漸的,樹木變得稀疏起來,淡淡的晨曦從枝葉間漏下來。
小頂感到自己的腳步聲越來越輕,她的身體也一點點融化在光裡。
她知道該道別了,但捨不得鬆開手,他們似乎應該這樣手牽著手走很久,從南走到北,從春走到冬,一直走上幾十年,幾百年……
不知不覺中,他們已經走到了樹林的邊緣,長空中傳來一聲鶴唳。
小頂循聲望去,見一個穿著天青色道袍的男子駕鶴飛來,不由彎起了嘴角。
那是她的師祖、蘇毓的師父純元道君,掩日峰到處都是他的畫像。
純元道君從鶴背上跳下來,落在蘇毓面前。
蘇毓後退了兩步:「你是……」
純元道君彎下腰摸摸他的頭頂:「貧道是歸藏派的修士,道號純元,掐指一算,算到與你有師徒緣分,你要不要拜我為師呀小毓?」
「我……」蘇毓轉過頭一看,卻見走在他身邊的小女童不見了。
「從今往後你就是我歸藏弟子了,」純元道君強買強賣地拉起他的手,「我們歸藏有很多好吃好玩的,膳食特別好,還有長毛大狐狸摸,有會噴火的大鳥玩……」
蘇毓走一步回頭望一眼。
純元道君道:「你在找什麼?」
蘇毓喃喃道:「小頂……」
「哦哦小鼎啊,我們歸藏也很多啊,銅的金的都有,大大小小各種尺寸,等你大些為師教你煉丹……」
師父帶著他乘上鶴,向杳芒的天際飛去,初升的朝陽灑落在他肩頭,驅散了陰冷黑暗的噩夢。
他睜開眼睛,發現四週一片刀光劍影,而他的舌尖仍舊縈繞著甘甜。...<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八十二章 轉眼成空
廣袤無垠的沙磧中,四個傀儡人已沒了聲息——他們的「生命」與主人的氣海相連,只要主人不死,他們也不會死,但受損太嚴重便無以為繼。
來截殺蘇毓的死士卻還剩下七個,七人以自身為陣眼,結成七星陣,將螣蛇圍困在中間。
阿銀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奮力地扇動著受傷的翅膀,卻怎麼也飛不起來。它的銀尾已看不出原來的顏色,被累火燒得焦黑,綻開的皮肉中汩汩地淌出血,在身下的沙地中流成一條蜿蜒的小河。
它明亮如炬的金瞳失去了神采,霧濛濛的,彷彿蒙上了一層白翳,這時候就算把垂涎已久的主人扔進它嘴裡,恐怕它也沒力氣吞嚥了。
饒是如此,它還是竭盡全力地捲起尾巴,替主人擋住從側旁襲來的一劍。
鋒利的劍身深深地沒入它的身體,疼得它忍不住抽搐扭動。
又一把劍從另一側襲來,它舉起千瘡百孔的左翼護住主人,長劍「哧」一聲刺穿了它的翅膜。
又有幾道黑影同時攻來,它已經沒什麼可以用來抵擋了。
就在這時,它忽然感到有一股冰涼的氣息自它七寸中流入血脈,是主人身上熟悉的氣息。
靈氣源源不斷地注入它的身體,傷口的血瞬間止住,一股涼意擴散到全身,撫平了灼燒般的痛楚,折斷的雙翼重新癒合。
阿銀不明就裡地拍了拍翅膀,一股氣流將它的身子託了起來——它又能飛了。
將它困住,令它不得動彈的凶惡陣法,突然變得如同蛛網一般不堪一擊,它張開血盆大口,將那布滿雷火之力的陣網一口撕裂。
黑衣死士們眼看著那巨大的翼蛇已經奄奄一息,只差最後一擊便能將它置於死地,到時候蛇背上人事不省的連山君便能任他們宰割。
誰知這妖蛇竟然在須臾之間恢復了生機,展開雙翼,精神抖擻地昂起頭顱,張開血盆大口,亮出冷氣森森的尖利毒牙,一口撕開了威力巨大的法陣。
不等他們反應過來,螣蛇已翱翔至半空,在沙丘上盤旋,它的銀尾被朝霞映得流光溢彩,讓人無法逼視,火雷法術和刀劍留下傷疤不知何時全不見了。
初升的紅日將天空和沙丘染得猶如火海。
耀眼的日輪中,一道影子高高躍起,袍袖在晨風中飄展,獵獵作響,猶如飛鳥展開雙翼。
有人情不自禁地顫聲驚呼:「是連山君,他醒……」
話只說到一半,一道光芒向他直直劈來。
那人忽然噤聲。他的額頭至脖頸出現一道細細的血線,只聽「嘩啦」一聲響,他整個人從正中分成了大小完全一樣的左右兩半。
眾黑衣修士雖存了必死之心,但看到這一幕,仍舊從頭頂冷到了腳底心,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冷戰,陣腳頓時亂了。
為首的黑衣人凝了凝神:「別被他的虛張聲勢騙了!他的氣海所餘無幾,拖也能拖死他!變陣!」
經他這麼一喊,死士們鎮定下來,重整旗鼓,騰雲飛至半空,結成六合陣,頓時狂風大作,沙塵漫天,遮蔽了天日,螣蛇被刮得東倒西歪,連山君的身影猶如狂風中的落葉——只消片刻,這一蛇一人便會被無數沙礫磨成齏粉。
果然,不一會兒沙霧中血色彌漫開。
眾人頓時鬆了一口氣,一人得意道:「任他再能耐,也逃不出這六合陣……」
話音未落,沙針中忽然橫衝出一股氣流,「哢嚓」一聲將他脖頸生生折斷。
缺了一人,六合陣不攻自破,風勢頓收,螣蛇蛟龍般的身軀在黃塵中若影若現。
它張開大嘴,一個黑影「撲通」一聲從半空墜落到地上。
死士首領定睛一看,趴在地上一動不動的人身著黑衣,赫然是他們的同伴,連山君卻不見了蹤影。
塵霧散去了些,佔據「金」位的「死士」忽然躍起,手中長劍橫掃,四顆頭顱應聲而落。
死士首領面如土色,連山君甦醒不過片刻,砍瓜切菜一般乾淨俐落地斬殺了六個同伴,連號稱殺神殺佛的六合陣也困不住他。
他雖不曾與他正面交過手,但不久前曾見過他出手,那時他修為雖也高,卻沒有這般駭人。
他在西極究竟發生了什麼?
不過他永遠不會知道答案了,身為有來無回的死士,他沒有退路,也絕不能被人生擒,他自知不敵,便只有一死。
自爆經脈而亡只需一瞬間,他沒有絲毫猶豫,便即催動靈氣。
就在這時,蘇毓忽然一揚手,數十道銀線自他掌心飛出,釘入那死士渾身上下的二十八要穴,如同給他的經脈加了二十八道閘門,瞬間隔斷了靈氣的流動。
蘇毓合攏五指,輕輕一扯手中銀線,他經脈中的靈氣便迅速順著絲線流出體外,散逸到天地間。
死士自然準備了不止一種死法以策萬全,可不等他用上後招,蘇毓凌空一劍劈裂他的靈府,斬斷他的元神,同時左手捏訣,十根金色長釘自黑衣人頭頂落下,釘死了他的三魂七魄。
黑衣人登時無法動彈,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蘇毓沒有片刻猶豫,便即將一道青光打入他眉心搜魂。
「白景昕那老東西,」他漫不經心地挑了挑嘴角,「終於忍不住了。」
問出想要的答案,他反手一劍,割斷了死士的咽喉,給了他一個痛快。
接著,他走到傀儡人身邊,用靈氣將他們修復成原樣。
四個傀儡人甦醒過來,見主人和阿銀活蹦亂跳,黑衣人的屍首橫了一地,既驚又喜,圍著他七嘴八舌地嚷嚷起來。
蘇毓不勝其擾,皺眉道:「你們怎麼能說話了?」
四個傀儡人齊齊摀住肚子,糟了,因為太高興,一時忘形,把腹語丸的秘密給暴露了。
蘇毓抬起下頜點了點閼逢:「你說。」
閼逢頭皮一麻,除了大淵獻那個缺心眼,他們二十一個明明一模一樣,偏他運氣不好排在第一,每次有事都得頂在前頭。
他蔫頭耷腦道:「是小頂姑娘見僕等憋得慌,煉了腹語丸……道君別怪小頂姑娘,要怪就怪僕等。」
蘇毓一早知道和那小傻子脫不了干係,此時聽見她的名字,就像有顆小石子落進心湖裡,蕩起一圈圈漣漪。
他抿了抿唇,嘴角有淺淡的笑意:「下不為例。」
四個傀儡人如蒙大赦,心道不愧是小頂姑娘,把他們家道君拿捏得死死的,只要她出馬,道君就特別好說話。
蘇毓睨了他們一眼:「走吧。」
不知耽擱了幾日,想來七日之期早過了,他還要考校她功課呢,也不知道她有沒有趁機偷懶。
阿銀趁著主人和傀儡人說話,繞著黑衣死士的屍首打轉,聞聞這個,嗅嗅那個,猶豫著從哪個開始下口——這些可都是化神期的修士,對它來說不啻於一頓盛宴。
蘇毓懶得理它,也不等四個傀儡人,踏劍乘風,飛快向沙磧的邊緣飛去——出了這片沙海便是十洲邊境,一過邊境,他就能給蕭姑娘傳音了。
原來他在幼時便已見過她,是她帶他走出了黑暗的深淵。
只是當年師父見他報仇心切,生怕他被執念所誤,在他自剖靈脈後便封印了他的記憶,一直到他夠強大夠堅定。
她便隨著那段夢魘一起沉睡在了他的心底。
她並沒有食言,真的變成大姑娘來找他了,可他卻沒認出她來。
好在他如今全記起來了,他們還有很多時間,待他報了母仇,便放慢修行,一直留在她身邊,看顧著她,護她周全。若她只想當他徒弟,那他便繼續當她的師父,像如今這樣便足矣。
不知不覺中,他已越過了十洲邊緣那條金色的細線。
腳下的黃沙慢慢變成綠意盎然的草原,風輕輕吹著,青草披拂,像溫柔的海浪。
他捏訣傳音,不等唸完咒忽又掐斷,他沒想好該說什麼。
不如佯裝什麼都不曾發生,像平時那樣問問她的課業——不知道說什麼的時候,問課業總是不會錯的。
他打定了主意,凝了凝神,重新施了個傳音咒。
沒人答應。
他的心臟漏了半拍,然後開始狂跳起來。
隨即他想起,許是因為剛過邊境的緣故——越靠近邊境,天地間的靈氣越稀薄,音訊傳不出去也是常事。
他加快速度,又飛了一段,下方的草原上漸漸有了稀稀落落的人煙。
這回總該行了,他又施了個傳音咒,仍舊如石沉大海。
他蹙起眉,莫非她跑到什麼蠻荒之地去了?
一定是蔣寒秋那廝,趁著他不在,拐著她去魔域玩了,回去得好好找她算這筆帳,想要徒弟自己去收,成天搶他的算什麼。
他想了想,當即傳音給師兄,報個平安,順便讓他管管徒弟。
這回傳音咒瞬間就接通了,耳畔傳來雲中子疲憊沙啞的聲音:「小毓……」
蘇毓心微微提起,皺眉道:「師兄你的聲音怎麼了?可是門派中出了什麼事?」
那姓白的能派人來截殺他,未必不會趁虛而入對整個門派不利。
雲中子答非所問:「你回到十洲境內了?路上可太平?」
「遇上點小事耽擱了幾日,」蘇毓言簡意賅道,「若木樹心靈液取到了。」
他頓了頓道:「師兄,我想起了小時候的事。」
雲中子沉默了片刻,隨即道:「師父那時也是怕你衝動,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我知道,」蘇毓道,「我還想起小時候曾見過蕭頂,她……」
他羞赧地閉上了嘴,他與師兄雖親近,卻很少與他談論自己的事,此時卻像個十幾歲的楞頭小子,心裡一點也藏不住事,讓那老狐狸看了笑話。
雲中子非但沒笑,反而哽咽了一聲:「小毓,小頂沒了。」
簡簡單單的幾個字,蘇毓卻怎麼也聽不明白,只覺得心臟被一隻冰冷的手攥住,呼吸凌亂起來。
「她去哪裡玩了?」他若無其事道,「是不是被蔣寒秋拐著出去玩了?你這徒弟無法無天,也該管管了。」
「是丁一……」雲中子聲音中滿是痛苦,「是師兄不好,沒看出丁一的居心,讓他害死了小頂。」
「師兄,你不用騙我,」蘇毓笑道,「是不是那傻子求你這麼說的?是不是她喜歡上那姓丁的,怕我不答應,所以悄悄跟著他跑了?」
「怎麼那麼傻,她若是真的看上那小子,我怎麼會攔著她,」蘇毓木木地道,「你告訴她,她想和誰合籍都行,別這麼不明不白地嫁了。師父給她備好十里紅妝,風風光光地送她出門。」
「小毓,」雲中子已經泣不成聲,「你別這樣,小頂沒了……」
「師兄你不用騙我,」蘇毓打斷他,「我搜過那小子的魂,他只想從我身邊把她搶走,我都知道。」
「你知道他們在哪裡吧?」師兄還在解釋,可他什麼也聽不見,「讓她出來見我一面……不,給我傳個音就好,讓我和她說句話……她不想聽我說話也無妨,我什麼都不說,只要讓我聽聽她的聲音……」
「小毓,」雲中子道,「河圖石的靈力回來了。」
蘇毓沉默下來,雲中子只能聽見輕柔的風在耳邊迴旋,他斷斷續續把事情的始末說了一遍。
他每說一個字,蘇毓便覺得捏住他心臟的那隻手緊一分,冷一分。
那隻手終於將他的心攥緊,生生從他胸膛裡扯了出來,鮮血從他嘴角滲出來。
他不明白發生了什麼,只是心口空了一塊,冷風徑直灌進空洞,寒意蔓延到四肢百骸,滲入骨頭縫裡,他好像再也暖不起來了。
傳音咒仍舊連著。
良久,他笑起來:「師兄,我認輸了,我上當了,被你們騙到了,到此為止行麼?」
他壓低聲音,近乎哀求:「把小頂還我吧。」...<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八十三章 此情可待
不等雲中子說什麼,蘇毓先道:「你不說便罷了,我自己找。」說完便斷了傳音咒。
這一斷便音信全無,雲中子再給師弟傳音,他再沒有回答過。
他斷了四個傀儡人的靈力——掩日峰的傀儡人來自同一塊慧心石,彼此之間有感應,當然從大淵獻那兒聽到了謊話,缺心眼傀儡人和那傻子交情好,自然和她合起伙來騙他。
也只有傀儡人才會信這種瞎話。
螣蛇被他遠遠拋在身後,他嫌它飛得太慢,本來帶它出來只是為了省點靈力,如今他不用省了,氣海空了才好,他暗暗盤算,她人傻心腸軟,一聽說他氣海空了,再遠也會回來的。
他沒日沒夜地御劍往東飛,一邊不停地用神識搜尋熟悉的氣息。他經過許多山水,許多城池和村莊,經過許多悲歡離合和喜怒哀樂——那些都與他無關,他連看都不想看一眼,唯一與他有關的人和他隔山隔水,他要飛回去找她。
回到歸藏已是兩旬之後。
一入九獄山,他的神識便發現她的元神。
只是那元神太微弱,別人感覺不到也不足為奇。
他胸中有一根弦拉緊——他就知道她是躲起來了。
他徑直朝著掩日峰飛去,在半空中俯瞰熟悉的院子。
那庭院四四方方的,與他一樣單調無趣,自她來了以後,多了許多亂七八糟的東西,伽陵鳥的窩、練習法陣用的沙盤和黑曜石、廊柱間的晾衣繩、逗靈虎的竹竿,竿梢上繫著小金鈴,與簷角的銅鈴在風裡唱和著。
一切都和他離開時沒什麼兩樣,只是庭中的梧桐葉變作枯黃,在風中颯颯作響,夏日裡她用來擲他的梧桐子,枝葉間啁啾不停的雀鳥,一轉眼都不知哪裡去了。
房門緊閉著,彷彿隨時都會「吱呀」一下被人從裡推開。
「蕭頂。」他喚了一聲。
門沒開,門上的桃符被風掀動,輕叩著門扉,發出空洞的響聲——桃符也是她來了後掛上的,見別人掛,她便也掛,說是能保家宅平安。
他一直嗤之以鼻,修行本是逆天而行,求天求地求神求佛都不如求自己,如今他有所求了,卻不知道該求誰。
「蕭頂,出來,」他落到庭中,收起劍,提高了聲音,「我知道你在裡面。」
「小毓……」身後響起師兄沙啞的聲音。
「師兄,」蘇毓回過頭,皺了皺眉,「大淵獻和伽陵呢?」
雲中子道:「大淵獻把自己關在倉房裡不願出來,伽陵恢復了原身,回外山去了。」
蘇毓怔了怔,隨即一挑眉:「是她放走的?」
雲中子立即明白他說的是誰,眼眶發紅。
蘇毓不等師兄開口,便打斷了他,「她在這裡,我感覺到她的元神了。」
雲中子只看了師弟一眼便忍不住垂下了眼簾,修仙之人即便不眠不休,容貌亦不會有所改變,他不知道一個人的眼神可以憔悴成這樣。
「她在房裡,」蘇毓說著「砰」一聲推開房門,「蕭頂——」
房中空無一人,揚起的塵埃在陽光裡飛舞。
她在這裡,他能感覺到她的元神,一定有什麼秘境或者陣法,把她和他隔開了。
他的神識一遍遍地掃過整個掩日峰,氣海早空了,如有千萬根針芒在他經脈中游動。他在房中走來走去,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鋒上,但他絲毫感覺不到痛。
「別找了,小毓……」雲中子道。
蘇毓恍若未聞,良久,他終於在床邊找到了她微弱的元神。
他跪下來,輕輕撫了撫磚石,指尖上沾上了一層薄灰,他看著指尖,眼中滿是困惑,他分明感覺到了小頂的元神,但卻堪不破這裡的陣法。
他用手去摳磚縫,指甲裡流出了血。
雲中子心中大慟,抓住他的手腕:「別找了小毓,那時候靈液灑了一地……她真的不在了……」
他從懷裡取出一個小小的琉璃瓶,瓶底有兩三滴晶瑩剔透的靈液,像是把漫天雲霞收進了瓶子裡。
「你感覺到的是這個。」雲中子顫聲道。
蘇毓手一頓,一把奪過瓶子,眼中閃過一抹厲色:「又煉這種東西。」
「蕭頂!」他不管不顧地把青磚一塊塊撬起來,「出來見我!」
師徒一場,她不能就這樣不告而別。
「別找了小毓,小頂真的不在這裡,」雲中子忍不住道,「是打翻的靈液滲進了磚縫裡。難受你就哭出來吧,求你哭出來吧……」
師兄的話像是來自遠方,水一樣從他耳邊流過,每個字他都聽見了,合在一起卻凌亂不堪,拼湊不出完整的意義。
他為何要哭?蘇毓詫異地看著師兄,師兄的面容模糊不清。
他感覺自己成了隻封在琥珀裡的蟲子,週遭的一切變得光怪陸離,彷彿一場荒唐的夢。
師兄的聲音拖得很長,越飄越遠,到最後他一點聲音也聽不見,只看見他嘴唇一翕一張。
不知哪裡傳來「砰」一聲輕響,好像有根弦繃斷了。
……
這不是蘇毓第一次氣海枯竭,但以往每一次都是直接不省人事,但此時他卻無比清醒。
他感到自己背著一個人行走在冰天雪地中,胳膊上受了傷,血從傷口滲出來,一滴滴落在雪地上。
背上的人用胳膊環著他的脖頸,滾燙的眼淚落到他衣領中,他握了握她的手,叫她別哭。
她果然就不哭了,喋喋不休地說著什麼,聲音時遠時近,始終聽不真切。
傷口很痛,寒風刺骨,前路茫茫,他垂眸看看她微紅的指尖,心裡很滿,滿得要溢出來。
他想就這樣背著她走到天荒地老。
可是一陣風吹來,她的笑聲像雪片一樣散落在了風裡。
轉眼之間,漫天飛雪不見了,他抱著她坐在灼熱的山谷中。
谷中不見草木,也沒有鳥獸,目力所及只有焦土,天空是沉悶的鐵灰,電光如龍蛇般在雲層後若隱若現。
她無力地躺在他懷裡,像是被抽去了全身的骨頭。
他感到有溫熱的液體從她背後滲出來,洇濕了她和他的衣裳。
她雙眼快而輕地眨動,長睫像風中的蝴蝶,她似乎想抬手去撫他的臉,指尖才觸到他下頜,便垂落下來。
他緊緊抓著她的手,將她的掌心貼在自己臉上。
「還好你逼著我修煉,」她牽動了一下嘴角,「不求上進一輩子,臨到頭有用了一回……就是對不住你,要留下你一個人了……」
「別入魔,別入魔阿毓,」她撫著他手背上黑色紋路,揪緊他的手指,「別忘了你還欠我……」
她的手漸漸鬆開,眼神逐漸渙散:「欠我……一口仙氣……」
一道道劫雷落下,天地和他的神魂一起震顫起來。
他將她抱在懷裡,用後背擋住通天徹地的雷電,在傾盆大雨中,他不住地吻著她緊闔的雙眼。
不該是這樣的,他們生未必要同衾,死一定要同穴,他以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事,誰知卻被她騙了,她裝傻充愣一輩子,大約就為了騙他這一次。
八十一道雷打折了他的脊樑,震碎了他的元神,卻沒能殺死他——仙身已成,他終於修成正果,可說好要隨他一起升天的人食言了。
蘇毓猛地睜開眼,發現自己合衣躺在冰寒徹骨的靈池裡,熟悉的靈氣緩慢而平穩地滲入他的經脈。
這次不會了,再也不會了。
他一定能把他的小頂找回來。
蘇毓伸手扶住池邊坐起身,雲中子一聽到動靜,立即從洞外走進來:「你的氣海空了,經脈受了傷,在靈池中多蘊養幾日。」
蘇毓走出靈池:「我出去一趟。」
不等師兄說什麼,他已經走出洞府外,御劍向著山外飛去。
……
倏忽三年過去,十洲格局劇變,三大宗門成了四大宗門。
三大宗門之首大衍宗,在宗主白景昕身隕後,宗門中貌合神離的兩派終於分道揚鑣,正式分為南宗和北宗。
而太璞宗宗主顧清瀟,本就體弱多病,在夫人去世後哀毀過度,漸至於不能理事,終於決定退位讓賢,將宗主之位傳給獨子顧蒼舒,自己長年閉關、潛心修煉
這自然是冠冕堂皇的說法,外界一致揣測,前任宗主一定是被便宜兒子卸磨殺驢了,往好了猜是軟禁,沒準已經死了。不過沒了顧英瑤,這倒插門宗主要修為沒修為,要能為沒能為,也沒人關心他的死活。
顧蒼舒卻是個狠角色,吃著碗裡看著鍋裡,自家宗主之位還沒坐熱,見白宗主這傳說中的親爹一死,又打起了家產的主意。
不過白家的基業當然不能傳給姓顧的,於是他另闢蹊徑,娶了大衍宗長老的獨女白千霜——他傳說中的親堂妹。
這樁親事給十洲百姓提供了豐富的談資,茶樓酒館的生意都因此興盛了不少。
不過,在修真界中,這三年來最為人津津樂道的,卻是連山君與大衍宗那場精彩絕倫的大戰,尤其是斬殺白景昕那震爍六合的一劍。
究竟怎麼個精彩絕倫,其實沒人真正目睹——因為在場的人都死了。
外人只知他孤身一人闖入大衍宗聖地,單挑白宗主在內的十二高手,不到半個時辰便將十二個頂尖劍修殺得片甲不留,回門派的途中還順便滅了個金甲門。
有這麼個殺神在,即便歸藏這些年安靜得像一潭古井,仍舊免不了聲名大噪,十洲境內沒人敢來招惹。
連山君三不五時在外面興風作浪,但在自家門派中卻淡成了一個影子。
以前他還會出席一下入門禮,站在雲端讓人仰望一眼,如今連臉都懶得露。
三年來新入門的弟子,沒人見過連山君的真容,甚至懷疑門派裡究竟有沒有這麼個大能。
連雲中子這師兄也很少見到他,每次回來,他都是遍體鱗傷、氣海乾涸,一回來便浸在靈池中,待傷好些,氣海半滿,便把自己關在丹室中一整夜,在次日天光微明時匆匆離去。
沒有人知道他去哪裡,西極、北陲、魔域和凡人界都有人聲稱見過他。
同門中,他只和葉離多說幾句話,因為每個一兩個月,他都會托師侄替他買甘華晶。
這一日,葉離收到師叔傳音:「替我買一批甘華晶,有多少要多少。」
葉離苦笑:「師叔,十洲就那麼幾個地方出產甘華晶,上回將存貨都買回來了,下一批要等明年。」
蘇毓輕輕「嗯」了一聲,便斷了傳音。
他捧著滿滿一盆棒糖走出丹房,琥珀色的棒糖在晨曦中流溢著甜蜜的光澤。
他輕輕推開掛著桃符的門扇,一股夾雜著乳香的氣息撲面而來——架子和几案上擺滿了糖,櫥櫃裡塞滿了糖,連花瓶裡也插著糖。
蘇毓把新做好的七百八十四支放在架子上,給小頂傳音。
沒有人答應,他拿起一支糖,坐在榻上,慢慢剝開紙,故意發出「刷拉刷拉」的聲響,像哄小孩一樣道:「做了你愛吃的糖,再不回來,我可就吃全吃掉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八十四章 無人問津
陽春三月,四處英蕊芬鬱,連魔域這種窮山惡水都是花紅柳綠。
千葉城外的丹朱山滿山火杜鵑,開得如火如荼。
峰頂有株千年大梨樹,枝繁葉茂,盤屈數百裡,自古是妖王千歲鳥的棲居之地。
不過三年前,一隻外來伽陵鳥打跑了本地老鳥,霸佔了整個山頭並這棵代表無上尊榮的大梨樹,令群妖俯首稱臣。
此時春暖花發,一簇簇盛放的梨花猶如堆雪,樹下站了一群奇形怪狀的小妖,嘰嘰喳喳地向妖王稟報山中大小事務。
化作人身的新任妖王懶洋洋地躺在密密匝匝的枝葉間,不著寸縷,肌膚比梨花瓣還雪白瑩透,一卷帛書搭在腰際,堪堪遮住了有傷風化的部位。
聽著下屬們「嘰嘰喳喳」,他不勝其煩地皺了皺眉,這些小妖沒文化又蠢笨,說起話來顛三倒四的沒個調理,繞來繞去沒個完,什麼雞毛蒜皮的事都來煩他,叫他們打聽點事都辦不好。
他折下一枝梨花,往一隻喋喋不休的麋鹿妖腦門上一彈,小妖「哎喲」一聲摀住腦門上的包,不敢再吭聲了。
「煩不煩嘰,」妖王鳳眼微眯,「嘰嘰喳喳的幹什麼嘰,一個一個說嘰。」
一個憨頭憨腦的人形妖怪上前行禮:「啟稟大王嘰,千葉城附近的凡人界出了樁新鮮事嘰……哎喲……」
他的腦門也挨了一記,妖王怒道:「你一隻野豬嘰什麼嘰嘰,不准學本座說話嘰。」
野豬妖忙不迭地告罪,伽陵鳥這才消了氣:「接著說嘰。」
野豬小心翼翼道:「在千葉城東邊有座凡人的小城……不,西邊……還是南邊?總之就是有這麼個小城,城裡有個集市,有家賣香燭紙錢的鋪子鬧鬼,先是有人聽見大半夜的裡面有人說話,還有人說半夜經過,那店門突然開了,從裡面走出來一個人,看背影是個佳人,正納悶著,那佳人猛地一回頭,大王你猜怎麼著?」
伽陵鳥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面上不顯,皮笑肉不笑道:「本座猜你想讀書嘰。」
眾妖頓時變了臉色,他們的新大王有一樣了不得的法器,看著是一卷書,其實也是一卷書,書上一共一千個字,要一字不差地從頭唸到尾,只要有一點差錯書裡就會冒出一隻金光閃閃、威力無邊的鞋底板,把人打個半死,還要從頭來過。
上一任妖王千歲鳥就是栽在這上面——它認識的大字裝不滿一籮筐,被鞋底板抽得不成鳥樣,只能告饒。
野豬妖一聽「讀書」兩字,立即閉嘴,叩頭如搗蒜。
伽陵鳥掃視群妖:「屁大點事嘰,少來煩本座嘰。還有什麼要稟報嘰?」
有了野豬妖的前車之鑑,眾妖都不敢輕舉妄動。
伽陵鳥恨鐵不成鋼地看著這一群沒用的下屬,有點懷念以前,歸藏的孫子們雖然不做人,好歹腦筋好使,和他們說兩句話沒那麼累,連缺心眼傀儡人和吊死鬼都比這些玩意兒強。
唉嘰,他在心裡嘆了口氣:「叫你們打聽的事呢嘰,有沒有死女人的消息嘰?」
群妖都搖頭。
「沒用的東西嘰,」伽陵鳥把群妖挨個彈了一遍,「死女人在千葉城丟的嘰,死要見屍嘰,再給本座去找嘰!」
眾妖唯唯諾諾。
「蘇毓那龜兒子呢嘰?死到哪裡去了嘰?」
群妖當然聽過連山君的凶名,每每聽見大王連名帶姓地辱罵,都免不了打個寒顫,同時對大王佩服得五體投地。
一隻雙頭蛇妖大著膽子道:「回稟大王,連……大王說的那人,最近好像是在鬱洲一帶……」
伽陵鳥往蛇妖兩顆頭上各彈了一下,憤恨道:「龜兒子嘰,連個死女人都找不到嘰。」
「無事上奏就退朝吧嘰,」他懶懶道,「退遠點嘰,別礙本座的眼嘰。」
眾妖連忙行了禮落荒而逃,不一會兒,丹朱峰頂鳥獸絕跡,只剩下一隻鳥。
伽陵坐起身,四下裡張望了一下,這才從枝頭掛著的乾坤袋裡掏出一張歸藏出產的靈紙,撕下一塊搓成個紙團,做賊似地塞進嘴裡。
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沒有那死女人搓出來的香。
他把一張紙吃完,重新躺回樹枝上,顛了個身閉上眼小憩。
沒等他睡著,半山腰傳來野豬妖氣喘籲籲的聲音:「大王,啟稟大王!」
「什麼事嘰,沒見本座在練功嘰?」伽陵鳥不耐煩地睜開眼睛,卻看見野豬妖抱著個五花大綁的女人朝山上跑來。
伽陵鳥氣不打一處來:「叫你找死女人嘰,誰叫你去搶活女人嘰!」
「不是,不是……」野豬妖吭哧吭哧地爬到峰頂,「這是屬下擒獲的奸細!最近好幾個兄弟看見它滿山轉悠,探頭探腦鬼鬼祟祟的。」
伽陵鳥定睛一瞧,方才發現這女人不是活人,頭臉胳膊腿都是紙糊的,有點像燒給死人的那種紙人。
紙人穿得花團錦簇,梳著百合髻,戴著一朵大大的紅色紙牡丹,臉頰上兩坨圓圓的紅暈,眉目如畫——事實上也是畫的。
「我不是奸細。」紙人張開鮮紅的小嘴,「我叫牡丹。」
喲嘰,還是隻注了靈的,伽陵鳥偷偷嚥了口口水,眯了眯眼,對野豬妖道:「本座知道了嘰,把它留下嘰,本座仔細審問她嘰。」
頓了頓道:「算你立了一功嘰,下去領賞吧嘰。」
野豬精喜出望外,嘴裡說著歌功頌德的好話,樂顛顛地跑了。
伽陵鳥跳下樹,繞著那五花大綁的紙人轉了一圈,拎起它一條胳膊,便要扯下來吃,那紙人「哎喲哎喲」叫起來:「別撕我,我真不是奸細,是去替人傳信的。」
「傳什麼信嘰?你在本座的地盤上圖謀不軌嘰,本座就要把你吃掉嘰。」伽陵鳥無情道。
「我是路過的,」紙人道,「我要去歸藏傳信,在這山裡迷路了。」
「這麼說你還是那些歸兒子的奸細嘰,」伽陵冷笑,「那本座更要吃掉你嘰。」
紙人呆了呆,堅決道:「我奉命去傳信,不能讓你吃。」
「你給誰傳信嘰?」伽陵鳥按捺不住,扯下它的頭花塞進嘴裡嚼起來。
「小頂,」紙人道,「我給小頂傳信。」
伽陵鳥一驚,半朵紙花卡在喉嚨裡,噎得他死去活來。
……
半個時辰後,伽陵鳥找到了紙人說的那家冥器香燭店,卻見大白天的店門緊閉。
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抬腿往門扇上一腳踢去,只見店堂裡空空如也,地上落了一層灰,牆角都結起了蛛網。
他揪住一個無辜過路的凡人大娘問道:「香爐去哪裡了嘰?」
大娘嚇了一跳,慌張搖頭:「我我……不知道什麼香爐……」這年輕人生得挺俊俏,怎麼是個瘋子。
「店家在哪裡嘰?」伽陵鳥又問。
大娘恍然大悟:「你是打聽紙人徐老四呀,他們家鋪子鬧鬼,徐老四起先道是西頭對家石七郎下絆子害他,不信這個邪,可店裡的紙人一老是丟,總不是個辦法,他就在店裡打了地鋪,夜夜候著,結果你猜怎麼著?」
她瞪著眼睛,眉飛色舞道:「有天半夜,他被一泡尿憋醒,睜開眼睛一瞧,白日剛紮好的紙人自己走到門邊,拔下門閂,推開門溜了出去!這下好了,不信也得信了,他第二日就把鋪子裡的存貨作價賣了,當晚帶著一家老小回鄉避禍去了。都走了三個多月啦!這鋪子鬧鬼,一直沒賃出去……」
「店裡那香爐呢嘰,被誰買去了嘰?」伽陵打斷他。
大娘搖搖頭:「他店裡好多香爐呢,誰知道都被誰買去了?」
伽陵吩咐眾妖滿城挨家挨戶地搜尋,倒是搜出來不少銅香爐,叫牡丹來辨認,卻都不是她說的那一隻。
牡丹還嚷嚷著要去歸藏報信,伽陵不能真把她吃了,被她吵得睡不著覺,只得化成原形:「別嘮叨了嘰,本座帶你去找那些歸兒子嘰!」
死女人本來就是歸藏弟子,關他什麼事嘰,要找讓那些歸兒子找去。
……
此時小頂正在鬱洲裡蜃市的一家法器鋪子裡,蹲在角落最下層的架子上吃灰。
三年前,她在睡夢中見到年幼的師父,醒來後發現自己的靈府又能打開了。
她習慣把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都往靈府裡塞,裡面吃的用的玩的一應俱全,還堆了不少書,有功法,也有劍譜。
她無法脫離原身,只能在靈府中修煉,白晝煉丹練劍,夜裡便打坐運功,呼吸吐納日月精華。
她也不知自己如今的修為如何,但自從脫離了人身,靈氣的運轉順暢了許多,原本經脈中雖然存了大量靈氣,卻不能為她所用,因為靈根的限制,許多術法施展不出來。
如今一試,靈氣在身體中運轉無礙,金系和火系的術法也能在靈府中毫不費力地施展出來。
她的靈府也隨著修煉不斷擴張延伸,從一間斗室變成一片鳥語花香的小天地,比掩日峰的院子還大,她還無師自通地學會了通過運轉靈氣在靈府裡種花栽樹,砌房蓋屋,仿著掩日峰的樣子蓋了一模一樣的小院子——只可惜院子裡只有她一個人。
她無時無刻不在想念師父和同門,但被困在原身裡不能說話不能動彈,只能在心裡乾著急。
好在歸藏和連山君在凡人界也是威名赫赫,她三不五時能從店主人和客人的閒談中聽到師父和師門的消息。
這些消息真真假假,傳著傳著便走了樣,但以她對師父的瞭解,大致情況還是能猜出來。
師父滅了金甲門,又端了幾個暗中買賣爐鼎的集市,一時間十洲境內談鼎色變,沒人敢再沾手這門生意,連帶著凡人界鬻兒賣女當作爐鼎的事也成了忌諱。
小頂知道師父是在找她,所以才會找遍十洲內外買賣爐鼎的所有地方,可惜她卻變回了另一種爐鼎。
她一邊慶幸師父沒放棄找她,一邊又覺揪心,三年多時間,一千多個日日夜夜,他該多難過啊,師伯他們又該多自責。
她無能為力,便只能加倍勤懇地修煉,比在門派時刻苦十倍不止。
一年前,她開始試著將靈力往外引導,一開始,靈力一逸出就立即消散,數月後,漸漸可以凝聚一會兒,再到後來,便可以到達一兩步遠,最後終於可以穿過整個店堂。
她便嘗試給對面的紙人注靈,不知失敗了幾千幾萬次,最後終於成功了。
她連忙讓紙人去歸藏送信,然而不知是她的靈氣太弱還是紙人太笨,送出去的十多個紙人,如同石沉大海。
她巴巴地等著師父收到信來找她,哪知還沒等來師父,紙人的事先被店主人徐老四撞破了。
徐老四做的雖是冥器生意,卻被自己扎的紙人嚇得不輕,小頂不敢暴露自己,只能讓紙人安撫勸慰他,哪知徐老四更怕了,第二天便帶著妻兒回鄉避難去了。
她和店裡的其它貨品被折價賣了出去,一個過路的魔域行商慧眼識珠,看出這爐子的不凡,將她買了去。
兩個月中,她被轉手了幾回,最後就到了這裡蜃市裡。
她的身價從八塊靈石一路漲到了二十萬,然而還是無人問津,避免不了在角落裡吃灰的命運。
她已經習慣了,既來之則安之,繼續心平氣和地蹲著。
許是因為裡蜃市靠近太璞宗,靈氣充溢的緣故,比之在冥器店時,她修煉起來常有事半功倍的感覺。
不知不覺又到了一年一度蜃市開市的日子。
這幾日,店裡的人明顯多起來,不時有錦衣華服、滿身珠翠的男男女女在她面前停下腳步,不過目光很少在她身上停留——如今十洲中修丹道的人本就少,她這尺寸一爐大約只能煉一顆,二十萬說貴不貴,但買個百無一用的玩具,有錢也不是這麼造的。
這天是三月三,她修煉了一天,從靈府中鑽出來,忽然覺得「喉嚨」裡有點癢——這感覺她在九重天時也體會過,她第一次開口,就是一聲咳嗽。
她喜不自勝,趁著店裡嘈雜,咳嗽了一下,又輕輕地「啊」了一聲,竟然又能發出聲音了,雖然比之人聲,多了一點金石的感覺,但若是熟人聽見,一定能認出她的聲音。
正想著,耳邊傳來店主人諂媚的聲音:「西門公子光降,真是令小店蓬蓽生輝。」
「新到了什麼好貨別藏著,拿出來瞧瞧。」西門馥一身歸藏內門弟子專屬的天青色道袍,老神在在地搖著扇子,用挑剔的目光審視店堂裡的貨物。
他正彎腰打量一隻大能用過的玉指環,忽聽身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西門馥!」
他轉過身,背後空無一人。
他背上冷颼颼的,這種古物扎堆的地方,多少有些邪門。
還是假裝沒聽見吧,他轉過身,繼續打量別的貨品。
「西門馥,我知道你聽見了,」小頂急道,「是我呀,我是蕭頂,快把我買回去,只要二十萬!」...<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第八十五章 久別重逢
鬱洲沿岸,舳艫相連,遊人如織,綿延數十里的華燈與聲色輕易將人淹沒。
蘇毓形單影隻地穿行在鱗次櫛比的店肆之間,對落到他身上的目光一無所覺。
三年來,真實和幻夢的界限越來越模糊。
起初是氣海枯竭、神魂虛弱時,紛雜的夢境便會趁虛而入,他總是夢見他和小頂,他們似乎總是並肩走著,從南走到北,從春走到冬,那些夢多半是苦的,他們沒有師門長輩的庇護,衣衫襤褸,飽受凍餒之苦,他們受盡白眼,與豺狼野狗爭食。
年幼時,他們在污泥與黃塵中打滾,稍大一些,他們又在刀光和血雨裡掙命,他們很多次險些被人殺死,也殺了很多人。
不管夢境多長,最後他們總是會回到那片焦土,他總是無能為力,眼睜睜地看著她在他懷裡閉上眼。
然後他便抽離了出來,像一個遊魂一般,看著「自己」日以繼夜地用靈火焚燒她魂飛魄散的那座山峰,將山石凝練成金石,再鑄成丹爐。
他看著自己守著丹爐,日復一日地枯坐著。
……
夢出現得越來越頻繁,到如今,即便毫髮無傷地走著,夢境也會突然降臨。
他知道今夕是何夕,也知道自己身在十洲最大的水邊集市,但他的神魂彷彿行走在一段記憶裡。
也是這樣華燈如晝、人喧馬嘶的煙火凡塵,一輪圓月高懸在水上,粼粼水面上的倒影像一面破碎的圓鏡。
天氣很冷,他們口中呼出的白氣模糊了視野。
他們還小,視線只到成人的腰際,一不小心就會撞到人。
那些人看清他們的模樣,好些的避之唯恐不及,有的啐一口,低低罵一聲「晦氣」,凶一些的便是當胸一腳踹來。
他緊了緊手心裡握著的小手,一用力,手背上凍瘡裂開流出血來,痛得他皺了皺眉。
但他沒放開,只是將她的手握得更緊:「這裡人多,拉著我的手,小心走散了。」
她「嗯」了一聲,抽抽鼻子,左顧右盼:「什麼氣味,好香……」
他秀氣的鼻翼動了動,果然聞到一股微帶焦味的甜香,勾起了他不久以前的回憶。
「是澆糖畫的,」他解釋道,「就是把糖融成金黃的糖稀,澆成各種模樣,有獅子、龍鳳、猴子、花……想去看看?」
「你吃過?」她嚥了嚥口水。
他垂下眼簾:「小時候,阿娘給我買過。」自打他有記憶起,每年上元節爹娘都會帶他逛花燈會,爹爹把他扛在肩上,一手牽著阿娘。
平常不讓他多吃糖的阿娘,這一晚格外好說話,一買就是一大把,他左手拿著龍,右手拿著虎,左邊咬一口,右邊咬一口,融化的糖渣黏了滿臉,阿娘便刮刮他的鼻子,道一聲「小饞貓」,用帕子替他擦嘴。
他們不知不覺走到了澆糖畫的攤子前,攤主正在澆一隻小鳳凰,抬眼看到他倆,眉毛一豎,揚手便敢:「走開走開,髒死了。」
旁邊有人說風涼話:「上元佳節,和氣生才,來者是客麼。」
攤主「呸」了一聲:「兩個髒兮兮的小乞兒,算哪門子客,這是替我趕客呢!」
「小乞兒怎麼了,莫欺少年窮,沒準小乞兒懷裡揣著金錠兒……」
眾人哈哈大笑。
他漲紅了臉,牽著她鑽出人群。
「阿毓,你懷裡有沒有金錠兒?」她傻乎乎地問?
他咬著唇搖搖頭,他沒有金錠,別說金錠銀錠,昨日討來的兩枚銅錢,今早換了個饅頭,已經進了這小傻子的肚子裡。
看著她回頭伸長脖子,巴巴地望著香氣四溢的糖畫攤子,他抿了抿唇,心想等有了錢,他就買一個糖畫攤子給她,讓她敞開了吃。
正想著,忽聽人群中有人大叫:「花燈出來了!花燈出來了!」
鼓樂和炮仗聲震天,人群像潮水一樣湧過來,奔向他們身後的宮城南門,他們像洶湧潮水中的兩片樹葉,瞬間就被沖散了。
「小頂——小頂——」他聲嘶力竭地喊著她的名字,聲音卻淹沒在洪流中,連他自己也聽不清。
過了許久,人潮總算散去,他在林立的店肆中奔跑著,呼喊著她的名字。
他跑丟了一隻鞋,滿是凍瘡的腳踩在冰冷的地面上,疼痛直往心口鑽,他也顧不上,一瘸一拐地在人叢中搜尋她瘦小單薄的身影。
他找了很久,終於支撐不住,停下來低頭喘氣,就在這時,有人輕輕拉他的衣擺。
他猛地轉過頭,看到她站在那兒傻笑,手裡抓著一根棒糖,左邊臉頰高高腫起。
她拉起他的手,把糖塞進他手裡:「阿毓,你吃。」
「誰打了你?」他眼中現出與年齡不符的狠戾。
「我自己撞的……這是別的小孩掉在地上的,」她躲著他的視線,撓撓後腦勺,「不髒的,沾的土我都舔掉了……」
他也被人打過巴掌,一看她的臉就知道是被打了,一定是為了這支糖。
他輕輕地撫了撫她因為紅腫而繃緊,薄得幾乎透明的肌膚,抿了抿唇:「你吃吧。」
她嚥了嚥口水,搖搖頭;「我吃過了,很甜的。」
燈火中,她的雙眸像琉璃珠子一樣閃閃發光:「你嘗嘗,是不是和你阿娘買的一樣甜?」
他輕輕地咬了一口,微帶焦苦的甜味在口中彌漫,他點點頭:「一樣甜。」
蘇毓不知不覺走到澆糖畫的攤子前,圍在攤子旁的大人和孩子,不由自主地噤了聲,給他讓開一條道。
店主覷了眼這身披大氅、氣質清華的男子,見他神色冷淡,一身的肅殺之氣,想不通他為什麼在他這裡停下,莫非他要買糖給自己吃?
他小心翼翼道:「道君要些什麼?」
蘇毓微微一怔,隨即回過神來,搖了搖頭,重又漫無目的地向前走去。
就在這時,他的神識忽然發現了一縷熟悉的氣息,彷彿風雨中一盞孤燈,在遠方若隱若現,彷彿隨時會熄滅。
三年了,他走遍了十洲內外,踏遍千山萬水,無論到哪裡,他都習慣用神識一遍遍地搜尋她的蹤跡。
這是他第一次感覺到她的存在,而她此時離他不過數里。
他彷彿挖空了的心口悶悶地作痛,真假之間的界限在他眼前徹底消融瓦解。
他可能真的已經瘋了。
……
西門馥一聽「蕭頂」兩字,立時轉過身,然而背後還是空無一人。
他狐疑地皺起眉頭,果然是撞邪了,時常聽說有的妖魔鬼怪能探知人心,裝成親朋好友來喚人,若是不小心答應了,輕則被魘住,重則被拘去魂魄。
八成是什麼古物成了精,裝成死去的熟人纏上他——弄不好是店家賣貨的伎倆。
西門馥連新貨也不想看了,打算不動聲色地離開。
小頂看他神情就知道他要跑,急忙道:「西門馥,我真是蕭頂,變成煉丹爐了,你往左邊看看。」
西門馥將信將疑地往左邊角落裡看去:「哪裡有煉丹爐?」
小頂無可奈何,忍著屈辱道:「小的,看著像香爐那個。」
西門馥的目光在琳瑯滿目的貨架上轉了幾圈,終於落在她身上。
小頂若是有眼淚,這會兒一定激動得哭了:「對,就是這個。」
他蹲下身,湊近了小聲道:「你真是蕭仙子?你怎麼變成這樣了?!」
「回去慢慢說,你先把我買下來,」小頂有些害臊,「哎你別盯著我的肚子。」
雖然她這麼挺著肚子給人圍觀了三年,但遇到熟人還是免不了有點尷尬。
西門馥聽這爐子說話的口吻和蕭頂一模一樣,懷疑又減了一分,不過還是有些遲疑,摸了摸下巴道:「等等,讓我好好想想……」
「想什麼呀,」小頂急道,「我才二十萬,買回去還能吃虧嗎?」
西門馥終於下定決心:「行吧,蕭仙子稍待片刻。」
他站起身,沖著店主人抬了抬下巴。
店主人當即滿面春風地迎上來:「敝店可有什麼能入西門公子貴眼的?」
西門馥狀似不經意地指了指小頂:「這丹爐。」
店主人笑容可掬:「不瞞西門公子,此乃七百年前紫霄仙君用過的丹爐,你看它精工細作,寶光內蘊,靈力充沛,本來要五十萬上品靈石,但西門公子是敝店老主顧,就按收來的價,只需三十萬。」
小頂傻了眼,她才不認識什麼紫霄仙子,而且店主人從行商手裡收來,明明只花了一萬!
先前有客人詢價還是二十萬呢!
西門馥一聽便知這店主人坐地起價,不過十萬靈石於他而言不過一點小錢,何必多費口舌,便伸手入懷去掏黑簡。
就在這時,他的目光不經意地落在天青色的袖口上,胸中一蕩,忽然湧起一股凜然之氣。
他可是歸藏弟子,門規第一條「不當冤大頭」,第二條「肥水不流外人田」,若是伸長脖子挨了奸商這一刀,他還有什麼臉面回師門?
西門馥毅然伸出一個巴掌:「五萬。」
小頂要是有血,怕是已經一口吐了出來,這還是一擲千金的西門馥嗎?這三年他到底經受了什麼?
店主人覺得胸口挨了一記大錘:「西門公子這不是在拿小的消遣麼?小本買賣,還請公子手下留情……」
西門馥收起摺扇插在腰間,又伸出一個巴掌:「五萬五。」
小頂:「……」
「這煉丹爐太小了,只能買回去養魚,質地也就……」西門馥偷瞄了小頂一眼,「還行吧。」
「西門公子見慣了好東西,眼光自然高,」店主人道,「不過這丹爐怎麼說也是紫霄仙君的遺物,就看這份遺意,也得……再加點兒吧?」
小頂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砍起價來,心裡五味雜陳。
就在這時,門口的金鈴忽然發出一串清脆的響聲,一個人影風風火火地衝進店堂,身後還拖了一個。
店主人定睛一看,嚇了一跳:「這位客人,怎的把這……帶進敝店來了?」
西門馥轉頭望去,也嚇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這不是燒給死人的那種紙紮童女麼?
小頂高興地叫起來:「牡丹!」
店主人還沒從紙人的驚嚇中緩過來,又聽見爐子說話,嚇得連連後退,一手捧著心,一手捂著額頭,幾乎要厥過去。
小頂盯著走在前面著紅衣,披散著長髮,眉眼有幾分熟悉的男人,緩緩道:「大嘰嘰?」
伽陵鳥一個箭步衝到她面前,忽然蹲下身,扭過頭,把臉埋在臂彎裡,忿忿地罵道:「死女人嘰!死到哪裡去了嘰!」
他轉頭瞪了一眼西門馥:「摳摳索索的歸兒子嘰,買個香爐還要磨磨唧唧嘰!沒用嘰!」
小頂咳嗽了一聲,小聲道:「大嘰嘰,你有三十萬嗎?」
伽陵一呆,他還真沒有,他和牡丹本來要去歸藏,但走到半道上,牡丹忽然感應到小頂在東邊,他們便轉道前往鬱洲,一直找到了這裡。
他一個佔山為王的鳥妖,哪裡來這麼多靈石!
他眯了眯眼:「我可以去搶嘰。」
說著他便站起身,一把揪住西門馥的領子,使勁搖晃。
金珠寶玉法器「丁零當啷」從西門馥身上掉落下來。
西門馥修為不如妖王,敢怒不敢言,氣得直哆嗦。
伽陵晃出幾支黑簡,把西門馥放回地上,朝地上一抓,黑簡便被他吸到了掌心裡。
他正要拎起爐子去付賬,一隻手橫插過來,先他一步把爐子拎了起來。
小頂只覺頭重腳輕,隨即便被人一頭按進了懷裡,氅衣將她包裹得嚴嚴實實。
一股霜雪氣息撲面而來,卻很暖,抱著她的人在輕輕顫抖,彷彿把所有的暖意都給了她,把自己留在了寒冬裡。
「師父……」小頂輕輕喚了一聲。
他沒有回答,只是把她摟得更緊。
伽陵鳥跳腳大罵:「蘇毓你個龜孫子嘰!是老子先看到她的嘰!」
蘇毓充耳不聞,隨手掏出一把黑簡甩給店主人,連數額都沒看一眼,頭也不回地往店外走。
西門馥眼尖:「師叔祖,用不了那麼多!這裡頭一千多萬呢!」
小頂本來因為重逢心潮澎湃,一聽這話,隔著衣服大喊:「西門馥,把我師父的錢拿回來啊!」
蘇毓探手入懷,摩挲了一下她的爐耳:「一千萬算什麼,沒長進。」
小頂:「……」完了,她師父一定是瘋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八十六章 十洲首富
出了裡蜃市,小頂仍舊對那一千多萬耿耿於懷,也不知道西門馥能不能把錢討回來。
她忍了又忍,憋不住開口:「師尊,下次別再亂花錢啦。」
蘇毓屈指在她爐蓋上輕輕彈了一下:「你想做蕭六萬,去和蕭五萬作伴?」
蕭千萬也不見得多好聽啊,小頂腹誹,不過好不容易重逢,她這當徒弟的不能一見面就頂撞師父。
「紅豆包怎麼樣了?」她問道,「師伯師姐師兄他們,還有阿亥、閼逢、梅運他們,都還好麼?碧茶也入內門了吧?」
「都好。」蘇毓言簡意賅道。
「我想他們……」小頂聲音低了低。
「回去就能見著了。」
小頂想問問師父三年來過得怎麼樣,但話到嘴邊又嚥了下去。修士的壽命動輒好幾百歲,三年說起來不過一彈指,但一千多個日日夜夜也是實打實的。
這三年來,她偶爾會做一些亂夢,醒來往往就忘了,但每當這時候,她就會特別想師父。她也時常想起仙君,但不知為何,仙君也變成了師父的模樣,只是一頭白髮。
她印象中仙君和師父長得不一樣,可此時要她回想仙君到底長什麼樣,她卻想不起來。
分明是兩個人,她卻總是不知不覺就把他們當成了同一個人。
她百思不得其解,但向來心大,想不通也就不想了。
「師尊……」她軟軟地喚了一聲。
「怎麼了?」不知是不是錯覺,蘇毓覺得懷裡的爐身有點微微發燙。
「我想歸藏,想大家,但是最想你,」小頂認真道,「白天想夜裡也想,特別想。」
蘇毓垂下眼睫,低低地「嗯」了一聲。
「那你想不想我?」
「嗯。」蘇毓淡淡道。
「師尊,你怎麼不問我為什麼會變成爐子?」
「爐子沒什麼不好,是什麼就什麼吧。」他可以把她揣在懷裡,去哪兒都帶著,再也不怕失去她了。
這麼想著,他的手臂又緊了緊。
小頂沒想到師父會是這麼個反應,如果她有嘴,這會兒一定吃驚得合不攏了。
「還是修個人身出來的好,」小頂嘟囔道,「做爐子不能到處跑,太悶了。」
「修出靈體便能走動了。」
「那得很久呢……」小頂惆悵道,她在九重天做爐子時渾渾噩噩的,但也記得過了很久,而且直到被雷劈,她也沒修出正經的身體,只是一團光。
蘇毓卻似有無窮的耐心,拍拍她道:「慢慢修便是。」
說話間,小頂隔著衣服感到耳邊有「呼呼」的風聲,知道師父大約在御劍飛行,好奇地問道:「我們這是去哪兒啊?回九獄山嗎?」
不等他回答,她又問:「對了,你們怎麼會來鬱洲?」
「來辦點事,」蘇毓道,「先不回門派。」
「是太璞宗的事吧?」小頂這一個月也不是白蹲的,來店裡的客人非富即貴,聽他們閒談兩句,便能將十洲近來的大事瞭解個七七八八。
最近十洲最大的事,大約就是太璞宗與大衍宗南宗合併的事了。
大衍宗白宗主死後,宗門分成南北兩派,北派由白宗主的親信執掌,南派則落入白長老父女的手中。
顧蒼舒娶了白千霜不出三個月,白長老突然暴斃,白千霜順理成章地繼任南宗宗主——誰都知道這不過是個幌子,如今顧蒼舒勢焰熏天,白千霜只不過是個幌子,自白長老死後,顧蒼舒便成了南宗實際的掌權人。
如今他連這幌子都打算撕了,要把南宗併入太璞,並廣邀十洲各派大能前來太璞出席儀式,儀式就在三日後。
顧蒼舒明面上是請各門各派的大能作個見證,實則是耀武揚威——吞併半個大衍後,太璞便是當之無愧的十洲第一宗門了。
小頂對這些事一知半解,不過聽人家說多了,也略知一二,他們都說顧蒼舒野心勃勃,吞併了南宗後,下一步便是對大衍北宗下手,若是得逞,太璞和歸藏必有一戰——太璞和歸藏的過節盡人皆知,顧夫人白千霜元神被毀,臉上刺字,據說也是連山君的手筆。
小頂擔心道:「太璞宗會不會來打我們呀?」
雖然師父師伯師兄師姐都很厲害,但若是太璞真的吞下大衍,他們仗著人多勢眾來攻打九獄山,不管誰輸誰贏,傷亡必定慘重。
「不用擔心。」蘇毓道。
他也沒解釋,但小頂一聽他這麼說,立即放下心來,好像只要有他在,便沒有什麼可怕的。
就在這時,她感到師父放慢了速度,逐漸往下降,耳邊的風聲弱了下來,替之以「嘩嘩」的水聲。
她感覺師父落到地上,抱著她走了十來步,登上幾道階梯,忽聽得「吱呀」一聲,門開了,隨即又是「吱呀」一聲,門扇立即重新闔上。
蘇毓閂上門,把小爐子從懷裡取出來,捧在手裡。
小頂定睛一看,認出這是哪裡,訝然道:「我們在翼舟上呀。」
她隨即意識到這裡燈火通明,而她下身被師父捧在手心裡一瞬不瞬地打量,頓時羞窘起來。
蘇毓又感覺手裡的爐子微微發燙,金色的爐身在他眼皮底下慢慢泛起微紅。
看來這小傻子也不是全無長進,都知道害臊了。
「師尊……」小頂扭扭捏捏道,「你把我放下吧,捧在手裡怪累的。」
「不累。」他的長指若有似無地劃過她的爐耳,落在她肚子上。
小頂一陣羞窘:「師……師尊……」
蘇毓嘴角微微一翹,起身把她放在几案上。
小頂長出了一口氣,又道:「師尊,你能不能給我塊布遮一遮?」
蘇毓睨她一眼:「為何要遮,不是挺好看。」
冷不丁被誇好看,小頂心裡喜滋滋的:「真的嗎?」
蘇毓「嗯」了一聲,在案前坐下,拿起一卷看了一半的書,又把她拎起來放在膝上,一手捧書,一手有一搭沒一搭地捋著她的耳朵。
爐子在他手底下越來越紅,幾乎從黃銅變成了紅銅。
「師尊……」小頂終於忍不住抗議,「你別摸我耳朵吧,有點癢……」
蘇毓「嗯」了一聲,手滑落到她的肚子上,也不動,就那麼用手心緊緊貼著。
可小頂還是覺得別扭:「師尊,你別摸了,我身上都是灰……」
蘇毓放下書,把她捧到眼前看了看:「是積了灰,我帶你去洗洗。」
說著不由分說地站起身,抱著她走出房間,來到屋後的熱泉池。
泉池三丈見方,靈石煮至溫熱的清水從池壁四周的龍口中汩汩流出,池上水汽氤氳,一顆拳頭大的夜明珠懸在當空,像一枚小月亮。
池邊草木芬鬱,雀鳥啁啾,不像是在船上,倒像是在山林間。
蘇毓捏個手訣,飛快地布下法陣,便沒有人能看見這裡的情形了。
小頂三年沒洗過澡,店主人十來天用撣帚撣撣外面的灰已算仁至義盡了。
她還殘留著做鮫人時的記憶,看見水便恨不得一頭紮進去。
蘇毓把爐子放在池邊的石頭上,開始解外衣。
小頂心頭一凜,忙道:「師尊,你把我扔水裡就行了。」
蘇毓不搭理她,脫了外衣,取下玉冠和髮簪,長髮像流瀑一樣披散下來。
小頂看得呆了呆,許是分別許久的緣故,師父雖然比以前還痩,但變得更好看了——沒有圓肚子好像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被熱氣一蒸,他蒼白的臉上有了點血色,淺淡的嘴唇也紅了些許,眼眸映著水光,抬眼朝她望過來,她並不存在的心便怦怦直跳。
不等她回過神,師父已經脫得只剩潔白的中衣。
他走進池中,然後拎起她浸入水裡,用手指細細地揉搓。
小頂一會兒覺得癢,一會兒又覺得酥,又羞又窘:「師尊,隨便洗洗行了。」
「三年沒洗過吧?這麼多灰,得洗洗乾淨。」蘇毓說著掀開爐蓋,長指伸進爐膛裡,把她從裡到外都仔仔細細地搓洗過去。
小頂覺得自己燙得都能直接拿來煮飯了,蘇毓把她抱出水面,借著夜明珠的光把她仔細打量了一遍,滿意道:「乾淨了。」
說著抱著她走出浴池,捏訣把自己衣裳弄乾,可輪到她了,他卻不用法術,拿起一條巾帕,慢悠悠地把她一寸寸擦乾,方才抱著她回到房中,放回案上。
小頂暗暗鬆了一口氣,就在這時,外頭傳來敲門聲:「師叔——」
「是葉師兄!」小頂一喜。
蘇毓從衣桁上取下大氅兜頭一罩,把爐子蓋得嚴嚴實實,這才去開門。
打開門一看,門外不止有葉離,還有西門馥。
葉離一臉欣喜,伸長脖子往裡張望:「小師妹真的回來了?」
小頂隔著衣服道:「三師兄,我回來啦!」
葉離搓搓手:「小師妹當真附身到香爐上了?能否讓小侄見一見……」
「是煉丹爐,三師兄!」小頂糾正他。
蘇毓一挑眉:「更深多有不便,明日再說。」
葉離心道以前小師妹是個姑娘還能說不便,眼下都成爐子了,有什麼不便的?
不過師叔都這麼說了,他也不敢反駁。
「還有何事?」蘇毓扶著門扇涼涼道,語氣中的不耐煩顯而易見,就差沒趕他們走了。
葉離用下巴點點西門馥:「阿馥把錢要了回來,他不敢來叨擾,小侄便帶他前來。」
西門馥忙將一把漆黑的玉簡奉上,又從乾坤袋中取出一支玉筆和一面銅鏡:「這是那店主人的賠禮。」
那店主人一聽這爐子是連山君丟的,嚇去了半條命,哪裡敢收錢,不但將玉簡奉還,又是送錢又是送東西,只求西門馥念在和他有幾分交情,從中斡旋一二。
蘇毓接過玉簡,微微頷首:「有勞。」
又看了一眼玉筆和銅鏡,對西門馥道:「這些你留著吧。」
師徒倆都是有眼色的人,事情一辦完,麻溜地告退。
蘇毓正要關門,一道紅色的人影風一樣刮過來,嘴裡一邊叫罵:「歸孫子嘰,把我的死女人藏哪裡了嘰……」
蘇毓眼明手快,「啪」地把門拍在伽陵的臉上,反手一個法訣扔過去,一道青光封住了門口,把妖王的叫罵隔在外面,耳邊頓時清淨了。
蘇毓走到案邊,揭開小頂身上的氅衣,放下玉簡。
小頂看見玉簡,鬆了一口氣:「都拿回來了?」
蘇毓不以為意;「還多出了幾支。」西門馥真是得了葉離的真傳,把他坑蒙拐騙那一套學了個十足十。
小頂瞄了一眼玉簡,嚥了嚥口水:「師尊你快收好吧。」
蘇毓淡淡道:「已經花出去的錢,我便沒打算收回來。」
頓了頓道:「誰要誰拿去吧。」
小頂毫不猶豫道:「我要我要!」
蘇毓眼中掠過一絲笑意。
小頂道:「你先幫我收著。」
「好。」
「師尊,你很有錢麼?」她以前以為師父那麼摳門,還要坑她的錢,日子肯定過得緊巴巴,今天看他一下子甩出一千多萬,忽然懷疑自己是不是弄錯了。
「還行吧,」蘇毓雲淡風輕地說了個數字,「不算魔域五個城的歲貢、十洲各地百來個莊園。」
小頂眨巴著眼算了半天,也沒算清楚這麼多錢到底是多少錢。
蘇毓從袖中取出一把鑰匙,掀開爐蓋,「叮」一聲扔進去。
「這是什麼呀師父?」小頂問道。
「府庫的鑰匙,」蘇毓道,「從今往後這些都是你的了。」
小頂就像是被雷劈了,半晌沒回過神來:「什麼?」
「你現在可能是是十洲最有錢的人了,蕭姑娘。」
蘇毓淡淡一笑,把她緊緊抱在懷裡:「所以別再走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八十七章 別來無恙
猝不及防地成為十洲最有錢的人,小頂暈乎乎的有些找不著北,半晌方才回過神來,覺得不對勁。
自家師父什麼性子她一清二楚,那勤儉持家是刻進骨子裡,流在血液中,怎麼突然變成這樣了?
她斟酌了一下用詞,小心道:「師尊,你沒事吧?」
蘇毓垂下眼簾:「能有什麼事。」
「那你怎麼突然變大方了。」還不是一般大方,簡直是視錢財如糞土。
蘇毓一哂:「給你也不是讓你亂花的。」
小頂「哦」了一聲,這句是她師父會說的話。
蘇毓用指尖在她爐蓋上輕敲了兩下:「給你就給你,別亂想了。」
正說著,他收到個傳音咒,是師兄。
雲中子的聲音顫得厲害:「小毓,小頂她……」
蘇毓淺淺一笑,並不答話,卻把爐子舉起來。
小頂會意,對著半空中發著青光的篆文道:「師伯。」
那頭半晌沒有聲音,過了很久,才傳來雲中子小心翼翼的聲音,像是擔心驚擾了誰的美夢:「真的是小頂?」
「師伯,真的是我,」小頂道,「我真的回來了。」
又是良久的沉默,雲中子聲音有些哽咽:「好,好……師伯……師伯不好,讓你受苦……」
小頂道:「師伯你別難過,我沒受什麼苦,真的。」
雲中子還想說什麼,卻堵在胸中說不出來。
小頂又道:「等我們從鬱洲回來,就去給師伯請安,我最近待的那家店裡,有好多上好的古墨,師伯一定喜歡,我給你帶回來。」
蘇毓道:「師兄早些歇息吧,小頂也該睡了。」
說著便與師兄道別,斷了傳音咒。
小頂悠悠嘆了口氣,這三年師伯的頭髮肯定又少了不少,她試著煉過好幾次生髮的膏藥,可至今沒成功。
師徒倆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了會兒話,基本都是爐子在說話,蘇毓只是簡單地回答一兩句。
不知不覺已將近午夜,小頂打了個呵欠:「師尊,我睏了,想睡覺。」
許是方才沐浴太耗精神,又或者是終於回到師父身邊安下心來,她像是幾百年沒睡過覺似的。
蘇毓輕輕撫了撫她:「睡吧。」
師父的聲音低沉又溫柔,小頂心裡一酥,只覺一身梆梆硬的金銅都要融化成銅水了。
她有些不自在:「你……你把我放回自己房間吧。」師父晚上不睡覺,他的艙房裡沒有床。
蘇毓嘴角的笑容隱去,小頂莫名感到一股涼意,改口道:「或者把我放几案上就行了。」
頓了頓又補上一句:「我怕你手酸,真的。」她雖然只有香爐大小,但下料大方,做工扎實,抱久了還是挺沉的。」
蘇毓換成正坐,把她放在膝上,雙手仍舊捧著圓鼓鼓的爐身:「如此便不酸了。」
小頂沒了藉口,又實在睏得不行,便趴在他膝頭睡了。
不知睡了多久,她只覺一股暖流湧入她的神魂,恍惚感到自己在溫水池中舒展身體,似要和池水融為一體,渾身上下都彌漫著慵懶和愜意。
她迷迷糊糊地醒轉過來,冷不丁地對上一雙漆黑的眼睛。
那黑色比無數個枯寂寒冷的長夜疊起來還要深濃,但底下卻隱隱燃著兩團火,看一眼便覺心裡被灼了一下。
這雙眼睛她太熟悉了。
小頂微微一怔,喃喃道:「仙君?」
一對長長的眼睫垂下來,掩住了眸光。
小頂回過神來,發現自己脫口而出叫錯了人,也不知道師父聽沒聽見。
她忙改口:「師尊……」
蘇毓淡淡道:「才三更,接著睡吧。」
小頂「嗯」了一聲,隨即發現他的臉色不好——師父平時臉上也沒什麼血色,但眼下更差,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膚色中隱隱透著微青,彷彿剛剛大病了一場。
連梅運都比他多幾分活氣。
若不是貼著他暖熱的手心,她簡直懷疑眼前的師父只是個虛淡的影子。
這手心也太暖熱了點,暖意源源不斷地從他掌心流出來。
小頂忽然察覺異樣:「師尊,你在做什麼?」
蘇毓若無其事地鬆開手:「無事。」
那種感覺瞬間沒了,小頂只覺渾身暖融融的,神魂似乎更強大了,靈府中也是靈氣充溢。
她看看自己,再看看師父蒼白虛弱的臉色,忽然生出一種此消彼長的感覺——她好像吸走了師父的生氣。
小頂後背上一涼,師父該不會是在傳修為給她吧!
「師尊你……」她驚慌道。
不等她把話說完,蘇毓默不作聲地捏了個手訣,往爐身上一按。
小頂只覺眼前一黑,便即失去了知覺。
再醒來時已是天光大亮,她發現自己蹲在榻上,身下是一條毛茸茸的軟墊,師父雙目緊闔坐在她身邊,正在打坐運功。
昨天半夜醒來的事,她已經全然不記得了。
她一聲沒吭,師父卻似能察覺到她醒來似的,恰好在這時睜開眼。
就在這時,外頭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蘇毓,開門!小頂——」
小頂開心得差點沒蹦起來:「大師姐——」
蘇毓臉色微微一沉。
「大師姐來了,我可想大師姐了,師尊去快開門。」小頂催促道。
「不急,」蘇毓道,「先把衣裳穿上。」
小頂第一次聽說爐子還有衣裳穿,正納悶著,就被師父抱了起來。
他抱著她走到案邊,打開一隻沉香木畫小箱,打開蓋子:「想穿哪一套?」
小頂定睛一看,只見箱子裡整整齊齊碼著一疊小衣裳,顏色質地紋樣各不相同,中衣、外衫、下裳、裘衣一應俱全。
甚至還有腰帶——她連腰都沒有!
小頂說不出話來,半晌才道:「這些是哪裡來的?」
「做的。」
「誰做的?」
蘇毓咳嗽了兩聲,沒說話。
小頂如遭雷劈:「該不會是你做的吧?」
蘇毓拿起一件潔白的鮫綃中衣給她套上,衣裳裁得上窄下寬,套在爐子上正合身,下擺正好垂到案上。
他又替她繫上石榴裙,問道:「要穿什麼顏色的外衫?」
小頂挑了歸藏的天青色,發現衣服上竟然還繡了雲鶴,她對師父佩服得五體投地:「師尊你什麼時候學的?也太厲害了。」
蘇毓面無表情道:「昨夜。」
小頂越發震驚:「那繡花呢?」
蘇毓撇開目光:「昨夜。」
小頂呆了呆:「怎麼學的啊……」
蘇毓掀了掀眼皮:「不用學。」看看衣裳就會了。
小頂:「……」看看這栩栩如生的丹頂鶴,再想想她跟著碧茶學了一個多月才搗鼓出來的帕子,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外面蔣寒秋等得不耐煩了,捶門的力道大了幾分:「開門蘇毓,小頂又不是你一個人的,憑什麼把她藏起來!」
小頂揚聲道:「大師姐,師父在替我穿衣裳,一會兒就好——」
蔣寒秋腦海中猛地跳出釀釀醬醬的畫面,頓時火冒三丈:「蘇毓你個……放開我的小頂!」
葉離拖住她的胳膊:「冷靜,大師姐冷靜,小師妹現在是隻香爐……」
小頂高聲道:「三師兄,我不是香爐,我是煉丹爐!」昨天剛提醒過他怎麼又忘了。
蘇毓不搭理他們,在衣箱裡挑挑揀揀,取出一條白底繡銀色寶相花紋,點綴細珍珠和瑟瑟珠的腰帶,給她繫在凸起的小肚子上,在側邊繫了個大大的蝴蝶結。
女兒家就沒有不喜歡漂亮衣裳的,小頂被這身巧奪天工的衣裳迷得神魂顛倒,她肯定是全十洲最好看的爐子。
蘇毓舉起爐子端詳了一下,又從箱子裡取出一塊絮著絲綿的銀白色軟墊放在案上,把寶貝爐子輕輕擱在軟墊上,這才慢條斯理地去開門。
門一開,外面不止站著蔣寒秋和葉離,這次一同來太璞的內門弟子幾乎全來了,去年剛入內門的沈碧茶、西門馥和陸仁也在。
蔣寒秋一馬當先地衝進來,一把將案邊的香爐摟在懷裡,熱淚盈眶:「小頂——」
「大師姐……」小頂尷尬地咳嗽了一聲,小聲道,「那個不是我……我在這裡……」
蔣寒秋:「……」案上這一坨穿金戴銀的,到底哪裡像爐子了!
她若無其事地把懷裡的銅香爐一扔,抱起小頂:「我就知道,我們家小頂變成爐子也是世上最好看的爐子。」
說著說著便抽噎起來:「都怪大師姐沒看顧好你……」
大師姐一向最要強,小頂從沒見過她落淚,心頭也是一酸,忙安慰她:「大師姐你別難受了,我不是好好的嗎?」
葉離和其他弟子見蘇毓臉色如常,也蹭蹭挨挨地圍上來。
蔣寒秋抱了半晌,依依不捨地把小頂放回軟墊上,讓別人一起觀瞻。
小頂第一次用原身面對這麼多同門,幸好師父有先見之明,連夜替她趕製了衣裳,不然這會兒得羞得挖個地洞鑽下去了。
沈碧茶用帕子抹眼淚,一邊哭一邊笑:「阿頂,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嗚嗚嗚嗚……但是看到爐子穿衣裳,我怎麼那麼想笑呢哈哈哈哈嗚嗚嗚嗚我還是好難過……」
她打了個哭嗝繼續道:「我以前老羨慕你命好,長得好看修道又順,男人是十洲第一美人還特別特別有錢……嗚嗚嗚嗚我心眼小人又酸,可你也不能扔下我呀……大家心裡想你,嘴上都不提,可我不成呀,我一想你就忍不住說,一說惹得大家一起哭,我就只能貼水膜,你都不知道我這三年貼了多少水膜!我好好一個火靈根都快變成水系了,都是你害的嗚嗚嗚嗚……」
她捂著臉一邊埋怨一邊哭,肩頭一聳一聳,小頂很想拍拍她的背,可是不能動也沒有手,只能柔聲安慰她:「好了好了,沒事了,我回來了。」
沈碧茶手裡的帕子哭濕了,用袖子抹了一把臉:「對了……你現在算是器靈還是附身在爐子上呀?」
小頂含糊道:「大概算器靈吧。」
「器靈和人能雙……」沈碧茶瞥了一眼蘇毓,熟練地給自己貼上水膜。
小頂:「雙什麼?」
西門馥用摺扇掩著嘴輕咳了兩聲:「待小師叔修得人身,便能回來與我們一同上課了。」
小頂注意到他身上的天青色道袍:「對了,昨日忘了問,你們都進內門了呀?西門拜了葉師兄為師麼?」
不等西門馥說什麼,蔣寒秋笑道:「是啊,你葉師兄說這輩子怕是發不了財了,收個有錢徒弟過過癮也好。」
葉離嗔道:「大師姐怎麼在徒弟面前拆我台。」
小頂又問沈碧茶:「碧茶你呢?」
沈碧茶揭了水膜:「我拜了金道君,嘿嘿……」
西門馥冷哼了一聲,小聲嘟囔:「痴心妄想。」
沈碧茶:「西門傻,你是不是想打架?」
西門馥晃晃扇子:「那就出去過兩招吧。」
小頂忍不住笑起來,三年過去,這兩個人都進了內門了,怎麼還是老樣子。
其他師兄師侄們也有一肚子的話要和她敘,圍著她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語。
小頂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了一圈,落在一個不起眼的身影上:「陸仁,別來無恙呀。」
陸仁愣了愣,臉上一片空白。他習慣了被人忽視,因此每當有人和他說話時,他都會有片刻的不知所措。
「小師叔。」他回過神來,不好意思地摸摸頭。
「你拜了誰為師呀?」小頂問道。
「是稚川仙子。」陸仁看了一眼自家師父,蔣寒秋一臉茫然,似乎突然意識到自己有這麼個徒弟。
陸仁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苦笑,他日以繼夜地苦練,好不容易取得劍法第一名,這才拜得稚川仙子為師,但師父也和其他人一樣,經常想不起她。
「哇!那你的劍法一定特別厲害,大師姐收徒弟很嚴格的!」小頂讚嘆道。
陸仁臉紅到了脖子根:「承蒙師父不棄,托小師叔的福……」
「你太謙虛了。」小頂道。
眾人聊了一會兒,葉離覷了覷師叔,見他臉色越來越冷,識趣地拉拉蔣寒秋:「大師姐,小師妹剛回來,讓她好好歇息兩日。」
蔣寒秋自然不情願,葉離在她耳邊小聲道:「人家分別三年也怪可憐的,大師姐發發慈悲,啊?」
蔣寒秋這才道:「小頂你好好休息,回頭師姐再來看你。」
由葉離領頭,眾人呼啦啦地往外走。
陸仁照例綴在最後,正要邁過門檻,蘇毓忽然對著他的背影道:「陸仁,你留下。」
陸仁走出兩步才反應過來叫的是自己,停住腳步,轉過身,難以置信地睜大眼睛:「師叔祖……是在叫侄孫麼?」
蘇毓點點頭,冷冷道:「我有話要問你。」...<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八十八章 前因後果
換作一般弟子,被連山君這樣鄭重其事地留下來,也會感到不安,更別說陸仁這個到哪兒都被忽略的石頭精了。
他一臉茫然地呆立在門口,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小頂也很納悶,師父找陸仁做什麼,難道是問他怎麼從石頭修成人嗎?
正想著,只見蘇毓對著陸仁抬了抬下頜:「進來。」
陸仁深吸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走過來,距離蘇毓三步遠,停下恭恭敬敬地行禮。
蘇毓微微頷首,抬手凌空畫了個復雜的符篆,陸仁只覺耳邊突然一靜,海風、海浪和水鳥的聲音霎時不見了,他像是被一個看不見的琉璃碗扣了起來。
緊接著,他氣海中的靈氣,不受控制地往經脈中湧去,接著從七竅溢出體內,不一會兒,他的氣海便被抽空了,經脈刀割一般的疼。
陸仁冷含涔涔,忍不住彎下腰躬起背,滿心茫然和錯愕。
小頂嚇了一跳:「師尊你這是在做什麼啊?」
蘇毓看了爐子一眼,從乾坤袋裡取出一瓶丹藥遞給陸仁:「服下去,會讓你舒服點。」
換了從前他絕不會多此一舉,抽空氣海的在他看來就跟撓癢癢差不多,不過徒弟心腸軟,見不得朋友難受,他只能遷就一二。
趁著陸仁服藥的當兒,蘇毓給葉離傳音:「你和蔣寒秋到我房裡來。」
葉離生著顆七竅玲瓏心,一聽師叔的語氣,便知此事干係重大,當下不敢耽擱,拉著師姐折返回來。
陸仁服了藥,一股涼意滲入經脈,收縮乾裂的痛楚頓時緩解了不少,但臉色還是很難看。
蘇毓見他呼吸平緩下來,便指對面坐榻:「坐吧。」
陸仁依言坐下,仍舊一臉的侷促不安。
這時葉離和蔣寒秋也到了。
他們照例對陸仁視若無睹,直到陸仁起身行禮,蔣寒秋才發現自己的徒弟臉色發灰,額頭上都是虛汗,嚇了一跳:「這是怎麼了?」
隨即擰眉,質問蘇毓:「你對我徒弟做了什麼?」
蘇毓平靜道:「我抽乾了他的氣海,還加了個封靈陣。」
小頂和陸仁都是一頭霧水,葉離和蔣寒秋一聽便知端的,無論是抽乾靈力還是封靈陣,都是為了斷開陸仁與外部的聯繫。
蔣寒秋不自覺地想為這老實的徒弟辯解幾句,可隨即想到丁一的事,話到嘴邊又嚥了下去。
當初最相信丁一的,除了師父便是她,甚至得知是他擄走小頂,她心中仍然存著幾分懷疑,直至她見到老五老六帶回來的捕鮫陣和打魂鞭。
想到這些,她的心又抽搐了一下。
小頂不明就裡:「師尊,為什麼要抽掉陸仁的靈氣啊?」抽乾氣海是很痛的。
蘇毓開門見山道:「我懷疑他是細作。」
此言猶如平地一聲驚雷,縱然葉離和蔣寒秋已有所料,也不由一怔。
陸仁張了張嘴,呆呆道:「我是細作?」
他性子好,便是從不做壞事也有兩分心虛,被人冤枉不氣不惱,反倒懷疑起自己來,小頂看在眼裡,越發難受:「師尊不會弄錯了吧?」
葉離瞥了眼爐子道:「出了那件事後,他們幾個都搜過魂了。」
當初丁一擄走小頂,蘇毓又在西極被死士圍攻,門派中諸人的一舉一動彷彿都被人盯著,讓人不得不多想。
嫌疑最大的除了內門弟子,便是和小頂走得最近的幾個同窗,蘇毓自要仔細排查一遍,陸仁這樣的性子,便是沒有人搜他,他都要主動自證清白,自然十分配合。
提到搜魂,他一下子回過神來,對呀,當初連山君搜過他的魂了,知道他和這事無關,他怎麼會是細作呢?
他長出了一口氣:「侄……侄孫並非細作,還請師叔祖明鑑。」
小頂聽說同窗因為她的緣故被搜魂,難過得整個爐子都黯淡了。
蘇毓安慰似地捋了捋爐蓋,對陸仁道:「不必驚惶,你自己也不知情。我也並非怪罪於你,只是問一件事。」
陸仁聽他這麼一說,七上八下的心總算是放回了肚子裡,只是越發困惑,覺得自己的腦袋似乎又變成了石頭。
葉離若有所思:「莫非是被人下了術法?不對啊,當初不是也查過了麼?」
蘇毓搖了搖頭,問陸仁道;「聽說你本是一塊山石,因機緣開啟了靈智,你把此事細細說一遍。」
陸仁有些訝異,不過還是點點頭,老老實實地開始講述:「回稟師叔祖,弟子本來是隨洲龍吟山中的一塊頑石,三百多年前,有位大能在山中渡雷劫,當時他就靠坐在弟子身上,一道天雷落下來,就把弟子劈出了神智,那位大能發現了弟子,渡了些修為給我,還傳了弟子修煉的心法。可惜那位大能沒能渡過劫,傳完修為和功法,便在弟子身邊坐化了。」
雖然時隔三百多年,說起這段往事,陸仁神色還是有些黯然。
眾人聽他說話,不知不覺就開始走神,陸仁心知肚明,放慢了速度,又特地從頭到尾說了兩遍。
蘇毓沉吟道:「你可知那位大能的名號?」
陸仁搖搖頭;「他不曾告知名號,弟子那時只是塊剛啟智的石頭,也不曾想到去問。不過……」
他頓了頓,有些不確定:「不過那位大能自稱是歸藏門下弟子,弟子記得他當日穿的便是一身天青色的衣袍,且他傳給弟子的心法,正是我們歸藏的正統心法。」
葉離和蔣寒秋聞言俱是一凜,這怎麼還牽扯上自家門派了?
蔣寒秋皺眉道:「這些事你怎麼從來不說?」
饒是陸仁性子好,也有些委屈:「弟子說過許多遍,師父也曾問過弟子,弟子都是如實作答……弟子還曾向師父打聽過那位大能,但師父似乎沒聽見……」
眾人都是一默。
小頂安慰他道:「你別傷心。」別說其他人了,連她這隻爐子,也只是記得個大概。
蘇毓繼續問陸仁:「你可記得天雷是幾道?」
陸仁想了想道:「弟子被劈出神智前,自是一無所知,但開啟靈智後,弟子記得,至少有五六十道。」
幾人都是一驚,那就是渡劫期九重境所歷的大雷劫了,這是飛升前的最後一次雷劫,不成功便成仁,若是渡過,便能平地飛升,若是渡不過,便只能隕落,魂魄重歸天地,這位歸藏前輩,不幸成了後者。
葉離皺著眉冥思苦想了一陣,摸了摸下巴道:「不對啊,三百年前我們歸藏有哪位前輩渡大雷劫麼?我怎麼不記得。」
便是在歸藏這樣的門派,能修到渡劫期九重境的修士,也是寥寥無幾。
而且歸藏的大能渡雷劫多半是在九獄山尋個僻靜的地方閉關,隨洲距門派數千里,都快到北陲了,誰會跑到那種鳥不拉屎的地方去渡劫。
距今三百多年也不算久遠,若是有這麼一號人物,他們不該一無所知才對。
蔣寒秋也疑惑地搖搖頭:「我也不曾聽說過此事,按理說門派中有大能隕落是大事,怎麼都會記上一筆。」
歸藏每年冬日一小祭,三年一大祭,歷代隕落的大能都會配享祭祀,神位中也沒有這個人。
蘇毓卻似早有所料,臉上沒什麼驚訝之色,只是問陸仁道:「他當時可曾與你說過什麼?原原本本告訴我。」
陸仁點點頭,那位大能是他醒來後見到的第一個人,又是引他入道途之人,即便過去三百多年,他的話音猶在耳畔。
「那時候五六十道劫雷全都降完,他已經奄奄一息,發現弟子有了靈智,撫了撫我的頭道:『小石頭,你我也算有緣,剩下一點修為也帶不去,便送與你吧』,說著便傳修為給弟子,不過弟子天資駑鈍,根基又淺,只吸納了少許,大部分的修為都散在天地間了。
「對了,弟子會拜入歸藏,也是因了這位大能的指點,他說『小石頭,你有慧根,假以時日修出人身,拜個好師父,定會有所成就』。弟子說『我只是一塊石頭,哪個師父會收我呢』,那大能便說,『歸藏派兼容並蓄,海納百川,對山精水怪也是一視同仁,我便是歸藏門下,如今傳你本派心法,你潛心修煉,他日入我門下,也算我臨死前的功德一件』。」
他說完,眼眶微微發紅,怯怯地望向蘇毓:「師叔祖,弟子是不是做錯事了?」
他雖是石頭,但卻比一般人都聰明,幾句話聽下來,他便猜到那位大能的身份有蹊蹺,他是叫有心人利用了。
他這個容易被人忽略的特性,充作耳目太適合了。
可無論那人存心如何,他究竟是得了人家的修為和心法,若沒有他的指引,他也不會拜入歸藏。
那算是他的恩人。
他心裡又愧疚又難受,一時間五味雜陳,不知如何是好。
蘇毓道:「若是我沒猜錯,當時你和他同受天雷,又得他所傳修為,神魂便有了聯繫,他可以用你來『看』。」
葉離摸了摸下巴道:「所以他又是給修為,又是傳心法,還指引他拜入歸藏,打一開始就是為了往我們門派安插『眼線』。他和我們門派有多大仇啊……」
那種時候一般人扛天雷還來不及,這位還顧得上安插細作,也不是一般人物了。
蔣寒秋捋了捋頭髮:「等等,那人不是隕落了麼?」
葉離道:「對啊,飛升劫只有兩種結果,不是飛升就是隕落……」
蘇毓搖搖頭:「不,陸仁替他分擔了雷劫,所以他的飛升劫並未渡完,雖然身死,但魂魄並未全散。」
他安撫似地摸了摸爐子,對陸仁道:「不知者不罪,你也不必自責。不過事了之前,你須待在封靈陣中,也不可聚氣。」
他不知道那人與陸仁的聯繫究竟是通過靈力還是神魂,只有兩者都切斷了才保險。
陸仁以為按照師叔祖的作派,他最輕也會被逐出師門,沒想到他竟不打算追究他的責任,不由吃了一驚。
葉離覷了眼師叔,這還是他冷酷無情的師叔嗎?
若是按著他以往的性子,不會留個隱患在門派中,要麼立即除去,要麼不動聲色,反過來加以利用——不過那樣便會將陸仁置於險境。
如今斷了陸仁與外界聯繫,那人自會察覺,多半會當陸仁死了,這樣反而保全了他。
葉離不由感慨,小師妹雖然變成了爐子,威力更勝當年,師叔為了她都快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蘇毓冷冷地睨了師侄一眼,嚇得葉離一縮脖子。
蘇毓對陸仁道:「你先出去吧。」
陸仁彷彿劫後餘生,忙向師長行禮告退。
待他離開,葉離好奇地問蘇毓:「師叔,你是怎麼發現陸仁有問題的?」出了丁一的事後,他們察覺身邊有別人的耳目,但排查了幾次都沒有結果,又不可能對所有弟子都用上搜魂咒,便不了了之了。
蘇毓道:「十洲法會那次,你們被困陣中,單單漏掉了他,當時我便感覺遺漏了什麼事,只是想不起來。今日見到他方才想起。」
他頓了頓道:「不說他是石頭成精,即便他真是一塊石頭,法陣不是人,哪有漏掉他的道理。」
葉離深有同感,當時他也隱隱察覺不對,但每次一想到陸仁身上,思緒就像是打了滑,不由自主地滑到別的地方去。
如今想來,即便陸仁是石頭成精,也不至於如此,那位大能前輩想必還動了別的手腳。
蔣寒秋道:「當初就是小頂發現陸仁不在船上,這才讓我們警覺起來,那人難道是在幫我們?」
蘇毓眼神動了動:「他在借陸仁提醒我們,不過未必是幫。」
葉離看了眼師叔:「師叔猜到他是何人了?」
蘇毓道:「我師父收過三個徒弟,你們曾經有個大師伯。」
葉離和蔣寒秋都是一驚。
蘇毓道:「我不曾在歸藏見過他,早在我入門前的兩百多年前,他已經被師父逐出師門了,我也只聽師父和師兄提過一句。」
他當時只覺難以置信,在他看來,師父性子好得實在有些過分,簡直是個由人捏圓搓扁的麵團,能讓他逐出師門,必定是犯了無可饒恕的過錯。
不過對那段往事,師父和師兄都諱莫如深,師父更是露出悲痛之色,他便不問了。
他在西極取回幼時的記憶,但始終缺了幾片,比如他父親的樣子,十一歲他在師父房中究竟看到了什麼,以至於衝動之下自剖靈脈。
如今他想起來了,當日他在師父房中瞥見的是一幅畫像,他那個素未謀面的大師兄,也是親手殺了他母親的仇人,更是給了他血肉之軀的生父。...<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八十九章 功虧一簣
關於這個「大師兄」,蘇毓知道的並不比蔣寒秋他們多多少。
他打發兩個師侄離開,便傳音給師兄雲中子。
傳音很快接通,雲中子道:「我正打算傳音給你,真是巧了。」
蘇毓道:「師兄有何事?」
雲中子:「不急,你先說吧。」
蘇毓便把他陸仁的事說了一遍,末了問道:「那個人的事,師兄知道多少?」
雲中子沉吟片刻,聲音裡帶了點傷懷:「那時候我才兩百多歲,詳情自是不太清楚,自那人離開門派,師父便不太願意提起他。」
蘇毓又道:「師兄可知師父緣何將他逐出師門?」
雲中子想了想道:「我只聽得一些只言片語,不過後來拼拼湊湊,也能猜到個大概。大抵是因為《歸藏易》。」
他頓了頓道:「現在的弟子大多不清楚,其實我們歸藏數代之前並非劍修門派,而是以占卜見長,用的便是代代相傳的《歸藏易》,不過祖師定下規矩,這門絕學一代只可傳一人,傳人不但需要絕佳的悟性,還需遠過常人的堅韌心性。」
蘇毓有些意外,他常見師父笨手笨腳地擺弄銅錢,連廚子午膳做了什麼菜都測算不出,一直以為師父於卜筮一道是個半吊子,和江湖術士差不多,不想他們歸藏竟是以此道起家。
雲中子似乎猜到他所想,輕輕一笑:「不是算午膳有沒有視肉那種,那是逗著你玩的。師父早已將《歸藏易》毀了,發誓此生不再窺伺天機,讓此道斷絕在他手上。」
蘇毓道:「是因為那人的緣故?」
雲中子沒說話,算是默認了:「那時候師父座下兩個徒弟,大師兄入門也就比我早十來年,但他真是不世出的天才,天賦絕佳,悟性又高,幾乎和你不相上下。」
蘇毓無聲地扯了扯嘴角。
雲中子接著道:「我天資平庸,自然難以望其項背,任誰都以為他是當仁不讓的《歸藏易》傳人,但是修行百來年,師父卻始終不願傳他此門絕學,猶豫再三,最終打定主意傳給我。」
「後來師父說,他為此占過一卦,卦象說大師兄是注定的《歸藏易》傳人,但師父擔心大師兄心性,最後還是決定逆天而為——那是師父一生中唯一次妄圖逆天改命,結果……」
雲中子苦笑道:「大師兄何其聰敏,一早便察知師父心思,趁著師父受傷閉關,偷偷突破禁制,取得經書。他聰明絕頂,僅憑著古奧的經文便學通了四五成。」
蘇毓道:「他就是因此事被師父逐出師門的?」
雲中子輕嘆了一聲:「不是。師父出關後發現木已成舟,只是長嘆一聲,道『天命難違,是我自作聰明』,更無多言,將畢生絕學傾囊相授。」
「大師兄最終如願以償,但師徒之間已為此生出了嫌隙,不復往日的親密無間,興許正因如此,為後來的事埋下了禍端。」
頓了頓道:「大師兄不比我胸無大志,他生性要強,因師父當初打算選我作傳人,他心中埋了一根刺,便越發要證明師父看錯了,加之習得絕學,行事越發少了顧忌,最終做出了不能回頭之事……」
蘇毓聽出師兄的遺憾惋惜,他們師兄弟相處百年,雲中子又是重情之人,與那人定然有很深的手足之情。
而他小時候,何嘗不是將那人當作天底下最好的父親。
「他做了什麼?」他問道。
「他殺了一個人,」雲中子答道,「一個凡人。我也不知道始末,只是那日恰好在書房外聽見師父與大師兄爭執的幾句話。」
「師父的聲音很低,我聽不清他說什麼,但聽得出動了真火,大師兄的幾句話我倒是聽得分明,他說『不過一個凡人老嫗,只剩下十來年陽壽,殺她一個便能成全一百多個正道修士』,師父說了句什麼,師兄又道『那一百多名正道修士合該去死?我既然窺得先機,若是只能袖手旁觀,又與殺了那一百多人何異?』師父不吭聲,他又道『明明能堪破天機,卻什麼也不做,明明能成為執棋人,卻甘當棋子,任由天道擺布,師父甘願為芻狗,弟子卻不願意。』」
蘇毓唇上掠過一絲諷笑,對那人來說,一個凡人老嫗和一百個修士,又有何不同?他享受的不過是擺布別人命運的樂趣而已。
他自五歲之後便不曾見過此人,也從未聽見過他的消息,但他比任何人都懂他,因為他身上流著他的血。
他們其實是同一種人。
蘇毓輕輕顫抖,不由自主將懷裡的爐子抱緊,彷彿要嵌進心口裡去。
小頂把師父和師伯的話聽得一清二楚,想起邂逅小師父的那個夢,恨不得立時生出兩條胳膊,反過來把師父抱在懷裡。
蘇毓感到爐身上微微發熱,似有一股暖流順著他的心口,流遍冰冷的四肢百骸。
他撫了撫爐蓋,低聲道:「我沒事。」
又對雲中子道:「師父因此將他逐出師門了?」
「說是逐出師門,其實說叛出師門更確切,」雲中子道,「師父開了戒堂,請了戒鞭,在歷代掌門的神位前狠狠地打了他八十一鞭,三日後,他不等傷癒便離開了九獄山。師父將他從門派中除名,從此絕口不提。他也自此銷聲匿跡,直到過了二三十年,傳來他在隨州龍吟山中渡劫失敗,魂飛魄散的消息。」
他頓了頓道:「又過了兩百年,師父帶回來一個幼崽,說這是他的孩兒……我才知道他那時並未隕落,殘魂入了輪回,想來師父一開始就算到了。」
蘇毓沉默片刻,低聲道:「師父算到他會再入輪回,也算到他會生下我,殺光我所有親人。」
雲中子聲音中滿是疼惜:「小毓,師父他……」
蘇毓道:「我明白。」
雲中子說不出話來,他什麼都明白,但明白並不意味著不會難過。
蘇毓淡淡道:「師父可曾說過,那人如今是什麼身份?」
因為顧蒼舒的相貌與他有幾分相似,他懷疑過大衍宗主白景昕,但白宗主的年紀修為經歷都對不上。
他父親渡雷劫失敗,幾乎魂飛魄散,剩下一縷殘魂入輪回,恐怕要好幾世才能養回來,即便養回靈根,天資也不會太好。
所以那個人的修為不會很高,幾乎不可能是渡劫期的大能。
十洲內外,這樣修為不高又隱於暗處的人,實在數不勝數。
雲中子道:「師父不曾說過,自從大師兄叛出師門,他便毀去了歸藏易。」
蘇毓沉吟了一會兒,問道:「師兄方才想說的是什麼事?」
雲中子撓了撓日漸稀疏的頭頂,驀地想起來:「對了,差點把這事忘了。昨夜我去了趟藏書塔,查了查與器靈相關的典籍。我們歸藏祖上曾有一位前輩,機緣巧合下附身在劍中成為劍靈,後來只用了一年不到便修出了原身,把修人身的法子記了下來,我這就傳給你。」
話音未落,蘇毓便收到了師兄傳來的書簡。
他掃了一眼道:「要用原身的血肉。」
雲中子道:「當初小頂留給你那幾滴靈液,裡面不就有她的血麼?姑且試一試,不行再想辦法。」
蘇毓目光微微閃動,沉聲道:「知道了。」
斷了傳音後,小頂躍躍欲試:「師尊,快把靈液拿出來,我這就試試。」
蘇毓垂眸睨她一眼,冷冷道:「倒是把這事忘了。」
小頂心頭一凜:「師尊……」
「我記得有人答應過我,再也不會煉這種東西。」
「我……這不是歪打正著嗎?」小頂訕訕道。
她生怕師父再嘮叨,搶著道:「快把靈液給我吧。」
蘇毓目光動了動:「你很想修出人身?」
小頂不明白師父為什麼有此一問,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當然啦,」她道,「修出人身就可以出去玩了,我快悶死了。」她可是在冥器店裡蹲了三年,最近才換了地方。
蘇毓垂下眼簾,道了聲「好」,從靈府中取出靈液。
小頂道:「我沒手,你幫我倒在爐子裡。」
蘇毓如今對她簡直可說千依百順,當即揭開瓶蓋,小心翼翼地把靈液倒進爐子裡。
小頂又道:「師父把我放在地上吧,給我點把靈火。」
蘇毓:「……」這是修煉還是燉自己?
爐子微微一紅:「師尊你別這麼看我,我就是這麼修煉的。」
蘇毓只得依言點上靈火,橫豎人已經找回來了,隨她去折騰吧,大不了燉糊了,再慢慢修便是,修慢點最好,這樣她哪裡也去不了,他可以時時刻刻將她抱在懷裡。
而只有將她實實在在地抱在懷裡,他才感到自己是個真實存在的人,而不是某個人放進小世界裡的一縷元神。
她不屬於這裡,終有一天會離開他,回到她自己的世界。
蘇毓怔怔地望著爐火,忽然感覺手心有點痛,低頭一看,才發現手心不知不覺被自己掐出了血。
身為一隻技藝精湛又兢兢業業的煉丹爐,小頂燉起自己也是一絲不苟,聚精會神地煉了一整天,她終於支撐不住,讓師父熄了靈火,打了個呵欠道:「我睏了,明日接著煉吧。」
蘇毓「嗯」了一聲,將靈火熄滅,把她抱回懷裡:「睡吧。」
「我燙不燙手啊?」小頂問道。
「不燙,很暖。」蘇毓道。
小頂望他兩眼:「師尊,你的臉怎麼那麼紅?」
蘇毓將目光撇開:「熱氣熏的。」
小頂有些狐疑,靈火不像凡火那麼熱,哪裡就熏成這樣了。
蘇毓自然不能說是因為她爐膛裡的這股鮫血遇熱,彌漫得整個房間都是。
小頂還想多問,忽聽「嘶啦」一聲,忽覺身子一沉,托著她的雙手彷彿瞬間消失,不等她回過神來,已經「砰」一聲砸到了地上。
好在蘇毓的坐榻不高,小頂離地不遠,這一下砸得不重,只是屁股著地,微微有點痛。
她摸摸摔疼的地方,忽然一個激靈回過神來:「師尊,我的屁股回來啦!」
蘇毓:「……」
他受到的衝擊比她大多了,先是抱在手裡的爐子突然沒了,緊接著坐榻前就多出個不著寸縷的大活人來。
更別提他還被鮫人血熏了一整天。
此刻他只覺得渾身的血氣兵分兩路,一股沖向頭頂,一股往下奔騰。
忙起身脫下外衫,不管三七二十一往她身上一蓋。
小頂「騰」地坐起身,從屁股底下撈出一堆破布:「哎呀,小衣裳撐破了!」
她這麼一動,蓋好的衣裳又從身上滑了下來。
她還處於恢復人身的震驚中,當爐子時又習慣了衣不蔽體,這會兒還在惋惜那身巧奪天工的小衣裳。
蘇毓像被灼傷了眼睛一般,啞聲道:「把衣服披好。」
小頂這才想起這茬,把衣裳披好,進靈府一看,小爐子又回到了靈府裡。
她拿起銅鏡照了照,還是那張臉,自己煉出來的也沒圓一點,不由輕輕嘆了一口氣。
她又挪到師父身旁,試著碰他的胳膊,發現手徑直穿了過去,她恍然大悟:「對了,靈液裡的是鮫血,我現在還是鮫人吧?」
不等蘇毓說什麼,她的目光忽然停留在蘇毓某處,摀住嘴:「師尊,你中鮫血毒了?清心丹還有嗎?」
哪裡還有清心丹,前往西極時,那四個不成器的傀儡人把所有清心丹都給他灌了下去。
他避而不答,只是取出另一個琉璃瓶,裡面裝著一些澄澈而微微泛青的靈液。
他把瓶子放到身前:「這是若木樹心靈液,服一滴下去。」
小頂拔開塞子,服下靈液,忽覺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將她猛地往上一扯,她感覺整個人像是穿過了一堆漿糊,片刻的窒息後,又恢復了正常。
她碰了碰師父的手,欣喜道:「真的變回來了!」
蘇毓卻沒有她想像的那般高興,只是淡淡道:「變回來就好,剩下的靈液你自己收好。」
小頂收好琉璃瓶,便盯著師父的臉瞧,蘇毓卻避開她的目光:「沒事就回房睡覺去吧。」
說著便轉過身,閉上眼睛打坐入定。
小頂不明白師父為什麼突然變得這麼冷淡,她一向有話就問,爬到他坐榻上,牽牽他的袖子:「師尊,我變回人你不高興嗎?」
蘇毓睜開眼睛:「高興。」
看著就不像高興的樣子,難道師尊也喜歡她圓滾滾的原身嗎?
「那你怎麼不笑啊?」小頂道。
蘇毓扯了一下嘴角:「笑完了,你去睡吧。」
小頂朝他腿間瞄了一眼:「你中毒了怎麼辦吶?」
蘇毓惱羞成怒,用衣袖一擋:「不用管。」
這不是自欺欺人嘛!
她想了想,提議道:「要不我們雙修吧。」
蘇毓像是被人當胸砸了一拳,差點沒吐出血來,聲色俱厲道:「這種事豈能隨口亂說!」
「我沒亂說啊,」小頂委屈道,「你中了鮫血毒,雙修能解毒,幹嘛不雙修?」
蘇毓都快被她氣笑了:「你知道什麼是雙修?」
小頂:「我懂,就是……」
蘇毓捏了捏眉心,耐著性子道:「這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做的事。」
「我知道啊,」小頂理所當然道,「要互相喜歡才能雙修。難道你不喜歡我,不想和我雙修?」
蘇毓揉了揉額角:「你不懂……不是你以為的那種喜歡……」
「我怎麼就不懂了?」小頂有些生氣了,「我以為的喜歡是哪種喜歡?」
她氣沖沖地從乾坤袋裡掏出一顆圓溜溜的珠子,戳到蘇毓的眼皮底下。
蘇毓以為她要給自己塞藥,下意識地往後一仰,被她順勢撲倒在衣上。
珠子從小頂的指尖飛了出去,懸浮在兩人中間。
蘇毓定睛一看,方才發現這顆珠子黯然無光,灰溜溜的像顆石頭,原來是顆願珠。
小頂氣鼓鼓道:「你看好了。」
她對著珠子惡狠狠道:「信女心悅蘇毓,願與蘇毓結為道侶,生生世世永不……」
不等她唸完,願珠已經遍體生輝,將室中的幾顆夜明珠襯得暗淡無光。
「誰不懂了?」小頂眼眶發紅,「我喜歡你,多簡單的事。是你不喜歡我吧?整天嫌我笨嫌我傻,嫌這個嫌那個,我都沒嫌你肚子癟!我都沒嫌你編瞎話騙……」
話未說完,餘下的被一雙滾燙的唇堵在了嘴裡。
她感到一陣頭重腳輕,回過神時已被人重重地壓在身下。
他緊緊地壓著她的雙唇,毫無章法地吻她,像暴風雨一樣席捲而來。
小頂幾乎喘不過氣來,暈暈乎乎地抬起胳膊,摟住他的脖頸。
蘇毓更深地吻她,像是要將兩人融化在一起。
良久,他抬起眼看她,像是要把她的神魂都攝進深深的眼眸裡。
他抬手摩挲了一下她殷紅微腫的嘴唇,啞著聲音,幾乎帶著恨意:「你根本不知道。」
他扯開裹在她肩頭的衣裳,隨著她急促的呼吸,堆雪般的肌膚在願珠下瑩瑩發光,灼得他雙眼生疼。
他在做什麼?這是錯的,他不該這樣。
蘇毓將頭一偏,對著她修長的脖頸吻了下去。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篤篤」兩聲敲門聲。
「師叔你不在忙吧?」是葉離的聲音,「有件要緊事……」...<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