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羅青梅 -【老大是女郎】《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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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20-6-18 10:51 PM

第一百零五章 任命

  第二天,傅雲章休假,傅雲英卻得去東宮應卯。

  她起得很早,先去客房那邊看霍明錦。

  下人告訴她,昨天來的官爺已經離開了。

  吃早飯的時候,傅四老爺笑嘻嘻道:「霍大人很喜歡吃我們家的藤蘿花餅,一早特意把剩下都要走了。哪天有空,咱們再做一些送到他府上去。」

  傅雲英抬頭看一眼門外開得如火如荼的藤蘿,「花期就在這幾天,再想吃沒有了。」

  她問下人霍明錦要走的是鹹口的還是甜口的。

  下人回說:「甜口的。」

  傅雲英嘴角輕輕抽搐了兩下。

  既然喜歡吃甜的,昨天為什麼非要嘗那兩枚鹹的藤蘿花餅?

  當時光看他臉上那種費解又疑惑的表情,她就知道他吃得很辛苦,明明不喜歡吃,還鎮定自若地吃完……不愧是霍明錦,教養真好。

  昨天煮的筍,今天早上桌上果然多了一道醃菜火腿炒筍,傅雲英就著這道菜吃了兩碗粥。

  傅四老爺坐在她對面,笑眯眯看著她。

  她被傅四老爺那種溢滿慈愛的眼神看得頭皮發麻,「四叔,怎麼了?」

  傅四老爺揮手讓傳菜的下人出去,把椅子挪了挪,和她湊得更近一點,「英姐啊,我覺得霍大人想認你當乾兒子!」

  傅雲英吃飯的動作一頓,差點被一片脆嫩的春筍嗆著。

  她哭笑不得,「您怎麼就想到這兒了?」

  見她不信,傅四老爺也不惱,嘿嘿一笑,摸摸下巴,「這可不是我瞎說的,我看霍大人很喜歡你。人家霍大人出身高貴,是霍家子孫,立下赫赫戰功,現在又位高權重,他要是真的給你當義父,你以後就用不著擔驚受怕啦!四叔教你幾招,你以後見了霍大人,不要太拘謹,貴人喜歡既孝順聽話又貼心的後輩,你平時多關心一下霍大人,比如時不時送點吃的用的,天氣冷了,送幾雙襪子,天氣熱了,送幾把扇子……」

  他絮絮叨叨囑咐了一大堆話,傅雲英耐心聽他嘮叨,等他歇口氣的時候,道:「四叔,我都記下了。」

  記下是一回事,真的去做是另一回事。

  飯後她乘車出門,周天祿和袁文在宮門前等她,現在她用不著去汪玫那兒挨駡了,汪玫已經升任刑部員外郎。

  太子昨天打獵,累了一天,今天讀書時便有些懶懶的。給他上課的是內閣大學士,他不敢露出疲態,強撐著熬到大學士離開,立即癱在椅子上。

  周天祿湊上去幫太子捏肩膀。

  袁文直翻白眼。

  傅雲英坐在一旁看太子的文章,手裡拿了一支湖筆,時不時在哪一句旁邊添上幾個字,或劃掉一兩句。等太子按照她的修改重寫一篇後,她還要繼續幫太子潤色,其實她直接替太子寫一篇更省事,但太子拉不下那個臉,所以她只能用這種迂回方法。

  接下來應該是春坊大學士過來為太子講經,春坊大學士為人古板,每次都堅持早到一刻鐘,從來沒有遲到過。

  今天卻是個例外,鐘聲已經響過幾遍,怎麼都不見春坊大學士的身影。

  太子讓小太監出去迎一迎春坊大學士,「別是路上跌跤了,你們過去看看。」

  小太監們應喏出去。

  不一會兒,門外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小太監急急跑回正殿,跪在書案前,神色倉皇,「殿下,劉御史上了一道密疏,彈劾遼東總兵李柏良殺良冒功、草菅人命,萬歲爺爺勃然大怒,已命人去請幾位內閣大臣前來議事。春坊大學士今天來不成了。」

  太子皺眉,揮手讓周天祿出去,端起茶鐘喝了口茶後,臉上驚愕之色慢慢退去。

  傅雲英和袁文對望一眼,放下紙筆,也跟著周天祿一起走出正殿。

  他們在殿外長廊裡站著候命,看到小太監進進出出,來回傳遞太子的命令,詹事府真正管事的職事官全都過來了,正殿裡鬧哄哄,不知在吵些什麼。

  周天祿挖挖耳朵,靠在朱紅廊柱上,朝傅雲英吹氣,「雲哥,最近天氣好,外邊山上的花都開了,等下次休沐,我們一起去郊遊,如何?我家有幾匹戰場上繳獲的神駒,就是傳說中的千里馬,能日行八百里!」

  傅雲英側耳細聽內殿的動靜,直接拒絕他道:「我近日不得閒。」

  周天祿一臉失望。

  少傾,小太監走出來,對他們三人道:「今天就到這裡罷,太子殿下還有事要忙。」

  三人便告退出宮。

  回到家中,院子裡很熱鬧,傅雲章穿家常衣裳,戴網巾,沒著巾帽,和傅四老爺坐在院子裡喝茶說話,袁三和傅雲啟打赤膊,哼哧哼哧,正賣力推石磨。

  見傅雲英回來得這麼早,傅雲章先站了起來。

  她走過去,和他說了東宮的事。

  傅雲章眉頭輕蹙,看她熱得雙頰紅透,側頭讓丫頭斟茶給她喝,「這些年確實有很多遼東總兵濫殺無辜的傳聞,去年他連打了幾次敗仗,這一次皇上可能真的要動他。」

  兩人低聲說著話,那頭袁三放開掛在脖子上的粗繩,吧嗒吧嗒跑到傅雲英跟前,「老大,你喜歡吃涼野菜餅?我和啟哥磨麵,下午就能蒸上!你就等著吧!」

  傅雲英嘴巴微張,看一眼石磨底下接的木盆,裡頭已經有半盆細麵,道:「那也用不著你們親自磨麵……」

  她喜歡吃的那種餅子只有春末夏初的時候才能做,要摘野菜,磨麵,蒸,煮,揉麵,再煎,工序很複雜。

  袁三抹把汗,「我不累。」

  傅雲章揚揚眉,直接拉走傅雲英,「別理會他們,他們今天閑著沒事打起來了,我罰他們倆一起磨麵,什麼時候磨完,什麼時候可以吃飯。」

  原來磨麵是為了這個,並不是特意為她磨的。

  傅雲英失笑,不再搭理試圖博她同情的袁三。

  家裡風平浪靜,外面卻早已掀起軒然大波。紫禁城內,又起動盪。

  到晚上的時候,傅雲章的隨從回家稟報他打聽到的消息:「皇上這一次是真的動了真怒,下旨立即將李總兵關押,欽差大臣已經往遼東去了,錦衣衛把李總兵京裡的宅子圍了起來,說是找李總兵這些年貪污軍餉的罪證。有幾個大臣幫李總兵求情,皇上一句都不聽,當場罷了他們的官。這一下滿朝文武都不敢說話了。」

  緩口氣,接著說:「罪證是霍指揮使找到的。據說霍指揮使去年說去了山西,其實是悄悄往遼東去了。霍指揮使扮成平民,收集李總兵殺害平民的證據,被李總兵的人發現了,差點全軍覆沒,幸好霍指揮使武藝高強,救下一個村子的人,還把證人都帶了回來,人證物證都有。霍指揮使派人把村子裡活下來的孩子帶到殿前和其他大臣對質,幫李總兵說話的大臣啞口無言,皇上更生氣了,還說要把李總兵的部下也都抓起來。現在朝中和李總兵有交情的大臣都急著撇清關係。」

  傅雲章打發隨從出去,沉吟片刻,讓人把傅雲英叫來,和她說了這事,最後道:「據說霍明錦向皇上呈送一道密疏,現在朝中的人都在討論那道密疏是誰寫的……字字鏗鏘,句句有力,皇上看了之後氣得當場摔了御用的墨錠……那道奏疏,是不是你寫的?」

  她點了點頭。

  傅雲章神色複雜。

  霍明錦沒有對外公佈密疏是她寫的,應該是為了維護她。

  既給她立功的機會,又幫她擋住壓力,將來李總兵的人東山再起,絕不會報復到她身上。

  從她最近的表現來看,霍明錦和她相處時,絕對沒有得寸進尺之舉。

  這樣細心安排,又遲遲沒有逾矩……難道霍明錦真的是個斷袖?

  這種事傅雲章不是沒見過,知交好友中就有只愛鬚眉不愛紅粉的。

  如果是真的,那更不好辦了。

  ……

  乾清宮。

  高聳的漢白玉石台基上,殿宇巍峨,黃琉璃瓦,重簷廡殿頂,丹楹刻桷,玉樓金殿。

  霍明錦跟在太監身後,走進西邊暖閣。

  皇上剛動過怒,殿裡的太監們屏息凝神,大氣不敢出一聲。

  氣氛沉重。

  整座大殿地面鋪設金磚,殿中佈置奢華,走到哪兒,目之所及之處,都是一片閃動的耀眼流光。

  皇上坐在書案前寫著什麼,沉著臉,臉上怒意未消。

  霍明錦走了進去,皂靴踏過金磚地,走路的聲音很輕,氣勢卻很強大。

  皇上沒開口,看他在一旁默默站著,脊背挺得筆直,長身玉立,面無表情,不由想起他小的時候,先皇曾誇他肝膽過人,笑言:「明錦乃吾大將軍也」。

  他是最完美的將領,簪纓世族出身,忠心耿耿,沉著冷靜,戰場上勇猛果斷,用兵靈活,小小年紀就很得部下的愛戴,最重要的,是他始終恪守君臣之道,忠於皇位上的強者。

  皇上歎口氣,揉揉眉心,「明錦,遼東總兵這件事你做得很好。不過現在遼東那邊情勢緊張,必須儘快選一個合適的人過去收拾爛攤子,你覺得誰能勝任總兵之位?」

  霍明錦思考了很久,一字字道:「微臣縱觀朝堂,唯有徐鼎一人能代替李柏良。」

  皇上愣了一下,難掩臉上驚詫之色。

  霍明錦沉默不語。

  許久後,皇上微微一歎,「明錦,你可知道,徐鼎是沈閣老的侄女婿,他二人向來投契,可謂親如父子。」

  霍明錦面不改色,抱拳道:「江山社稷為重,遼東總兵的人選輕忽不得,微臣只選最合適的人。」

  皇上看著他,不說話。

  霍明錦亦不開口。

  良久後,皇上方笑了笑,「難道你沒想過朕屬意的人是你嗎?不然為何將此事交給你去辦?」

  殿內燃了數百枝燭火,滿室燭火晃動。

  霍明錦沉默了一瞬,道:「微臣無意領兵。」

  皇上歎口氣,道,「也罷,朕再考慮考慮,你先退下。」

  他看著霍明錦離開的背影,吩咐旁邊的小太監,「讓司禮監的掌印太監過來見朕。」

  ……

  幾日後,皇上頒下旨意,由徐鼎接任遼東總兵。

  大臣們反應不一,有的為皇上雷厲風行而感到後怕,有的因為徐鼎是沈介溪的親戚而暗暗不滿,當然,沈黨一派自然是得意居多,李柏良這些年盡打敗仗,沒什麼利用價值,早就該挪個窩了,皇上收拾他是遲早的事,徐鼎和沈首輔關係更密切,由徐鼎代替李柏良,他們樂見其成。

  然而沈黨的人還沒來得及慶祝,忽然傳出一個石破天驚的消息:蔣御史告發沈首輔多年來包庇李柏良,還動用關係為李柏良掩蓋罪證。

  一石激起千層浪。

  才剛剛平靜下來的局面又打破了。

  皇上怒不可遏,這一次他的怒氣真的是非同小可,看完蔣御史呈交的沈首輔和李柏良來往的書信,頭暈目眩,踉蹌了兩下,當場暈了過去!

  醒來後,皇上對匆匆趕來的孫貴妃道:「此次李柏良殺良冒功事發,沈介溪沒有諫言,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孫貴妃是深宮后妃,並不怎麼懂前朝的事,哭著道:「皇上息怒,別氣壞了自己的身子。」

  皇上病了,太子前去侍疾。

  傅雲英又閑了下來。

  翌日,霍明錦派李昌上門,給她送來一堆刑律的書,如《魏律》、《晉律》、《北魏律》、《北周律》、《唐律疏議》等。

  「難道霍大人想讓我去刑部?」

  她問李昌。

  李昌嘿嘿一笑。

  因為汪玫在刑部,傅雲章也在刑部,霍明錦覺得她去刑部有人照應,所以就想把她塞進刑部?

  傅雲英沒有多想,既然書是霍明錦的人送來的,她看便是。

  ……

  皇上一連好幾天下不了床。

  饒是沈介溪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在朝堂上能呼風喚雨,把皇上給氣暈了,還能如何?

  只能進宮請罪。

  並且堅決不承認蔣御史那些信是他寫的,「蔣御史偽造信件陷害老臣,皇上不可聽信讒言。」

  他建議皇上將妖言惑眾、陷害忠良的蔣御史貶出京師。

  其他大臣附議,也都說蔣御史拿出來的信不能當真。

  接下來,彈劾蔣御史、揭發蔣御史的摺子如雨後春筍一般冒出來,皇上的案頭都快堆滿了。

  一眾大臣呼籲皇上儘快處置蔣御史,以免更多的小人妄圖用讒言攻訐勞苦功高的內閣大臣們。

  皇上壓下摺子,不予理睬。

  端午節前,以沈介溪為首的內閣大臣三人,加上戶部尚書、吏部尚書、都察院御史等人上疏辭官,向皇上施加壓力。

  月中,皇上妥協,將蔣御史貶出京師。

  ……

  上一次山東鹽運之事雖然牽涉甚廣,但到底只是耳聞而已,這一次朝堂上的風雲震盪真正讓傅雲英明白了什麼是權力傾軋。

  作為中間派,傅雲章並沒有受到太大影響,他已經進入刑部見習,開始接觸公務。

  見他竟然真的偏向中立,不肯真正為自己所用,姚文達氣得大罵他狡猾。

  這天,皇上病癒,宮中大宴。

  皇上率領百官在太液池旁賞花吃酒,姚文達看到跟隨太子前來的傅雲英,拉著她痛駡傅雲章:「你哥哥真是厲害,把我們耍得團團轉!我還以為把那小子拉攏過來了,原來他自己心裡有數呢!現在他在刑部風生水起,勁頭很足嘛!」

  傅雲英找宮婢要了醒酒的茶,遞給姚文達,笑道:「姚大人,我二哥秉公直斷,胸有丘壑,您當初栽培他,不就是欣賞他外柔內剛,看似柔和,其實內藏鋒芒麼?如果您只是想培養自己的人手,不必如此大費周章。」

  姚文達罵得正高興,聽了這話,咦了一聲,深深看她幾眼,「好小子,你倒是機靈。」

  傅雲章那樣的人,即使不能和他並肩,你也不會與他為敵。

  傅雲英淡淡一笑。

  身後有人喚她的名字,「傅校書。」

  她回頭,發現來人是李昌。

  李昌做了個手勢,「二爺找您。」

  她和姚文達作別,跟著李昌走到荷花池旁。

  荷花開得燦爛,紅的白的粉的,一朵朵亭亭玉立,碧綠蓮葉層層疊疊,一直漫到天際處,花朵從傘蓋下鑽出來,身姿愈顯挺拔秀麗。

  霍明錦站在竹橋上,一身彩織雲肩通袖襴飛魚服,烏紗帽,束鸞帶,望著遠處紅花綠影的眼神漠然得近乎麻木。

  滿院子張燈結綵,王公貴族、文武大臣俱在席中歡飲,他遠遠站在一邊,格格不入。

  傅雲英突然想起傅四老爺那天說過的話,要她時不時拿出孝敬他的法子去接近霍明錦,畢竟是救命恩人。

  她再次哭笑不得,推說霍明錦不喜歡別人曲意逢迎。

  聽到腳步聲,霍明錦收回凝望對岸的眼神,扭頭看到她,嘴角不自覺便扯起一絲笑。

  這一次他成功除去李柏良,雖然接任李柏良的徐鼎也是沈介溪的人,但他既然推薦徐鼎,肯定有他的打算。沈介溪趕走蔣御史,看似讓皇上屈服,實則得罪了全體言官,等沈介溪失勢的時候,言官們絕對會群起而攻之。

  傅雲英不知道霍明錦除了潛去遼東尋找罪證以外還做了什麼,她直覺整件事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以前的他,根本不懂這些的。

  她慢慢走向他。

  霍明錦低頭,將一份任命書遞到她面前,「大理寺司直,比校書郎高一階,正七品。」

  傅雲英睜大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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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理寺司直:北齊始置,到南宋朝時罷。之後的朝代沒有這個官名。

  司直這個職位不同朝代品階和具體職責都不同,文中設定的更偏向北宋一點點,後面會說明。...<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20-6-19 08:04 AM

第一百零六章 初案

  初設大理寺的原因是地方官權力過大,可自行勾決死刑犯人,造成不少的冤假錯案,便以大理寺為複審機關,掌決正刑獄。案件初審以刑部、都察院為主,複審,大理寺為主,凡刑部、都察院、五軍斷事官所推問獄訟,皆移案牘,引囚徒,由大理寺決斷。置卿、左右少卿、左右寺丞各一員,有功曹、五官、主簿、錄事等員,其屬有司務廳司務二員,左右二寺各寺正一員、寺副二員、左評事四員、右評事八員。

  其中,大理寺司直掌奉命出使到地方複審疑難案件,初步審核交由大理寺的公文,如果本寺有疑難案件懸而未決,也可參與評議。

  總之,是個很不起眼的小官,但權力也是有的。

  「大理寺右寺丞趙弼是我的人,他很快就會升任大理寺少卿,有猶豫不決的事,可以去找他。」霍明錦看她收了任命書,緩緩道。

  說完,又加了一句,「用不著去御前謝恩。」

  傅雲英心裡暗鬆口氣,目光落到他手上,五彩雲紋寬袖裡戴了皮質臂鞲,似乎沒有纏紗布了。

  「您的傷好了?」

  霍明錦眼簾低垂,順著她的視線,右手微微蜷了一下,「差不多了……背上的傷還沒好全。」

  傅雲英聽周天祿說起過,霍明錦被李柏良的人困在一座山坳裡足足三天之久,最後以一人之力殺出重圍,接應他的部下趕到的時候,倒伏的屍體把進山的路都堵起來了。

  正猶豫著說什麼,不遠處傳來一陣腳步聲,竹橋另一頭有人走了過來。

  霍明錦沒說話,但傅雲英能感覺到他整個人緊繃了一瞬,他好像不喜歡來人。

  她抬起頭,對上一雙幽黑的眸子。

  來人一襲緋紅官袍,金革帶,青印綬,臉上神情平靜淡然,身後四五個文官簇擁著他,和他低聲談笑。

  傅雲英收回視線,下意識退後一步,背後溫熱的感覺立刻透過薄薄的衣衫漫開來,像碰到一堵堅硬溫暖的牆。她發現自己這一步恰好退到霍明錦懷裡了,他高大,這一下倒像是他整個人把她包圍了起來,忙要走開,霍明錦抬手,按住她的肩膀。

  「別動。」

  聲音就在她耳邊響起,說話間吞吐的熱氣在脖頸每一寸肌膚遊走,一陣陣發麻。

  她果真沒動。

  思緒紛飛,不由想起小的時候,她以為他不會打捶丸,自告奮勇要教他。把球杖塞進他的手心裡,幫他調整姿勢,慢慢推動他的胳膊,「表哥,你別動,我先教你怎麼擊球,很簡單的,你一會兒就能學會了。」

  他笑而不語。

  她的手小而軟,手指頭圓胖如春筍,他的拳頭幾乎是她的兩個大。戰場上的少年將軍,被她支使得團團轉,不見一絲不耐煩。

  那天她總算過足了好為人師的癮,每一球都能準確無誤地擊進球窩。

  丫頭婆子們都在一邊湊趣,誇她教得好。

  她倒是記得謙虛,誇他,「不是我教得好,是表哥聰明,學得真快。」

  後來知道他會打捶丸,她懊惱了一陣,覺得自己是關公門前耍大刀,丟臉丟大了。

  霍明錦特意朝她賠禮,買了一匣子蘇州絨花給她道歉。

  她倒也沒生氣,知道他是遷就自己才沒說實情,戴了絨花給他看。

  不管是上輩子,還是這一世,傅雲英覺得霍明錦脾性溫和,是個雖然沉默寡言其實周到體貼的大哥哥。

  但現在接觸多了,尤其是和他身邊的人來往漸多,她發現他其實並不是一直這樣好說話。他不說話的時候,隨從們噤若寒蟬,枯站半個時辰也不敢吭聲。

  難道還真讓傅四老爺猜中了,霍明錦孤家寡人,想認她當義子?所以對她格外寬容優待?

  如果真是那樣,其實還真有點彆扭,她心裡還是把他當同輩人看待的。

  當然,他要是開口了,她不會拒絕。

  她決定以不變應萬變。

  ……

  那邊崔南軒一行人遠遠看到他們,面面相覷。

  「大人,霍指揮使最近風頭正盛,還是不要和他正面衝突。」

  有人建議道。

  崔南軒臉上沒什麼表情,目光在傅雲英身上打了個轉,從他的角度看,霍明錦微微低著頭,和她耳語著什麼,姿勢很親密,高大壯健的身子幾乎覆在她背上。她並未掙扎或露出驚恐之狀,看上去似乎習慣霍明錦的親近了。

  原來如此。

  他嘴角一扯,露出一個略帶譏諷的笑容,並未避開,直接從他們身邊走過去。

  身後幾個文官只得硬著頭皮跟上,不過路過霍明錦身邊時,沒敢抬頭,幾乎是捂著臉跑開。

  等他們走遠,霍明錦慢慢收回手,「崔侍郎是湖廣人,曾當過你的老師?」

  疑問的語氣。

  用不著看崔南軒那張臉,傅雲英鬆口氣,斟酌著道:「崔侍郎雖是晚輩的老師,也只是在書院中見過幾次罷了,私下裡並未來往過。」

  總之,他們不熟。

  霍明錦唔了一聲,唇邊浮起淡淡的笑,不過也只是一瞬間的事。

  他沉默了一會兒,「你現在也是大理寺司直了,以後見著我用不著那麼拘謹。以後我叫你雲哥,如何?」

  老實說,在他面前,傅雲英壓根就沒拘謹過,因為根本就不防備他。

  她笑了笑,答應一聲。

  ……

  宴後歸家,任命的旨意已經送到家中。

  傅四老爺很高興,買了炮竹回家慶祝,備下宴席,歡歡喜喜帶著丫頭婆子挨家挨戶給街坊鄰居送粽子。

  不知者無畏,傅四老爺這麼大大咧咧的,傅雲英心裡那點擔憂也放下了。

  有時候她想,傅四老爺並不是不知輕重的人,他之所以從不擔心她身份暴露,一來可能是楚王向他保證了什麼,更多的,應該是故意為之,好讓她沒有後顧之憂。

  幾天後,傅雲章的任命也下來了,刑部山西司主事,主要管山西那邊的案件。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太常寺挨在一處,傅雲章和傅雲英可以每天一起乘車去辦公。

  一門出了兩個官老爺,傅四老爺更是要欣喜若狂,請裁縫做官服,往各處交好的人家送喜信,預備封賞和打點,忙得腳不沾地。

  喬嘉仍然跟著傅雲英,他是北方人,來京城以後卻比在武昌府要沉默多了。傅雲英常常忘了他的存在。

  去大理寺的前一天,太子身邊最信任的太監特意把傅雲英叫到跟前,「你性子沉穩,去了大理寺以後也要如此,多聽大理寺長官的教誨,雖說你功名不如其他人,皇上卻記下你的名字了,切勿焦躁。先前有位戶部尚書,就是從舉人一步一步熬資歷,後來得先皇重用,最後做到了二品大員,朝廷讓他擔任會試主考,御賜進士及第的稱號,別人有的,他後來都得到了。太子殿下對你寄予厚望,你是從東宮出去的,要記得自己的本分。若是你給東宮抹黑,咱家絕不會輕饒你!」

  傅雲英笑了笑,垂手應了。

  接著太子召見她,絕口不提大理寺的事,只溫和勉勵她幾句,賞賜她珍寶若干。

  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

  第二天一大早,她起身,梳洗畢,換上官服,戴紗帽,攬鏡自照一番,還別說,穿上官服之後,氣度真的變了很多。

  身邊的人看她的眼光也愈發敬畏,以前家中下人還敢抬頭和她說話,現在看到她就下拜,回話的時候腦袋低垂,要多恭敬有多恭敬。

  傅雲章在門外等她,看她背著手走出來,忍不住勾唇微笑。

  她朝他走過去,學著他的樣子走路,她從小就開始模仿他平日的言行,雖說沒有十分像,也有五六分神似了。姚文達他們平日常說他倆雖然不是親兄弟,卻比親兄弟還像血脈同胞。

  兩人上了馬車,一人拿一本厚厚的典籍翻開看,偶爾說一兩句話。

  「大理卿也是沈首輔的人,雖說常常袒護沈黨,為人倒也不壞。沈少卿馬上就要調動。」傅雲章找相熟的人打聽大理寺裡頭的情形,然後告訴傅雲英。

  她翻開一頁書,笑道:「二哥,你不用擔心,我只是司直,見不著大理卿。」又道,「見著了也用不著怕他,我是太子殿下身邊出來的,不看僧面看佛面,無人敢為難我。」

  宮裡只有一位皇子,太子的地位穩固如山,哪怕是沈介溪也不會無緣無故和太子作對,太子妃可是沈家女。

  馬車停了下來,兩人一前一後下車,約好下衙一起回去。

  早有人等在大理寺的朱紅大門前,戴雙翅吏巾,青色盤領衫,繫黑色絲絛,皂靴,一見了傅雲英,便笑眯眯道:「早聞丹映公子俊秀出眾,今日一見,果然風采過人。」

  不等傅雲英謙虛幾句,忽然問:「大人可婚配了?」

  傅雲英噎了一下。

  對方哈哈大笑,表明身份,「我姓陸,趙大人命我在這裡迎你。」

  傅雲英聽傅雲章提起過,大理寺裡只有一個人姓陸,擔任主簿一職,掌本寺的印章、抄目、文書、簿籍及案件檔案。主簿這個職位的品級曾多次變動,按理說應當和她的司直是同級,但兩者地位其實差別明顯。

  「原來是陸主簿,失敬。」她抱拳和陸主簿見禮。

  「不敢當,以後還要仰仗你。」陸主簿和汪玫有點像,慈眉善目,領著她往裡走,「趙大人說先讓你跟著我熟悉寺中文件出納,其實這不是你的職責範圍之內,不過寺中審核的案件輪不著底下人插手,你來了也不過是閑著,還不如學著整理卷宗,這活計別人都不愛幹,你可別嫌枯燥。」

  她道:「不敢,我初來乍到,本就該如此。」

  一進一進往裡走,陸主簿告訴她哪裡是刑房,哪裡是審問犯人的地方,哪裡是大理卿和大理寺少卿、大理正等人辦公所在,最後指一指長廊角落一間面南的號房,「那就是你值班的地方。」

  那一處號房很幽靜,窗外幾隻大石缸,缸裡養了嫋娜的碗蓮,蓮花開得旺盛,擠擠挨挨,把水面都遮住了。

  「趙大人今天不在,去刑部了,改天再帶你去拜見他。」

  陸主簿領著傅雲英逛了一圈,熟悉每個地方,和寺裡的人一一廝見,當然都是品級略低於她或者和她平級的官員,上頭的人公務繁忙,無事他們不會過去打擾。

  傅雲英和眾人周旋一番,眾人都誇她相貌不俗。

  官場上風氣如此,誰的詩寫得好,別人頂多誇幾句,但要是哪個生得俊秀風流,那同僚們都會不吝誇讚,而且很多人會直接寫詩表達欣賞之意,要多肉麻有多肉麻。比如沈首輔年輕時,同僚們離京赴任,到了地方,都要給他寫詩。

  寫來寫去只有一個意思:沈大人啊,這裡的人都沒有你長得好看。

  歸根究底,論文采,誰也不肯服誰,文無第一嘛,稍有不慎就可能得罪哪位心胸狹窄的高官,或者被人冠以一個諂媚之名。但長相這種事沒有什麼可爭辯的,好看就是好看,誇相貌是最穩妥的。連皇上都喜歡挑長得順眼、風度出眾而且官話說得好的大臣留京任職,他們這也是人之常情。

  頂著一個東宮屬官的名頭,基本沒有人和傅雲英過不去。

  謝過陸主簿,她回到自己的號房,裡頭打掃得乾乾淨淨,一塵不染。

  沒有品級的典吏還在裡面擦地,見她進來,嚇了一跳,站起身朝她一拜,「傅大人。」

  「有勞你了。」她捲起袖子,自己動手收拾號房。

  典吏張大嘴巴,想攔不敢攔。他名叫石正,專門幹一些拿東遞西的雜活,相當於是傅雲英的助手。

  不一會兒,陸主簿命人把需要抄錄的案件檔案送到傅雲英的號房裡,要她抄寫。

  石正忙準備好筆墨文具,還給她篩了杯涼茶。

  她坐在窗前,先翻看之前的案卷,確定下格式、用詞,才開始抄。抄完一份後,親自拿去找陸主簿,確認沒有任何差錯,回來繼續埋頭抄錄。

  院子裡很安靜,畢竟是衙門重地,又都是有身份的屬官,大家說話都輕聲細語的。

  傅雲英伏案抄寫,不知不覺一個時辰過去了,忽然覺得窗前似乎罩下一道黑影,放下筆,抬頭看過去。

  一個圓臉青年負手站在長廊裡,盯著她看,不知看了多久。

  她心念一動,起身走出號房。

  青年神色複雜,看著她的眼神既有欣賞,又有防備,還有一點終於恍然大悟的了然,「你就是傅雲?我是趙弼。」

  原來他就是剛剛升任大理寺少卿的趙弼,霍明錦的心腹之一。

  傅雲英朝他行禮。

  趙弼擺擺手,深深地看她好幾眼,發出一聲無可奈何的喟歎。

  難怪二爺屢屢為此子破例,還煞費苦心將他安排進大理寺,要求自己務必小心照應他,生得這麼唇紅齒白,清秀俊逸,舉手投足又風儀出塵,容色朗朗,一派光風霽月,自己見了都覺得眼前一亮,二爺喜歡他,也在情理之中。

  二爺這些年形單影隻,好不容易遇到一個他看得上眼的人……管他是男是女,只要二爺中意就成。

  趙弼這麼想著,努力壓下心裡那點彆扭,緩緩道:「三法司和地方司掌刑獄案件。三法司為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地方司則包括各行省設置的提刑按察使,府縣兩級的知府、知縣等。刑部審定各種律法,覆核各地送部的刑名案件,會同九卿審理『監候』的死刑,直接審理京畿地區的待罪以上案件。大理寺掌邦國折獄行刑,對刑部的判決進行審查,如果有『情詞不明或失出入者』,有權駁回刑部要求再議。都察院是監察機關,兼理刑名,設十三道監察御史,每年輪換出京至各省巡查,稱為『巡按御史』,「代天子巡狩」,雖然官階不高,但擁有『大事奏裁,小事立斷』的權力。」

  總之,地方案件,先由地方司斷決,凡是死罪中應處斬、絞的重大案件,在京的由三法司會審,在外省的由三法司會同覆核。重大案件皇帝一般會詔下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共同審理,也就是三司會審。若三司會審也審不出結果,最終由皇帝本人給予裁決。

  刑部職掌天下刑名,都察院職掌稽查糾察,大理寺職掌覆核駁正。任何刑名案件,未經大理寺的審核複查,刑部和都察院,均不得具獄發遣。

  用一句話解釋,就是大理寺的主管覆核,刑部主管審判,都察院主管督察。

  一口氣說完這些,不等傅雲英回應什麼,趙弼接著道:「凡是交辦到大理寺的案件,先由評事、司直詳斷,然後交與大理正看詳當否,有無問難改正處,批書結尾,簽字、蓋印、寫明日期,再交給大理寺丞、大理寺少卿覆議。你品級雖低,身上的擔子不輕,須得謹慎行事。」

  傅雲英垂目道:「下官謹記大人教誨。」

  趙弼唔了一聲,心中的彆扭感越來越強烈,以至於不敢多看傅雲英,轉身走了。

  傅雲英回號房,繼續抄案件記錄。

  到下衙的時候,趙弼聽陸主簿說傅雲這一天都在抄卷宗,是個沉得住氣的人,點頭不語。

  從大理寺出來,傅雲英等了好一會兒,才等到傅雲章。

  他臉色沉重,她叫了他兩聲,他才反應過來。

  車廂裡備了茶點,傅雲英斟了碗桂花熟水給他,「二哥,是不是刑部有人為難你了?」

  傅雲章搖搖頭,接過茶碗輕抿一口,「今天接到一個案子,山西那邊的,有點棘手,和兵部尚書周大人有關。你認得周天祿,他平時為人如何?」

  他是山西司主事。

  傅雲英怔了怔,道:「周天祿玩世不恭,遊手好閒,為人還算講義氣,他什麼都會一點,太子很喜歡他。」

  傅雲章道:「他被抓了。」

  傅雲英錯愕,周天祿背靠大樹好乘涼,聽說和人爭鬥打死人也和沒事人一樣,在外邊躲幾個月回京繼續逍遙,他竟然也會入獄?

  回家的路上,傅雲章簡略說了案子的事。

  山西太原府婦人胡氏,從江湖郎中手中購得一包藥粉,摻入湯麵中餵病重的丈夫高鳴吃下,毒死高鳴,還一把火燒了房屋,把高家一家五口人全燒死了。

  按律法,妻妾殺夫,斬立決。高鳴是當地一個秀才,開了私塾教授蒙童,平時樂善好施,常常無償幫街坊鄰居寫信讀信,很得當地人的愛戴。胡氏不僅殺死自己的丈夫,還殺死丈夫的家人,罪大惡極,在當地引起軒然大波。

  初審判了立斬,但胡氏丈夫的族人不服。攜家帶口進京告御狀,因有位高御史也是山西太原府人,還和高鳴是同宗,高家人便求到他家中。

  這高御史剛好和周尚書不和已久,為了在族人面前彰顯自己的地位,順便噁心一下老對頭,立馬上疏彈劾周尚書勾結山西那邊的知府,包庇孫子。

  傅雲英忍不住問:「這事和周天祿有什麼關係?」

  山西的胡氏殺死高家人,周天祿遠在京師,這事應該和他無關吧?而且殺人償命,胡氏判了處斬,高家人應該拍手稱快才是,為什麼還要跑到京城來告御狀?

  傅雲章輕聲道:「周天祿曾去山西探親,在太原府住過一個月,期間和胡氏有染。據胡氏指認,是周天祿教唆她謀害親夫,還答應事成之後就娶她進門做妾。」

  傅雲英明白過來。

  妻子殺死丈夫,照例要判斬立決,如果妻子是因為和人通姦因而心生惡念殺死丈夫,一般判得更重,要受淩遲之刑。而那個姦夫,也應當按同夥罪一併處斬。

  在高鳴此案中,周天祿是姦夫,不管胡氏到底是不是受他慫恿下手殺人,從人情來說,他難辭其咎,從律法上來說,他就是同夥。

  山西那邊哪敢跑到京師來抓周天祿啊,選擇把這事敷衍過去。高家人不甘心,認為姦夫周天祿也該受到懲治,一路告到京師。

  刑部的人不大想管這個案子,因為這事實在蹊蹺,很可能是有人想對付周尚書,但找不到他的錯處,就從他這個喜歡惹是生非的孫子身上下手。刑部如果處理不當,很容易得罪人。

  但高御史在一旁虎視眈眈,如果刑部敢包庇,他立馬把刑部也告了,於是刑部只能接了案子。

  回到家中,傅雲章連飯也顧不上吃,回房看山西那邊送過來的證詞,想看看能不能從中找到不對勁的地方。

  很明顯,這件事背後肯定有人推動,後面不知道牽涉了多少人,所以每一個細節都要再三推敲。

  這一晚他書房的燈一直沒熄。

  ……

  傅雲英新官上任,接下來幾天仍然還是幫陸主簿抄寫文件,整理卷宗,慢慢熟悉流程。

  傅雲章則為高鳴的案子忙得團團轉,山西當地的官員、周尚書、高御史、太子東宮,各方和他們各自的擁護都在朝刑部施加壓力,刑部尚書急於找個頂缸的人,以親嫌回避原則為藉口,將此事交予傅雲章審理。

  大家都為傅雲章捏把汗,稍有不慎,官位可能不保,這燙手的山芋,他是不接也得接。

  他卻很鎮定,按照流程一絲不苟覆核案子。

  ……

  這天傅雲英照例去大理寺當差,一個小太監忽然斜刺裡鑽出來,攔住她,「傅司直。」

  她腳步一頓,認出對方是東宮的人。

  小太監壓低聲音說:「周天祿的案子懸而未決,太子殿下很關心他的安危,命你協助刑部的人,將此事查一個水落石出,務必還周天祿清白。」

  傅雲英不動聲色。

  太子不需要真相,所謂還周天祿一個清白,其實是必須保證周天祿無罪釋放。周天祿是東宮的人,而且這半年多以來京師的人都知道太子很喜歡他,如果他被定罪,太子顏面何在?

  她做出為難表情,沒說話。

  小太監倒也不需要她回答什麼,說完話便走了。

  傅雲英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掃一眼左右,看到暗處幾個鬼鬼祟祟的身影,察覺到她的目光,那幾個人大吃一驚,忙拔腿走開。

  她走進大理寺,陸主簿也剛到,看她一眼,朝她走過來,道:「山西胡氏殺夫的案子牽扯太大,高御史彈劾刑部包庇周天祿,現在這案子移交大理寺。趙少卿提審周天祿,你和我一道去刑部取供詞案卷。」

  倒是巧,太子剛剛叮囑她便宜行事,幫周天祿脫罪,這頭大理寺就接手了這個案子。

  其實這案子很簡單,並沒有牽扯什麼人,只是周天祿身份敏感,引來各方關注,才不好處理。高御史和周尚書一直在朝堂上互相指責,山西那邊的官員也上疏自辯,三方各有相熟的人幫忙撐腰,吵來吵去,吵不出結果,皇上煩不勝煩,乾脆把案子移交給大理寺。

  傅雲英想起那天曾在茶樓上見過沈介溪的族侄,那時他是大理寺少卿,現在趙弼升任少卿,沈介溪的族侄去了浙江,不知裡頭又經過怎樣的驚心動魄。

  趙弼本人不出面。陸主簿和傅雲英去了刑部,那邊早就把所有需要的卷宗供詞全部準備好了,等他們領走相關文書,刑部的人額手稱慶,終於把這個得罪人的差事送出去了!可喜可賀!

  因傅雲英認識周天祿,她問陸主簿:「我可要回避?」

  陸主簿一笑,「不礙事,你們並非同年同科,用不著回避。」頓了一下,接著道,「我正有事託付你去辦,大理寺正提審周天祿,問來問去什麼都問不出來,你既然認識他,過去和他套套交情。」

  周天祿堅決不承認和胡氏有染。但是他在山西時確實常常去高家吃酒,有時候留下小住,和高家人同吃同住,相當親密,高家族人曾目睹他出現在胡氏房中,衣衫不整,看樣子就是剛剛才和人歡愛過。而且他們從高家找到幾封周天祿的親筆信,是他寫給胡氏的情信。

  證據確鑿,周天祿還是否認。

  大理寺的人覺得他可能隱瞞了什麼事。

  傅雲英答應下來。

  周天祿是周尚書的嫡孫,享有一定的特殊待遇,關押在獄中也有人每天好酒好菜伺候,一段時日不見,他神色萎靡,但臉上氣色還好。

  傅雲英打發走獄卒和其他人,給他斟了杯酒,直接道:「周尚書雖然貴為尚書,有時候也得服軟,你的案子涉及的人太多了,光是山西一派牽扯其中的官員就有二十三人,你以為你祖父這一次真的能保下你?」

  周天祿坐在角落裡,抬起眼簾,瞟她一眼,接過她遞到眼前的酒,美滋滋地喝一口,「你擔心我?用不著!我祖父雖然時常責罰我,也不至於坐視我被人陷害致死,何況我什麼都沒做過,絕不會判斬刑。」

  傅雲英看著他,壓低聲音,「如果東宮插手呢?」

  周天祿愣了一下。

  他們在太子身邊待了大半年,都深知太子的為人。太子像他的父親,努力想做一個溫文爾雅、和善大度的儲君,但又多疑敏感,反復無常。他喜歡一個人的時候,恨不能把所有榮寵到加諸其身,但是當那個人讓他失望時,他立馬翻臉,喜歡時越縱容,厭惡時就越苛刻,苛刻到恨不能抹除那個人的存在。

  太子最恨他寵愛的人害他在群臣面前丟臉,如果周天祿和胡氏通姦的罪名成立,以太子的性子,即使周天祿不會被判刑,也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周天祿聽明白傅雲英的暗示,沉默了下來。

  傅雲英環視一圈,道:「案子拖得越久,變數越大,你為什麼不坦白?高家搜出來的情信,是你寫給高秀才的,對不對?」

  周天祿沒說話,神情震動,抬眼看她許久,自嘲一笑。

  他這是承認了。

  傅雲英在東宮期間,周天祿每天鍥而不捨撩撥她,今天送一匣湖筆明天送一塊美玉。東宮的宮婢美貌嬌媚,其中有兩個明顯對他有意,常常借奉茶的機會朝他獻殷勤,他卻不加理會,看都不看半眼。

  他平時常常出入南風館,喜好清秀孌童,身邊服侍的小廝一個比一個標緻。教坊新捧出一個豔名遠播的小倌,他絕對是頭一個去撒錢捧場的。

  周天祿是個斷袖,他不會和胡氏通姦。

  「我有辦法證明你和胡氏沒有姦情。」傅雲英道。

  周天祿長歎一口氣,表情變得認真起來,「但是那樣就會暴露我和高鳴之間的來往……還是算了吧……」

  傅雲英皺了皺眉。

  彷彿被她這個嚴肅的皺眉給逗樂了,周天祿捧腹大笑,笑到最後,一臉落寞,喃喃道:「高鳴一家人都死了……是我害了他,他那人愛面子,死不承認自己愛慕我,是我逼他的……現在他人死了,我欠他太多,不想再害他顏面盡失。」

  高鳴是個教書匠,很得學生們的尊敬,他活著時,曾苦苦哀求周天祿不要把兩人之間的風流韻事說出去。他讀書讀傻了,把名聲看得比性命還重。

  傅雲英蹙眉,說:「胡氏指認你是她的姦夫……」

  若周天祿不說出實情,那外人都以為高鳴是被自己的妻子夥同姦夫殺死,這和他有龍陽之好比起來,沒什麼兩樣,都不是什麼風光的事。

  周天祿躺倒在草堆上,雙手交叉做枕頭,翹著腿,道:「這不一樣,我瞭解高鳴。」

  他笑了笑,「三司會審,頂多判我一個通姦之罪,不會要了我的性命。我們周家門路多,再過幾年,我照樣能繼續逍遙。」

  傅雲英沉默了一瞬,周天祿此人倒是個多情種子,寧願被冤枉,也不想對不起高鳴。

  「怎麼,是不是很感動?」周天祿躺在陰冷潮濕的草堆裡對她眨眼睛,桃花眼一眨一眨的,風流繾綣,「雲哥,我對你是認真的,自從遇到你,我就沒出去鬼混過了!高鳴是以前的風流債,我現在喜歡的是你。」

  傅雲英面無表情,俯視著吊兒郎當的周天祿,片刻後,她唇角微微一翹,「高鳴是有婦之夫,說到底,這事確實和你有干係,你不算太冤枉。」

  周天祿臉色變了變,沒好氣地瞪她一眼,翻過身,不搭理她了。

  ……

  陸主簿在外面等傅雲英,看她出來,迎上前,「怎麼樣?周天祿說了什麼?」

  傅雲英答道:「周天祿不曾和胡氏通姦,他確實是被誣陷的,不過沒有證據。」

  她知道真相,但周天祿死不承認的話,說了也沒用。

  陸主簿眉頭輕皺,和她交談幾句,去大理寺少卿那兒覆命。

  夜裡回到家中,傅雲章把傅雲英叫進書房。

  天氣炎熱,書房白天開窗通風,夜裡蚊蟲飛蟲多了起來,蓮殼在長廊角落裡燒艾草餅子熏蟲。屋裡有股淡淡的香料燃燒過後的香味。窗外幾叢美人蕉,闊大的葉片上附了水珠,月光籠下來,水珠滾動,偶爾閃過一道亮光。

  「你在大理寺看了許多案卷,覺得如何?」傅雲章遞了碗冰雪荔枝膏水到她手上,問。

  傅雲英接過荔枝膏水,喝了兩口,想了想,道:「和想像中的不一樣。」

  傅雲章微笑,手裡拿了把團扇輕輕搖著,「你要記住,不管是大理寺還是刑部,其實主要職責並不是破案。」

  很多案件非常簡單,前因後果一眼就能明瞭,哪些案子證據確鑿,哪些案子有冤屈,很容易查得出來。

  破案,難的不是找兇手,而是處理好案件牽扯各方的關係。

  比如高鳴這個案子,重點不在尋找真凶,也不在周天祿到底有沒有教唆胡氏殺人,而是山西地方官員、兵部尚書、高御史、太子東宮各方勢力在其中的利益糾葛。

  換句話說,哪怕知情人知道周天祿是冤枉的,但是為了扳倒周尚書,他們就是要堅持給周天祿定罪。

  「前不久浙江那邊出了個冤案,刑部明明知道案情有疑點,還是維持原判,只因為當初判刑的人是沈首輔的得意門生,如今已經高居要職,如果翻案,牽動各方,可能引起朝廷動盪……」傅雲章感歎一聲。

  聽到這裡,傅雲英心裡一動。

  次日,東宮太監又來找她,傳達太子的命令,這一次語氣更強烈。

  她道:「倒有一個法子可以救周天祿,不過此事我不便插手。」

  小太監立馬變了臉色,收起頤指氣使之態,問她:「什麼法子?」

  她靠近小太監,附耳說了幾句,最後道:「這事最好由周家人出面。」

  小太監點點頭,告辭去了。

  又過了兩日,就在大理寺和都察院為周天祿的通姦罪到底屬不屬實扯皮時,周尚書在上朝時告發高御史收受山西高家族人的賄賂。

  高御史立刻自辯,但周尚書早有準備,拿出這兩天收集到的高御史收受賄賂的證據,將高御史駁斥得啞口無言。

  當一方理虧的情況下,情勢立刻扭轉。

  朝中大臣都開始同情周尚書。

  山西一派的官員和太子東宮的人不會放過這個大好機會,立馬落井下石。

  最後皇上認定高御史胡攪蠻纏挾私報復周尚書,周天祿的案子也馬上有了結果,沒有證據可以證明他教唆胡氏殺夫,一切都是胡氏一個人所為,所謂通姦之說也不可信,仍然維持原判。

  皇上知道這事扯來扯去沒什麼意思,也沒有懲治高御史,只罰他幾個月的俸祿,命他自己思過。

  周天祿無罪釋放,太子很滿意,周尚書也很高興。

  可憐胡氏和高家一家人,都只不過是別人手裡用來陷害周天祿的棋子。

  周天祿從獄裡放出來的那一天,問傅雲英,「對大理寺和刑部失望嗎?」

  她搖了搖頭,回首望著朱紅宮牆上方碧藍澄淨的天空。

  這只是開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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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理寺、刑部、都察院各自的職責參考了相關文獻,有小部分不符合真實歷史。...<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0-6-19 08:17 AM

第一百零七章 懷疑

  周天祿逃過一劫,周家人很感激傅雲英的提點,下帖子請她前去周家賞花。

  周家有座荷花池,那蓮種據說是千年古蓮子發出來的,是京師一絕,翰林院的人每年盛夏都會去周家賞花賦詩,其中有幾首詩流傳很廣,南北直隸的人都聽說過。

  「其實都是騙人的噱頭,那一池蓮花不過是借了萬壽寺的蓮種罷了,也沒有多好看。」

  賞花宴那天,周天祿親自出來迎前來赴宴的傅雲英和傅雲章,路過荷花池的時候,指一指滿池隨風輕搖的菡萏,笑著道。

  傅雲英漫不經心往池子裡掃了幾眼,周家的荷花確實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不過岸邊的假山堆疊非常獨特,從遠處看,剛好和粉白荷花交相輝映,穿插錯落,疏濃點綴,很有山水畫的意境。

  宴席就擺在臨著荷花池的水榭裡,四面槅扇全部取下,荷花荷葉長勢潑辣,花朵都擠進水榭裡了,坐在最外邊的人抬手就能摘幾朵荷花。坐在水榭中吃酒,眼中看到的是接天蓮葉無窮碧,聞著風中送來的荷花淡淡的清香,賞心悅目,心曠神怡,就是吃粗茶淡飯也顯得高雅,更別提周家的菜肴既精美又合了時節,都是應景之物,在座的人吃了幾杯酒,詩興大發,紛紛聯詩,水榭中氣氛活躍。

  他們來得晚,前廳已經坐滿了人,高朋滿座,濟濟一堂,十分熱鬧。

  傅雲章剛露面,就被同年拉過去,說他來遲了,要罰他作詩。

  他笑了笑,沒有推辭,先吃了杯茶,片刻功夫,已經醞釀了一半,卻不肯立刻吟出,餘光看到傅雲英趁眾人注意力在他身上時悄悄挑了個角落坐下,才一句一句念出。

  眾人一邊聽,一邊命贊。

  不遠處,傅雲英暗暗鬆口氣,還好有二哥在前頭頂著,不然這會兒被拉著不放的就是她了。

  她坐下後,旁邊的人過來同她攀談,免不了要吃幾杯酒,她客氣了幾句,搖搖頭,示意自己不善飲,讓旁邊梳高髻、執琉璃鶴首壺、做古時仕女打扮的丫鬟給她換上清茶。

  同桌的人對望一眼,知道這位大理寺司直不喜歡嬉皮笑臉,硬逼著他吃酒他真敢當面落你的面子,沒有強求。

  這可是霍指揮使的人,又是從東宮出來的。

  聽說他在大理寺埋頭整理案卷期間,不聲不響將去年積壓的數十個有疑點的案件全部打回刑部,驚動整個三司。

  刑部尚書和大理寺卿哪管誰對誰錯,事情出來,先維護各自的下屬再說,為此吵得面紅脖子粗,差點在左順門前打起來。後來還是閣老發話,命刑部和大理寺會同核查案件,兩邊人看吵來吵去最後苦差事還是落到自己頭上,只能和解。

  經此一事,傅雲這個名字算是出了回風頭。

  尤其是刑部的人恨他恨得牙癢癢,想給他一個教訓。可傅雲作為司直,初步審核卷宗時非常仔細,他打回刑部的案子確實是證據不足或者證詞中有前後矛盾的地方,不予通過的理由很充分。

  刑部的人理虧,只能自認倒黴,碰到這麼一個較真的主,這主背後還有人撐腰,除了認栽以外,別無他法。

  傅雲英察覺到其他人對自己的態度,不得罪,也不特意交好,客客氣氣,生怕被她惦記上,有點敬而遠之的感覺。

  她很滿意這種現狀,保持距離就夠了,用不著親親熱熱,反正大家都是面子情。表面上一個個稱兄道弟比誰都親,真出事的時候,不落井下石就是很厚道了。

  傅雲章那幾桌時不時傳出一陣哄笑聲。

  這種宴席,翰林院出來的那幾位一向都是焦點,他們吟詩作賦,賣弄才學,彼此唱和,其他人甭管聽不聽得懂,跟著點頭吹捧就行了,誰讓這幫人是前途無量的天之驕子呢!

  傅雲英不苟言笑,沒人硬拉著她附庸風雅,她吃了幾筷子的荷香燒豬頭肉,覺得周家的菜還挺好吃的。

  不覺多夾了幾塊,旁邊香風細細,一道溫柔和婉的聲線響起,「這道菜配著捲餅吃更有風味。」

  她一怔,抬頭看一眼,一名穿桃紅色刺繡雙魚戲水紋褙子的美貌女子站在他身側,裡頭交領襖,底下繫馬面裙,鬢邊珠翠簪環,眉如遠山,鼻膩瓊脂,五官算不得多好看,但嫋娜柔媚,弱不勝衣,微微一個笑容,似春雨中微微打顫的嬌豔花朵,我見猶憐。

  顯然,這是個歡場女子。

  傅雲英皺了皺眉。

  女子微微抬起手,一雙手如柔荑般細嫩嬌柔。雪白纖巧的指尖托起一張蟬翼般的薄餅,依次加上青綠色的細蔥、淡褐色的醬,再夾幾塊肥瘦相間的豬頭肉,捲好,呈到傅雲英手邊。

  她沒接,望一眼左右,發現同桌的人都眼巴巴望著她身邊的女子,一臉癡狀,有幾個平時和她打過交道的人朝她擠擠眼睛,神色曖昧。

  周家的宴會竟然還請了歌伎。

  傅雲英知道在外應酬早晚會碰到這種場景,但心裡還是不大舒服。

  她不接遞到面前的碟子,那女子倒也不尷尬,嫣然一笑,道:「奴家不知大人的口味,莽撞了,大人勿怪。」

  幾句話說出來,在座的各位骨頭都酥了。

  有人憐香惜玉,忍不住嘲弄傅雲英,「傅司直年輕,哪裡見過這個。」

  暗指傅雲英沒見識過風月,不解風情。

  大家都笑了。

  他們笑他們的,傅雲英不予理會,等他們笑完了,朝剛才說話的那個人道:「吳大人這麼說,那就是經驗豐富了,想必吳大人一定常在此間行走,我自愧弗如。」

  她這哪裡是羞愧,分明是諷刺吳大人。

  吳大人臉色一僵。

  那歌伎名叫蘇玉,是京師最近豔名最熾的歌伎,不知多少朝廷大員都是她的入幕之賓。她今天來周家為席上各位大人助興,周天祿特意交代過她務必小心伺候好傅司直,她這才主動獻殷勤,不然她哪裡會理會一個品級才七品的毛頭小子!見這位年輕俊秀的司直竟不搭自己的茬,如此大煞風景,面上笑意盈盈,其實心裡早惱了,找了個藉口,抬腳走開,和旁邊幾個翰林說笑起來。她雖不認字,但翰林們也不在乎這個,光看她笑,就忘乎所以了,哪還管學問上的事。

  耳邊傳來幾聲竊笑,在座的男人們低聲討論蘇玉。有的人曾和她一度春宵,告訴旁邊的人,「此女妙不可言,摸上去,沒有哪一處不是滑溜溜的。」

  周圍的人心領神會,笑得猥瑣。

  「那把小腰掐起來,嘖嘖……」

  傅雲英沒什麼胃口了,找了個藉口,起身離席。

  那邊傅雲章遙遙看她一眼,歎了口氣,也站了起來,含笑和旁邊的人說了幾句什麼,追了上去。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水榭,沿著九曲石橋登上岸。

  傅雲章隨手摘了一朵探進石橋欄杆裡頭的荷花,遞給傅雲英,想起荷梗上有凸起的小刺,有點扎手,又收了回去,把梗撇折了,只剩下花苞給她,輕聲說:「京中官員私宴,時興請教坊歌伎前來助興,那些女子是記錄在檔的賤籍,終身不能離開京城一步。」

  傅雲英接過荷花,捧在掌心裡。

  她聽說過,教坊裡的女子有很多是良家出身,因為父兄獲罪受連累或是被父母兄弟賣進教坊,練習吹拉彈唱,雙陸棋子,專門應酬達官貴人和各地官員。她們和民間那些淪落風塵的女妓不一樣,女妓還可以贖身從良,教坊的女子一旦入了賤籍,終身都不能離開教坊。除非哪天走大運獲得哪位權貴的赦免。

  曾有一位世家公子很喜歡一位教坊女子,想求娶為妾,最終因為那女子是賤籍,沒能如願。

  魏家女眷……差一點就落到這個下場,所以阮氏寧願帶著媳婦孫女們和自己一起自盡,也不想眼睜睜看著她們被官兵帶走。

  傅雲英喉頭哽住了,閉一閉眼睛,強忍心中苦澀。

  一雙手在她髮頂輕輕拍了幾下,掌心乾燥。

  傅雲章慢慢道:「周天祿那人向來離經叛道,沒想到他今天直接把那些人帶進來了,我們坐一會兒就回去。」

  傅雲英收斂思緒,伏在欄杆前,手一鬆,看那朵荷花慢慢墜落在水面上,蕩開層層漣漪。

  她抬起頭,臉上表情平靜,「沒事,二哥,用不著遷就我。我只是頭一次碰到,有點不適應,你還席罷。」

  那幫翰林還在等著他呢。

  傅雲章垂眸看著她,手指拍拍她的臉頰,唇邊浮起一抹輕笑,「我也不喜歡這個,也不是全為你。在這裡等著。」

  他轉身去水榭和眾人辭行。

  傅雲英坐在岸邊石欄杆上,倚著欄杆發怔。

  身後忽然響起一陣腳步聲,周天祿從甬道另一邊走過來,看到她獨自坐在岸邊,快步跑到她跟前:「你怎麼一個人坐在這兒?」

  傅雲英抬眼看他,很想對他翻白眼。

  周天祿一掃袖子,趴到欄杆上,和她面對面,盯著她上下打量幾眼,促狹道:「該不會是嚇出來的吧?我說……你是不是和我一樣?」

  他意有所指。

  傅雲英這回沒忍住,白他一眼,站了起來,理理衣襟袖子。

  不必問,蘇玉一定是周天祿刻意安排來試探她的。

  見她生氣了,周天祿忙給她作揖,「好了好了,我就是說笑而已。您潔身自好,前程似錦,將來必有一番作為,我這種一事無成的紈絝哪敢和您比啊……」說了一大車的恭維話,話鋒一轉,「我是特意過來找你的,我祖父想見你。」

  兵部尚書想見自己?

  看周天祿不像是開玩笑,傅雲英思索了片刻,「周尚書為什麼想見我?」

  「你別怕。」周天祿啪嗒一聲打開一把灑金川扇,慢慢搖著,笑嘻嘻道,「我知道我祖父想做什麼,他想求你幫個忙。」

  傅雲英一笑,「周尚書貴為兵部尚書,我只是一個小小的司直。」

  「你別不信,這事啊,也只能求你。」周天祿朝傅雲英靠近了一點,小聲說,「是為了我小叔的事。」

  周天祿的小叔……不就是上輩子曾去魏家求親的那位周公子嗎?

  傅雲英眼皮跳了兩下。

  周天祿接著道:「我小叔啊,當年比我還狂妄,我雖然喜歡拈花惹草,但從來不惹比我祖父官位高的人家。我小叔不一樣,他天不怕地不怕,看上誰就非要弄到手。後來不知怎麼的得罪了安國公府的二爺……就是現在的霍指揮使,被霍二爺給收拾了一頓,送回老家養著。幾年前大家都以為霍二爺死了,我祖母心疼兒子,偷偷把小叔接了回來,哪想到人家霍二爺又回來了!這下不得了,我祖父嚇得趕緊把我小叔給偷偷摸摸送回老家去,就這麼又過了幾年。」

  說到這裡,周天祿長歎一口氣,「我祖母現在病了,想兒子,可霍二爺那邊當年放話不許我小叔回來的。我猜我祖父肯定是想求你幫忙說情。」

  沒想到霍明錦和兵部尚書家的公子還有這麼一段故事。

  傅雲英問周天祿:「這和我有什麼干係?」

  周天祿咦了一聲,「你別裝糊塗啊,現在京師誰不知道霍二爺對你另眼相看?這些年我們家想了多少法子都沒能打動霍二爺……」頓了頓,鬼鬼祟祟,看一眼左右,才敢接著說下去,「都說他那個人薄情寡義……心狠手辣……」

  見傅雲英皺眉,他忙拔高嗓子道:「這不是我說的啊……你別把我捅出去,我知道,你和二爺關係好。」

  她沉默不語。

  周天祿繼續道:「這麼多年,霍二爺也就對你不一樣。我祖父這也是死馬當成活馬醫,不成也得試試,我祖母這次真的病得兇險……」

  傅雲英沉吟片刻,問:「二爺為什麼不許你小叔回京?」

  周天祿皺著眉想了很久,攤手做無辜狀,「我也不曉得,沒人敢提。反正我小叔肯定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不然我祖父不會心虛成這樣。」

  周尚書想包庇兒子,輕而易舉,可他卻畏懼於霍明錦,說明霍明錦是占理的,而且他手上肯定還握著拿捏周公子的把柄,以至於周家一聽說他回來了立馬就把周公子送回老家。

  周天祿說完,挑挑眉,肩膀輕輕撞傅雲英的胳膊,「你會幫忙嗎?」

  傅雲英想也不想,道:「你都說了這事是你小叔不對,我當然不會讓霍二爺為難。」

  霍明錦對她很好,是傅家的救命恩人,又有上輩子的交情在,她自然偏向霍明錦,周家和她沒親沒故的,她何必為了周家多事。

  「我就知道,你肯定不會答應的。」周天祿收起摺扇,搖搖頭,「不過我祖父不信,非要試一試。你用不著答應下來,只敷衍他幾句就好了。怎麼說你都救了我一次,我也不會讓你為難。」

  兩人說著話,水榭裡,同年們聽說傅雲章要走,笑駡他掃了眾人的興致,強拉著他灌了幾杯酒才放他出來。

  他站在風口處,負手而立,等身上的酒氣被荷花池吹過來的清風吹淡了,才往岸邊走。

  傅雲英在欄杆邊等他,「二哥,周尚書邀我過去一敘。」

  他雙眉略皺。

  一旁的周天祿連忙陪笑道:「您放心,我祖父就是有事相求,才想請雲哥過去說說話,絕不會為難他!」

  「我和你一道過去。」傅雲章道。

  說完,看周天祿一眼。

  周天祿愣了一下,明白過來,如果不讓傅雲章一起去祖父的院子,那傅雲也絕不會過去,立刻點頭如搗蒜,「您請您請。」

  周家的園子很大,長廊曲曲折折,一路見到的僕人都行色匆匆,手裡端著大託盤,往水榭那邊走。

  半盞茶的工夫後,他們走到一座三進院子前,周天祿在前面領路,進了最裡面一進,護衛進去通報。

  不一會兒,在家休沐的周尚書走了出來,竟然親自出來迎接傅雲章和傅雲英。

  兩人倒也不怯,上前和周尚書見禮。

  周尚書祖籍是南方人,小個子,細眉眼,蓄了短鬚,唔了一聲,讓下人奉茶。

  周天祿退出去了。

  「今天請你來,實是有事央求。」周尚書開門見山,剛吃了一口茶,便直接道出自己的目的。

  傅雲章眼神示意傅雲英不要開口,含笑道:「舍弟年幼,才疏學淺,不知有哪裡能幫得上周大人?」

  周尚書聽出他的弦外之音,苦笑道:「你們用不著這麼防備……只為家事而已。」

  他簡略說了霍明錦和小兒子之間的事,基本和周天祿剛剛跟傅雲英說的話差不多,最後道:「實不相瞞,犬子確實合該讓人教訓一頓!只老夫向來不管內院瑣碎事情,犬子讓拙荊給慣壞了,等老夫想管他的時候,已經管不住。霍指揮使當年手下留情,留了他一條性命,我們周家感激不盡。如今時過境遷,還望霍指揮使看在兩家素日交情的份上,給他一個改過的機會。他母親如今患病,整日盼著見小兒子一面……」

  說到最後,周尚書連連歎息,「周家的人幾次求上門,霍指揮使不予理會。老夫無可奈何,只能厚著臉皮來求傅司直,說起來,天祿也是你救下的。」

  傅雲英不得不佩服周尚書,他知道以勢壓人不僅沒有效果,還可能讓她反感,竟然捨得放下身段苦苦哀求,以情動人,她再不答應的話,實在有點說不過去。

  周尚書可是堂堂兵部尚書。

  她心念電轉,傅雲章卻很鎮定,淡淡一笑,道:「原來如此……只舍弟和霍指揮使雖有往來,也不過是霍指揮使看他年紀小,偶爾照拂一下罷了。也不知能不能說動霍指揮使。」

  周尚書有些失望,臉色微沉。

  傅雲英聽懂傅雲章的暗示,這時便起身朝周尚書作揖,含愧道:「小子盡力而為,只是人微言輕,未必能成。」

  原以為他們一口拒絕了,沒想到還有轉圜,周尚書喜出望外,一疊聲道:「不管怎麼樣,周家記得你的恩情。」

  從周家出來,坐進等候在巷子裡的馬車,傅雲章對傅雲英說:「敷衍過去就罷了。我看周尚書請了不少人說和,都沒什麼用。這是別人的家事,貿然摻和進去,不妥當。」

  霍明錦性情有些偏執,能和親生母親、同胞兄弟決裂的人,不是誰都能說得動的。

  傅雲英點點頭,「周天祿會幫我把這事圓過去的。」

  周天祿知道她不想答應這事,剛才在池邊已經和她說好,會幫她應付周尚書,她只要假裝答應下來就行,他那人哪兒哪兒都不好,就是重義氣,所以雖然整天遊手好閒,還是結交了不少真朋友。

  翌日,傅雲英到了大理寺。

  刑部把覆審卷宗送了過來,她先看過一遍,找出有疑問的,放在一邊,這是第一道初審。接下來還要由評事、大理正決斷,最後由大理寺少卿拿主意。

  她看得很仔細,將供詞前後仔細推敲,發覺其中一樁案子有些不對勁。

  告狀的是順天府一位婦人張氏,告發族人欺壓她,毒害她的丈夫,搶奪她丈夫的家產。可最後這告狀的竟然成了被告,還承認了自己的罪行,說她丈夫是被她親手毒死的。

  又是一樁殺夫案。

  按律法,張氏當判斬立決。

  但傅雲英把所有人的供詞比對之後,發現其中有很多自相矛盾的地方。

  如果張氏的丈夫真是她殺的,她應該在第一時間掩藏罪行,可她沒有,反而把丈夫族人告上公堂,領著衙門的人把已經下葬的屍體挖出來驗屍,這不是自投羅網嗎?

  這麼明顯的漏洞,刑部、都察院竟然都通過了原審。

  傅雲英皺眉,把這一份卷宗單獨放在一邊。

  中午吃過飯,下午她接著整理卷宗。期間大理寺評事和大理正過來找她,幾人一起參詳刑部移交過來的案子,簽字,蓋印,留下日期,交到大理寺少卿那裡,等候覆議。

  趙弼剛從刑部回來,打發走其他人,單獨留下她說話。

  說完公事,他問:「你昨天去周家赴宴,周家人是不是求到你跟前了?」

  周家到處找人幫忙說情,這事京裡的人都聽到一點風聲。

  傅雲英點了點頭。

  趙弼冷笑一聲,手裡龍飛鳳舞寫著批語,漫不經心對她說:「二爺向來不待見周家人,你別拿這事煩二爺。」

  說完,覺得語氣好像太強硬了,不知怎麼的突然覺得心裡一陣陣恐慌,忙放柔語氣,加了一句,「二爺最近很忙。」

  傅雲英不語,她也沒打算求霍明錦原諒周公子,只想著哪天和他提一句,免得在周尚書跟前穿幫了。

  見趙弼沒有其他事情吩咐,她轉身出去,走到門口時,又退了回來,「趙大人……不知當年周公子是怎麼得罪二爺的?」

  「嗯?」趙弼頭也不抬,道:「二爺的事,我們底下人哪敢過問。」

  傅雲英想了想,又問:「那……您知不知道大概是哪年的事?」

  趙弼有點不耐煩,回想了一下,說:「得有十好幾年了吧,好像是同安十八年的事……記不大清了,也可能是十九年……」

  傅雲英不動聲色,告退出來。

  午後陽光依然熾熱,廊前一缸缸蓮花迎風綻放,花瓣染了一層淡淡的金色,搖曳多姿,婀娜動人。

  同安十八年,或者說同安十九年前後到底發生了什麼?

  那是她剛嫁給崔南軒的頭兩年。...<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0-6-19 08:34 AM

第一百零八章 試探

  傍晚的時候,忽然下起了雨,雷聲轟隆,翻湧的雲層間雪白電光閃爍。

  喬嘉撐傘,扶著傅雲英上馬車。但雨勢太大,像誰在銀河畔挖了個大口子,雨水嘩啦呼啦往下潑,她還是淋濕了半邊,官袍衣襟一片水漬,巾帽也濕了,順著鬢角往下淌水珠。

  傅雲章拿了車廂裡備著的乾燥布巾給她擦臉,回到家裡,讓婆子煮薑湯給她喝,「切成薑絲,不要煮薑塊。」

  薑塊煮的她嫌太辣太沖,喝不下,薑絲煮的卻能喝幾口,也不知是什麼緣故。

  看她回房坐在圈椅上乖乖把一整碗薑湯喝完,他站在圈椅背後,手裡拿巾帕,幫她一點一點絞乾濕髮,皺眉說:「大郎長大了,不能近身伺候你,可你身邊也不能沒人。」

  傅雲英一口氣喝完辛辣的薑湯,放下碗,接過巾帕自己擦頭髮,道:「沒事,我自己有手有腳,用不著人伺候,我小的時候還給千戶家的太太當過小丫頭。」

  千戶家的太太很喜歡她,一直想買下她,韓氏捨不得,不然她可能成了千戶家的丫鬟。

  她語氣聽起來輕鬆,似乎完全沒把這當回事。

  傅雲章便不多說什麼。

  近身伺候的人難找,要完全忠於她,而且不會生出別的心思,還得謹慎機靈,想來想去也想不出合適的人選。

  丫頭在外面叩門,把飯菜送了過來。他們倆有時候回來得晚,傅雲啟和袁三等到天黑不見人回來,已經吃過了。

  等傅雲英避去內室換新的網巾和巾帽,傅雲章才讓丫頭進來擺飯。

  前幾天傅四老爺料理完賬上的事,回武昌府去了,走的時候還叮囑傅雲英好生奉承霍明錦,有個大靠山,他在湖廣也好安心。

  都以為霍明錦想認她當義子,但是他從沒有表露出這方面的意思,認義子而已,吃杯茶的工夫名分就定下來了,只要他開口,她沒有回絕的餘地,用不著拖延到今日……會不會是傅四老爺想岔了?

  傅雲英換了身衣裳出來吃飯,心裡琢磨著事情,吃飯時吃得心不在焉的,手裡的筷子在碗中一條紅糟香油鯽魚的魚肚上劃來劃去,魚肚都劃開了,就是不見她夾菜。

  傅雲章皺眉,她平時進退得宜,雖然從沒有人教過她,規矩教養卻比縣裡大戶人家出來的小娘子還要好,舉手投足
落落大方,還不曾在人前如此失禮。

  他放下碗筷,輕輕按住她的右手,「雲英,怎麼了?」

  「唔?」傅雲英抬頭看他,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快把面前一碗鯽魚戳爛了,自己笑了起來,笑容很淺,掩飾道,「想著案子,一時出神。」

  傅雲章鬆開手,夾了塊蜜汁醃蘿蔔送到她碗裡,「好好吃飯,不要想其他的事。再大的事,比不上吃飯重要。吃飽了,才有力氣想對策。」

  說著話,又盛了碗她喜歡的魚片豆腐湯放到她面前。

  他是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的,彷彿看淡人生,看著沒什麼棱角,但偏偏又是個很有堅持的人。

  傅雲英嗯了聲,專心吃飯。

  飯後她照例坐在窗下讀書,翻了幾頁《伽藍記》,她讓下人去請袁三。

  雨還在下,雨簾隔開長廊和庭院,天地間似乎只剩下幽暗的回廊和淅淅瀝瀝的雨聲。而她坐在書房裡,靜聽雨水敲打在瓦楞上的聲音,心裡很平靜,又有點淡淡的波瀾。

  袁三一會兒就過來了,他火力壯,不耐煩打傘,披了件蓑衣就衝了過來,怕帶了濕氣進房,先在門外邊脫下蓑衣,抹一把臉,才踏進房中,「老大,你找我?」

  傅雲英打發走下人,看喬嘉立在長廊盡頭,料想聽不到自己和袁三說話,還是不放心,眼神示意袁三離自己近一點。

  袁三一身濕漉漉的水汽,怕靠近她冷著她了,抖抖衣袖,才走到她跟前。

  「我有事託付你去辦。」傅雲英小聲說,「這事不要和任何人說起。」

  袁三雙眼一眯,嘿嘿笑,馬上摩拳擦掌起來,「老大,說吧,要揍誰?你放心,我揍人不會被其他人發現身份。」

  讀了這麼多年的書,他還是心心念念想當打手。

  傅雲英搖搖頭,壓低嗓音,「明天你就動身,去一趟江西贛州府,去戶部尚書周大人的家鄉,他們家在當地很有名望,不難找。周大人的小兒子在老家住著,你想辦法接近他,查明他當初為什麼會被送回去。」

  聽她說得鄭重,袁三連連應聲,最後也學著她的樣子小聲道:「老大,這事交給我吧!打聽事情,我在行!」

  這是傅雲英頭一次正經囑託他去辦一件差事,他很興奮,顧不上外面的大雨,回房收拾行李,立刻就要走。

  「文書路引還沒辦好,先等兩天。」傅雲英道,順便交代他一些其他事情,「這事或許和錦衣衛霍指揮使有關,事關重大,別告訴其他人。」

  袁三笑眯眯道:「我曉得!」

  兩日後,袁三出發了,對外說他去福建遊歷,那邊的書坊刻書非常發達,幾乎能和蘇杭一帶比肩,他過去取取經。

  接連幾場大雨過後,天氣慢慢變得涼爽起來。院子裡的柿子樹掛滿青色果子,果實累累,只是顏色還不顯眼,藏在綠葉間,不仔細看,還以為今年沒掛果。

  傅雲英在大理寺號房前的幾缸蓮花被雨水淋殘了,花朵不見蹤影,連蓮葉也蔫頭耷腦。

  石正怕她責怪,一大早給她賠罪,「大人,您看再新換一缸如何?把水換了,種上睡蓮,比先前的還好看。」

  她一笑,「用不著換,把污水換了,蓮葉留下,只有葉子也好看。」

  荷葉綠瑩瑩的,平時看卷宗看累了,抬眼看到一缸生機勃勃的綠,眼睛清亮,心裡也舒服。

  她忙了一會兒,照例去見評事和大理寺正,到了地方,卻發現趙弼也在。

  趙弼是大理寺少卿,平時用不著處理初審覆核的事,他出現的話說明出了什麼大案,大理寺正他們沒法決斷,必須由他出面。

  傅雲英進去的時候,看到主簿、評事、推丞都在,一屋子的人,正七嘴八舌討論著什麼,桌上胡亂一堆卷宗攤開著,趙弼坐在最當中,眉頭緊皺,臉色鐵青。

  他是圓臉,雖然很認真地往外散發威嚴,但長相太老實了,嚴肅起來也沒有什麼氣勢。

  傅雲英把手裡的卷宗放到長條桌一角上,陸主簿看到她,正要和她說話,趙弼擺擺手,示意眾人安靜下來。

  過了好一會兒,說話聲才慢慢停下來。

  趙弼隨手抓起桌上一疊卷宗,往傅雲英跟前一擲,震起一蓬灰塵,離得近的幾個評事嗆得直咳嗽。他道:「你來大理寺也有幾個月了,這個案子交由你負責。」

  周圍的人沒說話,看他們的表情,趙弼給她的案子只是一樁不起眼的案件,沒有值得關注的必要。

  傅雲英應喏,拿了卷宗退出側廳。

  回到自己的號房,她翻開卷宗細看,發現這樁案子正是前些時她覺得有疑點、因而特意批示交給大理寺丞覆議的那樁殺夫案。

  還真是巧。

  司直需要奉命出使地方覆審疑難案件,但司直真正去地方磨煉的機會並不多,因為在京案件要麼是雞毛蒜皮的事,用不著司直去關心,而真有大案子,輪不著司直多嘴。

  傅雲英從陸主簿那裡領來文書和提審憑證,帶齊東西,出了京城。寺裡給她配備了兩名助手,其中一個是石正,兩名雜役。

  趕車的是雜役,她把喬嘉也帶上了。

  出了京城她最大,石正和另外三人一路上都在絞盡腦汁逢迎討好她。她隨便說句話他們就滿口誇起來,恨不能把她誇成剛直不阿的包青天。

  她冷著一張臉不怎麼理會,只說公事,他們悄悄鬆口氣,看出她不是那種非要下屬圍著自己獻殷勤的人,慢慢也安靜下來。

  到了良鄉,縣太爺知道他們一行人來了,親自來接。

  傅雲英終於明白為什麼其他評事看到她接下這個差事時是那種表情,犯人張氏已經在獄中畏罪自盡,這個案子差不多可以結案了。

  白跑一趟,其他幾人都有些懊惱。

  傅雲英卻問:「張氏是什麼時候自盡的?」

  縣太爺回想了一下,「有半個月了。」

  這個案子拖拉了幾個月,從張氏狀告族人到最後案件送交刑部審核,前後有九個月之久。張氏一開始是起訴的一方,後來成了罪人被收押入監,受不了牢獄之苦,加上自知殺夫罪必判斬立決,再煎熬下去也是受罪,趁人不備,用腰帶上吊自盡。

  傅雲英提出要驗屍。

  縣太爺一臉莫名其妙,道:「這屍首都拉出去掩埋了……傅司直,張氏確實是自盡無誤,仵作有詳細的驗屍記錄……」

  傅雲英面色不改,「我還有一事不解……需要再驗一遍,煩您通融。」

  縣太爺雖然一直待在良鄉,但對京城的事也算有所瞭解,這位傅司直光是一個東宮出身,就足夠威懾他了,他眼珠轉了一轉,命人去請仵作。

  反正驗屍也查不出什麼。

  仵作是個五六十歲的老頭子,一把長鬚,瘦得如皮包骨一般,身後跟著為他背箱籠工具的小徒弟,進了正廳,便朝傅雲英拱手。

  幾人先乘車去掩埋張氏屍首的地方。

  那地方就是一座亂葬崗,荒蕪偏僻,馬車進不去,到了半路上,他們下車,改騎毛驢。

  仵作的小徒弟找到那處墳地,指指幾塊長滿青苔的碎石頭,道:「就是這兒了,我記得這堆長毛的石頭。」

  幾個專門請來挖屍的雜役立馬抄起鋤頭鐵鍬,開始刨坑。

  坑埋得很淺,不一會兒就露出布料痕跡。天氣炎熱,又下過幾場暴雨,屍體早就腐爛了,一股惡臭。

  連仵作也露出不適的表情,強忍著再次驗屍。

  傅雲英走到他身邊。

  仵作不知她為什麼還要驗屍,斟酌著道:「大人,小的看過了,張氏確實是自縊而死。」

  傅雲英唔了一聲,輕聲問:「其他的呢?張氏的身體可還有其他損害?」

  仵作驚愕不已,頃刻間汗如雨下。

  傅雲英垂目看他,眼神平靜,卻不怒自威,道:「我乃大理寺司直,你看出什麼,照實說,若有隱瞞,你知道後果。」

  仵作冷汗涔涔,片刻後,顫聲答道:「大人,這種事……也是沒法避免的。」

  他等了半天,沒聽見傅雲英的回答,心中七上八下的。

  卻聽年輕的司直輕輕歎了口氣,沒有多說什麼,揮揮手讓他退下。

  仵作鬆了口氣,帶著小徒弟退到一邊。

  傅雲英示意雜役為張氏收斂屍骨,要將她帶回良鄉縣城。

  雜役們目瞪口呆,不敢多問,一一照辦。

  石正站在一邊,怕傅雲英熏著,賣力給她打扇,此時便道:「大人,女子入獄,向來躲不開這種事……您見多了,也就習慣了。」

  傅雲英臉色微沉。

  張氏在獄中遭受侮辱,才會自縊。這種事在衙門中屢見不鮮,長官甚至默許獄卒欺辱入獄的女子,所以女子一旦和官司扯上關係,基本上名聲就完了。

  傅雲章和她說過,他剛到刑部的時候,發現這種事,曾多次訓斥底下的雜吏。後來他升任主事,遇到主犯是女子,通常會提醒其家人先打點獄卒,以免女子在獄中受折磨。

  見她不說話,石正又問:「您準備怎麼處置張氏的屍首?」

  傅雲英看著荒野間瘋狂生長的野草,生機盎然底下,卻是累累枯骨,道:「她是冤枉的,人雖死了,也不能讓她蒙受冤屈。」

  「您怎麼確定張氏是冤枉的?」

  石正呆了一呆,問。

  傅雲英走向等在山道旁的喬嘉,「張氏的供詞前後矛盾,漏洞百出。」

  她回到縣衙,命人將張氏之前狀告的宗族親眷等人帶到大堂審問。

  縣太爺以為她和以前那幾個覆核官員一樣好糊弄,辦完事拿到文書就能走人,沒想到她竟然要重審這個案子,神色不好看起來,也不怕得罪她了,「傅司直,此案已經結案,張氏也死了,刑部、都察院都覆核過案子,您何必還揪著不放?」

  傅雲英擦乾淨手,道:「此案疑點重重,我奉命出使地方,查明此案原委,不容一絲疏忽。」

  縣太爺眯了眯眼睛,原來是個愣頭青!冷笑一聲,道:「刑部侍郎親自過審的案子,您真的要重審?」

  刑部侍郎,似乎是沈黨的人。

  黨派之爭,不分是非,不問對錯,黨同伐異,剷除異己,幾乎是出於本能。傅雲英真的惹到刑部侍郎頭上,那麼沈黨的人不管這個案子到底有沒有問題,必定會一致將矛頭指向她,他們才不管刑部侍郎到底有沒有做錯。

  石正見縣太爺要翻臉,忙扯扯傅雲英的衣袖,小聲勸她:「大人,這張氏死都死了,而且身後並沒有留下一男半女,親族也都疏遠,您何必為了一個死人得罪刑部侍郎?這個案子都察院和刑部都通過了……」

  是啊,為了一個死人,何必呢?

  傅雲英應該順水推舟,就當張氏是畏罪自盡,回大理寺寫一篇漂漂亮亮的結案書,如此皆大歡喜,誰都不得罪。

  但她能安心嗎?

  兔死狐悲,物傷其類。

  這是一個男人頂天立地,女人失去庇佑就只能任人魚肉的時代。

  沒有權力的時候,她希望能夠強大起來,為此可以利用身邊一切可以利用的東西。當她開始一步步往權力中心靠攏時,她希望能做一點力所能及的事,用不著驚世駭俗,惹世人矚目,非要到青史留名那樣的程度……只要對得起良心就行。

  她不理會縣太爺的暗示,冷聲道:「我奉命重審此案,誰敢阻撓,便以妨害公務罪拿下。」

  見她敬酒不吃吃罰酒,縣太爺反倒笑了,笑眯眯道:「既然傅司直執意如此,莫怪我事先沒提醒……您請便。」

  在良鄉這個大理寺司直敢橫著走,等到了京城,她還不是得裝孫子?刑部侍郎定的案子,看誰敢翻案!就先讓這個毛頭小子抖威風罷,日後有他的苦頭吃!

  縣太爺氣衝衝走了。

  傅雲英冷笑一聲,知道沒有縣太爺幫助,自己肯定沒法提審案件相關人物,對幾名隨從道:「我已記下卷宗上全部涉案人等的名姓籍貫和供詞,你們隨我一一走訪,我必要將此事查一個水落石出。等回了京師,此事我一人承擔。」

  石正和另外三人面面相覷,想了想,抱拳道:「但聽大人吩咐。」

  他們怕刑部侍郎,但這種事怕是沒有用的,不如先跟著傅司直查案,到時候再想辦法把自己摘出去,反正前面有傅司直頂著。

  接下來幾天,傅雲英找到張氏丈夫的族人,一個一個單獨訊問。

  這樁案子得從張氏丈夫身亡開始說起。她丈夫姓韓,生前開了幾家綢緞鋪子,是本地一名富戶,家財萬貫。因他剛從娘胎裡出來時有八斤,大家都叫他韓八斤。夫妻倆成婚多年,只養大一個女孩子,那女孩子長到十八歲時,一病去了,夫妻倆哭得死去活來。去年韓八斤外出販貨,夜裡酒醉跌入河中,被撈起來的時候已經沒了半條命。張氏衣不解帶照顧韓八斤,半個月後,韓八斤還是病死了。

  女兒死了,如今相依為命的丈夫也沒了,張氏痛不欲生,幾度暈厥,連床都下不來。沒幾天,韓八斤的親族就代她料理完喪事,順便接管了韓八斤的鋪子。

  又過了幾天,張氏忽然托娘家叔叔狀告韓式族人,說她的丈夫韓八斤不是病死的,而是被族人害死的,目的是為了侵佔韓八斤留下的家產。

  韓氏族人不服,和代表張氏上堂的張老漢對質。

  這對質著,對質著,最後竟然成了張氏害死親夫,還意圖嫁禍給婆家族人。縣令也不細究內裡情由,直接判張氏斬立決。

  一番調查下來,石正也看出來了,張氏確實是被冤枉的,她這是被自己娘家人和婆家人給聯手坑害了。

  按規矩,婦人不能上堂,如果要狀告其他人,通常會找自己的父兄、丈夫或者是親族代表自己去衙門訴訟,那規矩森嚴的地方,婦人連畫押的資格都沒有。張氏狀告韓氏族人時,托自己的叔叔張老漢代表自己作為告狀的一方,但張老漢很快就被韓氏族人收買了,反過來和韓式族人一起設計陷害張氏,騙張氏在認罪書上畫押。

  可憐張氏每天在家等消息,被自己的親叔叔瞞在鼓裡,糊裡糊塗從受害人成了殺人兇手,就這麼葬送了一條性命。

  ……

  良鄉一家客店裡,一星如豆燈火在夜色中搖曳。

  就著淡黃色的燈光,傅雲英坐在窗下書案前,寫完新的供詞和案件記錄。最後簽上名字和日期,她放下筆,掩卷歎息。

  她問過傅雲章為什麼婦人不能上堂,他告訴她,原因有很多。比如婦人一般怯弱,不敢去衙門重地拋頭露面;或者是不懂律法條文,不知怎麼和衙門的人打交道,只能請家中男人為自己做主;再要麼就是怕名聲不好;更多的是本能害怕,衙門那樣的地方,女人怎麼能去呢?萬一得罪了縣太爺,被當場剝褲子打屁股,還不如一頭撞死自在!誰家閨女真敢去衙門告狀,會招來鄰里街坊的指指點點,他們家的女孩都不好說親事。

  而且一旦官司纏身,不管自己是苦主還是被告的一方,都可能被皂隸勒索,落一個傾家蕩產。富戶們都不敢打官司,何況平頭老百姓。

  再者,女人狀告親族,如果不是謀殺、逆反這樣的重罪,縣衙一般不會受理。

  所以不到萬不得已,女人不會選擇和其他人對簿公堂。

  張氏為了給丈夫報仇,被叔叔和婆家人陷害,含冤入獄,之後在獄中遭受侮辱,絕望之下,自縊而死。

  真相很明顯,明察暗訪,把所有人的供詞前後一比對,脈絡就清晰了。

  張家大官人是本地一大惡霸,這件事是他主使的,縣裡的人明知有蹊蹺,沒人敢管閒事。張大官人手眼通天,認識許多京官,他髮妻是司禮監太監乾兒子的小女兒,他女兒是刑部侍郎最寵愛的小妾,仗著姻親的權勢,張大官人在縣裡橫行霸道,無人敢管。

  這不是張大官人第一次害死人命。

  傅雲英想起傅雲章對她說過,不管是刑部還是大理寺,查案最怕的不是案件本身有多複雜,而是案件背後的利益糾葛。

  風從罅隙吹入房內,燈火微微顫動,似乎隨時將要熄滅。

  傅雲英挺直脊背,重新鋪紙,繼續低頭書寫。

  張大官人非常猖狂,聽說傅雲英在查張氏的案子,不僅不收斂,還放話出來:「讓他查,我是刑部侍郎的小舅子,宮裡還有孫爺爺照應,他能把我怎麼樣?」

  這話傳到石正耳朵裡,他又告訴傅雲英。

  他想提醒這位司直大人,張大官人背後有靠山。

  傅雲英一哂,整理好收集到的證據,「回京城。」

  張大官人顯然一點都不怕她,並未派人前來威脅她,也不屑給她送禮收買她。

  離開良鄉的那天,傅雲英特意趕去驛站,和驛站的人一起回京師。她是朝廷命官,張大官人肯定不敢把她怎麼樣,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明著不好下手,可以暗著來,北直隸一帶常常鬧馬賊,張家人可以收買馬賊暗中劫道。

  走到半途,淅淅瀝瀝落起雨。層巒盡染霜色,天氣慢慢變涼,在山中行路,北風裹挾著豆大的雨滴砸在臉上身上,更冷了幾分。

  夜裡他們在驛站歇宿。

  驛丞備下熱湯和精美菜肴款待眾人,傅雲英吃過飯,回房換下濕透的衣衫,正擦拭濕髮,哐當一聲,底下的門被踹開了。

  馬嘶狗吠,數匹快馬如利箭一般,撕破寂靜漆黑的雨夜,飛馳至驛站前。

  院子裡吵成一團,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傅雲英用錦緞束起半乾的長髮,站在窗戶後面,挑開一條縫隙往樓下看。

  樓下驛丞、馬夫、徒夫來回奔忙,將冒雨行夜路的官爺們迎進正廳。

  來人氣勢洶洶,一色壯漢,皆戴氈笠,穿青色窄袖直身,腰佩繡春刀,懸錦衣衛牙牌,背負長弓。

  為首一人茜紅色交領窄袖襴袍,金鑲玉絛帶,鹿皮長靴,手裡提了把長刀,淌著飛濺的雨水走進驛站,四下裡掃一眼,一雙淡漠的眸子。

  隔著昏暗的夜色和朦朧水汽,看不清相貌,但那高大的身形,前呼後擁的架勢,恍若踏著屍山血海歸來的駭人煞氣,赫然是錦衣衛指揮使霍明錦無疑。

  樓下的人全都站了起來,大氣不敢出一聲。

  傅雲英垂眸,躲在陰影中,靜靜望著樓下。

  霍明錦一群人走進大堂,原先坐在大堂裡烤火的人全都退下了,將燃燒的火盆讓給他們取暖。隨從們連忙搬來一張大圈椅,請霍明錦坐下,驛丞親自捧茶伺候,整個過程中,他沒開口,其他人也不敢吭聲。

  驛站外大雨瓢潑。

  少傾,幾個隨從押著一個雙手被捆縛的人走進大堂,那人穿一身青色圓領袍,頭髮散亂,看樣子像是個文官。隨從一腳踹向他的膝窩,他吧嗒一聲跪到在地,吐了口唾沫,開始高聲咒駡霍明錦。

  他罵得難聽,緹騎們目眥欲裂,雙手緊緊握拳。

  霍明錦站起身,放下長刀,接過隨從遞到手邊的長鞭,抬起手。

  濕透的長衫勾勒出起伏的肌理線條,這雙手曾執劍指揮千軍萬馬,只是一個抬手的動作,滿堂噤聲。

  他沒使全力,但那點力道也夠文官受的了。

  鞭影似蛇般扭動,狠狠幾鞭子下去,文官頓時皮開肉綻,喉嚨中發出慘叫,疼得在地上不停打滾。

  這時的他,讓傅雲英覺得很陌生。她有點明白為什麼上輩子表姐妹們都怕他。

  霍明錦臉上面無表情,抽出幾鞭後,忽然皺眉,抬起頭,目光穿過昏暗的暗紅色火光,直直和傅雲英的對上。

  傅雲英一愣,心跳驟然加快,戰場上的武將五感敏銳,她站在窗戶後,竟然還是被他發覺了。

  隨即想起自己房裡亮著燈,其他房間的人肯定都把燈吹滅了,她忘了滅燈,霍明錦一抬眼就會發現自己在窺視。

  她沒有躲開,乾脆支起窗子,朝他頷首致意。

  隱在黑暗中的身影一點一點清晰起來,眉目清秀,皓齒朱唇,大堂內燈光昏暗,愈襯得那雙眼睛明亮有神,剪水雙瞳,坦然對上他審視的視線。

  她怎麼會在這裡?

  霍明錦瞳孔猛地一縮,雙眉輕皺,甩下手裡的長鞭,直接大踏步朝樓上走。

  屋裡,喬嘉在外邊叩門,「公子?」

  傅雲英想了想,開門讓喬嘉進屋,「霍大人來了,勞你去灶房討一壺熱茶。」

  喬嘉沒有多問,應喏,下樓去了。

  她把火盆挪到外間,等了一會兒,沒聽到腳步聲,正疑惑,回頭一看,怔了怔。

  霍明錦早就上來了,他武藝高強,走路悄無聲息的,就這麼站在門邊靜靜地凝視她。氊帽摘下了,衣袍上點點水漬,輪廓分明的臉在夜色中顯得比平時更淩厲。

  「霍大人。」她輕輕喊了一聲,往火盆裡加了幾塊炭。

  霍明錦抬腳踏進屋子,靴鞋沾滿泥濘,在門口留下幾道腳印,他躊躇了一下,似乎怕弄髒房間。

  傅雲英不由笑了,彎腰做了個請的姿勢,「天寒地凍,您進來烤烤火。」

  霍明錦盯著她看,走進房,在火盆旁坐下。

  喬嘉把茶送過來了。

  傅雲英斟了杯熱茶送到霍明錦手邊,「您先吃杯茶暖暖。」

  霍明錦接過去,茶蓋輕輕撇開浮沫,他雖然是武將,但從小也是詩書薰陶,教養很好。

  傅雲英眼神示意喬嘉出去等,拿起一旁的鐵鉗,慢慢撥弄火盆裡的木炭,已經燒到芯子了,紅彤彤的,劈裡啪啦響。

  「趙少卿命我去良鄉審核一樁案子,剛剛返回,沒想到在這遇上您。」

  霍明錦沉默了一會兒,道:「那個人是軍中的奸細。」

  錦衣衛不止掌緝捕,也負責收集情報,抓捕奸細。

  他說的是剛才挨打的那個文官。

  傅雲英喔了一聲,涉及到軍隊的事,不便多問。

  炭火燒得旺,她能看到霍明錦濕透的窄袖袍下擺蒸騰的水汽。

  「霍大人。」她給他續了杯茶,「周尚書前些時候托我幫他的小兒子說情,周天祿的叔叔曾得罪過您?」

  霍明錦吃茶的動作微微凝滯了一瞬,「他們逼你來給姓周的求情?」

  他說姓周的幾個字時,語氣森冷漠然。

  傅雲英搖搖頭,「他們倒也沒有逼迫我……我隨口敷衍過去了。」

  霍明錦臉色冷了下來,不知是想起了什麼。不過和她說話時,語氣又變溫和了,「這事我不會鬆口,他們找了很多人,你用不著為難。」

  為難的不是她,而是他啊。

  傅雲英心裡微微一歎,「霍大人……周尚書畢竟是兵部尚書,現在您手裡有周家的把柄,他們不敢接周公子回京,假如周夫人去世前真的見不到小兒子,含恨而去的話,周家人懷恨於心,日後怕不好收場。」

  周尚書能歷經幾朝屹立不倒,絕不能小覷。

  霍明錦一笑,嘴角輕揚,「你擔心周家報復我?」

  語調上揚,最後幾個字幾乎是呢喃,在唇齒裡繞了又繞,終於還是問了出來,因為這一句近乎低語的問句,冰冷的雨夜彷彿突然變得柔和起來。

  傅雲英垂下眼簾,「若您有把握的話,自然不必理會周家。我確實擔心周家報復您,才會多嘴和您說這些。」說到這裡,她抬起眼簾,接著道,「您是傅家的救命恩人,晚輩當然向著您。」

  霍明錦握著茶杯,沒說話。氤氳的霧氣嫋嫋上升,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的目光落在她線條優美的側臉上,沒有戴網巾,頭髮用藍色錦緞鬆鬆挽著,烏濃的髮絲,凝脂般的肌膚,當真是雲鬢花貌,色若春花。

  接著是那一雙嬌軟的唇,夜色中顏色很淡,但卻又那麼潤澤,無聲吸引他的注意。

  這樣的美貌,其實在別的地方也能看得到,但因為知道是她,才更有誘惑力,幾乎讓他克制不住。

  「霍大人。」她輕啟朱唇,緩緩開口,「家父早逝,晚輩很小的時候便沒了父親,家母將晚輩拉扯長大,後來回到家鄉,得叔父兄長愛護,又幸得您幾次照拂,晚輩心中著實感激,晚輩很敬慕您的為人,斗膽想求您一件事,不知您可願意?」

  聽到前面幾句的時候,霍明錦眼中光芒黯淡了片刻,看著她的目光滿是憐惜,聽到後面幾句,明白她的暗示,他臉色驟變。

  這和剛才的漠然不一樣,是一種連他自己都無法控制的冷漠和隱忍。

  他驀地一笑,側頭看她,眸子幽深,似乎能洞察她的心思。

  「我不會答應的……你知道為什麼嗎?」

  傅雲英收回視線,手心裡汗津津的。他果然不想認她當義子。

  霍明錦望著她,衣袍是冰涼的,底下的每一寸肌膚卻火熱,視線緊緊黏在她微微抿著的雙唇上,忽然湊近了些,額頭幾乎就要碰著她的。

  「現在不知道不要緊,你會明白的。」

  傅雲英心跳如鼓。

  不論是上輩子,還是這一世,她見過的他,總是溫和有禮、周到體貼,不曾這樣強勢,目光深邃如海。...<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0-6-19 08:45 AM

第一百零九章 受傷

  有人在外邊叩門,似乎很急,連敲了好幾下。

  霍明錦沒動,仍然一眨不眨地盯著傅雲英看,眼神鷹隼般銳利。

  傅雲英有點不敢看他,垂眸,看著腳下畢剝燃燒的炭火。

  故意用認乾親試探他之前,她有很多種猜測,但每一種都匪夷所思……這根本不可能!

  他竟然有這種心思……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第一次見的時候在渡口,月黑風高,他救起她之後看都沒看她半眼,她沒看清他,他也沒看清她。而且他以為他救起的人是五姐。

  第二次在武昌府的茶樓,那時他也沒什麼特別的表現,接下來是長春觀山下的山道上,她送他一套擋雨的雨具。

  她皺了皺眉,想起那時他說了一句話:剛吃過酒,還是不要吹風的好。

  當時她有些微醺,不覺得突兀,因為印象中的他一直如此,是個舉止有禮、教養很好的侯府公子。

  但後來她發現,霍明錦從未對其他人如此溫和。

  她曾以為自己是自作多情,但現在不得不重新審視之前他為她做過的一切……他那樣的人,高高在上,獨來獨往,怎麼會無緣無故關心一個寒門出身的少年?

  難道就因為那時關心他,送他一套雨具的緣故?

  暖融融的炭火氣烘得傅雲英臉頰發燙,思考變得遲鈍混亂。

  霍明錦卻又不逼她了,站起身,抬手想摸她的鬢髮,手指快要挨到的時候,停了下來。

  她心神緊繃,沒抬頭,眼角餘光看到鬢邊那隻手慢慢收回去了。

  「夜深了,早點睡。」

  霍明錦轉身出去,高大的背影,腳步沉著從容。

  門輕輕關上,傅雲英聽到外面的人立刻湊上前,小聲向他稟報事情:「二爺,東宮那邊……」

  聲音壓得很低,窗外雨聲琳琅,剩下的聽不見了。

  傅雲英一夜輾轉難眠。

  樓下時不時有響動傳來,霍明錦的人一夜未睡,不知在忙些什麼。

  以前不知道他有這樣的心思,她決定以不變應萬變,但是現在既然知道了,不可能繼續裝糊塗。

  他真的是斷袖……亦或他知道她是女兒身?

  哪一種都不好應付。

  若是前者,她還能想辦法打消他的心思,就像對付周天祿那樣。如果是後者,牽扯到她的秘密,就難辦了。

  為什麼偏偏是他呢?

  她心裡其實一直將他當做信賴的哥哥看待,所以在他面前沒有什麼顧忌……

  挨到半夜,她仍未合眼,躺在枕上翻來覆去。

  她應該害怕的,想想前因後果,現在最正確的做法就是趕緊離開,可是她心裡卻沒有一絲懼怕或是忐忑。

  真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她就說出前世的事,看在上輩子認識的份上,霍明錦也許會放過她?或者說被這種離奇的事情嚇走,他厭惡神鬼之說,她又是嫁過人的。

  還有阮君澤……聽說他在天津衛跟著高人學武,也許到時候可以派上用場。

  一直到淩晨,她才勉強睡了兩個時辰。

  天亮的時候喬嘉給她送來熱騰騰的早飯,道:「霍指揮使等著您,和您一道回京師。」

  她端起碗吃飯,臉上沒什麼表情,哦了一聲。

  不管怎麼樣,先吃飽飯再說。

  大不了坦白。

  樓下備了馬車,石正和雜役們戰戰兢兢上了最後一輛,和錦衣衛同行雖然安全,但是這些官爺們一個個橫眉怒目的,不好打交道,還不如分開走。

  傅雲英被領到當中一輛馬車前。

  帶刀緹騎掀開車簾,請她上去,「二爺等候多時了。」

  周圍都是身著勁裝、腰佩繡春刀的緹騎,虎視眈眈的,傅雲英相信,她要是不上去,他們立刻就會張開蒲扇大的手,抓起她的衣領把她塞上車。

  她眼神示意喬嘉不必和錦衣衛起衝突,讓他騎馬跟著,深吸一口氣,上了馬車,眼簾低垂,視線落到一雙雲紋地鑲邊錦靴上。

  霍明錦沒說話,車廂裡靜悄悄的。

  她低著頭,在角落裡盤腿坐好。

  車輪滾動,軲轆軲轆軋過坑窪不平的地面,時不時陷進小坑中,渾濁的積水濺起,水珠落地的聲音此起彼伏。

  霍明錦還是沒吭聲。

  傅雲英覺得有點怪異,微微抬起眼簾,偷偷看霍明錦一眼。

  這一看,不由怔住了。

  他沒戴網巾,沒著巾帽,雙手抱臂,靠著車壁,眼睛閉著,竟然睡著了。眼圈周圍一圈隱隱發黑,一臉倦色。馬車顛簸,他偶爾隨著車廂的動靜搖晃兩下,顯然累極,一直沒醒。刀刻般的臉龐,下巴淡淡一層鬍茬。

  錦衣衛辦事俐落,應該早就收拾好準備走了……他坐在車廂裡等她起來梳洗吃飯才出發,等著等著睡著了?

  他總是忙,神出鬼沒,神龍見首不見尾,經常出京公幹,昨晚他說不定一夜都沒睡。

  卻還是堅持等她睡醒。

  傅雲英雙眉微微簇起,視線落到他鬢邊那幾根顯眼的銀絲上。

  他前半生坎坷波折,如今三十歲了,雖然大權在握,但一直沒有娶妻,形單影隻。

  她想起上輩子小的時候,春暖花開,柳絲兒又輕又軟,他站在鞦韆架底下,微笑著幫她推鞦韆的樣子。

  哥哥們愛嚇唬她,推鞦韆時故意用力,鞦韆蕩得高高的,差點要翻過來。她抱著鞦韆繩,嚇得直叫喚,哥哥們笑她膽子小,之後她再也不肯和哥哥們一起蕩鞦韆了。霍明錦卻很體貼,知道她害怕,輕輕推鞦韆繩,力度剛剛好,既不會嚇著她,又能讓她晃晃悠悠玩得高興。

  後來看霍明錦累了,她投桃報李,也要他坐上鞦韆,她推他,咬牙推了好幾下,推不動,最後只好道:「明錦哥哥,你累不累?我請你吃好吃的吧。」

  霍明錦悶笑幾聲,由著她拽他的胳膊拉他起來。

  當然還是拉不動,他自己站了起來。

  那天他們吃了很多好吃的點心果子,鮮乳酪拌初春新熟的櫻桃,鮮甜肥濃,唇齒留香。

  大抵那段記憶太美好了,歲月靜好,親人們都在,她無憂無慮,用不著為嫁人的事煩心,相夫教子和她離得還很遠。這麼多年過去,在霍明錦身邊,她依舊莫名有種安心的感覺,覺得他不會害自己。

  也許那只是錯覺。

  她不可能時時刻刻繃成一張拉滿的弓,也有倦怠疲憊的時候。

  傅雲英出了會兒神,取出張氏一案的卷宗,低頭看了起來。回到京城以後,她還有事要做。

  不知不覺半個時辰過去,她把所有供詞來回仔細檢查幾遍,抬眼間,察覺到一道直勾勾的視線。

  霍明錦醒了,長腿舒展,往後仰靠著,大馬金刀,盯著她看。

  傅雲英合上卷宗,直直對上他的眼神。

  「霍大人,您是不是有龍陽之好?」

  她這麼直接,霍明錦噎了一下,臉上的沉著鎮定瞬間崩潰了。

  還是這麼坦率,也不怕他惱羞成怒,當場要了她。周圍都是他的人,如果他執意要,她沒辦法抵抗。

  他咳嗽了幾聲,揉揉眉心,苦笑了一下。

  早該猜到的,以她的性子,如果起了疑心,那就一定要問個清楚明白。

  她不會接受的,他不該這麼早暴露心思……但是很多事不是他想控制就能控制得住的,不過他得忍耐,因為他知道她經歷過什麼。

  兩人都不說話。

  就這麼大眼對小眼看了一會兒,霍明錦嘴角輕輕一抿,無聲一笑。

  早晚也是要告訴她的。

  「我沒有龍陽之好……」

  他輕聲說,眼睛看著她,忽然皺了皺眉,伸手按住她藏在袖子裡的手,動作快如閃電。

  傅雲英措手不及,臉色微變。

  霍明錦攥著她的手腕,把她蜷著的掌心翻過來,一根一根掰開修長的手指,抽走她手裡緊握的一把小袖劍。

  劍柄握在掌心裡,劍刃藏在裡衣袖中,柔嫩的手心和手腕壓出一道明顯的痕跡。

  「為什麼帶在身上?你怕我強迫你?」

  他愣了片刻,臉色陡然沉下來,呼吸變得粗重。

  被他抓了個現行,傅雲英慌亂了一瞬,很快鎮定下來,垂下眼簾,道:「不是針對您,我在良鄉得罪了人,之後一直藏了袖劍在身上,以防萬一……只是自保的手段罷了。」

  見霍明錦陰沉著臉不語,她聲音低下去,輕聲說:「您是我四叔的救命恩人,我沒有那樣想過您。」

  這把小袖劍從進東宮任侍讀的那天起她就一直帶在身上,不是用來防備霍明錦的。

  攥著她的手慢慢收緊,霍明錦閉一閉眼睛,狂放的氣勢一下子全都收斂了起來,鬆開手,「你別怕……有我在。」

  這幾個字他說得非常溫柔,溫柔得能滴出水來,每一個字音彷彿有千鈞之重。

  傅雲英望著他,不知該說什麼。

  他低著頭,把袖劍放回她手裡,整理好他剛才弄亂的衣袖,動作小心翼翼的,像對待價值連城的珍寶,「你是女子,自然得時刻小心。」

  傅雲英愕然,心幾乎停跳。

  他知道她是女兒身!

  既然知道……為什麼還幫她入仕?

  以他的身份,對她動了心思,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得到她,何必這麼煞費苦心?

  一時之間,她心亂如麻。

  霍明錦逼近她,粗糙的手指抬起她的下巴,讓她看著自己的眼睛,聲音低沉:「你應該明白了,我愛慕你已久。」

  雖然早就料到了,但聽他親口承認,傅雲英還是怔愣了片刻,心裡百味雜陳,久久無法平靜。

  車廂裡安靜下來。

  近在咫尺,呼吸纏繞在一起,方寸之間全是他身上陌生的氣息,她能清晰看到自己在他眼中的倒影。

  他眼神深邃,極力克制。

  她瑟縮了一下。

  霍明錦立即放開她。

  過了一會兒,她喃喃問,「您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那不重要。」他輕描淡寫道,單手解開自己的衣襟,衣領鬆開,能看到麥色的精壯胸膛。

  傅雲英身形一僵。

  察覺到她的警惕,霍明錦搖頭苦笑,從懷中摸出一把匕首,遞給她,「這把匕首削鐵如泥,連直刀都能砍斷,比你的袖劍強,拿著。」

  她怔了怔,沒有伸手接。

  霍明錦把匕首放在她身邊,漫不經心問:「你得罪了誰?怕成這樣?」

  他這是在故意轉移話題。

  傅雲英知道他的用意,他看出她想拒絕,不給她把話說出口的機會。

  故意拿龍陽之好那個問題問他,逼他把心意說出口,雖然可能觸怒他,但總比一直雲裡霧裡要好,她不想自己胡亂猜來猜去。

  所以經過昨晚的試探,她今天直接問出口了。

  弄明白他到底想要什麼,她才能從被動轉為主動,不至於一直被他牽著鼻子走。

  但真的清楚他的心意,她又覺得茫然。

  兩世為人,她沒有處理過這種狀況……嫁人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上輩子嫁給崔南軒之前,她甚至見都沒見過他,沒和他說過一句話……

  「霍大人……」她狠下心腸,艱難開口,「您是傅家的救命恩人,我很感激您,可是……」

  霍明錦抬起眼簾,直視著她,眼圈微微泛紅。

  戰場上不畏生死、讓塞外遊牧聞風喪膽的男人,竟然因為她的幾句話紅了眼眶。

  也許他是真心的……

  傅雲英喉頭哽住,咬了咬唇。正因為尊敬霍明錦,相信他的為人,才更要和他說清楚。她接著道:「我……」

  馬車外,忽然傳來一聲極細極尖的呼嘯,山道兩旁躍出十幾匹壯馬,馬上之人彎弓搭箭,箭尖直指當中一輛馬車。

  數十支利箭破空而至,如一張倒扣的蛛網,撕破空氣,劈頭蓋臉,朝馬車罩了下來。

  突生變故,車隊騷動起來。錦衣衛們立刻拔出繡春刀,和埋伏在四面八方的殺手纏鬥在一處。

  刀光閃爍,霍明錦身邊的錦衣衛都是絕頂高手,面對不斷從密林中湧出、明顯比己方要多十幾倍的敵人,沒有慌亂,沉著應對,手中繡春刀果斷朝對方要害揮過去。

  馬車陡然停下來,傅雲英全部心神都放在怎麼委婉地拒絕霍明錦上,猝不及防,晃了兩下,往前栽倒。

  一雙壯實有力的胳膊接住她,聲音在她頭頂響起:「待在這裡,別出去。」

  她挨著他溫熱的胸膛,抬頭看到他線條剛硬的下頜。

  聽到外面鋪天蓋地的喊殺聲,他整個人氣勢變了,神色漠然,把她護在身後,掀開車簾,吩咐左右,「保護好她。」

  左右緹騎拔刀應喏。

  霍明錦拿起車廂裡的彎刀,翻身上馬,直接衝進廝殺的人群,一刀揮出,殺手中的一個頭目發出一聲慘嚎,摔落馬背。

  策馬踏過頭目的屍體,血珠從他手中彎刀灑落,他掃視一圈,面無表情,殺意駭人。

  周圍的殺手畏懼於他的氣勢,不覺生出一股怯意。

  狹路相逢,誰先膽怯,誰就輸了。

  錦衣衛很快佔據優勢。

  傅雲英待在馬車裡,沒有貿然探出頭查看外邊的情景。

  怕流矢竄進車廂傷了她,幾名緹騎守在馬車外,寸步不離,二爺交代過要保護傅相公,絕不能出一點紕漏!

  她聽見外面先是一片兵器相擊聲,刀光劍影,弓弩齊張,箭矢嗖嗖劃破空氣。

  廝殺沉默而殘酷。

  然後似乎哪一方占上風了,哭嚎聲、慘叫聲、求饒聲響起,馬匹嘶鳴,每一聲倒地鈍響代表一條性命流逝。

  一刻鐘後,廝殺聲停了下來,山風嗚嗚響,安靜得可怕。

  緹騎在外面道:「傅公子,您不用怕,沒事了。」

  傅雲英鬆口氣,挑開簾子。

  山道上到處是倒伏的屍體,大多是身著短褐的偷襲者,一地滾落的兵器,暗色鮮血沿著刀尖滾進塵土中,幾匹馬被傷了下肢,沒法行走,倒在地上哀鳴。

  錦衣衛們點過人數,開始清理道路,搬走屍體。

  一匹馬慢慢朝馬車踱過來,霍明錦一手挽韁繩,一手提刀,身上錦袍乾乾淨淨,沒有一點淩亂。

  隔著一地狼藉,他遙遙看一眼傅雲英,旋即移開目光。

  「二爺,小心!」

  一聲暴喝,周圍的人反應過來,朝霍明錦撲了過去。

  然而已經晚了,一支暗箭悄無聲息,正中他的肩膀。

  幾名緹騎怒不可遏,提著刀衝入暗箭射出的方向,不一會兒,幾聲慘嚎,偷襲的弓箭手被砍得血肉模糊。

  剩下的人奔上前,七手八腳扶受傷的霍明錦下馬,將他送回馬車上。

  立刻有懂醫術的隨從趕來,示意傅雲英按住霍明錦,他要取下那支暗箭。

  傅雲英雙手發顫,霍明錦已經昏迷過去,臉色慘白如紙。

  他總是強大而沉穩的,像巍峨的青山,遠看不覺得什麼,等他轟然倒下,才覺出他那種沉默的力量。

  她按住他的肩頭,血從傷口噴了出來,昏睡中的他渾身抽搐了兩下。

  隨從取下箭,看了看箭頭,怒道:「淬過毒的!趕緊回京城!」

  他拔出一把匕首,果斷剜掉傷口周圍一圈皮肉。

  刀尖在傷口內攪動的聲音讓人牙齒發酸。

  傅雲英不忍多看,別開眼神,只能緊緊按住霍明錦,掌心底下的身體一直在發抖。

  馬車在山道間飛馳。

  隨從灑了些隨身攜帶的傷藥,小心翼翼包紮好傷口。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在一座莊院前停了下來。

  早有緹騎快馬加鞭過來傳話,中門大開,門檻鋪了木板,馬車直接一路衝進內院,幾位文士模樣的郎中背著藥箱在門前等候。

  隨從抬來春凳,將霍明錦送進裡屋。

  郎中們全部湧進去,門關上了。

  傅雲英站在門外長廊裡,一陣乏力,靠著廊柱才沒倒下。

  旁邊幾個隨從憂心忡忡,李昌趕過來了,紅著眼圈訓斥在庭院裡伸頭伸腦等郎中出來的緹騎:「二爺怎麼會受傷?你們都是廢物嗎?」

  緹騎們蔫頭耷腦,任他罵。

  傅雲英倚著廊柱,低頭看自己的雙手。

  十指血污,袖子上全是血跡,都是霍明錦的血。

  那次去遼東暗訪,他被李柏良的人追殺,因為要保護手無寸鐵的村民才會被堵在山谷裡,血戰幾夜,負傷歸來。

  除了那一次,他很少受傷。

  他可以躲開那支暗箭的……之所以沒躲開,是因為他剛剛看了她一眼,確定她是安全的,想起她方才那番拒絕的話,分心了。

  她看到他轉頭時,神情恍惚了一下。

  傅雲英有點後悔,早知今天會遇到埋伏,不應該選在這時候戳破他。

  感情的事和讀書不一樣,感情太複雜了,讓人患得患失,讀書沒有那麼多彎彎繞繞,認真讀,刻苦讀,總能學一點墨水在肚裡。

  霍明錦年長她十幾歲……那不代表他就無堅不摧了,他也會受傷,也會痛苦。

  她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喬嘉找了過來,看到她滿手的血,立刻找人打來一盆熱水。

  她木然洗手。

  隨從們端著一盆盆熱水去裡間,然後又端著一盆盆血水出來。

  傅雲英臉色有點發白。

  經過山道上的廝殺,石正和雜役們嚇得魂飛魄散,到了地方,不敢留下,強烈要求繼續往京城去。他們找到她,催她趕緊動身。

  「此地是錦衣衛的地盤,不宜久留,不知他們這次得罪了誰,萬一那幫人又來了,咱們什麼都不會,豈不是都要陪著送死?」

  雜役們一刻都不想多待。

  傅雲英先去找李昌,「我的助手想先回京城,這時候他們走了,會不會有什麼不妥?」

  李昌面色沉重,擺擺手,「沒事,我們知道下手的人是誰,不用隱瞞二爺受傷的事,傅公子可以隨他們一起離開。」

  最後一句話帶了點負氣的意思,二爺都受傷了,這位傅公子問都不問一聲,只顧自己的安危,虧二爺對他那麼好!

  傅雲英沒有多說什麼,出了院子,讓石正他們先走,「我留下來,你們帶著文書回去。」

  石正遲疑了一下,想勸她幾句,見她臉上表情平靜,知道勸了也沒用,歎口氣,轉身和其他幾人一起走了。

  她目送幾人離開,回到內院。

  見她去而復返,李昌有些詫異,點點頭,還算有點良心。...<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20-6-19 08:57 AM

第一百一十章 歸京

  又落雨了,窗前掛起一道透明的雨簾。

  窗戶沒關嚴實,風從罅隙往屋裡鑽,細小潮濕的雨絲也跟著湧進房,水汽裡有泥土腥味。

  傅雲英起身,合上窗。

  羅帳高捲,裡屋床上,霍明錦仍然昏睡著。

  她回到床邊,拿起剛才看了一半的卷宗接著看下去,時不時瞥霍明錦幾眼。

  他睡著時臉上的神情很平靜,搖曳的燈光籠在輪廓開闊分明的臉龐上,鼻樑高挺,雙眉略皺。

  有驍勇善戰的名聲又如何,他畢竟是凡人,也會受傷,也會覺得疼。

  有人在門外叩門,傳來李昌和人低語的聲音,吱嘎一聲,房門應聲而開,郎中端著藥進來,要給霍明錦換藥。

  傅雲英收起自己的書,洗了手,輕輕喚醒霍明錦:「霍大人?」

  喚了幾聲,他睫毛顫動,慢慢睜開眼睛,那一瞬似寒芒乍現,眼神兇猛銳利,放在錦被外面的手如鷹爪一般,抓住她的手腕,緊緊扣住。

  一開始傅雲英看到他醒來時的反應也嚇了一跳,但兩天下來已經習慣了,沒掙扎,仍然溫和道:「霍大人,該換藥了。」

  霍明錦目光冰冷,盯著她看了很久,像是突然認出來似的,有點不可置信,眼神從空洞轉為深邃。

  「這是在哪兒?」

  片刻後,他後知後覺,收起防備之色,問了一聲,聲音沙啞。

  「二爺,您醒了!這是咱們在京郊的院子。」

  霍明錦這兩天反復發熱,醒來的時候人也是糊塗的,這還是他受傷之後第一次真的恢復清醒,郎中難掩激動之情,眼圈微微紅了,笑著回道。

  他渙散的目光漸漸重新變得有神,眉頭輕皺,雙唇蒼白,想坐起身,這才發現自己緊緊扣著傅雲英的手。

  怔了一怔,忙鬆開。

  自己的力氣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她手腕上有幾道清晰的指痕,而且很久都沒消,不是一兩次抓握後留下的……

  是他抓的?

  霍明錦眉頭皺得越緊。

  傅雲英順著他的視線看到自己微微腫起來的手腕,放下衣袖,遮住指痕,扶他坐起來。

  郎中手腳麻利,小心翼翼為霍明錦換藥,外面看守藥爐子的小童把煎好的藥送進來。

  霍明錦精赤著上身,坐在床頭,身上密密一層汗珠,左手接過藥碗,仰脖,咕咚幾下,喉結隨著吞咽的動作上下,一口氣喝完。

  傅雲英在一旁給郎中打下手,心想,看來這一次他真的挺疼,上次受傷留宿傅家,還矯情地讓她一匙匙餵他,這一次自己一口就把藥喝完了。

  想想也是,剜肉刮皮,能不痛麼!

  郎中和藥童出去了,不一會兒,緹騎們知道他清醒了,進房探視回話。

  傅雲英避到外間,看李昌等人進進出出,霍明錦靠坐在床頭,一句一句吩咐著什麼,手下人畢恭畢敬站在地下,聽他指派。

  他在軍中很有威望,這幾年不再帶兵打仗,軍隊的人仍然記得他早年的威名,戰場的人不管朝中的爾虞我詐,他們只臣服於強者。

  李昌他們應該是他以前的舊部下。

  外間和裡屋只隔了一道隔斷的博古架,裡面說的話她大概能聽個七七八八。

  霍明錦沒有避著她,說話的聲音和平時一樣,問李昌:「人呢?」

  李昌回道:「二爺,人被劫走了……老十和老九他們想把人抓回來,誤中他們的陷阱,差點廢了一條胳膊,還是讓他們把奸細劫走了。」

  屋裡氣氛沉重。

  她聽到霍明錦沉默了片刻,然後陡然換了語氣,冷然道:「誰讓他們追過去的?!」

  一片腰刀碰到革帶的窸窸窣窣聲,似乎是所有人都跪下了。

  「二爺,您親自出馬才把人抓到,屬下們無能,讓人逃走了,老九他們也是想將功贖罪……」

  霍明錦似乎不為所動,冷冷道:「我說過,他們有備而來,情勢不利於我們的時候,不可冒險,以自保為緊。人逃走了,還能抓回來。」

  沒人吭聲,屋裡靜悄悄的。

  過了很久,霍明錦問:「還有誰受傷了?」

  聲音似乎刻意放輕了些,但語氣仍然威嚴。

  屬下們忙稟報,回說沒有人受重傷,只有老九和老十虛驚一場,胳膊劃傷了。

  他嗯了一聲,轉而問起其他的事情。

  傅雲英站在窗前,雙手背在背後,望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怔怔出神。

  霍明錦第一次醒來的時候,以為她是自己的部下,抓著她的手,問他還有多少人活了下來。

  她看到他眼裡冰冷的淚光。

  沒有仇恨,沒有絕望,沒有憤怒,只有麻木。

  最濃稠的黑夜,也不及那一瞬他眼底的痛苦深沉。

  她想起以前聽人提起過,霍明錦帶著幾千人出海,最後卻只有寥寥幾十人和他一起踏回故鄉的土地。

  這之後,他很重視自己的部下,輕易不會讓身邊的人冒險。有危險的差事,都是自己親自帶人去處理。

  所以真心投靠他的人越來越多。

  屋裡說話的聲音漸漸變得模糊不清。

  身後響起一陣腳步聲,李昌走到傅雲英身邊,「傅公子,二爺請你進去。」

  態度比以前還要客氣,這兩天她衣不解帶守在床邊照顧霍明錦,夜裡不論被吵醒多少次也沒有不耐煩。藥童沒有她警醒,她總能第一個發現霍明錦燒得厲害,及時提醒郎中。李昌對她大為改觀,心道:不愧是二爺看上的人,果然講義氣!可惜是個男人,要是個女子,那就更好了。

  傅雲英不知道李昌心裡在盤算什麼,收回凝望雨幕的視線,嗯了一聲,走進裡屋。

  其他人都退出去了,霍明錦抬起眼簾,看她一眼,示意她坐到自己身邊。

  她遲疑了一下,走過去。

  還沒坐下,霍明錦忽然一把握住她的手。

  她一驚,掙了掙,沒掙動,他受傷了力氣也比她大。

  「別動。」他沉聲道,掀開她的衣袖,看到那幾道腫起的指痕。

  病中燒得糊裡糊塗的,這兩天的記憶混亂模糊,他剛才問過李昌了,她一直陪在他身邊,那麼毋庸置疑,這些指痕一定是他高燒時抓的。他什麼都不記得了,如果知道是她,怎麼捨得讓她受傷。

  他手上微微使力,拉著她在床邊坐下,「怎麼不讓郎中看看?」

  傅雲英並不覺得手腕有多疼,只是一點小傷罷了,養幾天紅腫就能消,她整日和一幫男子混在一起,磕磕碰碰是常有的事,早就習慣了。

  看她一臉不在意,霍明錦皺了皺眉,揚聲叫郎中進來。

  郎中以為他不舒服,屁滾尿流衝進裡屋,一抬頭,卻見霍明錦握著傅雲英的手,愣了一下。

  「你看看,可要緊?」

  霍明錦沒抬頭,問了一句,聲音低沉暗啞。

  郎中忙湊近了看,白皙的手腕上紅腫了一大片,浮著幾塊青紫,因著那肌膚太白淨細膩了,因此傷處看著更讓人覺得觸目驚心。

  傅公子倒是挺能忍的,沒聽他嚷過一聲疼。

  「如何?」

  霍明錦又問了一句,看他臉上鄭重的神情,不知道的,還以為傅雲英傷得比他還嚴重。

  郎中忙仔細檢查,回答說:「二爺,傅公子沒傷著骨頭,塗些消腫止痛的藥膏便可。」

  霍明錦唔了一聲,「拿藥來。」

  「欸!」郎中響亮地答應一聲,出去了一會兒,又折返把藥膏送過來。

  霍明錦接了藥膏,先送到鼻子底下聞了聞。

  郎中在旁邊等了半天,準備為受傷的傅公子塗藥,卻見二爺一直拿著缽子不鬆手,眼珠一轉,難道二爺這是要親自幫傅公子上藥?

  二爺自己可是挖了一塊肉,沒見他怎麼在意,反倒為傅公子手上那麼一點不起眼的小傷心疼……

  郎中張大嘴巴,想起最近的流言,打了個激靈,默默退出房間,順便把門給合上了。

  「這點小事,我自己來吧。」

  看出霍明錦真打算給自己塗藥,傅雲英眼皮跳了兩下,道。

  他低著頭,聲音沙啞,「是我弄傷你的,我來。」

  傅雲英垂下眼簾。

  藥膏在他手上,他死抓著不放,她能怎麼樣?和他搶吧,又怕扯動他的傷口,而且也搶不過他。

  他指尖挖下一塊黃豆大小的淡綠色藥膏,抹在她手腕上,動作十分輕柔,和他剛才不容拒絕的氣勢判若兩人。

  冰涼的藥膏剛碰到紅腫的傷處,傅雲英忍不住嘶了一聲,右手抽搐了兩下。

  還真有點疼。

  霍明錦眉心緊皺,動作放得更輕,「你當真把自己當成男子了?」

  傅雲英搖了搖頭,「倒也沒有……只是這種小傷,真的不礙事。」

  如果傷在臉上或者脖子上,她還是在意的,她雖然穿男裝,也很愛惜自己的容顏,每天都要塗潤面的蘭脂。

  誰不喜歡自己漂漂亮亮的呢?

  花容月貌,神采飛揚,照鏡子的時候,自己看著也高興。

  傷在其他地方就沒什麼了,小傷口而已,養著養著就好了,連疤都不會留。

  聽她的口氣,平常應該經常碰傷哪裡或者破個口子。

  霍明錦皺眉不語。

  藥膏的味道不難聞,有股淡淡的清香味,像暑夏時喝的降火涼草茶。

  房裡很安靜,窗外的雨聲稀稀落落,時大時小。

  雨滴落在葉片上,沙沙的響聲讓傅雲英想起上輩子小時候家中蠶娘養蠶,蠶房架子上一隻隻笸籮堆疊,每一隻笸籮上養了幾十隻蠶,夜裡蠶吃桑葉,也是一片沙沙聲,蠶娘得來回巡視,一次次更換桑葉,別看蠶那麼小那麼不起眼,卻很能吃,有時候一晚上能吃光幾十筐桑葉。

  藥塗好了,霍明錦給傅雲英理好袖子,「餓不餓?我讓他們送飯進來。」

  說罷,不待她拒絕,揚聲叫人。

  門立刻被推開了,李昌親自將灶上熱著的湯羹飯菜送進屋中。

  不得不說李昌辦事很周到,飯菜清淡精美,俱是傅雲英平時喜歡吃的菜,備了兩副碗筷。

  「我燒了兩天,真餓了。」

  霍明錦拿起筷子,道。

  傅雲英目光落到他肩膀的傷口上,說:「那您吃吧,我剛才用了點心,吃不下。」

  霍明錦眼神微微一黯,唇角勾了勾,等了一會兒,開始吃飯。

  他教養很好,受傷的那一邊手雖然動作笨拙,姿態也是文雅的。

  傅雲英拿起自己的書看。

  正看得認真,突然聽他問了一句:「你是不是嫌我年紀太大了?」

  她呆了一呆,抬起頭。

  霍明錦端著飯碗,眼皮垂著。

  他英武俊朗,位高權重,又正值盛年,愛慕他的女子不知凡幾,在邊塞地區,老百姓至今還念念不忘他當年的恩情。他出征時,城中百姓傾巢出動,男女老幼,簞食壺漿,為他送行。他騎在馬上,一身戎裝,雖年少,卻極有威望,受部下敬仰,英勇威猛,器宇不凡。

  「這和您的年紀無關……」她想了想,乾巴巴回一句。

  從經歷上來說,他們其實是同輩人。

  而且他知道她是女兒身,光是這一點,他可以提許多要求,他甚至用不著威脅她,因為以他的地位,想要什麼都唾手可得。

  可他偏偏不提她是女子的事,還處處幫她掩飾。

  他當真還是她少年時認識的那個明錦哥哥,她想。

  但是這樣隱秘而包容的深情……她覺得難以置信。

  霍明錦唇角輕輕一勾,「既然如此,那以後用不著次次用敬語稱呼我。」

  她垂眸不語。

  霍明錦並不急著逼迫她答應什麼,吃完飯,話鋒一轉,問:「你在良鄉得罪了誰?」

  彷彿是故意給她臺階下。

  她這會兒也不想和他談感情上的事,順著他的話,說起張氏一案。

  「和刑部侍郎有關?」

  聽她說張大官人為霸佔韓八斤的綢緞鋪子夥同韓八斤的族人毒死韓八斤,還嫁禍給張氏,而張大官人是刑部侍郎的小舅子,霍明錦挑了挑眉。

  「我這幾天明著收集供詞,其實在找張豹賄賂良鄉縣令、刑部侍郎和司禮監太監的證據。」傅雲英道。

  霍明錦看著她,「就算有證據,也不一定能翻案。你還是要為張氏昭雪?」

  畢竟張氏已經死了,她死之前自己在認罪書上畫了押,如今死無對證。

  傅雲英點了點頭,「既然知道她是冤屈的,總要試一試。」

  她眼眉低垂,說話語氣一如平常閒話。

  霍明錦卻明白這背後她需要承擔多大的風險,也知道她進入大理寺之後,看完那些積壓的卷宗,一定會覺得彷徨。

  這是一個年輕官員進入仕途之後的必經之路,她必須經受洗禮,在一次次的懷疑之中,確定自己的底線在哪裡,從而慢慢強大堅定起來。

  她已經做得很好了。

  「錦衣衛也掌緝捕。」他沉吟片刻,輕聲道,「我為皇上收集情報,秘密抓捕過很多人。我殺了很多貪官……也害過沒有罪的人。北鎮撫司裡,每個人都曾為達到目的做一些不光彩的事,沒有人清白無辜。」

  傅雲英抬起眼簾,看著他。

  霍明錦道:「是非對錯,公正公義,不是一兩句話就能說明白的。書上教我們的道理太虛了,真按聖人們的教誨來做,活不了幾天……」

  說到這裡,他一笑,笑容譏諷。

  「那霍大人覺得應該怎麼做?」

  傅雲英忍不住問。

  霍明錦看著她,一字字道:「朝堂之上,沒有黑白分明。我只信自己,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也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其他的事,和我無干。」

  這話聽起來有些「寧可我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我」的味道。

  他不管其他人的看法,堅持他的道路。幾年前,他剛入朝堂時,都罵他淪落為鷹犬,說他是個不知變通的莽夫。

  現在,他儼然成為朝中一股新勢力,雖然根基不穩,但誰也沒法撼動他。

  他心中自有他的堅持,所以不懼世人眼光,不怕良心折磨,目標清晰,意志堅定。

  不知道他追求的東西到底是什麼。

  雖然只是短短幾句話,但傅雲英卻覺得自己對霍明錦又有了新的認識。

  他不止武藝高強,內心也強大。

  「刑部侍郎不足為慮,他蹦躂不了幾天。」

  見她久久沉默,以為她還在為張氏的案子煩心,霍明錦突然道。

  他說得很篤定,彷彿刑部侍郎是砧板上的一塊肉。

  傅雲英心裡一動,霍明錦剛把大理寺少卿給弄走了,不會又要對刑部下手吧?

  他還真是精力旺盛,一環套一環,沒有停歇的時候,沈介溪那樣運籌帷幄的人,都快被他整崩潰了。

  得罪一個認死理、不達目的不罷休的人,是很可怕的。

  「霍大人,您……」

  她的話剛出口,霍明錦臉色微微變了,她假裝沒看見,接著問,「您知道我是女兒身……回到京城,我還能為張氏翻案麼?」

  霍明錦一笑,明明知道她話裡的意思,但心裡卻又隱隱有種莫名的歡喜,大概是被她知道心意了,看她絞盡腦汁想和自己劃清界限,覺得好玩又無奈。

  面對她,連無奈也是歡喜的。

  她用不著做什麼,只要還好端端坐在自己眼前,就足夠他心平氣和了。

  他道:「你知道趙弼和李寒石是我的人,你看,你手上也有我的把柄。」

  傅雲英怔了怔。

  他這麼說,有點無賴。他可以決定她的生死,而趙弼和李寒石是不是他的人,不會動搖他的根基,這樣的把柄,根本不足為懼。

  「你用不著怕我。」霍明錦幽黑的雙眸直視著她,再次握住她的手,說的是安撫她的話,動作卻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強硬,眼神從平靜轉為深邃,一直小心收斂的威嚴強勢剎那間撲面而來,「不放心的話,我還可以告訴你其他秘密,但是你要明白,我不會放手。」

  他的手寬大而厚實,緊緊握著她的手。

  這一次傅雲英沒有試圖掙扎,他可是武將。

  ……

  霍明錦身體壯健,肩上的傷對他來說似乎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醒來之後,只休息一天,立刻催促屬下回京城。

  傅雲英自然隨行,在這幾天裡,她抽空整理出一份新的供詞。石正他們先回京城,那些文書肯定早就被刑部侍郎的人搶走毀了,她留了一手,每一份相關契書和證明都備了兩份。

  馬車剛進城門不久,有人攔下他們,皇上要霍明錦立刻進宮面聖。

  李昌皺眉,想找個藉口推脫,攔他們的人提醒道:「萬歲爺爺在演武廳,要問奸細被劫走的事,沈閣老、王閣老、崔大人、都督、總兵都在,霍指揮使最好趕緊過去。」

  不由分說,連傅雲英也被一同帶到演武廳去了,殺手現身時她在場,是人證之一。

  霍明錦掀開車簾,望一眼馬車外,小聲吩咐緊跟在馬車旁的李昌幾句,回頭對她說:「你用不著面聖,會有人把你帶過去問話。不用為我隱瞞什麼,照實說。」

  她鬆口氣。

  到了演武廳,傅雲英先下馬車,然後轉身攙扶霍明錦。

  霍明錦這次算是辦砸了差事,不知道皇上會不會追究他的責任。沈介溪也在演武廳內,一定會借機為難他。

  不過他面色平靜,並沒有一絲慌亂,彷彿早有準備。

  走的時候,還叮囑她,「問完話,直接回大理寺去。手上的傷還沒好全,記得擦藥。」

  這個時候,他還記得她手腕上的傷。

  傅雲英心裡滋味難明,點了點頭,目送他走進演武廳。

  肩部受傷終究還是有影響的,他走路依舊平穩,但步子明顯比以前遲緩。

  小太監過來找她,「傅司直,這邊請。」

  她跟著小太監走進院子角落臨時紮起來的帳篷裡,李昌等人剛從裡面出來,他們被一個個叫進去問話,問當天奸細被劫走的情景。

  傅雲英走進去,聽到一道平靜無波的熟悉聲線響起,「傅雲,你怎麼會和霍明錦同行?」

  她嘴角輕輕抽了兩下,抬起眼簾。

  一人端坐於前,一襲緋紅官袍,面如冠玉,氣勢並不淩厲,不過畢竟是離進入內閣只差一步的朝廷大員,說話間不怒自威,帶著居高臨下的審視。

  是崔南軒。

  她來不及詫異,餘光掃到崔南軒身後兩個人,愣住了。

  一個圓圓臉,胖乎乎的,笑起來慈眉善目。一個俊秀挺拔,面容溫和,看著她的目光略帶憂色。

  竟是汪玫和傅雲章。

  兩人手裡執筆,面前鋪了青紙,顯然是要記錄她回答的每一句話。

  她垂下眼簾,把那天在客棧偶然遇到霍明錦的事詳細說了一遍。

  崔南軒面無表情,聽完,又問:「當天奸細被劫走,你可認出對方是什麼人?」

  她搖搖頭,道:「對方並無什麼顯眼的特徵,至於他們的兵器刀法……下官不懂這些,看不出什麼端倪。」

  崔南軒接著問,「霍明錦是怎麼受傷的?」

  她答道:「霍指揮使乃是被暗箭所傷。」

  崔南軒不給她喘氣的時間,又問霍明錦的傷勢重不重。

  她一一答了。

  得知她每天不分日夜,始終都和霍明錦共處一室,崔南軒看她一眼,皺了皺眉,唇角一扯,帶了點嘲諷的意味。

  傅雲英眼觀鼻鼻觀心。

  一直埋頭書寫的傅雲章抬起頭,看著她,道:「好了,你可以出去了。」

  他目光溫和,即使崔南軒和汪玫在場,他也沒掩飾自己的關心維護之意。

  傅雲英回他一個「我沒事」的眼神,轉身走出帳篷。

  帳篷裡,汪玫看一眼臉色微沉的崔南軒,笑著和傅雲章道:「仲文,你這個弟弟是個可造之材,可他總和霍明錦攪合在一起,長久下去,對他的仕途不利,你怎麼不提點他一兩句?」

  傅雲章微微一笑,手裡繼續寫記錄,道:「雲哥性情愛憎分明,有恩必報,霍指揮使曾對他有恩。」

  「原來如此。」汪玫點點頭,仍舊還是笑眯眯的一張菩薩臉。

  崔南軒望著從帳篷頂漏進來的一束光線,眼睛眯了眯,忽然問:「霍明錦對傅雲有什麼恩情?」

  這還是崔南軒第一次問起和調查奸細的事無關的問題。

  英姐不喜歡他。

  傅雲章斟酌了片刻,渡口的事說出來好像不大妥,便不提五姐,道:「霍指揮使救過她叔叔。」

  崔南軒沒說話,神情淡然。...<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0-6-19 09:17 AM

第一百十一章 下獄

  傅雲英回大理寺應卯,點卯的陸主簿告訴她,她不在京城的這些天,出了件大事。

  城西的火藥庫失火爆炸,死傷慘重,連西直門的城牆都炸塌了一大塊。

  民間老百姓不知裡頭火藥庫裡頭的情形,以為是鬧地龍了,當天城中打亂,人都往出城的幾條大道擠,街市人仰馬翻,因為踩踏死傷了不少人。

  都指揮同知親自領兵才將騷亂平息下來,連羽林禁軍都出動了。

  宮內也不太平,爆炸發生時,皇上正和孫貴妃在御花園賞花吃酒。宮女、太監們聽到如雷的轟鳴聲,抱頭鼠竄,嚇破膽子的,直接跪在地上哭爹喊娘,驚動聖駕,皇上也嚇了一跳,還以為哪個吃了熊心豹膽的闖宮行刺,帶著孫貴妃在陰濕狹窄的假山石洞裡躲了半天,最後得知只是一場爆炸,大發雷霆,處置了幾十個妖言惑眾的宮人。

  還有不怕死的御史上疏,說火藥庫爆炸乃亡國之兆,認為皇上無故廢后有違祖制,這是上天對他的警示。

  皇上勃然大怒,當場命人將那名哪壺不開提哪壺的御史拖到御道前杖打一百,把人活活打死了。

  首輔沈介溪趁機以徹查火藥庫失火為由,大肆抓捕曾上疏彈劾他的官員,並且直接將矛頭對準霍明錦,認為火藥庫失火的事和他有關。

  聽到這裡,傅雲英心中一緊,「火藥庫由軍器監管轄,和霍指揮使有什麼關係?」

  陸主簿看看左右無人,壓低聲音說:「你有所不知,霍指揮使曾在北邊戍守多年,雖然現在不領兵了,但軍器監的少監是他昔日的部下,這回錦衣衛負責抓捕軍中奸細,據說爆炸的事和那奸細有關,可霍指揮使讓奸細跑了,沈閣老一向和霍指揮使不對付,出了這種事,皇上龍顏大怒,他當然要趁機把霍指揮使拉下來。」

  傅雲英眉頭緊皺。

  難怪他們進京以後發現街道上的行人明顯比平時稀少,宮中氣氛古怪,霍明錦剛到京城就被帶到皇上面前回話,崔南軒貴為吏部侍郎,竟然親自調查霍明錦遇刺事件,一個挨一個審問當天在場的人……

  火藥庫爆炸,京城人心惶惶,各種稀奇古怪的傳說鬧得沸沸揚揚。老百姓喜歡人云亦云,這種天災人禍最後往往會被傳成是不祥的預兆,皇上得位不正,本身最忌諱這種事,這一次一定會找一個位高權重的人來頂缸,以撫慰人心。

  就像以前突發異常天象,有些皇帝會選擇殺幾個大臣平息流言一樣。

  這一次,那個人就是霍明錦。

  可火藥庫爆炸,根本和他無關啊!至於奸細被人劫走……

  如果不是在驛站遇到自己,霍明錦不會特意等到天亮才出發,那麼奸細未必會被劫走,他也不會因為分心中箭……

  傅雲英回到自己的號房,窗前一缸肥厚碧綠的蓮葉,日光下葉片綠得反光,像塗了層蠟,縫隙間潺潺水波流動。

  她想起霍明錦走進演武廳前和她說話時溫和的語氣,他很鎮定,難道這一切他都預料到了?他有脫身的辦法?

  還是他怕她愧疚,才故作平靜?

  她揉揉眉心,喝了口茶,慢慢平復心情。

  不一會兒,石正過來找她,告訴她之前帶回來的文書、供詞不小心全燒毀了。

  她面色冷下來。

  石正抹了把眼睛,支支吾吾道:「大人,文書交給余評事後,余評事便不許小的去查閱供詞,昨天余評事的號房走水,裡頭的文書都燒了,小的去看過,張氏一案的供詞只剩下幾張驗屍記錄……」

  傅雲英擺擺手,「也罷,你下去吧。」

  石正歎口氣,嘴唇囁嚅了幾下,欲言又止,出去了。

  傅雲英若無其事,先去找余評事討要供詞,余評事拱手作揖,給他賠不是,旁邊的人打圓場,道:「傅司直,張氏人都死了,這案子是刑部和都察院都通過的,你查來查去,刑部那邊不認,也沒什麼用。」

  她沉默不語,像是被說服了,氣衝衝出了號房。

  余評事等人看她走遠,搖頭失笑。

  這小子,還是太年輕了。

  傅雲英從走廊出來,卻沒往自己的號房走,徑直去裡院找大理寺少卿趙弼。

  趙弼這邊的人得過吩咐,從不攔她,看她來了,寒暄幾句,道:「少卿在裡頭,你進去吧。」

  她走進當中一間前廳,趙弼已經聽到外面說話的聲音,放下筆,沉聲問:「何事?」

  傅雲英走上前,將自己暗中多備的那一份藏在袖子裡的供詞拿出來,說了張氏冤死的事。

  趙弼接過供詞和她寫的詳細查案記錄,唔了一聲,道:「大理寺不通過審核複查,刑部和都察院無權結案,你找到的這些證據可以為張氏翻案,我這就把案子打回刑部。」

  傅雲英緩緩吐出一口氣,趙弼此人說不上有多清白,有時候也會因為背後的利益關係和刑部、都察院的人妥協,對某些案子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是他經手的案子,一定會查一個水落石出,斷案正直,有理有據。有他這幾句話,張氏一定能昭雪。

  「張氏已經死了……韓八斤和她並沒有留下後人……」趙弼放下供詞,抬頭看她,「你何必還為她奔走?要知道,你已經得罪刑部了,尤其是刑部侍郎,恨你很得牙癢癢,你這次還往上撞,就不怕仕途盡毀於此?」

  這個問題身邊的人問過很多次了,傅雲英每次都答,既然看到了,不能就這麼坐視不管。

  她拱手,慢慢道:「女子狀告他人,本身就有諸多不便,張氏鼓起勇氣狀告韓氏族人,卻因為『女子本人不得上堂』這個規矩而被叔叔出賣,最後落得淒慘而死。如果不還張氏一個清白,以後其他女子有了冤屈,誰還敢去衙門訴訟?女子本身就處於弱勢,如果連一絲希望都看不到,那些欺壓女子的歹人會更加猖狂。這樣的事到處都是……下官管不了那麼多,但管了這一樁,就得管到底。」

  張氏死了,還有無數個和張氏一樣處境的女子,她幫張氏伸冤,於張氏來說,死後能夠沉冤得雪,於其他女子來說,是對她們的一種鼓勵,讓她們在絕望中看到一點光明,能夠鼓起勇氣保護自己,而不是麻木地任人欺淩。

  後者只是傅雲英心底的奢望,也許張氏這樁案子根本沒有人關注,她為張氏翻案一點水花都攪不起來,但她願意為此冒險。

  多一分希望,總是好的。

  她從沒有忘記,自己是一名女子。

  聽了她的話,趙弼沉默了片刻,深深看她幾眼,笑了笑,道:「大理寺的人都說你不近女色,是個清心寡欲之人。我看你分明憐香惜玉,很憐愛女子。」

  傅雲英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見趙弼埋頭翻開其他卷宗看,她小聲道:「霍大人剛回來就被叫去演武廳,吏部侍郎崔大人問了我一些問題。」

  趙弼臉色微微一變,對她搖搖頭,說:「奸細逃走的事我知道,這事二爺心裡有數,你無須操心,千萬別為了二爺自己自作主張,反而會壞事。」

  看來霍明錦的鎮定不是裝出來的,這一切他都預料到了。不然趙弼不可能還有閒情在這裡慢慢看卷宗。

  傅雲英緊繃著的心一鬆,告退出去。

  屋裡,等她走後,趙弼立刻推開案前堆成小山包的文牘,叫來自己的心腹,沉聲吩咐:「沈閣老想借火藥庫爆炸的事陷害二爺,五軍都督府名下在京衛全都有調動,他們想對二爺不利,你們仔細盯著刑部和都察院。」

  心腹躬身應喏。

  趙弼往後仰靠在大圈椅上,神情沉重。

  ……

  趙弼駁回張氏的案子,讓刑部覆審。

  有傅雲英搜集的證據,張大官人夥同韓氏族人和張氏的叔叔陷害張氏的整個過程清晰明瞭。

  但刑部就是不願重審,張氏都死了,審誰去?

  大理寺一次次卡著覆審不通過,刑部侍郎惱羞成怒,衝進大理寺,和趙弼大吵一架。

  兩人吵得臉紅脖子粗,刑部侍郎把趙弼的書案都踹爛了一塊,木屑飛得到處都是,雜役清掃半天才打掃乾淨。

  趙弼不為所動,刑部一次次發回案子,他一次次駁回。

  刑部侍郎為人器量狹小,隱私手段多,大理寺的人提醒傅雲英每天出行注意安全,不要去人少的地方,發現有人跟蹤自己,立刻趕去人多的地方求救。

  傅家人如臨大敵,喬嘉和傅雲啟每天接送傅雲英往來大理寺。

  她自己倒是不覺得害怕,畢竟是朝廷命官,大理寺內部又還算團結,知道她得罪刑部的人,有和刑部打交道的差事,都主動幫她攬下來。她怕因為自己連累傅雲章,他在刑部任主事。

  面對她的擔憂,傅雲章不以為意,道:「刑部侍郎雖然品級高於我,也不能一手遮天,我已經在刑部站穩腳跟,他不能把我怎麼樣。」

  他做事總喜歡謀定而後動,很多平時不經意的舉動都是在為之後的仕途鋪路。姚文達雖然失望於他的保持中立,但仍然處處護著他,畢竟是他的學生,官場上,師生、同鄉、同窗都是天然同盟,一損俱損。他在刑部遊刃有餘,很有點長袖善舞的意思。

  傅雲英放下心來。

  傅雲章輕輕拍她的髮頂,「別擔心我。雖然做人太迂直容易得罪人,討不了好,可你現在還年輕,迂直一些也沒什麼,先打出名聲,圓滑是以後的事。不過你要記住一點,你的迂直是對其他人的,在大理寺,還是要小心應對同僚,不能得罪你身邊的人。」

  確實,迂直是沒法在官場走下去的,但現在傅雲英恰恰就是要保持這一份「傻氣」。

  能進大理寺為官的,個個都是飽讀詩書、出類拔萃的英才,誰年輕時沒有「匡扶正義、懲惡揚善」的雄心壯志呢?

  雖然大多數人慢慢被現實磨平棱角,選擇圓滑處世,但看到傅雲英堅持為張氏伸冤,他們嘴上說他傻,心裡其實隱隱有些佩服。

  想當年,鮮衣怒馬,青春年少,他們也曾這般初生牛犢不怕虎,想憑藉自己一雙手,掃盡一切魑魅魍魎,讓世間再無冤屈……時隔多年,回想年輕時的理想和抱負,眾人無不感慨。

  因此,他們很願意盡己之力幫傅雲英一把,她雖然傻裡傻氣,但平時很好相處,辦事謹慎又麻利,不會為難部下,有事主動攬責任,最重要的是出手還大方,經常請同僚們開小灶,這麼貼心的夥伴,去哪裡找!

  傅雲英慢慢在大理寺積累人脈。

  大理寺和刑部之間的拉鋸戰,並沒有引來太多關注。

  傅雲英回京第三天,火藥庫爆炸一案就查出結果。軍器監少監玩忽職守,被撤職查辦,這在眾人的意料之中,沒有什麼可驚訝的,但皇上緊接著的一道道諭旨,震動滿朝文武。

  皇上當著內閣大臣的面斥責霍明錦辦事不利,並拿出幾分朝臣彈劾他的摺子,要他自辯,朝臣揭發霍明錦私藏武器、意圖不軌,並指出火藥庫失火的事是少監自編自演,他怕和霍明錦勾結的醜事敗露,才故意燒毀庫房以掩飾其罪行。

  人證物證俱在,霍明錦無話可說。

  皇上大怒,下令將霍明錦關押在刑部,錦衣衛暫時由他本人指揮。

  朝堂再起動盪,人心浮躁,朝局大動。

  傅雲英隱隱覺得事情有些不對勁。

  趙弼要她不必擔心,可他卻整天心事沉沉,之後更是徹底消失了,好幾天沒有露面。

  她去找陸主簿打聽。

  陸主簿也摸不著頭腦,道:「趙少卿好像是出外差了,據說是大案子。」

  什麼大案子,需要趙弼親自去查?

  現在朝中人都忙著落井下石,彈劾霍明錦的摺子像雪片一樣堆滿御前書案。地方官也不甘落後,紛紛上疏歷數霍明錦在地方公幹期間的罪狀,什麼欺壓良民,踩踏莊稼,收受賄賂,勒索地方官……

  一直到滿山楓葉紅透,重陽佳節時,霍明錦還關在刑部大牢裡。

  這時,又有人上疏,彈劾霍明錦「奉母無狀,殘害嫡兄」,他曾不顧安國公老夫人的苦苦哀求,斬斷兄長霍明恒的一根手指。這件事眾人皆知,那時候皇上需要重用霍明錦,沒人敢說什麼,現在霍明錦成了階下囚,所有瞧他不順眼的大臣搜腸刮肚也要給他安一個罪名,這種明明白白的事,更是要拿來利用,好讓霍明錦沒有翻身之地。

  狼狽逃去南京的安國公被人接回京城,自霍明錦回京,他攜家帶口倉皇逃走,在南京城躲了這麼些年,對霍明錦恨之入骨,不僅絲毫不掩飾安國公府家宅不寧,還趁機狀告霍明錦對生母和長嫂不敬,當堂叱駡霍明錦的罪行,說到最後,痛哭流涕,幾度因為激動暈厥。

  大家都很同情安國公。

  一時之間,誰不說痛駡霍明錦幾句,都不好意思和其他同僚寒暄。

  事情越來越嚴重,天下臣民的目光都投向霍明錦,每天都有新的證據呈遞到御前。而風光一時的錦衣衛失去主心骨,成了一盤散沙。

  沈黨趁此機會,瘋狂報復霍明錦平時倚重的心腹,和他走得近的文官人人自危,紛紛上疏痛駡霍明錦,以證明自己的清白。

  皇上沒有明確表態,不過從他接連下旨將同情霍明錦的官員貶謫出京來看,他也懷疑霍明錦狼子野心,想要謀反。

  不管怎麼說,火藥庫爆炸的事沒人提了,也沒有言官指桑駡槐暗示那是不祥之兆,皇上成功達到一開始的目的。

  ……

  入冬前,張氏的案子終於有了結果,刑部和都察院忙著給霍明錦定罪,覆審張氏一案,終於還她一個清白。

  傅雲英托人將張氏和她的丈夫合葬,為她料理後事。

  石正主動請纓。

  她沒說什麼,把差事交給石正去辦。

  上次文書供詞被焚毀,石正也是迫於無奈,他連正式品級都沒有,評事把供詞要走,他只能眼睜睜看著。

  水至清則無魚,傅雲英自己也有軟弱妥協的時候,剛者易折,上善若水,她得向傅雲章學習,做人辦事,不能一味剛直。

  解決了張氏的案子,她眉頭仍然緊鎖。

  她已經很久沒看到李昌了。

  趙弼也一直沒有出現。

  霍明錦說他心裡有數……這種狀況,也在他意料之中嗎?

  傅雲英憂心忡忡,他被押進大牢的時候,身上還帶了傷。

  皇上從來沒有真正信任過他,也許這一次,皇上是想借沈介溪的手除掉他?

  畢竟他在軍中威望太高了,又正當壯年。

  ……

  院子裡的芙蓉花開了,一朵朵粉嫩花苞抖落露珠,迎著晨風次第綻放,繁花似錦。花冠碩大如傘蓋,籠下的綠蔭罩滿大半個庭院。可惜並無香味。

  北方冬季寒冷,一家子都是南方來的,傅雲章特意囑咐灶房婆子多燉些羊肉湯給一家人進補。

  傅雲啟嬌氣,嫌羊肉腥膻,吃飯的時候自己捧著碗躲到隔間吃。

  傅雲章失笑,盛了碗羊肉湯放到傅雲英面前,「能喝嗎?」

  她點了點頭,喝了幾口湯,示意旁邊伺候的丫頭都出去,小聲問:「二哥,霍大人在裡頭……有沒有受罪?」

  傅雲章夾菜的動作頓了一下,面色如常,夾一筷子花菇鴨掌到她的碟子裡,道:「皇上下旨,讓刑部尚書主審此案,吏部侍郎崔大人和禮部尚書擔任副審,你知道的,刑部尚書是沈閣老的人。」

  傅雲英垂下眼簾,面色微微一沉,沈介溪恨不能將霍明錦扒皮抽骨,落到刑部尚書手裡,霍明錦這些天的境遇,可想而知。

  而且還有崔南軒,他似乎和霍明錦不和,從無往來。

  「你擔心他?」傅雲章問。

  其實不需要問出口,她這些天雖然沒有明著幫霍明錦,但私底下一直在打聽火藥庫爆炸的事,張氏的案子解決了,也沒見她露出歡顏,她是真的為霍明錦的安危擔憂。

  傅雲英點了點頭。

  傅雲章唇角輕輕抿了一下,望一眼緊閉的窗戶,「雲英……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喜歡霍明錦?」

  語氣有些嚴厲,和他平時的溫和散漫截然不同。

  傅雲英怔了怔,想起那天霍明錦微紅的眼眶,出了半天神,搖搖頭:「二哥,我只是不想看到他出事。」

  傅雲章沉默不語,把她的臉掰過來對著自己,幽黑眸子似要看進她心裡去。

  她想了想,小聲說:「二哥,霍大人知道我是女兒身。」

  傅雲章瞳孔微微一縮。

  「什麼時候的事?」

  「他一直都知道。」

  羊肉湯還是熱的,絲絲縷縷的乳白熱氣圍著瓷碗繚繞盤旋。

  傅雲章這一次沉默得更久,過一會兒,拿起筷子塞到傅雲英手裡,「先喝湯。」

  她喔一聲,把自己碗裡的飯菜吃完。

  傅雲章沒吃飯了,自己走到一邊的四方桌前,倒了杯已經冷掉的茶,慢慢喝下去。

  涼茶入喉,有助於他保持清醒。

  霍明錦早就知道……卻沒有以此為威脅,還主動提攜照拂她……現在他出事了,整個北鎮撫司亂成一鍋粥,可英姐卻完全不受影響,沒有人因為她和他的交情為難奚落她……

  傅雲章握著彩繪一年景茶杯,手指慢慢摩挲杯沿,目光落在傅雲英身上。

  她坐姿端正,一口接一口吃飯,網巾下是黑鴉鴉的長髮,眉清目秀,瑤鼻櫻唇,年紀越長,越出落得清麗。一樣的官袍,穿在她身上,就是比別人的要好看。大理寺司直的美貌之名早就傳開了,千步廊的人說她「面若好女」,因著這個名聲,沒有人懷疑她的身份。每天有人守在她進出大理寺的路上,想一睹她的容顏,然後和別人吹噓誇耀。

  他雙眉略皺,不知在想什麼。

  傅雲英吃完飯,漱口吃茶,讓下人進來收拾碗筷,挪到書房裡,接著道:「二哥,我只是問問霍大人的情況,你放心,我知道輕重,你用不著因為我和霍大人的交情為難。」

  幾杯涼茶下肚,傅雲章這會兒整個人都是冷的,連臉色也冷,聽她說完話後,卻微微一笑,揉了揉她的髮鬢。

  ……

  霍明錦武藝高強,關押他的地方層層守衛,看管很嚴。進出都必須檢查腰牌,沒有憑證,擅入者格殺勿論。

  傅雲章走進地牢。

  暗處一片窸窸窣窣響,據說刑部的人怕有人劫獄,在角落裡佈置了弓弩手,誰敢闖進來,立馬萬箭齊發,當場就能把霍明錦紮成刺蝟。

  傅雲章低著頭,聽前面汪玫和守衛低聲說話,守衛檢查過腰牌,放他們進去。

  牢裡光線昏暗,沒有點燈。

  霍明錦坐在角落陰影裡,看不清模樣,雖是坐著,而且現在是階下囚,可他仍然給人以強烈的壓迫氣勢,深沉如淵,脊背挺得筆直。

  這樣一個人,任誰見了,都不由得生出敬畏之心。

  汪玫照例問霍明錦是否和軍器監少監勾結,他一言不發,不認罪,也不辯白。

  辯白沒有用,沈黨有備而來,證據確鑿,全是不利於他的罪證。而且他辯白了,供詞也不一定能送到御前。

  傅雲章在一旁記錄兩人的對話,基本上是汪玫在不停發問。

  不一會兒,守衛送來飯菜,託盤裡兩隻粗瓷碟子,菜色倒是不錯,有魚有肉,還有這時節難得一見的精緻綠蔬。

  汪玫一直在問話,嗓子乾啞,笑眯眯給傅雲章使了個眼神,預備出去。

  什麼都問不出來,浪費他的精力。

  傅雲章遲疑了一下,和汪玫一起往外走。

  地牢陰暗潮濕,霍明錦坐在黑暗中,身影似乎和陰影融為一體,眼神卻清亮而堅定,如一頭蟄伏的雄獅。

  等他暴起時,不知又會掀起多少腥風血雨。

  傅雲章不贊同霍明錦的處事方式,覺得他太過暴戾,殺戮過多,而且手段狠辣……可這樣的人,卻能事事為英姐打算,即使自己身陷囹圄,也將她護得周全,沒有對任何人吐露她的秘密。

  而且沒有他的戾氣,沒有他當年率兵對敵寇窮追不捨,一直將那群窮凶極惡的敵寇趕到荒漠以北,又何來邊疆十年太平?

  傅雲章踏上潮濕的石階,腳步微微一頓。

  他還能看著英姐幾年?她還那麼年輕……

  地牢裡的空氣很難聞,不知混雜了多少種讓人渾身不適的味道,汪玫掩鼻,回頭和傅雲章說話,卻見他霍然一個轉身,往地牢跑去。

  他目瞪口呆。

  錦靴踏過一地坑坑窪窪,傅雲章快步跑回地牢裡,送菜的守衛已經走了,霍明錦低著頭,手裡拿了一隻碗,一雙筷子。

  他大踏步上前,拱手,小聲道:「霍大人,如果我是你,不會動今天的飯食。」

  霍明錦抬起眼簾,掃他一眼。

  傅雲章接著道:「我曾跟著道長修道,於毒物上略有研究。」

  今天的飯菜有問題,他聞得出來。

  說完這句話,他撿起地上一張無用的紙,對身後跟過來的汪玫揚了揚,「忘了這個。」

  汪玫一笑,「你總是這麼仔細。」

  兩人一前一後走出去。

  地牢裡,霍明錦揚揚眉,把碗筷撂在一邊。

  傅雲章和汪玫出了地牢,回議事廳向刑部尚書彙報剛才在牢裡問出了什麼。

  剛說了沒幾句,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守衛滿臉是汗,來不及等人通報,衝進議事廳,喊道:「霍大人中、毒了!」

  廳堂裡的人眾人愀然變色,面面相覷。

  傅雲章不動聲色,只露出恰到好處的驚愕。

  藏在袖子裡的手卻緊緊握拳……他剛剛提醒過霍明錦,霍明錦還是吃下有毒的飯菜……

  刑部尚書嘴角微微一翹,慢條斯理地站起身,道:「那就去請太醫來為他診治吧。」

  眾人心領神會,這太醫幾時來,來了之後能不能治好霍明錦,還不是他們說了算?

  大家各有打算,各自忙活起來,亂成一團。

  傅雲章和汪玫剛剛去過地牢,被大家拉著打聽裡頭的情形。

  汪玫還是一張笑臉,「我也不知道吶!剛才還好好的。」

  眾人唏噓,明白這一次沈首輔是真的打算將霍明錦置於死地。

  傅雲章應付同僚們的問題,回頭看一眼粉牆外露出的一角碧藍天空。

  雖是明淨晴空,他卻嗅到山雨欲來的味道。

  ……

  關在刑部大牢裡的霍明錦中毒了,第二天早上太醫才診斷出結果,他發現中毒以後及時自己催吐,暫時沒有性命之憂,但是武功盡廢。

  對於一個曾在戰場上拼殺的武將來說,他算是廢了。

  民間百姓得知這個噩耗,大為痛惜,每天趕去城西堵刑部的門,要求他們立刻釋放霍將軍。

  誰都不喜歡錦衣衛,現在霍明錦不是錦衣衛了,大家想起他早年保國衛疆、浴血奮戰的英勇,想求皇上留他一命,接著讓他領兵守衛邊疆,但已經晚了。

  傅雲英很快得知這個消息,大理寺和刑部離得不遠。

  她去找趙弼和李昌,兩人仍然不知所蹤,大理寺的人也不知道趙弼到底去了哪裡。

  趙弼曾警告她不要自作主張,以免壞事。

  她記下這句話,一直按兵不動……可現在霍明錦的處境實在太危險了。

  這到底是不是他的計劃之一?

  皇上先前靠他削弱了沈黨,這一次也許是真的利用沈黨報復的機會除掉他,君心難測。

  傅雲英考慮了很久。

  崔南軒算得上是主審之一……真到了生死關頭,她可以利用這一點。

  她不能看著霍明錦就這麼死在沈介溪手上。

  ……

  情勢一面倒,那些曾得罪沈首輔的言官終於看不下去了,要是沈首輔再捲土重來,哪還有他們的活路?

  言官們指責刑部看管不力,認為霍明錦中毒的事是刑部尚書指使的,要求將霍明錦移交給都察院。

  都察院不敢接這個燙手山芋,上上下下空前團結,表示他們很忙,真的很忙,而且都察院的人手遠不如刑部,霍明錦放在他們那裡,更容易出事啊!

  最後皮球踢來踢去,皇上決定,霍明錦仍然關押於刑部,但中毒的事必須徹查。

  這樁差事最後落到大理寺頭上。

  傅雲英立即去求陸主簿幫忙。

  陸主簿皺眉道:「這個案子誰接都討不著好……你還是不要惹禍上身了。」

  她一笑,說:「我只是一介司直,左右不了調查結果,查案的人是大理寺丞,我只能幫著記錄供詞……」

  陸主簿嘖嘖道:「既然如此,你為什麼還要蹚這趟渾水?你幫不了霍大人。」

  傅雲英垂目,回答說:「幫不了忙,至少可以借機和霍大人說幾句話,看看能不能讓他在裡面過得舒心點。」

  見她執意堅持,陸主簿歎口氣,點點頭。...<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0-6-19 09:48 AM

第一百十二章 保證

  霍明錦中毒的事不用細查,事發當天夜裡,那送飯菜的守衛就在家中畏罪自盡。

  據說他曾有個弟弟在山東地方為官,因牽涉到鹽運案被砍了腦袋,因而深恨霍明錦,曾當眾說過若有機會,要親手為弟弟報仇雪恨。

  大理寺丞和大理寺評事知道這事背後還有其他勢力,繼續查下去不僅查不到什麼結果,還會引火燒身,商量過後,預備就此結案。

  黨派之間的爭鬥沒有對錯可言,稍有不慎就可能被捲入其中,死無葬身之地,他們不想淪為犧牲品。

  傅雲英負責記錄供詞,大理寺丞審問刑部獄卒時,她坐在一旁書寫,執筆的動作平穩從容,一筆一劃記下整個審問的過程。

  「這事還得當面問霍大人……」

  評事打發走獄卒,小聲對大理寺丞說。

  大理寺丞遲疑了一下,目光落到一旁低頭整理供詞的傅雲英身上。

  「傅雲,聽說你和霍大人素有交情,問話的事你去辦吧。」

  評事眼神閃爍了兩下。

  朝局動盪,每天都有人被貶黜出京,沈黨的瘋狂報復之下,無人再敢為霍明錦求情。歷任錦衣衛指揮使,沒有一個得善終的,大家都明白,霍明錦活不了幾天了。

  傅雲英收拾好筆墨文具,站了起來。

  大理寺丞和評事對望一眼,壓低聲音說:「你不用怕,去吧。」

  傅雲英應喏,拿起記錄用的紙筆,跟著獄卒往地牢深處走去。

  在她身後,評事小聲問大理寺丞:「大人為什麼讓傅雲單獨審問霍明錦?」

  大理寺丞一笑,「我曾學過面相之術,你信不信?」

  評事呆了一呆,這種緊張的時候,怎麼說起這個來了?

  大理寺丞拿起傅雲英剛剛記錄的供詞看,「傅雲此子,男生女相,來日前途不可限量。霍明錦曾對他有恩,讓他們單獨見一見,對我們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霍明錦這回是徹底栽了,給他一個交代後事的機會,傅雲一定會感激我們的通融。這份人情,將來說不定能派上用場。」

  「原來如此。」

  聽了大理寺丞的話,評事點點頭,現在案子已經結了,不管霍明錦對傅雲說什麼,都改變不了結果,這份人情送出去,不會影響他們,對傅雲來說,就不一樣了。

  地牢越往裡越黑,獄卒提著燈籠在前面引路。

  走到最裡面,傅雲英取出早就準備好的荷包,裡頭是兩錠雪花紋銀,往獄卒手裡一塞。

  獄卒掂了掂分量,立即眉開眼笑,守在外面,笑嘻嘻道:「傅司直,您想說多久都行,小的給您守著。若有人來,小的一定會大聲提醒您。」

  「有勞了。」

  傅雲英接過他手裡的燈籠,走進牢房。

  裡頭陰冷而濕悶,燈籠放出的一點暖黃光線像是被黑暗吞沒了,只能照亮她皂靴前的方寸之地。

  一雙鷹隼般銳利的眼睛在黑暗中掃她一眼,雖是從下往上,卻帶著迫人氣勢,彷彿居高臨下俯視她。

  傅雲英回望過去。

  霍明錦一愣,眼神凝滯住了。

  「你怎麼來了?」

  沉默了一會兒後,他咳嗽兩聲,輕聲問,聲音暗啞。

  「大理寺奉命調查您中毒的事。」

  傅雲英走近了些,燈光照亮他半邊臉龐,線條剛硬,鬍子拉碴,倒是不顯憔悴。征戰多年,什麼苦頭都吃過了,刑部地牢於他來說,根本不算什麼。

  「您的傷還要不要緊?」她問。

  霍明錦抬起眼簾,直視著她,黑眸幽深,唇邊有淡淡的笑意,「不礙事……這裡不是久留之地,你看過我了,早些回去。」

  傅雲英不語,放下燈籠,一掀長袍,坐到他對面。

  霍明錦看著她。

  「既然如此,那便長話短說。」傅雲英正色道,聲音壓得很低,「霍大人,您有把握可以自己脫險嗎?」

  到底是在地牢裡關了許多天,多日不見天日,霍明錦臉色有些蒼白,掩唇咳嗽一聲,道:「我有把握,你不必擔心。」

  傅雲英眉尖微蹙。

  歷任錦衣衛指揮使,得勢時大權在握,說一句權傾朝野也不為過,但不管之前有多風光,一旦遭到皇帝厭棄,那身首異處也不過是一瞬間的事。

  火藥庫爆炸的事和霍明錦無關,這一點朝臣們心知肚明,皇上也知道,可他還是放任沈介溪栽贓陷害。就像先帝在位時,內閣首輔方大人也曾大權獨攬,皇上年輕時要尊稱他為老師。後來皇上親政,慢慢收攏權力,方大人年老,只因為放任族人侵佔良田而遭到皇上訓斥,滿朝文武沒有一個人幫他說話,趁機鼓噪詆毀,將他趕出內閣。

  皇上想收拾你的時候,根本不需要什麼理由,隨便找個由頭就能讓臣子毫無還手之力。

  所以霍明錦是不是清白的,一點都不重要,皇上並不在意。

  現在為他洗刷冤屈都是白費力氣,還不如找一個能在皇上面前說得上話的人替他說情,設法保住他的性命。

  可此時此刻,誰敢冒著得罪沈介溪的風險出手幫他呢?

  「霍大人,不瞞您說,我有辦法可以救您出去。」傅雲英垂目道。

  霍明錦眉頭皺起,「什麼法子?」

  她定定神,道:「吏部侍郎崔大人……我有辦法讓他為您求情。」

  崔南軒立場飄忽不定,誰和他利益一致,他就站在誰那一方。她瞭解他,只要說出自己的身份,再加以利用,一定能夠說動崔南軒出手。當然,她也得為之付出代價。

  燈火昏暗,她眼眸低垂,沒看到黑暗中霍明錦呼吸一窒,臉色驟變,似乎有什麼東西要控制不住了,額前青筋浮起,表情甚至有片刻的猙獰。

  他沉默了很久,閉一閉眼睛,將心底剎那間掀起的驚濤盡數壓下去。複又睜開時,眸子彷彿揉進無邊無際的夜色,幽深似海。

  「什麼辦法?」

  他凝視著她,神情是冷的,眼神卻火燒般灼熱,輕聲問。

  傅雲英笑了一下,「這個您不需要知道,總之,我可以保證能夠說服崔大人。」

  霍明錦瞳孔微微一縮,袖中雙手握緊,捏得咯咯響。

  「您救過我,所以,您如果沒有把握自己脫險,我就會去找崔大人……」傅雲英忽然往前,幾乎湊到霍明錦懷裡,纖長手指放在他的衣襟上,假裝要看他的傷口,小聲說,「但是我怕自己自作主張會破壞您的計劃,您得老實告訴我,您到底能不能逃出去。沈首輔不會放過您,您只有這一個機會,不能再拖下去。您千萬不要逞強,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活下去,以後還有重來的機會。」

  霍明錦垂眸,望著她說完話後緊抿的嘴角,她神情鄭重,說的每一句話都經過深思熟慮……她不知道自己剛才說的那句話讓他有多震怒,可她只是想救他而已,哪怕她明知去找崔南軒會是什麼後果……

  她仰頭望著自己,清澈眼瞳內全是他,此刻她心裡一定很緊張他,想的都是怎麼救他出去,不然不會找機會混進刑部地牢裡來。

  這樣的場景,他夢裡出現過無數次,不過每一次都是他強迫她靠近自己,好幾次在夢裡把她欺負哭了,醒來後還覺得後悔。

  不管夢了多少次,還是比不上真的。她僅僅只是關心,就比夢裡那種銷魂蝕骨的歡愉更讓他心潮澎湃。

  霍明錦嘴角不自覺揚起一個細微的弧度,這樣就夠了。

  傅雲英久久聽不到他回答,還想再說什麼,忽然聽到頭頂一聲無奈而彷彿又帶了幾絲笑意的歎息聲,接著,一雙溫熱的手掌落在她肩膀上,微微用力,將她攬入懷中,堅實有力的臂膀環住她,緊緊扣住。

  傅雲英愣住了,心跳猛地加快,忘了掙扎,手指還貼在他胸前,透過幾層薄薄的衣料,指腹能感受到他胸膛的壯實和堅硬,他的手還環在她的肩上。

  「您……」

  她輕輕掙了一下。

  霍明錦低頭看她,下巴上的鬍茬擦過她光潔的額頭,他指指外面,做了個噓聲的手勢。

  傅雲英心念電轉,身體放鬆下來,任他抱著。

  霍明錦一手牢牢抱著她,另一隻手抓住她因為防備而蜷縮起來的雙手,逐根掰開她的手指,把自己的手攤開放在她掌心裡,聲音輕而柔,似溫柔耳語,「我沒有中毒。」

  傅雲英愕然。

  她的手指搭在他的腕上,脈搏平穩有力,抱著她的這具身體十分強壯,她挨著他的胸膛,能感覺到肌肉底下暗暗積蓄的巨大力量。

  他武藝還在,沒有中毒,那麼……這一切果然都是他的安排。

  包括入獄的事,沈黨的報復,其他人的落井下石,全在他的計劃之中。

  傅雲英很快明白過來。

  彷彿有什麼溫而軟的東西輕輕從她額前拂過,霍明錦擁著她,氣息灑滿她耳畔,「我沒有逞強,用不著為我冒險,我很安全,記住了嗎?」

  男人低沉的說話聲近在咫尺,一陣酥麻,傅雲英不動聲色,輕輕推開他,坐起身,「那我便放心了。」

  光線暗沉,她神情鎮靜,語氣有些冷淡。

  但霍明錦五感敏銳,仍然能看到她雙頰染了一層淡淡的胭脂色。

  再美的雲霞,也抵不過這一刻她暈紅的臉頰。

  霍明錦緊盯著她微微抿起的雙唇,回想剛才抱著她時手底下那酥軟而溫涼的觸感,下腹忽然燒了起來。

  他心情很好,目光灼灼,一眨不眨地凝望著她:「要不了幾天我就能出去……真的。」

  傅雲英移開視線,點點頭。

  霍明錦伸手,握住她的手,笑容變淡,一字字道:「不要去找崔南軒,你發誓。」

  既然他沒有危險,那麼她當然不會去找崔南軒。

  傅雲英看他一眼,沒有發誓,只說:「您是安全的,那我自然不會去冒險。」

  霍明錦唇角微翹,「我保證。」

  她還好好地活著,他怎麼會輕易將自己置於險地。

  ……

  從刑部出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交接完文書,傅雲英和大理寺丞、評事拱手作別。

  在他們離開後不久,刑部地牢裡響起一陣輕微的腳步聲。

  兩個獄卒打扮的人走進地牢,跪在潮濕的地上:「二爺,您有什麼吩咐?」

  霍明錦閉著眼睛,沉聲道:「不等了,讓他們儘快動手。」

  再耽擱下去,她說不定真的會去找崔南軒。

  獄卒抱拳應喏,見他沒有其他吩咐,默默退下。

  地牢裡恢復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他一個人,霍明錦仍然正襟危坐,脊背挺直,多年的習慣,改是改不了的。

  他摩挲著一枚小小的綠地靈芝連雲刺繡仙鶴紋香囊,這是剛才趁她不注意的時候從她腰上摘下來的,裡頭塞了香料,清甜的金銀香,味道很淡。

  這和她身上的香味很像,幽冷,恬淡,若有若無,似清冷月夜下迎著風雪獨自綻放的梅花,清麗而凜冽,是一種冷香,仔細聞什麼都聞不到。

  但她走後很久,他周身還縈繞在那股淡淡的幽香裡,引人躁動。

  他把香囊放到鼻端底下輕嗅。

  ……

  北風呼嘯,扯動樹葉嘩啦啦響,柿子樹的葉子落光了,只剩光禿禿的枝幹。今年的柿子還沒吃完,提前摘下來的青柿子放在米缸裡悶著,有幾個還沒爛熟。

  傅雲章知道傅雲英去過刑部地牢,晚上吃完飯,將她叫進自己的書房。

  「你和霍大人說了些什麼?」

  書房裡燈火微微顫動,傅雲英拿銀剪子剪了燈花,道:「我問霍大人可不以可以為他做什麼。」

  「他怎麼說?」

  傅雲英搖搖頭,「霍大人拒絕了。」

  傅雲章深深看她幾眼,「這事沒有那麼簡單……你別輕舉妄動,要做什麼,先和我商量。」

  她想了想,輕輕嗯了一聲。

  也許是知道霍明錦沒有危險的緣故,這一晚她睡得很安穩。

  次日一早起來,披衣走到門邊,拉開房門,庭間一片狼藉,枯枝敗葉散落一地,柿子樹的枝幹也被刮斷了幾根。

  下人正拿著大掃把清掃。

  「昨晚落雪籽了。」王大郎搓搓手,給她提來梳洗的熱水,道,「公子今天走路當心些,地上滑溜。我剛才去灶房,跌了好幾跤。」

  雪籽落在地上,積了薄薄一層,遠看還以為是打的霜,近看才知是米粒大小的雪籽。

  吃早飯的時候,天色越來越陰沉,到快出發時,稀稀落落飄下幾點雪花。

  傅雲章吩咐蓮殼去取傘,低頭看傅雲英官袍裡面只穿了一件豎領襖,一截雪白脖頸彷彿比落雪還要白,讓她回去添衣。

  他皺眉的時候說話氣勢很足,下人們這時候都不敢吱聲。

  傅雲英只得回房加衣,然後順路去傅雲章的院子,想著也給他拿一件大衣裳,他身子很虛。

  他的房間她向來是想進就能進的,找到掛在湘竹屏風上的氅衣,抱在懷裡,轉身要走,目光落到窗下桌案上,眉頭輕輕一皺。

  桌案上有封拆開的信,看上去普普通通,但她認得信封上的筆跡。

  崔南軒會幾種筆跡,平時處理公務是常見的台閣體,信封上的這一種筆跡他很少用到,代表裡頭是他的私人信件。

  二哥和崔南軒什麼時候關係變得這麼好了?

  傅雲英沒動那封信,拿著衣裳出去了。

  雪越來越大,傅雲章已經坐進馬車。

  她掀簾進去,抖開衣裳,讓他披上。

  傅雲章微微一笑,披上氅衣,把自己的暖耳取下來,給她戴上,端詳了一下,含笑道:「像兔子。」

  傅雲英忍不住偷偷白他一眼。

  他失笑,又道:「像月宮裡的兔仙。」

  還是兔子。

  傅雲英摘了暖耳,扣到傅雲章腦袋上,也學著他的樣子端詳他一會兒,笑著說:「那二哥就像西苑裡養的麒麟獸。」

  鄭和下西洋時,從大海另一邊帶回幾隻國朝從沒人見過的神獸,脖頸極高極長,身高五丈,麋身馬蹄,肉角黦黦,據說就是傳說中的麒麟。麒麟運回京城時,老百姓爭相前去圍觀,萬人空巷,熱鬧空前。

  他說她像兔子,那她就把他比作長頸麒麟。

  傅雲章含笑說:「凡夫俗子,哪敢和神獸相比。」

  傅雲英嘴角微翹,掀開車簾看外邊的情景。

  天際搓綿扯絮,雪花紛紛揚揚,街道上很快陸陸續續累起一團團白色,這場雪不知道會下多久。

  傅雲章看著她,眼神溫柔。

  彩衣娛妹,她可算是笑了。

  ……

  大雪一連下了三天,接下來一直沒有放晴,處處白雪皚皚,紫禁城已成了一片冰雪琉璃世界。

  霍明錦的案子快要出結果了,皇上肯定不想一直拖到過年,沈介溪更巴不得立刻就把人拖出刑部斬了,不然後患無窮。

  沈黨的動作越來越大。

  大理寺上上下下都很忙,忙得沒時間關注兩個黨派之間的爭鬥。他們要趕在年底將去年積壓的案子全部審理清楚,這個時候連小小的雜役都忙得腳不沾地。

  傅雲英抱著一摞卷宗走過庭院,心裡想著刑部那邊那麼冷,不知道霍明錦能不能在過年前出來,一個不當心,腳下一滑,摔了一跤。

  雪一直不化,慢慢凝結成冰,冰上又覆一層新雪,很容易打滑。

  她拍拍手,蹲在雪地上,先把卷宗全部撿起來,免得被雪水打濕,然後才慢慢站起身。

  旁邊長廊裡響起壓低的吃吃笑聲,大理寺丞走到她面前,笑著問:「沒摔著吧?」

  她低頭收好卷宗,拍乾淨衣袖上的殘雪,「不礙事。」

  大理寺丞點點頭,道:「吏部崔侍郎今天過來找幾分卷宗,得我親自去庫房拿,你先把人迎到正堂去,那邊燒了火盆,比其他地方暖和。」

  傅雲英一怔,眼角餘光往長廊方向一掃,看到一角緋紅衣袍,還有幾個穿直身的護衛跟在他身後,簇擁著他。

  剛剛在雪地裡摔倒的情景,全被他們看到了。

  傅雲英嘴角扯了扯。

  大理寺丞交代幾句,往庫房那邊走去。

  長廊那頭響起腳步聲,護衛撐起羅傘,圍著崔南軒走過來。雪天路滑,他倒是走得很穩,看都不看腳下,徑直穿過庭院,往正堂去。

  傅雲英跟在一邊,這一次走得很小心,沒有再摔了。

  大堂裡果然燃了火盆,裡面的雜役看到崔南軒穿一身紅,知道是個大官,忙不迭奉茶捧果,伺候得很周到。

  其實不需要她過來相陪,傅雲英想,不過大理寺丞還沒來,她就不能走。

  崔南軒喝了幾口茶,掃傅雲英一眼。

  看他站在一邊,低垂著頭,不由想起他剛剛摔倒之後爬起來的樣子,安安靜靜的,哼都沒哼一聲。

  雖然是個男子,卻挺像她的。

  那時她手裡端著的是一盅山藥雞湯。他每晚讀書讀到半夜,她買了隻雞給他補身子,她是嬌小姐,哪裡燉過雞湯,只知道要注意火候,守著爐子扇了一個多時辰的火。巴巴地捧著湯盅送到書房,積雪很厚,不小心摔了一下,嘭的一聲響。

  他在窗前寫文章,看她摔倒了,立刻放下筆出去扶她。

  她自己起來了,拍拍手,蹲在地上把湯盅扶起來,仰頭笑著說:「還好我反應快,只潑出去一點點,你快趁熱喝。」

  他沒說話,扶她站起來,捧起她被滾燙的油湯燙腫的手指頭,輕輕吹氣,把湯盅撂在一邊,說:「我不愛喝雞湯,太膩,以後別燉了。」

  她喔了一聲,有些失望。

  裙角上的雪慢慢化了,往下淌水珠。

  那盅雞湯到底好不好喝,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她蹲在雪地裡對他笑,衣裙上沾滿雪。

  炭火燃燒的畢剝聲喚醒沉思中的崔南軒,他皺起眉。

  霍明錦處處幫著傅雲……難道就是因為這個?

  一個替身,還是一個男人。

  他微微一哂。

  大理寺丞冒著雪,把崔南軒要的卷宗送了過來。

  崔南軒翻開看幾眼,確認無誤,讓身後護衛拿著。

  看他要走的樣子,傅雲英暗暗鬆口氣。

  崔南軒走到她身邊,腳步忽然停下來,看她一眼,臉上表情淡然,「你隨我來。」

  傅雲英眉頭輕皺,看向大理寺丞。

  大理寺丞也一臉茫然。

  崔南軒道:「這些卷宗看完之後要還給大理寺,你跟我來,我就不另外派人送了。」

  他擺明了非要傅雲跟著,大理寺丞摸不著頭腦,想著這或許是好事,畢竟崔侍郎現在如日中天,多少人想巴結他巴結不上,傅雲倒好,靠山倒了一個,這又來了一個崔侍郎,他們兩可是同鄉啊!而且以前崔侍郎被貶黜的時候,還給傅雲當過老師。

  大理寺丞笑眯眯道:「傅雲,你跟著崔大人過去。」

  傅雲英低著頭,答應一聲。

  ……

  刑部和大理寺緊挨著,她跟在崔南軒身後,進了刑部。

  崔南軒命人將卷宗按照類別攤開,揮揮手,示意他們出去。

  護衛們應喏,躬身退出去。

  傅雲英也要走,崔南軒叫住她,「你留下。」

  她站在和門口最近的一扇窗下,風從罅隙往裡吹,吹得她一身寒意。

  崔南軒坐下,寬大的衣袖拂過書案一角,低頭翻看卷宗,窗外明亮雪光照進屋裡,籠在他臉上,俊秀的眉眼像是畫筆畫出來的,緩緩道:「我觀你在大理寺期間,明察是非,盡職盡責,不是諂媚之人……你乃堂堂朝廷命官,為什麼甘於委身霍明錦,以色侍人?」

  傅雲英哆嗦了兩下,張口就給她扣罪名,還真是崔南軒的風格。

  「大人誤會了。」她冷冷道。

  崔南軒抬起頭。

  傅雲英站在窗前,逆著光,肌膚細白如瓷,身姿挺拔高挑。

  他想起那天看到霍明錦和傅雲站在一起說話,霍明錦凝視的眼神騙不了人,他對傅雲絕不止是對後輩的欣賞,還有明明白白的欲望。以霍明錦的手段,既然起了欲念,豈會放過傅雲?

  「那就是霍明錦逼迫你的?」

  傅雲英很想抄起書桌底下的火盆直接扣到崔南軒頭上,她現在很冷,不想和他廢話,「崔大人,霍大人和下官之間的事,是下官的私事,就不勞您費心了。」

  崔南軒似乎輕笑了一聲,臉上神情仍然不悲不喜。

  這小子,不知好歹,竟然真的和霍明錦攪合到一起去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提筆在紙上寫下幾個字,「霍明錦身陷囹圄,你想不想救他?」

  傅雲英嘴角輕抿,望著崔南軒緋紅色的官袍。

  她當然想救霍明錦,甚至想過如果真的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就找崔南軒說明自己的身份。不過她找霍明錦確認過了,他有他的謀劃,暫且不需要她冒險。

  見她沉默不語,崔南軒又道:「我可以保下霍明錦一命。」

  傅雲英皺了皺眉,這話是什麼意思?

  崔南軒想讓她求他?

  她笑了笑,收回視線,望向門外隨風灑落的雪花。

  上輩子,他不許她求他,現在,又來暗示她求他。

  也是這樣的雪天。

  她不說話了。

  崔南軒也不再開口,手指翻開案卷,慢慢翻看。

  四周靜寂無聲。

  突然,外面夾道響起急促的腳步聲。

  雪地裡出現幾個穿程子衣的護衛,個個身姿矯健,利箭一般穿過風雪,衝進屋裡,走到崔南軒身後,小聲說了幾句話。

  崔南軒臉色驟變。

  他這樣喜怒不形於色的人,也震驚了許久,才慢慢找回神智,神情凜然。

  傅雲英心跳如鼓,不知是不是霍明錦那邊出了什麼事。

  崔南軒好像把她忘了,丟下筆和看了一半的卷宗,傘也顧不上拿,帶著護衛急匆匆出去。

  出了什麼事?

  傅雲英理好卷宗,走出院子,刑部的人可能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仍然和平常一樣忙著手頭上的事。

  她不動聲色,回大理寺交接文書,然後回號房。

  很快的,那個讓崔南軒恍惚了很久的消息可能公開了,整個大理寺都騷動起來,傅雲英坐在號房裡,能聽到四面八方雜亂的腳步聲和恐懼的竊竊私語。

  石正穿過長廊,飛奔到她的號房前,臉色煞白,衝進屋,小聲道:「大人,不得了,太子沒了!」

  饒是早有準備,傅雲英還是收不住驚駭,雙手微微顫抖。

  太子死了。

  皇上膝下……只有太子一個長成的皇子。...<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0-6-19 10:06 AM

第一百十三章 加柴

  漫天的雪花,茫茫一片,雄偉巍峨的紫禁城籠在風雪之中,肅穆沉靜。

  傅雲英攏緊身上的氅衣,喬嘉在一旁為她撐傘,雪太大,風裡夾著雪粒子,吹在臉上,刀刮一樣冷。

  大雪中,幾個人影漸漸朝她走近。

  姚文達和汪玫走在最前面,一邊走一邊小聲討論什麼,神情嚴肅,身後簇擁的文官們也都沉著臉,目光茫然而空洞。

  傅雲章走在中間,看到等在路邊的傅雲英,眉頭輕皺,和身邊的人說了幾句話,快步走到她面前,取下暖耳給她戴上。

  「等了多久?」傅雲章問,依然覺得她戴自己的暖耳像隻毛茸茸的兔子,不過現在不是拿這個開玩笑的時候,「冷不冷?」

  傅雲英搖搖頭,示意自己不冷,給他看她手心裡攥著的一隻紫銅小手爐,「二哥,東宮出了什麼事?」

  她手心白膩,透著微紅的熏色,一直拿著手爐,手指頭都是暖和的。

  「出事的時候太子不在東宮……」

  傅雲章壓低聲音說,等她把手收回袖子裡去,接過喬嘉手裡的傘,一大半傾斜罩在她頭上,兩人並肩往南走,身後留下幾道平行的腳印。

  鞭聲陣陣,有馬車冒著風雪迎面朝他們飛馳過來,大道兩旁的官員們紛紛往後退,以免被飛濺的雪花弄髒衣袍。大部分低級官吏此刻都在往外走,逆行的是內閣大臣和六部尚書、侍郎等人,太子身死的消息已經散播開來,朝堂震盪,不管是休沐在家還是因年老不必上朝的大員們,都被召進宮中密談。

  太子是皇位繼承人,沒有太子,儲君之位虛空,國無寧日。

  如果皇上還有其他兒子,那倒好說,再選一個就是了,可皇上只有太子一個兒子,其他皇子都在四五歲之前便夭折了。這些年皇上也納了不少嬪妃,可不知是怎麼回事,妃嬪們不論受不受寵,始終沒有再生育,連最得聖寵的孫貴妃也一直沒有喜信傳出。

  沒有太子,人心惶惶,一日不選出新儲君,朝堂就沒法安定下來,雖說皇上還不是很老,也許還會有子嗣……但大臣們等不起,萬一皇上和先帝一樣駕崩得突然,到那時,群龍無首,連一個可以繼承皇位的皇子都沒有,還不天下大亂?

  司禮監太監方才已經往各處宣讀諭旨,太子離世,皇上大慟,孫貴妃直接哭暈了過去,東宮一干人等都被扣下,直接由錦衣衛負責審訊。

  進了北鎮撫司,即使是清白的,不死也得脫一層皮。

  傅雲英雖然在東宮掛了個虛職,但本人一直待在大理寺,僥倖逃過一劫,錦衣衛直接將她從抓捕名單上劃去了。

  她覺得這可能是因為霍明錦提前交代過,所以她現在才能安然無恙。周天祿自從那次入獄之後,遭到太子厭棄,太子嫌他名聲不好聽,直接免了他侍讀一職,可這次錦衣衛還是衝進周家把周天祿給抓了。

  錦衣衛可不管證據充不充分,凡是和東宮有關聯的人,一個都不放過。

  傅雲英眼眸低垂,仔細回憶最近發生的事,臉頰忽然一陣冰冷涼意,下意識往旁邊躲了一下。

  旁邊兩聲淡淡的笑,傅雲章對著她搖搖手,手裡一隻小雪球,剛剛看她走神,他故意抓了把雪冰她的臉,「別擔心了……」

  他頓了頓,「出了這樣的事,哪一派都不敢輕舉妄動。」

  傅雲英心念電轉,霍明錦說他有把握從刑部出來……這一切是他安排的?

  他派人殺了太子?

  她心頭凜然,不敢對傅雲章說出這個猜測。

  霍明錦曾說,他如今什麼都不信,只信自己……

  每個人都有自己堅持的道,為之可以不顧世人眼光,一往無前。這個道可能是正義公理,可能是功名利祿,可能是榮華富貴,可能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勢,可能是佛家善惡終有報的信念,也可能僅僅只是吃飽穿暖的小小心願。

  那麼,霍明錦心裡的道,又是什麼?

  兄妹倆都有些心事沉沉,回到家中。

  傅雲啟也在家,京城出了大事,城門全封了,運河那邊運貨的船進不了城,家裡的夥計、下人全被趕回家中。剛才京衛沿街宣讀告示,朝廷下令,這幾天京中追查盜賊,老百姓都得老實待在家中,無事不得出門。

  京師的百姓畢竟是天子腳下長大的,雖然沒真正經歷過大風大浪,但對朝堂動盪非常敏感。傅家下人不必傅雲章吩咐,採買了夠一家人吃幾個月的果蔬米糧和柴炭,還偷偷備下了防身用的棍棒等物。

  即使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巷子裡的氣氛也變得緊張凝重,家家戶戶關門閉戶,雪中的裡巷民坊,冷清寂靜。

  吃過飯,傅雲章支開其他人,和傅雲英坐在書房裡烤火。

  屋外北方呼嘯,屋裡暖融融的,火盆上架了銅絲網,用來烤茶餅,等烤出淡淡的花香時,就可以煮熱茶喝。

  傅雲章手裡拿著鐵鉗,慢慢撥弄炭火,道:「太子死在教坊裡。」

  傅雲英愕然不語。

  堂堂儲君,竟然死在教坊那樣的地方……傅雲章沒有明說,但她猜得出太子的死因是什麼。

  勾欄之地,自然是風流的死法。

  她皺眉問:「怎麼會如此?誰敢帶太子去那種地方?」

  傅雲章夾起一塊烤好的茶餅,他做不來精細活兒,傅雲英怕他燙著,自覺拿青花蕉葉瓷罐去接,挽袖泡了兩杯茶,晶瑩的水柱落入茶盅裡,溢出淡淡的茶香。

  「是東宮的小太監。」傅雲章端起茶盅,看她一眼,其實不想和她說這樣的醃臢事,怕汙了她的耳朵,不過她也曾是東宮的屬官,必須和她說清楚了,「太子成婚以後,免不了縱情,小太監為了討好他,哄他吃助興的藥。詹事府的人曾為此提醒孫貴妃,孫貴妃沒當回事……宮中皇子都是這樣過來的,太子年輕,不知節制,在教坊裡又被裡頭的人餵下了其他藥物,兩者可能相沖,又或者是縱欲過度……」

  有些事他故意隱去了,太子死的時候光著身子,房裡有四名女妓。

  教坊司以前隸屬禮部,掌管訓練樂妓樂工,為宮廷宴飲編排曲目。到先帝時,不再招攬民間藝人,直接命教坊樂工們常住紫禁城西側一所偏殿內,專供皇室消遣。

  自此,民間老百姓口中的「教坊」,就成了青樓煙花之地的代稱。

  太子就是死在這種地方。

  傅雲英喝口茶,慢慢冷靜下來。

  這樣的死法……其實往深裡想一想,也不算太離奇。本朝皇子大多數從十歲起就被宮中的太監、宮女引誘著開了葷,整個少年時期一直不加節制,到成婚後往往需要用藥物才能成事,越濫用藥物,身體越不好,身體越虛弱,行房事時越離不開藥物。如此惡性循環,皇子們大多壽數不長,先帝算是活得比較長的皇帝了,在他之前,幾任皇帝都只活到三十多歲便駕鶴西去。

  太子早熟,是宮中唯一一位皇子,太監宮女們為了奉承他無所不用其極……

  表面上看來是如此,但事實絕沒有這麼簡單,一定有人背後推波助瀾。

  「這事不好查……皇上直接命錦衣衛接手,說明他不放心刑部和大理寺。」傅雲章望著緊閉的窗扇,輕聲說,「太子身亡,看似只是意外,和前朝沒關係,實則息息相關。」

  不管太子的死因是什麼,紫禁城又要變天了。

  傅雲英垂下眼簾。

  這一夜,不知有多少人輾轉難眠。

  次日天光放晴,雪終於停了。

  明亮的雪光映在窗前,如水一般潺潺流動,下人在院子裡掃雪,掃把刮過青石板,刷刷的響聲給人一種歲月靜好的感覺。

  彷彿一切都像漫進羅帳裡的日光一樣,溫暖平和。

  實際上卻不是,太子一死,整個朝堂又要經歷一次大換血。

  傅雲英和平常一樣起身梳洗,穿戴好,吃了一碗熱騰騰的蔥油拌麵和幾枚酥脆的炸果子。

  傅雲章胃口不好,只喝了碗山藥粥。

  二人收拾好,仍舊往紫禁城行去。

  到大理寺門口的時候,前頭傳來議論和爭吵的喧嘩聲,遠遠可以看見刑部前人頭攢動,兩邊大街上擠滿了人。

  傅雲章先下車,轉身扶傅雲英下來。

  兩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站在路邊人群後面看熱鬧。

  只見刑部大門前熙熙攘攘,數十個身穿罩甲的錦衣衛魚貫而出,手中長刀在豔陽下反射出凜凜寒光,長靴踩過積雪,咯吱咯吱響。

  少傾,錦衣千戶、副千戶簇擁著一人從裡面緩步踱出,那人身影高大,肩披璀璨霞光,慢慢從陰影處走出來,刀刻般的臉龐,雙眸幽黑,負手站在石階前,風吹衣袂獵獵,眉宇間氣勢如淵。

  他環視一圈,神情淡然,看不出喜怒。目光落到人群最後面的傅雲英身上時,停留片刻。

  明明隔得非常遠,但傅雲英感覺到他應該在看自己,朝著他的方向微微頷首。

  霍明錦嘴角似乎輕輕翹了一下。

  沒人敢說話,四周鴉雀無聲。

  馬蹄踏響聲由遠及近,打破岑寂,幾匹快馬踏瓊碎玉,飛奔至刑部門前,馬上之人不等馬停下,便滾鞍下馬,跪在霍明錦腳下,「二爺,皇上宣您進宮見駕。」

  霍明錦不語,走下長階,接過韁繩,翻身上馬,輕叱一聲,駿馬撒開四蹄,如離弦的箭一般飛馳出去。

  緹騎們也跟著紛紛跨上馬背,數十人風捲殘雲一般,迎著略有些刺眼的陽光,往內宮的方向去了。

  如雷的馬蹄聲回蕩在長街上空,盤旋環繞。

  直到馬蹄聲聽不見了,眾人才恍然回神,交頭接耳起來。

  「霍指揮使出來了,這朝堂上又要鬧翻天!」

  「不愧是戰場上活下來的人,真是命大,眼看活不成了,這又給放出來了。」

  有人心有餘悸,小聲慶倖:「還好我們只是不起眼的芝麻小官,霍指揮使要報復也不會報復到我們頭上……」

  聽著周圍人的竊竊私語,傅雲章和傅雲英對望一眼。

  「霍大人應該沒事了。」

  傅雲章說,神情有些感慨,旦夕禍福,說的大概就是霍明錦了。

  傅雲英唔一聲。

  心裡卻知道,這事還沒完。

  兩人作別,傅雲英往大理寺走,照例是陸主簿負責點卯,看到她,下巴往裡頭輕輕一點,「趙少卿回來了。」

  太子死了,所有在外公幹的重要官員全被緊急召回京城,趙弼是昨晚連夜趕回來的,城門守衛森嚴,他拿出大理寺的牙牌也進不了城,一直等到天亮,進城之後沒回家,逕自趕到大理寺處理公文。

  傅雲英在他的房外等了一會兒,看他忙得連抬頭的工夫都沒有,想了想,先回自己的號房。

  太子莫名其妙死了,大理寺眾人惶惶不安,聽說這案子錦衣衛接了,大家鬆口氣,看看左右同僚,都是一臉如釋重負的表情。

  好險,這麼棘手的案子,差一點就落到他們頭上了!

  太子的事一日不查出一個結果,紫禁城內隨時可能掀起狂風暴雨,眾人悄悄交換了一個眼神,各回自己的號房。

  非常時刻,一定得小心謹慎,閉緊自己的嘴巴。

  昨晚北鎮撫司已經有十幾個宮人熬不住酷刑,今早屍首被拖去城外亂葬崗的時候,剛好被他們撞見,幾個身體虛的,當場捂著嘴巴跑到牆角底下,把早上吃的東西全吐乾淨了。

  六部官員都知道太子死了,可太子死得不光彩,因此還沒有正式發喪,高官們急得團團轉,沒空管底下的小嘍囉,皇上又因為傷心過度病倒在床,內閣大臣們為太子的喪葬事宜爭吵不休。

  底下的官員們看不懂權勢內部的暗潮洶湧,不知道是該假裝不知道太子已死的事繼續辦差,還是面朝東宮的方向痛哭流涕,最後一合計,還是老老實實當差吧。

  沒辦法,皇上敏感多疑,這時候誰敢哭,萬一皇上覺得官員們在咒他死,一個貶黜旨意下來,誰兜得住?

  這哭不行,不哭也不行,等皇上和孫貴妃緩過勁兒來,知道官員們沒有為太子痛哭,又要疑心他們盼著太子死,到時候還是得遭殃。

  於是,大家都面無表情,見面就低頭,歎口氣,交換一個心領神會的眼神,再各自去忙自己的事。

  一整天就在這種詭異的氣氛中度過。

  夜裡回到家中,管家拿出一封信給傅雲英看。

  是袁三托人送進來的,他去了一趟江西贛州府,順利找到在周家田莊修養的周公子。前不久京裡出了事,霍明錦被扣押了,周公子聽說以後,欣喜若狂,鬧著要進京。周家人卻不鬆口,勸他不要貿然上京,周公子不聽勸,悄悄拿了盤纏和路引,雇了條船。船都走出幾個時辰了,還是被發現他私自離開連忙一路往北追的周家人給抓回去了。

  袁三信上說,他已經打聽到周公子當年被送回老家的原因,他假扮成外出遊歷的貴公子,和周公子成了好朋友,周公子喝醉酒以後嘴上不把門,什麼都告訴他了。不過信上不方便說這事,他正在趕回京師的路上,大雪天,行路不方便,他預計要到年後回京城。

  傅雲英把袁三的信來來回回看幾遍,確認沒有看漏的地方,將信紙丟進火盆裡,漲起一團火焰。

  按理說霍明錦失勢時,周家不必忌憚他,正應該趁機將周公子接回京師才對,可周家人沒有派人去江西接人不說,還阻止周公子回京。

  莫非周尚書早就預料到霍明錦這一次會很快官復原職,所以不許兒子回京?

  她直覺事情沒有這麼簡單……

  當初周天祿忽然被誣告入獄,看起來只是一場普普通通的報復,實則有人妄圖借此陷害周天祿,他當時是太子最為喜歡的侍讀。

  那時她就覺得不對勁……難道周天祿的入獄,也和太子死的事有關?

  早就有人想對太子下手了,又或者說,早在很久之前,太子身邊就有想害他性命的人。

  周天祿只是因為得到太子的偏愛,擋了其他人的路,才招致牢獄之災。

  這一切,又和霍明錦有什麼關係?

  傅雲英猜不出其中的關聯,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難怪兵部尚書周大人能夠屹立幾朝而不倒,他果然練達敏銳,他恐怕早就看出東宮不太平,所以趁著周天祿惹上官司,將人領回周府養著,不許他再去東宮走動。

  至於不讓小兒子回京,也是他深思熟慮後的決定,霍明錦一天沒真正倒下,他不會貿然得罪霍明錦。

  隔天,禮部侍郎因為觸怒皇上,被罰在大雪天中跪了一個多時辰。

  千步廊外的廣場空闊宏壯,大朝會的時候,文武百官要跪在其中聽太監宣讀聖旨。禮部侍郎跪的地方就在御道前,即使是大晴天,也是北風狂嘯,戍守在這裡的羽林軍也凍得面色蒼白,禮部侍郎將七十歲的人了,哪禁得住在寒風中跪,一個多時辰下來,被太監抬走的時候,只剩下半條命。

  據說,禮部侍郎是因為在為太子辦理喪事時出了點小差錯而惹惱皇上的。

  接下來幾天,官員們要去東宮為太子舉哀,每天日頭曝曬,雪慢慢化了,山間青松露出枝頭原本顏色,京城卻仍然是一片銀裝素裹,官員們都要為太子守喪。

  就在這個時候,東宮傳出一個讓眾人驚掉下巴的消息。

  太子妃沈氏懷孕了。

  而且據太子妃身邊的宮女說,太子妃早就知道自己有孕在身,托沈首輔幫忙請聖手神醫診過脈,神醫說太子妃這一胎是個男孩。

  太子死在教坊時,太子妃剛從廟裡還願回宮,手裡還拿了一張紙,紙上寫的是剛從廟裡抄的籤文。

  太子妃抽中一支上上籤。

  峰迴路轉。

  太子沒了,太子妃肚子裡卻可能揣了個太孫。

  聽到這個消息時,眾人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一個個齜牙咧嘴,表情古怪。

  ……

  御書房裡,錦衣衛副千戶將一份密折送到書案前。

  皇帝陰沉著臉打開密折,越往下看,臉色越難看。

  密折上詳細記錄了首輔沈介溪和別人私底下的往來,他幾時起床,幾時出門,幾時就寢,連幾時去茅房,去了幾次都標注了準確的時刻。

  那名給太子妃診脈的神醫是沈介溪本人親自接到府中的高人,毋庸置疑,沈介溪早就知道太子妃懷孕了。

  至於太子被身邊的人引誘著去那種地方,還有東宮那些禁藥是從哪裡來的……雖然和沈介溪無關,但全都和他昔日倚重的一個門生脫不開關係。

  沈介溪的族人在湖廣魚肉鄉里,他的侄子竟然連知府的女兒都敢明搶,知府為女伸冤,摺子還沒遞到京師,就被沈黨以一個莫須有的罪名送進大牢,沒幾天就死去了。

  沈氏族人侵佔田地,沈介溪的哥哥名下竟然有幾百萬田畝!每到他的壽日,朝廷官員爭相為他賀壽,送去的壽禮沈家擺不下,東西放臭了,只能散給乞丐吃……

  皇帝雙手發顫,拍案而起。

  這些天因為傷心兒子逝世,他茶飯不思,眼底一層病態的黑青,剛站起身,眼前一陣陣眩暈,往後踉蹌幾下。

  「萬歲爺!」

  周圍的太監嚇了一跳,呼吸都忘了,一擁而上,架住皇帝。

  皇帝的手還在發抖,推開太監們,怒道:「滾!」

  太監們忙跪下,卻不敢走,皇上這幾天總犯頭暈,有一次他們沒反應過來,皇上差點就滾下腳踏了,幸好當時年輕的錦衣衛副千戶在場,眼疾手快扶住皇上,不然,皇上有什麼好歹,他們這群太監都得掉腦袋!

  見皇帝動怒,錦衣衛副千戶上前兩步,拱手道:「皇上,微臣還查到一樁很蹊蹺的事……」

  他面色猶豫遲疑。

  皇帝擺擺手,示意太監們出去。

  這一回太監們不敢再留下,佝僂著腰退出御書房。

  「你查到什麼了?」皇帝坐回龍椅上,問。

  副千戶小聲道:「沈家前幾年為爭田地的事打死村民,被蔣御史參了一本。微臣這一次暗訪江陵府,發現那一塊田地還是落到沈家手中,可他們並沒有興建別墅山莊,或是開墾種地,而是把那一片田地圈了起來,不許其他人靠近,看起來非常可疑。微臣便去詳查一番……發現果然有蹊蹺,那塊田地有山有水,群山環抱,流水環繞,據說,當地人曾看到驚雷過後,有巨龍從山谷中騰挪而出,直沖天際,所以,當地人管那幾座山叫青龍山。」

  山有龍氣,當旺子孫。

  沈家特意把一塊有龍氣的田地搶到手,目的呼之欲出。

  皇帝聽到最後,面色紫漲,眼底閃過一抹陰狠。

  沈介溪當了一輩子的權臣,或許沒有這樣的野心,可沈家其他人,他的門生,黨羽,未必會這麼想。

  太子就是被沈家人害死的!一定是。

  他們想當霍光,還是想當王莽?亦或是來一個黃袍加身,讓江山徹底改名換姓?

  皇帝咬牙,他枉為人父,雖是一國之君,卻連自己的兒子都護不住。

  更可恨的是,現在太子沒了,朝臣不體諒他痛失愛子,還頻頻暗示他,等太子妃生產,立馬把太孫的名分定下來,否則人心不穩……

  他剛剛沒了一個兒子!

  孤家寡人,就是如此,滿朝文武,沒有一個人真心效忠於他,他當年殺了自己的兄弟才搶到皇位,大臣們都在心底笑話他吶!

  他們越如此,他越要好好活著,只要他一天不死,他就是皇帝,所有人都得跪在他腳下,聽他差遣!

  皇帝的呼吸慢慢平穩下來,面色陰沉如水。

  「霍明錦不能死,得留著他。」

  副千戶站在一旁,一言不發,宛如泥胎木偶。

  這時,殿外響起一陣腳步聲。

  太監顫顫巍巍跪在門口,朝裡面叩頭,「萬歲爺,郭嬪娘娘沒了!」

  皇帝臉上面無表情,冷漠道:「葬了便是。」

  太監們面面相覷,郭嬪是此次選秀新入宮的妃嬪,年輕貌美,很得皇上喜愛,活生生一個人忽然沒了,皇上怎麼問都不問一聲?

  太子死了……孫貴妃整日以淚洗面,就因為看到郭嬪微微笑了一下,竟讓身邊的宮女將郭嬪的臉撕爛了,郭嬪受不了這個屈辱,憤而自盡,他們怕牽連到自己身上,才趕過來報信,卻不想皇上也反應古怪。

  太監們不敢再問,抹去鼻尖沁出來的細汗,去找司禮監太監想辦法。

  秉筆太監歎口氣,望著灑滿金色日光的庭院,道:「萬歲爺爺和孫娘娘只有這麼一個兒子,這事難辦啊!」

  夫妻倆中年喪子,承受不住打擊,孫貴妃已經瘋瘋癲癲了,皇上也越來越陰沉,喜怒不定,陰沉瘋狂,兩天之內因為想起太子,賜死了數名宮女,他們這些近身伺候的人,生死難測,也不知道能不能安然度過這次危機。

  ……

  太子妃有孕的消息傳出以後,朝中形勢更加詭異。

  這一胎若是女孩,也就罷了,如果是男孩,那必將是皇太孫的不二人選。

  皇太孫這麼小,等皇上年老,必定要由輔政大臣代理朝政,那輔政大臣的人選,當然只能從太子妃的娘家人中選。

  沈家再度被人推至風口浪尖上。

  然而,皇帝在得知喜訊後,卻並沒有封賞太子妃,反而派人把之前因為彈劾沈介溪而被貶黜出京的蔣御史接回紫禁城。

  蔣御史當初彈劾沈介溪,引發沈黨上疏辭官,後來皇帝在沈介溪的壓力下,把蔣御史逐出京城,言官們因此和沈介溪結怨。

  不過沒人注意皇上召回蔣御史,大家的目光都放在太子妃身上。

  太子妃早就有孕,卻一直秘而不宣,如今太子身死,眾人都在等結果。

  反而沒人關注太子的死因了。

  因為太子已經成了死人,不管他生前地位有多高,人死了,一切隨著他的下葬煙消雲散,他不能給活著的人帶來風光榮耀,誰還肯費心去懷念他?

  何況他的死因又那麼尷尬,誰敢當眾提起太子,立馬會被錦衣衛揪去北鎮撫司嚴刑拷打,威壓之下,大家都絕口不提太子的喪事。

  傅雲英曾在東宮當過差,大理寺的人現在看到她都表情怪異,儘量避著她。

  周天祿和袁文被放出來了,兩人吃了不少苦頭,周天祿那樣嬌滴滴的公子哥,瘦得只剩皮包骨,袁文倒是還好,只是愧疚於沒有及時勸阻太子沉迷助興藥物,因此意志消沉。

  「我早就知道太子殿下在吃那些藥……」

  傅雲英去周家探望周天祿的時候,他遣走下人,小聲對她說:「我勸過太子,助興藥物傷身,太子不聽,之後詹事府的人就頻頻為難我,然後出了胡氏和高家的事,那時候我就想不通到底是誰想害我,現在想想,害高家的人很可能是東宮的太監和沈家的人。」

  有些事看起來很複雜,其實很簡單。有些事看起來簡單,背後往往錯綜複雜。

  太子身死,錦衣衛查來查去也查不出所以然,一切都表明,太子就是縱欲過度加上濫用藥物而死。

  可因為得益的是沈家,所以大家都開始懷疑沈首輔了。

  尤其是幾度和沈首輔結怨的言官們,堅信太子就是被沈家人暗中攛掇去那種地方找樂子的,因為太子妃的兄弟曾陪著太子眠花臥柳。

  其實這事肯定不是沈首輔做的,他真想動心思,等皇上駕崩的時候再動手豈不更好?現在太子妃懷的到底是男是女還不一定呢!

  言官們冷笑,太子身死是沈家密謀所為,只不過服藥這種事沒法精確把控,所以才出了這麼個意外,太子在太子妃還沒生產前就死了。

  還有太子妃肚子裡的那個孩子,是男是女根本不重要,沈家說是男孩,那就一定是男孩。

  眾人無不唇齒生寒。

  周天祿和大家的想法差不多,「雲哥,幸好你那時幫了我,不然我真的定了罪,我祖父也不一定能護住我,刑部是他們的地盤。」

  他再三感謝傅雲英。

  傅雲英一笑,關心他幾句,出了周府。

  一輛馬車停在周府門前,今天太陽很好,曬在身上暖洋洋的,趕車的錦衣衛靠坐在車前打盹,顯然等候多時。

  看到傅雲英出來,斜刺裡走出一個人影。

  李昌唇邊含笑,客氣道:「傅相公,二爺等著見您。」

  霍明錦出來以後,並未插手太子暴亡的事。現在皇上最為信任的是錦衣衛副千戶,前年皇上欽點的武狀元。

  傅雲英知道,那副千戶是霍明錦的人。

  她想起姚文達曾說過,霍明錦鋒芒畢露的時候,其實不難應付,當他收斂鋒芒時,才最可怕。

  這一次太子的死只是開始。

  她嗯了一聲,上了馬車。

  馬車逕自出了城,城外的道路泥濘難行,馬車上下顛簸,她實在受不了,找李昌要了匹馬,改騎馬。

  進山,過河,穿過狹窄的山路,一行人在一座籬笆圍起來的小院子前停了下來。

  傅雲英下馬,跟在李昌身後,走進院子。

  院子裡砌了青磚,設桌椅矮榻,霍明錦坐在桌前吃酒,背對著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周圍緹騎拱衛。

  背影看起來有些孤獨。

  「二爺,傅相公來了。」

  李昌通稟一聲,給緹騎們使了個眼色,眾人躬身退下。

  霍明錦轉身,他穿了身玄色窄袖暗紋錦袍,襯得人比平時更顯威嚴,看著傅雲英,「天氣冷,過來吃杯熱茶。」

  太陽很好,但山裡冷清,一路騎馬過來,確實冷。

  傅雲英走過去,在他對面坐下。

  他斟了杯茶遞給她,看她鬢邊有些散亂,「騎馬來的?」

  「雪還沒化盡,路上不好走。」

  傅雲英說,端起茶杯喝一口茶,是她平日喜歡的清茶。

  她飛快掃霍明錦一眼。

  他嘴角微翹,「不喜歡?」

  她搖搖頭,放下茶杯,「霍大人……太子的事,和您有關嗎?」

  霍明錦摩挲著手裡的酒杯,冬日明豔的光線籠在他臉上,鍍上一層淡淡的金光。

  「確實和我有關。」

  沉默了一會兒後,他淡淡道。

  傅雲英望著籬笆架上纏繞在一起的枯藤,沉默下來。

  霍明錦看著她,輕描淡寫道,「太子不是我殺的……不過我知道有人想殺太子。」

  其實沈家的人並沒有殺太子的念頭,他們只是想控制太子床上的事,讓太子儘量只和太子妃生孩子,真正想殺太子的人是先前被廢的皇后留下的舊人,先皇后的心腹想殺死太子報復孫貴妃和皇上。

  沈家的人不知道先皇后的人做了什麼,先皇后的人不知道沈家的人做了什麼,沈家的人偷偷在太子房事上動手腳,先皇后的人則偷偷把禁藥運送進宮,加上那些想靠這種手段上位的太監和宮女,三幫人都在太子身邊安插了人手,這麼一來二去的,太子早就沒了半條命。

  霍明錦知道,太子早晚會被那些人害死,他冷眼旁觀,適當的時侯,還幫忙加一把柴火。

  他還知道,太子妃肚子裡的那個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都不會平安降生。

  他倒是真的說到做到,這樣的秘密也敢如實對她和盤托出。

  而且語氣淡然,彷彿是在閒話家常。

  坐在庭院裡,太陽曬在臉上身上,從頭到腳都暖暖的,這時候人會不知不覺就會放鬆下來,放下所有防備。

  傅雲英握緊茶杯,忍不住問他:「您就不怕我去告發您?」

  霍明錦笑了一下,「我說過,可以告訴你我的秘密……現在你有我的把柄,我們扯平了。」他說完,忽然拉住她的手,緊緊握住,不容她放開,態度強勢,「所以,你不用再害怕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0-6-19 10:22 AM

第一百十四章 回來

  霍明錦的手,寬厚而溫暖,掌心乾燥,指腹薄繭粗礪,能整個把她的手包覆起來。

  為了讓她安心,他竟然將如此大逆不道的秘密如實告訴她,沒有一絲隱瞞。

  傅雲英沒有掙開,任他握著。

  其實她並不害怕,即使被他發現自己是女兒身。

  仔細回想,銅山上遇到他時,便是如此了……在她面前時,他是最溫和最沒有防備的。

  兩人一時都沉默下來,她垂眸不語,霍明錦久久凝視著她,眼底漸漸浮起笑意。

  「你和楚王世子情同兄弟?」他拉著她的手,輕聲問。

  傅雲英一怔,然後瞳孔猛然一縮,臉色變了。

  霍明錦知道她明白了,面色仍舊溫和,緩緩說:「朱和昶是獨子,年紀小,是地方藩王嫡子,楚王不領兵,無權無勢,從血緣關係和身份上來說,朱和昶很合適,不過他的父親還在世,這就麻煩了。長沙府的潭王世子也是合適的人選,但是他家中兄弟太多……」

  傅雲英心念電轉,霍明錦既然這麼說了,一定早就做了萬全準備……太子妃肚子裡的孩子恐怕保不住。

  皇帝不會再有子嗣的,他年輕的時候也和太子一樣,早早就開始服用助興藥物,人到中年,身體早就垮了,所以皇子們也大多身體孱弱,小小年紀就夭折。太子死得這麼突然,也和這個有關。這麼多年宮中妃嬪沒有懷孕的,以後更不可能再懷上子嗣。

  那由誰來繼承皇位,坐擁這大好河山呢?

  必須是皇室血脈。

  所以只能從藩王裡選。

  霍明錦平靜地道:「真到了那個時候,朝中大臣人心浮動,很多事情可能連我也不能控制,想確保朱和昶能夠順利進京,必須提前做好準備。你先和楚王商量,若他有意,我可以保證朱和昶的安全。」

  傅雲英收斂混亂的思緒,一言不發。

  霍明錦看著她,並不催促,等她自己做決定。

  冬日的陽光,熾烈和煦,在院子裡坐了一會兒,臉頰微微發燙,掩在網巾裡的鬢髮也被曬得發熱。

  傅雲英彷彿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一下又一下,帶著蓬勃的力量。

  扶持一位新君登基的從龍之功,可比幾十年寒窗苦讀要強多了,潑天的富貴權勢就在眼前,唾手可得。

  在大理寺待的時日越長,她越能理解為什麼那麼多大臣前仆後繼,冒著掉腦袋的風險為自己支持的皇子出謀劃策。大多數人當然是沖著功名利祿去的,也有人不在意榮華,而是為了自己的政治理想,和君王利益一致,他們才能夠盡情施展自己的抱負才華。

  她想了很多,定定神,慢慢道:「朱和昶沒有太大的野心,他更願意當一個無憂無慮的世子。」

  朱和昶嬌生慣養,耽於享樂,愛華服,好美食,喜歡漂亮的小娘子,楚王為終生不能離開武昌府而鬱積於心,他卻滿不在乎,只要能一直坐在金山銀山堆裡混吃等死,每天有奴僕殷勤伺候,他願意在武昌府待一輩子。

  霍明錦嘴角一扯,渾不在意,「情勢不由人,朱和昶沒有太多選擇,潭王世子器量狹小,如果他坐上那個位子,不會放過曾和他競爭的人。」

  他並不是危言聳聽,歷來新君登基,第一件事就是鞏固自己的皇位。

  九五之尊,天下之主,沒有人能抵抗這樣的誘惑,即使朱和昶不動心,楚王府其他人也不心動嗎?

  朱和昶單純,耳根子軟,很容易被身邊人說動。

  何況,還有一個大半輩子不老實,做夢都在想著有朝一日能離開武昌府的楚王。

  即使朱和昶無意於爭位,楚王派系也會蠢蠢欲動,而且一定會自作主張為他奔走,不管他有沒有野心,都會被其他人當做是對手。

  就像當年,榮王和皇帝相爭,朝中許多大臣並未擁護哪一方,還是被扣了一個謀反的罪名扔進大牢等死。

  傅雲英沒有猶豫很久,很快下定決心,「我得先問楚王是什麼打算。」

  霍明錦嗯了一聲。

  傅雲英抬眼看他,他仍然拉著她的手不放,雙眉濃密,鼻骨挺直,淡金色光線勾勒出他線條分明的側臉。

  楚王絕不是一個甘於當藩王的人,年輕的時候做了不少荒唐事,這事霍明錦可以自己和楚王聯繫,有他相助,楚王必定對他感恩戴德。

  他告訴她,讓她知會楚王……

  若朱和昶真的能從藩王世子一舉晉升為儲君,這個功勞將有一大半記在她頭上。

  他為什麼對她這麼好?

  她坐著出了會兒神。

  ……

  回到家中,傅雲英立刻鋪紙磨墨,給楚王寫了封信,告訴他京城的局勢。

  楚王是聰明人,她用不著說得太明白。不過為了保證萬無一失,她還是用的暗語,信被人中途劫走也不要緊。

  信一共寫了四封,她分別在不同時間把信交給喬嘉和傅雲啟,讓他們立刻動身回武昌府,把信送到李寒石手上。

  喬嘉不肯走,道:「公子勿怪,送信不是我的職責。」

  這人是個死腦筋。

  傅雲英沒有逼迫他,另外找了個妥帖的人。

  傅雲啟當天就出發了,知道事情緊急,他騎快馬回去,這幾年跟著傅四老爺走南闖北,他的馬術已經很嫺熟,不再是那個只能騎驢出門的嬌少爺。

  信送出去後,她和往常一樣每天去大理寺應卯辦差。

  太子身亡,喪事辦得很隆重,但身後事再如何風光,也不過是供老百姓嗟歎一陣而已。

  朝中大臣人心浮躁,皇上越來越易怒暴躁,每天都要發落幾個官員,六部官員每天戰戰兢兢,唯恐被皇上遷怒。

  這個時候,首輔沈介溪忽然上了一道摺子,上疏辭官。

  皇上駁回他的摺子,不見他,也不許他離開京城一步。

  消息傳到傅雲英耳中時,她正在批示刑部剛送來的卷宗。

  沈家也要亂了。

  ……

  雪後初霽,天光放晴。

  沈府外書房內,溫暖如春,金絲楠木地板上鋪了一層絨毯,腳踩上去,悄無聲息。

  首輔沈介溪雙手背在背後,來回踱步。

  門外侍立的幕僚等候了許久,額上沁出一層細汗,沒人敢出聲打擾閣老大人。

  沈介溪神情嚴肅,望一眼窗外那株他當年入閣時手植的丁香樹,想起當時的意氣風發,長歎一口氣。

  他畢竟是獨攬朝綱的內閣重臣,得知家人瞞著他在太子身邊安插了人手,而這間接導致太子暴亡,他就敏感地認識到,沈家的噩運來了。

  誰是背後黑手不重要,沈家不乾淨,太子的死確實和沈家有關。

  他風光這麼些年,雖然只是臣子,卻能牢牢掌控內閣,可以封駁皇上的摺子,皇上忌憚他,但就是拿他沒辦法。

  霍明錦忽然橫空出世,此子心狠手辣,遇佛殺佛,遇神弒神,幾年之內頻頻把刀尖對向他,狠狠撕下他幾塊肉,讓他傷筋動骨,但他還能支撐下去。

  可這一回,沈介溪知道自己也束手無策了。

  他再大膽,也沒想過要改朝換代做王莽。

  國朝綿延百年,老百姓居家樂業,生活富足,這江山是朱家的,不說現在國富民安,天下太平,就是馬上天下大亂,人心還是向著皇室的,再來一個草莽揭竿而起,也成不了什麼大氣候,唯有朱家人能坐穩江山。

  他把持內閣,權勢滔天,滿朝文武在他面前都得乖乖聽話,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非要當一個謀朝篡位的賊子,不僅身後遺臭萬年,子孫後代也必將墮入賤籍,永無翻身之地。

  他這些年日子過得太順了,得意忘形,任人唯親,不分是非對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有時候也會動點不該動的念頭,覺得自己和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曹操差不離了。

  但冷靜下來時,他知道沈家再如何風光顯耀,終究還是會被其他新勢力取代。

  皇上敏感多疑,心胸狹窄,又刻薄寡恩,而且沒有什麼才能,才給了他收攬人心、把持內閣的機會,換一個皇帝,豈會容忍得了他?

  江上代有才人出。

  所以他才會默許兒子和幕僚安排沈氏女入宮為太子妃,他老了,不可能一直護著沈氏一族。

  但他的兒子們太衝動太急躁了,他們在他的庇護中長大,只知道沈家如日中天,不懂皇權的至高無上,一個比一個暴躁,眼高手低,不自量力。

  若是他們真的有力挽狂瀾的能力,也就罷了,偏偏都志大才疏,以為掌控五軍都督府和京衛,就能為所欲為。

  好高騖遠,得隴望蜀……

  沈家要怎麼做,才能走出困局?

  沈介溪眉頭緊皺。

  書房外曲折的遊廊裡,沈大公子和沈二公子也在來回踱步。

  「父親怎麼會突然上疏辭官?」

  沈大公子語氣焦躁。

  沈二公子道:「大哥,錦衣衛還在查太子的死因……我們的人手處理乾淨了,可就怕還有什麼地方沒想到的。」

  一旁的幕僚俯身,小聲說:「大人,就算錦衣衛找不到我們的把柄,皇上也會懷疑到沈家。錦衣衛抓人,何須證據?」

  太子死得太突然了,沈家根本沒有反應過來。太子妃有孕的事他們一直隱瞞得很好,可不知怎麼的,忽然間就傳得沸沸揚揚,連大街上的乞丐都知道太子妃肚子裡揣了個太孫。

  這一切不在沈家的計劃之內,錦衣衛已經登門好幾次了,皇上最近對他們的父親非常冷淡。

  幕僚歎口氣,接著道:「為今之計,只能等太子妃產下太孫,再做打算。太孫年幼,皇上總得為太孫的將來打算。」

  太孫肯定會被冊封為儲君。皇上年老,等他百年之時,太孫說不定還是個奶娃娃,皇上只要還有一點大局觀,就必須留下沈家,唯有血脈相關的沈家會真心輔佐太孫。

  沈大公子目光一閃,袖子一甩,問:「太子妃還有幾個月生產?」

  幕僚道:「太醫說是還有三、四個月。」

  沈大公子低頭沉吟片刻,抬起頭,陰惻惻道:「等不了那麼久,乾脆一不做二不休。」

  聽懂他的暗示,沈二公子驚出一身冷汗,腿肚子直打哆嗦。

  幕僚卻面色如常,表情鎮定。

  沈大公子瞥弟弟一眼,「這事不能讓父親知道。」

  沈二公子膽戰心驚,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唯有點頭應喏。

  ……

  西暖閣內。

  錦衣衛副千戶匆匆走進裡間,對著端坐在窗前軟榻的皇帝一拱手,小聲道:「皇上,有人想往太子妃那邊傳遞東西,微臣將東西攔下了。」

  皇帝抬起頭,神情有幾分猙獰,「什麼東西?」

  副千戶垂目答:「是一些藥材,微臣請太醫辨別過,太醫說都是些普通的藥材,不過並非保胎……而是催產用的。」

  嘩啦啦一片響,皇帝一掌拍在小炕桌上,力氣之大,竟將炕桌炸出幾條細小的裂縫,桌上的茶碗陳設等物落到地上,碎裂的裂片濺得到處都是。

  守在暖閣外的太監們面面相覷,想進去收拾,又怕聽到什麼不該聽的腦袋搬家。

  雖然他們聽不起副千戶和皇上說了什麼,但皇上震怒的聲音還是透過檻窗傳了出來。這幾天皇上暴躁易怒,動不動就賜死近身伺候的人,他們每天睜開眼就擔驚受怕,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過今天,皇上正在氣頭上,誰敢進去?

  可不進去吧,皇上還是會發怒。

  太監們心驚肉跳,汗如雨下。

  不知道過了多久,裡頭傳出從容的腳步聲,副千戶走了出來,黑瘦的臉龐,神情淡然,望一眼左右,皺起眉:「還不進去?」

  兩個被他點到的小太監如喪考妣,硬著頭皮往裡走。

  菩薩保佑,讓他們多活幾天吧!

  ……

  因為太子暴亡的緣故,整個紫禁城籠罩在一片愁雲慘淡之中。

  禮部尚書不行了,禮部侍郎臨危受命,幾乎愁白頭髮。

  出了郭嬪娘娘的事,宮裡的太監宮女都不敢笑了,尤其不敢當著痛失愛子的皇上和孫貴妃笑。新年的一切慶祝活動都不能辦,宮裡宮外,這個年都過得冷清,唯有懵懂不知事的頑童還能高高興興提著燈籠去集市閒逛。

  傅四老爺托人寫信給傅雲英,告訴她傅月和傅桂都出嫁了。巧的是,姐妹倆嫁了一對堂兄弟,雖然兩家不同住,但平時來往密切,從姐妹變成妯娌,傅月和傅桂關係更近了。家裡人也鬆口氣,有傅桂在一旁照應,誰敢欺負傅月,她頭一個不答應。

  那家人傅雲英也認識,兩個女婿都姓楊,楊家世代忠於楚王府,是當地望族。

  楊家家風還算清正,傅月和傅桂都是高嫁,但有傅雲章和傅雲英這兩個在京為官的堂兄做靠山,楊家人對姐妹倆很看重,不敢拿捏二人。

  朱和昶也給傅雲英寫了封信,他反正閑著沒事做,下筆如有神,一封信足足寫了二十多頁。信上說了他平時吃了什麼好吃的,玩了什麼好玩的,楚王又怎麼得罪他了,然後又買了奇珍異寶哄他,零零碎碎都是些家常瑣事,最後和她開玩笑,說他們現在算親戚了。還說他要是有堂姐妹,一定要她做他們家的女婿。

  又問她什麼時候回湖廣,他挺想她的。江城書院的學生們現在人人一本《制藝手冊》,他看到書就想起她,盼著她回去。

  當然,隨信還有幾張一千兩的銀票。京師和湖廣離得遠,送金銀珠寶不方便,他直接送錢。

  朱和昶寄出這封信的時候,傅雲啟應該還沒到武昌府。

  傅雲英合上信,沒有立即給他寫回信,京師形勢瞬息萬變,也許再過不久他們就能見面。

  今年過年便只有傅雲章和傅雲英兩人守夜。

  不管時局如何,越到年底,衙門越忙,各種積壓的事情都要一一料理清楚。兩人忙得腳跟碰後腦勺,天不亮起身,夜裡回到家中還要繼續忙,家中庶務全都交給管家打理。好在今年大家謹言慎行,不敢張燈結綵辦喜事,也不敢私下裡聚飲,所以應酬往來比以前少。

  年三十那天,下人備了豐盛的團圓飯,不敢在外面大吃大喝,過年的時候關起門來,還是要好好鬧鬧年的。一年辛辛苦苦,連個年都不能好生過,來年誰還提得起勁兒?

  午後又落起雪來,傅雲章和傅雲英換了新衣裳,案前供瓜果香花,讓下人打開槅扇,一邊吃飯,一邊賞雪。

  庭間假山枯藤,雪落無聲,如潑墨寫意畫。

  有點像現在京城的局勢,暗流洶湧,各方都在積蓄力量,平衡很快被打破,隨時可能變天。

  越是這種緊張的時候,傅雲英心裡反而越平靜。

  兩人都不想出門,吃過飯,封賞下人,挪到暖和的裡間,坐在羅漢床上玩狀元籌、雙陸棋、升官圖。

  細頸瓷瓶裡供臘梅、南天竹、松枝、水仙花,不用燃香餅,滿室清芬。

  今年的年過得很安靜,不像往年,爆竹聲從早到晚此起彼伏,沒有停歇的時候。

  傅雲章學什麼都快,狀元籌也玩得精妙。

  傅雲英輸了好幾把,忽然笑了一下,「二哥是探花郎,我只是舉人,玩狀元籌哪比得過二哥你。」

  傅雲章手裡攥了一把象牙籤子,聞言挑挑眉,拿象牙籤子刮她的臉,「你這麼說,哥哥也不會讓你的。」

  傅雲英難得放鬆,有點不信邪,又玩了幾把,還是輸。

  後來還是傅雲章主動道:「算了,不玩這個了,讓人把升官圖拿來。」

  玩了會兒升官圖,傅家大門忽然被人砸得砰砰響。

  傅雲章皺了皺眉。

  管家忙過去應門,剛拉開大門,一個滿身是雪的高個子青年直往裡衝,「都吃過飯了?」

  僕人們呆了一呆,要攔著那青年。

  傅雲英起身走到長廊底下,示意僕人們退下去。

  袁三回來了。

  他滿頭滿臉都是雪,身上穿的衣袍不知道多少天沒洗,看不出本來的顏色,人又曬黑了許多,管家一時沒認出他來。

  過年的時候灶房始終留了熱灶,丫鬟把飯菜送進暖閣裡,袁三坐下,抄起筷子便吃。

  等他吃得直打嗝,傅雲英才叫他去洗漱。

  他一身餿味,實在難聞。

  袁三撓撓腦袋,嘿嘿笑了兩聲,下去梳洗。

  傅雲章知道傅雲英要單獨和袁三說話,拿了一本書去對面廂房,指指黑漆小炕桌上的升官圖,吩咐丫鬟,「別弄亂了,一會兒接著下。」

  丫鬟應下。

  袁三沐浴的速度比他吃飯的速度還快,不一會兒就換了身乾淨衣服過來見傅雲英,連頭髮也打散洗了,他大大咧咧的,就那麼披頭散髮坐在火盆前,一邊烤濕頭髮,一邊說這次南下路上的經歷。

  他早就回北直隸了,路上因為大雪耽擱了行程,在通州待了幾天,本來要到年後才能回京城,他等不及,自己雇了一頭驢回來了。幾天啃乾糧,回到家中,聞到飯菜香味,餓得眼睛都放光。

  說完這些,他才說起正事,「老大,那個周公子……」

  他看看左右,把自己的椅子拉到傅雲英身邊,一屁股坐下,和她緊挨著,小聲說:「是個太監!」

  傅雲英眉心跳了兩下。

  袁三接著道:「老大你不是要我打聽他為什麼被送回江西嗎?我趁他喝醉的時候問他了,他說他是被霍指揮使給廢的,霍指揮使還想殺他,周尚書苦苦哀求,霍指揮使才留他一條性命,還要周家發誓保證把周公子送回老家,不許再踏進京城一步。周家答應了。」

  炭火燒得劈裡啪啦響,暖氣一烘,花香味更濃郁了。

  傅雲英怔了片刻,拿起鐵鉗撥弄火盆裡的木炭,低聲問:「周公子怎麼會得罪霍指揮使?」

  袁三伸手搆一旁束腰凳子上攢盒裡的金華酥餅吃,吃得到處都是餅渣子,含含糊糊道:「說是為了一個女的……周公子年輕的時候看上一個女的,要娶人家,人家不願意。後來那女的嫁人了,周公子還打人家的主意。有一天他趁著那個娘子一個人出門,在巷子裡埋伏人手……讓霍指揮使給碰上了,霍指揮使就把他給廢了。」

  傅雲英垂眸,拿了張乾淨帕子給袁三,讓他擦手。

  袁三沒注意到她的手有些發顫,接了帕子,抹一把嘴巴,「老大,周公子不敢說那個女的是誰,我怎麼問他都不鬆口,我只好回來了。我猜,那個娘子肯定是霍指揮使認識的人,不然他為什麼為了人家把周公子給廢了?」

  「廢得好!堂堂大男人,幹這種下流事!豬狗不如的東西,要是讓他得手,那娘子也活不成了。」他罵了幾句,壓低聲音,嘿嘿笑,「周公子說霍指揮使也喜歡那個已經嫁人的娘子,還威脅他再敢動心思,下一次就一刀把他砍成兩半。不知道那個娘子是誰,霍指揮使沒成親,是不是為了那個娘子?」

  袁三喜歡八卦。

  「哐當」一聲,傅雲英手裡的鐵鉗落進火盆裡,燃燒的炭火飛濺出來,滾落一地。

  袁三嚇了一跳,忙拉著傅雲英站起來,怕她被炭火燙到,蹲在地上幫她拍掉袍角上濺到的木炭。

  他反應很快,不過傅雲英錦袍底下還是燙出好幾個大洞,一股布料絲線燒焦的味道,還好冬天衣服穿得厚,沒燙著腳。

  「老大,你沒事吧?」

  看傅雲英臉色有些古怪,一直不說話,袁三急了,要脫她的鞋子,「是不是裡頭燙著了?」

  「沒有,我走神了。」

  傅雲英拉袁三站起來,走到一邊,揚聲叫丫鬟進來收拾地上的狼藉。

  門一開,屋外冷風吹進來,袁三打了個哈欠。

  傅雲英道:「你先回房休息,吃飯的時候再叫你,夜裡還要守夜。」

  袁三點點頭,伸了個懶腰,「還是家裡舒服。」

  說著話,回房睡覺去了。丫鬟剛才已經幫他鋪床疊被,被窩裡放了湯婆子,烘得發燙。

  看袁三回房了,傅雲章手裡捏著書,趿拉著鞋子回了暖閣。

  目光落在傅雲英臉上,看到她眼底那種震驚而茫然的無措,他慢慢收起笑容,知道這盤升官圖不必玩了。

  她很少露出這樣的神情。

  「出什麼事了?」

  聽到他的聲音,傅雲英回過神,搖搖頭。

  過了一會兒,丫鬟都出去了,她輕聲問:「二哥,你有喜歡的人嗎?」

  傅雲章一愣,看她幾眼,挪開視線,望著案前淡雅的供花,目光從剛才的慵懶轉為複雜深沉,「為什麼這麼問?」

  傅雲英沒說話,站著發了會兒怔。

  她想起在武昌府時,下著瓢潑大雨,在山道上遇見霍明錦,他忽然撥轉馬頭,問她:「你妹妹閨名叫雲英?」

  當時以為他不過是隨口一問,也許他有點好奇,但後來沒見他查下去,說明他沒有往深裡想。

  他真的起疑了?

  袁三不知道周公子想欺辱的那個女子是誰,傅雲英知道。

  那時候崔南軒正在準備殿試,他每天忙,她還沒醒的時候他已經起來讀書,她睡著的時候他還在燈下寫文章。端午的時候,按規矩,她要回娘家躲端午。他早忘了這事,她便自己回去,走的時候,她提醒他記得三天之後去魏家接自己。

  崔南軒點了點頭。

  她以為崔南軒記住了,在魏家住了幾天,卻總不見他來接。

  阮氏和嫂子們旁敲側擊,問她是不是和崔南軒吵架了。

  她不想讓娘家人擔心,那時候年紀又小,心裡覺得委屈,帶了點負氣的意思,自己收拾了包袱,雇了輛車回崔家。

  快到家的時候,驢車被人堵在一條小巷子裡,外面的人叫囂著要明搶,車把式抖如篩糠,丟下她跑了。

  她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知道自己跑不了,心想若是歹人真的意圖不軌,那她就一頭撞死。

  翰林家的千金,崔家的媳婦,她的名聲關乎兩家,不能讓歹人得逞。

  她拔下簪子,握在手心裡,明明害怕得渾身發顫,卻出奇的冷靜。

  就在她心一橫要自毀容貌的時候,外面忽然傳來叫駡打鬥聲。

  不一會兒,打鬥聲停了下來,歹人狼狽逃去。

  腳步聲朝她靠近,驢車又慢慢晃蕩起來。

  她心跳如鼓,不知道是凶是吉。

  外面的人道:「娘子不必害怕,歹人已經被我趕走了。」

  聲音暗沉,刻意壓得很低,她聽不出來對方的年紀。

  她感謝恩人,其實心裡還防備著,伸手要掀簾,想看看外面的情形,要是對方人少,或許她能找機會求救。

  又怕對方想趁機要挾自己,試探著請他不要把事情說出去。

  簾子被壓下了,外面的人把驢車趕到大街上,沒有說什麼便悄然離去。

  她等了一會兒,再掀開車簾時,外面是洶湧的人流。

  大街上自然是安全的,她驚魂未定,不敢再往巷子裡走,一氣跑回家裡,撲倒在床上,眼淚淌了滿臉。

  崔南軒坐在窗前伏案看文章,他太專注了,早把接她的事忘得一乾二淨。看到她回來後逕自回房,以為她累了在休息,沒有進房。

  她哭著哭著就睡著了,醒來的時候,看著窗外如繁星般的螢火,沉默了很久。

  嫁人的時候她還小,一團孩子氣,不懂什麼是男女之情,崔南軒是她的丈夫,生得又好看,她聽母親的話,好生侍奉丈夫,心想,這就是夫妻了。

  丈夫應該是她的依靠,不管他是白身平民還是朝廷命官,夫妻兩人一起相濡以沫,共同扶持。

  然而崔南軒不喜歡她,她慢慢發覺了,他更喜歡自己的前途,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娶她?

  她沒和崔南軒說路上遇險的事,只告訴自己的幾個哥哥,哥哥們勃然大怒,派人去查當天的事,卻什麼都查不到。

  他們當時也懷疑到周家了,可過不久周公子悄然離京,據說是回老家娶媳婦去了,幾年之內不會再回來。

  這件事是她的噩夢,她一點都不想記起,在她的刻意遺忘下,她幾乎不記得這事了。

  直到周尚書請她為自己的小兒子求情,她回大理寺問趙弼,趙弼說差不多是同安十九年的事。

  那一刻,傅雲英忽然記起上輩子遇險的事,正是同安十九年。

  她心裡隱隱有種直覺,或許這事和自己有關。

  所以她讓袁三去江西贛州府查清楚。

  霍明錦救了她……還幫她把事情壓下來,不許周公子再踏進京城一步……

  從良鄉回京師的路上,他手指抬起她的下巴,說愛慕她已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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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20-6-19 10:40 AM

第一百十五章 守歲

  天邊鉛雲堆積,巷子裡靜謐無聲,站在窗前,能聽見庭院裡雪落沙沙響。

  傅雲英立在門邊,望著假山上薄薄一層積雪,踟躕了片刻。

  「要出去?」

  傅雲章走到她身後,輕聲問。

  她想了想,點點頭。

  傅雲章唔一聲,沒問什麼,仰頭看一眼陰沉沉的天空,如畫的眉眼,雪光中愈顯精緻,「雪一時半會兒不會停,先添件衣裳。」

  雖然不知道大過年的少爺為什麼要出門,王大郎還是立刻奔回房,取了暖耳、斗篷、手爐過來。

  傅雲章接過斗篷,給傅雲英披上,修長的手指繫好綢帶,在她臉頰上輕輕拍了兩下,「最近不太平,多帶幾個人。」

  她有些心不在焉,點頭應下了。

  喬嘉和另外兩個護衛跟在她身後,簇擁著她走進漫天大雪中。

  傅雲章雙手背在背後,站在臺階前,目送她走遠。

  蓮殼走了過來,手揣在袖子裡,一臉茫然:「爺,您交代的冬筍湯煨好了,用南邊帶來的老吊子熬了一整夜呢!少爺怎麼出去了?他不和您一起守歲嗎?」

  筍是發物,傅雲章並不愛吃,是專給傅雲英備下的。

  「放著罷。」他回首看著桌上攤開的升官圖,歎了口氣,唇邊浮起淡淡的笑,語氣卻悵然,「在書房架一爐火,今晚我在書房睡。」

  蓮殼答應一聲,明白少爺今夜又要看一晚上的書。

  冬日天黑得早,天色越來越昏暗,傅雲英冒雪騎馬出城,城門口排了幾支長長的隊伍,一眼望不到頭,都是等著進城團圓的人群。

  大家都在往裡走,只有她這個時候出城。

  天色不早了,不一會兒就要關城門,如果出去了,今晚肯定只能在外面留宿。

  她遲疑了一下,迎著風雪繼續往南行。

  霍明錦在城外的住處她去過一次,李昌很謹慎,帶著她過去的時候特意繞了好幾圈,但她以前常畫圖志,路上會下意識不斷在腦海裡辨別方向,還是記下大致的方位和路線了。

  走了沒幾里路,路邊密林裡忽然躥出幾個人,攔住她們。

  傅雲英摘下霍明錦要她隨身帶著的那塊魚佩,「我有事求見霍大人。」

  攔下她的人認得她,看到魚佩,臉色微變,沒敢接,拱手道:「山裡恐有大蟲,小的護送公子過去。」

  她收起魚佩,一行人繼續往山裡走。

  到了地方,遠遠看到那座籬笆圍起來的院子,她又猶豫起來。

  她喜歡一切事情井井有條,就像書房架上那一摞摞壘起來的整齊書冊一樣,什麼時候想看哪本書,照著銀籤子一層層往上找,條理清晰,清清楚楚。

  在大理寺,她也是這麼處理積壓卷宗的。先將所有案子分門別類整理好,然後一個個去審理批示,遇到難辦的案子,從地方初審的記錄開始,從頭到尾查,直到查清來龍去脈。沒有什麼技巧,就這麼一樁樁覆核,幾個月下來,她把積壓的案子全處理好了。

  同僚們為之側目,連趙弼也對她刮目相看,京城局勢風雲詭譎,也只有她還能靜得下心處理公務。

  編寫書冊繁冗瑣碎,非常考驗毅力和耐心,傅雲英從九歲起就開始整理收集資料,這麼多年下來,再枯燥的差事,她也能踏踏實實辦好。

  那些卷宗不只是簡簡單單的任務,每一件案子背後都牽扯了一條條人命,她不會隨便敷衍。

  但感情上的事和她以往遇到的難題不同,理清頭緒、整理出脈絡,不代表就能處理好它。

  尤其那個人是霍明錦,她更得慎重對待。

  長靴踩過雪地咯吱咯吱響,隨從前去通報。

  來都來了,這時候後悔,回去也進不了城。傅雲英翻身下馬,攏緊斗篷。

  走到院子裡,看到雪中一地雜亂的腳印,她意識到自己來的不是時候。

  房裡點了燈,影影綽綽人影來回走動,不遠處的馬廄傳來熱鬧的馬嘶聲。霍明錦正在接見他的部下,他們可能在商量什麼要事,房裡站了很多人,卻沒有說話聲傳出,院子周圍都是戍守的錦衣衛,角落裡時不時閃過一道寒芒,帶刀護衛藏在陰影處。

  氣氛沉重。

  她叫住隨從,道:「霍大人在忙,你先帶我去其他地方坐著等罷。」

  隨從猶豫了一下,將她領到廂房裡,給她倒了杯茶,「公子稍等。」

  廂房沒有生火盆,冷颼颼的,她拍乾淨斗篷上的雪,坐在圈椅上發呆。

  上輩子沒察覺,只覺得他是一個體貼溫和的好哥哥,出身門第高出魏家許多,卻平易近人,會耐心陪她玩耍,聽她說她的煩惱。

  後來他去打仗了,短短幾年,他接連失去祖母、父親和堂兄,戰場上九死一生。

  再見時,兩人已經疏遠,她又將嫁為人婦,甚至沒有安慰他一句。

  每次她陪嫂子回定國公府,他剛好也在,是巧合,還是他故意的?

  雪花一片片往下飄落,似撒了滿天的鵝毛。

  正房裡,眾人竊竊私語。

  霍明錦坐在火盆前,火光映亮他五官深刻的臉,眸子漆黑,目光淡漠,平靜道:「京衛軍備廢弛,不足為懼。遼東戰事吃緊,徐鼎剛剛抽調走一批人,剩下的都是新兵,屆時你們帶著幾百人守住北邊宮門足矣。」

  他一開口,所有人都安靜下來,垂手聽他吩咐。

  等他說完,李昌和另外一個漢子站在地下,恭敬應喏。

  他掃一眼另外幾人,接著道:「沈家不會坐以待斃,繼續盯著他們。」

  一人上前半步,小聲說:「二爺,蕭竹送了封密信出來,他慫恿沈大公子買通司禮監的幾個太監,沈大公子已經被他說動了。」

  錦衣衛強勢,東西廠太監便只能忍氣吞聲。眼看東西廠形同虛設,那幫太監不甘就此落魄,早就按捺不住想鬧出點動靜。

  霍明錦唔了聲,「密切注意諸地藩王,尤其是晉王和潭王。」

  晉王有軍權,潭王富可敵國,都不可小覷。

  眾人沉聲應是。

  說了些其他事情,差使一一分派下去,眾人陸陸續續告退。

  李昌走之前,收起肅穆之色,笑嘻嘻朝和幕僚說話的霍明錦作揖,道:「二爺,兄弟們前幾天去林子裡獵了些野物,今天年三十,大家要去莊裡吃酒,兄弟們托我來請您,您能否賞臉?」

  霍明錦抬起眼簾,看一眼窗外簌簌飄落的雪花,「警醒點,誰吃醉了誤事,自己去領罰。」

  說完,繼續和兩個幕僚交談。

  李昌嘿嘿笑,響亮地答應一聲,二爺雖然不苟言笑,其實向來對部下寬容,因此他才敢當面說吃酒的事。

  可惜二爺不肯賞臉,那幫小子必然失望,二爺這些年都是一個人過年,也不知他一個人坐在屋子裡想什麼,熱熱鬧鬧的不好麼?

  李昌心裡嘀咕著,出了正房,看到等在外面的部下,「你不是守在山道那邊嗎?怎麼回來了?」

  部下低著頭答:「傅公子來了,求見二爺,小的等著進去通報。」

  李昌張大嘴巴,兩手一拍,「人在哪兒?」

  「就在廂房裡坐著。」

  李昌眼珠一轉,傅雲倒是乖巧,這麼冷的天巴巴的過來陪二爺過年,不枉二爺對他那麼好!

  他急忙轉身回去,進了正房,瞅著霍明錦和幕僚說完話,忙抱拳道:「二爺,傅公子在廂房等著求見。」

  聽了這話,霍明錦一愣,立即站了起來,「什麼時候來的?」

  李昌道:「這……不曉得,來了有一會兒吧。我去把他叫過來?」

  話還沒說完,霍明錦已經大踏步走出去了,袍袖裡鼓滿了風,颯颯響。

  剩下李昌和兩個幕僚面面相覷,大眼對小眼地呆了半晌,幕僚問:「這位傅公子到底是何方神聖?我聽趙弼提起過他,似乎還挺欣賞。」

  從沒見過二爺如此急切,竟主動出去迎接那個傅公子。

  李昌乾笑了幾下,這可不好說。

  廂房很冷,傅雲英坐了一會兒,手腳都凍麻木了,乾脆站起來在房裡走動。

  霍明錦的住處和他的人一樣,乾淨俐落,除了桌椅几案之類的器具,什麼多餘的東西都沒有,陳設樸素簡單。剛才她進來的時候路過一進院子,那邊好像設了練武場,庭中設有兵器架,大雪中幾隻草靶子孤零零立在場院裡。

  她走到雕花鑲嵌翠竹落地大屏風前,仔細端詳翠竹上雕刻的耕織圖。

  吱嘎一聲,房門應聲開了,風卷著雪花往裡撲,一個高大的身影踱進廂房,影子罩在屏風上,連帶著把她整個人籠在其中。

  有點像擁抱。

  真能抱抱她就好了,抱得緊緊的,讓她在自己懷裡露出和平時不一樣的表情。

  從找到她以後,從沒見她像以前那樣笑。

  霍明錦看著她高挑的背影,目光灼灼,眼裡湧動著能將人灼傷的洶湧情緒,慢慢走到她背後,「怎麼過來了?」

  背後忽然傳來低沉暗啞的說話聲,沉思中的傅雲英嚇了一跳,忙轉身,側過頭,發現他就在自己身後。

  霍明錦彎腰俯身,她轉過來時,戴的暖耳剛好擦過他的下巴,毛茸茸的觸感,被碰到的地方陡然騰起一股熱意,立刻竄滿全身,一團火漸漸燒起來。

  她仰頭看著他,肌膚似新雪,雙唇嫣紅,因為來不及反應,烏黑發亮的眸子眨了兩下,濃睫微顫。

  他有些情不自禁,想把她捧到跟前好好親一會兒,感受肌膚是不是和看上去的一樣細滑,喉結動了一下。

  隔得這麼近,傅雲英能清晰聽見他吞咽的聲音,臉上燒起來,眼簾低垂,往後退了一步。

  霍明錦一笑,拉起她的手,指尖觸到她冰涼的手指,眉頭立刻皺了起來,掃一眼陰冷的廂房,拉著她出去。

  李昌和剛才的部下跟了過來,遠遠看到二爺陰沉著臉往正房去,平時拿刀的大手拉著人家傅公子的小手緊緊不放,對望一眼,躲開了。

  不僅躲開,還給其他人使眼色,除了暗處的護衛,其他錦衣衛都知趣地退到走廊裡。

  傅雲英被霍明錦拉著進了正房,裡頭燒了火盆,錦帳低垂,溫暖如春。

  霍明錦拉著她坐在火盆前,搓她的手,「冷嗎?」

  她在南方長大,受不了北方嚴寒。

  房裡的幕僚還沒走,等著霍明錦回來繼續向他請示,等來等去,好不容易把二爺盼回來了,結果二爺看都沒看他們一眼,只知道低頭和那個傳說中「貌若好女」的傅公子說話。

  聲音溫和,和平時對待部下的寬和不一樣,是一種發自心底的柔和珍視。

  哎,英雄難過美人關,只要美人夠美,管他是男是女,都能把百煉鋼化為繞指柔。

  兩個幕僚搖頭失笑,悄悄退出去,把門帶上。

  兩手被霍明錦寬厚的大手握在掌心裡焐著,怎麼掙都掙不開。

  傅雲英覺得自己要起雞皮疙瘩了。

  他是不是故意的?

  自從捅破窗戶紙以後,他沒有顧忌,越來越強勢。

  那一開始認出她的時候,他為什麼什麼反應都沒有呢?

  傅四老爺在銅山遇險,她帶著人去銅山,錦衣衛已經趕到了……絕不是巧合,他是為她去的。

  在她還不知道傅四老爺出事的時候,他已經南下趕往銅山。

  李寒石是她的人,她身邊一有風吹草動,他都會知道。

  那幾年,他一直都在默默關注她?

  火盆就在面前,他緊靠在自己身邊,錦袍底下勁瘦而強壯的身體似乎比炭火還要熱,他身上有一種陌生的說不出來的味道,淡淡的,像山裡的青松,微苦而澀。

  傅雲英都要熱冒汗了。

  要問的話堵在嗓子眼,怎麼都說不出來。

  她不在意被他認出的事……但也沒有做好和故人暢聊上輩子那些沉痛過往的準備。

  霍明錦先開口了,「天黑了,留下來陪我吃餃子罷。」

  傅雲英望向窗戶的方向,門窗緊閉,不知道是什麼時辰了,不過窗前暗沉沉的,只有火盆周圍能看清地面青磚上的紋路,這麼晚,自然進不了城。

  「我一個人過年。」霍明錦又說了一句。

  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順著他的話小聲道:「以前我都是初一早上吃餃子。」

  幾聲低笑,霍明錦還握著她已經暖起來的手,半跪在她面前,一眨不眨地望著她,「今年陪我,為我破一次例,嗯?」

  詢問的語氣,最後幾個字又輕又柔,近似呢喃,讓人沒法拒絕。

  見她只是沉默,沒有直接開口拒絕,霍明錦嘴角揚起,眼底浮起幾絲笑。

  他鬆開她的手,起身出去。

  傅雲英聽到他站在走廊裡吩咐李昌他們去準備晚飯,要南方的菜蔬。

  李昌有些為難,這時候去哪裡搗騰南方過年的菜?不過二爺吩咐,他就是去人家搶也得搶幾盤南方菜回來!

  ……

  湖廣,武昌府。

  臘月初落了幾場雪,到月底,接連的大日頭早就把雪曬化了。只有城外青山還披著一層雪被子,山巔白雪皚皚,山腰蒼松翠竹如綠浪,山腳下泥土濕潤,河邊仍有青青草色。

  楚王府坐落在城中風景最秀麗的山谷畔,園子裡還有未化盡的雪,溪中流水潺潺,清澈透明,能看到河底堆疊的亂石。

  這天日頭正好,朱和昶躺在庭間曬太陽,頭枕裡頭曬了香花瓣的軟枕,長腿高高翹起,優哉遊哉。

  侍女跪在一邊剝葡萄,蔥根般的手指托著晶瑩的葡萄粒,往他嘴邊送。

  他一口咬住葡萄,順便吻一下那纖長的手指。

  侍女臉頰通紅。

  這時,吉祥手裡拿著一封信,穿過長廊,一路飛跑進庭院,「爺,傅公子來信啦!」

  朱和昶滕地一下跳起來,推開圍在矮榻邊的幾個侍女,「快拿來,快拿來!」

  等吉祥跑到跟前,他一把搶過信封,拆開來,抽出信紙細看。

  一邊看,一邊抓葡萄吃,右手手指汁水淋漓。

  「哎,雲哥走了幾年了?我怎麼覺得好久好久沒看到他了,他什麼時候才會回來看我?」

  朱和昶看完信,高興了一會兒,又有些失落。江城書院的學生都沒有雲哥講義氣,不會猜燈謎,更沒有雲哥好看。

  吉祥跪在地上,拿帕子為他擦拭弄髒的手指,口中道:「爺,傅公子現在是官老爺啦,不能說回來就回來的。小的聽人說他斷案分明,經他覆核的幾百件案子,沒有一個冤枉了人,老百姓都誇他是青天老爺呢!」

  朱和昶挺起胸脯,一臉與有榮焉,「我們家雲哥最厲害了!」

  可惜他看不到雲哥穿官服的樣子,一定很威風!

  離得不遠的內書房裡,楚王也在看信。

  他也是閑著沒事做,不能出去逍遙,只得專心守著寶貝兒子在家預備過年的事。按他的吩咐,傅雲英和朱和昶的書信往來都得經過府中文吏的仔細檢查,才能送到朱和昶手裡。他手裡有一封手抄的副本。

  傅雲英的信很普通,就是一些在京師的瑣碎見聞。

  但楚王很快發現其中的古怪之處,手指輕叩金絲楠木架子,對旁邊的長史道:「把世子書房裡的那本燈謎手冊拿來。」

  傅雲英這些年一直不斷以丹映公子的名字刊印書冊,大多是和八股制藝有關的輔導書籍,或是天文地理農學之類的專業書目,總之,預備科舉考試的學生,案頭肯定有她撰寫的書。唯有那本燈謎手冊是她手寫的,只給了朱和昶一個人。

  長史很快把手冊拿過來,楚王對著信上的提示,找到燈謎手冊對應的字,最後得出一個讓他心驚肉跳的消息。

  他立刻把信焚毀了,「等世子看完信,把他手裡那封信燒了。」

  長史應喏。

  楚王又道:「算了,不燒,免得寶兒起疑。」

  長史有些驚訝,傅雲的這封信,到底有什麼古怪?王爺怎麼會反應這麼大?

  楚王來回踱步,眼底暗流湧動,「雙輝,王府賬上攏共有多少銀兩?」

  長史詫異了一下,垂首答:「王爺,眼下能動用的活錢大約有八十萬兩左右。」

  當然,這些和楚王府真正的財富比起來,只是小數目。

  「本王問的是全部。」楚王眯了眯眼睛,嘴角微勾,濃眉高高挑起,帶著孤注一擲的瘋狂。

  長史眼皮直跳,王爺不會又想一齣來一齣吧?當年他偷偷帶著人想離開湖廣,被巡按御史給抓到了,王府花了十萬兩銀子上下打點才把事情壓下來,不然上頭一個意圖不軌的帽子往下一扣,楚王早就換人了。

  這一回王爺又想幹啥?

  長史心裡叫苦。

  楚王不知道自家長史已經在謀劃怎麼善後,對著明亮的日光,粲然一笑,寶兒,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遇,你爹我就是賠上性命,也得把你送到那個位子上去。

  富貴險中求,這一次不主動,等潭王世子進京,寶兒生死難料,不如索性豁出去,都是皇室血脈,憑什麼他們永遠只能蝸居一方?

  「你親自去楊家、鐘家,讓他們帶著賬本來見本王。」他沉聲吩咐。

  長史應是。

  ……

  京城,郊外。

  雪還在下,屋瓦早就被蓋住了,房檐前掛了幾隻紅燈籠,像夜色中一朵朵盛開的花朵。

  餃子煮好了,送到正房。

  霍明錦沒讓人進來,在門口接下竹絲大提盒,放到側間屏風後面的月牙桌上,揭開保溫的蓋子。

  一大盤滾圓的餃子,幾碗蘸醬,一碟醬羊肉,一大碗水晶蹄髈,糯米八寶鴨,蘇州的燒鵝,糟豬蹄尾,全是脂多肉嫩的大菜,色澤濃郁,濃香撲鼻。

  打開第二格,臘鴨燜藕,竹筒排骨,粉蒸肉、藕,豆油皮菇捲,桂花茭白夾……全是湖廣人常吃的菜。

  還有傅雲英喜歡的冬筍燒肉和珍珠豆腐丸子。

  廚下的人大概知道傅雲英是南方人,特意備了兩大碗紅彤彤的米飯,米粒飽滿圓潤,胭脂一樣的顏色。

  她挽起袖子,幫著放碗筷,看到提盒裡還放了一壺酒,順手拿出來,放到霍明錦那邊。

  霍明錦看她一眼,把酒壺放回去。

  她在這兒,他哪敢吃酒。

  明明沒有什麼的,但他剛才那個眼神看過來,傅雲英心裡猛地一跳。

  習慣了穿男裝,常和同僚們來往,很多規矩她都忘了,還好霍明錦肯忍讓。

  他待她太好了,她不知不覺就忘了避諱,其實這是很不應該的。

  不管對他還是對她自己來說,都不合適。

  她出了會兒神,把酒壺放得遠遠的。

  霍明錦將她的舉動盡收眼底,失笑了片刻,請她坐下,「你愛吃什麼餡的?」

  又加了一句,「都是肉餡,一樣是蘿蔔豬肉,一樣是蔥花羊肉。都不吃的話,可以讓他們重做。」

  廚子都是男人,過年當然要做肉餡餃子,素餡的只有立春的時候吃。

  她沒什麼忌口,挑了蔥花羊肉的。

  選了之後才想起來,這兩種口味都是她愛吃的。

  她心頭微顫。

  霍明錦把盤子挪到她面前。

  房裡點了燈,燈火搖曳,傅雲英看著他的側臉,他三十多歲了,以前的少年風發漸漸沉澱下來,鋒芒內斂,沉穩如山。

  那種初見時在他身上看到的冷漠戾氣彷彿只是她的錯覺。

  她也理不清心裡是什麼感覺,屋外飄著鵝毛大雪,她竟然和霍明錦坐在一起吃餃子守歲。

  下午得知霍明錦十幾年的隱秘愛慕,她震驚而混亂。

  現在慢慢冷靜下來,梳理之前的點點滴滴,他本來就沒有刻意隱瞞,這才能解釋他為什麼初見自己就對自己格外特殊。

  她只是習慣了上輩子和他相處時的狀態,才看不出他的心思。

  可惜這種事沒法從書本裡得到答案,二哥也沒有經歷過,不能給她建議……不知道二哥和袁三他們在做什麼,會不會擔心她。

  她胡亂想著心事。

  反正他什麼都知道,沒什麼可怕的。

  霍明錦吃得很慢,知道人在身邊,心底的所有焦躁和不安都被撫平了,像是全身浸泡在暖洋洋的泉水裡,通體舒泰。

  這種歡喜是平靜的,也是最深刻的。

  房裡很安靜,萬籟俱寂中,飄雪落在屋頂、樹梢的聲音格外清晰。

  「怎麼今天過來找我?」

  霍明錦看她吃完一碗餃子就不吃了,盛了碗湯放在她面前,問道。

  傅雲英抬眼看他,他坐得端正筆直,眼底有淡淡的笑意。昏暗的燈火下,雙眸閃閃發亮。

  如果她沒來的話,他就是一個人過年,一個人吃餃子,一個人守歲。

  她想起上輩子小的時候,霍明錦在樹下張開雙臂接她的樣子,也是這麼笑著,那時的他年少,英姿勃發。

  霍家忽然和魏家交好,又忽然變得生疏。

  那時她不明白原因,以為是因為侯府老夫人去世的緣故,現在她明白了。

  求親被拒絕,霍家當然要和魏家疏遠,之後他隨父出征,生死難料,更不可能表露什麼,她那時候還小。

  她垂眸,掩下心裡絲絲縷縷的悸動,道:「我整理了一份名單,上面的人都會支持朱和昶,但是我必須先探探他們的口風。」

  多年和湖廣文人來往,她有她的人脈。

  聽她說起正事,霍明錦面色不變,「現在還不是時候,得等半個月。」

  她唔一聲,低頭喝湯。

  霍明錦看著她,知道她一定暗暗鬆了口氣。

  她剛剛過來的時候神情恍惚,欲言又止,此刻說到正事,她才真正放鬆下來。

  可她還是願意留下來陪他守歲的。

  他微微一笑。...<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0-6-19 11:32 AM

第一百十六章 交心

  門外響起鬼鬼祟祟的腳步聲。

  霍明錦眉頭輕皺,擱下筷子,起身出去,拉開門。

  李昌佝僂著腰候在外面,沒敢往裡看,嬉皮笑臉道:「二爺,給您送點野味來。」

  霍明錦沒說話。

  李昌手裡捧了隻攢盒,笑容有些猥瑣,眨眨眼睛,小聲說:「二爺,都是您用得著的,給您助興,鹿肉,鹿血,鹿鞭……」

  霍明錦面無表情,看他一眼,合上門。

  門縫裡飄出一個冷淡的字眼:「滾。」

  門外,李昌撓撓腦袋,一臉悻悻然,抱著攢盒離開,兄弟們這也是好意啊!要不是他私心為二爺著想,這些寶貝早就被搶光啦!

  傅雲英聽不清霍明錦和李昌說了什麼,看他一會兒就回來了,想必不是什麼大事。

  霍明錦不吃了,問她:「你以前守歲都做什麼?」

  她垂目道:「和二哥、九哥他們下棋,玩狀元籌,守到子時,烤芋頭、栗子吃。」

  如果是在黃州縣,那就熱鬧了,大吳氏、盧氏、韓氏圍著火爐嘮嗑,月姐、桂姐、泰哥和啟哥一邊吃果子一邊打鬧,纏著大吳氏討花錢,傅四老爺坐在桌邊吃酒,丫頭婆子陪著守歲,她喜歡看別人熱鬧,自己卻是鬧不起來的,通常和傅四老爺坐一起商量賬上的事。這幾年和傅雲章一起過年,就安靜多了,圍爐夜話,烤茶餅,一壺茶,一副棋,幾本書,等到夜半,聽遠處山寺響起鐘聲,喜慶的炮聲接連響起來,過年總給人一種歲月靜好的感覺。

  有一年過年沒回黃州縣,待在江城書院守歲,她一個人坐在窗前整理堆成山的書冊,房裡點了燈,燈光是淡淡的暖黃色。小炭爐上座了一壺熱甜湯,濃稠的湯羹咕嘟咕嘟直冒泡。子時的時候,朱和昶怕她寂寞,派人給她送來熱酒果菜,還勒令王府的下人留在書院陪她。

  如果是女子,不可能有這樣的自由,說不定除了嫁人之外,這輩子都不會離開黃州縣。因為以男裝示人,她才能逃離束縛,上學讀書,開闊眼界,和不同人來往交際,想去哪兒就能去哪兒遊歷,不必擔心名聲或是其他負累。

  說完這些,她抬起眼簾,直視霍明錦,「霍大人,我很喜歡現在的生活,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我將來或許還會換上女裝,但我絕不會守在內宅,整日閉門不出,只知道相夫教子。」

  並不是她看不起相夫教子的內宅婦人,這世上女子千千萬萬,每個女子都有可敬佩之處,但她上輩子習慣聽從父母之命,這一世不想再重蹈覆轍。

  霍明錦回望著她,雙眉略皺,半晌,方慢慢道:「你以為我要你守在內宅?」

  傅雲英不語。

  他或許不會這麼想,但女子一旦嫁人,很多事就身不由己了。

  霍明錦笑了一下,拉她起來,「陪我去一個地方。」

  他提起燈籠,等她披上斗篷,帶她走出別院。

  雪還在下,不過小了許多,積雪將冬日夜色淘洗乾淨,屋外有種亮堂堂的感覺,一地白雪,襯得蒼穹漆黑如墨。

  霍明錦走在前面,雪地難行,他一隻手提燈籠,另一隻手牢牢攥著傅雲英,時不時回頭看她一眼,怕她跟不上。

  她沒掙開,低著頭,新雪鬆軟,一腳下去踩實了,留下淺淺的腳印。

  兩人一言不發,就這麼並肩在雪中慢慢前行。

  暗處的緹騎默默跟在他們身後,喬嘉也在其中。

  不知走了多久,燈籠裡一星如豆火光撲閃了幾下,滅了。

  把熄滅的燈籠交給身後的緹騎,霍明錦回頭看傅雲英,她表情平靜,夜色中一雙眸子又清又亮。

  「到了。」

  他指一指山腰一座四合院,輕聲道。

  那四合院黑瓦白牆,昏暗的光線下只能看清一個大致的輪廓,門是關著的。

  緹騎上前叩門,過了一會兒,一個頭髮花白的老者過來應門,看到霍明錦,「二爺,您來了。」

  聽他的語氣,似乎一直在等著霍明錦。

  霍明錦嗯了一聲,拉著傅雲英進去。

  正堂裡點了燈,燈火透過檻窗,長廊前的欄杆染了一層朦朧的淡黃。

  「在外面守著。」霍明錦道。

  緹騎們應喏,躬身後退,剛才那過來開門的老者也退出去了。

  傅雲英跟著霍明錦走進正堂,裡面空空蕩蕩,連把可坐的椅凳都沒有,堂前供了一盞碩大的長明燈,樣式古樸,是石刻的。

  有些地方的風俗,過年除夕必須點一盞長明燈,一旦燃上,不能中途吹熄,得等它自己燒完,油盡燈滅。

  霍明錦從角落裡搬出兩個蒲團,示意傅雲英坐下。

  她盤腿坐在蒲團上,攏緊斗篷。

  霍明錦出去了一會兒,讓人送來火盆,一把底部燒得漆黑的茶壺,兩隻青花粗瓷碗,一簍芋頭,並一些栗子、核桃、榛松之類的乾果,堆在火盆前。

  他關上門,坐到傅雲英身側,緊挨著她,丟了幾個芋頭埋進爐灰裡,「這裡簡陋,只能委屈你陪我這麼守歲。」

  說著話,倒了碗熱茶給她。

  她接過茶碗,握在掌心裡暖手。茶湯是淡褐色的,不知是不是摻了蜜橘紅棗,有一絲淡淡的香甜。

  他帶她來這裡做什麼?

  霍明錦手裡拿了把匕首,在栗子上劃十字,然後把栗子丟進火盆裡烤。這樣烤很容易烤焦,但他眼疾手快,動作很靈活,不怕燙似的,徒手從炭火中抓起快烤好的栗子,丟到一旁備著的蓮瓣碗裡,「以往我一個人在這裡守歲,總是枯坐到天亮。」

  他抬頭望著案前靜靜燃燒的長明燈,「那是為我以前的部下供的。」

  傅雲英放下茶碗,拿起蓮瓣碗裡的栗子,一顆顆剝開,栗子剛從火盆裡拿出來,有點燙,她剝得很慢。

  她聽人說過,他的部下死在海上,屍首運不回來,只能埋在海島上。朝廷認為人都死了,不必為他們再浪費人力財力物力,不願料理這事,他自己托人出海將部下們的骨灰遷回中原安葬,找到每個人當年入伍的軍籍記錄,確保每個士兵都能落葉歸根。

  沙場上他是冷面無情的少年將軍,下了戰場,他關愛部下,所以當年他十幾歲扛起統領霍家軍的重任時,無人不心悅臣服。

  可惜霍家軍的精銳已經全軍覆沒了。

  霍明錦轉過頭,目光落在傅雲英臉上,直勾勾地盯著她,「我從記事起就在戰場上長大,見過太多生死,昨天大家還坐在一起吃酒喝肉,第二天可能就生死兩隔……你覺得我還會在乎那些繁文縟節嗎?」

  他頓了一下,握住她的手,把她指間還沒剝完的栗子撇到一邊,低頭,滾熱的吻落在她纖長的指尖上。

  這個吻並沒有多少情欲的味道,卻讓她渾身一震,十指連心,酥麻的感覺傳遍全身,吻彷彿落進她心底。

  這種酥麻感很陌生,有點像在長江渡口眺望岸邊拍岸驚濤,巨浪滔天,震耳欲聾,像是要把巨大的樓船也捲進去,膽子再大的人,也不由得油然生起一種敬畏之心。

  傅雲英心口猛地一跳,幾乎有種要戰慄的感覺。

  霍明錦知道她想躲,緊緊握著她的手不放,吻了幾下,低笑了一聲,抬起頭,「是甜的。」

  她剛剛剝栗子,手指蹭了些熟透的栗子肉,其實是不甜的,但他卻覺得比蜜還甜。

  傅雲英不知道該說什麼,被他吻過的地方還又酥又麻。

  霍明錦接著道:「我以前就說過,你想做什麼只管去做,我不會把你束縛在內院裡。只要你像現在這樣,願意陪著我就夠了。」

  他沒有逼她表態,說完這句話,鬆開手,翻出剛才埋的芋頭,丟到地上摁了幾下,「熟透了,想不想吃?」

  傅雲英看他一眼,垂下眼簾。

  確實,如果他只是想要一個聽話乖巧的妻子,認出她的時候直接把她搶到身邊就夠了,她逃不出他的手掌心,用不著這麼大費周章。

  霍明錦嘴角微微勾起,低頭剝香芋。

  她穿男裝,沒有塗脂抹粉,仍是清麗而又明豔的,火光映照中,只微微一個眼簾低垂的動作,竟有種說不出的千嬌百媚。

  當然這都是因為他心懷鬼胎的緣故,她要是知道現在他心裡在想什麼,一定早就嚇跑了。

  逼得太緊,以她的脾氣,只會拒絕得越決絕。她吃過苦,愛笑天真的嬌小姐變成理智冷清的大理寺司直,能為他躊躇為難,已經很難得了。

  兩人沒再提起之前的話題,淡淡說一些過年的習俗規矩,不知不覺吃完一簍乾果。

  山裡很安靜,窗戶開了一條縫隙通風,炭火燃燒的聲音和屋外的落雪聲夾雜在一起,噝噝啦啦,緩慢而從容。

  傅雲英眼皮沉重,打起瞌睡。腦袋一點一點,落入一個溫暖而略有些硬實的所在,她有些迷糊,恍惚中以為回到家中,摸索著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合眼睡去。

  霍明錦小心翼翼調整坐姿,讓她可以更舒服地睡在自己膝上。抖開自己的雲狐斗篷蓋住她,輕輕攏緊,手落在她鬢髮邊,鬆開網巾環扣,戴著網巾睡,明早起來頭會疼的。

  她睡著時沒有那麼深刻的防備疏冷感,濃睫罩下淡淡的陰影,火光中,雙頰生暈,像抹了胭脂。

  一雙唇潤澤而飽滿,似豔陽三月枝頭怒放的花朵,嬌豔欲滴。

  他不禁俯身,想一親芳澤。

  就快要嘗到滋味了,聽她呼吸綿長而平穩,他停了下來,目光在朱唇上流連了片刻,吻落在她光潔的額頭上。

  他看著她的睡顏,目不轉睛。

  炭火燒了一整夜。

  翌日早上,傅雲英伴著清脆的鳥鳴聲醒來,先發了一會兒怔,坐起身子,砰地一聲,碰到誰的下巴。

  霍明錦被她的動作碰醒了,捂著下巴悶哼了一聲。

  門前地上一片雪亮,光從外面漏進窗格子裡,落下的影子也是方格的形狀。

  天亮了。

  她竟然錯過子時了。

  子時所有鐘樓和寺廟都要敲鐘,鐘聲此起彼伏,能傳遍整個都城,她睡眠向來淺,怎麼沒醒?

  傅雲英意識回籠,低頭看身上蓋的斗篷。

  「過年了。」

  低沉的聲線在耳畔響起,帶著隱隱的笑意,霍明錦揉了揉紅了一片的下巴,刀刻般的臉,神情溫和,低頭從袖子裡拿了個紅包出來,「四季如意,長命百歲。」

  傅雲英剛醒,反應還有點遲鈍,醒過神來,不由失笑。

  霍明錦給她紅包?

  她可沒有準備回禮。

  彷彿能看懂她在想什麼,霍明錦把紅包塞到她手裡,溫和道:「你陪我守歲,就是給我拜年了。」

  最好以後年年都陪著他。

  案前的長明燈還在熊熊燃燒。

  傅雲英收了紅包,看一眼籠在窗外的斑駁樹影,「我得回去了。」

  霍明錦嗯一聲,扶她站起來,「我讓李昌送你回城。」

  ……

  李昌看到傅雲英長腿一抬,俐落地跨上馬背,目瞪口呆。

  二爺正當壯年,身強體壯,龍精虎猛,按理來說這傅小公子今早應該爬不起床才對,結果人家神清氣爽、英氣勃勃,不僅跟沒事人一樣,還能騎馬走山路,說明昨晚二爺沒折騰他。

  李昌歎息一聲,有些後悔,早知道昨晚就該偷偷把那些大補之物加在飯菜裡。

  ……

  回到家中,管家出來迎傅雲英,笑著道:「昨晚守了一夜,都睡下了,還沒起。」

  傅雲章昨晚看了一夜的書,書房的燈一直沒熄。

  袁三睡醒起來,一個人閑著無聊,又不敢去打擾傅雲章,乾脆和僕人們一起玩牌,玩到天亮才回房睡。

  兩人這會兒還在睡,今年不用串門拜年,用不著早起。

  傅雲英先回房洗漱,換了身寶藍色錦袍,霍明錦送的紅包掉了出來,她拾起來放到一邊,想了想,打開看了一下。

  還好不是銀票,只是一串壓歲花錢,用紅繩綁著。

  壓歲錢鎮歲、除邪,寓意平平安安。

  這串壓歲花錢做工精緻,肯定不是霍明錦臨時找來的,就算她沒去郊外別院找他,他也會給她紅包。

  傅雲英手指摩挲花錢上的牡丹紋,想起落在指尖上的熱吻,出了會兒神,把壓歲錢放到自己枕頭底下。

  她吃了碗餃子,讓僕人把書案抬到院子的薔薇花架底下,坐在庭前日頭底下寫字。

  官場規矩,過年要往各處送名帖、送字畫,今年不拜年,那名帖更不能少。傅雲章忙不過來,她攬下這個差事,之前寫的不夠用,還得再寫幾張。

  她要趁這個機會探清到底有多少人會站在朱和昶這邊。

  王閣老和姚文達多半會支持朱和昶,他們主張內閣事務由閣臣們商議決定,皇上應該適當放權給內閣。朱和昶軟弱,容易被朝臣轄制,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他不是那種刻薄寡恩,動不動就殺一批朝臣立威的人,黨派之爭貽害無窮,朝廷現在需要一個能緩和矛盾的君王,而不是一上位就火上澆油的暴君。

  治大國,如烹小鮮。

  其他幾位閣臣是沈介溪的同黨,只要沈介溪一倒,他們為了自保,必會主動投效,用不著多費心。

  至於崔南軒……

  他沒有太清晰的立場,可能隔岸觀火,靜觀其變。

  軍戶制度下,各地衛所全是一幫烏合之眾,打倭寇的時候常常不戰而逃。霍明錦沒有明說,但她察言觀色,知道他手裡有兵。光是他在軍中的威望,足夠震懾城中守軍。京衛算不上威脅。

  她只是個小官,又曾是太子身邊的近人,越是如此,越方便她為朱和昶暗中聯絡人手。

  傅雲英一邊寫字,一邊整理思緒。

  全神貫注中,一道身影慢慢靠近她。

  「工部右侍郎喜歡雅正含蓄,給他的字要寫得收斂一點。」

  清朗柔和的聲線,一隻手覆在她執筆的右手上,帶著她在紙上劃下一豎一橫。

  傅雲英沒動,等這個福字寫好,放下筆,把紙放到一邊晾著。回頭看傅雲章,他穿一身茶色圓領袍,素色中單,只戴了網巾,眼圈淡淡一層青色。

  「二哥,你昨晚幾時睡的?」

  傅雲章一笑,「不記得了,倒不是為了等你,看了本書,忘了時辰。」

  「我出城去了,城門一關,只能在城外歇宿。忘了和二哥說一聲,下次不會了。」

  他這麼說,傅雲英還是覺得他可能等了一整夜,倒了杯熱茶給他,認真道。

  傅雲章接過茶杯,輕輕拍她的髮頂,看她面色紅潤,彷彿解決了心事之後的如釋重負,喝口茶,茶蓋輕撇茶沫,「是不是去見霍明錦了?」

  她點了點頭,重新鋪紙,拈筆,繼續書寫。

  雪後天光放晴,院牆上方的天空呈現出一種澄澈的湛藍,薔薇花架上爬滿虯曲的枝幹,僕人已經把積雪撣乾淨了。

  傅雲章咳嗽了一聲,放下茶杯,「霍大人其實也難得……不過他要是為難你,你想說又不好開口的話,我去幫你回絕。」

  她身份特別,在這種事上,始終處於弱勢。

  傅雲英搖了搖頭,「他沒有為難我。」

  她曾直接當面問他是不是有龍陽之好,這樣的試探是冒了很大風險的,而他的反應也不過是一笑而已。

  「如果不討厭他的話,不妨試一試。」

  傅雲章按住傅雲英寫字的手,接過筆,換了張帖子,寫下自己的署名。

  ……

  雖然霍明錦年紀大了點,比他還年長……可英姐少時早熟,和她一般年紀的人未必能懂她心裡在想什麼。年紀大也有年紀大的好處,年長一點知道疼人,沒有這個年紀,霍明錦也做不到像現在這樣手握權勢。他那樣的人,願意為英姐退讓到這個地步,可見用情至深。

  最重要的是,英姐雖然以男子身份示人,江城書院裡愛慕她的人還是大有人在,從沒見她對誰心軟過,像對待周天祿一樣,不假辭色,很不客氣,讓那些少年郎黯然神傷。

  這些年,也就面對霍明錦的時候,她的態度和平時不一樣。

  傅雲章不懂她為什麼對霍明錦特別,他看得出來,她很信任霍明錦,和霍明錦在一起時,好像彼此很熟稔似的。

  他偶然撞見過她和霍明錦相處時的情景,她神情放鬆,很自在,霍明錦低著頭聽她說話,眼神專注。

  都是男人,他看得懂霍明錦的心思。

  有花開時堪需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她這麼好,值得被人溫柔珍視。

  ……

  聽了傅雲章的話,傅雲英有些詫異,他以前很反對她和霍明錦走得近,今天居然勸她試著接受霍明錦。

  「二哥你呢?」她挽起袖子,站在一邊磨墨,「姚大人幫你說親,挑了那麼多好人家的小娘子,你沒有一個相中的麼?」

  傅雲章挑挑眉,寫好一張拜帖,單獨放到一邊,笑著看她一眼,「好了,我不說你了,又扯到我身上。今年去老師家拜年,你和我一道去。」

  傅雲英點頭應下。

  然而沒等他們去姚家拜年,姚文達自己上門來了。

  一進傅家門,他立刻扣住傅雲章的手,「你得小心,沈家看上你了!」

  傅雲英皺起眉,「先生從哪裡聽來的?」

  姚文達喘了幾口氣,「我聽王閣老說的,沈家趕著嫁女,這些天沈家的人都在打聽京中還未成家或是沒了老婆的年輕清要官。」

  他指一指傅雲章,「你小子是湖廣人,生得又這麼像模像樣的……」說到這一句他翻了個白眼,接著道,「沈家可不就相中你了!」

  「太子剛辦完喪事,沈家怎麼能嫁娶?」

  傅雲章沒有慌亂,問了一句。

  姚文達叉著腰,說:「先把親事定下,都是當官的人,誰敢悔親?」

  平民百姓悔親是常有的事,或嫌對方家道中落,或哪一方突生疾病,或兩家結仇。體面的官宦世家可不敢說悔親就悔親,輕則被人譏諷嫌貧愛富,重則被同僚懷疑排擠,於官途和子女姻親之事都有影響。

  沈家是世人矚目的望族,誰和沈家女兒定親之後再悔婚,會被世人恥笑的。

  「二哥不答應,他們還能強迫我們和他們家定親不成?我們不娶他們家姑娘!給我們做妾也不要。」

  一旁的袁三嘀咕了幾句。

  姚文達瞪他一眼,這小子哪裡鑽出來的?

  「不妨事,我有應對之法。」傅雲章平靜道。

  「還有你!」

  見傅雲章神情淡然,姚文達知道他肯定有辦法推掉這個親事,別看他平時笑得比誰都好看,其實一肚子壞水。他喘口氣,指頭往傅雲英臉上一點,差點要戳進她眼睛裡去,「你雖然不是進士,大小也是個官,名聲又好聽,剛好也是湖廣的,沈家有好幾個沒出嫁的庶孫女,你也得防著點。」

  傅雲英哭笑不得,沈家門第高,他們家的女兒不愁嫁,怎麼突然就跟嫁不出去了一樣非要從他們家挑女婿?

  而且誰不知道她和霍明錦走得近,沈家再怎麼急,也不會相中她吧?

  姚文達也說不出所以然,壓低聲音說:「可能是沈閣老覺得自己不行了,急著安排後事。」

  沈介溪現在進退兩難,朝臣們都在等,看是皇上先朝他發難,還是他先施展手段壓制皇上。

  到了如今這個地步,沈介溪騎虎難下。

  送走姚文達,傅雲章沉吟片刻,對傅雲英道:「兩種可能。一,沈閣老故意用這種辦法掩人耳目,讓世人以為他怕了。二,沈家要有大動作。」

  這事應該不是沈介溪授意的,他當了一輩子的權臣,老年風光無限,捨不下面子服軟。

  因為一旦他服軟,對他的報復將會越狠。

  袁三出去打聽,晚上回到家中,說:「這事好像是真的,聽說閣老夫人病了,覺得自己熬不過今年,才急著給孫女們定親。沈大公子不同意,拗不過閣老夫人,只能讓人放出風聲。」

  傅雲章和傅雲英對望一眼。

  難怪會把主意打到他們二人頭上,閣老夫人趙氏是趙師爺的侄女和學生,算是他們倆的同門。趙氏是內宅婦,又年老,挑孫女婿的時候自然不會管朝堂上的紛爭。

  又或者,這也是一種迂回之法,嫁給沈黨之外的人,才能保證孫女們的平安。

  趙師爺那年和趙叔琬一家人一起上京,之後為了趙叔琬的親事,他們又輾轉去了山東。

  傅雲英常和趙師爺寫信。他居無定所,行蹤莫測,一會兒在南,一會兒在北。過年的時候給她寫信,找她討幾張畫,信上說他在浙江遊歷。

  他從沒提起昔日的學生趙氏。

  「我的事好辦,你得小心。」傅雲章叮囑傅雲英,「如果沈家的人請內閣大臣說親,你有什麼法子推掉親事?」

  她唇角微翹,笑著道:「二哥,你放心,我心裡有數。」

  第二天,她剛到大理寺,評事們就紛紛打趣她,「最近看你紅光滿面的,果然要有喜事登門。」

  在他們看來,沈家一時半會落敗不了,因為太子妃肚子裡還有個太孫。和沈家的孫女結親,以後一定能平步青雲。

  傅雲英笑笑不說話。

  不一會兒,趙弼身邊的小吏過來找她,「少卿找你。」

  她以為趙弼要問卷宗的事,收拾好文書,抱著匣子過去。

  到了他辦公的地方,還沒進房,聽見裡頭傳出說話聲。

  其中一道聲線低沉冰冷,有些熟悉。

  快走到門口時,她忽然反應過來,在裡面說話的是霍明錦。

  原來他平時說話是這樣的口氣,帶了種居高臨下的氣勢。...<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0-6-19 01:01 PM

第一百十七章 春耕

  傅雲英在門外站了一會兒。

  霍明錦和趙弼在談公事,聽二人說話的語氣,像是很生疏似的,這裡畢竟是大理寺,要防備隔牆有耳。

  片刻後,趙弼的隨從請傅雲英進去。

  她往裡走,發現屋裡只有趙弼一個人,霍明錦可能從側門出去了。

  趙弼坐在書案前,頭也不抬,道:「錦衣衛要查以往所有和沈黨有關的卷宗,那些卷宗是按各司存放的,得一個個找,這個你擅長,也只有你耐得住性子,你去辦。」

  她應喏。

  趙弼想起一事,書寫的動作停了下來,抬起頭,「聽說你們家要和沈家結親?」

  這種八卦向來流傳最快,連趙弼都聽說了。

  傅雲英淡淡道:「不知大人從何處聽來的傳聞?下官倒是不知道這事。」

  趙弼眼珠轉了轉,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何況沈家現在還沒露出落敗之相,要是傅雲真的動心了,二爺豈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不僅撈不著人,還得眼睜睜看他娶沈家的孫女,真是慪也要慪個半死。

  他不娶,他那個堂兄娶也不行,二爺不能和沈家人做親戚!

  心思轉了幾轉,趙弼忽然熱情起來,道:「你那個在刑部任主事的二堂兄還未娶親?他都快三十了吧?我倒是有幾門好親事,就看你二堂兄願不願意。」

  為什麼大家都熱衷於做媒?

  傅雲英婉拒道:「勞少卿大人記掛,我二哥早年曾跟隨張道長修道,張道長說他命理特殊,不宜早娶,得過了三十歲才行。」

  張道長曾在宮中供奉,京師的達官貴人都認為他是得道高人,他說的話沒人敢當眾質疑。

  果然,趙弼聽她都把張道長抬出來了,只得打消立刻把傅雲章給定下來的念頭。

  見他沒其他吩咐,傅雲英退了出來。去大理寺正那裡討來鑰匙,去庫房找卷宗。

  石正和另外兩個人幫她打下手,堆放卷宗的地方陰冷乾燥,光線昏暗,空氣裡一股淡淡的腐敗味道。

  她找到卷宗,標上標記,遞給身後的石正。

  這麼一列列找下去,房裡很安靜,書頁翻動的沙沙聲響恍如春夜細雨。

  「今天就這些,明天……」

  她轉身,把手上剛翻出來的卷宗壓到石正懷裡那一摞堆得高高書卷上,一愣。

  石正哪有這麼高,手臂也沒有這麼壯實,也不會在手腕上套皮質臂鞲。

  她抬起頭,看到微帶淺青鬍茬的下巴,然後是筆挺的鼻樑,幽黑的雙眸,劍眉星目,輪廓分明。

  竟是霍明錦。

  原來他剛才沒走。

  「你……」

  她飛快掃一眼左右,沒看到石正他們的身影,房裡只有他們兩個人。他站在她面前,像一堵牆一樣,光線都被他遮住了。

  霍明錦嘴角微翹,晃了晃懷裡一大摞卷宗,「過來取這個。」

  這樣的小事,哪裡至於要他霍二爺親自來辦。

  也不知他在屋裡待了多久,她剛才專心翻找卷宗,根本沒注意到身邊的人換了一個。

  傅雲英垂目道:「這只是山東司的卷宗,全部找齊得半個月。」

  霍明錦嗯了一聲,看著她,說:「我得走了,明天李昌過來取其他的。」

  嘴裡說著要走的話,卻站著一動不動。

  傅雲英疑惑地抬眼看他。

  這一個抬眼的動作,和上輩子坐在鞦韆上抬眼看他時一模一樣。

  霍明錦一笑,這才轉身大踏步出去。背影逆著光,當真是高大。

  傅雲英目送他出去,覺得他剛才似乎心情很好。

  一直到下午放衙回家的路上,馬車出了宮門,她才猛然醒悟,自己不知不覺稱呼他為你,而不是以前的敬稱您。

  也就一個稱呼而已,而且還是驚訝之下脫口而出的……

  馬車剛拐到大街上,忽然晃蕩了兩下,停了下來。

  傅雲章皺眉,掀開車簾往外看。

  喬嘉在外面道:「公子,是沈家的人。」

  沈家管家等在路邊,送上拜帖,請傅雲章過府一敘,帖子是閣老夫人趙氏的。

  傅雲英要起來,傅雲章按住她的手,淡然道:「無事,總要走一遭,我去沈家一趟,回家等我。」

  他下了馬車。

  那邊沈家的人倒也客氣,請他上另一輛馬車,又拱手請傅雲英一道去。

  傅雲章道:「舍弟就不必了。」

  沈家僕從沒有強求,護送馬車遠去。

  傅雲英回到家中,讓袁三和家中護衛去沈家外邊等著,趙氏在宮門前請走傅雲章,料想不會為難他,不過她還是不放心。

  她沒吃晚飯,坐在正堂一邊看書一邊等,天色昏暗,王大郎進屋點起蠟燭。

  這時,門外傳來車馬響動,傅雲英拋下書,迎了出去。

  蓮殼他們簇擁著傅雲章往裡走,他神色如常,一身寬大的圓領官袍,身姿彷彿比以前瘦削了些,看她迎出來,微笑道:「沒事了,以後沈家不會想和我們家結親的。」

  進了正堂,看到桌旁倒扣的書和一盞殘茶,轉頭問她:「還沒消夜?」

  見她搖頭,立刻吩咐蓮殼去灶房傳飯。

  袁三跟在後面踱進正堂,拍拍肚子,「正好餓了!」

  傅雲英篩了兩杯茶遞給二人,問起閣老夫人趙氏。

  傅雲章神色平淡,「也沒什麼,不過是當面見見我,知道我無意娶妻,便罷了。」

  閣老夫人親自下帖子請,可不是那麼好推拒的,而且趙氏是個溫婉賢淑的婦人,名聲極好,這樣的貴夫人當面懇求,以情動人,傅雲章不該是這樣的反應。

  傅雲英覺得他肯定隱瞞了自己什麼,但他不想說,她便也不問。

  吃過飯,各自歇下。

  傅雲英靠坐在床欄前看了會兒案卷,方解衣睡下。

  剛沉入夢鄉,被一陣急促的叩門聲驚醒。

  王大郎在門外道:「少爺,九少爺回來了!」

  傅雲啟南下湖廣,回武昌府幫忙傳遞消息,他回來,一定帶了楚王的口信。

  傅雲英立刻披衣起身,光腳趿拉著鞋迎出去。

  傅雲啟風塵僕僕,唇邊有毛茸茸的鬍茬,穿直身,戴笠帽,剛下馬,連鞋子也來不及換,直奔進傅雲英的院子,看到她,腳步加快,附耳道:「楚王薨了。」

  夜色涼如水,長廊裡掛了十幾盞燈籠,燈光暗黃。

  傅雲英先是驚愕,然後慢慢冷靜下來。

  要想說動朝臣支持朱和昶,楚王確實非死不可。他那麼精明,肯定已經安排好所有喪葬事宜。這本來就在他們的計劃之內,楚王那麼惜命,不會真的尋短見。

  她領著傅雲啟走進這自己的房間,細細問他在武昌府見了哪些人,分別說了什麼。

  傅雲啟一樣一樣仔細回憶,在哪兒落腳的,和哪些人見過面,一五一十告訴她,最後從袖子裡摸出一封信,「這是楚王親手交給我的,說只能給你看。」

  傅雲英把燭臺挪到外間,拆開信細看。

  上面是一份名單,記錄楚王府分派各處的人手和聯絡方式。

  楚王把他的心腹交給她了。

  她越看越心驚肉跳,嘴角不由抽搐了兩下。

  楚王當真大膽,竟然私底下養了一批衛士,難怪他怕霍明錦怕得要死,霍明錦要是抓到他的把柄,整個楚王府都得陪他遭殃。

  她幾乎能過目不忘,記下紙上的內容,將信湊到燭臺前燒了。

  楚王在信中告訴她,武昌府當地的世家中,只有楊家和鐘家能夠信任,另外幾家其實是朝廷派到地方監視藩王的,而之前的武昌府知府范維屏居然也是他的人。

  范維屏從武昌府升任戶部右侍郎後,不怎麼和傅雲章、傅雲英往來,他們還以為范維屏升官之後翻臉不認人,現在看來,是他們錯怪范維屏了。

  他回京以後儘量低調,應該是奉了楚王的命令,如此他才能為楚王辦事。

  「李寒石幫忙料理楚王的喪事,那邊的事都是他主持。」

  傅雲啟口乾舌燥,不嫌茶壺裡的涼茶冷,連灌了好幾杯後,道。

  「世子呢?」

  朱和昶沒經過大事,不知道會不會露出破綻。

  傅雲啟搖搖頭,「我見過楚王和李寒石就返程了,沒見過他。」

  楚王把朱和昶管得很嚴,護衛層層把守,一般人想見朱和昶,得經過重重關卡。傅雲啟嫌麻煩,又不想被朱和昶纏著問話,沒和他碰面。

  「你一路奔波,辛苦了,先去睡。」

  沉吟了片刻,傅雲英抬頭看窗外黑黢黢的庭院,傅雲啟是趕在關城門前回來的,這會兒差不多宵禁了,消息遞不出去,一切只能等天亮再說。

  傅雲啟打了個哈欠,回房躺倒便睡。

  次日一早,武昌府知府報喪的摺子便送到御前。

  死了一個地方藩王,並沒有激起什麼波瀾,朝中局勢緊張,動亂一觸即發,這時候大家無心去關注一直默默無聞的楚王。

  正月過完,皇上仍然幽居內宮,不願接見群臣,有什麼敕令只命宮中太監傳達。

  大朝會那天,皇上雖然短暫露面,也不過是說了幾句場面話,便匆匆返回乾清宮。

  三天後,督察院都御史張文博上疏彈劾沈首輔和八位沈黨骨幹,說他們怙寵擅權,營私舞弊,敗壞朝綱,拉幫結派,放認族人魚肉鄉里,霸佔良田,且有通倭嫌疑。

  曾被沈黨排擠出京師的蔣御史也隨之上疏,歷數沈首輔專恣自斷、殘害忠良、蒙蔽聖聽、阻隔言路的幾大罪狀。

  一時之間,朝野震驚。

  言官對沈黨不滿,這一點眾人皆知。眾人驚訝的不是張文博和蔣御史的突然發難,而是這其中代表的聖意。

  張文博是聖上一手提拔起來的,蔣御史當年被沈黨迫害,顛沛流離,也是聖上將其召回京師的。

  那些彈劾沈首輔的摺子,必定出自皇上的授意。

  這代表皇上要開始整治沈首輔了。

  沈介溪倒也乾脆,立刻上疏辭官,內閣大臣中除了王閣老以外的其他幾位閣臣也一起上疏,六部官員中有近一大半上疏反對言官,為沈介溪求情。

  皇上勃然大怒,但他根本掌控不了自己的臣子,只能先擱置張文博和蔣御史的摺子,駁回沈介溪辭官的請求,還賞他金銀財寶若干。

  這一次交鋒,似乎是沈介溪占了上風。

  但傅雲英仔細觀察了一下上疏為沈黨說話的六部官員們後,發現事情並不簡單。

  連霍明錦的心腹都公開支持沈介溪,這可太詭異了。

  霍明錦是故意的,他刻意加深皇上和沈黨之間的矛盾,逼沈黨狗急跳牆。

  王閣老因為沒有和沈首輔共進退而遭到其他閣臣打壓排擠,日子變得難過起來。

  汪玫作為王閣老提拔起來的後起之秀,當然不能坐視不管,立即上疏彈劾沈黨骨幹陷害同僚。

  沈黨不甘示弱,當堂和他辯駁。

  其他勢力趁機攪混水,京師大大小小的官員都捲入其中,幾乎亂成一鍋粥。

  月底時,戶部和刑部官員一言不合,竟然在御道前當街扭打起來。旁邊的人不僅不勸架,也紛紛揎拳擄袖,前去助拳。

  最後變成幾大黨派互餵對方拳腳,直到霍明錦帶著錦衣衛趕去阻止,抓了兩個領頭的人,套了枷鎖在宮門前示眾,其他人才作鳥獸散。

  傅雲英早就聽說過朝中大臣有時候會在御道前打架,甚至上朝時打起來也有的,以前曾有一位太監引發眾怒,被文官們活活打死在宮裡。她有一次為趙弼送文書,曾親眼目睹兩個文官滾在地上廝打,周圍一圈人幫著勸和。最後兩個鼻青臉腫的文官爬起來,撂下一通狠話,各自散了。

  但六部官員大混戰這樣的熱鬧景象,她還從未見過。

  不只是她沒見過,朝中大臣也沒有經歷過這樣的混亂,太子一死,朝中人心浮動,皇上又喜怒無常,大家都像炸藥桶,一點就著。

  傅雲章那天也在場,他上馬車的時候,衣衫散亂,帽子也歪了。

  傅雲英打量他好幾眼,「二哥,你也和沈黨的人打架了?」

  他素來雲淡風輕,不在乎別人是否理解他,不會因為觀點和人不同跟人打起來。

  傅雲章搖頭失笑,整理衣襟,「池魚之災。」

  他和汪玫一邊走一邊說話,不知道御道那邊打起來了。等聽到吵嚷聲時,打架的人群直接朝他們湧了過來。汪玫體胖,跑不快,他要照顧汪玫,混亂中被人扯了幾下衣裳,還好他生得高挑,一直護著臉,沒被人趁機抽巴掌。

  汪玫就可憐了,他為了王閣老和沈黨的人據理力爭,挨了好幾巴掌,半邊臉都腫了。

  回到家,傅雲章讓人給汪府送去一瓶消腫止疼的藥膏。

  朝中情勢風雲變幻,波雲詭譎,大理寺的氣氛也變得沉重起來。

  傅雲英趁機暗中聯絡楚王的人手,當然,她沒有透露其他消息,只吩咐他們去辦一些雜七雜八的小事。

  先把人用熟了,以後接應朱和昶的時候,這些人才會聽她的指派。

  她囑咐袁三和傅雲啟這些天不要出門,尤其不要去靠近內城的街市。

  兩人點頭應下,傅雲啟專心溫書,為鄉試做準備。袁三則忙於將他上次去江西的經歷寫成小說,他缺錢。

  柳樹冒出尖尖綠芽的時候,朝中局勢愈加緊張。傅雲英忽然接到一道任命,將她調去良鄉縣公幹。

  上次張氏的案子是她一力促成覆審的。後來良鄉縣令因為受賄被剝奪官身,現在良鄉已經換了個縣令。那橫行霸道的張大官人也被流放了,良鄉人很感激她幫他們除去一個大惡霸,曾專程給她送些瓜果蔬菜之類的土物,她的名字在良鄉算得上是婦孺皆知。

  任命有點古怪,要她去良鄉主持春耕。

  傅雲英滿頭霧水。

  趙弼派了幾個人手跟著她一起去良鄉,告訴她,這是常有的事。

  「我以前還去河南賑過災,你在良鄉名聲很好,一開始是要派陸主簿過去的,當地老百姓指名要你傅大人。」

  趙弼笑著說,頓了一下,壓低聲音,「這種差事可遇而不可求,你什麼都不用做,春耕儀式上燒柱香祭天就行。等你回來,有了功勞,我才好提拔你。」

  原來是為了這個。

  這大概就是上頭有人的好處了,所以大家都喜歡拉幫結派。

  傅雲英當天就被趕回家收拾行李,傅雲啟和袁三鬧著要跟她一起去,京城最近不太平,他們想出門走一走。

  她答應下來,一路上順便可以指點兩人的功課,傅雲啟荒廢了一陣時日,八股文寫得不如以前的結構嚴謹。

  傅雲章提醒她多帶些防蟻蟲的藥,「春天蟲蟻出動,鄉下地方潮濕,毒蟲多,你過去以後肯定要去田地看看,仔細些。」

  她應下,帶齊東西,一行人分坐兩輛馬車,出了城門。

  到了良鄉,新縣令非常熱情,竟然出城迎接,大概早就摸透了傅雲英的脾氣,沒有準備豐盛宴席請歌伎作陪,只備了幾桌平時宴客的席面,為他們接風洗塵。

  傅雲英問起春耕的事。

  縣令笑著道:「這是每年的規矩,為了求個好兆頭,傅大人大駕光臨,縣裡人必定欣喜若狂。」

  客套一番,傅雲英回下榻的驛站休息。

  第二天,縣令帶著她去鄉下看農人開墾田地。

  老百姓們早就知道她要來,換了最體面的衣裳,扛著鋤頭站在路邊等她。

  遠遠看她騎著一匹駿馬從山道那邊馳來,眾人歡呼雀躍,一擁而上。

  老百姓們太熱情了,怕坐騎受驚,傅雲英只得下馬步行,袁三和傅雲啟緊緊跟著她。

  這時節桃花、杏花、李花已經陸陸續續開了,有人撇下花枝,往傅雲英身上扔,一邊扔一邊歡呼。

  傅雲英臉上面無表情,覺得自己來良鄉不是為了主持春耕,而是供老百姓圍觀的。

  袁三哈哈笑,扭頭和她說:「老百姓就喜歡作風清廉的好官,老大,他們這是喜歡敬仰你!」

  等到了田壟上,傅雲英身後綴了一長串的尾巴,地裡一個人都沒有,農人們都歡歡喜喜跟在她身邊,談論她的相貌和她不畏威脅智鬥張大官人的事。還有人追著她問是否娶親,家裡缺不缺丫頭伺候。

  袁三湊過去,和人群中幾個明顯識字的人高談闊論,把傅雲英誇得和書上寫的人物一般。

  最後縣令只能勒令幾個農人去地裡刨坑應景,這天就這麼過去了。

  回到驛站,袁三摩拳擦掌,回房奮筆疾書。他準備為老大揚名,把老大的事蹟寫進書裡,怎麼誇張怎麼寫,老百姓才不管邏輯,他們只喜歡聽故事。

  接下來傅雲英還得時不時去田間地頭視察各地的水利,勸課農桑。趙弼說過這個差事只需要走一個過場就好,她不想白跑一趟,根據自己之前看過的農書,查閱良鄉歷年的收成記錄,和農官探討本地耕織業。

  她注意到良鄉人沒有種土豆、紅薯的,問起原因。

  農官告訴她原因:「倒也聽說過這兩種作物,據說是從海外傳過來的,收成還可以,就是味道不怎麼樣,老百姓不愛吃它,不如玉蜀黍。」

  土豆、紅薯一開始只在衛所屯田的地方小範圍種植,味道確實比不上大家吃慣的米麵,但經過菜戶不斷改良後,越來越多的人願意種它們。

  傅雲英建議農官在本地推廣紅薯。

  農官為難道:「其實只要能填飽肚子,種啥都行,但是一來我們沒有種子,二來每年交稅,這些東西沒用處。」

  老百姓什麼都不求,只求一個溫飽,真要他們種,只要產量大,他們還是願意種的。

  傅雲英想了想,道:「種子的事我回京以後想辦法,你先找菜戶學會怎麼侍弄這些莊稼,等種子到了,再教縣裡的人種,一開始不必種太多,看收成再說。」

  農官應喏。心裡有些詫異,以前來主持春耕的京官都只是過來虛應差事,過了春耕就走,這位傅大人竟然真的關心起本地的農事。

  也許他只是口頭上說得好聽罷了,回京以後肯定就把這事忘得一乾二淨。

  不管農官怎麼想,傅雲英回到驛站以後,立刻鋪紙,預備向朝廷請示往良鄉下發種子。

  翌日是正日子,縣裡舉行春耕祭天儀式,傅雲英擔任主祭。

  縣城北邊一大塊原野上搭起高聳的簡陋祭台,案前供三牲瓜果,彩旗招展,迎風獵獵。

  傅雲英站在祭台前,朗讀自己寫好的一篇祭文。

  台下的老百姓雖然聽不懂,還是虔誠聆聽,關乎一年收成的事,馬虎不得。每個人都屏氣凝神,盼著神佛能聽到他們的禱告,保佑今年風調雨順,能收穫更多糧食。

  傅雲英一人獨站在高臺上,聲音清朗,長身玉立,衣袂迎風翻飛,容色清麗,恍如仙人。

  台下老百姓看她的眼神愈發敬畏。

  儀式過後,袁三和傅雲啟立刻護送傅雲英離開。

  不走不行,老百姓們如潮水一般往祭台前湧,等著搶下她身上佩戴的佩飾或是帽子、汗巾什麼的拿回家去供起來,求個吉利,她再不走,很可能被扯掉衣裳。

  她下了祭台,聽到身後喧嘩聲,回頭看一眼,老百姓們正奮力往祭臺上爬,一個個爭先恐後,唯恐被別人搶了先。

  縣衙的人也不管,因為大家認為這能給一年帶來豐收,祭臺上除了祭天用的東西,剩下的老百姓可以隨便拿。

  前面的路被堵起來了,一夥打扮體面鄉紳模樣的人朝傅雲英拱手作揖,也想找她討一個吉利。

  傅雲啟上前兩步,想驅散他們。

  鄉紳們苦苦哀求。

  「這真是……」

  傅雲英哭笑不得,摘下腰間掛的香囊、絲絛之類的佩飾,給袁三,「拿去給他們罷。」

  袁三嘿嘿笑,拿了東西拿去給那些老百姓。

  手快搶到佩飾的幾個人心花怒放,連忙把東西仔細收起來。

  周圍的人無不歆羨妒忌。

  傅雲英走出很遠後,還能聽見身後的喧鬧聲。

  她搖搖頭,遠遠看到一輛馬車停在路邊,周圍護衛簇擁,不知是誰的車駕。每逢春耕儀式,地方縉紳、世家子弟都會前來觀看。

  往前走了幾步,她忽然眉頭一皺,低頭摸索。

  「老大,在找什麼?」袁三看她神情有異,問道。

  傅雲英找遍全身,眉頭皺起,「找一塊魚形玉佩,我常帶著的那一枚。」

  她記得自己早起出門的時候帶在身上的,剛才摘佩飾給人,獨獨留下魚佩,這會兒卻不見了。

  袁三、傅雲啟和周圍的人幫她一起找,找遍了也沒找到。

  傅雲啟一拍腦袋,「該不會是剛才太亂了,被人趁機拿走了吧?」

  縣衙的人面面相覷,神色尷尬,春耕儀式出這種事,實在不好看。傳出去,良鄉縣的名聲可不好聽。

  傅雲英給傅雲啟使了個眼色,道:「也許是忘在驛站了。」

  不管是掉了也好,還是被人趁亂扯走了,都不能聲張,老百姓很重視春耕儀式,認為儀式出了差錯,今年就會鬧天災。

  傅雲啟會意,掩飾道:「那回去再找罷。」

  傅雲英回望祭台,歎口氣。怎麼說也是霍明錦送她的魚佩,就這麼丟了……

  回去賠他一塊新的?

  她低頭沉思,沒注意到周圍的人忽然都屏住呼吸,沉默下來。

  縣衙的人全退下了。

  一雙錦靴踏過初春剛剛鑽出地面的柔嫩青草,走到傅雲英跟前。

  她愣了一下,抬起頭。

  霍明錦垂眸看著她,刀削似的俊朗面孔,輕聲問:「怎麼不走了?」

  他剛才坐在馬車裡,看她迎著眾人仰望在臺上朗誦祭文,聲音清越,宛如珠落玉盤,髮如鴉羽,面若凝脂,一身錦衣繡袍,氣度從容,飄飄欲仙,當真是天人之姿。

  她認真辦事的時候很專注,有種冷靜的執拗勁兒。

  傅雲英呆了一呆,「你怎麼來了良鄉?」

  剛到良鄉的時候她就反應過來,這個主持春耕的差事一定是霍明錦安排的,京師隨時可能亂起來,他故意把她支開,好讓她躲開朝中動盪。

  她有些無奈,不過既然已經到了良鄉,不可能丟下差事跑回去,乾脆靜下心來處理楚王交代她辦的事,還給傅雲章寫了封信,提醒他注意安全。

  現在京中局勢還不明朗,霍明錦應該待在京師主持大局才對,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他就不怕沈介溪趁他不在的時候有大動作?

  霍明錦輕描淡寫道:「我想了想,還是決定親自過來接你。」

  他怕亂起來的時候顧及不到她,想辦法將她派到良鄉來,這樣他才能安心。

  但她走後,他馬上就後悔了。

  人不在眼前,怎麼能安心?

  就像上輩子……在戰場上親眼目睹父親和堂兄慘死,屍首還被敵人踏成肉泥,屍骨無存,幾年後回到京師,得知她即將嫁給崔南軒,他覺得也許這樣才是最合適的。崔南軒天資聰穎,前途無量,又生得俊秀,性情溫和,而且是魏家早就定下的親事,最重要的是崔南軒不會哪一天突然死於非命,怎麼看都是一段美滿姻緣。

  海島上瀕臨死亡之際,他還慶倖,幸好他沒有衝動之下強迫她嫁給自己,不然身為自己妻子的她肯定也遇害了。

  九死一生,回到中原,卻得知她還是死了。

  他珍之重之,想捧在手心裡疼愛呵護,卻不得不與之錯過的人,過得並不幸福。

  世上沒有後悔藥,人沒了,就是沒了。

  幸而老天垂憐,他又找到她了。

  他不怕風險,不懼皇權……現在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她的安危。

  她並不軟弱,可以自保,不需要他時時刻刻守在一邊……可他還是無法安睡。

  如果上輩子的事再來一次,他真的、真的承受不住。

  縱使他一身鋼筋鐵骨,也有他的軟肋。

  想來想去,還不如把她放在眼皮子底下,只要他還活著,這一次絕對不會讓她受到傷害。

  所以他還是過來了,接她回京城。

  不管外面如何雲譎風詭,他得看著她。...<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0-6-19 01:21 PM

第一百十八章 蠟頭

  良鄉的事情處理得差不多了,傅雲英本來也是打算今天舉行完春耕儀式就走的。

  霍明錦看她遲疑,「怎麼了?你在驛站的東西我已經派人收拾好了。」

  他還真是準備充分。

  傅雲英轉身回望祭台的方向,「霍大人,你讓李寒石給我的那塊魚佩不見了,我想叫人暗地裡去找回來。」

  如果落到老百姓手裡,不用費心尋訪,找個人一打聽就能找到。如果不是,那肯定是掉在祭台下面了。

  霍明錦看一眼她空蕩蕩的腰間,剛才離得遠,看到她被人群堵在祭台下出不來,他就料到這個了,以前他也跟著父親主持過春耕祭祀,「沒事,留幾個人慢慢找。你先隨我回京,那魚佩其實不是什麼稀罕之物,回去我再給你找一塊一樣的。」

  那不是他的家傳之物嗎?這麼不在意?

  傅雲英搖搖頭,戴了那麼久的東西,總得找回來,「等等吧,看能不能找到。」

  頓了一下,抬眼看他,鄭重道:「都是我疏忽大意的緣故,如果今天找不到,我就留下來。你先回京城?」

  怕魚佩被人趁亂摸走,她才特意摘下來拿在手裡,沒想到這樣反而丟了。

  京城局勢瞬息萬變,可別為了她再生什麼變故。

  她很堅持。

  霍明錦嘴角扯了一下,抬起手。

  不遠處他的隨從立刻小跑過來,腳步聲很輕,一眨眼的工夫就到了近前,低頭抱拳:「二爺有何吩咐?」

  他低語了幾句,隨從們應喏,隨即散開。

  「這事不好聲張……」傅雲英說。

  霍明錦嗯一聲,「我知道,他們幾個辦事謹慎,你放心。」

  他倒不是誇口,也就半盞茶的工夫,那幾個隨從便托著魚佩回來,「在草地裡找到的,落到水窪裡了,不仔細看看不見。」

  傅雲英鬆了口氣。

  霍明錦接了魚佩,彎腰要給她掛上。

  周圍的人臉色都變了。

  袁三和傅雲啟更是張大嘴巴,一臉如遭雷劈的表情。

  傅雲英伸手搭在霍明錦手腕上,「不勞煩你了,我自己來吧。」

  她接過魚佩,收進袖子裡。

  先去和縣令辭別,縣令知道霍明錦的身份,兩腿戰戰,不敢抬頭。

  之後她和霍明錦上了同一輛馬車,袁三要跟上來,傅雲英讓他去後面一輛,「我和霍指揮使有話要說。」

  袁三欲言又止,掃一眼旁邊人高馬大、腰間佩刀的霍明錦,眉頭皺得老高,「老大,有事你就叫我。」

  他特意示威似的揮了揮自己的拳頭。

  傅雲英點點頭,看他和傅雲啟一起上了後面的馬車。

  剛收回視線,霍明錦對著她抬起手,動作自然而然。

  她現在的身份是男子,他竟然一點都不避諱,真的不怕落一個斷袖的名聲?

  他站著等她,垂眸看人,目光溫和。

  傅雲英心裡微微一歎,搭著他的手臂上了馬車,發現車廂裡堆的幾個整齊箱籠是自己的行李。

  等她坐定,霍明錦跟著上來,馬車晃動了幾下,慢慢離了良鄉縣。

  沉默了一會兒,霍明錦忽然問:「你果真一直隨身帶著?」

  傅雲英愣了片刻,意識到他問的是魚佩,輕聲答:「你那時候特意交代過要貼身隨帶。」

  救命恩人也就提了這麼一個小小的要求,她當時既然承諾下來,自然要說到做到。這幾年她不管去哪兒,都隨身帶著魚佩,夜裡睡覺時就放在枕頭底下。

  霍明錦一笑,低頭拉她的手,粗糙指腹輕輕摩挲她細嫩的指尖,「我喜歡你緊張我的樣子。」

  魚佩只是身外之物,哪有人重要。

  看到她一定要找到自己的魚佩才肯走,他渾身舒暢。

  那種酥麻的感覺又來了。

  傅雲英收回手,她剛才緊張的不是霍明錦,是他送的魚佩吧?

  想了想,她拿出袖子裡的魚佩,放在掌心裡,「這種東西貼身帶容易遺落,這是霍大人你的家傳之物,實在貴重,我……」

  霍明錦臉上的笑容慢慢冷下來。

  知道他誤會了,以為她要把魚佩還回去,傅雲英接著說:「我想把它好好收起來,放在妥帖的地方,免得下次再丟了。霍大人,你覺得如何?」

  短短幾句話,讓霍明錦有種峰迴路轉的感覺。

  「你想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丟了不要緊,我再送其他的。」他平靜道。

  看他的樣子,是真的不在意。

  傅雲英把魚佩包起來放好,他並不在乎她是不是隨身帶魚佩,只要她收下就行,那當初為什麼特意命李寒石叮囑她時時刻刻都得帶著?

  怕有什麼被她忽略掉的東西,她直接問:「這魚佩是不是有什麼特別之處?」

  霍明錦笑了笑,眼底笑意浮動,「只是我的私人物件而已,它的特別之處就在於……」

  他停頓下來,直視著傅雲英的眼睛。

  馬車軋過一塊突兀的土疙瘩,突然猛烈晃了幾下。

  傅雲英忙雙手往下撐穩住身形,霍明錦伸手扶她,大手緊握她的胳膊,說話的熱氣就在她耳畔,「在於你願意收下它。」

  他握著她許久,才鬆開手。

  原來明錦哥哥不正經的時候是這個樣子。

  傅雲英嘴角輕抿,不看他了,拿起自己箱籠裡的一本良鄉縣縣誌翻開看。

  霍明錦也不吵她,就那麼含笑盯著她看。

  車廂裡只有書頁偶爾翻動的沙沙聲響。

  傅雲英不管霍明錦,認真看了幾頁書,再抬眼時,發現他靠著車壁睡著了。舒展的眉宇間帶了幾分疲倦之色,眼圈淡淡一圈青黑。

  她猶豫了一下,拿了個靠枕放在他背後,讓他能睡得舒服些。

  這一晚他們沒有停下歇宿,摸黑趕路。第二天下午回了京城。

  大街小巷人煙稀落,氣氛肅殺。

  他們剛進城,就不斷有錦衣衛快馬奔來稟報事情。

  霍明錦聽他們一一彙報完畢,沉聲下令。

  眾人應喏,剛離去,下面一波人又來了。

  傅雲英直接回大理寺交差,袁三和傅雲啟回高坡鋪傅宅。

  霍明錦派兩個人跟著她,「他們自小跟著我,絕對忠心。如果事情有變,按他們說的做。」

  她點頭應下,她沒有三頭六臂,在宮變面前,終究勢單力薄。目前她要做的就是保護好自己,為朱和昶進京做好接應準備。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她得確保自己是黃雀,才不會浪費這個大好時機。

  大理寺的人見她提早回來,有些詫異。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大人物自然不會離開京城,小嘍囉就不一樣了,這時候有路子的小吏都在想辦法往外跑,她得了外差,怎麼不在外面多躲幾天,怎麼還提前回京了?

  面對各種試探,她回答說,「良鄉那邊的事情已經料理得差不多了,我答應老百姓幫他們求糧種,急著回來辦這事。」

  又問同僚是該請示工部還是找戶部。

  陸主簿告訴她:「糧食糧種的事工部、戶部都管,找誰都行,就看哪邊好說話。」

  之前在汪玫身邊擔任助手期間,傅雲英認識不少工部的人,幫他們繪製過輿圖。她主持刊印水利、農事方面的書冊時,經常找工部給事中等人請教。

  當了官不代表就不做學問了,吏部、刑部、禮部、戶部、工部的官員平常私下裡有結社的風氣,七八個年紀相當、談得來的年輕官員常常相約游從吟詠,詩歌唱和,品評各自的文章。

  可別小看這種私下裡的來往,這也是擴充人脈的一大捷徑。

  姚文達當年也是這種文社的成員之一,他屢次得罪沈介溪,社員都會設法為他奔走說情,所以他老人家脾氣這麼大,得罪了那麼多沈黨,蹉跎多年以後,還能升遷。

  刑部差事不多,大家閑著沒事幹,三五不時就聚一聚。傅雲章才名遠播,常被同年推薦去參加各種不同的詩會,從而認識更多文豪大家。傅雲英沾他的光,偶爾也能在詩會上露露臉,她不寫詩,只做文章,詩社的人也不強求,各有所長,探討學問,才是文社結社的初衷。

  而且她生得好看,招她入社,能給文社添點風雅氣,讓其他文社那些歪瓜裂棗自慚形穢,何樂而不為?

  那些舉世聞名、家喻戶曉的名儒詩人大多不耐煩做細緻活兒,或是身居高位忙於庶務,沒法專心學問,自己也不記得寫了多少文章。傅雲英入社後,接下整理出版的活兒,任勞任怨,不求回報,以表達自己的敬仰之情。

  名儒們心裡很受用,被一個年輕的後輩崇拜,而且是一個生得如此俊秀的後生,誰心裡不沾沾自喜?

  人家可說了,「先生如此錦繡文章,字字珠璣,鞭辟入裡,讀來振聾發聵,怎能埋沒?」

  於是現在文社中出書、出詩集、文集的事都是傅雲英經手辦理,雖是枯燥的苦差事,她卻受益良多。

  結識一個學派的長者,等於和他的學生、家族都結下善緣。

  比如她剛把為良鄉縣請示下發種子的文書送到工部,工部主事就痛快通過她的請求,她認識工部主事的老師。

  她為糧種的事忙前忙後,第二天糧種便發往良鄉了。

  陸主簿笑話她:「有收成了功勞也不在你身上,何必費這麼多心思?」

  她笑而不語。

  對她來說只是舉手之勞,對當地老百姓來說就不一樣了。在其位,謀其政,她當一天的官,就努力多做幾件實事,如此方不辜負辛辛苦苦從一介鄉野丫頭爬到這個位子上。

  主持完春耕儀式,傅雲英果然獲得升遷,仍然在趙弼名下,任右寺副。

  她拿到任命文書的那天,沈介溪再度上疏辭官。

  這一次也不知他是真心想辭官,還是試探皇帝的底線。

  皇上仍然駁回他致仕的請求。

  群臣明白了,皇上不會輕易放過沈介溪。准許他致仕,至少是給他留一個體面,堅決不放人,說明皇上要將沈介溪置於死地。

  沈黨進退維谷,沈家大公子和二公子頻頻和遼東總兵徐鼎交通往來。

  宮中傳出消息,太子妃臨盆在即,快要生了。

  乾清宮的太監說,等皇太孫出生後,皇上會把皇太孫交給孫貴妃教養。

  沈黨自然反對,若太孫在孫貴妃膝下長大,必然和太子妃關係疏遠,屆時好處豈不都成了孫家的?

  孫家只是徒有侯爵之名,並無實權,沈黨依然不放心。

  言官和沈黨勢如水火,樂於見沈黨吃癟,紛紛上疏附議皇上的決定,認為皇太孫應該由孫貴妃撫養。

  京中錦衣衛、羽林軍、禁衛軍、金吾衛、虎賁都有調動,只有最精銳的十萬團營仍然風雨不動安如山。

  嗅覺敏感的大臣感覺到可能將有大變故,求見皇帝,都被太監擋在乾清宮外。

  王閣老再次求見皇上無果,站在漢白玉階前,回首望著春日豔陽下折射出一道道奪目光芒的明黃琉璃瓦,長歎一口氣。

  他老了,這把老骨頭經不起太多動盪,但他還得撐下去,替年輕一輩多擋些風雨。

  臺階下,姚文達、汪玫等人見他無功而返,皺眉道:「沈家最近動靜不小,皇上真的不管麼?」

  王閣老搖搖頭,百姓生活富庶,外敵暫且退守荒漠,江山仍然是穩的,這些年內閣總攬朝政,導致皇權旁落,皇帝上不上朝都不會影響到前朝……

  「罷了,且看到時候如何收場。你們須得當心,不管是哪一方的人來說動拉攏你們,不得應允。」

  眾人對望一眼,點頭應下。

  這天,傅雲英應工部主事之請去工部一趟,路過巍峨的千步廊,一個緹騎迎面走過來,在和她錯身而過的時候,小聲說:「傅公子,若無意外,太子妃後天就要發動,沈家會在那時有動作,您萬事小心,屆時一定要待在大理寺內,不要隨便走動。除非二爺親自過去,誰露面您都不能相信。」

  官署不是想進就能進的,不管是喬嘉,還是霍明錦派到傅雲英身邊的人,都不能時時刻刻緊跟著她。

  緹騎說完,飛快退開。

  傅雲英不動聲色,接著往裡走。

  工部主事和其他給事中、令史、通事等人圍著一張圖紙低聲討論著什麼。

  傅雲英走進去,主事笑眯眯朝她招手,「上次在運河上吃酒,聽你說在尋摸什麼水車的圖紙,你看這些能用嗎?」

  通事將圖紙捧給傅雲英看。

  她先謝過工部主事為自己的事掛心,拿起圖紙細看,笑著道:「何止能用,比我之前看過的那些好多了。」

  工部主事含笑說:「西城匠戶交上來的,他們是祖傳的手藝,自然比別人強。」

  匠戶專指從事營造﹑紡織﹑軍器﹑工藝品等各種手工業的人,他們不能隨意脫籍,父親死了,兒子頂上,子孫世世代代都必須為官府服役。大多數匠戶不僅要承擔指定的工役,還要經受重重盤剝,生活窮苦,三餐不繼。

  他們手藝高妙,勤勤懇懇,但所有手工成品都歸上層工頭所有,縱有一身本事,卻不能掙錢養活自己。

  傅雲英拿了圖紙,再次謝過工部主事。

  工部主事擺擺手:「你指點我弟弟的制藝,那臭小子按你說的破題,現在終於開竅了,我還沒謝你呢!」

  又問:「你二哥的事情解決了?」

  傅雲英心裡一動,壓低聲音,「什麼事?」

  工部主事咦了一聲,「你不知道?」

  見她果真不知情,笑了笑,道:「倒也不是什麼大事,就是之前他回絕沈家的親事,有人為難他……聽說好像解決了,我正想找你打聽呢,原來你也不知道。」

  傅雲英笑笑不說話。

  傅雲章遇到什麼難事了?回去得好好問他,看她能不能幫上忙。

  兩人撇開這事,說笑了一會兒,傅雲英告辭出來。

  她想找工部借幾個工匠,讀書人的學識再如何淵博,論起農事、工事的經驗,還是得找工匠農人。

  最近遞交到大理寺等待覆審的案件不多,她正好清閒。

  想著心事,不知不覺走出長廊,隱隱可以聽到臺階前一片喧嚷聲。

  又到了銓選的時候,官員們正在排隊掣籤。抽到好籤的要強忍笑意,免得被其他人擠兌。抽到不好的則一臉黯然。

  窸窸窣窣的細碎聲響中,忽然響起尖銳的破空之聲。

  傅雲英腳步陡然一頓,正好停在一間號房門口,裡面的人正要出來,看到她,瞳孔微微一縮。

  怕什麼,來什麼,嗖嗖幾聲,幾支羽箭向著傅雲英蒼白的臉頰飛了過來。

  走廊外面的人忍不住驚喝出聲:「快躲開!」

  她手腳發麻,下意識往後退。

  身後響起一道冷淡的聲線:「知道害怕了?」

  號房裡步出一個高挑清瘦的緋紅身影,擋在傅雲英面前,護著她往後退,寬大的袖子舉起來,阻住羽箭來勢。

  砰砰幾聲,軟綿綿的羽箭掉落在地。

  周圍的人驚慌失措,面如土色,七手八腳擁上前,查看崔南軒的傷勢:「崔大人!」

  崔南軒臉色陰沉如水,放開傅雲英,袍袖輕掃,「何人敢在千步廊內放肆?!」

  長廊外傳來幾聲大笑,穿飛魚服的年輕副千戶踱進長廊內,看一眼手中長弓和落在地上的幾支箭,「剛才看到樹上幾隻鳥嘰嘰喳喳一直叫個不停,實在煩人,想打打牙祭,驚擾崔大人了。」

  崔南軒淡淡道:「阮千戶還是小心些,真傷了人,御史不會善罷甘休。」

  副千戶咧嘴一笑,轉身走了。

  六部等著掣籤的官員望著副千戶,義憤填膺,大聲抱怨。

  副千戶嘴角勾起,滿不在乎,大踏步離開。

  傅雲英回過神來,看清副千戶那張漆黑的臉,皺了皺眉。

  阮君澤最近風頭正盛,他是皇上欽點的武狀元,之前霍明錦入獄,他快速崛起,最近一直隨侍御前,很得皇上信任,很是跋扈。前幾天在宮裡毆打太監,皇上得知後,不僅不怪罪,還誇他英勇。

  顯然,他這副玩世不恭的囂張模樣是裝出來的。

  好端端的,他為什麼暗算她?

  偏偏幫她擋箭的是崔南軒。

  傅雲英閉了閉眼睛,懶得管阮君澤,先去看崔南軒傷得如何。在所有人看來,崔南軒是為了救她受傷的,但願他傷得不重,不然她豈不是欠他一份人情?

  崔南軒掃她一眼,「嚇成那樣?」

  語氣譏諷。

  說著話,命周圍的文官把箭矢撿起來。眾人撿起羽箭,輕輕一掰就斷了,原來箭頭是蠟做的,箭杆也是一折就斷。

  雖是如此,崔南軒右手還是擦出幾道紅痕。

  傅雲英猛然反應過來,阮君澤並不是針對她,他想傷的就是崔南軒,剛好她走過號房,不幸被連累到了。

  想通這一點,她退後幾步。

  正想走,崔南軒叫住她:「你隨我來。」

  旁邊的小太監立即找來傷藥,往傅雲英手心裡一塞。

  她不接,道:「我笨手笨腳,還是你來吧。」

  小太監喔了一聲,崔南軒卻拿走傷藥,示意傅雲英跟上自己,「過來。」

  傅雲英只得跟進號房。

  看熱鬧的人都陸陸續續離開了。

  隨從打來清水放在一邊,崔南軒挽起袖子,露出紅腫的手腕,支開其他人,看著傅雲英,「過來幫我擦藥。」

  她還是不動,道:「大人,下官做不來這樣的事。」

  崔南軒唇邊浮起一絲嘲諷的笑,「霍明錦入獄期間,你曾前去探望,他傷得那麼重,你也敢為他換藥,現在只是讓你擦點藥膏而已,怎麼不敢了?」

  他和刑部的人往來密切。

  傅雲英心思電轉,垂目道:「此一時彼一時,霍大人身陷囹圄,大人您身邊有人服侍,還是讓他們來吧。」

  崔南軒臉色冷下來,沉默不語。

  僵持了很久,他打開藥瓶,自己擦藥,「剛才覺得屈辱嗎?」

  傅雲英沒說話。

  崔南軒擦好藥膏,放下袖子,在銅盆裡洗淨手,一雙骨節分明的手,手指修長,「你一天和霍明錦糾纏不休,所有人都會用異樣的眼光看你。我只是讓你擦藥,其他人可不會這麼客氣,作弄、羞辱,甚至強迫,你身為讀書人,真的軟弱至此,非要迎合另一個男人?讀書不易,科舉更不易,寒窗十年,別毀了自己的前途。」

  傅雲英嘴角翹起,「何來迎合一說?大人多心了。」

  崔南軒擰眉。

  傅雲英淡淡道:「大人好生修養,下官告退。」

  崔南軒目送傅雲出去。

  日光漫進長廊,號房外光線明亮,他逆光走遠,高挑的背影慢慢融入豔麗的春光中。

  手腕上的紅腫並不疼,這點皮肉傷於崔南軒來說算不得什麼。

  但他卻覺得有些頭疼……

  剛才何必救傅雲?他明知那幾支箭只是阮君澤這些天用來逗弄文官的小把戲。

  看到傅雲站在門口,下意識就衝上去了……

  這不是第一次,他以前以為那是因為自己愛惜人才,不想看到一個寒門出身的學子蹉跎年華,才會屢屢失態。

  可他向來鐵石心腸,絕不是愛管閒事的人。

  崔南軒收回視線,低頭看著自己的手腕,自嘲似的一笑。

  他曾諷刺霍明錦把傅雲當成她的替身……其實真正如此的人,也許是他自己。

  一陣遲緩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他面前罩下一道黑影。

  「今天真是讓我大開眼界。」姚文達在他對面坐下,瞥一眼他掩在袖子底下的手腕,「我第一次看你當眾發脾氣。」

  崔南軒是安靜而溫和的,連刀子也掩藏在溫柔的和風下,含蓄內斂,不曾當眾動怒。

  他不說話,姚文達也不惱,自己站起來給自己斟茶,喝幾口,長長舒一口氣,「你是不是覺得傅雲像一個故人?」

  姚文達見過魏氏,不愧是翰林家教養出來的閨女,當真是溫婉大方,秀外慧中,而且能夠放得下身段陪崔南軒吃苦。他以前沒發覺傅雲和魏氏有相像的地方,畢竟一個是男人,一個是內宅女子。

  直到傅雲進京以後,姚文達幾次撞見崔南軒訓斥他的場景,忽然心裡一動。崔南軒清冷到六親不認,他似乎格外關注傅雲。

  之後姚文達認真觀察傅雲,發現他和魏氏有種說不出來的像,不是外貌、性格或者其他,事實上兩人性格差別很大,而是舉手投足透出來的那種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感覺。

  就像去年春天的一場詩會上,刑部和工部的兩個主事各執己見,吵得不可開交,場面有些尷尬。

  傅雲穿一身鸚哥色雲紋地窄袖春衫,坐在槐樹下吃茶,抬頭看枝頭花朵垂掛如瀑,笑著和旁邊的傅雲章說:「二哥,回去讓廚娘做槐花餅吃,很好吃的。」

  大家都笑了,連吵得臉紅鼻子粗的兩個主事也噗嗤一下吵不下去,握手言和。

  這讓姚文達想起剛考上狀元的時候,和崔南軒相見兩厭,鬧得很不愉快。魏氏想辦法緩和他們的關係,說話的語氣也是這樣,讓人不由自主就消了火氣。

  姚文達的暗示很明顯。

  崔南軒卻沒什麼反應,漠然道:「想說什麼?」

  姚文達哈哈大笑,眼神卻有些悲愴,「我早對你說過,你遲早會後悔的。」

  不至於後悔到痛不欲生,但想起來的時候,心裡會一抽一抽的疼。

  然而於事無補,死了就是死了。老婆子死了,他接著風風光光當高官。魏氏死了,崔南軒照樣平步青雲。

  「還記得當初在武昌府你承諾過什麼嗎?」姚文達斟了杯茶,推到崔南軒面前,「現在是你兌現諾言的時候了。」

  茶水在杯中晃蕩,咕嘟咕嘟響。

  崔南軒垂眸,手指微曲,輕叩茶杯,「什麼時候?」

  姚文達環視一圈,壓低聲音,「京城將有異變,霍明錦肯定要借此機會除掉沈閣老,屆時沈黨大亂……你知道你該做什麼。」

  崔南軒不語,半晌後,點了點頭。

  姚文達輕籲一口氣。

  崔南軒這人有一個好處,他從不掩飾自己的狠絕,既答應了,就一定會做到,不會蛇鼠兩端。

  ……

  阮君澤回到自己的住處,甩了弓箭,掀開茶壺蓋子,直接端起整個茶壺往嘴裡倒涼茶。

  潘遠興從外面跑進來,神色慌張,「你把傅雲給傷了?」

  「傅雲是誰?」

  阮君澤抹了下嘴巴,問。

  潘遠興急得團團轉,「我的小爺呀!傅雲是二爺的人,你傷誰不好,為什麼朝傅雲放冷箭?」

  他說得很急,阮君澤過了好一會兒才聽明白他說了什麼,一揮手,道:「我傷的分明是崔南軒,當時旁邊好像是有個人……算他倒黴,我本來是沖著崔南軒去的,他忽然杵在路當中,箭放出去又收不回來!最後不是還是傷了崔南軒麼!沒傷及無辜。」

  潘遠興哭喪著臉,「小爺,不管傅雲有沒有傷著,你也不該朝他放箭。我聽李昌說,他和二爺……」

  他眨了眨眼睛。

  阮君澤一臉莫名其妙,「他和二爺怎麼了?」

  潘遠興一跺腳,走到阮君澤身邊,附耳低語幾句。

  阮君澤瞪大眼睛,臉色一時青一時白,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

  半晌後,他才反應過來,語無倫次道:「那……這……我也不知道二哥喜歡這樣的啊!」

  霍明錦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剛才卻險些傷了救命恩人的意中人……

  阮君澤擦把汗,「算了,我親自去給二哥賠禮,這事是我莽撞了。」

  霍明錦在號房和幕僚商議事情,外面層層把守,氣氛嚴肅。

  阮君澤在外面等了很久,聽到裡面響起腳步聲,李昌拉開門,讓他進去。

  霍明錦大馬金刀地坐在堂前太師椅上,低頭擦拭佩刀,眉眼沉靜。

  周圍侍立的緹騎屏息凝神,不敢少動。

  京師人心浮動,二爺卻一直平靜淡然,彷彿這些風波並不是他掀起來的,他只是一個看客。

  阮君澤上前,說了上午的事,「您交代過的,這些天試探王閣老和翰林院的態度,我都照辦了。」

  霍明錦唔一聲。

  阮君澤咽了口口水,接著道:「今天在千步廊那邊,我想作弄崔南軒,不巧傅雲從那裡路過,差點傷了他……」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見霍明錦臉色變了。

  「不過還好崔南軒幫他擋了一下,那些箭頭沒傷著他!」阮君澤冷汗涔涔,飛快道。

  房裡安靜下來。

  緹騎們也感覺到事情不對,面面相覷。

  霍明錦放下佩刀,走到阮君澤面前,臉色陰沉,一字字問:「你拿弓箭對著她?」

  阮君澤自知理虧,不敢說話。

  霍明錦抬起手,神色淡漠而冰冷,「啪」的一聲,一巴掌直接將阮君澤打翻在地。

  緹騎們張大嘴巴。二爺即使暴怒,也不會打人,部下犯了錯,他都是按規矩讓他們自己去領罰。他很少出手,因為一出手,激怒他的人轉眼就會身首異處。

  這還是二爺頭一次當著部下的面打自己人。

  那一巴掌力道太大,阮君澤滿口鐵腥味,一張嘴,滿口都是血,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字音。

  霍明錦看都沒看他一眼,轉身出去。...<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0-6-19 01:37 PM

第一百十九章 肉麻

  下衙了,傅雲英和傅雲章出了宮門。

  慢慢拐出長街,裡巷的路凹凸不平不大好走,車輪時不時軋過坑窪,馬車輕輕晃蕩,傅雲英靠在車壁上,揉了揉眉心。

  傅雲章合上剛翻開幾頁的書,看她一眼,「是不是累著了?」

  她臉色不大好,平時清亮有神的眼眸這會兒灰濛濛的。

  傅雲英搖了搖頭,有氣無力。

  傅雲章眉頭皺了起來,放下書,抬手在她額前探了探,有些發熱。

  一到夏天她就愛發熱,也不知是什麼緣故。也許得給張道長寫封信。

  外面車把式長籲一聲,馬車突然停了下來。

  車窗旁響起喬嘉低語的聲音:「公子,錦衣衛把咱們攔下來了。」

  傅雲章扶傅雲英坐穩,掀開車簾。

  路上空蕩蕩的,沒有行人,對面十幾匹馬,馬上之人皆穿對襟罩甲,戴萬字巾,腰懸錦衣衛牙牌。

  十幾騎簇擁著當中一輛黑漆平頂馬車。

  聽到由遠及近的車輪聲,車簾從裡面掀開,一人躍下馬車,逕自朝傅雲英他們走過來,大紅紵絲彩織雲肩五彩雲紋飛魚服,束鸞帶,一身鋒芒畢露的威猛之勢。

  隔得遠,傅雲英也能看清他陰沉的臉色。

  她想,阮君澤是霍明錦的人,千步廊發生的事肯定傳到他耳朵裡了。

  別人不清楚,霍明錦卻知道崔南軒是她上輩子的丈夫。

  他連她女扮男裝混跡官場都不在意,肯定不會計較這個……可感情上的事,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豁達大度。

  「二哥,你先回去,我稍後回。」

  她要下馬車。

  傅雲章按住她,眉頭皺得越緊。霍明錦渾身戾氣,他怎麼敢讓她一個人下去見那個光憑一雙手就能打死一隻老虎的男人?

  何況她還不舒服。

  「沒事,霍大人只是有事要和我談。」

  傅雲英一笑,輕聲道。

  傅雲章俊秀的臉緊繃起來,仍不鬆手。

  兩人僵持著,霍明錦已經走到馬車前,眼睛一眨不眨直直望著傅雲英,眼神刀鋒一般明銳。

  傅雲章擋在她面前,「霍大人擺出這樣的陣仗,是要劫路麼?」

  霍明錦視線仍然停留在傅雲英臉上,一言不發。

  馬蹄聲響起,周圍的錦衣衛慢慢靠攏過來,寂靜的小巷子空間並不大,不一會兒傅家的馬車就被圍起來了。

  車把式手上汗津津的,縮成一團瑟瑟發抖。

  霍明錦朝傅雲英伸出手,像是完全沒聽到傅雲章的話,「過來。」

  語氣倒是還算溫和。

  傅雲英看一眼面色冰冷的傅雲章,想了想,說:「這裡離高坡鋪不遠,霍大人不如過府一敘。」

  霍明錦不語,雙拳緊握,似乎在極力克制什麼。

  傅雲章右手按在傅雲英胳膊上,不許她下去。

  氣氛緊張。

  要不是對傅家絕對忠心,車把式早就撒腿逃命了。

  傅雲英可不想看到他們倆當街吵起來,聲音一低,道:「我有些頭疼,想先回家。」

  對峙中的兩個男人立刻變了臉色。

  霍明錦揮揮手,攔路的錦衣衛立馬勒緊韁繩,後退幾步,讓出道路。

  「我隨後就到。」他雙眉略皺,輕聲說。

  傅雲英點了點頭。

  車簾放下了,阻隔兩人對望的視線。

  車把式悄悄抹把汗,揚鞭甩了一下,馬車重新軲轆軲轆往前行。

  見傅雲章神色凝重,傅雲英解釋道:「二哥,今天在千步廊出了點事,所以霍大人才會急著要見我,他沒有惡意。」

  她把阮君澤拿蠟箭恐嚇官員的事說了。

  傅雲章眉頭蹙起,「剛才怎麼不說?」

  「回去再說是一樣的,我沒有受傷。」

  這麼說,霍明錦是擔心她,而不是想逼迫她做什麼?

  傅雲章心裡的不安慢慢散去,可想到霍明錦剛才那種讓人齒頰生寒的氣勢,還是覺得有點不大舒服。

  哪怕知道霍明錦不會傷害她,終究還是不放心。

  他想起這些時日姚文達喋喋不休的遊說,眼神漸漸暗下來。

  回了高坡鋪,傅雲章立即讓管家去請郎中。

  傅雲英攔下管家,道:「不礙事,我睡一會兒就好了。」

  傅雲章讓她坐下,給她把脈。他久病成醫,略懂一些醫術。

  不一會兒,他給她卷好袖子,「想吃什麼?」

  她脈象平穩,沒什麼大礙。郎中來了也是囑咐她不要勞累,多休養,然後餓兩天肚子,確實不必請。

  花廳外庭院裡種了薔薇,暮春初夏,正是花開得最濃烈的時候,滿架花光濃豔。

  花正繁,春將老。

  傅雲英笑著說:「玉筍蕨菜,再不吃,就吃不著了。」

  傅雲章笑了笑,讓人去備茶。

  等了片刻,門外才傳來響動聲。管家出去迎,片刻後飛奔回來道:「霍指揮使來了,還帶了一位太醫。」

  傅雲章抬起眼簾,剛才霍明錦一直跟在後面,卻耽擱到現在才上門,原來是繞道請太醫去了。

  如此細心,也算難得。

  太醫都請來了,傅雲英只得回臥房,讓對方隔著簾子為她看脈。

  幾重紗簾外面窸窸窣窣一片響,她看不清外面,隱隱約約聽到霍明錦和太醫低聲交談了一會兒。

  等房間重新安靜下來,傅雲章掀起紗簾籠在半月形掛鉤上,遞了杯茶給她。

  「太醫說你思慮太過。」

  她起身坐起來,喝口茶,「忙過這一段就好了。」

  和真正忙的人相比,她算是清閒的。而且她喜歡忙忙碌碌的感覺,因為她知道自己的每一滴汗水都沒有浪費。

  吱嘎輕響,槅扇被推開,一雙錦靴踏了進來,霍明錦站在簾外,高大的身影在地上投下一道陰影。

  傅雲英放下茶杯,「二哥,我和霍大人單獨談談。」

  傅雲章唔了一聲,起身出去,和霍明錦錯身而過的時候,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又很快錯開。

  裡間,傅雲英探頭往外看,沒聽到他們兩人說話。

  她低頭穿鞋預備出去,霍明錦已經進來了,輕輕按住她,「就這麼坐著罷。」

  不等她說什麼,他雙手用力,直接把她打橫抱了起來,送回床上。

  傅雲英無語了一會兒,推霍明錦起來,他卻抱得更緊,幾乎將她壓倒在錦被上,隔了兩層薄薄的衣料,壯健的身體覆在她上方,彼此的呼吸纏繞在一起,他的喘息聲粗重。

  敏感地察覺到他的不對勁,她不動了。

  他雙手撐在她身體兩側,沒有全壓在她身上,幽黑雙眸望著她,黑得看不到底。

  她儘量調整自己的呼吸,「你怎麼了?」

  霍明錦看她許久,低頭,摘下她頭上的網巾,滾燙的唇擦過她的臉頰,臉埋進她散亂濃密的黑髮裡,雙手插到她頭髮底下托住她的脖頸,緊緊抱住她,「對不起,不要生我的氣。」

  他並不是故意要讓傅雲章不快,雖然傅雲章不是她的嫡親哥哥,只是遠房堂兄,卻是她最重視的親人。可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他需要抱著她,感受到她仍然好好地活著,才能安心。

  這下子他整個壓下來了,強健高大的身體,哪一處都是滾燙的,肌肉紋理透過衣裳貼在身上,傅雲英熱得喘不過氣。

  他可真重。

  她輕輕掙了幾下,霍明錦抓住她的手,抱她坐起來,一隻手攥著她的手腕,另一隻手依然緊摟著她不放,唇就在她耳垂邊流連,「別動,讓我抱一會兒。」

  聲音暗啞低沉。

  說一會兒就是一會兒,傅雲英心裡默數了十幾下,道:「好了。」

  這公事公辦的語氣,帶了點冷漠,但又有種彆扭的天真,饒是霍明錦此刻心裡百轉千回,也不由得失笑。

  所有沉痛都盡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平和喜悅。

  他慢慢放開她。

  傅雲英有種鬆口氣的感覺,剛要說話,霍明錦手指抬起她的下巴,忽然低頭,唇飛快碰到她的。

  她瞪大眼睛。

  「你知道會有這一天的。我愛慕你,自然渴求你,想要你。」

  霍明錦含著她的唇,低語,在她反應過來之前,又退開了。視線在她紅潤的唇上徘徊,想起剛才壓著她時身下的細膩綿軟,下腹又燒了起來,可惜現在只能淺嘗輒止。

  無意間掃過他那一塊明顯起來的形狀,傅雲英有些心驚,垂下眼簾,身體隱隱發顫。

  她第一次意識到這個男人身體裡積蓄克制的欲望。

  什麼事情都能理出個清晰的脈絡,一切都按照她的計劃徐徐推進……唯有感情不能,這種不可控的感覺讓她覺得有些茫然。

  不過迷茫也只是一瞬間的事,那天既然冒雪去城外找他,其實心裡已經做出決定了。

  那就不該退縮。

  她已經拒絕過他幾次了,給他希望又再掐滅他的念頭,兩世加起來,他已經等了十幾年……

  而且他還救過她和四叔的命。

  她應該對他好一點的。

  霍明錦以為她還在生氣,不敢再得寸進尺,捧起她的手,掰開蔥根般的手指,輕撫掌心幾道淡淡的指甲印,「這是怎麼來的?」

  傅雲英一怔,看向自己的手心,有幾道淡紅色掐痕。

  蹙眉想了想,應該是在千步廊的時候因為恐懼自己掐的。

  掌心突然傳來濡濕溫暖的觸感。

  她渾身一僵,顫了顫。

  霍明錦緊攥著她的手,吻她手心那幾道紅印,吻很輕,溫柔而纏綿,但那種幾乎要將她整個人從頭到腳吻個遍的急切壓迫感席捲她的全身。

  感覺到她在戰慄,霍明錦再次擁住她,抓著她的手貼在自己胸膛上,讓她感受自己急促的心跳。

  「你的手還是冰涼的……你怕弓箭,是不是?」

  早在銅山的時候他就發覺了,她對箭矢破空而至的聲音格外敏感。還有那次從良鄉驛站出來返回京師的路上,她在馬車裡,也能第一個感覺到暗箭放出的聲音,那一刻她那種努力強作鎮定的驚惶,他至今還記得。

  他順著甘州的線索查下去……她前世就是這麼死的,甚至於屍骨無存。

  她救了阮君澤,臭小子卻差點用她最怕的東西傷著她。

  他那一巴掌還是輕的,如果換成拳頭,阮君澤會被他打廢一條胳膊。

  霍明錦托起傅雲英的下巴,「別怕,有我在。以後沒有人能傷到你。」

  傅雲英愣了一下,她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

  她自然是怕弓箭的……因為上輩子的魏氏,就死在亂箭之下。哪怕她一遍遍告訴自己這一世不會再橫死箭下,聽到那種銳利的劃破空氣的聲音,她還是不由得頭皮發麻,手腳冰涼。江城書院有騎射課程,她以藏書閣事多為由,只參加捶丸、蹴鞠比賽,從不去靶場,聽到箭矢飛過的嗖嗖聲,她夜裡就會夢見上輩子臨死前的那種絕望。

  她眼簾微抬,看著霍明錦。

  霍明錦也看著她。

  他剛才那麼怒氣衝衝,一臉兇神惡煞,難道不全是因為介意崔南軒救了她?

  這麼著急趕過來,只是怕她害怕而已?

  竟然連她怕這個都知道……

  他可是霍明錦啊,以前的少年英雄,現在的霍二爺,戰場上勇猛果斷的霍將軍,竟然患得患失到這個地步。

  後天沈家就要起事了,他準備了這麼些年,嘔心瀝血,費盡心思,這種關鍵時候,不應該為了這樣的小事分心。

  當真就這麼喜歡她嗎?

  她卻根本沒有注意到他的深情。

  傅雲英心裡百感交集,酸的苦的甜的辣的摻雜在一起,什麼滋味都有一點,想起那日他浮動著淚光的眸子,垂下眼簾,「我沒有生氣。」

  霍明錦笑了一下,「那就好。」

  如此唐突冒犯她,還好她不生氣。

  他冷靜下來,放開她。她頭上的網巾被他解下了,長髮披散在肩頭,如一把細滑的綢緞。

  這時候才意識到他剛才對她做了什麼,傅雲英覺得有些尷尬,抬手要攏頭髮。

  霍明錦想起什麼,按住她的手,從懷裡摸出一段青色素錦,大手小心翼翼攏起她的墨髮,挽好,用素錦束嚴實,「魚佩容易丟……這根錦帶你可以天天戴著。」

  時下不論男女,只要不是孩童,都得挽髮,男人在網巾、帽子裡用青、紅二色頭須束髮,女子的花樣就多了,可以在頭須上點綴珍珠纏在髮髻上,又好看又實用。

  送這樣私密帶著狎昵意味的東西,又親手幫她束髮,剛剛還把她壓倒在床上,實在太旖旎曖昧了。

  習慣了以男裝示人,每次和霍明錦私底下相處,傅雲英都會時不時起一身雞皮疙瘩。

  偏偏又不好說他什麼。

  她忽然想起來,上輩子的時候,霍明錦也送過她禮物,絨花,泥人,風箏,七巧板,外面鋪子裡的精緻果子……

  他還送過她紮頭髮的頭須,就是珍珠的,淡淡的紅色絲絹,珍珠圓潤飽滿。那時候她小,送這些倒是不必忌諱,不過因為珍珠價值不菲,她雖然喜歡,還是拒絕了,母親教過她不能隨便收貴重禮物。

  這麼多年,他送禮的喜好還是沒變。

  她自顧自走神。

  霍明錦看她沒有明顯的抗拒,臉色緩和下來,「等沈家的事了……我就把阮君澤扔回衛所去。」

  她回過神,搖搖頭,「小事罷了,他也不想傷我。」

  他肯定教訓過阮君澤了。

  霍明錦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看。

  提起阮君澤,她臉色如常,沒有一絲波動。

  當初她願意冒著危險去救阮君澤,卻又好像不在乎阮君澤,從來不搭理他。這次差點被他傷到,也沒有和阮君澤相認的打算。

  或許她真的不想再提以前的事。

  「阮千戶傷了崔侍郎……恐怕不妥……」傅雲英沉默了一會兒,道。

  霍明錦愣住了,「他傷了誰?」

  傅雲英也愣了一愣,抬眼看他,「阮千戶射傷的是崔侍郎……你不知道?」

  霍明錦臉色沉下來。

  他確實不知道,聽到阮君澤說他拿弓箭對準她的那一刻,他什麼都聽不進去了,哪還有心思去想其他。

  「還好崔南軒幫他擋了一下……」

  阮君澤似乎說過這句話。

  他雙拳捏緊。

  傅雲英有些錯愕:霍明錦竟然不知道救下她的是崔南軒。

  看來是她誤會他了,她還以為他的怒氣有一半來自於此。

  「我當時動不了,是崔侍郎幫我擋了一下,手肘擦破了點皮。」她儘量輕描淡寫道。

  霍明錦陰沉著臉,瞳孔微縮。

  「無事,我會處理好。」他眼神閃爍了兩下,恢復淡然神色,岔開話題,「我今晚留下來。」

  傅雲英眼皮一跳,下意識往旁邊躲。

  霍明錦嘴角扯了扯,含笑道:「我不會做什麼。」

  他頓了一下,低語,「只是想和你一起吃頓飯。」

  傅雲英站起身,走出幾步,腳底又冰又涼,低頭一看,才意識到自己剛才沒穿鞋就被霍明錦抱上床了,這會兒腳直接踩在地板上,能不涼麼?

  只得轉身。

  霍明錦坐在床頭,把她的窘迫盡收眼底,唇邊隱隱含笑,拿起她的長靴,走到她面前,半跪下去,示意她抬腳,「來。」

  目光落在他鬢邊那幾根顯眼的銀絲上,剛冒起來的一點點火氣就這麼被撫平了,傅雲英沒說話,穿上靴鞋,看他站起來,淡淡問:「會不會耽誤正事?」

  霍明錦搖搖頭,「我心裡有數。」

  正事、私事,於他而言,沒有分別。他的前半生過得太累了,沉重的膽子壓在肩頭,一刻不能放鬆。

  現在他想通了,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傅雲英讓灶房廚娘今晚多做幾道北方菜。

  他們都是南方來的,廚娘也是南方人,平時做菜儘量按著南方的口味來,霍明錦肯定吃不慣。

  到了飯點,袁三和傅雲啟說說笑笑走進飯廳,看到霍明錦,嘴巴張得老大。

  一頓飯吃得彆彆扭扭的。

  飯後,傅雲啟把傅雲英拉到一邊:「這……英姐,上次在良鄉的時候我就想問你了……你和霍指揮使,是怎麼回事?」

  雖說是救命恩人,但霍明錦看英姐的目光顯然不是那種長輩看後輩的感覺。

  傅雲英望著牆邊密密麻麻的淩霄花藤,天將黑了,雲間迸射出幾縷黯淡霞光,蜻蜓低飛,蚊子已經嗡嗡叫了。

  她輕聲道:「你只要知道霍大人是自己人就夠了。」

  傅雲啟嘴巴再次張大,一臉震驚。

  「這怎麼能行!」他強烈反對,「他有龍陽之好!他喜歡男的!」

  傅雲英淡淡掃他一眼。

  傅雲啟哆嗦了一下,立刻老實了,小聲嘀咕:「我這是擔心你吃虧。」

  突然後知後覺,拍一下自己的腦袋,「他知道你是女兒身?」

  傅雲英點點頭。

  「我還以為霍指揮使真的是斷袖,他怎麼發現的?好吧,他不是斷袖也不行,四叔會嚇壞的……」

  傅雲啟囉嗦了一陣,見傅雲英不搭理自己,說起別的事,「忘了告訴你……我回武昌府的時候,見到傅容了。」

  「她怎麼會在武昌府?」

  傅雲章派人守在黃州縣,就是怕她鬧出事端。

  傅雲啟道:「好像是她騙二哥的同窗把她捎帶到武昌府的,那天我偶然碰到她,她非纏著我不放,說要見二哥,我當然不答應了。她撒潑打滾,我說不過她,只好躲了。後來她又找上門,讓我幫她帶一句口信給二哥。」

  難道傅雲章最近為難的事和傅容有關?

  傅雲英皺眉,「什麼口信?」

  傅雲啟回想了一下,「她讓我告訴二哥,說她知道一個大秘密,如果二哥不見他,會後悔一輩子的。」

  說到這裡,他皺了皺鼻子,「這樣的狠話我本來不想告訴二哥的,免得他生氣,後來我想了想,還是和二哥說了,萬一傅容又鬧出什麼醜事就不好了。」

  「二哥怎麼說?」

  傅雲英回頭看一眼飯廳的方向,傅雲章和霍明錦在下棋,兩人吃飯的時候客客氣氣的,完全沒有白天的劍拔弩張,但每句話又好像話裡有話。她聽不懂兩人話裡的機鋒,乾脆隨他們互相試探去。

  「二哥聽了之後沒什麼反應。我想來想去,還是得跟你說一聲。」傅雲啟壓低聲音,「我覺得傅容這一次不是騙人的。」

  傅雲英點點頭,「我曉得了。」

  她可以寫信讓同窗幫忙,把傅容送回黃州縣去。

  傅雲啟說完話剛走沒一會兒,袁三也過來了。

  他眼神躲閃,神色尷尬,撓撓後腦勺,「老大……你和霍指揮使……流言是真的?」

  傅雲英撩起眼皮,「你想說什麼?」

  袁三欲言又止,抬頭看她,又低頭看地,再次抬頭看她,如此反復了好幾回,一跺腳,轉身跑了。

  這個反應比傅雲英預料中的要好多了。

  她回到房裡,霍明錦和傅雲章的棋局還沒分出勝負,兩人似乎也不在意結果,神情凝重,沉默不語。

  「快宵禁了,霍大人,別誤了時辰。」

  傅雲英出聲提醒。

  霍明錦掌京中緝捕之事,宵禁也能自由出入,不過他沒說,起身告辭。

  傅雲英送他出去,只送出幾步,霍明錦轉身看她,「不必送了,我留下幾個人守著,你白天頭疼,早點睡。」

  說完話,大踏步離開。他的屬下們忙簇擁著跟上。

  傅雲英目送他走遠。

  回轉身,對上傅雲章凝望的視線,天完全黑了,他一雙眸子在夜色中亮得驚人。

  「二哥。」她叫了一聲。

  傅雲章不語,走近幾步,拉起她的手。

  她一臉疑問。

  傅雲章拉著她慢慢往裡走,長廊裡次第掛起燈籠,昏黃的燈光籠在牆角花藤上,仍看不清花影,不過能嗅到淡淡的花香。

  「我以前問過你,是不是喜歡霍指揮使,你說他只是你的救命恩人。現在呢,你是怎麼看霍指揮使的?還是不喜歡他?」

  夜風吹過來,傅雲章的聲音輕而淡,沒有什麼特別的語氣,只是淡淡的詢問。

  傅雲英低頭想了想,抬手掠了掠髮鬢,「二哥,這種事我一時半會也不明白……我還有點混亂。」

  她沉默了一會兒,接著說:「不過我知道,現在我對他,肯定不僅僅只是感激之情。」

  若是只有感激,她只會拒絕得越乾脆,就像在良鄉驛站時那樣。

  魚佩她沒還回去,她陪他守歲,在他那裡待了一整夜……雖然在外人看來她是男子,但她心裡知道自己已經為他破格了很多次。

  何況下午還由著他抱了那麼久,若她還是閨閣女子,勢必要嫁他的。

  她只是習慣了條理分明,沒有做好再次敞開心扉的準備。

  那會讓她分心。

  她每天都嚴格按照計劃作息,不喜歡計劃外的事情。

  夜色涼如水,她雙唇輕抿,思考的表情很認真,月光在那張秀淨的臉上鍍了一層冷冷的光。

  傅雲章歎了一聲,微微一笑,低頭看著掌心的手,他只是哥哥,以後的路,霍明錦會陪她走下去,「這樣也好,只要你喜歡,不妨給他一個機會。」...<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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