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莉討論區

標題: 繡錦 -【回到1981】《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3-25 04:20 PM     標題: 繡錦 -【回到1981】《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6-1 02:35 AM 編輯

【書名】:回到1981

【作者】:繡錦

【內容簡介】:

  回到1981年

  這是我的新任務

  不是重生,不是穿越,是實實在在地回到過去

  我現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把這個三歲的孩子帶大

  把他教育成正直、善良的社會主義新青年......

  可是

  大東北,小農村

  咱要過上小康日子還真不容易啊

  ----------------------------------------------------------------------------------

  上部 -【回到1981】

  下部 -【龍的報恩】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3.支持原作者,請購買正版。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3-25 04:24 PM

第一章

  回到1981
  
  這是我的新任務。
  
  事情還得從一個禮拜前說起。
  
  那一天我和辦公室的幾個實習生竄到隔壁辦公室嘮嗑,正巧遇到檢察院送卷宗過來,來的不是別人,正是我表哥劉浩維。
  
  因為最近5.23案件鬧得全市沸沸揚揚,我忍不住好奇朝問他要了卷宗翻開看看。才翻開第一頁,就聽到一旁的實習生小黃「哇——」地叫出聲來, 「沒想到居然是個帥哥。」
  
  我低頭看時,一時也有些驚詫。平常見多了窮凶極惡的犯罪分子,忽然瞧見一張英俊乾淨的臉,一時有些不適應。
  
  照片上的男人看起來比實際年紀還要年輕,眉目極為清俊,臉上乾乾淨淨的,看起來有幾分知識分子特有的書卷氣,更難得是一雙眼睛極有神采,透著一股子的正義凜然,怎麼看,也沒有辦法把他跟5.23惡性殺人案件聯繫起來。
  
  小黃顯然也跟我的想法一樣,小聲嘟囔道:「劉哥,不會是警察抓不到人了,隨便找個人來湊數吧。這人一看就是社會精英,怎麼也不是殺人犯呀。」
  
  辦公室裡的其他同事也都紛紛探過頭來湊熱鬧,女人們大多同意我們的看法,當然也有人大聲反駁,「你們女人就是喜歡以貌取人,沒聽說過一個詞嗎,什麼叫衣冠禽獸,這就是了……」
  
  話沒說完就被屋裡一大群女人啐了出去。
  
  第二天,院裡的安排下來了。因為該案件極為惡劣,影響極大,故由院長親自擔任審判長,又委任了幾個資深的法官作審判員,我因為這兩年表現尚佳,也被院長欽點,成為了審判員之一。
  
  晚上不免挑燈將卷宗仔細研讀了一番,看完後忍不住唏噓感嘆。
  
  沒有人天生就是罪犯,這個名叫金明遠的男人亦是如此。看完卷宗,我對他不僅沒有憎惡,反而愈加地同情。
  
  這個男人有著比尋常人坎坷百倍的人生經歷,三歲時父母雙亡,爾後由舅父舅母收養,舅母苛刻嚴厲,所以他自小就備受虐待,七歲時舅母將其賣到鎮上一戶無子的人家,兩年後,那戶人家的女主人生了個兒子,九歲的他又被送去了孤兒院。
  
  金明遠在孤兒院一直長到了十八歲,卷宗裡並沒有詳細描述他這九年裡的境況,但是想必不會好過,要不然,他也不會在之後十來年裡從未回去過。
  
  2000年,金明遠大學畢業,南下廣州創業,02年初見成績,創有中和外貿公司,並交了女朋友,也就是後來案件的第一個死者曾小娟。
  
  卷宗裡有曾小娟的照片,五官雖說不算太出色,但眉眼卻非常嫵媚,作風也相當大膽,據說當初就是她主動追的金明遠。二人確立戀愛關係後沒多久,金明遠就在廣州買了房子準備結婚,沒想到第二年年初,曾小娟就提出了分手,還將那套房子和公司的客戶信息捲了走。
  
  許是初戀深受打擊,之後金明遠沒有再找女朋友,一心一意地撲在事業上,幾年間,他的公司迅速發展,到07年時,已經成了業內翹楚。
  
  07年8月,曾小娟再次出現,找到金明遠要求復合。金明遠居然同意了,當年10月,二人一同回北方老家準備操辦婚事。後因公司有事,曾小娟便先行北上,結果一去不復返,從此杳無音訊,直到今年5月23日,她的屍體才在H省S市被發現。這就是5.23惡性殺人事件的導火線。
  
  今年8月,市刑偵隊副隊長周開明在翻查舊案的時候發現了另外兩起謀殺案,分別是08年10月17號的陳家鋪殺人案和09年10月17號萬年壩殺人案。周開明意外地發現這兩件謀殺案與5.23案件中的殺人手法相同,經過仔細調查,最後終於將此三個案件併案處理。
  
  陳家鋪案中的受害人是一位三十二歲的廖姓女性,於08年10月16日晚失蹤,17日下午死者屍體被發現,確定為氰化物致死。據鄰居反應,死者生前經常虐待婆母和兩個女兒,更有傳言說,之前病死的小女兒也是受其虐待致死。當時警方將重心放在其丈夫沈某身上,但仔細查訪後,排除了其作案嫌疑。之後又陸續審問過數十名嫌疑犯,終究無果。
  
  萬年壩案中的受害人則是一位四十七歲的李姓中年男人,死者生前在一家孤兒院工作。警方在調查案件的過程中發現,死者在工作期間脅迫孤兒院十一位幼女賣淫,並直接導致其中三位死亡。警方遂將那十一個女孩及其親屬作為重點嫌疑對象,追查了近半年的時間,卻是一點線索也沒有。
  
  因這兩個案件所屬的轄區不同,故警方一直沒有將它們聯繫起來,直到今年5.23案件之後,才由周開明發現了蛛絲馬跡,將它們併案。
  
  如果我不是法官,而是一位普通老百姓,說不定還會為金明遠「行俠仗義」之舉大聲喝彩,可作為一名執法者,我卻只能搖頭嘆息。他明明有更好的方式來解決這些事,可卻偏偏選擇了最不妥當的。
  
  不僅是我,連一向嫉惡如仇的表哥劉浩維這次也一反常態地和我共同感嘆了一番,最後我無比痛心地總結陳詞道:「我覺得還是幼年坎坷的遭遇讓他產生了心理陰影,如果他是我兒子,我一定能將他教育成一個誠實善良又正直的人……」
  
  我沒想到報應來得這麼快,當天晚上章老頭就來了。
  
  在提到章老頭之前,我覺得很有必要將故事的前情仔細介紹一番。

 我的名字叫鐘慧慧,今年……年齡的事兒咱就先不說了吧。目前單身,獨居,每週末回家探望父母共享天倫。我們家是中醫世家,所以我大學毫無意外地學了中醫。可這年頭最不值錢的就是醫生的學歷,中醫啊,女生啊,本科學歷啊什麼的……然後一畢業我就失業了。
  
  後來花了足足一年的時間準備司法考試,然後又是公務員考試,最後終於艱難地混進了公務員隊伍。
  
  如果沒有什麼意外的話,我這一輩子基本上就這麼風平浪靜地過去了,可是偏偏發生了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意外就是,有一天章老頭忽然出現了。
  
  從外表上看,章老頭跟每天廣場上跳太極舞的老頭老太太們沒什麼區別,非要說的話,那就是他比別人要猥瑣些。
  
  去年八月的一個早上,我一邊打著哈欠一邊往單位趕,才出電梯口就被他給攔住了,非說我身上有仙家靈氣什麼什麼的。
  
  我當時第一直覺就是遇上騙子了,剛要開口趕人,眼前忽然一花,然後,我就到了另一個世界。
  
  之後我就成了章老頭旗下打雜的雜役之一,偶爾幫他處理一些「他們」不方便出面的事兒。當然,這些活兒也是有報酬的,要不然,你以為憑我每個月那麼點工資,能供得起現在這套小公寓?
  
  那天晚上章老頭又來了,哭喪著臉,耷拉著眉,看起來比平常還猥瑣,一見面就抓了我桌上的小鬆餅吃,三兩口就干掉了一大半。我一瞧見他那樣子就知道又來了活兒干,心裡還有些高興。
  
  章老頭一向出手大方,除了錢之外,偶爾還會給我們一點福利,比如回到古代哪個朝代渡個幾天假什麼的——當然這事兒我還沒遇到過,以前聽B市的小姐妹說起過,不過似乎也不怎麼愉快,要不,她怎麼後來再也沒申請過了。
  
  章老頭吃飽喝足了,終於回到正題來跟我說事兒,抹了抹嘴道:「你知道金明遠那事兒了吧。」
  
  我不由得一愣。章老頭以前只派給我做些打掃「戰場」的輕省活兒,涉及的都是些尋常小妖精,從來沒有提過仙家的事兒,更不用說凡人了。
  
  「那金明遠是妖?」我的第一反應就是這個。
  
  章老頭皺著眉頭嘆了口氣,「要是妖就好辦了,關鍵是——」他神情閃爍地朝天上指了指。
  
  我恍然大悟,「是上頭的人?」
  
  老頭子點了點頭,對我的上道十分滿意,想了想又狠狠跺腳,「你說這都是些什麼事兒,上頭的辦砸了事兒,讓我們底下來擦屁股。」
  
  我沒好氣地道:「您得了吧,我還沒抱怨呢,這辦事兒的還是我們嗎。」
  
  老頭子朝我討好地笑了笑,咧嘴露出滿口豁牙,「你放心,這次的待遇肯定好,我一定向上頭申請最好的配置,絕對虧待不了你。」
  
  有他這句話我就放心了。這老頭子雖然一向說話不著調,但其實為人還不錯,起碼對我很大方。他既然說待遇好,那肯定差不了,於是,我也就沒有再多為難他了。
  
  之後,老頭子把這任務仔細地說給了我聽,我這才曉得,那個英俊的連環殺人犯金明遠居然是大BOSS最寵愛的么兒,名字叫仲恆。
  
  以前跟B市的那個小姐妹嘮嗑的時候曾聽她神神秘秘地提過一次,大抵是他如何英俊如何風流之類,一會兒是哪個仙子和他春風一度了,一會兒又是哪一位仙子非他不嫁了。說白了,其實就是個天庭版的紈袴,就是個花花公子,我對這種高幹子弟一向沒什麼好印象。
  
  不過,這位高幹不好好地當他的神仙老爺,跑凡間來做什麼,還殺人——這應該是犯天條的事兒吧。
  
  章老頭見我一臉疑惑,遂解釋道:「這是我們上頭的規矩,得體驗人間疾苦,每隔個幾十幾百年,這些大少爺們都得下來歷練歷練。你知道,這位小少爺在女色上…那個…有點啥…不是特別長情,結果人家不干了,偷偷跑去改了他的命格,又施了咒,引他入魔道。這事兒要真成了,嘿嘿——怕是不大好收場。這不,就讓我尋個人回去指引他回歸正途。」
  
  我總算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哭笑不得地指著自己的臉道:「你覺得我長得像保姆嗎?」

 章老頭道:「你不是也說了嗎,要他是你兒子,保管教育得誠實善良又正直……」
  
  我真想打自己一嘴巴子。
  
  這差事是那麼容易的麼?且不說教養一個孩子有多辛苦,責任有多重,單單是回到八十年代初,那日子叫我怎麼過得下去。
  
  那會兒農村裡頭還沒電吧,廁所都還是茅坑吧,連買個頭髮卡子都得要票吧,大夥兒連大米飯都還沒吃上吧——我沒記錯的話,那金明遠可是出生在北方農村的,你讓我一南方姑娘怎麼受得了每天吃饃饃白面的日子?說不定還沒白面吃呢。
  
  我當然不肯了——雖然我知道既然章老頭找過來我就推不了,可好歹也做做樣子,爭取一下更多的利益啊。
  
  「不管怎麼說,錢得管夠。」我伸出手一個指頭一個指頭地算給他聽,「你也看到了,我一個女孩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總不能讓我回去以後下地干活兒養活他吧,指不定就把我們倆餓死了。還有,我聽說你們手裡頭有那種能藏東西的法寶——」
  
  章老頭立刻打斷了我的話,「你丫頭從哪裡聽來的,哪有這回事。」說罷還把臉別到一邊去,一臉的心虛。
  
  我嗤道:「您得了吧,外頭誰不曉得你們的手段,不是還有那種能種地的什麼隨身空間,帶翡翠礦的,帶金礦的,還有喝了延年益壽美容養身的神仙水什麼的,統統都拿出來現現,我也不說要幾個了,起碼讓我開開眼界吧。」
  
  章老頭氣得直哼哼,「你可真會做夢,要真有這樣的法寶,那些妖精還修什麼道,什麼種地的空間,這不是違背自然規律嗎?」
  
  連神仙都出來了,還拿自然規律說什麼事兒呀。
  
  見我態度堅決,章老頭最後終於鬆口,忿忿道:「藏東西的寶貝整個天庭也就幾個,我是沒有,但那位小少爺好像有一個。反正你也是為他辦事的,回頭我跟上頭申請,把他那寶貝暫時調過來給你用。」
  
  爾後又說了一大堆的規矩什麼的,直到我哈欠連天了,他才走。
  
  過了好一會兒他又用報紙抱著塊方方正正的東西進來了,一邊掀報紙還一邊抱怨說,「這麼大一小區,連塊磚頭都找不到,這還是拆了外頭的花壇才拿下來的。」
  
  報紙裡頭包著的赫然是一大塊金磚,大小和紋路都十分地眼熟。這老頭子會點石成金,我老早就曉得,於是嗤笑道:「家裡頭哪樣東西不行,你非要出去找。你看這桌子,這衣櫃,變哪個不行啊?」關鍵是變哪個都比磚頭大呀。
  
  章老頭不理我,把金磚往我桌上一放,說了句「明兒早上我再送東西過來」,然後一眨眼就消失了。
  
  第二天大早,我就在枕頭邊上瞧見了他送來的東西,是個碧綠碧綠的大扳指,一看就是個值錢貨。我在大拇指上套了一陣,發現實在礙事得很,只得從抽屜裡找了根紅繩子出來,將它串起來掛在了脖子上。
  
  這東西實在好用,心念一動就能感覺到一個偌大的空間,說不清楚到底有多大,反正空蕩蕩的,啥也沒有。我盯著床上的被子一想,被子馬上就消失了,然後床、桌子、椅子……哎呀這要怎麼才能放出來…
  
  我給章老頭打了個電話,仔細詢問了扳指的用法,然後用舊報紙把金磚包了,再從櫃子裡掏弄了半天,尋了個最破舊的旅行包將它裹上,直奔珠寶店而去。
  
  一會兒就把金子給換好了。
  
  最近行情好,金價居高不下,這一轉手,我手裡頭就多了四十多萬,要是光買大米,足夠我吃到下下輩子了。
  
  章老頭說要送我去1981年金明遠三歲的時候,那會兒到底是個什麼光景我可真說不好,不過俗話說有備無患,只要我把什麼都備下了,到時候什麼狀況都不怕。
  
  正好碰到國慶七天假,我跟家裡人說出去旅遊,實際上整天地在城裡囤積貨物。
  
  大米白面植物油什麼的直接從人廠裡拖,一次就是一車,那廠裡管銷售的經理以為我是附近哪個事業單位食堂管採購的,跟我套了半天近乎,一直跟我暗示什麼,眼睛眨巴得都快抽搐了。
  
  還有小朋友穿的衣服鞋襪得備好,從三歲到十八歲,春夏秋冬每樣都得來幾身,還有我自己的衣裳鞋子什麼的……大到鋪蓋被縟小到香皂毛巾洗髮水,還有頭髮卡子指甲鉗,什麼假證、介紹信……後來我索性找了個刻私章的小子,一氣兒讓他給我刻了十幾塊公章,跟他說我們劇組拍電影用,也不知他信了沒信。
  
  這些貨物什麼的都是小事,有錢就能買到,麻煩的是老版人民幣。
  
  我總不能拎著一袋子2010年的人民幣去買東西吧,至少也得1980年出廠的。為這,我還動用了表哥的人脈,讓他托公安局的一朋友找了個收舊幣的販子,一氣兒買了面值兩千多塊錢的八零版人民幣,一色兒的大團結。
  
  費了三天的時間,我才算把東西準備好,仔細檢查了一番,又陸續增添了一些。
  
  國慶結束前的最後一天,我被章老頭送去了1981年。



第二章

  我提著笨重的大箱子,艱難地走在坑坑窪窪的山路上。
  
  四周都是大山,鬱鬱蔥蔥地長滿了各色樹木,空氣中充盈著草木香,晨起的霧氣尚未散去,但陽光已經透過樹枝,斑斑駁駁地照在小路上。天空似乎特別的高,顏色是碧藍,帶著一股子清透爽朗的勁兒。
  
  這已經是八十年代初的中國了麼?
  
  沿著山路走不多遠,終於到了山腳。路邊種著一色兒的大楊樹,也不知種了多少年了,每一株都枝繁葉茂。
  
  抬頭望去,山路沿著小河道在前面不遠處拐了一個彎,轉彎處是一棵大槐樹,擋了大部分的視線。
  
  近處則是一片破破爛爛的大房子,泥巴糊的牆體已經剝落了一大半,卻依稀還能辨認出上頭粉刷的幾個大字「毛澤東思想萬歲」「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應該都是早些年留下來的。
  
  正盯著牆上的標語瞧著,忽然察覺到不遠處有人朝這邊走過來,我趕緊回頭,果然瞧見個身穿藍色裌襖的大媽,穿著同色的布褲子,腳上踩著一雙黃膠鞋,手裡頭還拿著桿旱煙袋,走幾步還吸一口。
  
  走得近了,她臉上的神情也清晰可見,皮膚是古銅色的,臉頰帶著兩塊酡紅,眼睛裡卻是我們那個時代所沒有的平和。
  
  「大媽,請問這裡是下南窪不?」我趕緊快步走上前,擠出笑容問道。
  
  大媽眨巴眼著盯著我上下打量,黑紅的臉上透出和藹的笑意,「這裡是陳家莊,下南窪在南邊,距俺們這兒好幾十里呢。大妹子肯定是走錯了方向,去下南窪不經過俺們這兒。」
  
  這天殺的章老頭!
  
  幾十里山路,這不是要我的命麼?
  
  大媽似乎也看出了我沒那麼大本事能連走幾十里路,熱情地招呼道:「大妹子是從城裡來的吧,瞧瞧,長得比畫報上的姑娘還俊。你要是不嫌棄,就跟我進莊子,先吃頓飯再說。那下南窪子遠得很,光靠兩條腿,只怕天黑你也趕不到。趕明兒等老車把式來了,讓他趕車送送你。」
  
  我可正是求之不得,也不推辭,笑呵呵地應道:「那就打擾您了。」
  
  「客氣啥,出門在外,還不都是你幫我,我幫你。」大媽說話時又伸手過來幫我提箱子,口中還小聲喃喃道:「真是城裡人,連個箱子也做得這麼花哨。」
  
  我訕訕地笑,這已經是我能找到的最樸素的箱子了,總不能學著人家兩塊布弄個包袱出來吧。
  
  大媽力氣大,左手提箱子右手持旱煙,健步如飛,我再後頭使勁兒追。幸好來之前特意換了雙軟底皮鞋,要不這會兒可真夠看的。
  
  沿著小河一直走,過了一座石橋就可見一片低矮的茅草房,三三兩兩地分佈在這片窪地裡,家家戶戶都有院子,零散的木頭樁子圍成籬笆,院子中央都乾乾淨淨的,靠牆的地方放著各式農具,大多都說不出名字來。
  
  時不時有貓貓狗狗從籬笆口探出腦袋來朝我們看,偶爾「汪汪——」叫兩聲。一路上不斷地遇到村裡的人,都黑瘦黑瘦的,穿得極樸素,不是膝蓋上破個洞,就是袖口補個補丁,但每一個都滿臉笑容,眼睛裡閃著平和而堅定的光。
  
  大媽一路跟人招呼過去,自然有人問起我,大媽就仰著臉大聲道:「人家城裡來的妹子,要去下南窪。我見她一個人,就招呼來家裡吃頓飯。」
  
  「城裡姑娘啊……」
  
  「那還用說,你瞧瞧那一身衣服,上回吳家二妹子從縣裡來穿得也沒這麼好看。」

  「……臉那麼白,手那麼細,一看就是沒幹過活兒的。」
  
  「是讀書人吧……」
  
  大媽領著我走了小半里路才終於到了她家,也是同樣的農家小院,屋前的坪碾得平整,房子只有兩間,外頭也用泥巴糊著,窗戶開得小,從外頭看過去屋裡烏漆嗎黑,根本看不清裡頭的擺設。
  
  「進來坐進來坐,」大媽掀開門簾子引我進屋,一路引到裡屋的炕頭上,一屁股坐下,又拍了拍身邊的空地,大著嗓門道:「坐這裡,坐這裡。」
  
  屋子裡倒是沒有外頭看起來那麼黑,牆上糊著舊報紙,炕頭上鋪著蓆子,再在上頭擺了個四四方方的小桌子。大媽把鞋一脫,一收腳就盤上了炕。
  
  我打小在南方長大,對這些東西只覺稀奇,見大媽人爽快,我也不作那忸怩之態了,索性跟著把鞋脫了,像模像樣地學著打了個盤腿兒。
  
  「哎喲——」大媽盯著我的腳道:「嘖嘖,這城裡姑娘就是不一樣,你看看這襪子,白花花的,俺們鄉下人連見都沒見過。」
  
  大媽穿著一雙布襪子,烏鴉鴉的顏色,瞧著好像是自己手工做的。聽她這麼一說,我趕緊去拉箱子,從裡頭翻出一雙新襪子來,道:「大媽喜歡,那這襪子就送你一雙。」
  
  「這可不行!」大媽堅決地將東西推回來,一臉嚴肅地道:「俺帶你回來吃飯可不是貪你的東西。這襪子一看就是精貴貨,怕不是要好幾毛錢一雙呢,俺們鄉下人用著浪費。」不由分說地應是把襪子又塞給了我。
  
  「你先歇會兒,我去廚房把餅子熱一熱。」大媽做事風風火火,話一說完人就下了炕,套上鞋子就出了房門。
  
  屋裡就只剩下我一個,一時有些不能適應。
  
  環顧四周,這屋裡除了火炕外,就只有一個齊人高的大櫃子,許是年頭久了,油漆掉了大半。四周的牆上都糊著舊報紙,北邊的牆上還貼了張毛主席的畫報,下面寫著「毛主席萬歲」五個大字。
  
  窗外是大媽家的院子,一群半大的雞崽子繞著場子裡到處跑,東邊還辟了塊小菜地出來,種了些菜。有一種正爬著藤,就是還沒結,我也不曉得到底種的是啥。
  
  看了一會兒,大媽又進屋了,一手端著一個大海碗,大聲招呼我吃早飯。
  
  一隻碗裡裝著一疊黃燦燦的餅子,不曉得是什麼做的,聞著一股子焦香,另一隻碗裡則是湯,有青菜有蛋花兒,上頭還飄著幾滴油。
  
  這年頭,人雞蛋都舍不得吃,攢起來換錢花的,這大媽頭一回見我就請我喝蛋湯,不能不說她實在是實誠又好客。
  
  我這會兒正好餓了,先跟她道了聲謝,然後抓了塊餅子就著蛋花湯送下去。一隻餅子就撐得胃裡頭滿滿的了,大媽生怕我外道,還一個勁兒地讓我多吃,罷了見我撐得直翻白眼,才連連搖頭道:「你們這些讀書的,吃飯都用筆筒子裝。幸好不要下地干活兒,要不,剛下地肚子就要餓了。」
 我只是「嘿嘿」地笑。
  
  吃飽喝足了,兩人圍坐在桌邊嘮嘮嗑,大媽自然地問我去下南窪幹啥子。
  
  這說辭我是早就想好了的,當下就回道:「其實我是去找人的。」
  
  說罷,就將早準備好的話一一說給她聽。大媽聽罷了,一時皺起眉頭,想了半天才道:「妹子說的那個金云初是不是白白淨淨戴副眼睛,後來去趙家做了倒插門女婿的。」
  
  我萬萬沒想到幾十里外的陳家莊還有人認得金明遠的老爸,趕緊點頭應道:「可不就是他。我也是今年上半年才得到了消息,一聽到這事兒,我姥姥就使勁催我過來找人。可臨走前她老人家又害了病,在床上一躺就是兩個多月,最後還是沒能熬過去。她老人家臨走前一再叮囑我,一定要把我表哥和他娃兒接走,也好認祖歸宗。」
  
  按照章老頭的說法,這會兒金明遠他爹已經過世了,家裡頭就剩三歲的孤兒金明遠,不,這會兒應該還叫趙明遠來著,之後才被他表舅給抱了過去的。我琢磨著而今農村裡頭窮,家家戶戶又都是好幾個孩子,金明遠的表舅想必也不是很願意養著這小的,只要花點錢,只怕他不放人。
  
  「那就是了!」大媽長吁短嘆,一副同情之色,「妹子你來晚了一步,那金老師兩個月前已經過了。」
  
  「什麼!」我一骨碌從炕上跳起來,作出衣服又驚又恐的神情。
  
  大媽同情地道:「我家裡頭那老閨女就是嫁到下南窪的,所以那個金老師我也見過的。77年的時候他跟下南窪趙家三丫頭結的婚,沒一年就得了個男娃兒。只可惜好人不長命,那兩位都苦命得很,一前一後地都走了,就剩下個三歲的小娃兒。趙家就三丫頭一個女,其餘的都是表親,他們隊裡就讓三丫頭的表哥把孩子帶回去,可你那表嫂子卻是個潑辣貨,死活不肯,後來還鬧到了公社裡,把娃兒往公社院子裡一丟,滿地地撒潑。最後還是劉書記出面,讓大隊把趙家房子分給了他們,這才罷手。」許是想到了那孩子的慘狀,大媽的眼睛開始發紅。
  
  「那可怎麼辦?」我咬牙道:「不管怎麼說,我也得把我那苦命的外甥接回來。他們要房子就拿去,我又不要,只要把孩子給我就行。」
  
  「那個潑婦心腸最壞!」大媽道:「她要是曉得你是那娃兒的姑姑又特意來尋他的,肯定會把娃兒藏起來訛你的錢。要不,等我們家老頭子回來了,我們再好好議一議,想個法子把那娃兒抱回來。」
  
  既然大媽願意幫忙,我當然樂意又感激。不管怎麼說,我對於這裡都是個外來戶,就算真拿著錢去找那潑婦,也不一定能順利把孩子帶回來,說不定還會打草驚蛇。
  
  跟大媽說了一陣話,一會兒外頭來了客,是附近的村名過來瞧熱鬧的,說說笑笑地擠了一滿炕,甚至還有兩個大嬸端了些吃食過來,都是自家地裡產的瓜果什麼的,雖不貴重,但在這會兒連自家溫飽都剛解決的情況下實屬難得了。
  
  我來的時候做了好幾張假證,考慮到日後辦事方便,身份證上寫的地址是北京,所以大夥兒一問我是哪兒人,我就說從北京來的。這下可不得了,滿屋子的都急轟轟地問起天安門、毛主席之類。好在我念大學在北京待過幾年,回答起來遊刃有餘,直把大夥兒說得一臉嚮往。
  
  中午在大媽家裡頭歇了一覺,下午跟著她在附近轉了轉,等到天擦黑的時候,大叔回來了。
  
  這陳家莊裡大部分村民都姓陳,要不也跟陳家有些關係。這家裡頭的男主人在老陳家排行老三,村裡頭的人都喚他陳三叔。陳三叔應該是去外頭趕集回來,牛車上放著幾隻空筐簍,隨著車軲轆聲一晃一晃。
  
  大媽只生了三個閨女,而今都嫁了,現在家裡頭就只剩兩老,屋裡著實有些冷清。見家裡頭來了客人,陳三叔也是分外熱情。晚上大媽把我的事兒說了,陳三叔一聽,立馬上了心,拍著胸脯道:「大妹子你放心,這事兒包在俺身上。俺明兒就去一趟下南窪,幫你把孩子抱回來。」
  
  陳三叔這麼仗義,我心裡頭熱活活的,想了想,趕緊從箱子裡翻出一瓶酒來給他倒上。陳三叔原本還想推,結果一聞到那酒味兒就動不了了,砸吧著嘴喃喃道:「這酒真香。」
  
  大媽則小聲嘟囔著道:「我說這箱子咋這麼沉呢,裝得東西還真多……」
  
  我……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3-25 04:27 PM

第三章

  第二天大早,陳三叔兩口子就領著我直奔下南窪。
  
  陳三叔原本不想帶我去的,說是路不好走,怕把我給顛了。後來見我實在堅持,才跟三嬸使了個眼色。一會兒三嬸把我拉到一邊,小聲道:「大妹子要去也行,就是你這一身衣服太扎眼了,這要是一進村兒,怕不是全村的人都來看,得換一換。」
  
  我哪裡還有更「質樸」的衣服,最後還是拿了大媽一件舊襖子裹在外頭,又換了雙黑布鞋,這才跟著他們倆上了牛車。
  
  這一路果真如陳三叔所說,顛得我的屁股都快成了四瓣兒,好在這牛車通風好,到底沒有暈車。
  
  快到晌午才趕到下南窪,一進村就有人過來跟陳家二老打招呼。
  
  「三叔三嬸又來看閨女呀?」
  
  「這妹子是您家親戚呀,長得真白淨。」
  
  還有人死命地朝我臉上看,我趕緊低下頭,伸手在車板上摸了把灰,一轉頭抹在臉上。三嬸在一旁瞧著嘿嘿直笑。
  
  這下南窪子似乎比陳家莊要富裕些,村民們不像陳家莊的那麼黑瘦,不過也許是因為金明遠的表舅和舅母讓我先入為主有了不好的看法,總覺得他們不如陳家莊的村民那麼樸實。
  
  牛車一路走到了陳三叔的閨女家院子,三嬸一聲吆喝,屋裡馬上有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女人出來迎,瞧見大叔兩口子,頓時眉開眼笑,招呼道:「爹、媽,你們來了!」
  
  陳三叔招呼著我一起進屋,外頭看熱鬧的也想湊進來,被三叔閨女關門攔在了外頭。
  
  一進屋,三嬸就把我們的來意說給她閨女聽。她閨女一聽說事關趙家潑婦,立刻應下,道:「那個潑婦又貪又懶,平日裡啥活兒不干,就喜歡占人便宜,對牛娃子也凶得很。我們隊裡頭,誰不罵她。既然鐘家妹子過來接人,俺當然要幫你,那牛娃子跟了你有吃有穿的,俺們也算積德了。」
  
  她一口一個牛娃子,我愣了好半晌才明白過來,敢情金明遠小時候的渾名叫牛娃子。
  
  三叔他們一家子合計了一陣,一會兒三叔閨女點點頭,道:「我這就出去傳話,正趕上今兒大早趙家老大去了縣裡,那潑婦可不是尋著機會把人送出來。我估摸著只怕三五塊錢就能把人抱回來。」
  
  我生怕她為了點錢跟那潑婦談不攏,趕緊道:「錢都是小事,重要的是人得回來。他在那人手裡頭多待一天,就得多受一天罪,我心裡頭實在難受。」
  
  三叔閨女笑了笑,朝我道:「大妹子放心,我省得。」說罷,就套上鞋子出去了。
  
  過不了多久,三叔閨女一臉笑意地回來了,一進屋就朝我點點頭,小聲道:「你就等著吧,保管一會兒就來。」
  
  果不其然,一盞茶都沒喝完,就聽到院子外頭有人高聲喚道:「海棠妹子在家嗎?」
  
  「五塊錢?」我聽到這價碼牙齒都快咬碎了,這遭天殺的賤女人,五塊錢就能把外甥給賣了,不用說平時肯定根本就沒把那孩子當回事。幸好今兒來的是我,要真是個天殺的人販子,這孩子一輩子都給毀了。
  
  我壓抑著心中的憤怒不敢探身去前頭看,生怕被那潑婦看出什麼不對頭來,只悄悄朝三嬸子點了點頭。
  
  三嬸子會意,轉身去了前院,卻不急著回話,慢條斯理地道:「這樣吧,你先把孩子抱過來瞧瞧,要是相中了那自然好說,若是相不中,那俺們也不虧你,給你一塊錢的辛苦費。」
  
  那女人趕緊應了,轉身就朝外頭跑,不一會兒,就瞧見她抱著小小的一團過來了。三嬸子把人接下,不滿意地小聲嘟囔了一句,「怎麼這麼瘦。」
  
  那女人尷尬地笑了笑,不做聲。
  
  爾後幾聲腳步響,門口一黑,我抬頭看去,只見三嬸抱著個娃兒進了屋,小聲道:「這就是牛娃子。」
  
  這麼冷的天氣,連我都穿著襖子,可這孩子卻穿一身破破爛爛明顯大了一號的單衣,腳上沒有穿鞋,髒兮兮的露在外頭,手腳都凍得發紫。再看他個子小小的,看起來哪有三歲,臉色蠟黃滿身污泥,一張小臉瘦得彷彿只剩下一小條,也更顯得那雙眼睛愈加地大,眼中全是驚恐,縮手縮腳地蜷在三嬸懷裡,根本不敢看人。

  這孩子,真是太可憐了。
  
  「這——」也說不清楚為什麼,我心裡頭一酸,眼淚嘩地就掉下來了,喉嚨裡發不出聲,只趕緊伸手把他接過來一把抱住。
  
  「你們姑侄倆先說說話,我去外頭應一聲。」三嬸道。
  
  我忽然想起錢的事兒,趕緊起身從錢包裡掏出一張五塊的紙幣遞給她,又道:「三嬸,真是不知該怎麼謝你才好。對了,能不能麻煩海棠姐幫我燒點熱水,我想給孩子洗個澡。」
  
  三嬸低聲應了,轉身出門。
  
  等屋裡只剩下我們兩個,我這才又蹲□子仔細打量這孩子。
  
  「明遠,小明遠。」我柔聲叫他的名字。小傢伙終於抬頭看了我一眼,嘴巴依舊緊緊抿著,怯生生的樣子。
  
  「小明遠,我是你姑姑,我特意過來找你的。所以,不要怕,我會好好照顧你。以後再也不會被人欺負了……」
  
  不管我如何說,小傢伙卻依舊不肯開口。我心裡頭知道,他這是有心理陰影了,一時半活兒肯定打不開心結,雖然有些黯然,但也不急躁,只轉身從扳指裡找了一整套的衣服鞋襪出來給他換上。
  
  洗澡的時候小傢伙很乖,睜著一雙大眼睛時不時偷瞄我一眼。我只當沒瞧見,依舊樂呵呵地給他搓泡泡。
  
  等洗好了給小傢伙換上乾淨衣裳,又找出剪刀來幫他把亂糟糟的頭髮修了修,一番整飾下來,連海棠大姐都險些沒認出他來。三嬸則笑道:「這城裡姑娘就是不一樣,出個門還帶香皂。不過這香味兒可真好聞,比上回你七嬸子從供銷社買來的香多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心裡頭卻是暗自警醒,這一兩次也就算了,要是次數多了,難保三嬸不會看出什麼蹊蹺來。等回去安置好了,定要再安排安排,假裝去城裡添置東西,以後也要解釋屋裡那一大堆物件的由來。
  
  因海棠大姐說指不定明遠表舅什麼時候回來,生怕再出變故,所以我們一行連午飯也沒吃就匆匆地走了。好在早上出門前三嬸帶了幾個餅子在身上,每人分了兩個先填著肚子。我空間裡倒是有不少零食,蛋糕餅乾牛肉乾,連牛奶都有,就是怕三嬸懷疑,沒敢拿出來。
  
  連吃了兩天的麵食,我已經有些受不了。到底不是北方人,這麵食偶爾吃個一兩頓還能說是圖個新鮮,可要天天這麼下去,只怕過不了幾天就得崩潰了。於是回程的路上,我十分委婉地問起公社裡有沒有大米賣。
  
  三嬸笑道:「大妹子真是城裡人,俺們這裡不種稻子,哪裡有大米。公社的糧倉裡頭也只有麥子呢。」頓了頓,又道:「聽說大米飯怪香的,俺活到這麼大一把年紀都還吃過。」聲音裡不乏遺憾之意。
  
  大米我有的是,空間裡頭堆成山,可問題是,我要怎麼不被懷疑地拿出來。
  
  天擦黑的時候我們才到陳家莊。
  
  因為這裡還沒有通電,村民們又節省,不到全黑絕不點煤油燈,所以一路過來都黑乎乎的。不過三叔兩口子都習以為常,我怕小明遠害怕,就一直小聲地跟他說話。
  
  一到家三嬸就去廚房忙活了,三叔則去餵豬喂雞,出去了一整天,這些牲畜們也都餓得直叫,豬崽子關在豬圈裡倒還好些,只是「啊啊——」地直叫喚,那幾十隻雞就跟見了親人似的哄地將三叔團團圍住,叫得那個熱鬧。
  
  今天的事情雖說順利,可畢竟還是提心吊膽地過了一整天,到這時候有些累,這會兒見了院子裡熱熱鬧鬧的樣子,心裡頭忽然豁然開朗起來。低頭看小明遠,他雖然還是抿著嘴不說話,但一雙眼睛卻緊緊盯著院子裡跑來跑去的雞崽子們看……
  
  趁三叔三嬸都忙著,我偷偷地從空間裡掏出一包小蛋糕,撕開了包裝遞給小明遠,小聲道:「先吃著,啊。」
  
  小明遠躲閃了一下,忽然抬頭看我,眼睛裡說不出是什麼情緒,眨巴了幾下後復又垂下眼瞼,長睫毛蓋在眼瞼上,一顫一顫的。
  
  我正準備再好言好語地哄哄他,他忽然伸手接過蛋糕,一轉身逃進屋裡去。我起身追了兩步,忽然想起什麼,停下了腳步。
  
  晚上吃的麵疙瘩湯和饃饃,熱乎是熱乎,就是兩天沒吃肉,我這一向無肉不歡的人開始受不了了。
  
  吃飯的時候三叔問我以後怎麼打算,我想了想,覺得現在帶著小明遠進城並不明智。雖說我兜裡頭揣著不少假證,可聽說這時候對城裡戶口管得嚴,估計不好上戶。倒不如先在陳家莊住著,把戶口的事兒解決了再說。

  斟酌了一下後,我回道:「不瞞三叔說,其實我昨兒一來陳家莊就喜歡上這裡了,山清水秀景色也好。小明遠年紀小,要是我忽然帶他進城,怕他一時半會兒適應不了。所以,我想先在陳家莊找個地方住下,等他大些了再說。」說罷,又趁機把給我們兩個上戶的事兒提了一下
  
  「我們村兒是好呀。」三嬸一聽我誇陳家莊,馬上歡喜起來,高聲應和道。
  
  三叔卻考慮得多些,悶頭喝了一大口麵疙瘩湯,才沉著臉低聲道:「大妹子你可要想清楚了,你到底是城裡人,要是真把戶落在了我們隊裡,以後要轉出去就難了。你是個文化人,真願意在我們農村待著。」
  
  我笑道:「看您說的,哪兒不是待呀。城裡也沒什麼好的,說不定再過幾十年,城裡人還一個勁兒地想往鄉下奔呢。」
  
  城裡真沒什麼好的,交通擁堵環境差,想吃點什麼水果蔬菜都不新鮮。反正我又不是正經重生,過個十幾年就得回去的,也不圖什麼創業賺大錢,哪兒舒服就在哪兒住著。這麼一想,越是堅定了要在陳家莊紮根的決心。
  
  見我言辭懇切,三叔終於放心,又換上了一副歡喜的神情,跟我熱熱鬧鬧地嘮嗑。又說明兒早上就帶我去找大隊長,把上戶的事兒給辦了。
  
  我又問他抱養小明遠要辦什麼手續,想明天去縣城裡一道兒辦了,另外也買些生活用品。還有住的地方也得另外尋,這三兩天的還能在三叔住暫住,可既然決定要在這裡住下,自然要做長遠的打算,總不能一直佔他們家的地兒。
  
  三叔說隔著他們家三戶就有個小院子,是以前下鄉的知青住過的,前有院後有塘,地方不小,就是好幾年沒主人了,怕是得好一番整飾。至於抱養的手續,說是鄉下地方抱來了就抱來了,把明遠記在我名下就是,那些手續聽都沒聽過。
  
  可我還是不放心,要真是那邊真心實意地放的人也就好說,可萬一明遠他表舅找過來,到時候可就麻煩了,說到底,我這姑姑的身份到底不可靠。想了想,還是決定明兒去縣裡一趟,再說,這不是還得「買東西」嗎。
  
  晚上我和小明遠睡一屋,他還是有些不適應,晚上吃飯的時候一句話也沒說,我也不逼他,洗了手臉後幫他脫衣服,重新換上睡衣。因為是照著現代孩子的個子買的,衣服套在他身上大了許多,袖子和褲腿兒都長了好一截兒,寬寬鬆松地耷拉著,倒是顯得更可愛。
  
  小傢伙還是有些拘謹,但是很顯然他對這身漂亮睡衣很感興趣,一會兒左看看,一會兒右摸摸,眼睛裡透著些探尋又歡喜的光芒。
  
  我幫他把衣袖和褲腿都捲好,抱過來狠狠親了他一口,小聲道:「小明遠真可愛。」
  
  他的臉上頓時漲得紅紅的,嘴唇一動一動,似乎有些高興又有些羞澀。
  
  「睡覺吧。」我吹滅了燈,一轉身將他抱在懷裡,小心翼翼地蓋好被子,安然地閉上了眼睛。



第四章

  早上是被外頭的鳥叫聲給吵醒的。
  
  一睜開眼睛,就瞧見懷裡小傢伙圓溜溜的大眼睛,安安靜靜地看著我,說不出的乖巧。經過這一天的相處,小明遠似乎對我親近了些,眼神裡不再有防備的神色。小孩子最是敏銳,誰真心對他好他都能感覺出來。
  
  「早上好!」我微笑地跟他打招呼,輕輕地拍了拍他的小臉蛋。他長得很好看,五官清秀輪廓清晰,現在就能看出依稀的帥哥胚子,只是太瘦小了些。不過沒關係,等安置好了,每天大魚大肉地好好養著,不怕他長不胖。
  
  小明遠臉紅紅的,手腳並用地從床上爬起來。我怕他著涼,趕緊從床頭抓了衣服幫他穿,可他卻不肯,過了好幾秒,才小聲道:「我會穿。」
  
  這是他第一次開口說話,可把我樂壞了,自然依他,笑眯眯地把上衣褲子都拿過來,故意道:「真的假的,你這麼小就會自己穿衣服?可別吹牛。」
  
  小明遠有些急,趕緊把衣服搶過來往身上套。許是沒穿過套頭的毛衣,只記得昨兒我怎麼給他穿的,一古腦就把毛衣往頭上套,卻怎麼也找不到領口,「嗚嗚」地喚了兩聲,一頭栽倒在床上,直把我逗得哈哈大笑。
  
  笑罷了又幫他穿衣,一步一步地教他,拉鏈怎麼拉,鞋帶如何系。小明遠睜大眼睛聽得十分認真。
  
  早上隨便吃了點東西后,由三叔領著去了陳家莊大隊長家裡給我和小明遠上戶。到底是求人幫忙辦事,特意買了一包黑糖和一包蛋糕提上。
  
  出門的時候小明遠卻一直拉著我的衣服不肯鬆手,眼睛裡亮晶晶的,那模樣好像隨時要哭出來。我琢磨著他可能是擔心我這一走不回來了,想了想,還是將他帶在身邊。
  
  得知我們的來意,陳隊長十分爽快地答應給我們上戶,至於我提過來的東西卻怎麼也不肯收,又高聲道:「以後都是鄉里鄉親了,這麼見外做啥。不就是上個戶,還拎這些東西來,被村裡人瞧見了,還不戳我脊樑骨啊。」
  
  我忍不住臉上一紅,心中暗想這個時代的人真是淳樸啊!這要是換在我們那兒,幾十上百塊錢的東西人家還嫌少呢。
  
  不過我還是不肯收回來,又道:「大叔您別誤會,我也就是個意思,算是多謝您,以後麻煩您的事兒還多了去了,您要是這點東西都不收,我以後都不敢來找您了。」
  
  三叔也在一旁幫腔道:「您就收了吧,也不是多值錢的東西,還不至於遭一頓罵。你要不收,鐘姑娘心裡頭也過意不去。再說了,後頭還有事兒呢。」說罷,又把那舊房子的事兒提了提。
  
  陳隊長稍稍有些遲疑,道:「那畢竟是隊裡的財產,上回老牛家的想要過去給他兒子娶媳婦我都沒肯,要是給了鐘家妹子,怕別人說閒話。」
  
  「牛家那老婆娘要臉不要臉,自個兒家裡頭又不是沒房子,一門心思地就想佔隊裡的便宜。這鐘家妹子——」
  
  三叔高著嗓子就要開罵,我趕緊打斷他的話道:「陳隊長說得有道理,沒有我一來就白佔房子的道理。要不這樣,您跟隊裡人商量商量,嗯,大概說個價,我就算把這房子買下來,您看行不行。」
  
  「這怎麼能行,你一個大姑娘帶著孩子……」陳隊長臉上有些為難,看得出來,他對我一個人帶著孩子的處境還是非常同情的。
  
  「再怎麼說,也不能讓您為難是不是。」再說了,以後我得在陳家莊常住,要真讓村民們不滿了,後面的日子還要怎麼過呀。
  
  陳隊長考慮了一會兒,最後一咬牙,道:「這事兒我就做主了,那房子空了好幾年,要是不整飾整飾也沒法住。這樣,你出個三十塊錢,我叫上隊裡幾個勞力,讓他們這兩天幫你把房子整出來。其他什麼買房子的就算了。」
  
  我正要說好,一旁的三叔插嘴道:「這三十塊錢也太多了吧,又不是蓋房子,三四個人兩天就把活兒幹完了,才幾個工。」
  
  我趕緊道:「這不是還得吃飯嗎。」一邊說一邊使勁朝他眨眼睛。三十塊錢買套院子,這實在太划算了好不好。
  
  三叔沒好氣地瞪了我一眼,口中罵道:「真是個傻姑娘。」
  
  我也不好說什麼,只呵呵地笑。小明遠一直安安靜靜地聽我們說話,即不亂跑也不亂看,乖巧得讓人心疼。
  
  戶口和房子的事兒定下來,我也算暫時瞭解了一件大事,回去的路上格外輕鬆,一個勁兒地逗小明遠說話。三叔則握著個旱煙袋笑眯眯地看著,時不時地吐出口煙霧來,自得其樂。

回去把事兒又跟三嬸說了,聽說花了三十塊錢,三嬸一個勁兒地直心疼,道:「我曉得你手裡可能存了點錢,可以後日子長著,你又是個讀書人,幹不來地裡的活兒,沒得個進項,到時候坐吃山空,再多的錢能抗得過幾年?以後還是得節省些。」

    我連連點頭應是,又鄭重地謝她提點,罷了又說起整飾房子的事兒。三叔說好歹也得兩天時間,到時候大夥兒吃飯什麼的,都是個大問題。

    三嬸立馬拍著胸口道:「你放心,不就是幾個人的飯嗎。以前興集體的時候,全隊的飯都是我弄的……」說著又絮絮叨叨地說起以前集體制時候的事兒。其實家庭聯產責任承包制也是這兩年才開始,可大夥兒說起以前的事兒,彷彿都已經過了許多年似的。

    「還是大包幹好啊,大夥兒都有了幹勁,誰不是卯足了勁兒地去幹活兒。今年的收成可比以前好多了。」三叔連連感嘆。

    雖說來這裡才兩天時間,可村民們的精神狀態卻是在我的眼裡,每一個人的眼神都平和而充滿希望,那是對未來幸福生活的嚮往。這種質樸的情感卻是生活在富足的現代社會中的人所缺少的。

    趁著天色早,我想再去縣城裡走一趟。因為要從空間裡運東西,這回卻是怎麼也不能帶小明遠去了。好言好語地跟他解釋了半天,他才終於紅著眼睛放開了手,小臉上全是不捨。

    從陳家莊出來走兩里多路就有條公路,我等了半個多小時才等到一輛破破爛爛的客車,之後一路搖搖晃晃地到了縣城。

    這個時候的縣城還比不得後世的小鎮,馬路窄房子矮,人也不多。我問了一路,終於到了公安局。聽說我的來意後,值班的民警一個勁地笑,道:「一看就曉得妹子是城裡人,這鄉下地方抱養個孩子,連戶都不曉得上,還來辦什麼手續。」

  我笑道:「不管怎麼說還是得按政策來,要不我心裡頭不踏實。那同志您看看都要些什麼材料,我也好準備準備。」
  
  那民警笑道:「哪有那麼麻煩,我們這兒登記一下就行。對了,你有介紹信嗎?」
  
  我心裡頭一緊,趕緊把介紹信遞給他。這介紹信還是我來這裡之前找辦家證的給辦的,上頭蓋著紅彤彤的北京市公安局的章,就是不曉得2010年的大紅章長得跟1981年的像不像。
  
  到底是假東西,要是被人認出來了怎麼辦。我心裡頭虛得很,臉上卻是不敢顯露出來,嘴裡還繼續道:「那要不要去民政局登記啊?」
  
  「不用不用,鐘慧慧,哎呀——」他對著我的介紹信忽然高聲道,嚇得我一哆嗦,險些沒奪路而逃。
  
  「大妹子您是北京人吶,」民警頓時熱情起來,「這可真是…我還是頭一回跟首都來的妹子說話呢。您怎麼來咱們這鄉下地方了。」
  
  我頓時鬆了一口氣,心裡暗自慶幸,可被我想准了,他們一瞧見這介紹信,首先注意到的就是北京,至於這證件真假什麼的就根本不不留意了——不知道這會兒不曉得有沒有辦家證的。
  
  這民警雖然囉嗦,人卻不壞,辦事也利索,不一會兒就把手續給我幫妥當了。「啪——」地一個大紅公章下去,小明遠就正式抱養在了我的名下。
  
  才剛準備告辭,那民警卻囉囉嗦嗦地非拉著我說話,一會兒問天安門,一會兒問升旗儀式。我見他給我幫了大忙不好意思推辭,只得勉強應和,沒想到他越說越起勁兒,那架勢,怕不是要拉著我秉燭夜談了。
  
  「幹嘛呢,小鄒。」有人忽然在大門口說話,嗓門高,氣勢足,一聽就中氣十足。
  
  我回頭一看,只見一個一身警服的高壯小夥子站在門口擋住了大部分的光線。
  
  「劉隊長來啦,我這不是跟人聊天嘛。這妹子是從首都來的,見識可廣了。」民警朝那高壯青年招了招人,那年輕人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徑直走過來。
  
  那民警嘴巴碎,三兩句就把我的事兒給交代清楚了,年輕人聽罷,臉上似乎帶了些懷疑,瞪著一雙虎目朝我上下一打量,忽然道:「你把介紹信拿給我再瞧瞧。」
  
  我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兒。這小子不會把我當成反革命吧。

   我僵硬地笑了笑,後背頓時被冷汗浸濕,涼颼颼的。卻是不敢推辭,緩緩地伸手進懷裡掏證件,心裡頭還在祈禱著那家證販子的技術一定要過關,要不,我可要倒大黴了。
  
  剛要把證件遞給他,值班室裡忽然衝進來一老頭,急衝沖地大聲道:「快過來幫個忙,老李從椅子上摔下來,好像把腿給摔折了。」
  
  那兩位一聽,哪裡還顧得上檢查我的證件,拔腿就往外跑。我在原地發了一會兒愣,這才反應過來,心有餘悸地趕緊把身份證收起來。
  
  拿了東西正要走,就瞧見他們幾個抬著個一臉煞白的中年男人從裡頭出來。我一看他們抬人的姿勢就崩潰了,下意識地想沖上前去糾正,忽然想到證件的事兒,不由得又停了下來。
  
  正猶豫間,那個受傷的中年警察忽然發出一聲痛哼,驚得我一跳,這下再也顧不上什麼家證件的事兒了,趕緊沖上前去攔住他們道:「停下停下,快把人放下來。你們這樣亂動,只會讓他越來越嚴重。」
  
  劉隊長猛地轉過頭,虎目圓睜,沉聲問道:「你想幹嘛?」
  
  「我還能幹嘛呀?我是醫生!」我大聲喝道:「趕緊把人給我放下來。你,去幫我找塊木板,還有你,找些布帶子,沒有的話繩子也行……」
  
  老頭和那民警聽了我的話,連猶豫都沒有趕緊就去找東西了,只有那劉隊長一步不移地守在一旁。我這會兒也沒心情理他,只低頭仔細察看傷者的傷勢。
  
  「骨折,不過不嚴重。」沒有外出血,也沒有開放性傷口,正位後先用夾板固定,回頭送到醫院處簡單處理下就好了。
  
  說話時我手裡一動,中年警察「啊——」地叫喚了一聲,我麻利地用夾板將他小腿固定好,一層層纏上佈帶子,不到十分鐘就處理完了。
  
  「這…就好了?」那民警有些疑惑地問。敢情他還嫌人家跌得不夠狠呢。
  
  我隨手拿起一旁的抹布擦了擦手,叮囑道:「送醫院後吃點止痛片,如果有必要的話打個石膏。傷筋動骨一百天,等拆了石膏也不要運動。回頭我再寫個方子,好生調養一陣,出不了大事。」
  
  一旁的老頭聞言趕緊進屋裡取了紙筆回來,我不假思索地連開了好幾個方子,叮囑他分別什麼時候服用。那中年警察連連道謝,一副感恩戴德的神情。
  
  在我的要求下,那老頭找了個擔架來和民警一塊兒把傷者抬走了。那劉隊長卻留了下來,一臉複雜地看著我,問道:「你學醫的呀?又是北京人,怎麼不去城裡,來我們這兒落戶?」
  
  見他沒再提起查證的事兒,我稍稍放下心來,笑著道:「我一個人帶著孩子去城裡不方便。要是出去工作,家裡頭沒人帶孩子,要是不工作吧,坐吃山空又不是個辦法。農村裡頭開支小,幹活兒時間也不固定,就算家裡頭有個什麼事兒,還能託付左鄰右舍的照看照看。反正我也沒什麼事業心,就先在這兒待幾年,等孩子大些再回城。」
  
  劉隊長沉著臉點了點頭,也不知信了沒信。好一會兒都沒說話,我心裡頭正惴惴不安著,忽又聽得他問道:「你從哪兒學的醫?」
  
  「我家——」我剛想說我家世代行醫,忽然想起金明遠他爹,不曉得他以前在下南窪有沒有提過家裡的事兒,要是說辭不同,可不就穿幫了,復又趕緊改口道:「大學就學的中醫。」
  
  「你還是大學生呢?」劉隊長眯著眼睛瞧我,似乎有些不信。
  
  我沒回他的話,氣鼓鼓地瞪了他一眼。
  
  「那個,老寒腿能治嗎?」他彷彿瞧出了我的不高興,聲音低了些,帶著些許小心翼翼的討好味道。
  
  「治是能治。」我仰著腦袋道:「不過這會兒我得回去了,一會兒還有事兒呢。再耽誤下去可趕不上車了。」說罷,白了他一眼就往外走。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3-25 04:30 PM

第五章

  「哎,你等等,等等。」
  
  我風風火火地往前頭走,劉隊長急急忙忙地在後頭追,「我說你…脾氣怎麼這麼大呀,我哪兒得罪你了。哎,你等等……」
  
  他到底人高腿長,三兩步就趕到了我前頭,一把將我攔住,這會兒再沒沉著臉了,一副客客氣氣有求於人的樣子,「剛才我有做得不對的地方你彆氣,這,我跟你賠不是了,行不?」
  
  既然人家都道歉了,我也沒必要再端著,不過我可真沒說假話,「我可不是跟你生氣,真有事兒,得去供銷社買東西,一大堆呢。今兒還得趕回去,要不家裡頭孩子得哭鬧了。」
  
  「你要買什麼東西我陪你去,回頭看了病我再親自開車送你回去。對了,你哪個公社的?」他這會兒還真是一臉誠懇了,看來這患老寒腿的人和他關係不一眼,不是親爹就是親媽,要不就是老丈人。
  
  「您有車嗎?」我笑了笑,有些不懷好意地問道。這才八一年呢,公安局就給隊長級別的配車了?
  
  「這個你別管,保證把你送回去。」劉隊長拍著胸脯道。
  
  男人說話一口唾沫一口釘,既然他都這麼說了,我自然信他。再說了,我連供銷社在哪兒都不知道呢。
  
  兩人一說好,先去供銷社買東西。出門前三嬸給了我好長一個單子,全是要買的東西,我自個兒再添了一大堆,一進門兒我就直接把單子給那售貨員了。
  
  說起來,這時候供銷社的售貨員可拽了,我進門的時候就瞧見她們扎堆兒地湊一起聊天呢,一旁有個老農民買東西叫了半天人家也不理。不過一見我們進來,人家態度馬上就不一樣了,不知道到底是劉隊長那身虎皮披得好,還是被我這一身羊毛呢子大衣給震的。
  
  那售貨員一邊開單子一邊跟我寒暄,不一會兒就試探性地問我這身衣服哪兒買的,多少錢。我牛B哄哄地道:「也不貴,就六十多港幣,朋友在香港帶回來的。」
  
  那售貨員臉都綠了。劉隊長在一旁呵呵直笑。
  
  我可真沒糊弄她,說六十多港幣還少了呢,明明是六百多買的。
  
  等把東西置辦齊全了,劉隊長讓售貨員拿了個大麻袋,所有東西往裡頭一扔,隨手就扛在了肩上。你還別說,帶著個男人逛街就是這點好,免費勞力。
  
  「完了吧?」他問。
  
  「還沒呢,」我道:「你知道屠宰場在哪兒,我得去買點豬肉。」
  
  這會兒輪到他臉綠了,「大老遠地跑縣城裡頭買豬肉,你可真夠能折騰的。」
  
  我一個勁兒地笑,「那不是正好今兒進城了麼,再說,我要是去公社買,一次把豬肉全買了,別人怎麼辦?」
  
  劉隊長氣得直咬牙,「你打算買多少?」
  
  「明後天村裡人幫我修房子,伙食得跟上,也不買多了,百二八十斤總得要。要不,就直接要半頭豬得了。說不定人家還能送我一副下水。」
  
  劉隊長好半天沒說話。
  
  去屠宰場的路上遇到了劉隊長的同事,他趕緊背著東西上前去打招呼,不一會兒,就空著手一個人回來了。這傢伙還真會利用資源。
  
  有他引路,我順利地買到了豬肉,整整半隻,足足一百三十斤,砍成二十多斤一條條的裝了兩麻袋。好在劉隊長力氣大,一邊肩膀一袋,咬著牙扛了出門。才走了不多遠,就瞧見有輛綠吉普朝我們直按喇叭。劉隊長趕緊卸下東西,快步朝那輛車奔了過去。
  
  不一會兒,車上就下來個年輕人,幫忙把豬肉抬進了後備箱。
  
  「上車吧。」劉隊長滿頭大汗地朝我喊了一聲,揮揮手。
  
  這傢伙沒騙人,還真能弄到車。

  小車穩穩地往前開,一直到一個兩層樓高的小院子外頭停下。劉隊長朝我示意了一下,我趕緊下車。
  
  瞧這院子裡的佈置,這患者怕不是一般的人。這年頭,在城裡能有個小院子不難,可有棟兩層樓高的院子就不容易了。
  
  進了院子,馬上就有個中年婦女迎出來,朝劉隊長叫了一聲,「濤濤,回來了。」瞧這話裡頭的親熱勁兒,一準兒是他媽。原來劉隊長全名叫劉濤濤呢。
  
  「我請了個醫生,過來看看爺爺的老寒腿。」劉隊長臉紅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
  
  劉媽媽滿臉疑惑地看了我幾眼,顯然並不認為我有那麼大本事。不過到底沒說什麼,笑著道:「快進屋吧,你爺爺剛才還在跟你韓叔下棋。你先去跟他打聲招呼。」
  
  劉隊長應了一聲,招呼我隨他一起進屋。
  
  屋里布置十分樸素,客廳裡靠北邊牆放著幾個笨拙的大櫃子,瞧著有些年歲了,中間地方擺著一張木製沙發,上頭的墊子洗得發了白,還有幾處修補過的痕跡。一個鬚髮皆白的老頭子正坐在沙發上說話,聲音高,嗓門大,眼睛還瞪得滾圓,一看就是脾氣不大好的樣子。
  
  「回來了?」老頭子瞥了劉隊長一眼,高聲道:「又從哪裡請來的庸醫,不是說了我不吃藥的嗎?」
  
  「爺爺——」劉隊長祈求地喚了他一聲,老頭子卻不理,把頭偏到一邊去,跟旁邊一直笑呵呵的中年男人說道:「小韓,別理他,我們繼續說我們的。」
  
  這老頭子真是——
  
  「不吃藥可以,不喝酒就不行了。」我開口道。以前在家的時候,沒少跟著爺爺出診,也沒少遇到過這樣脾氣倔強的老頭子,自然曉得怎麼跟他們打交道。
  
  「啥,喝酒!」老頭子馬上扭過頭來兩眼放光地瞧著我道:「小丫頭你說我能喝酒,好好,你肯定本事大。」說著又朝劉隊長高聲吼道:「我早就說了喝酒沒事沒事,你們還偏攔著。現在沒話說了吧,人家醫生都說能喝酒。」
  
  我見劉隊長被老頭子吼得都快哭起來了,心裡頭直笑,但還是出聲打算道:「酒是能喝,不過得適量,而且不能亂喝,一定得喝我給您老人家配置的藥酒。」
  
  「原來你小丫頭片子哄我的,那藥酒喝得有啥意思,一點酒味兒都沒有。」老頭子頓時氣急敗壞,聲音裡沒有了先前的歡欣。
  
  我道:「您放心,絕對有酒味。要沒酒味兒還真治不了您的老寒腿。不過再怎麼說,您也得讓我先看看您的腿,這樣才能對症下藥。就算是我有祖上傳下來的方子,也不能隨便亂用。」
  
  老頭子這回倒是沒拒絕,嘴裡嘟嘟囔囔地道:「有酒總比沒酒強。」
  
  我仔細地看了他老人家的腿,又問了疼痛時的症狀,心裡頭有了數。這都是年輕時受傷沒好好治落下的病根,一時半活兒也治不了。當下也不瞞他,把我的診斷一一地說了清楚,又道:「這風濕病最難治,要斷根是難上加難,但您老人家只要肯聽我的,保管今年就能過個好冬。」
  
  老頭子沒說話,輕輕地哼了一聲,顯然拉不下面子應允。我反正就當他應了,轉頭跟劉隊長要了紙筆,嘩嘩地開了兩個方子給他,吩咐道:「都是用來泡酒的,第一個用來喝,第二個方子是外用,痛的時候直接擦患處。等過兩個月我再來看,看情況再換個方子。」
  
  劉隊長趕緊接下,又鄭重地謝了。
  
  我圓滿地完成了任務,客客氣氣地告辭。劉媽媽使勁兒留飯,我雖然肚子餓得厲害,卻沒好意思應。雖說今兒給老爺子看了病,可到底使喚了人家劉隊長半天,一會兒還得求他送我回去呢。
  
  正和劉媽媽打著太極呢,外頭又進來一個中年男人,一身洗得發白的中山裝,戴著副眼鏡,看起來斯斯文文的樣子,看起來像附近中學的老師。

  劉隊長開口叫了聲「爸」,把我嚇了一跳。這人斯文清秀,怎麼看跟劉隊長那大老粗也不像呀。
  
  先前屋裡陪著老頭子說話的老韓也出來了,瞧見劉爸爸,笑著道:「劉縣長回來了。」
  
  這個樸素得就像個中學老師的中年男人居然是我們縣的縣長!我又被震到了。
  
  吃飯的時候我都還有些恍恍惚惚的,在法院工作的時候沒少下縣,當然見過他們的排場,那個前呼後擁,簡直就跟古代時候的縣太爺似的,再對比一下面前這個人的樸實,還真是讓我莫名地感嘆。這三十年經濟是發展了,可有些東西卻完完全全地丟棄了。
  
  陳家莊離縣城並不遠,有劉隊長開車護送,不到一個小時就進了村。他這四個輪子的傢伙什一進村子,頓時引起了村民們的圍觀,半大的孩子們到處亂蹦,嘴裡還高聲喊著,「快出來看小轎車了,四個輪子滾的。」
  
  「哎呀,這是哪裡來的車?」
  
  有村民透過窗戶瞧見了我,趕緊撒開腿兒去三叔家報信,「三叔三嬸,鐘家大妹子被人用車送回來了!」
  
  這話說得,好像我是被人押解回來的似的。
  
  吉普車一直開到三叔家院子門口,我們一下車,三叔三嬸就迎了出來,小明遠比他們倆沖得還快,一下就抱住了我的腿。我趕緊彎腰將他抱起來親了一口,又問了幾句乖不乖,有沒有聽話之類。小明遠使勁兒地點頭。
  
  三嬸不曉得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兒,湊到我身邊小聲地問道:「這是咋了,這是咋了?出啥事兒了?」
  
  我哭笑不得地道:「沒事兒,東西太多,讓劉隊長送了一程。」又朝劉隊長揮揮手,道:「謝了呀,要不進屋喝碗茶再走。」說罷,又請三叔幫忙去後備箱卸貨。
  
  劉隊長點點頭,默不作聲地幫著三叔搬東西。
  
  等我們進了屋,大夥兒在外頭說了一陣話,這才慢慢散了。
  
  三叔和劉隊長上了炕說話,我抱著小明遠跟三嬸去廚房燒茶,順便把今兒的事說了一遍。三嬸聽罷,又驚又喜地道:「大妹子你是大夫呀,那敢情好,俺們隊裡以後誰有個頭疼腦熱的就方便了。你不曉得隊裡沒個大夫有多不方便,以前生了病,大家都硬扛,實在扛不下去了才去公社隨便開點兒藥。那公社的赤腳醫生就會給人打青黴素,管他得什麼病。」
  
  說著,又把我狠狠地誇了一遍,讓我實在不好意思。懷裡的小明遠則睜大著雙眼,一臉的孺慕。
  
  三嬸又道:「小明遠以後可要好好跟你姑姑學,學大本事,有大出息,好好報答你姑姑。」
  
  小明遠認真地「嗯」了一聲,彷彿真能聽懂她的話似的。
  
  我不由得失笑,喃喃道:「我也不求他有多大出息,只盼著他好好長大,不要學壞,千萬要做一個良善的人。」
  
  三嬸嗔道:「看你說得,小明遠多懂事的娃兒,今兒中午還幫我燒火來著。一整天都乖乖地跟著我,一點也不淘氣,我還沒見過這麼好帶的孩子呢。以後有你教,好好的怎麼會變壞。淨會瞎操心。」
  
  我的姥姥誒,我可真不是瞎操心!
  
  我心情複雜地看著懷裡的小明遠,摸了摸他柔順的頭髮,想說什麼,卻又不知道到底說什麼好。
  
  小傢伙敏感得很,似乎從我臉上看出了什麼,眼神變得小心翼翼,好像生怕我生氣。過了好一會兒,他忽然小聲地道:「姑姑,我會很聽話,不會變壞。」
  
  我的心好像忽然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震得胸腔痛。從接受任務的那一天起,我總是唸唸不忘他是二十九年後的金明遠,忘不了他的罪行,可這樣對一個可憐的孩子來說何其無辜。雖然我一直溫柔地對他,可是他這樣敏感的孩子是不是早已感覺到什麼了呢。
  
  「我相信你!」我鄭重地回道:「我的小明遠聰明又正直,以後會成為一個男子漢,絕不會變壞。」
  
  「我以後也要當醫生。」小明遠終於笑起來,一剎那,彷彿又太陽照進了屋。世界都變得亮起來。
  
  「醫生——」我有些為難,當醫生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單是唸書就得把人給念傻了。「這個以後的事兒,咱們以後再說,啊。」誰曉得他以後會對哪一行感興趣呢。上輩子他不是開公司開得挺順利的——哎呀呸,我又提上輩子的事兒幹啥。



第六章


  以三叔三嬸的好客勁兒,當然不會讓劉隊長喝杯茶就走,非拉著要吃晚飯。
  
  等晚飯吃完,外頭的天早就黑了,三嬸又留他過夜。我琢磨著他晚飯時喝了點酒,大晚上摸黑回去不大安全,也在一旁開口留,於是他晚上就沒走。
  
  晚上劉隊長跟三叔睡一間,三嬸跟我和小明遠擠一炕。才躺下我忽然想起麻袋裡的豬肉了,趕緊叫了三嬸一起去把豬肉倒出來。
  
  「哎呀,你個傻姑娘,買這麼多肉乾啥?」三嬸一見這兩大麻袋,頓時大驚小怪地直跺腳。
  
  我呵呵地笑了兩聲,回道:「這不是明兒找人幫忙嗎,伙食得開好,要不,大夥兒怎麼有力氣幹活兒。」
  
  「那也用不了這麼多!去公社裡買兩斤肉就足夠了,你看看你,這麼多肉,得花多少錢。」三嬸嘴裡絮絮叨叨地抱怨著,手裡頭卻是不停,沒多會兒就把兩大麻袋的肉給搬出來了,露出裝在最底下的豬下水。
  
  三嬸立馬高興起來,歡喜道:「乖乖,送了兩幅好下水,明兒找幾塊老薑和著八角一塊兒燉了,保管好吃,連豬肉都省了。」
  
  我深深地覺得,三嬸真的很會過日子。可是…我買這麼多豬肉回來是準備吃到過年的麼?
  
  經過反覆多次的勸說,三嬸終於被迫同意等房子修完了請幫忙的夥計們吃頓豬肉白菜餃子。就這還累得我喝了兩大碗涼水,不過心裡頭美滋滋的,不管怎麼說,三嬸待我是真好。這年頭的人,真是淳樸啊……
  
  有劉隊長在,晚上我就沒整理麻袋裡的其他東西,預備等他早上走了以後再開包,也省得我偷偷從空間裡淘換東西出來的時候被他瞧見。
  
  因為第二天早上要上班,劉隊長天沒亮就起來走了。
  
  等我睡醒的時候,來幫忙幹活兒的村民都到齊了。陳隊長帶隊,一共有六個勞力,四個年輕小夥兒和兩個年歲大些的老漢。我趕緊衝出來跟大夥兒打招呼,陳隊長給我介紹了這幾位幫忙的鄉親。
  
  兩個老漢都姓陳,比三叔還大一輩兒,但瞧著挺精神。一位叫七爺,平時在隊裡看看魚塘什麼的,另一位大夥兒都叫他車老把式,村裡唯一的一輛馬車就是他的。我趕緊喚了他二人一聲,又從兜裡把昨兒買來的煙遞上。兩位老人家瞧了一眼,不肯要,說是沒味兒。
  
  另外幾個年輕小夥兒也都是陳家年輕一輩兒的,名字也非常的富有農村特色,分別叫狗剩、二柱子、鐵順和三牛。我又依次把煙遞了一圈兒,這回他們收了,還樂呵呵地道:「咱們不是七爺那樣的老古板,這帶嘴兒的可輕易抽不上。」
  
  一夥人說了幾句話,我簡單地說了下要求後他們就去開工了。我這才趕緊回屋去準備喚小明遠起床穿衣服,一進屋,才發現小傢伙早就已經穿好衣服起床了,一瞧炕上,連被子都疊好了……這懂事的,還是三歲的娃兒嗎。
  
  不過我還是堅持抱著他去洗臉刷牙,顯示了我作為姑姑的責任感。
  
  因為來的人比預料的多,三嬸這會兒已經忙著開始準備中午飯了,見我還拉著小明遠嘻嘻哈哈地說著話,趕緊過來打斷道:「大妹子啊,你還是去那邊屋裡瞧瞧吧,看什麼地方要動要改的,都得先跟他們大老爺們兒說一聲。」
  
  我被她一提醒,馬上想起廁所的事兒了,一個激靈跳起身,閃電一般地衝到屋裡去。一會兒,托著個便盆出來了。
  
  說起來這時代什麼事兒都好適應,就是廁所讓我想哭。八十年代農村的廁所啊,就是挖個坑,然後搭兩塊板子……算了,我還是不說了,免得晚上吃不下飯。
  
  這再一次說明了我的準備是多麼的充分,對於到底是買蹲式還是買坐式的,當時我還猶豫了老久呢。
  
  「大妹子,這盆兒真大,要放在過年,一整鍋粉條都夠放啊。」三嬸對這個白呼呼的大東西遲疑了一下,開口問道:「不過這好好的底下怎麼開一口?」
  
  我頓時有種想哭的衝動,想了想,還是仔細地跟她老人家解釋了一番,等聽我說這傢伙什居然是個馬桶,三嬸笑得合不攏嘴,哈哈地直跺腳道:「你們城裡人真是有意思,咋個茅坑還弄得白花花亮光光的,瞧這乾淨利索的,真蹲上去了,哪兒拉得出來呀?」
  
  我只嘿嘿地笑,手裡頭使勁,想把東西給拖過去。三嬸估計是看不慣我這幅要死要活的樣子,趕緊過來給我搭了把手,又不住地問我這傢伙什打哪兒買的,怎麼裝?
  
  我哪裡敢說自個兒帶的,只往劉隊長身上推,至於安裝麼,這還真難不倒我。

  九十年代初的時候,我們家還住帶小院的房子,我那時候就瞧見過我爸裝馬桶。外頭挖個坑,再用大石棉瓦蓋上,裡頭用水管子接上,也不用自來水,提桶水放著,每次用完沖乾淨就行。我要是沒經驗,也不敢隨便把東西往這裡帶呀。
  
  小明遠是個跟屁蟲,我走到哪兒他就跟到哪兒。小傢伙兒還有模有樣地伸手過來幫忙,小臉憋得紅紅的,瞧那樣子分明用了大力氣。
  
  我那房子離三嬸家本來就不遠,不一會兒就到了。大夥兒對它果然也表現出跟三嬸一樣的態度,哈哈地笑了我一陣。不過見我堅持,大夥兒還是按我的說法把東西裝在了後門外的小院子裡,又給搭了個小茅棚。
  
  裝馬桶的時候出了點小問題,我就記得帶配套的水管了,沒想到還缺水泥,更沒想到這地兒居然連水泥都沒得賣,最後還是陳隊長把自家屯的半袋子水泥借我用了。不過陳隊長讓我別跟別人說。
  
  大夥兒幹活兒特別賣力,不一會兒屋頂就給換了,頂上的梁都重新換了一根。是陳七爺讓那幾個壯小夥兒從他家裡頭給搬過來的,頂好的松木,怕有六七歲小孩兒的腰粗,我琢磨著估計得值不少錢。給他他老人家又不肯要,我想了想,還是等房子修完了,再送一條豬肉過去。
  
  中午三嬸燉了一大鍋豬下水,大夥兒吃得熱火朝天。小明遠怕我撈不著,還使勁地幫我夾菜。那認真專注的小模樣,大夥兒都說一瞧就曉得我們倆是親戚。
  
  車老把式一個勁兒地誇我的伙食弄得好,弄得我特別不好意思,加把勁兒趕緊道:「等明兒,明兒把房子弄好了,請大家吃豬肉白菜餃子。大活兒把家裡人都叫過來,俺們一起熱鬧熱鬧。」
  
  大夥兒聽著都拍手叫好,陳隊長連連點頭道:「鐘家妹子就是實誠。」
  
  只有三嬸在一旁苦笑。
  
  下午我把昨兒買來的東西整了整,除了三嬸托我買的布和白糖外,我還買了一大堆的生活用品,當然從空間裡也搬了一大堆出來,瞧得三嬸一陣眼熱,尤其是對著那熱水瓶挪不開眼。我二話沒說就送了一隻給她,這東西在現代也就二十塊錢一個,這幾天我光吃饃饃就不止這點錢了,還不算小明遠的呢。
  
  縣城裡沒大米賣,我就算能變出來也沒轍,就跟三嬸說我跟北京的朋友打電話了,托他給我買了幾百斤大米和油,過十天就送到縣裡來,到時候我去城裡接。
  
  三嬸聽了,一個勁兒地誇我本事大,罷了又提起劉隊長的事兒,滿臉驕傲地說道:「那個俺們隊裡坐轎車回來的,你是頭一個。大嬸就曉得妹子你是個不一般的。」
  
  我特別不好意思。
  
  大夥兒一直忙到了天黑才收工,點著煤油燈吃了頓晚飯。晚上我怎麼也不讓三嬸燉豬下水了,割了幾斤五花肉紅燒,放了幾個土豆一塊兒燉著,到了揭鍋蓋的時候,大夥兒臉都紅了。就連我也忍不住吞了吞口水,這日子過得,好幾天沒正經吃一頓肉了。
  
  雖說三叔三嬸對我如此浪費有些責備,不過一旦上了筷子,就沒一個客氣的。陳隊長把他們家兩個半大的小孫子也叫了過來,吃得都紅了眼,臨走的時候還跟我說,「鐘阿姨,明兒我們還來吃餃子啊。」
  
  三嬸子一聲吼把他們給嚇走了。
  
  晚上躺在炕上給小明遠講故事,從現代帶來的看圖識字的故事書花花綠綠的,小明遠特別喜歡,抱著小冊子翻了一遍又一遍。我就哄著他教他認拼音,小傢伙乖乖地點頭,嫩著嗓子一個音一個音地跟著我讀,十二份的認真。
  
  第二天大早上,他就已經能把二十六個拼音字母背出來了。
  
  到中午的時候,我就聽到他來著陳隊長家五歲的大孫子說狼來了的故事了。
  
  這孩子聰明的,讓我很有壓力呀。
  
  中午大夥兒熱熱鬧鬧地吃了頓餃子,大人小孩兒一齊算上,得有二十來個。炕上肯定擠不下,三嬸就在隔壁鐵順家借了張大桌子和幾把椅子,大老爺們都蹲椅子上,女人小孩兒都蹲地上,滿院子都是人。
  
  三嬸藉機給我介紹了附近的鄰居,大多是打過幾回照面的,就覺得眼熟。這會兒院子裡熱鬧,滿眼睛都是人,我都分不清誰是誰,反正就是衝著傻笑就是。

  下午去房子裡收拾了一下,把東西都抬了進屋。箱子熱水瓶都是大件,其餘的都是毛巾洗臉盆之類,幾個大嬸對我那塊剝了皮的香皂特別感興趣,湊一起聞了半天,連連點頭。
  
  我本來想送她們一人一塊來著,仔細一想還是算了。雖然大夥兒都樸實,但我也沒必要把自個兒弄得跟個土財主似的,萬一下回人家再找我要咋辦?我可不能管人家一輩子。
  
  這新房子收拾得格外敞亮,裡外的牆上都重新糊了泥,院子裡的雜草一根不剩,後頭的小池塘都給收拾出來了,就是水不大乾淨,不過沖個廁所什麼的還是不在話下。
  
  炕上鋪了竹蓆,三嬸抱了兩床棉被和一張瘸了腿的小桌子給我。隔壁的鐵順送了些柴火過來,還有陳隊長和七爺給了我兩袋糧食,車老把式送的是鐵鍋和碗筷,其餘的幾家都送了些日常用品。把東西湊合湊合,日子差不多就能過了。
  
  這會兒晚上還不算太冷,家裡頭也沒燒炕,所以當晚我跟小明遠就搬了過來。大夥兒為了慶祝,還放了一小截兒鞭炮,直把隊裡幾個娃娃樂得不行。等鞭炮放完了,一個兩個都湊過來找沒炸響的死炮,回頭找火灶裡頭夾塊木炭,遠遠地點上,一甩手扔進水裡,發出「砰——」地一聲響。
  
  小明遠看著那些小泥猴子眼睛發亮,滿臉的蠢蠢欲動。可他還是搬個小板凳乖乖地坐在我身邊,撐著個小手一會兒看我說說話,一會兒又朝院子裡頭的小泥猴子瞧幾眼。
  
  我生怕他被我養得跟個姑娘樣兒,就讓他去跟娃兒們玩去。小明遠想了想,卻不動,小聲而堅定地說道:「我陪姑姑。」說完了又生怕我趕他走似的,趕緊補上一句道:「炮仗炸手,痛。」
  
  我心裡頭一驚,這話說得,要不是被傷到過,怎麼會這麼記性。趕緊抓起他的手仔細打量,還好還好,除了瘦了點黑了點,倒沒有其他的傷。不過說起來,這年頭,大夥兒連溫飽都還沒解決,想在農村裡頭找個胖的還真不容易。
  
  小明遠這心思就是水晶做的,一見我這番舉動就猜到了我的所想,道:「舅舅家的小驢蛋子貪玩,炸鞭炮,流了好多血。」
  
  我想了想,也覺得這種高度危險的玩具還是不要玩的好。
  
  不過,也不能因噎廢食呀。再說了,男孩子要是不合群最容易養成孤僻的性格,性格一孤僻,人就容易鑽牛角尖,一鑽牛角尖,就容易出事兒。所以,我還是把他給推了出去,還叮囑他好好玩兒。
  
  跟屋裡幾個大嬸大媳婦兒嘮了一陣嗑,添了些水和瓜子,又忍不住朝院子裡看兩眼。這一看之下就頭疼了,小傢伙一個人站得遠遠的瞧著,別的小娃兒根本不理他。
  
  我仔細想了一陣,覺得只有兩個可能,一個就是小娃兒們欺生,二就是人家嫌他小,到底才三歲,那群孩子裡頭最小的也比他高半個腦袋呢。我小時候也不喜歡跟比我小的孩子玩兒,嫌她們幼稚……
  
  於是偷偷從空間裡摸出一把糖來,悄悄地叫了小明遠一聲。他耳朵倒尖,撒著小短腿兒馬上就跑過來了。我把糖遞給他,小聲叮囑了幾句。也不曉得他有沒有聽懂,眨巴眨巴眼睛,點點頭就回去了。
  
  我心裡頭總想著這事兒,過了沒多久就想往外瞧,鐵順嫂子見我縮頭縮腦的樣子笑道:「大夥兒瞧瞧鐘家妹子,對她們家明遠真是比親兒子還上心。我們隊裡誰這麼帶娃兒的,吃飽了往外頭一扔就是,淘氣了一頓打,這些皮娃子,一打就老實。」
  
  我只是嘿嘿地笑,這要換做別的孩子打個幾頓估計沒事兒,可我們家孩子敏感又脆弱,要是打壞了怎麼辦。再說,這才三歲,又瘦巴瘦巴,心疼都來不及,哪裡捨得打。
  
  說話時,三牛嫂子忽然詫異地大聲道:「外頭咋了,咋了咋了,咋打起來了。」
  
  大夥兒趕緊衝出來看,只見一群小娃娃正在打群架,哇啦哇啦地亂叫。我生怕小明遠吃虧,使出了吃奶的力氣往裡擠,等進去一瞧,不由得愣住。小傢伙兒氣定神閒地站在一旁看,一邊瞧還一邊砸吧著嘴吃糖,幾個娃娃卯足了勁兒地還在掐,不曉得到底在打個什麼勁兒。
  
  也不曉得怎麼了,我只覺這事兒給小明遠有關,趕緊將他抱著擠了出來,進屋後把門兒一關,正色問道:「告訴姑姑,他們怎麼打起來的。」
  
  小明遠一臉無辜地看著我,「二流子要搶我的糖,我把糖給大河和鼻涕蟲他們了。然後,他們就打起來了。」
  
  我的小祖宗唉……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3-25 04:35 PM

第七章

  晚上滅了燈之後我想了很久,覺得這事兒還是不要責備他比較好,到底也談不上什麼出格,只不過心眼兒多了點而已。心眼兒多點不是壞事,還省得以後被人騙,只要品行好,啥都好。
  
  說起來,我小時候也幹過不少壞事,比這壞的多了去了,我還偷鄰居家的酸棗吃呢,我還糾集我堂哥表哥們跟人家打群架呢,結果還不是長成了健康正直的好青年。
  
  所以,小孩子麼,不用特意束縛他們,說不定經此一役,他還能收服幾個泥猴呢。
  
  我的腦子詭異地現出小傢伙領著一群比他高了一個頭的小子們橫行陳家莊的場景,莫名地覺得好笑。低頭瞧瞧懷裡的小傢伙,藉著外頭的月光依稀可以看清他的輪廓,能聽到輕柔而均勻的呼吸聲,真是美妙得讓人心裡發軟。
  
  這個小男孩以後會長成個好看的禍害,不知道會禍害多少小姑娘呢。
  
  初冬的早上有些冷,我賴在床上不想起來。小明遠也早就醒了,見我躲在床上,也乖乖地躺在一旁,睜大眼睛瞧著我。
  
  他的眼神很乾淨,瞳仁漆黑,帶著小孩子特有的清澈,睫毛長長的,顫微微地覆蓋在眼瞼上方,眨眼的時候就像小刷子似的撲扇一下,接著又撲扇一下,好玩得不得了。
  
  我給他講故事,阿里巴巴和四十個大盜,講到後來阿里巴巴和美加娜用滾油燒死大盜時忽然覺得有些太血腥了,於是又換了華盛頓和櫻桃樹的故事講給他聽,目的就是為了教育他好孩子應該勇敢誠實。
  
  小傢伙安安靜靜地聽我說完,卻很久沒有說話,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眨巴眨巴眼睛認真地說道:「姑姑,華盛頓是因為拿著斧頭所以他爸爸才不敢打的嗎?」
  
  我一下子就噎住了。
  
  槍桿子裡出政權,這小朋友才三歲就能悟出這樣的道理,我真不知道是該欣慰還是該擔心了。
  
  在床上憂心忡忡地躺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決定不要胡思亂想比較好。他才三歲而已,我還有很久很久的時間來好好教育他。俗話說以身作則,有我這麼熱血又正直的姑姑做榜樣,他又怎麼會變壞呢。
  
  我拎著他起床刷牙洗臉,罷了又教他怎麼用馬桶。
  
  小明遠對馬桶表現出莫大的興趣,尿完了也不肯走,蹲在廁所裡到處打量,好像在研究這東西的構造。我叫了好幾次,最後還是親自過來把他給拎了回去。
  
  說起來,這家裡頭什麼都好,就是用水不大方便,幸好後頭還有個小池塘,不然讓我提著個大水桶去前頭小河裡打水沖廁所,我會寧可憋著少尿幾次的。倒是小明遠,為了研究馬桶的性能,每隔半小時就跑一趟廁所,被我說了好幾次,他才收斂了一些。
  
  前兩天三嬸跟我說,我這樣坐吃山空不是辦法,得想法子賺錢貼補家用。雖說在村裡上了戶以後會分幾畝田,不過就我這身板兒,下地耕田是不用想了,養些雞鴨魚什麼的倒是不在話下。我小的時候還見過我媽喂雞呢。
  
  於是決定吃了早飯後去找三嬸商量養雞和養魚的事兒。
  
  早上是我頭一回獨立地燒火煮飯,結果相當地不如人意,最後幸好是小明遠搭了把手,把燒火的差事接了,我這才勉強煮了兩碗雞蛋面,一邊吃一邊懷念家裡頭的煤氣灶和電飯煲。小明遠倒是吃得挺開心的,他基本上不挑食,給什麼吃什麼。這才幾天的時間,臉上好像就白淨了些,看起來愈發地可愛了。

  趁著灶裡火沒息,我又塞了些柴火燒了一大鍋開水,把熱水壺添得滿滿的,罷了又把陳隊長拿來的搪瓷杯子找了出來,沖了一大杯牛奶給小明遠喝。
  
  他估計是頭一回喝這東西,湊過來聞了半天,先喝了一口,爾後眼睛睜得老大,一副匪夷所思的神情。罷了不由分說地把杯子塞給我,「好香,姑姑喝。」
  
  這孩子沒白養,這就曉得心疼我了。我心裡頭美滋滋的,摸著他的小腦袋道:「你喝,這是專門給小朋友喝的,喝了長高。」
  
  小明遠眨巴眨巴眼睛,似乎在想我的話的可靠性有多大。但是他大概還沒有學會懷疑,皺著眉頭看我,猶豫著,過了好一會兒,還是堅決地把杯子遞給我,「姑姑也喝。」
  
  看他這架勢,要是我不喝他還真不肯喝了。幸好我帶的牛奶足,於是跟他道:「那行,你先把這杯喝了,完了我再衝一杯。」
  
  小傢伙這回總算答應了,呼嚕嚕三兩口就把牛奶喝了,罷了又噔噔地跑去舀了一瓢水把杯子洗趕緊才給我。這小娃兒,咋這麼懂事呢。
  
  我當著他的面沖了杯奶喝,小明遠這才滿意了,笑眯眯地看著我,大眼睛彎成了小月牙。
  
  吃了飯我先從大缸裡頭找了塊小點的豬肉打算給陳七爺送過去。挑塊小的絕不是我小氣,而是七爺家住得遠,我估計了一下自己的力氣,能搬得動這塊十斤的就挺不容易了。本來打算讓小明遠自個兒玩兒去,他非要跟著我幫忙,我也就讓他跟著。
  
  一路過去,不斷地有人跟我打招呼,在農村裡頭就是這點好,大夥兒熱情得讓人沒法招架。我以前住城裡的電梯小公寓,住了小半年還認不全同一樓層的鄰居呢。
  
  到的時候七爺正跟七奶奶坐在院子裡頭曬太陽,幾個半大的小鬼在屋場上跑來跑去,瞧見我們進來,小鬼們立馬停了下來,眼巴巴地瞅著我手裡頭的豬肉,怎麼也不肯挪開。
  
  七爺一見我這架勢就曉得我來幹嘛的了,趕緊起身推,怎麼也不肯收。七奶奶也一直推辭,轉身又回屋抓了一大把板栗往小明遠手裡塞。我有心想看看他怎麼反應,故意沒說話。
  
  小傢伙先是一愣,沒接,頭一轉先來看我。
  
  這才是好孩子!我笑著朝他點點頭,他這才伸手接下。
  
  「還不趕緊跟七奶奶道謝。」我柔聲吩咐道。
  
  小明遠趕緊乖巧地朝七奶奶說了聲謝謝,聲音甜甜的,脆生生的。
  
  七奶奶連連揮手,笑得露出滿嘴的豁牙,「謝個啥子咯,這城裡姑娘就是客氣,吃點山貨還謝來謝嗑。來屋裡坐坐,家裡頭還有柿子,清甜的呢。」
  
  我還想著去陳隊長家裡頭走一遭,昨兒用了他的水泥還沒道謝呢,只得先推了,說下回再來玩。臨走前怎麼說還是把豬肉給留下了,好不容易才提過來的,我可沒這力氣再背回去了。
  
  臨走的時候小明遠給那幾個小鬼每人一顆糖,那幾個小鬼頭立刻就變了態度,對他親熱起來,等我們走了老遠了,還聽到他們在後頭大叫,「牛娃子下回跟我們一起玩哈!」
  
  ……這個三嬸,怎麼就把這諢號給傳出去了呢!
  
  考慮到陳隊長這幾天對我的大力支持,我當然不能吝嗇,特意挑了一塊大肥肉。別以為我在開玩笑,這年代的人們普遍缺油水,衡量豬肉好壞看的就是肥肉多少。不過這也正合我意,要不,這幾塊大肥肉得不知道怎麼消滅呢。
  
  因為有贊助水泥的功勞,陳隊長從善如流地把肥肉收下了,不免又客氣地說起分田的事兒,道:「俺們隊裡的規矩呢是按人頭分地,你們家娃兒還小,暫時分不了。隊裡幾個人合計了一下,決定把東頭槐樹下那四畝三分地分給你,你覺得怎麼樣?」
  
  我是半點農活兒都不會幹的,分地給我不是浪費嗎。正要開口謝絕了,陳隊長又繼續說道:「你別嫌那地少,那塊可是我們隊數得上的好地,底肥水足,糧食打得也比別處多。」
  
  我笑道:「隊長叔您誤會了,我哪裡是嫌棄,實在是不敢要。您也曉得我沒下過地,什麼農活兒都不會幹,要真分塊地給我,那也是浪費。再說了,分了地不是每年還得交上交糧嗎,就我這樣子,分了地不是負擔更重。」

  陳隊長估計沒考慮過這個問題,被我一說,傻了,嘴裡默默唸唸地道:「那這可咋辦,這隊裡的規矩…這還從來沒有人不要地的呢。」
  
  大包幹到底才剛興,陳隊長完全照政策辦事,對我這種特殊狀況一時半會兒反應不過來。我想了想,建議道:「要不這樣,地照樣分,回頭我看隊裡頭誰家負擔重就讓誰家替著種,公糧什麼的都由他交。您看怎麼辦?」
  
  陳隊長立刻點頭,「這個辦法好,這個辦法好。」說罷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眼睛眨了眨,小聲道:「那個,要是你手頭沒有合適的人的話,俺替妹子你找人。」
  
  我心裡頭立刻有了數,趕緊應道:「那就麻煩隊長叔了。」
  
  商量完了事兒從屋裡出來,一眼就瞧見小明遠跟隊長叔家的兩個小孫子在院子裡玩得不亦樂乎。三人年歲都差不多大,但小明遠要明顯瘦小些,雖說那一身藍色小襖子挺精神,可我瞧瞧一旁壯壯實實的那倆小子,再看看小明遠,心裡頭怎麼也不是滋味。
  
  小明遠雖然玩得起勁,卻也留意著門口,這不,我才出來,他馬上就衝了過來,站定了以後才笑眯眯地叫我「姑姑」,又道:「我和大熊二熊一起玩。」
  
  「嗯,好乖,你們玩什麼了?」
  
  「玩泥巴。」
  
  我……
  
  是不是該給他變點玩具出來呢,要不整天摸著個泥巴球,就算我不嫌髒,可到底不衛生啊。
  
  但問題是,我屯著的玩具不是全自動遙控小汽車,就是啥飛機模型,再不濟也是個變形金剛,我要真拿出來了,全村的泥猴子們還不都得轟動了。過個十年八年估計也忘不了,等到變形金剛動畫片出來的時候,那我就直接穿幫了。
  
  我抱著小明遠準備回去的時候忽然想起來一件事兒,又趕緊回頭去問陳隊長,「我那院子後頭的小荒山是隊裡的唄,能不能開出來種點果樹。」
  
  陳隊長一臉詫異地看著我,好像聽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事,「種啥樹,果樹?山裡頭啥果子沒有還要開山種?你家裡頭才兩口人,吃得了那麼多嗎?」
  
  我也被陳隊長的話給驚到了,種水果當然不僅僅是自己吃的,吃不完不會賣掉嗎。
  
  「啥,賣?」陳隊長哈哈大笑,眼淚都快出來了,「大妹子誒,你可真是城裡人,俺們鄉下連飯都才剛吃上,手裡頭好不容易攢點錢都得花在刀刃上,誰家裡頭有錢沒處花買什麼果子吃。」
  
  我說怎麼縣城裡冷冷清清啥東西也沒得賣呢,敢情大夥兒的思想都還沒解放呢。不過這也難怪,文化大革命才過去沒幾年,大包干也才剛開始,雖說現在不割資本主義尾巴了,但大夥兒心裡頭估計還懸著呢。
  
  雖說現在改革開放了,可到底怎麼個開放法大夥兒心裡頭卻沒底。我聽我媽說,集體制度的時候,農村裡頭連家裡養養雞都要被批鬥成搞資本主義,大傢伙兒哪裡還敢把提著籃子去大街上賣東西。
  
  「隊長叔,」我心裡頭斟酌了一下語言,正色朝陳隊長道:「俺們農村裡頭當然不缺這些,可城裡人缺呀。我上回去縣城裡可是看得仔細,除了供銷社和糧油店就沒賣東西的地兒,城裡人大冬天的連個柿子都難得吃上。俺們要是真把村裡的水果運到城裡去賣,保管好賣。不說掙大錢,三五塊總是有的,補貼補貼家用也行。」
  
  「山裡那些果子真能賣錢?」陳隊長似乎還是有些不信,「那山裡頭滿山遍野的都是,咋不見別人運了去城裡賣呢。」
  
  我頓時失笑,「那還不是因為大夥兒都跟您一個想法麼。隊長叔,政府可說了,現在要改革開放,您不能再用以前的思想辦事了。經濟要發展,國家要進步,俺們隊的百姓們要過好日子,都得看您的思想跟不跟得上社會發展的腳步了。」
  
  「這咋就都扛俺身上了呢。」陳隊長對自身的重任看來有些認識不足,哆嗦了幾下,有些抗拒地說道。
  
  我見他這樣子有些犯怵,趕緊加了一把火道:「您是大隊長,這領導全村人民奔小康的事兒當然落您身上了。隊長叔,您說那下南窪為啥比咱們隊富,不就是他們村地多嗎?可咱們也沒法兒變出地來。難道咱們就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越來越富,一點也不眼氣?要照這樣下去,以後咱們大隊的光棍怕是連媳婦都娶不上了。」

  這農村裡頭生活不容易,誰不希望自家閨女過得好,當然都奔著富裕的地方嫁。雖說現在陳家莊還沒落到一堆光棍娶不上媳婦的地步,但這兩年村裡的閨女大多外嫁也是事實。再這麼發展下去,以後會怎麼樣還真說不好。
  
  隊長叔頓時沉默了,低著腦袋掏出旱煙袋來,哆哆嗦嗦地點燃了狠狠吸了幾口,又在鞋底上磕了磕煙灰,罷了終於低聲問道:「那鐘妹子你說說看,俺們大隊要怎麼辦?」
  
  我把小明遠放下來讓他繼續跟小夥伴去玩,自己認真地想了想才回道:「既然隊長叔有這想法,那咱們也好好地議一議。」
  
  這賣東西的事兒最好要形成規模,村子裡沒有專門種果樹的人家,不是進山摘點野果子就是屋前屋後隨手種的幾棵樹,多的存著幾百上千斤,少的怕是只有百兒八十斤。要真為了這麼點零碎錢特意進一趟城也不划算。再說了,我也不能保證他們進城後真能把東西給賣掉啊。
  
  「要不這樣隊長叔,」我仔細琢磨了一陣,正色回道:「過幾天我還得進一趟城去取點東西,順便幫大傢伙兒問一問行情。這些傢伙什到底多少錢一斤,怎麼個賣法都得心裡頭有數。要是能聯繫上買家那就更好,商議好了直接把東西運過去,錢貨兩清。您呢,就先跟各家各戶透個信兒,看看都有些什麼東西賣,東西有多少。我去談生意的時候,心裡頭也有底。」
  
  隊長叔把腳一跺,「中!就按你說的辦,不管賣不賣得出去,左右也虧不了錢。」



第八章

  等我領著小明遠回到家,才想起來養魚的事兒忘了問了,復又折回去了三叔家,問他魚苗去哪裡買。三叔三嬸聽說我要養魚,都是雙手贊成,不過又說了,現在天氣太冷,再過陣子池塘裡的水都要結冰了,養魚養雞什麼的,都得等到明年開春。
  
  既然如此,那也就只有再等幾個月了。
  
  從三嬸家剛出來,就瞧見一群半大的孩子拖著枯樹枝往家走,一邊走還一邊大聲唱著歌,我豎起耳朵聽了半天,好像是打靶歸來,不過詞曲都唱得亂糟糟的,難怪我一時險些沒聽出來。
  
  看著那群小子烏拉一聲奔得無影無蹤,我忽然想到了一件火燒眉毛的大事兒。眼看著冬天就要來了,我家裡頭還沒柴呢。現在廚房裡雖然還有些桔梗,可我估計也就能燒個一兩天,等到冬天一來,炕也燒上了,火爐子也起了,我一時半會兒得去哪裡找柴火呀。就我這比鐮刀把子粗不了多少的胳膊,能砍柴嗎?
  
  趕緊又回頭跟三叔說了這事兒,問他隊裡頭誰家裡有餘柴我好買。三叔聽罷連連搖頭道:「不就是幾根柴嘛,說啥子買,來俺家屋簷下頭搬就是。」
  
這要是只有一兩天我也就厚著臉皮搬了,可整整一個冬天得費多少柴,還不得把三叔家的柴火垛子都給搬空了。於是說什麼也不肯,咬定了主意只說買。

三嬸見我們爭持不下,忍不住插話道:「大妹子,咱們鄉下不比城裡,沒聽說燒幾根柴火還問人要錢的。大夥兒丟不起這個人。你要實在不願意白拿,就讓隊裡那些泥猴子幫你砍柴去,末了給幾顆糖就是,保管他們一個個跑得屁顛屁顛的。」
  
  三嬸一說罷,三叔也深以為然地在一旁直點頭,「沒錯,沒錯,就讓那些小鬼頭們幫忙,左右也在家裡頭閒得慌。」
  
  這…不是僱傭童工嗎,還是廉價的。
  
  「我這就去叫鐵順他們家大河,讓大河多叫幾個人。」不等我反對,三嬸已經套上鞋子急轟轟地出了們,不一會兒,大河帶著幾個十歲出頭的小泥猴子衝進了院子,衝著我嘿嘿地直笑。
  
  「鐘阿姨,三嬸說有糖吃。」大河憨憨地問我。
  
  我趕緊從兜裡掏出一大把糖來,正要遞給他,忽然又想起小明遠,於是又把糖果先給他,讓他分給小娃兒們。
  
  小傢伙一臉為難地拿著糖,一會兒看看大河他們,一會兒又瞧瞧我,好像不知道該怎麼分。
  
  我本來就特意要為難他的,這會兒當然不會告訴他,只是笑眯眯地看著,就當是看不見他求助的眼神。
  
  小泥猴子們倒也曉得規矩,雖然饞得哈喇子直流,也沒有沖上前來搶糖果,隻眼巴巴地瞧著小明遠,那期待的目光也頗有壓力。
  
  小明遠想了好一會兒,先給了大河一顆糖。大河立刻剝開糖紙,伸出舌頭嘖嘖地舔了好幾口,嘟嘟囔囔地道:「還是鐘阿姨家的糖好吃。」其餘的小朋友眼睛都直了。
  
  小明遠依次給了他們一人一顆,見手裡頭還有,又再準備分一次,可等分到最後還剩三個人的時候,沒糖果了。那幾個小娃兒頓時一臉失望,扁扁嘴,有些不大樂意。
  
  我心裡頭還在猜測著他會怎麼解決目前的難題,小明遠已經從兜裡又掏了三顆大白兔出來,依次分給剩下的幾個娃兒。小傢伙們都滿意了,喜滋滋地把糖果往兜裡一塞,一會兒就走得乾乾淨淨。
  
  「一會兒俺們就去砍柴。」走到院門口時,大河高聲道。
  
  這會兒他們就算不去砍柴我也不在意了。我有這麼可愛的寶貝,又乖巧又懂事,做夢都該笑醒了。
  
  我抱著小傢伙「吧唧」一口,親得他一臉口水。小明遠臉一紅,又撲過來抱著我的脖子在我臉上狠狠親了一口,咧著嘴笑。
  
  這小混蛋怎麼這麼可愛呢。
  
  我分糖果給大家的時候完全沒想到這事兒居然就真的這麼解決了。
  
  中午睡了個午覺,起床後就跟小明遠一起糊牆。我負責往牆上貼,小明遠負責把漿糊刷在報紙上,兩個人忙得熱火朝天。才貼了半間屋,就聽到院子外頭有人高聲叫喚,「鐘阿姨,鐘阿姨。」
  
  我支開窗戶朝外看,居然是大河領著先前那一大群孩子過來了,每個人手裡頭都拖著長長的樹枝椏,隔著院門笑嘻嘻地看著我。
  
  我趕緊放下手裡的東西迎出去,開得院門,小傢伙們魚貫而入,把大樹椏子依次往地上一放,足足堆了小半個院子。我嘴都快何不攏了,愣了一下才招呼道:「快進屋快進屋,大家先在炕上坐,我去廚房弄點東西吃。」
  
  說話時小明遠也從窗戶口探出了腦袋來,睜著一雙漆黑的大眼睛盯著大夥兒看,卻不笑,樣子看起來有些酷酷的。我朝他道:「快出來招呼大河哥哥們進屋去。」
  
  小明遠酷酷地點點頭,腦袋縮回去,很快地就從堂屋裡跑了出來。
  
  雖說小明遠跟大河他們的年紀差距有些大,但到底是孩子,總比我去招呼他們好些。再說了,大河在隊裡這些小娃兒們當中是個小頭頭,小明遠跟著他,也省得我不在的時候被人欺負不是。
  
  小明遠不在,沒人幫忙燒火,我連飯也弄不熟。在廚房裡轉了兩圈,最後還是宣佈放棄,直接從空間裡掏了些蛋糕瓜子和糖果出來,把外包裝統統去掉,再用盛菜的碟子裝好端進屋去。一屋子小鬼一見,連眼睛都不會動了。
  
  小娃兒們在我家玩兒到了太陽下山,吃掉了三大碟的瓜子糖果,直到大人們出來找,這才一個個被揪著耳朵拎回去。臨走前還不忘了高聲朝我喊,「鐘阿姨,明兒我們再來幫你砍柴。」

 這一天小明遠表現得特別好,一直乖乖地坐在炕上聽大家說話,雖然不大笑,但是看起來頗有小主人的風範。途中有個叫鼻涕蟲的小娃兒眼紅他的新襖子,偷偷地上前去摸了好幾把他也沒跟他急眼。
  
  小娃兒們果然守信用,接下來好幾天都忙著幫我幹活兒,不止砍柴,連挑水糊牆的事兒也搶著做,我本來還有點擔心他們家裡頭大人提意見,沒想到等了好幾天也沒等到人。有一天鐵順嫂子過來接人的時候還一個勁兒地謝我幫她看孩子,說大河好些天沒出去淘氣,可省心了。
  
  就這麼過了幾天,很快到了我再次進城的日子。
  
  照例還是把小明遠寄放在三嬸家。這次他卻有些不樂意了,拽著我的衣服把身體扭來扭去,嘴裡雖然不明說,可不情願的意思清清楚楚地寫在臉上。
  
  我見他這個樣子其實心裡頭還挺高興的,不正說明這小傢伙兒現在會跟我撒嬌了麼。
  
  要不是因為這回事兒多,我還真想帶著他去城裡看一看。小朋友拘在家裡頭養著也不是回事,得多出來走動走動,免得以後養成個姑娘樣兒。於是好生地勸說了他一通,又再三地保證過幾天就帶他一起出去玩,小明遠這才噘著嘴巴點點頭,鬆開了手。
  
  這次進城,除了找藉口從空間裡搬東西之外,更重要的是幫隊裡找銷路。
  
  前幾天隊長叔統計完了來找我,說是整個大隊怕是有一兩千斤柿子可以出售,除此之外,還有不少香菇、松子之類的山貨。
  
  這麼多東西,如果拿去零賣只怕好幾天也賣不完,可若是在城裡歇,那可就太不划算了。我在縣城裡也沒別的門路,思來想去,還是找劉隊長去算了。人家那還是縣長公子呢,怎麼說也算得上「高幹」了。
  
  送禮這種事肯定是不成,現在這時代的作風可不比我們那會兒,我要真拎著東西進門,估計會被他們家那壞脾氣的老頭子給轟出來。不過我要是拎一瓶子五糧液,不知道結果如何?
  
  我這麼一想,馬上就這麼做了。不過我很小心地把標籤全撕了,盒子當然更要棄之不用。那一家子人可不簡單,劉家老頭子一看就是個老革命,說不定眼神比劉隊長還好使呢,我要露點什麼蛛絲馬跡給他給發現了,還不立馬被他給滅了。
  
  抱著溜光的酒瓶仔細檢查了一遍,把瓶口的小字都給塗掉了,確定萬無一失後,我這才去瞧劉隊長家的門。
  
  今兒正巧是週日,劉隊長沒上班,倒是那個斯文的劉縣長不在家,跟劉媽一起去喝喜酒了。
  
  瞧見是我,劉隊長微微一愣,爾後咧嘴笑起來,道:「是你呀,快進來快進來。」
  
  我拎著酒一進院子,就聽見屋裡頭中氣十足的怒吼聲,「……他敢,你給老子聽好了,他要真敢走,就給把腿打折了,老子看他還敢走……」
  
  「這是干啥了,火氣這麼大?」聽老頭子連屋頂都要掀了的氣勢,怕不是一般的事兒呀。
  
  劉隊長苦笑,連連搖頭,「你先坐,我給你倒杯水,咱們坐下再說。」說罷轉身進了廚房,一會兒就沏了壺茶出來。
  
  「這些天老爺子腿出毛病沒?藥酒快泡好了吧。」我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連連點頭,「這茶不錯。」其實根本不會品。
  
  「拿了方子後第二天就去抓藥了,不過還得等兩天才能泡好。老爺子這兩天光顧著生氣去了,沒顧上腿疼。」劉隊長臉上的笑有些勉強,想說什麼卻又止住了,只搖頭嘆了口氣。
  
  我道:「這是干嘛呢,長吁短嘆跟個老頭子似的,一點朝氣都沒有。毛主席說得好——」
  
  「你得了吧,」劉隊長終於忍不住開口打斷我的話,「還當現在是文化大革命呢,開口閉口毛選,比記性呢。」
  
  我訕訕地摸了摸腦袋,有些忿忿。臨走前我還特意看了遍毛選,沒想到現在還用不上,我容易嘛我。我琢磨著能讓他這麼猶豫,十有八九是家事,也不好追問,只得壓住心裡頭的疑問老老實實地繼續喝茶。
  
  不多劉隊長比我還按捺不住,坐了沒一分鐘就主動交代了,「還不是我那小堂弟給鬧的。剛從大學畢業,好不容易才在省裡頭安排了個工作,偏不肯去,非要去深圳,誰勸都不聽,可不就把老爺子給惹火了。」

  「人才呀!」我心裡頭暗想,這個小堂弟倒是挺有想法的,現在這年代,誰不眼紅人家鐵飯碗,死命地想要留在國家單位。他倒是高瞻遠矚,這麼早就看出了深圳的巨大發展潛力了。有前途!
  
  我說:「為什麼老爺子不讓去,現在國家不是大力扶持特區發展經濟嗎。我看深圳的發展前途比咱們省城好,說不定過個幾年,你小堂弟就成百萬富翁了呢。」
  
  「你就渾說吧。」劉隊長哭笑不得地直搖頭,「一百萬,你真敢想啊,那錢要是堆起來,只怕得把咱這間房子都給堆滿了。」
  
  我只笑笑,沒有辯解。這時候一百萬的確是個天文數字,不說一百萬,連個萬元戶都了不得啊。不過要換在2010年,一百萬還不夠在北京買套大點兒的房子呢。
  
  「其實爺爺也不是說非要他去國家單位,就是怕他在外頭學壞。你也曉得,那深圳是特區,得有多少外國人,什麼壞風氣都是從那裡傳進來的。俺聽說那裡資產階級情調特別嚴重,他年紀輕,做事沒個輕重的,要真學壞了,可怎麼得了。」劉隊長一臉嚴肅地跟我解釋道。
  
  其實他說的也不是全無道理,改革開放之初,的確有不少流氓分子趁機興風作浪,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了幾宗大案,其直接結果就是83年的嚴打。只不過,後來的那場嚴打嚴重地偏離了國家的最初目的,最後導致了大量的冤假錯案,讓人心寒不已。
  
  想到這裡,我心裡頭頓時一凜。83年連在廁所裡寫句髒話都要被判流氓罪,我要是這時候留下什麼不對勁的地方讓旁人注意到了,以後不會被翻出來算舊賬吧。
  
  也許是我的表情太過嚴肅,把劉隊長都給嚇著了,他直不楞噔地盯著我看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開口問道:「鐘大妹子,你沒啥事吧。」
  
  我下意識地把手裡頭的酒瓶子一收,瞪大眼瞧著他,道:「不是給你的。」
  
  劉隊長聞言頓時哭笑不得,「大老遠的帶瓶酒過來,不是給我,那就是給老爺子的。」說罷,也不看我,徑直朝裡屋大聲喊道:「爺爺,慧慧過來看你了,還給你帶了瓶酒。」
  
  我頓時死的心都有了。
  
  老爺子噔噔幾聲走了出來,板著臉,看起來很嚴肅的樣子。
  
  我原本進揣著酒瓶的手一下子就鬆了。
  
  老爺子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一伸手就把酒瓶子拿過去了,一轉身又進了屋,「記得要給人家錢。」
  
  我跟劉隊長才說了幾句話,就又聽到老爺子噔噔噔地衝了出來,一臉的激動,眼睛裡都閃著光,「鐘丫頭,你這酒哪裡買的?」
  
  那可是我們家老頭子的存貨,自從老媽不讓他喝酒後,就把他家裡頭所有的存貨清空,一古腦全塞我的小公寓裡頭了。光在我家就存了好幾年,市面上根本沒得賣。
  
  看來這老爺子真是個老酒鬼,一聞香味兒就曉得好壞。不過他再喜歡我也不能再拿出來了,這瓶子我都還想回收呢。
  
  「這酒啊,」我遲疑了一下,才道:「還是我爸以前留下的,不曉得哪兒買的。」
  
  老爺子正欲再問,劉隊長忽然出聲打斷了他,「對了,你今兒來找我有事吧。」
  
  老爺子心裡頭通透著,馬上就沒問了。我琢磨著劉隊長估計從三嬸那裡聽說了我的「悲慘」身世,所以這會兒生怕老爺子舊事重提把我給傷到了。
  
  我也沒有再跟劉隊長客氣的心思,就把賣柿子的事兒跟他說了。他聽完後狠狠一拍大腿道:「你怎麼不早來兩天。前天為了給單位職工發福利,我們後勤科長險些跟人幹架,好不容易才搶到了幾百斤爛蘋果,可惜可惜。這樣吧,我幫你問問老韓叔,他們拉絲廠有一百來號人呢。」

  一百來號人,就算每人十斤柿子也得一千多斤呢,這一下子就去掉了大半。今兒果然是來對了。
  
  劉隊長是個行動派,馬上就換了衣服領我去找老韓叔。
  
  老韓叔家離劉隊長家不遠,走了不到十分鐘就到了。我們把事兒一說,老韓叔立馬就拍板應下,一氣兒定了一千四百斤柿子,價錢是四分錢一斤。還有干香菇什麼的看了貨再算,罷了還問我隊裡頭過年殺不殺豬,能不能幫忙多弄幾頭。
  
  這事兒我還真不清楚,只說回頭跟隊長叔說說,過兩天送東西回來的時候再答覆。
  
  這不到一個小時就搞定了一大半,我今兒的事也算是辦得差不多了。從老韓叔這裡出來,劉隊長又拉著去了另外一個單位,把剩下的柿子全給定了。
  
  本來這事兒就算是完了,可我還想著去附近看看,看有沒有賣農貿商品的個體戶,要是聯繫上了,以後直接送貨就是,也省得每次都要找劉隊長辦事,多麻煩人家。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3-25 04:38 PM

本帖最後由 haoanna 於 2012-3-25 05:59 PM 編輯

第九章

  我在縣城裡轉了半天,才終於瞧見了一個南貨店,門口擺著兩個竹編的筐子,裡頭只剩下半筐子被人挑剩的爛蘋果。
  
  我事先沒開口說賣柿子,問那二十多歲的年輕小老闆有沒有柿子賣。那小夥子見我打扮得光鮮,以為我是哪個單位來採購的,急忙熱情地迎上來,道:「大妹子要柿子?要多少?俺店裡頭現在沒有,不過過兩天保管給弄來,就是數量不多。」
  
  數量不多!我一聽就覺得有戲,笑眯眯地看著他,和藹可親地問道:「這價格怎麼說?」
  
  小夥子爽快地道:「今兒頭一回生意,俺看妹子你也是個爽快人,這樣吧,俺就不賺錢,交你個朋友。俺四分半的進價,五分一斤賣給你,就賺個路費錢,妹子您看怎麼樣?」
  
  我笑了笑,彎腰撿起筐子裡的一個爛蘋果,上下拋了拋,道:「行,四分半,俺手裡頭還有五六百斤,通通賣給你。」
  
  小夥子頓時傻了眼了,苦哈哈地道:「大妹子別開玩笑了,您看您這身打扮,一看就是從大城市裡來的,賣什麼柿子啊。」
  
  我笑道:「別一口一個大妹子的,姐比你年紀還大呢,得叫大姐。我還真沒騙你,手裡頭還剩五六百斤柿子,你說個價,我要覺得合適我就賣給你。要覺得不合適,我直接把東西送收購站去。」
  
  見我言之灼灼,小夥子這回信了,笑嘻嘻地道:「送什麼收購站吶,那公家的地方價格都壓得老底的。再說了,人家收不收柿子還不一定呢。您就送我這兒,保管價格公道。」
  
  「你別給我貧了,直接說了吧,什麼價兒?」
  
  「三分半,」小夥子收了笑容,正色道:「您千萬別說俺黑,這水果不同其他東西,總有幾個壞的,到時候全都得算我的。再說我零賣,難免有時候多添個一兩半錢,次數一多,斤兩就上去了。我要是收的價高了,實在沒錢賺。」
  
  他這話倒也不虛,我沒考慮多久,很快就拍板應了,說好了後天讓人給運過來。
  
  這小夥子見我爽快,很是鬆了一口氣,急忙又拉著我嘮嗑,目的不外乎想再販點東西賣。我也有意跟他建立長期合作,當然打起精神來跟他談判。
  
  小夥子叫龔亮,今年才二十出頭,高中畢業以後原本要進廠的,後來非要自己出來搞個體,為這都跟家裡人鬧翻了。我覺得以他的闖勁兒,成功只是早晚,言語間當然一片讚譽。估計他沒這麼被人誇獎過,興奮得臉都紅了。
  
  最後我們終於說定了,以後每隔十天就讓村裡送一次貨,雞蛋山貨他通通都要。具體價格的事兒,我讓陳隊長到時候再和他談。
  
  在車站附近的小店裡隨便吃了點東西后,我就直接回陳家莊了。
  
  離陳家莊外頭的公路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我就下了車,沒別的,千萬不能讓人瞧見我一個人孤零零地下車的,要不,到時候我那一大堆東西該怎麼解釋。
  
  等確定四周無人了,我這才大袋大袋地往外搬東西,三十斤一袋裝的大米拿了七八袋出來,再用兩個麻袋裝起來,省得外頭的標籤被人瞧見,還有油鹽醬醋各色調料也統統地弄了個大袋子裹好。收拾好了,我才一屁股坐在麻袋上,等著有人經過的時候去隊裡叫人。
  
  天曉得這路上怎麼會這麼蕭條,我等了足足有半個多小時,眼看著太陽都快落山了,這才遠遠地瞧見有輛馬車不緊不慢地朝這邊走過來。待走近看清了馬車上的人,我頓時歡喜起來,急忙上前道:「車老把式叔,是您吶。」
  
  來的可不正是車老把式,不過話又說回來,整個大隊也就他老人家有馬車,除了他還能有誰呀。
  
  馬車的後座上還坐著個滿臉皺紋的老太太,頭髮花白卻梳得一絲不亂,臉上和衣服上都乾乾淨淨的,面容和眼神很是祥和,看起來似乎跟隊裡其他老太太們有些不一樣。
  
  「是鐘家妹子呀,你怎麼一個人坐這兒呀?」車老把式問道。
  
  我道:「我剛從縣裡回來,找朋友買了些東西運過來。一下車就動不了了。這位是陳奶奶吧。」
  
  老太太笑眯眯地朝我點點頭,低聲朝車老把式道:「趕緊幫鐘姑娘把東西搬上來,她一個女孩子家,哪裡搬得動這麼多東西。」
  
  車老把式沒說話,立馬跳下車,手腳麻利地幫我搬東西。讓一這麼大歲數的老人家幫我搬重物,我心裡頭特別過意不去,也急忙伸手去抬,一個不留神,險些把胳膊都扭了。
  
  「妹子車上坐,別管他。別看他年紀不小,力氣大著呢。」陳奶奶拍拍馬車板,笑眯眯地說道。
  
  我還是堅持幫著託了一把,等所有東西都搬上了馬車,這才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塵爬上車。車老把式一向話不多,所以回去的路上我一直跟陳奶奶說著話。她老人家的口音不像本地人,雖說穿著一身莊稼人的衣裳,可談吐和氣質卻讓我想起了舊社會時的大家小姐。
  
  車老把式一直把我送到家,又幫忙卸了東西,末了連茶也不肯喝就要走。我死命地拉著,好說歹說,才塞了一瓶芝麻油給他。
  
  等把東西收拾好,三嬸已經聽到動靜帶著小明遠過來了。
  
  我轉過身,只看見一個小小的人影像只小火箭似的衝進院子,一把撲進我懷裡,撞得我往後退了好幾步,一屁股蹲坐在地上。雖然小明遠有時候會特別地熱情,但在外人面前他一向是比較羞澀的,今天這親熱勁兒讓我都有些意外。
  
  「今兒這是怎麼了?」我一手支著地,一手反抱住懷裡的小人兒,笑著問道。話一說完,手裡微微覺得有些不適,低頭仔細看,只見早上新換的淺綠色襖子上全是泥巴印子,袖口的線縫都被扯了出來,原本戴在頭上的小貝雷帽這會兒已經不見了蹤影。
  
  小明遠不是淘氣的孩子,對身上的衣服一向愛惜,怎麼會弄成這樣?難道和人打架了。
  
  趕緊鬆開他仔細察看,果然瞧見他眼睛紅紅的,臉上還隱約殘留著哭過的痕跡,嘴巴抿得緊緊的,嘴角還一抽一抽,顯然在使勁兒憋著不哭。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怎麼了,是不是和人打架了?」我儘量把聲音放得柔和些,生怕嚇到他。
  
  「小明遠這麼乖巧,怎麼會跟人打架。」三嬸憤憤不平地罵道:「是下南窪那兩個不要臉的找來的。」
  
  「什麼!」我頓時大驚,一骨碌跳起身,「他們來做什麼?」雖說找到小明遠後我馬上就去辦了領養手續以防萬一,可心裡頭還真沒想過那兩個人還能找過來。他們畢竟不是小明遠的親爹親媽,好不容易才把這個「包袱」甩掉了,應該不會再自找麻煩才對。
  
  三嬸氣道:「還能做什麼?不曉得是從哪裡聽到的風聲,知道是你抱養的娃兒,跑過來想訛錢唄。」
  
  「混賬東西!」我咬牙切齒地罵了一聲,心裡頭跟火燒一般。這兩個不要臉的賤人,當初我不想把事兒鬧大,所以也沒去追究他們虐待孩子的事兒,沒想到他們居然還敢找上門,真是良心都讓狗給吃了。
  
  「大妹子你別怕,有俺們護著,他們搶不走孩子。俺們大隊一百多號勞力,還能被那兩個不要臉的得什麼好去不成。今兒他那表舅被你三叔舉著鋤頭追了有兩三里地,以後再也不敢來了。」
  
  我當然不怕他們明著來,就怕暗地裡使壞。小明遠畢竟年紀小,他們若是趁我不在的時候偷偷來抓,小娃兒連反抗的力氣都沒有。我又不可能說整天帶著孩子一步不離。
  
  「三嬸,您明天帶我再去一趟下南窪,我得把這件事給解決了!」我仔細想了一陣,覺得還是把這件事做個了斷比較好。
  
  可三嬸卻不同意,急得直跳,「你跑那兒去幹嘛,俗話說強龍不壓地頭蛇,他們趙家人多,要是在我們大隊也就算了,欺也欺不到這裡。可你自個兒送上門去,他們就算沒理也能找出理來,能輕易放過你?千萬別做傻事。」
  
  「可是——」
  
  「妹子,你是城裡人,不曉得俺們鄉下這些事兒。那兩個不要臉的雖然不是個東西,趙家自己人也不待見。可要是真出點什麼事兒,又鐵定要護著。俺們隊也是一樣的,誰要敢來俺們隊裡來撒潑,可不管你有理沒理,先打一頓再說。」三嬸許是見我神色不對,苦口婆心地勸道。
  
  我也曉得她的好意,仔細想想,只得點點頭,但還是堅持道:「要不這樣,我還是託人過去傳個信,就說我這邊是經過法律手續正式收養的,他們要敢再來,那就是違法,咱們就去公安局報警。嗯,再順便提一提我和那個公安局劉隊長關係不錯……嚇嚇他們也好。」
  
  這劉隊長也倒霉,一身虎皮不知被我利用了多少回了。
  
  三嬸聽罷,連連點頭贊同,道:「這主意好。他們下南窪的人混是混了點兒,但絕不敢犯事兒。要是曉得這是違法犯罪的事兒,肯定不敢幹。俺明兒就讓你三叔去一趟,嚇他們一嚇。」
  
  我給三嬸拿了一袋大米和一壺油,她這回沒推辭,歡歡喜喜地收下了,連說晚上就回去煮粥喝,又說過幾天三叔去山裡頭打獵給小明遠獵幾個傻狍子來。
  
  三嬸走後,我趕緊燒水給小明遠洗澡。
  
  出了這麼大的事兒,以後可再也不敢留他一個人在家了。小傢伙今兒好像也嚇到了,洗澡的時候也一直盯著我看,眼神怯怯的。我一邊給他洗澡,一邊檢查他身上的傷。好在冬天的衣服穿得厚,只有衣服上有扯壞的痕跡,身上倒是干乾淨淨的。
  
  「他們今兒是不是打你了?」見他神色終於稍稍安定下來,我小聲地問道。
  
  小明遠的眼圈一下子就紅了,眼淚在眼眶裡打著轉,但終究沒有掉下來,顫著嗓子道:「他們要抓我,我就使勁兒地跑,他們就拉我的衣服,還把我的帽子搶走了。後來三奶奶來了,就讓我進屋裡去了。」
  
  「做得好,」我笑著表揚他,摸了摸他的小腦袋叮囑道:「以後再瞧見他們就趕緊跑,躲誰家裡頭都行。要是被他們抓住了,就用石頭砸,用牙齒咬,打不死他丫的。」
  
  小明遠眼睛瞪得大大的,使勁點頭,好像真記心裡頭去了。
  
  等給他洗了澡,我才想起來又重新叮囑道:「跟別人打架可不能用這些招數,知道嗎?」
  
  小傢伙也不曉得有沒有真明白,反正一個勁點頭就是。
  
  晚上我終於吃上了一頓香噴噴大米飯,就著紅燒肉和耗油青菜,吃得飽飽的,幸福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小明遠也吃了兩大碗,吃完了還自覺主動地收拾碗筷想去洗碗,被我給攔住了。
  
  他嘴上雖然不說,可我心裡頭知道,他肯定還是怕的。說不定心裡頭還會以為我會把他送回去,所以才這麼急切地想要討好我。
  
  這麼一想,我的心裡頭更難受了。
  
  晚上我抱著他睡,給他講故事。不再講什麼阿里巴巴了,也不講華盛頓了,更不要說什麼海的女兒,太悲切了。咱說哈利波特,說帶著傷疤的被舅母虐待的小哈利其實是偉大的救世主的故事。
  
  第二天早上,我就瞧見小明遠抱著掃把小聲地嘀咕著什麼,一會兒在院子裡跑來跑去,嚴肅地板著臉,認真得不得了。
  
  我忽然覺得,我要是念大學的時候學的是幼教該多好,這樣的話,現在我就知道該怎麼辦了……
  
  本來打算過兩天再陪著隊長叔一起去城裡賣柿子的,現在出了這樣的事兒,我一點進城的心思都沒有了。第二天就把老韓叔和龔亮的地址給了隊長叔,讓他趕緊把柿子收好了再一齊送過去。
  
  隊長叔原本還挺高興的,就是一聽說兩邊的價格不一樣就犯了難,問道:「這價格的事兒可怎麼好?」大夥兒一齊賣柿子,總不能一人一個價吧。
  
  對這事我心裡頭早有想法,笑著道:「我倒是有個主意,就是不知道隊裡人同意不同意。」
  
  隊長叔急忙道:「那你趕緊說說,俺們哪能不同意啊。」
  
  「我的意思是都按照統一價三分一斤收上來,畢竟這兩千來斤東西送進城也不容易,至少得去兩個人吧,還得一輛車,去了城裡說不定還得吃頓午飯,這都得花錢。沒有說讓人白辛苦的道理。不說多的,這出車的一天一塊錢,跟去的倆人一天一塊錢,伙食費也按照每人一塊的標準補貼。再剩下的錢,就當做隊裡的公共財產,以後過年過節,慰問慰問隊裡的孤寡老人什麼的都行。要是以後錢賺得多了,修路蓋學校都有了。」
  
  隊長叔聽得呵呵笑起來,摸著下頜的短鬚一個勁兒樂,「大妹子這主意好,俺這大隊長當了好幾年了,一直就是個光桿司令,手裡頭半個子兒也沒有。這下好了,還能有餘錢。」
  
  「那這事兒是不是跟大夥兒商量商量,我就怕有人不同意。」這年頭,大夥兒家裡頭都不寬裕,一分錢都恨不得分成兩半花,要是不同意也不奇怪。
  
  「沒事兒,俺去跟大夥兒做思想工作。要不是大妹子你說這柿子能賣錢,大傢伙還不是屯在家裡頭浪費。還能計較那麼點事兒?」隊長叔拍著胸脯應道,一臉的自信。
  
  第二天一整天我都跟小明遠在一起,上午教他認拼音,下午教他背詩,什麼床前明月光,什麼鋤禾日當午。
  
  小傢伙記性好,我只說了兩三遍他就記住了,幾分鐘一首幾分鐘一首,沒過多久就快把我的腦容量給掏空了。我當然不能被他看出來,只找藉口說天晚了得睡覺了。
  
  早上起床的時候,忽然發現小傢伙的臉蛋似乎圓了一些,心裡一喜。趕緊上手抱,果然比來的時候重了些,頓時滿懷成就感。看來這養肥大計已經開始見效了。



第十章


  北方的冬天就是來得這麼悄無聲息。
  
  大早上一起來,就開始覺得周圍有些不同,颼颼的涼意從腳底板往上衝,一直灌到後背心。把門一拉開,乖乖,這冷氣吹得,一晚上可不就下去了八九度。
  
  天氣陡變,小朋友特別容易生病。小明遠本來身體底子就不好,萬一一個沒弄好,得個風寒感冒什麼的,那可就麻煩了。所以我趕緊把箱子裡的厚衣服拿了出來,一層一層給小傢伙套上,套到最後,小明遠都忍不住抗議了,「姑姑,我都走不動了。」
  
  我低頭一看,可不是都快成圓的了,連胳膊肘子都彎不動了。又趕緊把裡頭的毛衣脫了一件,再重新將襖子套上。
  
  我沒在東北過過冬,只從電視和書本中看到過相關的介紹,聽說要是出門不戴耳罩,一不留神就把耳朵給凍壞了,哐當一下就能打掉。多嚇人!
  
  不過幸好我早有準備,給小明遠的是一個粉藍色的小熊耳罩,我的則是鵝黃色的小鴨子,往耳朵上一套,全村的人都過來瞧熱鬧。大人們還只呵呵地笑,捂著嘴指指點點,那些小娃兒們盯著小明遠饞得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
  
  小明遠這次終於充分顯示出了孩子的天性,小胸脯挺得高高的,在一眾小娃兒們面前神氣活現地走來走去,雖然竭力地忍著笑,但那股子得意勁兒卻從骨子裡透了出來,看得我只想笑。
  
  那些小娃兒們這回一點也不淘了,跟看稀罕活兒似的跟著小明遠,鼻涕蟲好幾次偷偷地伸手想摸一摸,都被大河給打了手心,還高聲罵道:「瞧瞧你滿手泥,別把這寶貝給弄髒了。」說罷又笑嘻嘻地朝小明遠道:「牛娃子,俺能摸一摸不?」
  
  小明遠大方地把耳罩摘了下來遞給大河,朝他「嗯」了一聲。大河一愣,沒弄明白他的意思。
  
  小明遠又道:「大河哥你戴。」
  
  大河頓時激動起來,哆嗦了幾下想伸手,又趕緊把手縮了回來,在衣擺上使勁擦了擦,這才搓著手小心翼翼地把耳罩接過來,又小心翼翼地戴在耳朵上。罷了,朝周圍的小娃兒們搖頭擺尾地直顯擺,把旁的小娃子羨慕得不行。
  
  小明遠也抿著嘴笑。其餘的小娃兒們見他似乎挺好說話的,一古腦湧上來,嘰嘰喳喳地也想要試戴。小明遠也不小氣,通通都應了。不一會兒,他就跟那些大他幾歲的瓜娃子們打成了一片。
  
  現在這時候,地裡早沒了農活兒,正是人們所說的貓冬的日子。三三兩兩的大嬸小媳婦兒們都湊堆兒地納鞋底織毛衣。
  
  這時候的農村,大夥兒穿的都是自家做的布鞋和棉鞋,把不要的舊衣服破床單什麼的裱糊起來,剪成一層一層的鞋樣兒,再一針一線地納起來,這就成了鞋底。再把厚實的燈芯絨布剪成鞋面縫起來,一雙鞋子就做成了。
  
  當然,這活兒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我試著拿三嬸的鞋底試了試手,手指頭都快戳破了也沒納出一針,倒把一起做活兒的嬸子們逗得哈哈大笑。
  
  鐵順嫂子道:「慧慧妹子別白瞎忙活了,你手裡頭沒勁兒,就算把針穿過去了,那鞋底也還是松的。你要是喜歡穿棉鞋,回頭俺給你做一雙。」
  
  我趕緊道:「那可不行,這做一雙棉鞋多費工夫,怎麼能讓你做呢?」
  
  鐵順嫂子笑道:「費啥工夫呀,俺一冬能做好幾雙呢。別看是俺們手做的,可暖和了,等天氣再冷的時候,往裡頭再墊些靰鞡草,比你從城裡買的毛靴子不差。」
  
  這話我信,那靰鞡草可是東北三寶之一,保暖性特別好,要不,怎麼能當鎮東北之寶?
  
  不過這東西我也就聽說,它長啥樣都沒見過。鞋子裡頭放草,不曉得會不會磨腳呢。
  
  三嬸子許是看出我心裡的想法,笑著道:「那靰鞡草要先曬乾,捶軟了再用。誰直接把它放鞋子裡頭?俺家裡頭還有好幾雙,慧慧妹子要是沒見過,我讓大河拿過來讓你瞧瞧。」說罷,也不等我回應,直接吩咐大河去了。
  
  我在隊裡頭住得久了,跟大夥兒都熟了起來,以前大傢伙兒還叫我鐘家妹子,現在就直接喚我名字了。不過這樣也挺好的,聽著心裡頭怪溫暖的。
  
  不一會兒大河就抱著雙大靴子進來了,許是跑得快了些,小黑臉漲得發紅,額頭上汗津津的。我見狀趕緊表揚道:「大河跑得真快,謝謝你了。」
  
  大河估計沒被人這麼表揚過,怪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腦袋,臉上卻忍不住笑,嘿了兩聲,破天荒地在鐵順嫂子身邊坐了,不再出去跟外頭的小鬼們玩鬧。
  
  小明遠也靠在我身邊坐著,眼睛亮亮的不知道在想什麼,我讓他出去跟小朋友們一起玩他也不肯去。我只當他纏勁兒發作了,就沒想心裡去。過了一會兒才發現不對勁,小傢伙忽然變得格外勤快,一會兒幫我遞個東西,一會兒又幫我倒杯水,慇勤得不得了。
  
  我很快就明白原因了,等他再去廚房換了一碟瓜子過來的時候,我非常真誠地表揚了他,「小明遠真乖真懂事。」
  
  小傢伙這回終於滿意了,又在我身邊坐了一陣,才在外面小鬼頭們的一再招呼下出門玩兒去了。我都快樂死了。
  
  吃過午飯沒多久,去縣裡賣柿子的隊長叔和三叔回來了。原本是打算讓車老把式叔趕馬車去城裡的,結果他老人家早應了別家,無奈只得讓三叔趕著牛車上了。好在縣城並不遠,這不,才不過半天工夫就一個來回了。
  
  一看隊長叔和三叔滿臉紅光,就曉得今兒的事辦得挺順的。我剛要問他們收穫如何,忽瞧見外頭又拐進來兩個人,可不正是劉隊長領著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夥子進來了。
  
  要不是劉隊長幫忙,這回的山貨絕不會賣得這麼容易,我還是十分承他的人情的。所以一瞧見他就趕緊起身出來迎。小明遠也跟著我一道兒出來了,瞧見劉隊長,不用我招呼,乖巧地先喚了一聲「劉叔叔」。
  
  劉隊長微微一愣,爾後才驚訝地道:「這是你們家娃兒,才幾天不見,臉圓了一圈,嗯,長胖了。」
  
  我聞言立馬高興起來,「是吧,我也覺得長胖了。你看瞧瞧,有沒有變高一些。」
  
  劉隊長作出一臉為難的表情,摸了摸後腦勺,小心翼翼地道:「這才十來天,要真長高了,那才嚇人吧。」
  
  大夥兒一時哄堂大笑起來,我也怪不好意思的。
  
  因為劉隊長他們來了,隊長叔就沒跟我說賣柿子的事兒。我想著上回劉隊長來的時候還是蹭的三嬸家的飯,這回可無論如何也得親自請一頓了。於是就開口留飯,劉隊長也沒推辭,隊長叔則在一旁笑道:「咱們大隊就屬慧慧妹子家的伙食開得最好,劉隊長你們可有口福了。」
  
  劉隊長笑道:「那今天可要嘗一嘗慧慧的手藝了。」說罷,又轉身朝後頭招呼了一聲,把一直跟在他身後的年輕小夥兒推了出來,介紹道:「這是我小堂弟劉江。」
  
  我心裡一動,不由得正色打量起來人。小夥子年紀還相當輕,大學剛畢業估計也就二十一二歲,剪著小平頭,穿一身合身的毛呢大衣,腳上是一雙皮棉鞋,乾乾淨淨的,相貌長得跟劉隊長不大像,清秀白淨一些,一看就是個城裡人,而且是家庭條件還不錯的城裡人。
  
  劉江淡淡地跟我打了聲招呼,臉上的笑容極其僵硬。劉隊長見狀馬上就把板上了,顯然對他的態度十分不滿。我倒是不覺得有什麼,換成是我,要是被家裡人押著到這種窮山溝裡來也會覺得心裡不痛快,估計比他臉色還臭呢。
  
  原本在家裡頭嘮嗑的幾個嬸子見我來了客人紛紛告辭,屋裡很快就只剩下我們幾個,當然,還有一地的瓜子殼。
  
  小明遠懂事地拿了掃帚過來打掃,我則急忙去廚房準備晚上的伙食。
  
  家裡頭豬肉還剩不少,昨兒三嬸和鐵順嫂子各送了些大白菜和豆幹過來,我琢磨了一下,決定弄個紅燒排骨,一個豆干炒肉,一個醋溜大白菜,再打個雞蛋湯,份量弄得足一些,四個人應該夠吃了。
  
  因為時間還早,我把幾樣菜準備了一下後還是回到屋裡招呼客人。進屋的時候正好聽到小明遠在跟劉江說話,小明遠問:「叔叔你會掏鳥窩嗎?大河哥哥和鼻涕蟲哥哥他們都會掏鳥窩。」
  
  劉江鬱悶地道:「……不會。」
  
  「叔叔你會做布鞋嗎?三奶奶和鐵嬸子會做布鞋。」
  
  「……不會。」
  
  「那叔叔你會看病嗎?我姑姑是大學生,她會給人看病。」
  
  「……」
  
  「叔叔原來你什麼也不會呀。」
  
  劉江……
  
  我肚子都快笑痛了,在門外緩了好一會兒才進去。
  
  劉江終於從打擊中恢復了過來,十分艱難地道:「我會寫字,叔叔教你寫你的名字好不好?你叫什麼?」
  
  小明遠一臉鄙夷地看著他,「我早就會了,姑姑教我的。」說罷,就啪啪地爬到炕邊準備穿鞋子下來。一轉頭瞧見我,立刻笑得眼睛都彎了,「姑姑,劉叔叔說小劉叔叔是大學生,可是他什麼都不會。」
  
  劉江臉都綠了。不過他還算有風度,並沒有跟小明遠較真,只哭笑不得地直搖頭。
  
  我輕輕敲了下小明遠的腦門,示意他不要亂說話。小傢伙偷偷地朝我吐了吐舌頭,一轉過身對著劉江他們又把小臉給沉上了,聽話地閉上了嘴。
  
  我給他們兩個沏了茶,本來還想給小明遠沖一杯牛奶的,仔細考慮了一下,還是算了。這連瓶麥乳精都難得買到的年代,我要是大大咧咧地把牛奶端出來實在有些驚世駭俗了。
  
  劉隊長跟我寒暄了幾句後就直接切入主題,說是劉江大學畢業還沒正式工作,家裡頭想讓他來農村多學習實踐。我一聽這話就笑了,敢情家裡頭老爺子真發威,把這大孫子趕到鄉下來遭罪了。
  
  我心裡頭雖然清楚明白著,不過臉上還是一副笑模樣。劉隊長特別不好意思,臉都紅了。他那天抱怨的話全進了我耳朵裡,這會兒把人送我這裡來,不是讓我給他們做免費保姆麼?
  
  「我…這個鄉下也不認識別人,再說那個劉江聽說你大老遠從北京來,又定居這裡不走了,覺得特別好奇,所以想來看看。」劉隊長紅著臉解釋道,又怕我誤會,趕緊道:「我跟陳隊長說過了,讓劉江睡他們家,不過吃飯什麼的可能得麻煩你。這小子有點挑剔,你多擔待些。」
  
  劉江聽他這麼說自己,不屑地哼了一聲,顯然對他這個堂哥有些不滿。
  
  我笑著看了他們倆堂兄弟一眼,道:「沒事兒,不就是添雙筷子嗎,吃不窮我。」反正以後要他幫忙的地方還多著,我就當是投桃報李吧。
  
  整整一下午,劉隊長都在不厭其煩地叮囑劉江各種瑣事。劉江雖然有些不耐煩,但終究忍下了。直到劉隊長吃過了晚飯離開,他才重重地吐了一口氣,回頭朝我道:「你怎麼就認識我堂哥了?」
  
  我笑道:「這都是緣分吶,要不你能來我們村兒?」
  
  劉江悶悶不樂地白了我一眼,道:「我可不願意來,要不是……」話說到一半兒就沒了音,我估計他被老爺子趕到這裡來也覺得怪不好意思的。
  
  我倒是有心跟他合作,窩在陳家莊這小地方固然有好處,可我也得為以後考慮。雖說備好的糧食幾乎可以遲到十幾年後,可人活著不止吃飯一件事兒。過個幾年,手裡頭的現金一花光,我和小明遠可就拮據了。
  
  現在可是老天爺把劉江送到了我手裡頭,這年頭有知識又有想法的人能有幾個,更何況,現在他還沒本錢。我琢磨著他能被老爺子送到鄉下來,十有八九是被剝奪了經濟權,估計連戶口本兒都藏起來了。這年頭,沒這兩樣東西,他簡直寸步難行吶。
  
  不過這事兒我倒也不急,一來聽劉隊長話裡的意思,只怕劉江至少也得待到快過年才回去,二來他到底有沒有本事我還得再考證考證。不然要是找個只會誇誇其談的人合作,我豈不是虧死了。
  
  劉江吃了飯過後就去了陳隊長家,我則陪著小明遠一起看書講故事。
  
  經過前幾天的適應,我基本上已經比較能接受他時不時冒出來的驚人之語了。小孩子嘛,最是思維開闊的時候,有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不是挺正常的嗎。我這樣安慰自己。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3-25 04:40 PM

第十一章

  晚上風大,寂靜的夜裡光聽見呼呼的風聲,透著一股子凜冽的蕭瑟之意。
  
  才剛睡下沒多久,就聽到有人使勁在敲我們家院門,似乎還在叫我的名字。我只當是做夢,翻了個身繼續睡,卻被一雙小手給推醒了,「姑姑,好像是隊長爺爺。」
  
  「啊?」我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屋裡一片漆黑,小明遠趴在我身上小聲地說著話。外頭的聲音好像又停了,拍了拍小傢伙的背,正準備哄哄他繼續睡,又聽到外頭的聲響。竟然真的是隊長叔!
  
  我趕緊摸索著從炕上起來,摸了火柴將蠟燭點上,披上衣服去開門。小明遠見我起床也要跟著起身,被我攔住了,押著他回床上躺好,「乖乖睡覺,別亂動,聽話啊。」
  
  小明遠皺著眉頭不說話,我只當他應了,輕輕拍了拍被子,自己起身去外頭開門。
  
  「隊長叔,這是咋了?」一打開院門,就瞧見隊長叔和劉江一人抱著個娃兒站在門口,後頭跟著的是隊長嬸兒,嗚嗚地低聲在哭。
  
  「大熊小熊發高燒,這都燒迷糊了。」隊長叔的聲音帶著濃重的不安和焦急,抱著孩子的手微微發著抖,額頭上全是汗。隊長叔只有一個獨子,早兩年病逝,不久兒媳婦改嫁,這家裡頭就剩下大熊小熊兩個孫兒,平時看得跟眼珠子似的,這要是出了點什麼事兒,這老兩口怎麼還活得下去。
  
  「快進屋,快進屋。進來我再看,別急啊。」我趕緊招呼他們進屋,道:「您別太著急了,這天氣小孩子感冒挺常見了,我家裡頭有特效藥,打個退燒針就沒事了。大嬸也趕緊進來,別哭了哈。」
  
  隊長嬸哪裡止得住眼淚,一邊哭一邊嗚嚥著道:「這要是有個什麼三長兩短,我也不活了。嗚嗚,我苦命的孫兒啊……」
  
  我實在不曉得怎麼勸她,更何況,這會兒也實在沒精力管她了。
  
  家裡頭只有一張炕,小明遠這會兒正睡著,可總不能讓隊長叔和劉江把大熊小熊放桌子上吧。最後還是讓小明遠搬到炕腳上,把大熊小熊放好。我給探了探額頭,果然燙手。
  
  小孩子發燒可不能小視,一個不留神就會燒成腦膜炎,那可是一輩子的事。我也顧不上藏什麼東西了,直接從箱子裡拿了注射器出來,先給倆孩子一人打了一針退燒針。然後又拿了一瓶酒精出來,拿酒精棉蘸著給倆孩子擦手腳和額頭。
  
  過了半個多小時,倆孩子的額頭就不那麼燙了,隊長叔這才松了一口氣,抹了一把潮汗道:「慧慧妹子,這回可真是太感謝你了。要不然,這倆孩子真是——要是出了點兒什麼事,我怎麼對得起我們家天保啊。」
  
  天保是隊長叔兒子的名字,我聽三嬸和鐵順嫂子們說起過,是個孝順又懂事的年輕人,只可惜命苦,年紀輕輕就害了病死了,只留了大熊小熊兩個小娃兒。
  
  孩子雖然暫時退了燒,可保不準還會再燒起來,大夥兒都不敢睡。小明遠也早就起來了,掙紮著陪了我一會兒,最後終於還是敵不過睏意,倒在了炕頭。
  
  隊長叔和隊長嬸一夜沒睡,那劉江倒也是個講義氣的,一直在旁邊陪著,直到天亮後我確定倆小子都無礙了,他這才走。我則在炕頭眯了一會兒,到了第二天,整個人都是暈乎的。
  
  這鄉下孩子就是皮實,倆小子燒了一夜,到早上起來居然啥事兒沒有了,吵吵嚷嚷著要東西吃,就跟沒事兒人一樣。隊長叔和隊長嬸喜極而泣,對著我千恩萬謝了一番後才抱著倆娃兒回去了。
  
  我早上胡亂地給小明遠弄了點吃的,然後一頭栽倒在炕上補覺去了。小明遠懂事,不吵不鬧地一直守在炕邊看書,他現在已經把拼音字母認全了,不用我教也能吭吭巴巴地把一個故事讀完。至於能不能理解是啥意思那我就不清楚了。
  
  一覺睡到下午才起來,吃了午飯,大河過來招呼小明遠一起去看隊裡干魚塘。我從沒見過這種熱鬧,沒等小明遠說話,自個兒先衝出來了。
  
  等我們到的時候,魚塘邊上已經站了許多人,熱熱鬧鬧的像過節似的。三叔和三嬸也在,還有七爺、鐵順他們一家子,感覺好像全村的人全體出動了似的。鐵順和三牛他們這些年輕輩兒的都換了奇怪的衣服,雨靴一直有齊胸那麼高,我也不曉得叫什麼名兒,看起來挺有意思的。
  
  因為塘裡還在放水,大夥兒這會兒還都湊在岸上聊著天,我讓小明遠跟大河他們一道兒玩去,自己則跟一群媳婦嬸子們一起說話。大夥兒消息倒是靈通,昨兒晚上給倆孩子治病的事兒她們居然都知道了,一個勁兒地誇我本事大,還說前幾天馬家屯有個孩子也發燒,後來送到公社診所的時候就遲了,腦子都燒壞了。
  
  我趁機趕緊給大夥兒宣傳了一番感冒急救的知識,叮囑她們誰家裡頭要是孩子生病了千萬不能拖。
  
  說話的工夫,魚塘裡的水已經放得七七八八,身穿大靴子的年輕人們一個接著一個地下了水。我眼尖地發現劉江居然也在其中,不曉得穿的誰的靴子,明顯大了兩個號,不過這一點也不妨礙他的動作,在滿是淤泥的池塘裡頭走得嘩嘩的,臉上滿滿的全是新鮮和好奇。
  
  塘裡魚多,小夥子們手腳又利索,伸手就是一隻,沒過一會兒,每人手裡的大木桶都滿了。圍在岸邊的觀眾瞧著眼熱,忍不住躍躍欲試。不說他們,就連我也忍不住繞著魚塘跑,只盼著能在岸邊發現條漏網之魚。
  
  不知道什麼時候小明遠跟在了我身後,手裡頭拎著根長樹枝一邊走一邊往靠岸的淤泥裡頭戳。就這麼走了大概有十幾米,還真被我發現了一條魚,全身都陷在淤泥裡頭幾乎看不清樣子,要不是它偶爾扇一下尾巴,我還真發現不了。
  
  「別動別動!」我心裡頭急得直癢癢,四下里張望看能不能找到什麼工具將它撈起來。小明遠也興致勃勃地在一旁蹲下,眼睛裡閃著亮亮的光。
  
  沒有網兜,我只能拿了小明遠的樹枝試著去撥弄,那條魚卻是個不省心的,好不容易才碰到了,它尾巴一抖,反而甩得更遠了。眼看著它就要跳進最近的小水坑裡,我暗道不好,把樹枝一扔,直接趴地上伸手去夠它。
  
  小明遠配合地拽我的左手,小臉憋得紅紅的,一臉認真地道:「姑姑你去抓,我在岸上拉著你。」
  
  我大義凜然地點點頭,把身子往前探得更遠。一寸,一寸,又一寸……眼看著就要夠到了,我的身體卻忽然有些不受控制,一點點地往前栽。後頭的小明遠哇哇地叫,我幾乎能感覺到他把吃奶的力氣都使上了,可這絲毫不能減低我往前栽倒的趨勢。
  
  「砰」地一聲,我整個人狠狠地倒在了淤泥裡頭。爾後又是「砰」的一聲,小明遠也下來了。
  
  「哎呀,慧慧掉塘裡了。」有人高聲呼救道。周圍哄地一聲,各種各樣的聲音頓時充斥著我的耳膜。
  
  我連滾帶爬地從塘裡站起來,剛要去扶小明遠,腳上又一滑,頓時摔了個四仰八叉。這可真的不能怪我笨,誰曉得池塘裡頭淤泥會這麼深,腳下深深淺淺的根本不著力,我的小腦又一向不發達,平衡能力十分欠缺,哪裡能控制得了。
  
  倒是小明遠迅速地抓著岸邊的枯草站直了,還顫巍巍地伸手出來扶我。
  
  出洋相的空兒大夥兒已經趕過來了,離我最近的居然是劉江,兩隻眼睛笑得都快眯成一條縫了,一邊捂著肚子一邊過來扶我,肩膀還一聳一聳的,顯然樂壞了。
  
  「我說你可真不愧是北京來的哈,這摔跤都摔得與眾不同。」劉江這小子賊壞,見我都這樣了,不僅不同情,反而一個勁兒地損人。我又哪裡是好相與的,最看不慣他這種嘴臉了,奔著有臉同丟的想法,手裡頭一用勁兒,一把將他往後推。
  
  沒想到這小子居然還挺穩當,只歪歪斜斜地往後退了幾步,硬是沒倒。劉江見我恩將仇報,氣得直跳,也不來扶我了,大聲吼道:「你這個女人可真壞,我好心好意地來救你,你居然——」
  
  話沒說完人就倒地了,可不正是我們家小明遠替我報仇了。小傢伙像顆子彈似的砰地擊中了劉江,狠狠地把他推倒在了泥漿裡。劉江頓時糊了滿臉的塘泥,坐在淤泥當中氣得哇哇大叫。岸邊圍觀的鄉親們看得哈哈大笑,指著小明遠一個勁兒地誇他厲害,直說這孩子養得好。
  
  我也高興得直拍手,一腳深一腳淺地上前去拉小明遠,準備在劉江還沒起身前趕緊逃,卻又哪裡逃得過那小子的長腿,才走了兩步就被他給拽住了,一屁股又跌在泥裡。
  
  小明遠見狀,一轉身就過來抓他,一大一小兩個長不大的頓時抱作一團。
  
  劉江當然不會對個三歲的小孩子當真,一邊玩鬧一邊哈哈大笑,小明遠卻沉沉地板著張臉。我生怕小傢伙來真的,趕緊過來攔,沒想到心裡越急就越是辦不了事兒。腳下一個不穩,頓時失了重心,直挺挺地往前摔了下去。
  
  幸虧我反應還算快,手一伸把上身給撐住了。劉江見狀趕緊過來扶,小明遠也嚇了一大跳,傻傻地看著我發呆。我則滿腦子一片空白——這手裡頭滑滑溜溜還動來動去的到底是什麼鬼東西?不會是蛇吧。
  
  一想到這裡,我的冷汗都冒出來了,被風一吹,後背心冷颼颼的。「哇——」地叫了一聲,手一甩,那滑滑膩膩的東西頓時被我甩上了岸。
  
  「這不是泥鰍嗎?要這東西干哈?」岸上有人說道。
  
  我一愣,隨即渾身都來了勁兒,三步並作兩步地爬上岸,一把抓起那黑乎乎的玩意兒仔細端詳,可不正是條又肥又長的大泥鰍。
  
  「這塘裡還有泥鰍呀。」我高興地朝劉江道:「趕緊趕緊,給我仔細撈一撈,看還有沒有。」
  
  一旁看熱鬧的鄉親大聲笑道:「慧慧妹子,你要這泥鰍幹啥,一股子泥腥味兒,一點也不好吃。」
  
  「怎麼不好吃了?」我可最好這一口,以前在市場裡頭買還提心吊膽的,生怕人家給打個避孕藥什麼的,現在能吃到純天然的野生泥鰍,那可真是有口福了。
  
  大夥兒見我一臉認真,都一個勁兒地搖頭,不過倒也沒攔著我,還大聲吆喝塘裡揀魚的小夥子們,遇到泥鰍了就抓起來給我留著。
  
  等到魚塘幹完了,居然足足抓了一大桶泥鰍,全塞給了我,直把我樂得不行。



第十二章

  傍晚陳隊長開了廣播把隊裡鄉親都叫到屋場上分魚,還有昨兒去城裡賣柿子的錢也一道兒分了,大夥兒都樂得不行。
  
  這年頭農村裡掙點錢不容易,地裡一年也就打那麼點糧食,交了公糧後連剩下的口糧都不多,哪裡還能賣什麼錢。雖說賣柿子一共才得了八九十塊,分到各家手裡頭也就三五塊錢,可已經讓大家喜出望外了。尤其是隊長叔和三叔,兩人代表隊裡去城裡賣貨,每人各得了兩塊錢的工資兼伙食補貼,喜得合不攏嘴。
  
  因為劉江在我家裡頭吃飯,分魚的時候陳隊長特意給我算了兩個人頭。大夥兒也沒意見,還連說劉江今兒出了大力氣。另外,隊長叔還分了一塊錢給我,算是我幫忙推銷的工資。
  
  雖說我對這一塊錢不在意,但還是高高興興地收下了,也算是給以後陳家莊的發展起了個帶頭和模範作用吧。小明遠在一旁瞧著我,好像比我還高興。這小傢伙小小年紀,難道已經知道錢的作用了。
  
  晚上家家戶戶都開火燒魚,整個隊裡都瀰漫著濃濃的魚香。也就我家裡例外,今兒晚上的大餐是泥鰍。
  
  大夥兒都說泥鰍有一股子土腥氣,其實也不是沒有道理。這東西常年生活在泥漿裡頭,身體裡透著土腥味再正常不過,所以一般情況下得先把它們在清水裡頭放幾天再吃。不過我今兒實在有些饞了,也顧不上這些,先挑了約莫十來條大泥鰍,估摸著有兩三斤,在水裡頭洗了洗,然後吩咐劉江一古腦全殺了。
  
  劉江在我家吃了兩頓飯以後就對我們家廚房死心塌地了,不管大夥兒怎麼說,反正一切以我的指揮為標準,讓幹啥就干啥,一點也不推託。這可好,連燒火的人都有了,小明遠也暫時從灶下解放了出來,搬著個小板凳坐在一旁看熱鬧。
  
  因為這時候糧油緊缺,尤其是植物油,有錢也買不到,村裡的鄉親們吃的大多都是肥豬油,要換做2010年都沒人吃的,可這會兒賣得比豬肉還貴,大傢伙兒用起來自然也心疼。有時候做菜就直接下鍋,連油都不放,怎麼可能好吃。
  
  可我家裡頭不存在這個問題,空間裡頭的植物油都堆成山了,想怎麼吃怎麼吃。
  
  先把洗乾淨的泥鰍切成手指頭長短的段兒,用鹽醃一會兒,再用中火把它們全給油炸了。炸的時候泥鰍的香味就直接漫了出來,那香味兒簡直像帶著鉤子,能把人的饞蟲全給勾出來。劉江的肚子都開始叫喚了。小明遠則站在了小凳子上,趴在灶台一個勁兒地咂嘴巴。
  
  泥鰍炸熟後先撈起來,剩下一大勺油燒熱,再把早切好的蔥姜蒜和辣椒末一起放下去炒,等炒香後再把泥鰍放下去一起混炒,然後放料酒燜香,最後收汁起鍋。一端上桌子,那兩位的手就直接上去了。
  
  等到上桌吃飯的時候,盤子裡的泥鰍就只剩下一半。不過這會兒,我們三個也差不多都飽了。隔壁的大河估計是聞到了香味兒,抱著兩歲的妹妹燕子過來敲門,一進屋就使勁兒吸鼻子。我趕緊給他拿了兩雙筷子,讓他跟燕子一起坐。
  
  才坐下,三叔和三嬸也來了,還沒進門就在院子裡大聲地說道:「慧慧,你們家做啥好吃的了,整個村子都聞到香味兒,簡直香得邪性。」
  
  我趕緊把他們兩位請進來,一人給了雙筷子,讓他們嘗嘗我的手藝。
  
  有這幾位幫忙,剩下的半盤子泥鰍迅速就掃了底,三叔一邊吃還一邊大聲地感慨,「還是慧慧會吃東西,要不換成俺們這些粗人,只曉得這泥鰍一股子土腥氣,哪裡曉得還能這麼吃。」
  
  我趕緊道:「三叔要是喜歡,一會兒您端一盆回去,反正我這裡多得是。」
  
  三叔還沒會話呢,三嬸就先回絕了,「千萬別,這東西也就你們家能做。瞧瞧這盤子底下的油,都能炒好幾個菜了,俺們家那一罈子豬油還打算留到明年春天來客人的時候用的呢。要真學你這樣,估計不等到過年就沒了。」
  
  三叔連連稱是,罷了又笑道:「要哪天真饞了,就來大妹子這裡打牙祭,那不是更划算。」
  
  大家都忍不住笑起來。小明遠也抱著大海碗跟著大夥兒傻樂。
  
  小明遠跟劉江的那一場打鬥不僅沒有使兩人翻臉,反而成就了他們倆的革命友誼,現在倆人好得不得了。
  
  劉江這好為人師的傢伙不知怎麼發現了小明遠讀書的天賦,沒事兒就教他背幾首詩,算算數什麼的,小明遠學得越快,他就越有成就感,到了晚上還老纏著不走。有一次還試探性地問我以後能不能把小明遠帶走去城裡讀書,被我一個眼神嚇得一頓飯都沒敢過來吃。這個不要臉的混蛋,居然想來搶我的寶貝。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地過著,本以為過不了幾天劉江就該哭天喊地的要回城,可出乎我的意料,這個下鄉的大學生居然迅速地跟老鄉們打成了一片,過了不到半個月,他已經能操著一口帶著些方言的普通話跟老鄉們嘮嗑了。要不怎麼說這會兒的大學生是天之驕子呢,這智商就是高。
  
  臘月裡下了好幾場雪,整個村子都被大雪蓋得嚴嚴實實。一眼望去,只見白茫茫的一片,純粹而乾淨。
  
  這可真正地到了貓冬的時候了。
  
  我這個南方人也第一次見識到了東北的冬天。在家裡頭有炕燒著倒還暖和,可只要一出門,那徹骨的寒意就像刀一樣直直地剖進我的身體,無處不在。
  
  好在這大冬天我也不需要出門,大部分的時候都裹得嚴嚴實實地坐在炕上跟小明遠玩親子遊戲。可讓我鬱悶的是,小傢伙一點也不像別的三歲小朋友那麼可愛。
  
  他不是應該喜歡跟同齡人玩嗎,比如鐵順大哥家兩歲的燕子,比如二柱子家三歲半的小馬駒,可他卻嫌棄人家幼稚——他現在連阿里巴巴的故事都不聽了,自從劉江給他講司馬光砸缸的故事以後,他就開始纏著我說歷史。這至少也應該是人家小學生該學的東西吧。
  
  回頭想一想,我三歲的時候在幹啥,在幼兒園跟一大群剛剛換下尿布的小屁孩兒們唱歌跳舞做遊戲,動不動就向老師告狀誰上課的時候又偷吃東西做鬼臉了,抑或是為了一顆糖或是一朵小紅花跟人哭鼻子吵架。
  
  那才是幼兒園小朋友該做的事,無憂無慮、沒心沒肺,什麼都不用想,什麼都不用考慮。而不是像我們家這位一樣,整天鎖著眉頭作小大人狀,好像整天都在憂國憂民,有著什麼了不得的想法。
  
  如果他是個女孩子就好了,我可以給她梳頭髮、編辮子,和她一起給洋娃娃做漂亮的衣服。可是對著我們家這位小大人,我連積木這種低難度的玩具不好意思拿出來,生怕會被他笑話。
  
  幸好還有劉江在,這樣的大冷天,他帶著小明遠一起跟隊裡的一群大孩子堆雪人打雪仗,弄得滿頭大汗渾身濕透了再回家。
  
  「明兒車老把式和鐵順大哥要去打獵,」劉江叉起一大塊紅燒肉狠狠咬了一口,滿意地連連點頭,咂了咂嘴,才繼續道:「我跟他們說了,明兒帶著明遠一起去。估計得有兩天回不來。」
  
  「打獵?」我一愣,然後立刻轉頭看向小明遠。他馬上心虛地低下了頭,爾後又迅速地抬起來,眼巴巴地看著我,一臉的期盼。
  
  我忽然有些不高興了,就好像,自己忽然被他們隔離了開來。這麼大的事兒怎麼連說也不跟我說一聲就這麼定了?他還這麼小,這麼大冷天還在山上住,萬一凍壞了可怎麼得了。更重要的是,他才三歲就怎麼能自作主張了呢?這麼發展下去,以後還了得?
  
  我一不說話,劉江和小明遠都敏感地察覺到了不對勁。
  
  劉江知趣地把腦袋都埋到桌子底下去了,小明遠則怯怯地放下筷子來拉我的手,臉上滿是緊張和不安,小聲地道:「姑姑,你別生氣,我不去了好不好。」
  
  我還是不說話,斜著眼睛看劉江。劉江趕緊把手舉起來,作出投降的姿態來,「行,是我的錯,我錯了還不行嗎。」
  
  「那你說說,你錯在什麼地方。」我雖然跟劉江說話,眼睛卻看著小明遠。他更加不安了。
  
  劉江哭笑不得,估計他有很多年沒做出認錯這樣的事兒了。只不過見我這會兒臉色實在難看,才輕咳了兩聲,收斂了笑容,正色道:「我…我不該說要帶小明遠去山上。唔,他還太小。要不,那明兒還是不帶他了。」
  
  「姑姑,我明天不去了,真的。」
  
  我感覺到小明遠的聲音有些顫抖,心裡頭一軟,這臉就怎麼也板不下去了。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小腦袋,我正色道:「不是姑姑固執非不讓你上山,只是今天你們兩個不是這麼辦事的。既然要上山,為什麼連跟我商量一聲都沒有就決定了。我們是一家人,再小的事情也得商商量量的才能下決定,知道嗎?」
  
  小明遠紅著眼睛使勁點頭,「姑姑,我以後再也不這樣了。」
  
  「行了,那就吃飯吧。」我也不想把氣氛弄得太凝重,既然他知道錯了,也沒必要死追著這麼點事兒不放。可問題是,我到底讓不讓他上山去呢?
  
  整整一晚上,我都在想這個問題。
  
  晚上小明遠睡得有些不踏實,雙手抓著我的睡意領子使勁兒地朝懷裡拱。我以為他冷,伸手摸了摸他身上,後背都出汗了。
  
  「姑姑…」他迷迷糊糊地喊了一聲。
  
  我以為他醒了,趕緊坐起身點蠟燭。等燭光照見他的小臉,才發現這小傢伙居然還睡得沉沉的,小臉已經開始變圓,嘴巴嘟嘟的,不知道在做什麼夢,眉頭微微地蹙起,表情嚴肅得很。
  
  「乖,」我吹滅了蠟燭,打了個哈欠繼續縮回被窩,一伸手把小傢伙抱在懷裡,柔聲道:「姑姑一直在……」
  
  至少…會陪你長大……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3-25 04:42 PM

第十三章

  第二天大早我給小明遠換上了最厚的衣服,保暖內衣,保暖毛衣,保暖羽絨背心,羽絨服……一直把他包得圓滾滾了才罷手。小傢伙聰明得很,一見這架勢就曉得我已經同意他上山了,歡喜得在炕上一直跳,一會兒還撲到我懷裡親我一口,這會兒才真正地像個小孩子。
  
  當然,我絕對不會輕易地讓他就這麼跟著劉江走了。給他穿好衣服後,我又翻箱子把我最厚實的衣服翻了出來,一件件套上。然後,小明遠就傻掉了。
  
  「姑姑跟你們一起去。」我說,笑眯眯的。這話其實根本不用說,看小明遠那表情就曉得他已經猜到了。
  
  我們吃了早飯後收拾東西,因為可能要在山上過夜,我得準備不少生活用品。毛巾、牙刷、衛生紙、擦臉的霜……我簡直恨不得把家裡頭的馬桶都帶上。小明遠反正不大懂這些,一直歪著腦袋在一旁看著我收拾行李,一臉的興奮。
  
  等把東西都收拾好了,我這才一手提著包袱一手牽著小明遠準備出門。
  
  才剛打開房門,忽然發現院門開著。
  
  奇怪,難道是昨晚劉江走的時候沒關門?不應該啊,臨走時候我還特意叮囑過他的。
  
  正疑惑著,手忽然被小明遠緊緊握住,力道大得有些離譜。我一愣,正要低頭問他,卻發現他死死地盯著院子左邊的柵欄看。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頓時嚇得兩腿發軟,不動也不能動了。
  
  乖乖,這院子裡頭居然躲著一頭偌大的野豬,一身黝黑黝黑的,嘴里長著長長的獠牙,小眼睛惡狠狠地等著我們倆,還發出哼哼的聲響,四條腿在原地啪嗒啪嗒地彈動著,好像隨時準備衝過來。
  
  「別出聲,」我心裡頭其實慌得很,要不是手裡還牽著個娃兒,這會兒只怕早就又叫又跳地往外逃了。以前不是沒見過野豬,可那都是關在動物園籠子裡蔫不拉唧的傢伙,一點獸性都沒有,我那會兒連老虎都不怕呢。
  
  可面前這畜生能跟它們比嗎。瞧瞧它那黑得發亮的油皮,腦袋後方豎起的鬃毛,還有嘴邊突出的獠牙,只需一口,我就可以直接去見章老頭了——還不曉得給不給算工傷。
  
  我們倆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站了好一會兒,直到那頭大傢伙哼了幾聲,搖擺著身體好像要朝我們走過來。我們倆婦孺可沒有跟這畜生對持的本錢,我趕緊小聲朝小明遠道:「你先慢慢地進屋去,不要驚嚇到它。」
  
  我一邊說話一邊小心翼翼地把他往屋裡推,自己變換腳步轉到他的前方。
  
  「可是,姑姑你怎麼辦?」小明遠都快哭出來了。來這裡這麼久,我還是頭一回見他這樣。
  
  「姑姑你不要離開我,我不走。」他眼眶發紅,眼睛裡全是霧濛濛的水汽,扁著嘴抬頭看我,一眨眼,淚珠兒就嘩嘩地往下掉,看得我心裡頭直髮酸。可這會兒不是難受的時候,對面不到十米的地方還有一個大傢伙對著我們倆虎視眈眈呢。雖然我沒跟野豬打過架,可也曉得那傢伙脾氣壞,要是真把它給惹怒了,我和小明遠兩個也不夠它一腳踩的。
  
  天曉得這傢伙怎麼會進村。
  
  天曉得怎麼就進我們家院子了。
  
  我跨越二十九年來到這裡可不是為了被一頭野豬給踩死的!
  
  悲憤的同時我忽然想起了一樣東西來,5.23案件後不是大家都挺怕的嘛,我當時還特意托朋友給買了一個超大電力的防狼器來著,後來臨走的時候似乎順手一扔就放在了空間裡……
  
  我頓時像抓住了一棵救命的稻草,腦子一動,迅速地感應到了它的存在。這只防狼器到底多少伏電壓我是不清楚,不過當時朋友說得神乎其神,簡直快要開山劈石那麼厲害了,就算沒劈開石頭的本事,電暈一頭野豬應該難度不大吧——唔,雖然這頭野豬個頭大了點,皮厚了點,但到底也是肉做的,導電就行。
  
  這麼一想,我的心忽然沒那麼慌了,小心翼翼地把手放進包裡,然後把防狼器從空間裡調出來,作出從包裡掏東西的樣子。小明遠這會兒正緊張著,根本沒心思留意我的舉動。
  
  開關一開,我的身上陡然來了力氣,大聲一喝,同時將小明遠往屋裡一推。那頭野豬也大吼一聲,猛地朝我衝過來。
  
  這傢伙比家豬要威猛和暴躁多了,小眼睛惡狠狠的,大嘴嚎嚎地發出難聽的聲音,那架勢好像要把我踩到腳底下去。
  
  我雖然穿得多,但身體還算靈活,那畜生一根筋只曉得朝我撞,我當然不會傻乎乎地站著等,眼看著它就要衝過來,我猛地一轉身,手裡的防狼器狠狠地砸在了它的鼻子上。
  
  野豬發出一聲難聽的嚎叫,身體一擺,居然生生地折轉了回來,又重新朝我撲過來。我沒想到這畜生受此一擊居然還能動,嚇得一時呆愣在原地。等到野豬的獠牙都快咬上我的大腿了,我這才猛地反應過來,閉上眼睛,揮著防狼器一通亂打。
  
  那畜生力氣大,一撞之下我就直接倒在了地上,然後身上一沉,被狠狠地壓住,除了手臂,其他的地方都一動也不能動。
  
  「吾命休矣。」我心想,但一想到自己居然是被一頭野豬給咬死的,我就不能釋懷,努力地用盡手裡最後一絲力氣朝壓在身上的野豬狠狠揮去。
  
  一秒、兩秒、三秒……
  
  十幾秒鐘過去了,除了身上沉甸甸的壓得我不能動彈外,這頭野豬居然沒有其他的反應。我還傻乎乎地猜想著到底是怎麼回事,小明遠已經從屋裡衝了出來,手裡拿著一把不知從哪裡翻出來的比他個子還要高許多的鐵鍬,撲上前就朝野豬身上打,一邊打還一邊嗚嗚地直哭,嘴裡哭喊著,「我打死你,打死你,嗚嗚,姑姑,你不要死……」
  
  「嗚嗚……」我艱難地把頭從野豬的腦袋下探出來,有氣無力地道:「小明遠,你別打了,先去隔壁找人幫忙,把這畜生弄走。」要不,我沒被咬死也要被壓死了。
  
  小明遠似乎沒想到我還活著,舉著鐵鍬怔怔地看了我半晌,然後把手裡的傢伙一扔,整個人撲了過來,「姑姑…姑姑…我….我以為你死了……」小傢伙一臉的淚痕,鼻子眼睛全都紅通通的,哭得上氣不接下去。
  
  到底還是三歲的小娃兒,平時裝得再怎麼老成,還不是個膽小的屁孩子。我鬆開手裡的防狼器,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腦袋,吃力地道:「別哭了,姑姑沒事,快去叫人去,啊。」
  
  小明遠抹了把眼淚,嗯地應了一聲,趕緊起身邁著小短腿兒往外跑。
  
  我躺在雪地裡使勁掙紮了幾下,還是沒能爬出來。手倒是能動,艱難地舉起手裡的防狼器,碰了碰開關,一點反應也沒有,感情這是個山寨商品,居然不曉得什麼時候就熄火了。這可麻煩大了,這野豬雖然現在沒動,可誰曉得它什麼時候會忽然醒過來,要是小明遠沒找到人幫忙,我這邊卻被野豬給啃了,那可真是要我的老命。
  
  可惡的章老頭!我心裡頭暗罵,要不是那混蛋老頭子把我弄到這裡來,這會兒我還好好地待在家裡頭睡懶覺,哪裡用得著受這種罪。就算沒死沒傷,心靈也備受摧殘,可不是一兩天就能恢復的。
  
  胡思亂想間,外頭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還有三叔跟劉江他們說話的聲音。
  
  「啊,慧慧妹子,你沒事吧。」聽到三叔由遠而近的聲音,我忍不住喜極而泣,好歹這條命先救回來了。
  
  「是真的野豬!」這是劉江的聲音。小夥子迅速地跑到我身邊,和三叔一起費力地把壓在我身上的野豬搬開。
  
  我就地翻了個身,然後吃力地爬起來。小明遠趕緊過來扶我,小心翼翼地將我攙扶進屋去。他已經沒有再哭了,可眼睛還是紅紅的,眼眶裡滿滿地包著淚珠兒,彷彿隨時都可能掉下來。
  
  要是換做我,遇到這種事兒只怕早就嚇傻了,將心比心,今天的事一定得跟小明遠好好開導開導,要不然,他一面害怕,一面又自責,可不就得形成心理陰影了。我一手緊握他的小手,另一隻手撫摸他的小圓臉,柔聲道:「小明遠怕不怕?」
  
  小明遠巴巴地抬頭看著我,聲音有些發顫,「姑姑,我不怕。」還不怕呢,都嚇哭了。
  
  「姑姑,對不起。」小傢伙嘴一扁,眼淚又嘩嘩地往下落,然後又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低著腦袋往我懷裡鑽。
  
  三叔和劉江聽到他的哭聲都看過來,劉江張嘴想說什麼,我趕緊朝他使了個眼色,一邊抱著小明遠輕拍他的後背,一邊朝劉江道:「我堂屋裡有麻繩,趕緊去拿繩子把這頭畜生綁起來,要不一會兒得醒過來了。」
  
  劉江應了一聲,立馬進屋去尋繩子。三叔則一臉不可思議地就地坐在我家的門檻上,疑惑地道:「真是怪事,這野豬身上也沒見傷,怎麼就倒了呢。」
  
  「慧慧你這是用的電棍吧。」劉江拿了繩子出來高聲應道:「這是我堂哥給你弄來的?不像啊,他手裡那個看起來還沒這麼高級呢。」
  
  我聽他這話頓時來了興趣,「劉隊長還能弄到電棍,這玩意兒好啊,正巧我這東西估計都沒電了,回頭找他再弄一個。」
  
  劉江頓時急了,「你可千萬別,我也就說說,他那老古板,怎麼可能幫你弄這種東西。要是曉得是我說的,回頭非得揍我一頓不可。」
  
  我就說麼,劉隊長那人一看就是個有原則的,怎麼會做這種以權謀私的事。
  
  劉江似乎生怕我會繼續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不休,趕緊把話題轉走,指著雪地上被三叔綁得嚴嚴實實的野豬道:「好傢伙,怕不是有兩三百斤,今兒可賺到了。正趕上要過年,可連豬肉都不用買了。」
  
  我氣得直哼哼,怒道:「要不,讓你跟這傢伙大戰三百回合試試。站著說話不腰疼!」
  
  三叔見我們倆鬥嘴在一旁呵呵笑,又感嘆道:「今兒可真是慧慧命大,這頭大傢伙真有兩三百斤,以前俺們進山最怕遇到的就是這種傢伙,皮糙肉厚、橫行無忌,一身的油皮跟披著鎧甲樣兒的,鐮刀都砍不進去。」
  
  我聞言訝道:「三叔你們不怕熊瞎子不怕老虎,怎麼怕野豬了。」
  
  三叔大笑道:「你以為哪兒都有老虎呢,俺們這棒槌山都有多少年沒見過老虎了。那熊瞎子也不常見,都在深山老林子待著,出來得少。就這畜生喜歡進村兒,尤其是這天氣,山裡沒吃的,它們就進村裡來禍禍。去年也來過一回,被車老把式給打死的,不過沒這頭大,也就一百來斤。」
  
  「老把式叔還有這本事!」劉江又驚又喜,興高采烈地險些跳起來。
  
  「當然是開槍打的,」三叔笑道:「要不你以為老把式那老胳膊老腿兒的,還能跟野豬打一架不成。」
  
  劉江摸了摸後腦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見懷裡的小明遠早已止住了哭聲,就拍了拍他的小臉蛋,柔聲道:「不哭了呀。」
  
  小明遠狠狠吸了吸鼻子,霧濛濛的眼睛睜得大大的,認真地看著我,道:「姑姑,我以後要學好本事保護你。」
  
  「好,姑姑等著。」我也認真地說。
  
  以後他長大了,也許有能力保護任何一個想要保護的人,可是,我卻已經不在他身邊了。
  
  想到這裡,我忽然有些黯然。



第十四章

  出了這麼大的變故,打獵的事當然要延期。
  
  反正我是沒力氣再上山了,劉江這會兒也對我家裡頭的野豬起了興趣,正纏著三叔要叫人回來殺豬呢。
  
  三叔徵詢了我的同意後,就領著劉江去村頭尋七爺了,說他老人家是俺們隊裡一把刀,殺豬隻用一刀,其准無比。
  
  等他們倆走後,我又把小明遠帶進屋,幫忙把剛才在雪地上弄濕的衣服重新換過了,又輕聲細語地安慰他。
  
  理論說上,小明遠這會兒已經恢復了,可我心裡頭總是有些不安,生怕他會因為這件事而產生什麼心理陰影,所以一直努力地回想以前看過的親子育兒的文章,可想了老半天,還是沒想起來到底該怎麼辦。
  
  聽說我「打死」了一頭野豬,幾乎全隊的人都過來看熱鬧,等瞧見院子裡綁得嚴實的大肥豬,大夥兒都發出既羨慕又佩服的感慨,害得我幾乎都以為被野豬闖空門是多麼幸運的一件事了。
  
  七爺果然如同三叔所說,使起刀子來特別利索,不一會兒就把那頭大野豬開膛破肚,整飾好了。完了過秤一稱,除去豬血內臟,還有兩百五十多斤,可把大夥兒羨慕得。
  
  想著來陳家莊之初全靠大夥兒賙濟幫忙,我也不能小氣,留了半邊豬,剩下的一半全分給了附近的鄰居們,大豬頭則給了七爺,他老人家偷偷地跟我說想過年的時候拜神用。現在這時候對「封建迷信」活動抓得嚴,祭祖拜神都得偷偷摸摸的。
  
  大夥兒分了豬肉,待我愈加地和氣,一會兒還有客氣的鄉親送了不少幹蘑菇和野菜過來。三嬸還招呼我去他們家吃飯,晚上就吃豬下水。
  
  我身上一點力氣都沒有了,這處理豬肉的事兒全都交給了劉江。他一年輕小夥子,多干點體力活正好鍛鍊身體。
  
  東北的冬天常年在零下十幾度,根本用不著冰箱,在院子裡挖個坑把肉往裡頭一扔就能凍成冰疙瘩。不過我考慮空間裡還有大批腊肉庫存,得想個辦法讓它們合理地出現。正好趁著現在有劉江這個免費勞力在,不利用利用豈不是太對不起自己了。
  
  野豬事件後,小明遠並沒有如我所擔心的那樣表現出什麼不妥來。他照舊跟在劉江屁股後頭跑,和隊裡那群比他大一輪兒的孩子們玩兒得樂不思蜀。不過無論去哪裡,他都會事先跟我打一聲招呼。而且我注意到他讀書的時間比以前更多了。
  
  快要過年的時候,劉隊長終於來了,還帶了不少糕點和糖果,說是來拜個早年,其實還不是想來看看劉江勞動改造得如何了。
  
  不過劉江的狀態顯然讓劉隊長有些失望,那小子除了黑了些,精神狀態比來的時候還要好。劉隊長委婉地問我這段時間劉江有沒有給我添麻煩,我毫不吝嗇地將他好好表揚了一番,劉隊長一邊聽,一邊眉頭緊鎖。看來他似乎並不希望劉江在這裡混得如魚得水,要不,這次改造也就沒有意義了。
  
  不知道劉隊長後來到底怎麼跟劉江談的,反正到吃飯的時候臉色也不好看,等到走的時候,也沒提起領劉江回家的事兒。
  
  等劉隊長一走,原本一直嬉皮笑臉的劉江就蔫了,一屁股坐在炕上一言不發。我心裡頭清楚,估計劉隊長是代表老爺子跟劉江談判來了,不過這位劉江同學顯然不願意接受家裡開出來的條約,於是被迫繼續流放。至於時間問題——我估計今年得在陳家莊過年了。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想了想,就派小明遠跟他玩兒去。有這個小傢伙跟他說話,他總該沒那麼多時間沮喪的。
  
  其實劉江跟家裡頭崩了對我有好處。經過這段時間的觀察,我發現這小子的頭腦和行動力都非常不錯,完全符合我對合夥人的期望。所以,就算老爺子真的妥協了,我還得費盡力氣把他給留下呢。
  
  於是我決定好好跟他談一談。
  
  把劉隊長拿過來的蛋糕整了整,又抓了幾把瓜子放盤裡,往炕上一坐,笑眯眯地朝劉江道:「來,來吃,我們倆順便也嘮嘮嗑。說起來,你來我這裡這麼久,咱們都還沒好好說過話呢。」
  
  劉江警覺地盯著我看,打死也不伸手去拿盤子裡的蛋糕和瓜子,謹慎地道:「你想談什麼,直說。」
  
  我笑,「其實劉爺爺擔心的也不無道理,現在剛剛改革開放,什麼好的不好的都通通流向國內。你又年輕,這個自控能力肯定要差些,要到時候人家弄個大胸女朝你拋拋媚眼什麼的,指不定就娶個綠眼睛金頭髮的外國妞回來了。那你爺爺還不得氣死啊。」
  
  我話一說出口才意識到可能說得有點太勁爆了,這年代的小青年估計還比較純情,就算心裡頭想什麼也不可能這麼直接說出來。
  
  果不其然,劉江聽我說完這話臉唰地就紅了,連眼睛都不敢抬,低著腦袋小聲道:「你胡說什麼呢,大姑娘家,也不怕人家笑話。明遠還在呢,真是教壞小孩子。」
  
  我馬上道歉,「行,行,是我說得太直白了。不過你也別不好意思,你又沒去過特區,哪裡知道那兒到底是什麼情形。我知道你不想接受家裡的安排,想要自己開創事業。不過,這開創事業吧,哪兒不能開創,幹嘛非得要去特區。你就說咱們這兒吧,你要是能把咱們這裡開發出來,讓這裡老百姓過上好日子,到時候老爺子還不對你另眼相看!」
  
  劉江低頭沉默著,不知腦袋裡到底在想些什麼。倒是一旁的小明遠抱著塊蛋糕一邊啃一邊問我,「姑姑,什麼是大胸女?拋媚眼是干啥?」
  
  我頓時傻了,劉江在一旁抱著肚子哈哈大笑,一邊笑還一邊指著我幸災樂禍,「我…我看你怎麼…怎麼跟他解釋……」
  
  我嚴肅地朝小明遠道:「大人說話小孩兒不要插嘴,這種生物你以後就會遇到了,無師自通。」
  
  小朋友到現在也沒有什麼性別意識,要不然也不會整天往我懷裡蹭了。
  
  這年紀的小朋友其實是最可愛的,乖巧聽話又漂亮,小臉蛋又圓又嫩,手感好到不能再好。再過個幾年長大了,就開始彆扭,開始耍小性子,開始不好意思跟女性親密接觸,等長到十幾歲的叛逆期,那我就哭吧。
  
  趁著我還能蹂躪他的時候可勁兒地蹂躪,不要等到以後沒機會了再後悔莫及。
  
  小明遠地我的回答似乎並不滿意,但他一向不駁回我的意見,雖然不高興地撅起嘴巴表示抗議,但他還是乖巧地沒有繼續往下問。劉江沒看成笑話,非常失望。
  
  我又趁機跟他大肆地宣講了一番特區的混亂,同時又把我們陳家莊的種種好處一一說給他聽。劉江不傻,沒多久就聽出了我的言外之意,斜著眼睛瞧我,「你老實說,你是不是瞧上我了呀?」
  
  我一聽這話馬上炸毛,「你胡說什麼呢小鬼,就你這毛都沒長齊的小子,我能瞧上你。姐再怎麼著也不可能喜歡一比我小的男人。」
  
  劉江的臉頓時漲成了豬肝色,連呼吸都有些急促了,張張嘴想說什麼,卻發不出聲,過了好半天,才撓著後腦勺小聲道:「我…我沒那個意思…你誤會了…我就是…就是說你是不是想讓我給你辦事……」
  
  這回尷尬的就換成我了,不過都怪這小子說話說得這麼不清不楚,我會錯意也挺正常的。於是強撐著嘴硬道:「以後說話注意點兒,別說得這麼含糊,引起歧義就不好了。」
  
  說話時我又看了看小明遠,生怕他又問出什麼驚人的問題來。不過小孩兒只睜大眼睛瞧著我們倆,微微皺著眉,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好像在考慮我們兩個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既然劉江都把話說開了,我自然也懶得再遮遮掩掩,索性開門見山地把自己的想法跟他說了,「老實說,我看老爺子這倔脾氣,你想過他這一關實在不容易。再說了,特區雖然有好政策,但你現在一沒有本錢,二沒有經驗,拿什麼去闖。還不如留在我們陳家莊和我一起創業。」
  
  我見劉江臉上閃過一絲不以為然的神色,就曉得他肯定是瞧不上陳家莊這小地方。於是笑了笑,朝他問道:「你要是去省裡上班,一個月能拿多少錢工資?」
  
  劉江不大明白我的意思,但還是認真地回道:「我估摸著大概能有三十塊錢。」
  
  「就這麼點兒。」我嗤之以鼻,「還不夠買一千斤柿子的呢。你知道現在城裡豬肉多少錢一斤不?老山參又是什麼價?鹿茸麝香又是怎麼賣的?我告訴你,咱後邊兒棒槌山隨便拿點兒什麼東西出來都能抵你幾個月工資。」
  
  劉江可不傻,立馬反駁道:「你就吹唄,當我是傻子呀。那山參鹿茸是那麼容易得的。隊長叔都說了,隊裡都好幾年沒采到過老山參了。」
  
  我笑道:「就算沒野生的,咱不會自己種呀。那大山就是座寶庫,只要保護得好,那是種什麼得什麼。咱們自個兒種山參,種中藥材,辦養雞養鴨場,要是能弄到梅花鹿,那就再養梅花鹿,把咱們棒槌山的蘑菇木耳野菜什麼的送到城裡去賣。別以為這是小打小鬧,剛開始都是積累資金的時候,等有錢的咱們再辦廠,做藥材也行,做食品也行,自己當老闆,可不比你兩手空空地去特區闖蕩要強。」
  
  劉江的眼神微動,伸手從盤子裡抓了一把瓜子,若有所思地嗑著。
  
  我也不急著催他,在一旁逗小明遠玩兒。他雖然一向愛做小大人的深沉裝扮,但到底還是個小娃兒,沒幾句就被我逗得眉開眼笑了。
  
  「我說——」劉江終於慢條斯理地開了口,「你要辦養雞場,這資金場地還有技術怎麼解決?」
  
  果然不愧是我看重的人,一開口就直指問題的重點所在。我正色回道:「錢我有,雖然不多,不過開個小型的養雞場還是不成問題。場地的話,我倒是看中村口閒置的那兩棟大倉庫,回頭跟隊長叔商量下,應該能租下來。至於技術,咱們隊誰家沒養雞,怎麼養問大夥兒就行了。下回我去縣裡的時候再去買本養殖的書回來,咱現學現賣。」
  
  劉江聞言挑起眉毛,「咱要做就做大點,別小打小鬧的浪費時間。」
  
  沒想到劉江這小子居然膽子這麼肥!可回頭一想,這投資的錢都是我出的,要真賠了本兒,他也不過是浪費一年的時間,哪有我吃虧。我心裡頭雖這麼想,不過還是沒說什麼,不管怎麼說,先把這孩子留下再說,至於養雞場怎麼操作,後邊還有得是時間一步一步來。
  
  我們兩個一說定,臘月二十四過小年這一天,就一起去了城裡,打算跟劉家老爺子說明情況。這一次我特意把小明遠帶上了,小傢伙長得這麼大,還從來沒有進過城呢。
  
  大早上給他換了件藍色的羊絨大衣,配著擦得鋥亮的黑色皮靴,再戴上格子圍巾,襯得大眼睛漆黑,小圓臉白裡透紅,瞧著就跟電視裡的小紳士差不多。小明遠很喜歡這身打扮,對著家裡頭的鏡子臭美了好半天,充分地表現出了一個三歲小朋友該有的天真和可愛。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3-25 04:44 PM

第十五章

  這一天縣城裡特別熱鬧,街上到處都是趕集的人。小明遠這一身裝扮果然引得眾人關注,一路上不停地有人過來問我小朋友的衣服是哪裡買的,小明遠每回都特驕傲地搶著回道:「是我姑姑從北京給我帶回來的。」
  
  劉江見不慣他那得意樣兒,一路上使勁取笑他臭美。小明遠也不生氣,趁我不注意就朝他做鬼臉。等我一轉過臉來,他又馬上變回乖巧可愛的模樣。我就裝作沒看見,其實笑得肚子都痛了。
  
  不過路上也出現過尷尬的場面。
  
  因為客車上人多,我們上車時已經沒有了位子。劉江怕小明遠站不穩,就一把將他抱了起來。我也緊緊跟在他身邊站著,跟他們兩個有說有笑。結果硬是有個大嬸把我們仨看成了一家人,一個勁兒地說我們倆怎麼般配,生的這孩子又怎麼可愛云云。
  
  我反正臉皮厚,不覺得有什麼,也懶得去解釋,只一個勁兒地笑,卻把劉江尷尬得滿臉通紅,腦袋都都快低到胸口底下去了。
  
  我們三個從車站一路走到劉隊長家,劉江先去敲門。不一會兒就有人出來,卻是劉媽媽。見是劉江,劉媽媽又驚又喜,趕緊迎上前開門,口中道:「剛剛就說你會不會過來,你爺爺還不信,沒想到馬上就來了。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說罷又朝我笑著打了聲招呼,「這是上回來過我們家的鐘家妹子吧,這是你們家那外甥?」
  
  不等我說話,小明遠已經機靈地開口喚了他一聲「奶奶好。」
  
  「哎喲,這小娃兒乖的,真招人疼。」陳家莊上至八十,下至八歲的女性,沒有誰能敵得過小明遠的必殺技,劉媽媽自然也不例外,瞧見小明遠,眼睛都開始放光了,一伸手,居然擺出要來抱的手勢。
  
  我微微一愣,小明遠已經乖乖地被劉媽媽抱在了懷裡,小臉笑得跟向日葵似的。
  
  我臨走之前嗎沒叮囑過他要去哄人家老奶奶呀……
  
  劉隊長聽到外頭的聲音也趕緊出來迎,瞧見我們立刻咧開了嘴,露出滿口雪白的牙齒,「都來了,快屋裡坐。」說話時又過來接我手裡的東西,「來就來了,還提什麼東西,這麼外道。」
  
  「又不是什麼貴重東西,」我道:「就一點野豬肉和干香菇,都是自家產的,沒花錢。」野豬是我自己打的,干香菇是隊裡的鄉親們送的,家裡頭實在太多了,就包了兩斤出來送人。真是一毛錢都沒花。
  
  劉媽媽聽說是野豬肉頓時高興起來,道:「哎呀,這可真是稀罕貨,這鄉下還有養野豬的呀?」
  
  劉江使勁地笑,瞟了我一眼得意道:「這可不是家裡頭養的,純粹野生。慧慧親自逮的,足足有兩三百斤呢,可把大夥兒羨慕死了。」說罷,又津津有味地把我當初怎麼電暈野豬的事兒添油加醋地說給劉媽媽聽,就好像動手的人是他似的,直把她老人家唬得一愣一愣的。
  
  劉老爺子和劉縣長也在家,我進去跟兩位打了招呼,劉江則收斂了臉上的笑容乖乖地去拜見劉爺爺,一句話沒說就被劉老爺子逮進了書房,不一會兒就聽到屋裡頭乒乒乓乓的聲響,估計劉老爺子在發飆。
  
  不過屋裡幾個人都挺淡定的,劉縣長父子倆就跟什麼都沒聽到似的繼續喝茶,劉媽媽則慇勤地招呼我和小明遠吃瓜子。
  
  也許是家裡頭沒有孩子的緣故,劉媽媽的對小明遠特別喜歡,什麼瓜子糖果使勁地往他兜裡塞,一會兒又問他有沒有讀幼兒園,認不認得字之類。小明遠不辜負我的教導,接連背誦了兩首故事和一首兒歌,把劉媽媽逗得合不攏嘴,抱著小傢伙心肝寶貝兒一通叫喚。
  
  過了有半個多小時,劉江才面無表情地從書房裡出來,見大夥兒齊刷刷地朝他看過去,還咧開嘴擠出了一個笑容,就是笑容有些僵硬,看起來慎得慌。
  
  小明遠跟他感情好,一見他出來就趕緊上前去拉他的手。劉江的臉色變得好了些,牽著小傢伙一起到沙發上坐下,若無其事地喝了杯水,又漫不經心似的道:「我跟爺爺說了,暫時留在陳家莊。」
  
  劉縣長端著茶杯的手頓時停了,劉隊長則被一口滾茶燙得一口噴了出來,手忙腳亂地擦了擦衣服上的茶汁,驚詫地看著他。
  
  劉江卻沒有再說什麼,好像剛才那驚人之語並非出自於他的口中,轉頭跟小明遠說起話來。劉縣長看了他一眼,沒說什麼,只點點頭,起身又去了書房。劉隊長卻哪裡忍得住,等劉縣長一走,他就逮住劉江不放,非逼著問他到底出了什麼事。
  
  劉江一臉淡然地回道:「爺爺不讓我去特區,我就不去唄,反正留在陳家莊挺好的。」他倒是提也沒提要跟我一起創業的事兒。
  
  劉隊長深吸了一口氣,認真而又語重心長地勸道:「劉江,你不要耍小孩子脾氣。爺爺也是為你好,你不能這麼任性。」劉隊長估計以為劉江被劉老爺子氣著了,所以估計留在陳家莊氣家裡人呢。不過這劉江也真夠奸的,偏不說理由,這不引得劉家上下心懷愧疚嗎。
  
  中午劉媽媽留了飯,非不讓我跟小明遠走。我正好肚子餓了,也就沒推脫。
  
  因為過小年的緣故,老劉家的伙食還不錯,桌上除了我送過來的野豬肉,還有一鍋鴨子和一條魚,在這個年代的確算得上不錯的生活了,以至於劉老爺子一直皺眉念叨,說是吃得太奢侈了。
  
  可繞是如此,劉江還是免不了小聲抱怨,說是怎麼沒有白米飯。
  
  飯吃到一半的時候,外頭又有人敲門。劉媽媽去應門,不一會兒,就領進來一個大姑娘。那姑娘大概十八九歲的年紀,濃眉大眼高鼻樑,皮膚白淨,臉色紅潤,梳兩條水光油滑的大辮子,一直垂到腰間,大眼睛撲閃撲閃的,說不出地青春漂亮。
  
  我來了這麼久,還是頭一回見到這麼水靈的姑娘呢。美女穿得樸素,身上的襖子雖然洗得乾乾淨淨,但明顯能看出已經有不少年頭了,腳上穿著一雙黑色的棉鞋,洗得有些發白。
  
  「瞧瞧,是小嵐來了。」劉媽媽一臉慈愛地看著那個叫小嵐的女孩子,又朝劉隊長道:「還傻愣著做什麼,還不趕緊去添一副碗筷。小嵐這會兒還沒吃飯吧。」
  
  小嵐趕緊道:「阿姨,不用麻煩了,我就過來送些餃子,馬上就回去了。」偷偷看了劉隊長兩眼,原本就紅潤的臉頰更加快要滴出水來。
  
  我一看這情形哪裡還有什麼猜不出來,體內的八卦因子頓時蠢蠢欲動,興奮的激素立刻源源不斷地分泌。再看劉隊長,雖然還是努力地板著臉,可眼角眉梢分明有了些異樣的波動,年輕的男人,再怎麼裝正經,對著自己喜歡的女孩還是沒有招架之力吧。
  
  我一會兒看看滿臉羞澀的小嵐,一會兒看看假裝正經的劉隊長,肚子都快笑痛了。這時代的年輕人真是純情,我看劉媽媽這反應,十有八九是曉得他們倆兩情相悅的事兒的,連家長這關都過了,還這麼扭扭捏捏,羞羞澀澀。這要換2010年,啥也不用說,估計連孩子都出來倆了。
  
  小嵐嘴裡說急著回去,不過劉媽媽一攔,她還是從善如流地留了下來,就在劉隊長身邊坐下了。我看見劉隊長的腰不由自主地挺得直了些,渾身有些僵硬,說話表面上聽起來沒有什麼大問題,可我都聽他問了兩遍小明遠要不要吃糖了。
  
  小嵐也挺不好意思的,就低著腦袋哄小明遠玩兒。
  
  小明遠對這種漂亮阿姨也沒有什麼抵抗力,立馬笑得比太陽花還燦爛。不過他沒有學過怎麼哄漂亮阿姨,所以也說不出「阿姨你好漂亮」這樣的恭維話,更不會像蠟筆小新那樣張口就問:「漂亮姐姐,你喜歡吃青椒嗎?」
  
  等吃完了飯,劉媽媽讓我跟小嵐一起說話,她自個兒則收拾碗筷去洗碗。小嵐見狀,趕緊上前去幫忙,賢惠得不得了,難怪劉媽媽這麼喜歡她。
  
  我在劉家待了一會兒後就準備告辭走,正好這時候,劉家又來客人了。這回進來的卻是兩個人,離得遠,只依稀瞧見是個年輕大姑娘,領著個五六歲的小胖子站在院門口,笑眯眯地朝劉媽媽打招呼,「阿姨,劉濤在家嗎?」
  
  我看見劉媽媽臉上笑容一僵,一時福至心靈,心道:「來了。」
  
  一會兒,劉媽媽就僵著臉把那個大姑娘領了進屋。我這一眼看過去,險些沒嚇傻。這姑娘,怎麼說呢,我已經沒有辦法評價她長得美不美了。年輕輕的大姑娘,硬是把自個兒畫成了一副怪模樣。
  
  我也看過八十年代的畫冊,曉得那時候的化妝技術雖然不大好,可那時候電影畫報上都是絕色美人兒呀,可這個大姑娘卻把一張臉刷得雪白雪白,眉毛修得細長細長,嘴唇塗得通紅通紅,怎麼看怎麼覺得有些瘆人。
  
  出乎我意料的是,劉江倒比我還鎮定些,淡然地看了那姑娘一樣,沒事兒人似的繼續跟小明遠說話。小明遠則從始至終沒抬頭,要不,我毫不懷疑他會嚇得撲進我懷裡,大聲叫道:「姑姑,妖怪來了。」
  
  劉老爺子跟劉江鬧彆扭,一吃完飯就去了裡屋,劉縣長也跟了過去,所以我沒有機會看到他們兩位的反應。不過我分明瞧見劉隊長哆嗦了一下。
  
  劉媽媽是個和氣又慈祥的老人,招呼了那個姑娘坐下,又給我們作了介紹,那位小姐叫古豔紅,是縣裡財政局局長的千金。至於別的,劉媽媽就一句話也沒多說了。
  
  古豔紅對我有些敵意,一雙眼睛盯著我上下打量,那眼神□裸的,要換成是個男人這麼看我,我估計耳巴子都上去了。她帶過來的那個小胖子則一臉興趣地去跟劉江打招呼,看他們那熟絡的樣子,應該是早就認識的。
  
  起先小明遠跟劉江一起玩兒的時候兩個人還挺安靜的,這下多了個小胖子,頓時開始鬧騰起來。也許是小朋友都有嫉妒心,那小胖子見劉江跟小明遠玩得特別好有些不高興,非纏著劉江和他一起。劉江見他鬧得很,索性把倆孩子帶去了院子裡。客廳裡這才安靜下來。
  
  古豔紅打量了我一陣,臉上如臨大敵的神情讓我馬上明白了她的想法,小嵐這會兒還在廚房裡幫劉媽媽洗碗,根本還沒露面,所以這個女人弄錯了對手,把我當成她的假想敵了。
  
  我心裡頭覺得好笑,面上卻是不顯,只當做完全不明白她的意思,客客氣氣地跟她打招呼,還違心地讚了她一句漂亮。
  
  古豔紅嘴角抽了抽,有些得意,不過似乎又不願意給我個好臉色,瞥了我一眼後就把臉別過去了。
  
  我也懶得跟自己找不自在,同情地朝劉隊長笑了笑,然後起身準備去院子裡找劉江和小明遠玩兒。才剛站起身,小嵐從廚房裡出來了,端著一盤切好的蘋果,一邊說話一邊笑著走了出來。
  
  屋裡一下子安靜下來,古豔紅霍地站了起來,原本不大的眼睛瞪得滾圓,狠狠地盯著小嵐,眼睛裡滿滿的全是憤恨和不滿。
  
  「你怎麼在這裡?」古豔紅盛氣凌人地瞪著小嵐,一副鄙夷的神情,「哦,不會是家裡頭又揭不開鍋了,跑這裡哭哭啼啼地來鬧騰了吧。」
  
  小嵐倒也不生氣,低聲道:「家裡包了餃子,俺媽讓我給劉阿姨送些過來。」她把水果盤放在茶几上,搓了搓了手,笑著朝劉隊長道:「俺出來得久了,怕俺娘惦記,這會兒得回去了。」
  
  劉隊長趕緊道:「那我送送你。」
  
  小嵐連忙搖頭,「不用不用,你家裡還有客人呢。反正離得也不遠,幾步路就到了。」說罷朝我客氣地點點頭,又跟廚房裡的劉媽媽打了聲招呼。
  
  劉媽媽依依不捨地留了她一陣,沒留住,親自送她出了門。
  
  我見劉隊長跟古豔紅之間似乎有些不對勁,也不想再在這裡礙著他們說話了,趁機出來找小明遠準備走了。
  
  才走到門口,就瞧見那小胖子一伸手把明遠推倒在地上。我一愣,趕緊就要衝過去抱他。沒想到小傢伙麻利地爬了起身,順手操起身邊的一個汽車模型,狠狠地砸在了那小胖子的腦門上……



第十六章


  基本上,如果沒鬧出什麼大事,我都覺得小娃兒打架跟大人沒關係。所以,就算小明遠的汽車模型砸上了那小胖子的腦門,我也只真心地覺得我們家孩子反應真快。當然,別人可能就不這麼想了。
  
  一聲尖利的叫聲從我身後忽然爆發,在我還沒有來得急摀住耳朵之前,古豔紅如同火箭一般撞著我的肩膀衝了出去,狠狠一耳光扇向小明遠。「沒家教的狗雜種,居然敢打人,不想活了。」
  
  她……她竟然敢打我們家孩子!我當寶貝一樣捧在手心裡頭,連頭髮都不肯傷一根的心肝寶貝居然被她給打了?我可愛乖巧的寶貝,每天晚上喜歡蹭我被我的孩子,喜歡拉著我講故事的小娃兒,居然被打了。一個女人,居然打孩子?
  
  我氣得心裡頭的火咕咕地往外冒,這會兒什麼也顧不上了,一彎腰從地上撿起塊板磚直接沖上去,對著古豔紅的腦門就招呼了過去。眼看著就要把她砸個腦袋開花了,腰上忽然一緊,居然被人給攔腰抱住。
  
  「慧慧,你冷靜點,你別衝動。」
  
  是誰敢攔我,是誰不讓我報仇?是誰不想活了?我發瘋似的衝著那人拳打腳踢,也不管輕重了,除了沒用牙齒咬,哪兒都用上了,嘴裡還罵道:「你他媽的給我滾開,再不松手我拿板磚掀你前臉兒。」說話時我手裡頭的轉頭就朝他肩膀招呼過去了,劉江呲牙咧嘴地叫了一聲,一伸手居然把我的板磚給搶走了。
  
  我氣得想殺人,兩腳朝他身上招呼,他被迫往後退了一步,手也鬆開了。我趁機往前一撲,直接撲到古豔紅身上,「啪」地一聲,狠狠扇了她一耳光。一反手,又是一耳光。
  
  那女人在我揮著板磚往前衝的時候就已經傻了,這會兒被我連扇了兩耳光,硬是沒反應過來,過了好半天,才「哇——」地哭出聲來。
  
  我罵道:「我們家娃兒都沒哭,你他媽的還好意思哭。你算什麼東西,居然動手打小孩,這就是你們家的家教。真是有家教的狗雜種哈。」
  
  古豔紅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嚎啕大哭,臉上的濃妝早已哭花了,臉頰上一團白一團紅,看起來十分滑稽,一邊哭嘴裡還一邊念叨著什麼「你敢打我,我…我要你好看。」
  
  「你倒是試試!」
  
  古豔紅哪裡是肯吃虧的,大叫一聲也朝我衝了過來,舞著十個尖尖的手指頭直撲我的臉面。我怎麼會讓她近身,一低頭右手去擰她的手臂,左手則去揪她的頭髮。她的頭髮原本披散著,一抓一個準兒,手裡一用勁兒,就撓下來十幾根,直把她痛得哇哇大叫。當然我也沒討到好,脖子被她的長指甲劃了一下,火辣辣地痛,估計都快流血了……
  
  我們幾個打得一團火熱,其實也就幾秒鐘的事兒,等屋裡各位聞訊衝出來的時候,我們已經抱成了一團,拉也拉不開。
  
  在陳家莊這兩個月,我雖然沒幹什麼大的體力活兒,可每天洗衣服做飯也很好地鍛鍊了我的身體,現在力氣大得很。再加上我學過中醫,認穴位一認一個准,專挑著古豔紅的穴位下手,所以三兩招下來,古豔紅節節敗退,幾乎潰不成軍。
  
  正打得如火如荼,腰上胳膊上忽然被一股大力氣給拉住,對面滿頭亂發的古豔紅也同樣被劉隊長拽了過去。這場激烈的戰鬥這才暫告一段落。
  
  古豔紅好不容易得了個跟劉隊長親密接觸的機會,一瞅準時機就往他身上靠,剛才還龍精虎猛戰鬥力十足,馬上就變得嬌弱無力氣喘吁吁,倒在他身上嚶嚶地哭泣,比人家川劇變臉還快。
  
  她這裡裝嬌弱,我當然也不能太強悍,身體一矮低頭將小明遠抱住,把腦袋埋在他的小胸口嗚嗚地哭道:「明遠,是姑姑沒用,姑姑沒有保護好你,眼睜睜地看著你被壞人打,嗚嗚……」
  
  小明遠不曉得是不是被我嚇得,也跟著嗚嗚地哭起來。
  
  圍觀的幾位都傻了眼,似乎完全沒有從方才彪悍的大戰中反應過來。
  
  倒是劉江反應快,一手一個將我們牽上,朝劉媽媽道:「嬸嬸,天色不早了,那我們還有些事兒沒辦完,這就先告辭了。回頭家裡人有時間就去陳家莊轉一轉啊。」說著,手裡微微用力。我趕緊掐了小明遠一把,兩個人藉機跟著劉江一起出來了。
  
  雖說縣財政局長算不上什麼大官,可人家要真追究起來,把我這來歷不明的身份給追究出來可不得了。再說了,就算只賠醫藥費,可我也沒必要給她呀。我就算不差錢,也沒必要把錢給那跋扈不講道理的小妞是吧。
  
  出了院門,劉江就把手鬆了,表情複雜地看著我,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我這會兒懶得理他,彎腰把小明遠抱起來,摸著他的小臉仔細打量。那個該死的古豔紅,對個小孩子下手居然也這麼狠毒,小明遠粉嫩嫩的右邊臉頰被她打得腫了起來,四個紅通通的手指印在他白色的小臉蛋上特別扎眼。
  
  「痛不痛?」我輕輕撫摩著小明遠的臉頰,柔聲問。
  
  小明遠眼淚汪汪地看著我,扁扁嘴,一頭栽進我懷裡,抱著我的脖子抽抽噎噎地小聲哭,「姑姑…嗚嗚…姑姑……」
  
  我的心肝兒跟著他的哭聲一抽一抽的,使出渾身解數地哄他。劉江這會兒也被小明遠給哭得受不住了,一伸手把小傢伙給接了過去,一本正經地哄他,「別哭了別哭了啊,那個壞女人打你是她不對,不過你看,你姑姑都替你報仇了。那個壞女人都快被你姑姑抓成禿頭了……」
  
  我「噗嗤——」一下笑出聲來,罷了又有些不甘心,指著脖子上的抓痕道:「我也受傷了好不好,你瞧瞧,估計都流血了。搞不好一會兒還得去打個狂犬疫苗。」
  
  劉江估計不曉得拿什麼話回我,無奈地直搖頭。小明遠也不哭了,霧濛濛的眼睛盯著我看,罷了伸手過來還是要我抱。劉江沒辦法,只得撤了手。小傢伙一進我的懷裡就朝我的脖子蹭,嘴巴鼓鼓地使勁吹氣,「姑姑,吹一吹就不疼了。」
  
  「乖!」我親了親他的臉頰,「謝謝小明遠,姑姑不疼了。」
  
  小明遠立刻笑彎了眼睛,燦爛得讓人睜不開眼。
  
  我們一行三人沒有立刻回陳家莊,而是先去新華書店買養殖方面的書。外頭集市上人來人往熱鬧非凡,書店裡卻冷冷清清的沒幾個人。劉江去找養殖的書,我則牽著小明遠在書架附近翻來翻去地看。
  
  這時候的書真是便宜,尤其是那些繪製得精美絕倫的小人書一沓一沓的,只要一毛五分錢一本。什麼《西遊記》、《楊家將》,應有盡有,我一口氣挑了二十多本小人書,把那營業員都給嚇住了。
  
  一會兒劉江挑了三本養雞的書過來,我給一起付了錢,總共還不到四塊錢,回頭還找了個零頭,可把我美死了。
  
  又去供銷社給隊裡的大媽大嬸搭了些貨後,我們三個人就回莊子了。
  
  離過年就只有幾天了,大傢伙兒都忙著準備年貨,有熬麥芽糖的,有做年糕的,還有做各種各樣點心小吃的,更多的農戶人家都在殺豬。
  
  農村的習俗,殺豬這一天會請隊裡關係比較親密的鄰里吃飯。所以從臘月下旬起,我們三個就很少在家裡頭開火了,今兒在這家蹭,明兒在那家吃,幾天下來,只覺得自己的腰身都大了一圈。
  
  最開心的莫過於隊裡的小娃兒們了,以前常常十天半月也聞不到腥味兒,現在天天有肉吃,自然是哪家殺豬就往哪家跑。小明遠也跟著他們混,到過年的時候,他的小臉也明顯圓了一些。我把他拉到門邊量了量,覺得他好像稍稍長高了一點。
  
  雖然養雞得等到明年開春,可準備的事宜現在就得啟動了。雞場的位置已經定在了村口的那兩個大倉庫,我和劉江找隊長叔商量過,他一聽說我們要辦養雞場,二話不說就要把那地兒免費借給我們使,還是我好說歹說,才簽了租用協議,每年付給村裡二十塊錢的租金。
  
  雞籠子和飼料都得提前準備好,要不,到時候幾千隻雞一運過來,又要吃又要住,肯定要鬧得人仰馬翻。我和劉江都是理論知識多過於實踐的人,嘴裡說說倒是容易,可到時候真的實幹起來,怕是會摸頭不知腦。商量了一陣,最後還是決定僱傭隊裡幾個年紀大些的大叔大媽幫忙,按月給工資。一聽這消息,整個隊裡都出動了,連三嬸都過來「應聘」。
  
  不過我們最後還是挑了七爺和車老把式叔,他們兩個年紀大了,田裡的活兒幹不了,養雞場雖然繁瑣,可到底輕鬆一些。外頭採買和銷售都有我和劉江負責,他們兩位只要喂雞和清理衛生就行了。
  
  當然這些事情都得放在後頭,目前我們最急迫的是雞籠子。隊裡沒有木匠,我和劉江費盡力氣畫出來的設備根本沒有人能看得懂。這要是明年開春還沒準備好,可不就把時間給耽誤了,真把我們給急壞了。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3-25 04:47 PM

第十七章

  臘月二十八,在我和劉江急得嘴上各長了兩個燎泡的時候,隊長叔領著隔壁羅田村的兩個木匠老李和老韓來敲我們家門了。
  
  其實就整幾排雞籠,算不上什麼複雜的活兒,就是工程大了些。老李和老韓一合計,說得十幾天才能打得下來。不過按照這邊的風俗,得過了正月十五才開始上工。東北春天來得晚,就算過了整個正月,天氣也不一定開始回暖,算一算時間,也耽誤不了我們的計劃,我和劉江這才松了一口氣。
  
  之後就是新年。
  
  這是我穿越回來後的第一個新年,過了這一天就是1982年了。每逢佳節倍思親,這樣的日子,我無比地思念遠在2010年的親人和朋友們。雖然昨天我們還在一起吃飯聊天,雖然他們從不知道我的離去……
  
  劉江的精神也萎靡不振,我想這應該也是他第一次離開家人過年。說起來,他也就二十二歲,前些日子還在父母的庇佑下過著天之驕子的燦爛日子,現在卻被我綁在了一條船上,辛辛苦苦地為了個養雞場忙前忙後,再過些天,估計還能染上一股子雞屎臭,真是為難他了。
  
  三個人當中唯一一個高興的就是小明遠了。小娃兒都喜歡過年,這句話可真沒錯,小傢伙一改平時老成的習慣,跟著隊裡一大群大大小小的泥猴子屁股後頭趕,放鞭炮,彈玻璃珠,玩兒得不知道多開心。
  
  這時候隊裡連電都沒有,更不用說電視機了,晚上守歲的時候,我就只能抱著一大沓小人書給小明遠講故事,一點一點地消磨時光。劉江也在一旁聽著,並不說話。結果還沒到十二點,我們幾個人就倒在炕上睡著了。
  
  迷迷糊糊的時候,忽然聽到外頭有鞭炮聲響,我還以為在做夢呢,結果就被劉江給推醒了,「趕緊起來,咱們放鞭炮去。」
  
  新年到來的時候,家家戶戶都要放鞭炮迎新春。早些年大家都窮,連飯都吃不上,更不用說放炮了。現在雖然日子不算富,但好歹有了奔頭,所以這鞭炮放得簡直是震耳欲聾。等我和劉江急急忙忙地把纏好鞭炮的竹竿扛到院子裡的時候,外頭的地都快震動了。四面八方都是劈劈啪啪的鞭炮聲響,刺激著我的耳膜,把腦子的最後一絲迷糊勁兒驅得一點不剩。
  
  小明遠也趿拉著鞋子趴在窗口往外瞧,眼睛裡閃著興奮又歡喜的光芒。
  
  劉江小心翼翼地把引線點燃,我們倆趕緊後退幾步往屋裡跑。隨著屋外響亮的炮竹聲響,1982年朝我們走了過來。
  
  ……
  
  正月裡,隊裡辦了兩場喜事,都是嫁女兒。我照隊裡的例各隨了兩塊錢,結果非被請過去喝喜酒,劉江更有意思,被人客客氣氣地請了過去寫人情。
  
  這年頭辦喜酒特別好玩兒,大夥兒隨分子不用紅包包著,而是有專人把名字和錢記下來,誰都可以翻出來看。堂屋裡靠北邊的牆上拉著一塊大紅布,上頭用兩塊和五塊的紙幣拼成了一個大大的喜字。來喝酒的鄉親們還一個勁兒地在吹牛,「俺上回去鎮裡喝喜酒,乖乖,你說怎麼著,通通用的大團結拼的。那可不得好幾百塊錢……」
  
  喜酒上的伙食開得也不錯,有魚有肉,席上有一樣魚丸子特別好吃,口感柔嫩又有勁道,鮮美無比,我跟小明遠兩個人就吃了十幾個。
  
  正月裡劉江去了一趟縣城,我給劉媽媽捎了一塊燻肉。老實說,有了上回打架的事兒,我都不好意思再往劉家跑了,劉江回來以後,我也沒好意思問他大傢伙兒是怎麼看我的。
  
  劉江去縣城其實是為了養雞場的事兒。元宵節之後,兩個木匠就過來做活兒了,我請了三嬸幫忙在家裡頭天天做飯,劉江則去收購站預定雞苗。
  
  剛吃過了午飯在廚房洗碗,就聽到外頭小明遠大聲地叫喚,「姑姑,有車子開家裡來了。」
  
  我趕緊擦了擦手從廚房裡出來,院子外頭已經站了好幾個鄉親,還有不少小娃兒們都好奇地朝這邊跑了過來。我忍不住一笑,又想起上回劉隊長送我回來的場面了。
  
  吉普車一路搖搖擺擺地開到我們家院子門口才停,車門一開,首先下來的居然是拄著枴杖的劉家老爺子。劉江和劉隊長都低著腦袋跟在他身後,瞧他們倆那灰溜溜的一句話也不敢說的樣子,就可以想見這老爺子的威勢有多強了。
  
  不過鄉親們對這「破老頭」可沒什麼敬畏之心,樂呵呵地過來跟劉隊長和劉江打招呼,「劉江回來拉,晚上來俺家吃晚飯唄,俺家婆子烙了餅子,可香了。」
  
  劉江「嘿嘿」地笑了兩聲,偷偷朝老爺子瞧了一眼,見他老人家板著臉不說話,趕緊閉了嘴。我牽著小明遠上前跟他們打了招呼,趕緊把人往屋裡引。
  
  進了屋,老爺子當然往炕上坐。劉江和劉隊長畏畏縮縮地靠著炕邊貼了半個屁股上去,倒是小明遠初生牛犢不怕虎,沒瞧出這老爺子有什麼可怕的地方,肥著膽子爬上了炕,緊貼在老爺子身邊坐下,還甜甜地喚了一聲「老爺爺好」。
  
  劉老爺子再怎麼擺譜,也沒法對著個三歲多的孩子發作,緊繃的臉皮抖了抖,臉色終於緩和下來,摸了摸小明遠的後腦勺道:「這小子的後腦勺長得好,以後肯定有大出息。」
  
  我還沒見過人看相看人家後腦勺的,不過老爺子誇讚小明遠,管他怎麼誇呢,是好話就行。小明遠雖然不大明白後腦勺長得好是啥意思,不過有出息這個詞是聽懂了,高興得一直朝老爺子咧嘴笑。
  
  我不曉得劉老爺子今兒大駕光臨到底所為何事,不過瞧他這架勢再加上劉家兩兄弟如臨大敵的模樣,心裡頭有些忐忑。不管怎麼說,我把他大孫子拐到農村養雞是事實。以這時代人們的思想和保守勁兒,估計沒什麼人能認同一前途遠大的大學生來農村養雞的想法。
  
  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給幾位泡了熱茶,然後安靜地坐在炕上等著挨老爺子的訓。
  
  老爺子這會兒卻不急了,慢條斯理地品著茶,嘴裡還嘖嘖有聲,「這茶不錯,你這丫頭手裡頭倒是有點好東西。」
  
  我就笑笑,等著他繼續往下說。劉家兄弟則屏氣凝神,一言不發。
  
  小明遠終於察覺到氣氛不大對勁了,悄悄往我身邊挪了挪,仰著小腦袋一會兒看看我,一會兒又看看劉老爺子,乖巧地不說話。
  
  老爺子喝了茶,又東拉西扯地說了一陣話,最後終於切入正題,「劉江說,要留在陳家莊養雞,你老實說,這事兒是不是你慫恿的?」
  
  正戲上演了!我心裡暗道。
  
  劉江臉色微變好像打算插嘴說話,被劉隊長暗地里拉了一把。我生怕他一時衝動反而讓老爺子更惱火,趕緊道:「劉爺爺,您別生氣,我承認,我在這件事上推波助瀾了,不過這事兒吧,老實說,跟您也脫不了干係。」
  
  我本以為老爺子會馬上發火,可他偏偏只淡淡地瞥了我一眼,淡然地道:「你不就是想說我攔著不讓他去深圳的事兒嗎。」
  
  我朝他笑笑,又給他杯子裡添了些熱水,道:「其實您老人家的想法也沒錯,現在這時代,正是國外各種思想和風氣一擁而入的時候,要真沒把握好,思想確實容易受腐蝕。劉江年紀輕,您攔著他也是可以理解的。只不過——」
  
  我故意在這個地方停下來,老爺子果然被我吊起了胃口,趕緊問道:「不過什麼?」
  
  「只不過您太不瞭解您這個大孫子了,」我笑著朝劉江看了一眼,繼續道:「劉江是我所見過的最有想法的年輕人,當然,在您老一輩的人看來他可能有些不安分。可我們現在所處的是什麼時代,改革開放!什麼是改革開放?不改革舊的思想,就不能做到開放,更不用說發展了……」
  
  老實說,我的口才並不算特別好,只不過我從二十一世紀來,看了太多也聽了太多關於改革開放的評論,小時候的作文上頭還老歌頌來著,所以這一番話說得特別流暢特別地有條理,連劉隊長都聽得直點頭,劉老爺子雖然沒說什麼,但臉上的表情已經不像先前那麼嚴肅了。
  
  我口乾舌燥地說了一大通,從國家的發展,說到農村經濟,又說到陳家莊的前景和劉江的前途,我自己感覺差不多能說服人了。
  
  但劉老爺子顯然還不夠滿意,盯著我問道:「你這丫頭話是說得中聽,可我就問一句,這要是真賠了,你要怎麼辦?」
  
  我這回可真無奈了,想了好半天才苦笑道:「老爺子,我沒辦法保證劉江一定會成功。但是,要是一個人連失敗的勇氣都沒有,還談什麼成功。年紀輕的時候失敗一次兩次有什麼關係,倒了還能再爬起來。怕就怕等到以後老了,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的時候,卻倒下了,那時候想後悔都來不及了。」
  
  我這話可不是危言聳聽,這年頭的人們都把國企看成鐵飯碗,削尖腦袋想往裡頭鑽,可有誰想過十幾年後會有下崗這回事兒。
  
  老爺子不說話了,端著茶杯滿滿地喝,過來許久,才轉過來臉來逗小明遠玩兒。
  
  劉家倆兄弟看起來好像舒了一口氣,我也把一顆心放回了肚子裡,出門去跟三嬸商量晚上吃什麼這種大事兒。
  
  晚上劉老爺子跟劉隊長一起走了,至此我拐走劉江的事就此告一段落。
  
  正月底,雞籠全都做好,劉江又雇了幾個人把大隊倉庫好好打掃了一番。二月裡,天氣終於回暖,劉江去縣城收購站一次性運了三千字小雞苗回來,我們的養雞場正式拉開了序幕。



第十八章

  我從後院的菜園裡摘了些韭菜準備晚上炒雞蛋吃,才回到院子,就聽到外頭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轉身一看,就瞧見小明遠像只火箭似的衝進了院子,手忙腳亂地把院門一關,這才松了口氣,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正要開口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兒,忽然聽到了外頭的狗叫聲,「汪汪——」地一邊叫著一邊朝我家院門上使勁撲騰。我立刻明白髮生什麼事了,一伸手擰住小明遠的耳朵。
  
  小傢伙頓時發出「嗷嗷」地求饒聲,「姑姑,你輕點輕點兒。」
  
  「我要輕點兒你能記性?」我狠狠地敲了敲他的小腦門,氣鼓鼓地道。
  
  這小傢伙,越長大就越是淘氣起來,一改之前的老成持重,整天招貓逗狗,不得安生。上個月他跟大河他們去河裡澆魚,回家的時候渾身濕透了不說,連鞋子都少了一隻。
  
  不過小明遠還是挺會審時度勢的,一見我表情不對,趕緊擺出一副認罪求饒的態度來,「姑姑,我再也不敢了,您別發火。」
  
  「這又是干嘛了?怎麼弄得一群大狗在後頭追,要是被咬到了怎麼辦?」我想起剛才那大群惡狗氣勢洶洶險些咬到人的樣子,不由得心有餘悸,忍不住又狠狠地在他屁股上拍了一掌。
  
  小明遠一邊揉著屁股一邊歪著腦袋回道:「大河哥說把他們家大灰生的小崽子送一個我,可要我自己抓。我好不容易才抓了一隻,結果大灰一路追出來,險些咬到我屁股。」
  
  大灰是鐵順嫂子家養的一頭大狼狗,整個陳家莊就數它最凶悍,隊裡的狗崽子們全都服它,小明遠已經想了它很久了,有事沒事兒就往大河家跑,特別想把他們家大灰給拐回來。可任憑他怎麼哄騙,人家大灰就是不鳥他。好不容易等到現在大灰產了崽,他每天都會試著抱一隻回家。
  
  不過大灰特別凶,以前大河還能近近身,生了崽以後,連大河都沒法靠近了。隊裡想抱狗崽子的不止一家,可費盡了力氣也沒有人成功過。小明遠雖然聰明,可對著這護崽的母狗也是一點辦法沒有。
  
  我又氣又好笑,白了他一眼道:「人家大河都敢不近大灰的身,就你,還不夠人大灰一口的。下回再胡鬧,小心被它咬一口,回頭我給你扎幾針。」
  
  小明遠嘿嘿笑了兩聲,不敢再廢話了。
  
  這一晃大半年過去,從六月份起,雞場的雞就已經開始慢慢下蛋了,步入正軌後,幾乎每天都能收兩千多隻雞蛋,我們投入的資金也漸漸開始回收。之後我所能做的事情就非常有限了,雞場的銷售和管理都由劉江一個人做,而我則在三嬸的勸說下開了一個小診所,專門給附近的鄉親們看看小病。
  
  說起來也好笑,以前村裡的娃兒們都喜歡往我家跑,因為我們家炕上的零食最多,可自從診所開起來以後,他們就不敢來了,就連大河都是把小明遠叫出去玩。
  
  1982年是變化的一年。上半年陳家莊通了電,七月份的時候,隊長叔又去鄉里爭取了一筆教育撥款,經過大夥兒近一個月的努力,陳家莊終於有了第一所小學。大隊裡的孩子們終於不用每天走好幾里山路去隔壁村兒讀書了。
  
  小明遠也在八月份滿了四歲,之後我就送他去了幼兒園。
  
  「趕緊回屋去寫作業。」我伸手把他的小書包接下來,叮囑他道。
  
  小明遠朝我直樂,「今天沒有作業。」
  
  「又沒作業?你都連續一個禮拜沒寫作業了吧。」雖然說小朋友不要負擔太重,可是連續一個禮拜沒有作業是不是也太離譜了,就算畫個畫也行啊。可回頭一想學校裡的師資情況,我就只能嘆氣了。
  
  這時候教師奇缺,還有不少村兒把學校修起來了卻沒老師呢。
  
  陳家莊小學總共三個年紀再加個幼兒園,可卻只有兩個老師。九月份報名的時候我特意去瞧過,小明遠他們跟一年級的小朋友坐一間教室,那個年輕的小吳老師一個人帶兩個班,一個班上課的時候另一個班就自習。可農村裡的孩子自幼就散漫慣了,哪裡坐得住,東張西望都是小事,膽子大的娃兒還在教室裡頭橫衝直撞,弄得那小教室跟個菜市場似的。
  
  不過我也沒因此就把小明遠領回家,反正他的功課有我輔導,一直到初中也沒問題,送他去學校裡頭,還不就是為了讓他跟同齡的小娃兒們玩麼。小孩子還是應該跟小孩子一起,整天關在家裡頭性格容易孤僻。
  
  小明遠被我趕去讀小人書,在我和劉江的教導下,他現在已經能認得不少字了,但是小人書上頭的字還是大多不認得,只一邊看圖片一邊猜罷了。我自己則去廚房收拾,準備晚上的飯菜。
  
  才剛燒上火,小傢伙搬著小板凳找過來了,不由分說地把燒火鉗搶了過去。見他主動攬家務,我也樂得清閒,一邊切菜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說著話。
  
  我發現他今天特別乖巧,特別聽話,說話時還帶著些許刻意的討好。這小傢伙似乎有求於我,不過我故意裝作不知道,就等著他自己開口。飯快熟的時候,小明遠終於忍不住了,試探著道:「姑姑,大河哥家的狗崽子特別可愛,都睜眼睛了,今天還舔我的手呢。」
  
  敢情他還想著養狗的事兒呢。我倒是不反對他養狗,雖說有些髒,不過小朋友養寵物不僅可以讓他更有愛心,還能培養他的責任感,兩全其美。
  
  「唔,所以呢?」我故意問。
  
  小明遠笑眯眯地跑到我身邊來,拉著我的手道:「姑姑,我們養一條狗好不好。」
  
  「唔——」我作出一副為難的樣子,皺著眉頭道:「養狗很髒的,小狗狗又麻煩,每天要給它喂東西吃,還得打掃,還得陪著它玩,它還到處拉屎——」
  
  「我保證不會給姑姑添麻煩!」小明遠高高地舉著手,「我給它喂食,每天都訓練它出去拉屎。大河哥家的大灰就不在家拉屎。」
  
  「你保證?」
  
  「我保證!」小明遠小臉都板起來了,看起來特比嚴肅。
  
  「可是大灰那麼凶,你能抓到它的崽嗎?」我故意問他。
  
  小明遠不以為然,「偷也要偷過來。」
  
  得了我的允許,小明遠一個下午都特別高興,晚上還非拉著我去大河家看小狗崽。
  
  吃過了飯,我牽著小明遠在附近散步,順便去養雞場看一看。
  
  自從六月份母雞開始產蛋起,劉江就在雞場裡頭又搭了個蓬,平時都在那裡過夜,只偶爾來我家裡頭吃個飯,大部分的時候都是跟七爺和車老把式叔一起。他如此吃苦耐勞已遠超我的預期,對他的精神也深感敬佩,隔三差五地也給他送些青菜和肉過去讓他們改善改善伙食。
  
  一路上小明遠不斷給跟人打招呼,叔叔阿姨地叫得特別親熱,鄉親們一個勁兒地誇他乖巧懂禮貌,還有人順手從懷裡摸出一把瓜子、板栗什麼的給他,等我們到雞場的時候,小傢伙的兜裡就已經塞得滿滿的了。
  
  等我們到了雞場卻沒有看到劉江,問了七爺才曉得他大早上去城裡了,這會兒還沒回來。劉隊長今年年初的時候跟小嵐處上了對象,上個月底的時候開始傳出要結婚的消息,之後劉江就老往城裡跑,說是看有什麼事兒能幫得上忙。今兒估計又是去準備婚禮去了。
  
  七爺和車老把式叔把雞場打掃得很乾淨,並沒有特別難聞的味道。我在養雞場溜躂了一圈後又領著小明遠往家走。
  
  剛過大槐樹,遠遠地瞧見有個人朝我們這邊走過來。我眯了眯眼睛,心裡閃過一絲厭惡。
  
  如果說陳家莊有什麼人讓我討厭的話,那麼就是這位了。
  
  九月初,鄉里調了兩個老師過來,一個是教的小明遠小吳老師,另一個則是這位名叫李建國的男老師。
  
  這個李建國大概二十四五歲,學歷並不高,也就是個初中畢業,據說家裡頭有人在鄉政府做了個小官,就安排他當了小學老師。當然,現在這時代,認字的都不多,初中畢業當老師的也挺常見。可問題是,這個夥計品性實在有點問題。
  
  他來陳家莊沒幾天就瞄上了我,剛來那會兒老往我家跑,挨了我幾次釘子還不記性,腆著臉皮往我跟前湊。有一回對我動手動腳的時候正好撞上劉江來我家吃飯,被他藉機打了一頓才收斂些。
  
  那個李建國不是什麼善茬,在我這裡沒佔到便宜,沒幾天就把目標轉向了學校附近劉五叔家的老閨女馬丫頭。那丫頭才十八歲,在整個大隊都算得上漂亮的,就是沒見過什麼世面,人有些土氣。李建國人倒是長得不壞,又裝模作樣地戴個小眼鏡,一副知識分子的打扮,沒幾天就把人家馬丫頭迷得團團轉,頗有非君不嫁的架勢。
  
  要是他男未娶,女未嫁,處處對象倒也無傷大雅,可我聽說李建國早就結婚了,這不是故意玩弄人家小姑娘嗎?這挨千刀的,就是個恬不知恥的渾球。
  
  這會兒天色漸漸暗下來,四周沒有旁人,情況十分地不妙。
  
  我朝四下看了看,地上連塊板磚都沒有,一會兒要真對持起來,我可要吃大虧。想了一陣,還是從空間裡把那個報廢了的防狼器調了出來,就算沒電了,打起來還是挺痛的。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3-25 04:49 PM

第十九章

  我把防狼器一拿到手裡就後悔了。這要是大冬天,我還能扯個慌說東西一直藏在衣服裡頭。可現在這天氣,我才穿了件襯衫牛仔褲,身上帶了什麼東西一目瞭然。到時候小明遠問起來,我要怎麼回他。
  
  想了想,還是趁著小明遠沒注意到之前又把東西放了回去。只可惜沒在身上帶柄匕首什麼的,要不拿出來嚇唬人也好。可世界上沒有可惜這回事,我只得牽著小明遠轉身就往養雞場裡跑。七爺和車老把式叔在,那李建國臉皮再厚,應該也不敢追到那裡去——再說七爺還帶著獵槍呢。
  
  小明遠不大明白為什麼我忽然拉著他往回跑,不過見我臉色不對就沒問。等我們氣喘吁吁地跑到養雞場的時候,李建國距離我們還有二十來米,七爺和車老把式叔正在收拾碗筷準備吃晚飯,瞧見我們折回來,都停下手裡的活計朝我們看。
  
  「這是咋了?讓狗給攆了?」七爺豁著牙問道。
  
  我抹了把潮汗朝身後看了一眼,李建國就站在養雞場外頭的槐樹底下,見我回頭,他的臉上閃過一絲毛骨悚然的笑意,後退兩步,緩緩隱在大槐樹身後。七爺張望了一陣,沒瞧見什麼不對,一臉不解。
  
  我也不瞞他,把撞見李建國的事兒說了。七爺聽罷,跟車老把式叔交換了一個心知肚明的眼神,朝我道:「慧慧你別怕,一會兒七爺送你回去。俺老頭子雖然年紀大了,一把子力氣還沒扔,誰要是敢有什麼齷齪心思,七爺讓他有來無回。」
  
  農村裡頭沒電視,更沒有別的什麼娛樂,傳得最快的就是村裡頭的八卦消息,那李建國自以為保密,其實他跟馬丫頭的事兒幾乎全隊的人都曉得了,對這麼個恬不知恥的流氓,大傢伙兒自然沒什麼好印象。所以一聽說李建國敢打我的主意,七爺自然火大。
  
  我估摸著那李建國雖然年輕,可細手細腳沒幾兩肉,要真硬碰硬地打起來,只怕還不是七爺的對手,更何況,他老人家手裡頭還有獵槍。於是放下心來,拉著小明遠在桌邊坐下,一邊陪著他們說話一邊等他倆吃飯。
  
  小明遠到底年紀小,對這種事似懂非懂,但他聰明地沒有多問,只瞪大眼睛看著我,小臉繃得緊緊的,那樣子比我還嚴肅。
  
  七爺和車老把式叔飛快地吃了飯,然後把掛在牆上的獵槍取下來,嘴一抹,大聲道:「我們走!」
  
  出了養雞場,路上一個人都沒有。李建國許是聽到了七爺中氣十足的叫罵聲所以早走了,這會兒連人影都沒瞧見。夜晚的農村安靜得出奇,只聽得見田野間的蟲鳴,天上掛著一彎細長如眉的新月,繁星點點。
  
  進村後有依稀的燈光從糊了紙的窗口透出來,可以勉強照見小路。我們三個一路說著話,不一會兒就到了家。「要是那混賬東西還敢來,你就去叫俺,非得給他一槍不可,媽個……」七爺嘴裡嘟囔了一句什麼我沒聽清,估計是罵人的話。
  
  等七爺走遠了,我趕緊牽著小明遠進屋。點了燈,洗了澡,忽然又開始害怕起來。
  
  這要是那李建國大晚上再摸過來,我可連幫忙的人都沒有了。一時間我忽然能理解為什麼家裡頭非要有個男人了,農村裡頭家家戶戶離得遠,吆喝一聲也不一定能聽得見,家裡頭沒個男人,要真出了什麼事兒,實在不安全。
  
  連野豬我都自己解決了,這回不過是個瘦弱的賤人,我就不信還對付不了他!
  
  特意把廚房的菜刀拿回了屋,又仔仔細細地將前後門都給鎖上,門口又放了不少東西堵著,就算李建國真來了,我就不信憑他那細胳膊細腿兒能衝得進來。
  
  我乒乒乓乓地搬桌椅的時候小明遠也過來幫忙,他雖然不明白到底出了什麼事兒,但我上回這樣鎖門是出了野豬那趟事兒之後。小傢伙也緊張起來,臨睡的時候還問我要了把剪刀放在枕頭下。
  
  我頓時被他這個舉動給逗笑了,故意問道:「你要剪刀幹啥?大晚上還要剪指甲不成?」
  
  小明遠認真地看了我一眼,一字一字地回道:「有壞人,打他。」
  
  果然連小傢伙也察覺到我的不對勁了,也許是我想得太多了,可不知道為什麼,今天晚上總覺得心裡頭不踏實,好像真的會發生什麼事似的。
  
  菜刀和剪刀都放在床頭,除此之外還從堂屋裡找了一根大木棍,武器多一點總不會出錯。要是那不要命的李建國真來了,非要他流點血才行。說起來,我念大學的時候還跟著學校的師兄學過一陣子武術,雖然時間過得有些久了,可到底聊勝於無,架子總是有的……
  
  我想到這些,心裡終於漸漸安定下來。關了燈,閉上眼睛說服自己趕快睡過去。

  農村裡沒什麼娛樂,大夥兒都睡得早,這才剛十一點,外頭基本上已經靜謐無聲了。我雖然一直努力地想睡著,可腦子裡想著事兒,總是睡不安穩,翻來覆去的猶如在煎餅。小明遠倒是早就睡熟了,小小的一團蜷在我懷裡,發出輕輕的鼾聲。
  
  外頭的風大,老是有風聲來來去去,以及幾不可聞的腳步聲?我的心忽然懸了起來,噗通噗通地一直跳,身上全是汗,手掌心都全濕了。有那麼幾秒鐘,渾身上下都沒有了力氣,軟趴趴的,過了好一會兒才恢復正常。
  
  我掐了一把大腿讓自己清醒起來,側起耳朵仔細聽,那腳步聲似乎又消失了?也許剛才是錯覺,我想。長長地吸了一口氣,正要放下心,外頭那細細索索的聲音又出現了。
  
  從堂屋大門口緩緩地再到窗口,腳步很輕,要不是我臨睡前特意在屋簷下放了些稻草估計還真聽不到聲響,該死的混賬東西……我伸手把枕頭底下的菜刀握在手裡,身上似乎有了力量。
  
  下了炕,輕手輕腳地套上鞋,又裹上厚衣服,把菜刀藏進衣服裡頭,這才摸黑往堂屋方向走。還好屋裡東西不多,我又再熟悉不過,這一路摸黑也暢通無阻。走到門口時把藏著的那根大木棍摸了出來,我琢磨了一下,還是先用木棒打,實在不行了再動刀子。要是一句話不說就動刀,真把人給捅了,我估計也不好善了。
  
  外頭那人就站在堂屋門口使勁推門,不過我這門是去年才新做的,他推了半晌也無濟於事。就憑李建國那瘦瘦弱弱的樣子,想破門而入還真不可能。
  
  我正得意著,忽然瞥見門縫裡緩緩冒出一條長鋸條,上下撥弄了一陣,很快找到了門閂的位置,一陣「嘩嘩」聲響,居然開始鋸起了我的門閂。
  
  這混賬東西看來是早有準備!行,一會兒鬧大了,這就是證據。就算我把他給打死打殘了他也沒話說,回頭再往武裝部一送,就算他老爹是縣長都沒用。
  
  許是到了關鍵時刻,我身上忽然有種熱血沸騰的感覺,木棒舉得高高的,手指都在發燙。
  
  李建國頗有耐心地鋸了一陣門閂,直到「啪嗒」一聲輕響,門閂斷成了兩截兒,他才緩緩地將鋸條收了回去。我的心也在這一秒停在了嗓子眼兒……
  
  他推了推門,馬上被門口的桌子給堵住了。我聽見他小聲罵了一句,然後似乎又使上了勁兒,一會兒伸出一隻手,小心翼翼地把桌子往裡推。我左右不動,只等著他腦袋進來後再給他一棒。
  
  說時遲那時快,李建國好不容易把大門推開了一尺寬,才把腦袋和半個身子探進屋,我大喝一聲,使出了吃奶的力氣揮著木棒朝他的腦門打過去!
  
  打人,尤其是打腦袋是一件非常有技巧的事。不能打人後腦勺,因為那地方軟,一棒子下去容易連命都沒了,可腦門結實,就算打個洞出來也只會腦震盪,最多變成個傻子,一般出不了大事。
  
  李建國還沒反應過來就狠吃了我一棒,連聲兒都沒出就倒了。
  
  混賬東西!我見他倒下,膽子更肥,又拖著木棒上前補了幾下,直到確定他暈了過去,這才把木棒丟下,蹲□子對著他那張臉狠狠扇了幾耳光,出足了氣這才停手。
  
  小明遠還在屋裡睡得呼呼的,我也不去叫醒他,把堂屋裡的燈打亮後找了根麻繩出來,將一臉腫得老高的李建國五花大綁,然後才出去叫人。
  
  不一會兒,就聽見外頭急促的腳步聲,隔壁的鐵順一家人,還有三叔三嬸都驚動了,遠遠地就大聲招呼我的名字,「慧慧,慧慧,你沒事兒吧。這天殺的賊老漢——哎喲,怎麼是他!」藉著堂屋裡的燈光,大夥兒一進院子就瞧見了躺在地上的李建國,頓時驚叫起來,爾後便是一陣臭罵。
  
  「俺早就說了,那李建國不是個好東西……」
  
  「還用你說,俺們隊裡誰不曉得。」
  
  「真不要臉。」
  
  「……」
  
  一會兒,住附近的鄉親們都披著衣服出來了,隊長叔也急急忙忙地趕了過來,瞧見暈死在地上的李建國,氣得又上前踢了他幾腳。
  
  屋裡的小明遠也聽到動靜起了床,連鞋子都沒穿,手持著剪刀氣勢洶洶地往外衝,瞧見大夥兒都在,小傢伙愣了一下。大家見他這架勢,一時又哄堂大笑起來。
  
  李建國大晚上來闖我們家門,不用我說大夥兒也能猜到是啥目的,不過這事兒到底說出來不中聽,我也不提,大夥兒也不講。我把那鋸條跟斷成兩截兒的門閂給了隊長叔,算是物證。
  
  隊長叔立馬讓隊裡幾個漢子把李建國給綁走了,說是明兒一大早就送去武裝部,保管讓他好看。



第二十章


  第二天大早,隊長叔就跟隊裡幾個漢子一起把李建國押去了鄉里武裝部,下午才回來。李建國到底怎麼樣了隊長叔沒說,我琢磨著他在鄉里有門路,估計不會送監獄,不過老師肯定是當不成了。
  
  劉江第二天傍晚才回來,一進村就聽說了這事兒,立馬趕了過來。我家裡頭也正熱鬧著,隊裡但凡是養了狗的人家,全都牽著自家的狗過來了,大的小的,花的黑的,應有盡有。最高興的還是小明遠,不過他轉了一圈,最後還是抱著我的腿笑眯眯地撒嬌,「姑姑,我還是覺得大河哥哥家的狗崽子最厲害。」
  
  我拗不過他,最後還是問鐵順嫂子把那隻小狗崽子要了過來,除此之外,還從隊長叔家牽了一條半大的黃狗。不然,要等那隻小狗崽子長大,還不得到過年。
  
  大嬸們一見到劉江,就添油加醋地把昨兒晚上的事說給他聽,那過程精彩的就好像那事兒發生在她們自己身上似的。罷了又一個勁兒地誇我沉著勇敢,又開玩笑地說我看起來文文秀秀的,力氣倒大,把那李建國打得人事不省,聽說第二天早上才醒過來。
  
  劉江沉默地聽著,一邊聽一邊朝我看,不知怎麼的,我總覺得他的眼神有些怪。等大嬸們都散了,劉江這才耷拉個腦袋朝我賠不是,一個勁兒地反省自己考慮不周。我趕緊打斷他的話,「行了行了,這偷香竊玉的又不是你,你道什麼歉。」又問他劉隊長的婚禮準備得怎麼樣了。
  
  劉江忽然神神秘秘的笑起來,「差不多定下來了,就這個月十九。」
  
  我一算日子,這不就只剩一個禮拜了麼,「行了,劉隊長動作真夠快的。」
  
  劉江嘴都咧開了,抱著肚子一屁股坐在炕上,眉眼間都是促狹之意,「小嵐這個月十八才滿二十歲。」
  
  「噗」我險些一口水噴了出來,罷了忍不住直笑,「看不出來你堂哥性子這麼急。」
  
  劉江卻是挺無奈的神情,「都是我嬸嬸催的,你不知道吧,古豔紅她爸陞官了,她媽老往我嬸嬸那兒跑,使勁想把古豔紅塞給劉濤,我嬸嬸她能不急嗎。」
  
  古豔紅她爸,那個縣財政局長?哎喲——我跟那古豔紅還帶著仇呢,她以後不會來找我麻煩吧。「她爸升什麼官兒了,比劉縣長官兒還大?」這回我可真急了。
  
  「沒,」劉江在果盤裡翻了翻,剝了顆炒板栗塞嘴裡,「當副縣長了,不過我伯父也陞官了,當一把手了。」
  
  以後得改稱呼叫劉書記了。我暫時把心放回肚子裡,有劉江這個縣委書記的侄子在,就算那古豔紅想報復也得掂量掂量。再說,我這種守法公民,她要抓我把柄也不容易啊。
  
  我們聊了一會兒天,劉江忽然說起一件事兒,說是他大學時候的師兄來了信,提到過兩個月省裡會辦一次招商會,主要是想向蘇聯和日本建立商業往來。問我們有沒有項目可以提一提。
  
  我頓時來了興趣。雖說養雞場辦得挺好的,但創業麼,怎麼會嫌自己賺的錢多。再說了,現在中國的老百姓還是窮,購買力不強,市場也不活躍,我們要是能把商品賣到蘇聯和日本,賺老外的錢,何樂而不為。
  
  「這好啊,」我興致勃勃地道:「省裡到底是一個什麼章程,你給仔細問問。要是我們能打開日本和蘇聯市場,那對我們的發展是有很大好處的。」
  
  劉江疑惑地看著我,一臉不解,「打開日本市場?你想什麼呢?咱們能賣什麼,難道你還打算把雞蛋賣到國外去。人家日本的雞不生蛋啊?」
  
  我好氣又好笑,這劉江雖然腦子活絡,可到底還是受到時代的限制,想得不夠深遠。
  
  「你說得對,人家日本的雞當然生蛋,而且那邊雞還便宜。不過咱們中國這麼多好東西,非得要賣雞蛋啊。」
  
  劉江還是搖頭,「我聽說日本經濟很發達,他們要什麼自己造不出來,非要來我們中國買。咱們生產的東西自個兒都不夠用了,也沒啥可以賣給他們的呀。」
  
  「那你以為他們為啥跟咱們中國合作?」我問他。
  
  劉江這回可被難住了,皺著眉頭半天沒說話。
  
  我又問,「那你知不知道日本人最喜歡什麼?」
  
  劉江搖頭。
  
  日本人最喜歡什麼?我首先想到的當然是島國版「動物世界」,不過這話可千萬不能說,要不劉江真以為我是個女流氓了。到底賣什麼東西給小日本呢?我一低頭,正好瞧見桌上的涼菜,心裡頓時有了主意。
  
  「日本人多地少,資源匱乏,日本鬼子又最愛附庸風雅,喜歡搞什麼親近自然那一套。所以,咱們就投合他們需求,把咱們這兒不要的什麼野草野菜賣過去,找個漂亮的盒子裝起來,再在盒子上配首詩,最好是蘇軾或者李白的,要是能找到諸葛亮的就好,反正弄得文縐縐的,保管他們愛死了。」
  
  「野菜他們也要?」劉江不解地看著我,完全不能理解我在說什麼,「那些小日本又不傻,怎麼會花錢買野菜回去?」
  
  「你就傻吧,」我恨不得彈一把他的腦門,「你覺得它是野菜,人家小日本覺得它是天賜的山珍,比肉還珍貴。你想啊,日本那麼屁大點的地方,還有一大半地方都是火山不能住人,哪有我們這麼大片大片的原始森林長野菜。自己國家沒產出,可他們偏偏又好這一口,當然要花錢從咱們這裡買了。」
  
  劉江皺起眉頭看我,「你這些東西是從哪裡聽來的,可靠嗎?」
  
  他還大學生呢,怎麼對我們的鄰國一點都不瞭解。

  不過我一想想現在這時代也就釋然了,文化大革命才過去沒幾年,他要能瞭解日本那才奇怪了。
  
  「你放心,我念大學時候對日本做過研究,決不會錯。這不還有兩個月嘛,反正去一趟招商會你又不虧,就當回去看看你爸媽,順便去調查下市場。要真成了,那可比我們這養雞場來頭大多了。」
  
  我相信,只要那招商會上真有日本商人來,按照我的計劃,肯定能把他們給招來,重要的是,招來了日本鬼子,要怎麼樣才能讓他們大出血。要是跟鄉下似的一斤野菜就賣幾分錢,那我還不如通通餵豬去。
  
  劉江不做聲地琢磨了一陣,最後還是同意了我的意見。按照他的說法——反正試試又不虧錢,對我似乎還是有些不信任。不過這沒關係,到時候真成事了,就等著看他驚訝又欽佩的表情吧。
  
  因為離招商會還有兩個月,具體的事兒我們也沒特別著急,只粗粗地商議了一下後就讓劉江去準備了。倒是下午隊長叔來找我,給了我一個大任務。
  
  李建國一走,村小學就只剩一個老師,不可能帶得了三個年紀還加個幼兒園,可聯校那邊已經堅決地回絕了隊裡再調老師的申請,隊長叔沒辦法,只有過來請我幫忙代一陣課,又說隊裡會給工資。
  
  我想也沒想就答應了,反正現在養雞場都是劉江在管,我平時在家裡頭除了帶孩子也沒其他的事,能給隊裡幫忙就儘量幫,雖說沒當過老師,可我比那個李建國總強吧。
  
  隊長叔見我答應得爽快,反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悻悻地笑了笑,小聲道:「就是那工資——」
  
  我趕緊打斷他的話道:「隊長叔,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我在陳家莊這一年多,多虧了大傢伙兒的幫忙,要不,現在也不會過得這麼好。我家裡頭就倆人,沒多大開支,加上養雞場那邊每個月都還有進項,不靠這點工資養活人。」
  
  隊長叔連連點頭,磕了磕旱煙袋,又猛抽了一口,一臉欣慰地道:「俺就曉得慧慧妹子是個講義氣的。不過你放心,等到明年,再怎麼著俺也要去聯校找個老師過來,不能耽誤了你自己的事兒。」
  
  就這樣,我成了陳家莊小學的新老師。之前因為開診所,隊裡的孩子們對著我就有些犯怵,現在我又成了他們的老師,那些小娃兒們一瞧見我就跟老鼠見到貓似的,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說起來,這時候的小學生比二十一世紀的同齡人要好帶多了,雖說也有調皮搗蛋的,但對老師是絕對尊敬,只要我說一句話,讓他們幹啥都行。我聽班上的小娃兒們說,以前李建國就老讓他們去馬丫頭家幹活兒……
  
  要說我當上了老師隊裡誰最高興,不是隊長叔也不是那些孩子們,絕對是我們家小明遠。
  
  從我第一天領著他去學校上班起,他的小胸脯就挺得格外高,跟別的小朋友打招呼時都會忍不住面帶笑意,嘴角抿得緊緊的,一副明明很得意又強忍著不表現出來的神情,簡直能讓人笑得肚子痛。
  
  到了課間十分鐘,他還特意從隔壁教室跑過來,仰著小臉一個勁兒地跟我說話。
  
  我十分能體諒他現在的心情,所以並沒有特意跟他說什麼大道理,讓他得瑟幾天也好。說不定到了下午,他就恢復正常了呢。
  
  果然,晚上他就挺正常了,早忘了我也在學校的事兒,一放學就跟班上的小鬼頭們跑得快飛起來。我遠遠地跟在後頭看著他的影子哭笑不得。
  
  小傢伙跑了一陣才彷彿想起我來,趕緊又往回跑,一溜煙地跑到我身邊牽住我的手,小臉漲得紅撲撲的,額頭上全是汗。
  
  我揉了揉他毛茸茸的小腦袋瓜子,強忍著笑意,「跟他們玩兒去吧,姑姑在後頭跟著。」
  
  他卻不肯,非要和我一道兒走,小小軟軟的手牽著我的,手心暖暖的,讓我的心也跟著軟起來。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3-25 04:51 PM

第二十一章

  其實當個小學老師也挺有意思的,被一大群小娃兒包圍著,所有的小傢伙們跟向日葵似的齊刷刷地看著我,特別有滿足感。這個年代所有的小學生都只有兩門課,語文和數學,其實也就是認字和算數,不過這些孩子基礎都不好,教起來著實要費些工夫。
  
  好在他們都挺聽話,讓寫作業就寫作業,讓讀書就讀書,讓我省了不少心。當然也有幾個搗蛋的毛孩子喜歡在上課的時候上躥下跳,讓我頭疼了一陣。
  
  我沒當過老師,不曉得到底該怎麼解決這個問題,體罰這種事兒是絕對幹不來的,可也不能老批評,這不是傷孩子自尊心麼。
  
  可問題是,就算我批評了,那些小屁孩兒也是挨批的時候態度無比陳懇,等一會兒鬧騰的時候照舊。我想了好幾天,終於被我想出了辦法。
  
  到了放學前最後一節課,我開始給大家講故事。這會兒可不比二十一世紀,小娃兒們從小聽著各種各樣的故事,看著動畫片長大,小小年紀比大人還精,可這時候的孩子們沒見過電視,沒聽過廣播,就連故事書的影子都沒見過,所以對我所講的童話故事特別感興趣。我第一次發現他們還有這麼安靜的時候。
  
  一口氣說了三個童話故事,小朋友們還嫌不夠,起鬨著讓我再多講幾個。我當然不肯,這些故事可是我的殺手鐧,當然要借此講條件。於是跟大夥兒說好了,要是大家上課的時候遵守紀律讓我滿意了,放學前就給講故事,要是有一個同學不聽話,那大夥兒就去責怪他去吧。
  
  小傢伙們答應得挺好,可到了第二天,依舊有倆毛孩子上躥下跳地不消停。我也不說他們,等到了放學的時候,任憑其他娃兒怎麼求也不肯講故事了。於是,根本不用我出手,那倆毛孩子就被大傢伙兒給罵慘了。到了第二天,班上的小傢伙兒們不知道多乖。
  
  至此,我的故事策略獲得了巨大的成功。
  
  讓我沒有想到的是,這個小小的舉措引起了全校學生的關注,沒幾天,小吳老師帶著她手底下的幼兒園和一年級的小朋友們一古腦全進我們教室了,大夥兒聽得眼睛都不眨,就連小吳老師都挺感興趣的。
  
  對此小明遠特別地驕傲,有事沒事兒就跟旁邊的小夥伴炫耀說我是他姑姑,還老得瑟地說「這個故事姑姑早就說給我聽了,那個青蛙……」劇透得一塌糊塗,不過也成功地吸引了一大群毛孩子。
  
  於是,我索性把他叫到台上,讓他給大傢伙兒說一說。其實心裡頭還有些打鼓,到底才四歲,這要是一緊張,說不定連話都不敢說了。
  
  可小明遠膽子卻大得很,一點也不怯場,講起故事來還聲情並茂,底下的小娃兒們都嘻嘻哈哈地看著他,又是羨慕又是佩服。我瞧見他們這模樣,心裡頭頓時有了個主意。於是跟小吳老師一商量,決定以後的故事課我每天只講倆故事,剩下的時間讓小娃兒們自己上台表演,一方面培養他們組織語言的能力,更一方面更能鍛鍊他們的膽量。
  
  於是小傢伙們一下子就炸開了鍋。
  
  小娃兒們誰不愛出風頭?反正我小時候要是被選上去台上表演跳舞什麼的總會樂上許多天,這些毛孩子自然也不例外,第二天放學的時候,要求上台的表演的就有十幾個,有幾個激動的,恨不得直接沖上講台,一時讓我頭痛,不曉得到底該選誰。
  
  大傢伙兒的熱情雖然值得表揚,可我也不能騰出正常上課的時間讓他們講故事呀。可又不能打擊大家的積極性,我真是腦袋都大了,不由得暗恨自己怎麼想出了這麼個餿主意,這不是自己為難自己嗎。
  
  一個人在家裡頭琢磨了半天,好歹被我想出了個法子,讓他們自個兒組隊,不光講故事了,還得把故事給演出來。這個難度可比講故事大多了,當然小娃兒們愈加地興奮起來,一放學就三個一群,五個一夥地湊了堆兒。
  
  我們家小明遠被大河拉去了他們隊,每天放學後五個小娃兒全湊到大河家院子裡偷偷商量表演的事兒,我反正不參與,由著他們自得其樂。
  
  於是第二天就沒有人主動要求上台了,大家都卯足了勁兒要好好準備呢。
  
  放了學,小明遠跟大河他們走在了一起,只不過偶爾回頭瞧我一眼,好像要確定我跟在後頭才放心似的。
  
  小學離我們家大概有一公里的路程,我們平時都是沿著有住戶的那一條長堤回家,一路上不斷地跟鄉親們打招呼,有時候還停下來跟人嘮幾句嗑,心情十分地舒暢。
  
  事情就在我沒有任何防備的時候忽然發生,上一秒還心情愉悅地準備加快腳步追上前頭的那一群孩子,下一秒就被一盆冰涼的水淋得渾身透濕。我抹了把臉抬頭一看,面前站著的居然是一臉憤然的馬丫頭。
  
  已經是十一月份,雖說最近天氣好,可到底是東北,寒意已經侵入了人的骨子裡。被這盆冷水一澆,頓時透心涼,那寒風颼颼的,渾身上下都跟冰棍似的。
  
  這馬丫頭——真他媽的不知好歹!我氣得直哼,剛要開口罵人,身後忽然有個小影子像開膛的子彈似的衝過來,狠狠地撞在馬丫頭身上。
  
  「打死你,壞人!壞人!」小明遠惡狠狠地瞪著馬丫頭,手腳並用地朝她身上招呼過去。
  
  馬丫頭先是愣了下,隨即反應過來,一反手要將他甩開。卻不料小明遠緊緊拽著她的胳膊,根本甩不動。馬丫頭氣得直跺腳,伸手就掐他的手。身後追上來的大河他們見狀,一秒鐘也沒多想,六七個娃兒全跟著一起撲了上去,馬丫頭頓時被他們給撲倒在了地上……
  
  馬丫頭雖說年紀比他們大,可小傢伙們勝在人多,一人一拳她也吃不消,小明遠年紀小力氣不大也就算了,可大河已經八九歲了,鄉下孩子從小就干農活,練得一把子實在力氣,這小拳頭砸在身上估計有得受。馬丫頭吃了他幾拳,有些受不住地哭起來。

  我雖然對馬丫頭沒好感,尤其是剛才被她一盆水一澆,心裡頭更是冒火,可這會兒瞧見她被一群孩子欺得哇哇大哭,心裡頭又有些不忍,趕緊出聲叫他們停手。
  
  大河他們倒是聽話,馬上就住了手,小明遠卻像是打紅了眼,狠狠拽著馬丫頭的胳膊不放手,那架勢彷彿隨時要上去咬她一口。
  
  就這麼一兩分鐘的工夫,路邊住著的鄉親聽到外頭的動靜紛紛出來了,瞧見我一身濕噠噠地站在路邊,馬丫頭蓬頭垢面被一群小娃兒圍毆,旁邊還倒著個紅色的塑料水盆,頓時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兒。
  
  剛剛跟我閒聊的富貴嬸子邁著大步朝我們衝過來,大嗓門震耳欲聾,「你這個不曉得好歹的死丫頭,自己不要臉搞破鞋,還好意思……」
  
  這農村婦女說話就是直,一開口立馬就讓馬丫頭變了臉色,狠狠一跺腳,捂著臉就往家跑去。小明遠終於被她甩開,一屁股坐在地上,也不哭,麻利地爬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迅速站到我身邊來。
  
  「慧慧老師,你別跟那死丫頭一般見識。」富貴嬸子拉著我往她們家走,「瞧瞧這一身,全濕了,得趕緊把衣服換了,要不準得著涼。」
  
  說話時又有幾個大嬸和嫂子走了過來,嘴裡不乾不淨地把馬丫頭罵了一通,「俺老早就說馬丫頭不安分,看沒錯吧。」
  
  「你說劉老五兩口子都老實巴交的,怎麼就生了這麼個東西呢。」
  
  「心大唄,」胖嫂子厭惡地呸了一聲,連連搖頭,「一門心思想跳出俺們這小破地方,一聽說那李建國的家裡頭是鄉政府的,立馬湊過去了,聽說想讓人家幫忙調到鄉政府做接待呢。就她那德行——」
  
  「以前不是還找過小劉嘛?」富貴嫂子原本走在最前頭,聽到後面倆人說話,特意把腳步都停下來,故作神秘地壓低了嗓門,「不過人家不搭理她。」
  
  我聽到這裡,心裡頭就跟吞了只蒼蠅般噁心得慌。
  
  原本以為那馬丫頭年紀小,不過是受了李建國的哄騙才上了當,搞了半天,原來是她自個兒湊上去的。就她這樣還好意思來找我的麻煩,也不怕隊裡人戳她脊樑骨。
  
  「小劉怎麼瞧得上她,字又不認得幾個,不就是個文盲。人小劉可是大學生,再說還有慧慧老師在呢,怎麼也輪不到她呀。」另一個老嫂子聞言頓時嗤之以鼻。
  
  我聽到這裡卻是有些發怔,這隊裡頭的大學生,除了劉江和我,還能有誰?難不成,那馬丫頭還去勾搭過劉江!
  
  這可真是太勁爆了!
  
  可是——怎麼把我跟劉江扯到一塊兒去了。
  
  我趕緊出來澄清事實,「各位嬸子大嫂,大夥兒在我面前開開玩笑沒關係,可千萬別傳出去,這話要是傳到劉江耳朵裡,他保管臊得見也不敢見我了。」
  
  大夥兒看著我直笑,倒沒有再繼續開玩笑了。小明遠則睜著大眼睛看著老嫂子,臉上有些不高興。
  
  我在富貴嫂子家裡換了衣服後牽著小明遠回家,半路上遇到隊長叔和隊長嬸,見我這身打扮,兩人都奇怪地問我出了啥事。
  
  我想著一會兒富貴嫂子她們幾個肯定會添油加醋地把這事兒宣傳得全大隊都知道,也就沒瞞他們,三兩句把事兒給交代清楚了。隊長叔聽罷,一張臉頓時拉得老長,氣鼓鼓地就走了。
  
  到晚上,怕是全大隊的人都曉得馬丫頭潑我水的事兒,三嬸和鐵順嫂子生怕我著涼,還特意燒了胡椒湯給我,非逼著我當面喝光了。
  
  其實這事兒我也不打算再追究了,那馬丫頭我不喜歡是一回事兒,可下午小明遠他們早幫我報了仇,我要再追著不放,倒顯得有些小肚雞腸。這事兒就當這麼揭過去了。
  
  可沒想到過了三天,還是出事了。



第二十二章


    這天是週六,學校只上了半天課就放大家回家去了。小明遠跟去了大河家跟他們那群小毛孩兒繼續商量著表演的事兒,我則拉了劉江一起商量去省城參加招商會的事兒。

    正說得起勁兒,忽然聽到院子外頭有人叫我,像是故意壓著嗓門似的,聲音一點也不敞亮。我支起窗戶往外看,只瞧見一個身著青布棉襖的大嬸子低著頭站在院門口,頭上包了帕子,遮住了大半邊臉,根本認不出是誰。

    許是劉江看出我面色有異,也跟著把腦袋從窗戶口探出來,瞧見那人,眉頭深深地皺起,喃喃道:「她來幹啥?」

    敢情劉江認識她?我狐疑地盯著劉江看,他臉上一紅,把腦袋縮了回來,有些不自然地扁了扁嘴,「是馬丫頭她娘。」

    「五嬸子?」我意外的同時又有些不耐煩,因為馬丫頭的關係,讓我對五叔和五嬸子也產生了不好的看法。要不是家裡大人不分輕重地寵著,那小姑娘能成這樣。於是有些不高興,皺著眉頭把窗戶放下,「她又來找我做什麼?」

    五嬸子又在外頭喚了幾聲,我想了想,這堂屋的門還大開著,要是假裝不在家似乎也說不過去,猶豫了一陣,還是嘆了口氣,一邊搖頭一邊出去開門。劉江則還坐在炕上研究我畫的圖紙。

    隔著院門,我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跟五嬸子打了聲招呼,又問她有什麼事兒。

    五嬸子支支吾吾了一陣,又一臉鬼祟地朝四周看了看,壓低了嗓門朝我道:「慧慧妹子,俺們進屋說,進屋說。」

    敢情還有什麼見不得光的事兒,屋裡頭還有劉江在呢,我心裡暗道。不過既然她要進屋說,那就進屋唄,一會兒對著劉江看她怎麼說。於是開了門把她往屋裡領,一進門兒,五嬸子迫不及待地問:「慧慧妹子,這回你一定要幫忙。你要是不肯幫忙,俺們家馬丫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許是我心裡頭對她有意見,一聽她說話就有些不舒服,立馬乾脆地回絕道:「五嬸子,您話可別這麼說,你們家馬丫頭是死是活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別弄得好像是我把她逼成這樣的。」

    「俺不是這意思,」五嬸子又急又氣地拍了自己一巴掌,「瞧俺這張嘴,就是不會說話。」

    我見她這樣做小伏低,心裡頭更加不安,不曉得她這番過來到底所為何事。所以乾脆閉著嘴不說話,先等她把話說清楚。

    五嬸子似乎等著我問她的,見我一言不發,面上現過一絲尷尬,強笑了一聲,小聲道:「慧慧妹子,俺也不瞞你,俺們家馬丫不懂事,被那不要臉的李建國給騙慘了。現在,現在有了身子,你說,這可怎麼辦才好……」

    這平地一聲雷,驚得我好半天沒反應過來。這…這還是八十年代嗎,這馬丫頭膽子也太大了吧,我原本以為她也就是牽牽手什麼的,沒想到居然還……就算是二十一世紀,未婚生子也會有人指指點點,更何況是現在,這事兒要是傳出去,這馬丫頭怎麼做人。

    「慧慧,慧慧!」見我好半晌沒說話,五嬸子高聲喚了幾句。我這才猛地回過神來,腦子裡一個激靈,頓時明白了她的目的,把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一般。

    「五嬸子,不是我不幫你,這事兒我也沒辦法。」我學的不是婦產科,可做不來打胎的事兒,再說了,要是不慎鬧出什麼事兒來,我還不被五嬸子給生吃了。更何況,我是醫生,是救人的不是殺人的,再這麼著也下不了這個手啊。

    「你怎麼會沒辦法,」五嬸子高著嗓門大聲喝道,「你可是大夫,怎麼不會打胎。你是不是故意不肯幫俺,大妹子,不是俺說你,做人得厚道。要不是你把李建國給弄走了,俺們家馬丫也不會落到這樣的地步。你——」

    我說那馬丫頭怎麼那麼渾呢,原來是有這麼個媽。我聽到這兒不怒反笑,指著外頭的大門道:「五嬸子,我今兒算對你客氣的了,我現在請您老人家有多遠滾多遠!您要是再在我家裡頭大放厥詞,小心我不客氣。您這話怎麼不在隊裡說,跟大夥兒說呀,說是我害得你們家閨女搞大了肚子沒人要,還是說當初我怎麼就沒讓李建國得逞呢。」

    五嬸子也就是嗓門高,嘴皮子哪有我利索,被我幾句話氣得連話也回不上,恨得直跺腳,一伸手就要來拽我的頭髮。我遂不提防,險些被她抓了個正著,只勾住了點兒尾巴,抓了幾根頭髮下來。

    「嗯哼——」門口有人重重哼了一聲,五嬸子嚇了一跳,趕緊回過頭,這才發現了劉江,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老臉一陣青一陣白,罷了又指著我們倆冷笑道:「一對狗男女,大白天地躲在家裡頭做這腌臢事,也不嫌丟人。」

    劉江萬萬沒想到這五嬸子居然會紅口白牙地倒打一耙,這單純孩子頓時被這位無中生有的農村婦女給弄傻了,氣得一臉漲得通紅,渾身發抖,指著她「你你…你…」了好半天,居然沒想出辯駁的話。

    我一手排開劉江的胳膊,朝五嬸子冷笑,「我們丟什麼人,我們男未娶,女未嫁,開著大門光明正大,可沒偷偷摸摸地弄出個孩子來。您老人家不怕不丟人,我們怕丟什麼人。最好把隊裡大傢伙兒都叫過來,讓大家評一評,到底誰丟人。」

    我這會兒嗓門兒也高了,氣不喘心不跳的,理直氣壯,那氣勢自然比強作鎮定的五嬸子強。老太太被我罵得一句話也回不上,灰溜溜地逃了。

    她才跑到院子門口,隔壁的鐵順嫂子就到了,高著嗓門大聲問,「這是咋了,大老遠聽到屋裡吵架的聲音。」五嬸子張張嘴想說什麼,估計又準備出言不遜,被我狠狠地瞪了一眼,低著頭迅速地離開了現場。

    我冷笑著不說話。

    鐵順嫂子想來也是瞭解五嬸子的性子的,低聲罵了兩句,又朝我安慰道:「慧慧妹子你別理她,這是個瘋婆子,你看俺們隊誰愛搭理她。」

    我心裡頭再不舒服也不能給鐵順嫂子臉色看,只得換了副笑臉招呼她進屋。

    「我壓根兒就沒想搭理她,偏要找到我這裡來,又渾說些亂七八糟的話,聽得嘔心。幸好我臉皮厚,要不得被她給氣死。你看劉江——」我指了指一旁還沒緩過來的劉江道:「都氣成什麼樣兒了。」

    我話裡的意思鐵順嫂子自然聽了出來,笑了笑,拉住我的手進屋上了炕,「慧慧你放心,你的人品俺們還不曉得麼,怎麼會聽那瘋婆子胡說。」

    我笑,「她當誰都跟她們家馬丫頭一樣呢。」

    鐵順嫂子直搖頭,一臉惋惜,「馬丫頭這姑娘都是她媽沒教好,走了歪路,這輩子都毀了。這才十八。九歲,以後可要怎麼嫁人哦。」

    我也跟著嘆了一聲。劉江見我們又開始說這些家長裡短的事兒,便主動告辭,順便把圖紙帶了回去,說回頭去找個木匠把盒子做出來。鐵順嫂子也挺感興趣地上前瞧了兩眼,指著圖紙上的樣子笑道:「慧慧這是做啥的?裝啥東西要這麼漂亮的盒子。」

    我笑了笑,解釋道:「過些天去省城參加一個招商會,得把東西弄得漂亮些,要不人家小日本瞧不上眼。」

    「日本鬼子!」鐵順嫂子頓時激動起來,高聲喝道:「你們咋要跟日本鬼子打交道呢?那日本鬼子多壞啊,想當年在俺們東北殺了多少人。你七爺的三個小老弟全都死在日本鬼子的手裡,還有胖大姐家的妹子……」

    我沒想到鐵順嫂子反應會這麼激烈,趕緊安撫著輕拍她的肩膀,儘量放柔了聲音,「大嫂子您別著急,別著急,聽我慢慢說。」

    鐵順嫂子還是有些生氣,臉都漲紅了,眼睛裡全是憤怒和不平,沉聲朝我道:「慧慧妹子,你們可不能忘本啊。」

    我有些無奈地點頭。之前把事情想得很簡單,只一門心思地研究怎麼去招引日商,卻忘了這時代老百姓對日本人的態度,那麼多年的仇恨絕非一朝一夕可以淡忘的。

    我握住鐵順嫂子的手,正色回道:「嫂子,我明白你的想法。當年日本鬼子在我們中國犯下的暴行,沒有一個中國人會忘記。可是,歷史終究是歷史,我們不能抱著歷史永遠不前進。現在日本發展得快,而我們中國才剛剛起步,可以說是一窮二白。我們要發展,老百姓要過好日子,就得善於利用一切資源。我們跟日本人做生意,其實說白了,就是要賺他們的錢,回來建設我們祖國。那以前不是有首歌,怎麼唱的來著,『沒有槍沒有炮,敵人給我們造』,我們現在就跟這歌是一個意思,就是換了種方式而已。俺們現在總不能又端起槍炮跟小日本幹一場架吧,俺們就是想,國家也不允許啊。」

    鐵順嫂子原本一直板著的臉,在我唱到那首歌的時候終於緩和過來了,皺起眉頭想了許久,終於點點頭,「聽大妹子這麼一說,似乎也有點道理。」

    「當然有道理!」我笑道:「嫂子你以為我和劉江打算賣什麼東西給日本人?」我故意吊了她的胃口,見鐵順嫂子果然一臉好奇地看過來,這才笑著回道:「我們打算賣野菜,就是山上到處都是,大夥兒都不愛吃,有時候還割了餵豬的那些玩意兒。」

    「真的假的,」鐵順嫂子哪裡會信,不說她了,當初連劉江都不信呢,「那小日本又不是傻子,能願意花錢買俺們餵豬的野菜?」

    「所以才要弄這漂亮盒子嘛,」我認真地解釋給她聽,「用這漂亮盒子一裝,立刻身價倍增。我可打算好了,這一個盒子就裝一斤干野菜,俺們就賣…賣十塊錢。」

    「噗嗤——」鐵順嫂子頓時笑出聲來,捂著肚子腰都要直不起來了,一邊笑還一邊指著我直搖頭,「你這妹子真是…竟說些笑話來哄我,呵呵…呵呵…」

    她不信也是情理之中,劉江到現在還不信呢。等到時候我把價錢賣出去了再看他們吃驚的神情吧。

    我把鐵順嫂子哄得高興了,又讓她跟隊裡的鄉親們先通通氣,要不,到時候就算真跟日本人談妥了,結果隊裡的鄉親們拉後腿,那我可不要謳死了。

    鐵順嫂子拍著胸脯答應了,說是包在她身上。我這才稍稍鬆了一口氣。

    五嬸子到底沒膽子在外頭說我和劉江的壞話,倒是馬丫頭的事沒瞞住,隊裡已經有八卦的婦女們偷偷談論這個事了。私底下說什麼的都有,可難聽了。

    這會兒我倒是有些同情起馬丫頭來,雖然她有些不討喜,可到底還是個小女娃兒,說起來還不怎麼懂事呢。這些話一傳,這小姑娘以後真不好在隊裡做人了。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3-25 04:54 PM

第二十三章

   十一月下旬,李建國因盜竊罪被判處五年徒刑。

    聽到這個消息時隊長叔還鬱悶得氣了大半天,直說是便宜那畜生。要知道這時候刑罰都定得重,如果按照流氓罪判處的話,那李建國至少也得判十年。這還是運氣好,若要趕上明年的嚴打,他連小命兒都得丟。眼下這個判決,非常明顯是他家裡人活動過的結果。

    這個消息傳來以後,五嬸子家就安安分分了,沒再找我吵架,也沒再來找我說打胎的事兒。不過我老覺得,她就算不來找我也會去找別人,一個鬧不好,可真別把馬丫頭的命都給丟了。於是悄悄拖三嬸去五嬸子家勸說她送馬丫頭去縣城醫院。

    但五嬸子最終還是沒有聽我的勸,聽說從隔壁村找了個神婆給馬丫頭打胎,結果弄得大出血,馬丫頭險些就丟了命。之後沒幾天,她就被五嬸子送去了幾十里地外的鎮上,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她了。

    十一月下旬,學校裡的小娃兒們開始陸續上台表演他們的故事。這些孩子們雖然從未接受過表演培訓,甚至連電影電視都沒有看過,但卻投入了所有的興趣和精力,那些質樸而純真的熱情真讓我十分感動。

    我跟小吳老師商量了一下,決定把這件事情辦大,讓我們陳家莊所有人都跟著樂和樂和。於是最後定了元旦節這一天舉行聯歡會,邀請隊裡所有的鄉親們參加,節目則由小傢伙們自己準備。這消息一傳開,不僅小娃兒們興奮得不能自己,就連鄉親們也都炸開了鍋,村頭村尾,大傢伙兒都在討論這件大事。

    小朋友們無比膨脹的熱情也給了我莫大的鼓勵,當然,我也毫不吝嗇地指導他們,比如服裝,道具,甚至誇張的台詞……整個陳家莊小學都沉浸在緊張和歡樂之中。

    與此同時,劉江終於找木匠把我設計的包裝盒做了出來。

    考慮到展覽的問題,我們每款盒子各做了三個。便宜些的是請鐵順嫂子用葦草編織而成的,貴的則是松木製成。盒子用紗布打磨得十分光滑,並沒有刷漆,保留著松木原有的紋路和清香,盒子的右下角用隸書刻了 「陳家莊」 三個字,側面則是一首陸游的《書憤》。

    選擇這首詩我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據我所知,這日本人最喜歡的中國歷史人物就是諸葛亮,而《書憤》則是後世緬懷諸葛亮詩文中最經典最廣為人知的一首。當然我也不是沒想過用諸葛亮的詩文,尤其是他讚揚咱們山珍野菜的,可我到底不是學中文的,除了諸葛亮的前後出師表外,他所寫的其他文章我一首也不曉得。無奈之下,只得拿人家陸游的《書憤》來湊湊數。

    「這一個盒子成本就得快兩塊錢呢。」劉江心疼地摸著松木盒子,臉上依舊帶著些許狐疑,「這到時候能回本兒嗎?」

    「你就等著吧。」我心裡想,要是沒有這些包裝,哪能賣那麼貴。再說了,這產野菜的地方全中國也不止咱們這一地兒,要是以後別人眼紅了,也跟著一起倒騰著賣,那我們沒有半點辨識度,以後競爭起來可一點優勢都沒有。

    劉江還是有些不確信,苦著臉直搖頭,「可十塊錢一斤,這也太貴了。」

    「誰說我要賣十塊,」我打斷他的話,斜著眼睛看過去。

    劉江頓時直跳腳,氣得哇哇大叫,「那前幾天不是你說要賣十塊一斤,坑死那些小日本嗎。怎麼馬上又改口?還折騰這些貴死人的盒子,也不嫌浪費。」

    「呸,」我得意地舉起松木盒子,朝他白了一眼,「十塊一斤是那葦草盒子裝著的,這種我打算賣十五。」

    劉江傻傻長大嘴,連話也說不出來了。

    招商會就在十二月上旬,我們抓緊時間把早備好的野菜分等級,稱重量,又用細麻繩小心翼翼地捆起來,再放入包裝盒裡。把盒子一蓋,要真不曉得裡頭裝的是啥,這一眼看去,搞不好人家以為這是個珠寶匣子呢。

    本來說好了是讓劉江一個人去省城的,但他自從曉得我打算把野菜賣到十五塊一斤後,打死也不肯獨自一人去招商會,說自個兒沒那信口開河的本事。我只得給小娃兒們放了幾天假,帶著小明遠親自去走一趟,也順便帶孩子出去長長見識。

    這年代去一趟省城不容易,縣城裡每天只有八點半一班車發往省城,所以我們得趕在發車之前趕到縣車站。這天天還沒亮,我們三人就在村口集合了,坐了最早的一班車去縣裡。

    這是小明遠頭一回出院門,從前一天晚上就開始興奮著,上了客車以後依舊情緒高漲,化身為好奇寶寶,見什麼問什麼,所問的問題也是千奇百怪,枉我和劉江兩個大學生都回答不上來。

    因為早上起得早,我上車只熬了一會兒就睡了過去,暈暈乎乎間只聽見小明遠嫩嫩的嗓音和劉江無可奈何的回答,可他們到底說的什麼內容,卻似一個字也不記得。等到了縣裡轉車的時候我才醒過來,一睜眼,劉江已經抱著睡得正香的小明遠下了車。

    一直到中午時分才趕到省城,一下車我就蔫了。以前從陳家莊坐到縣裡我就老抱怨受不了,這回算是真正吃了苦頭,渾身上下幾乎沒一處地方不是酸的,下車的時候腿一軟,險些沒跪倒在地。

    劉江見我這幅死樣子連連搖頭,十分不能理解當初我是怎麼從北京找到陳家莊的。我一聽他問這話趕緊就打起精神來,生怕他起疑心要追問下去。好在劉江跟他堂哥不一樣,沒有刨根問題的愛好,抱怨了兩句後就再也沒提這事兒。

    這時候的省城還落後得很,樓房都不高,街道也窄窄的,路上車也少,這模樣跟後世三線小城市都沒得比。

    小明遠這會兒已經醒來來,睜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朝四周張望,一會兒看看樓房,一會兒又看看路上疾馳而過的汽車,臉上滿滿地寫著的全是新奇,他甚至忘了繼續問我們問題了。

    這次招商會是省政府聯合林業廳一起舉辦的,會場就在財政賓館。

    劉江是東道主,輕車熟路地領著我們在財政賓館附近的一家招待所住下。因為招商會的緣故,這附近的招待所都住得滿滿的,我們住的這兩間房還是劉江事先請他師兄先定下來的。

    吃了午飯後,我和小明遠先去客房休息,劉江則去找他林業廳的師兄問情況。臨走時我又把他叫住,從行李箱裡搬出兩包土特產來遞給他。劉江愣了一下,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頓時不說話了。

    「回去吧,」我說,「都到了家門口了也不回去看看,你媽要是知道了,該多傷心。」

    劉江去陳家莊養雞的事兒雖然得了劉老爺子的首肯,卻讓劉江爸爸非常生氣,一連打了好幾個電話將劉江嚴厲地批評了一通,之後甚至還放出話來,說他要是不回城裡就當沒生個這個兒子。

    劉江看起來斯斯文文,其實性子比驢子還倔,一旦下定了決心,十頭牛也拉不回來。這不,劉江爸爸越是反對,他就越是強得厲害,一頭衝去了陳家莊,這都快有一年沒回過家了。

    提到劉媽媽,劉江的眼睛頓時有些發紅。小明遠原本脫了鞋在床上玩兒,發現劉江有些不對勁,從我身後探出腦袋來疑惑地看著他,湊到我耳邊小聲問,「姑姑,劉叔叔為什麼哭了。」

    「你看錯了,」我睜眼說瞎話,一反手摀住小明遠的眼睛道:「你劉叔叔眼睛裡進了沙子,哪有哭。」

    小明遠這個小精怪哪裡是我這麼一句話能糊弄過去的,歪著腦袋躲開了我的手,正色看了看劉江,一本正經地道:「劉叔叔肯定是想他媽媽了,對吧?我要是想姑姑了,我也會哭的。」

    這娃兒真是……

    劉江抹了把臉,又伸手拍了拍小明遠的小腦袋,接過東西,朝我點點頭出了門。

    我和小明遠玩了一會兒鬥牛,又從包裡翻出些零食吃了,小傢伙終於開始犯困。我便讓他先去睡覺,自己則從空間裡把第二天要用的東西搬出來。

    出門的時候,我特意把當初來的時候所帶的那個超級大箱子給帶了出來,以便到翻出些新鮮玩意兒的時候也能向劉江解釋。等傍晚劉江回來的時候,一進門就被桌上堆得高高的東西給嚇住了。

    「你這是哪裡來的?」劉江小心翼翼地拿起一隻白瓷青花茶壺,眼睛裡放著炙熱的光,「你剛買的?這東西得不少錢吧?」說話時,他又拿起一旁配套的茶杯,摩挲了一陣,才語帶遺憾地道:「可惜杯子做得太小了,還不夠一口喝的。」

    我「……」

    我把我的計劃跟劉江簡要的說了一遍,劉江越聽越是興奮,到最後都有些坐不住了,激動地在屋裡來來回回地走了好幾圈,最後指著我不得不信服地道:「我現在覺得,你還真有可能把野菜賣到十五塊一斤。」

    劉江興奮得晚上睡不著覺,居然跑去林業廳找他的師兄,說了我們明天的計劃。他那個名叫馬友誠的師兄一聽完,立刻就跟他一道兒來招待所找我了。

    馬友誠比劉江要大七八歲,長得高高大大,濃眉大眼,氣質有些粗獷,一看就是典型的東北漢子。說是師兄,其實他是劉爸的屬下,我也是這時候才曉得原來劉爸是林業廳的領導,這劉江嘴可真夠嚴實的。

    既然人家馬友誠親自造訪,我當然不能再藏私,當下就把幾乎一五一十地詳細告知,馬友誠一邊聽,一邊拍掌叫好。劉江也興奮得兩眼直放光,言語間更是連連把我誇讚,弄得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其實我的這些所謂新奇想法,要放在現代再尋常不過,裝模作樣、投其所好、附庸風雅,這都是用濫了的,只不過放在這裡就顯得格外與眾不同——這時候的中國人多淳樸啊。

    不知到底是因為劉江的身份,還是因為馬友誠對我們給予了極大的信心,這一次的招商會他給了我們許多照顧,也答應了我們許多請求,甚至還幫我們借了一台錄音機和一盤古箏磁帶——這東西在八二年可老值錢了。

    於是第二天,我們的展台一佈置好,不僅人小日本,就連別的參展商也通通圍了過來。



第二十四章


    會場很大,一共有差不多一百五六十家展台,而我們的展台在會場大門右手邊靠牆的第一個,一進門就可以看得到,可以說是非常理想的位置。

    這時候大家都沒有很強的經濟意識,來參加這麼重要的招商會,也就是隨便搬了張破桌子,把東西往上頭一擺就是,連必要的文字說明都沒有,完全沒有想過要怎麼吸引客人。這也更使得我們的展台脫穎而出。

    老實說,我們的展台在現代人看來並不算突出。由於條件的限制,我很多想法都沒能得到實施,比如我想要全套的雞翅木桌椅案台,比如說我想讓劉江和我都穿上古裝漢服……這基本上是不可能實現的。

    馬友誠盡心盡力地幫助我們,從林業廳辦公室借來全套桌椅板凳,笨拙而粗獷的風格,還有深褐色的油漆,完全與我的想法相違背。最後還是臨時去商場裡買了幾塊白布將這些亂糟糟風格的家具裹起來,又讓劉江從他家裡搬了幾個盆栽放好,最後還在牆上掛了幾幅中國山水畫。

    我們沒有大刺刺地在大門口擺個桌子放樣品,而是僅有的二十多個盒子放在側面的木架子上,展台的正中央擺著一張矮桌,上頭放著一套精巧的茶具,。角落裡還有馬友誠借來的錄音機,飄渺的古箏緩緩流淌,端地「高深莫測」。

    我非逼著劉江換了身新衣服,小明遠也打扮得漂漂亮亮,往這裡一坐,十分地吸引眼球。

    大夥兒早被我們這裝模作樣的架勢給嚇到了,圍觀的人雖然多,卻都在展台外頭指指點點,連一個上前來問我們賣啥的人也沒有。劉江開始有些坐不住了,屁股上像長了刺,東看看西望望,還沒有我們家小明遠鎮定呢。

    我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腳,泡茶的手卻不停,緩緩地將碧綠的茶水倒入茶杯中,嘴角帶笑,神態自若,其實心裡頭已經在罵人了:那些小日本鬼子動作也不快點,再照這麼喝下去,俺們三個人怕是連廁所都跑不贏了。

    其實也不怪劉江如此心神不寧,這都一上午了,連個小日本的影子也沒瞧見,光看那些人高馬大的老毛子走來走去了。倒是也有幾個老毛子頗感興趣地來我們展台參觀的,只是一聽說我們賣的是野菜他們就興趣缺缺了——他們還是對伏特加和肥皂牙膏最感興趣。

    我和劉江都見過老外,所以對著這些白皮膚綠眼睛的老毛子還算正常,小明遠就不同了,每次有老毛子經過,他就把一雙眼睛瞪得大大的,直直地盯著人家看。

    「明遠!」我捏了捏他白白嫩嫩的小臉,把他的注意力轉了過來,「這麼盯著人家看是很不禮貌的。」

    小明遠長吸了一口氣,壓低了嗓門,小聲地問,「姑姑,那些人長得好奇怪,剛才那個人的眼睛是綠色的,他是不是妖怪變的?」

    「咳咳——」劉江發出一陣震天的咳嗽,方才入口的茶水險些噴了出來,臉憋得通紅,一邊捂著嘴一邊朝我揮手致歉。

    我不悅地白了他一眼,低頭又換了副笑臉,柔聲細氣地跟小明遠說話,「明遠你忘了姑姑以前跟你說過的,外國人只是跟我們長得不一樣而已,不是妖怪哦。」

    這世界上哪有這麼帥的妖怪,雖說蘇聯大叔們普遍有些發福,臉蛋兒殘得也早,可那年輕的小哥們個個都青蔥水嫩得很呀,尤其是會場裡有個十六七歲的蘇聯小帥哥,白皮膚高鼻樑,眼睛深邃幽藍,那臉蛋幾乎可以捏出水來,簡直是讓人蠢蠢欲動地恨不得撲上去。

    小明遠眨巴著眼睛沒說話,忍不住又朝外頭瞄了一眼——展台前正巧又有兩個蘇聯人經過,嘰裡呱啦地正在說著鳥語。我一轉頭,可不正是那個小帥哥,舌頭頓時打了結。

    小明遠這回光瞪著我看了。

    小日本老不來,我本來還有些擔心的,特意去找馬友誠問了。馬友誠也十分不解,只言之灼灼地確定說肯定有日商出席,只不過他也不知道為什麼一直沒出現。我一回頭就想明白了,那小日本是什麼人,全都是精怪,狡猾狡猾的,特意拖著不來,不就是想讓我們著急麼。我們一著急,他們就掌握了主動權,到時候談起判來自然居於主導地位。

    我一邊罵小日本一邊繼續泡茶,又特意叮囑了劉江決不能表現出任何急躁的情緒。就算到時候這買賣買談不攏,也不能壓價便宜了那些小日本。

    中午我請劉江和馬友誠吃飯,財政賓館人太多,我們在外頭挑了個小館子。馬友誠很客氣地不肯點菜,劉江因為生意沒頭緒顯得有些低落,小明遠倒是精神頭挺好,不過他一向只負責吃就是。

    最後還是我讓店裡夥計自己看著上,店裡老闆人實在,這要是放現代,還不可勁兒地給上些貴死人的花樣菜,可最後夥計卻只上了三菜一湯,有葷有素,價錢也適中,大夥兒吃得也舒服,最後一結帳,一共三塊八。

    馬友誠特別不好意思,這時代的國家工作人員還沒習慣公款吃喝,才吃了我一頓飯就有些嘴軟,一個勁兒地跟我說,下午日商肯定會出現,讓我們千萬別急。

    「我一點兒也不急,」我彎下腰來給小明遠穿大衣,笑呵呵道:「咱們才投了幾塊錢的本錢下去?就算談不成也沒什麼。說是來省城跟日本人做生意來了,其實也就是找個機會出來走一走。我們家小娃兒還沒出過遠門呢。」

    我這話說得輕巧,不過看馬友誠臉上的表情,他應該是沒有信的,就算是劉江也還是皺著眉頭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

    「誒!」我高聲招呼他,朝著他的肩膀狠狠一拍。劉江最近因過度操心而顯得有些單薄的小身板頓時垮了一下,眉毛鼻子都皺成了一團,恨恨地朝我瞪過來。

    我也不怵他,高聲道:「給我精神點兒!咱們不是還有個養雞場嗎,就算做不成這單生意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咱們最多也就虧個二十塊錢,那小日本才虧呢,人大老遠地從日本飛過來,光機票就抵得上我們養雞場好幾個月開支了。」

    我這麼一說,劉江似乎也覺得有些道理,仔細想想,樂了,「嘿嘿,還真是這麼回事啊。」

    於是下午大傢伙兒都氣定神閒起來,等真有幾個日本人上了門,我們倆還笑嘻嘻地一邊喝茶一邊聊天呢。

    除了其中一個略微年輕些,其餘的幾個小日本大都是三十多歲的樣子,穿著筆挺的西裝,頭髮一絲不亂,見人就客客氣氣地行禮,臉上都帶著客套的笑,不用聽他們說話也能一眼看出他們就是小日本。

    這幾個小日本在我們展台轉了一陣,沒說什麼話就走了。劉江見他們連問都沒有問一句,估計心都涼了,好在這傢伙估計想著我中午說的話,就當我們來省城溜一圈兒,所以雖然有些失望,但並沒有表現在臉上。

    過了一會兒,又來了兩批日本人,還打開盒子看了一陣,嘰裡呱啦地說了些什麼,但終究沒有跟我們搭訕。我心裡頭明鏡似的,一直保持著笑容和小明遠說話,跟劉江喝茶,不提多自在了。

    一直等到下午四點半,會場裡人越來越少,都已經有人開始陸續收拾東西的時候,小日本出手了。

    來的是第二批日本人中的一個,矮矮胖胖的一個中年男人,身後跟著個戴眼鏡的年輕翻譯。這胖子一進門就拽得個二五八萬似的,腦袋仰得高高的,說起話來趾高氣揚,指著我們包裝好的野菜嘰裡呱啦了一陣。那翻譯淡然地看了他一眼,眼睛裡閃過一絲不悅,低聲道:「這位藤原先生問這個怎麼賣?」

    我心裡琢磨著那胖子嘴巴裡肯定沒什麼好詞,不外乎什麼爛菜葉子之類,心裡頭憋得笑,就裝吧,看你能裝多久。

    我眯起眼睛冷冷地笑,直視那胖子的眼睛,一字一字地回道:「十五塊一盒,人民幣。」

    那胖子雖然沒聽懂我的話,可我這眼神估計把他給嚇住了。一旁的翻譯也被我喊出的高價弄得好半天沒回過神來,愣了好幾秒,才用中文又問道:「十…十五塊一盒?」

    「對,十五塊,頂級山珍十五塊,旁邊葦草盒子裡頭的十塊一盒,每盒一斤。」

    翻譯哆嗦了一下,好像看怪物似的看著我,又轉過頭來看了看劉江,見他一言不發顯然是認同我的說法,這才結結巴巴地把我的話翻譯給那胖子聽。那胖子聽罷,立刻睜大了眼,不敢置信地瞪著我,嘴裡又是一陣嘰裡咕嚕,又快又激動,手上還不停地做著各種手勢,顯然對我提出來的價格非常不認同。

    我眯起眼睛朝他笑,指著外頭道:「沒關係,咱們都是做生意的,談得來就買,談不來就算了,出門右拐,好走不送。撒有拉拉!」說罷,慢悠悠踱回座位上坐下,泡上了茶,慢條斯理地抿了一小口,又朝那翻譯舉了舉被子,「要不要嘗一嘗?」

    那翻譯忍俊不禁,又不好意思當著國際友人的面做得太過了,只得強忍著,憋得臉都紅了。那胖子氣得哇哇大叫,說了一陣鳥語,見我們都不理他,他才跺了跺腳,很不甘心地走了。

    「不會走了不來了吧。」等那胖子走遠了,劉江悄悄地問我,他這會兒臉色好看了許多,眼睛裡還帶著些許笑意,許是剛才被那胖子給逗的。

    「得了吧,那胖子演技一點也不好。」估計連我們家小明遠也能敲出來,「對吧,明遠。」我笑著問一旁正趴在桌上看小人書的小傢伙。

    「姑姑說得對!」小明遠抬起頭來清脆地回了我一句,他壓根兒就不曉得我在問什麼。

    「這才乖。」我滿意地捏了捏他的小臉蛋兒,大眼睛,高鼻樑,嘴巴軟軟的,我忽然覺得照這麼養下去,我們家孩子以後也不會比那蘇聯小帥哥差。

    等到我們收攤兒,那小日本也沒再來。劉江這會兒倒也想開了,「沒啥,就當領小明遠出來轉轉,嗯,後天我們去動物園怎麼樣?」

    「動物園是什麼?」小明遠感興趣地問。

    「就是——」劉江想了一下,才小心地組織著句子,「就是可以看到很多動物的地方,有老虎,有黑熊,還有可愛的小猴子什麼的。」

    「猴子一點也不可愛,」小明遠撅嘴表示反對,「它們老進村裡偷東西,還把三奶奶家的苞谷扔得到處都是。動物園不好玩。」

    劉江頓時被他給噎住了。

    招商會有兩天,第二天那幾個日本人終於忍不住找上門兒來了。上午來的是那個叫藤原的,還是帶著原來那個翻譯,跟我們打了一上午的嘴皮子仗,先是壓價,價格壓不下去了又想換個法子和我們合作,想說服我們只出原料,讓他們加工。

    劉江傻乎乎的還在那兒認真考慮,我差點一時氣憤就把他們給轟出去了。這群陰險的小日本,又把我們當冤大頭耍呢,我們出原料,以後的價格不全控制在他們手裡頭嗎。趕明兒隨便找個藉口,一會兒質量不過關,一會兒色澤有問題,我們就被他們牽著鼻子走。

    「大家都是做買賣的,合則來,不合則散。既然藤原先生和我們想法相差甚遠,那我們也不勉強。這生意嘛,跟誰做都是一樣。」我的態度從始至終都非常硬氣,一點也不介意那藤原家的態度,當然臉上一直掛著笑,比那幾個小日本還要客氣。

    藤原家的氣得直叫,這時候展台外頭又來了幾個人。藤原家的那幾位一見來人,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我心裡頭清楚,估計這兩家是死對頭。於是,立馬站起身迎上去,還用蹩腳的日語招呼了一聲,「格里吉娃。」

    隊裡最前頭的是那個第一批來過展台的年輕人,他被我這一聲招呼弄得稍稍一愣,爾後笑起來,道:「你好。」字正腔圓的北京話,說得比我還地道……

   既然能說漢語,那我也就懶得跟他打太極了,笑著道:「這位藤原先生脾氣有些燥,談生意嘛,談不攏也沒必要這麼激動。」說著又招呼他們幾位過來坐下。

    藤原見我待他們格外客氣,氣得嘴都歪了,偏偏不肯走,非擠在一旁聽我們說話。

    年輕日本男人並不理會他,溫和地朝我笑了笑,從善如流地坐下。我趕緊給他泡了茶。

    「敝姓山口,山口瑛太。」年輕人優雅地接過茶杯,並不急著喝,先聞了聞茶香,爾後才慢條斯理地抿了一小口,隨即讚道:「茶香沁人,茶湯清澈,苦中帶甘,回味無窮,真是好茶。」

    一旁的藤原忽然插嘴,冷笑著嘰裡咕嚕地說了一陣話。一旁的中國翻譯有些不高興地白了他一眼,看來這傢伙在挑撥離間。

    山口瑛太笑笑,朝我道:「藤原先生覺得小姐把山珍的價格定得太高了。」

    我笑著搖頭,正色道:「我叫鐘慧慧,山口先生叫我慧慧就好。做生意麼,大家對價格有不同的認定這是常有的事。藤原先生覺得我賣得貴,我還嫌價格定得太低了呢。我們陳家莊的山珍產自東北海拔一千兩百米的高山之中,純野生無污染。只有受上天寵愛的地方才能有如此肥沃的土地和燦爛的陽光,當然少不了高山雲霧的孕育和滋養,每一棵山珍都是上天獨一無二的創造,怎能用價格來衡量。」

    是不是聽著有些耳熟,我也記不得是從哪裡聽到廣告詞了,以前勁被人忽悠了,現在拿出來忽悠人,感覺還挺好。

    我臉色如此嚴肅認真,那幾個日本人也跟著肅穆起來,先前那個中國翻譯不等藤原開口,就已經把我的話嘰裡呱啦地翻譯了出來,小日本們的臉色立刻都變了,齊刷刷地看著我那幾個木盒子。

    山口瑛太估計沒想到我這麼會忽悠,愣了半晌,才笑笑道:「慧慧小姐和我之前見過的中國人不大一樣,你的想法非常的——」他皺起眉頭想了想,才有些不確定地繼續道:「非常的特別,很有市場概念。您在國外留過學吧?」

    我搖頭不語,他倒是精明,一語道破了我的本質,搞那麼多的噱頭,不就是為了賺錢麼。不過我也沒什麼難為情的,大家都是做生意,做生意不就是為了賺錢。他們大老遠地來中國,可別說是跟我們聯絡感情來了,這不讓人笑掉大牙麼。

    山口瑛太見我不說話,估計猜到我在價格方面不肯鬆口,無奈地搖了搖頭,認真地問:「慧慧小姐對我們合作不知有什麼特殊要求?」

    「也沒什麼要求,」我一邊會話一邊從抽屜裡翻出事先制定好的合約遞給他,笑眯眯地道:「具體的都寫在紙上,山口先生可以看一看,我們再仔細商議。做生意嘛,合則來,不合則散,再簡單不過的道理。沒必要談不成就成了仇人,山口先生你說是不是?」

    山口瑛太防備地看著我,接過合約迅速地瀏覽了一遍,眉頭皺得越來越深。一旁的劉江哭笑不得,他早就把我們的合同研究過了,看完後好半天沒說一個字,只默默地把這次談判的主權全部交給了我。

    「這個……」山口瑛太苦著臉直搖頭,嘆了口氣,「這真是——我恐怕也做不了主。」

    我朝他揮揮手,笑著道:「沒關係,你先看看,回頭找個能做主的商量商量。反正我們也不急,哦,又有客人來了,劉江,還不快去招待。」我們說話的工夫,第三批日本客人又來了……

    最後,這三批客人都因為價格問題沒有談攏,等招商會結束之後,劉江還私下裡跟我嘀咕說會不會價格定得太高把人家給嚇跑了。我嗤之以鼻,人家日本那消費水平多高,我們覺得貴上了天,人家可不一定這麼覺得。嘴裡說貴,其實不過是想壓著價錢要讓自己多賺些罷了。

    第二天我帶著小明遠去動物園,小朋友果然對關在籠子裡蔫蔫的老虎獅子們一點興趣也沒有,後來我領著他去了一趟新華書店,小傢伙買了一大堆小人書後這才高興起來。

    在外頭瘋玩了一整天后回到招待所,馬友誠已經等了老半天了,一見我們回來,疾步迎上前,大聲問:「你們大早上去哪裡了,我在招待所等了一整天,這會兒連飯都沒吃呢。」

    劉江一臉莫名其妙,「你不好好去吃飯,來這裡等我們幹啥?」

    我笑著打了劉江一拳,「你怎麼那麼笨吶,肯定是人家小日本找不到我們,纏著讓師兄幫忙唄。」

    劉江見馬友誠點頭,頓時高興起來,忍不住嘿嘿直笑,「那些小日本,還真狡猾,我真以為他們不談了呢。不行,這回非得好好訛他們不可。」

    「得了吧,咱們又不是就這一筆生意,」我打斷他的話道:「這生意要想做得長久,就得雙贏,不能做絕了。咱們還是按照先前定好的章程來,要不,人家要說我們不誠信。」

    當然我也知道,劉江也就是這麼一說,他雖然市場觀念差了點兒,但人還是很聰明的,肯定不會辦這麼蠢的事兒。

    我們進屋洗了把臉後,馬友誠就急急忙忙引領我們去財政賓館,山口瑛太在那裡等著。

    當然,山口瑛太並沒有馬上就跟我們簽下合同,而是定下了口頭約定,先將我們的野菜樣品送去日本檢驗,一旦通過檢驗再定下長期合作的計劃。我一口答應,同時也對於品質的標準應該穩定和統一下來,不可瞬息萬變。我可還記得歐盟為了打壓中國商品進口時一天三變的標準策略,那可真是想叫人罵娘。

    大問題一確定,之後的細節雖然繁瑣,但總體氣氛還是相當和諧的。我個人對商務談判其實並不精通,所瞭解的也大多是從電視小說中學到的皮毛,不過裝模作樣這樣的事情我很擅長。山口瑛太似乎並沒有看出什麼問題來。

    劉江也在這一次的談判中大有收穫,出來的時候連連感嘆,馬友誠也抹了把汗,慚愧地說自己見識淺薄,要是自己跟日本人談判,肯定要吃大虧。

    他說得沒有錯,八十年的中國人因為不懂管理不懂市場,更不懂可持續發展,吃了多少虧啊……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3-25 04:56 PM

第二十五章

    我們在省城一共住了五天,把合同的一切都仔細商議好了以後才回陳家莊。

    不過是離開了幾天而已,一下客車,看到熟悉的景緻,忽然有種久違的錯覺,心裡也陡然產生一種總算到家了的想法。這個時候我才忽然發現,經過這一年多時間的相處,我已經對這塊熱情而淳樸的村子有了強烈的歸屬感和依賴感。

    一路上不斷地遇到鄉親,瞧見我們遠遠地就打著招呼,小明遠慇勤地分發著從省城買回來的糖果。小孩子們奔走相告,不一會兒,家門口就積聚了一大群毛孩子,眼巴巴地瞧著我們手裡的行李。

    小明遠「哇——」地叫了一聲,爾後像終於被釋放似的奔出去跟那些孩子們玩在了一起。城裡雖然熱鬧,但在小明遠的眼睛裡,只怕半點也比不上我們這個落後貧窮的小村有意思。

    接下來的日子,我還是繼續當我的小學老師,倒是把劉江給忙壞了。

    雖然最終的合同還沒簽下來,但該準備的工作也都要做了,尤其是廠房和設備,不僅需要錢,還需要人脈。之後劉江跑了一趟南方,去了有十來天才風塵僕仆地回來,臉上一半是喜悅,一半是擔憂。

    我一問,才曉得他已經輾轉找到了賣野菜設備的廠家,可是價錢貴,一整套下來,怕不是要上萬塊錢。再加上修廠房和購進原材料,我們的前提投資保守估計也得要一萬五。

    這時候一萬五千塊錢不是個小數目,這年頭一個城市工人的工資每月三十就算了不起的了,我們一個養雞場一年下來也不過一兩千塊的純利,那一萬五可不抵得上現在一百五十萬。

    關鍵時候,我也不藏著掖著了,把剩下的錢一古腦全拿了出來,算一算,居然還有九千多。我來的時候帶著一萬塊左右的現金,之後陸續花了一些,主要的錢還是投進了養雞場,這一年下來,漸漸回了些本,加上在農村裡開支不大,到現在居然還剩九千多。

    劉江顯然被我的財大氣粗給嚇了一大跳,看著眼前的票子好半天沒說出一句話。這也難怪,這年頭,就算是劉江自己家裡頭,也沒有誰會沒事兒堆幾千塊錢在家,多不安全。

    劉江不是那種迂腐人,沒多推辭就把錢收下了,說剩下的他去想辦法。我琢磨著他最後還是得向家裡低頭,不過這會兒他已經不是去年被流放時一無所有的大學畢業生了,名下有價值數千元的養雞場一個,還有一旦開動年產值動輒數萬的野菜廠在建,我相信劉江爸爸只要不是太古板,都會全力支持的。

    具體的事情反正我也幫不上忙,只一門心思地把自己的本職工作做好——眼看著元旦節就要到了,學校裡的娃兒們可都快把脖子望斷了。

    盼望著,盼望著,元旦節的腳步終於到了。

    這一天學校特意停了課,就為了辦下午的聯歡會。才吃過午飯,隊裡的鄉親們連嘴也顧不上抹就急急忙忙地往學校前坪上趕,用隊長叔的話說,就連前年大隊放電影也沒瞧見大夥兒這麼熱情過。

    不過這也的確不能比,那電影再好看,能好看得過自家孩子的表演麼?

    小娃兒們更是興奮,有好幾個連午飯都不肯回去吃,非賴在學校裡頭排練。我則負責給小傢伙們化妝,乖乖哩滴咚,這可把大傢伙兒可樂壞了,全都擠在教室裡頭不肯走,吵吵鬧鬧地非要我給他們先畫。

    說起化妝,其實也就是擦個胭脂、涂個紅唇膏了事兒,圖的就是個舞台效果,就我看來,化完了還沒不化妝的時候好看呢。可這些小娃兒們不這麼看啊,要是我給誰臉上的胭脂擦得稍稍淡了些,小傢伙還會提意見呢。碰到過皮膚黑的,我一時沒忍住給抹了點兒粉,教室裡一時險些把房頂給掀了——怎麼能光給他一個人抹呢。

    最後,所有的小傢伙全被我抹成血盆大口和猴子屁股臉兒,大夥兒還挺高興,噘著嘴笑得不曉得多開心。有時候不注意稍稍碰掉了點兒胭脂,還非得找我給補回來。大夥兒還憋著不喝水,生怕把口紅給蹭沒了……

    下午兩點鐘,咱們陳家莊小學有史以來第一次聯歡會開演了。

    我負責總體策劃,把主持的工作交給了小吳老師。小姑娘頭一回挑大樑,顯得有些激動,一上台緊張得把台詞都給忘了,傻傻地站在台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我一見不妙,趕緊沖上台去,扯著嗓子朝著下頭鬧哄哄的觀眾席大聲吼,「大夥兒安靜點安靜點,瞧瞧你們吵得,一會兒演員上台了都聽不見。」

    鄉親們趕緊噤聲,小吳老師也好歹緩過神來,清了清嗓子,大聲道:「各位鄉親,各位觀眾,陳家莊小學元旦聯歡會現在開始……」她還待繼續往下說,底下猛地一陣掌聲把她的話打斷,鄉親們一邊拍手一邊大聲喊著,「來一個,來一個,慧慧老師唱一個二人轉……」

    我都傻眼了,要我唱個流行歌曲還將就,唱啥二人轉,那不是丟人現眼嗎。

    「別吵!」關鍵時刻還是隊長叔有辦法,一聲大嗓門立刻把大傢伙兒的躁動聲也壓了下去,「你們還要不要看自家娃兒表演了。」

    下頭的鄉親們嘿嘿直笑,不再起鬨,不過底下還是免不了相互說話,場面鬧哄哄的。

    我朝小吳老師道:「沒啥,娃兒們一上來,保管安靜。」要不,這小娃兒回家了,還不跟家裡頭造反吶。

    果然,小吳老師宣佈第一個節目開始時,下頭立刻安靜了下來,所有人都聚精會神地看著台上,再沒有一個人說話。

    經過我的指導,這一次表演不再是純粹的講故事,而是摻和了唱歌、舞蹈、甚至二人轉等多種藝術表現形式的——大雜燴。不過俺們鄉下地方,不就圖個熱鬧,越是鬧騰大夥兒就越喜歡。要是真弄個什麼文縐縐的戲碼往台上一站,估計沒倆人愛看。

    有合唱的,有歌伴舞的,也有表演二人轉的,雖然都很稚嫩,用專業的角度來看甚至可能有些可笑,可是每一個孩子都全身心地投入了表演中,認真而專注。台下的觀眾也是最好最熱情的觀眾,不管是唱跑了調的,忘了詞的,抑或是把舞跳得跟群魔亂舞似的,大傢伙兒都報以最熱烈的掌聲,叫好聲不絕於耳,熱浪一浪接過一浪,整個學校都沉浸在無比歡樂的氣氛中。

    為了使現場的氣氛更加熱烈,我還讓小吳老師不斷地把台下的鄉親們叫上台來。大夥兒倒也不怯場,說唱就唱,說跳就跳,那架勢,比專業演員不差呀。

    最受歡迎的是隊長叔和隊長嬸唱的二人轉,大嗓門一亮,全場頓時一片喝彩,「正月裡探小妹啊,正月正,西廂下院崔鶯鶯,紅娘傳書信哪,妹啊,愛上小張生啊依兒呀兒吆……」隊長叔和隊長嬸邊唱邊跳,底下鄉親們的巴掌都快拍斷了。

    要不怎麼說咱東北鄉親就是多才多藝呢,這隨便挑一個上台,那也是能說會道能唱能跳,比專業演員不會差呀。

    聯歡會比我所預料得還要熱鬧,到後頭,就連隔壁村裡的鄉親也聞訊過來看熱鬧,從下午兩點一直持續到六點,直到天都全黑了,鄉親們才戀戀不捨地散場。這次聯歡會的成功讓大夥兒倍受鼓勵,從此元旦聯歡也成了我們陳家莊的一次常規活動,大夥兒一提及此事,那可真是興致勃勃,連說一倆小時也不帶喘口氣兒的。

    元旦後不久,學校就放了假,之後便是新年。

    我們的合同趕在1983年來臨之前正式簽訂,爾後資金也逐步落實到位。除了我那九千塊錢外,剩下的全是劉江一個人想的辦法,劉江爸爸出了三千,劉老爺子添了一千,剩下的兩千塊當中有一大半是劉江自己的積蓄,剩下的則是劉隊長和小嵐硬塞過來的。

    對此我和劉江都十分感動,他們倆小口子才結婚沒多久,攢點積蓄不容易,這麼不問一句話就把錢拿出來,不說錢多錢少,單是這一份心就已經沉甸甸的了。

    我們要在陳家莊建野菜廠的事情傳開,最高興的莫過於隊長叔,整個公社二十多個大隊,這還是頭一份兒。隊長叔去公社開完會回來,臉皮直放光,腰桿兒也倍兒直。

    陳家莊的鄉親們也紛紛支持,83年一開春,大夥兒就投入了火熱的建設當中。到三月初,野菜廠的廠房就已經基本建設完成。

    過了三月,山裡的野菜都紛紛冒了出來。大隊的鄉親們第一次對採摘野菜有了這麼大的興趣,不過為了防止大夥兒過度採摘導致影響生態平衡,我特意讓隊長叔叮囑大夥兒悠著點兒,要不把野菜給采絕了,咱們對不起子孫後代。

    三月下旬,野菜廠開工,五月就開始陸續將成品運往省城,之後再出口到日本。說起來,我們這個廠子正經開工也不過兩個來月,不過創下的收益卻是讓我和劉江都傻了眼。雖說曉得這東西賺錢,可沒料到居然有這麼賺錢,這兩個月下來不僅立刻回了本兒,而且倆人還成了萬元戶,險些沒被隊長叔硬拉著去縣城裡接受表彰。

    大隊裡的鄉親們也都樂開了花,修廠房的時候大夥兒做工得了工錢,三四月又采野菜賣了錢,廠裡開工那會兒還雇了不少青壯勞力做臨時工又得了不少。這一通下來,就已經有光棍開始蠢蠢欲動著計劃娶媳婦兒了。



第二十六章

    進入83年以後,一切似乎都順利起來。我們的野菜廠走上正軌後,劉江又繼續投身於其他的行業,做得有聲有色。陳家莊也漸漸發展起來,之後沒多久就修了路,拉了電話。83年下半年嚴打,小明遠的舅舅因盜竊罪被關進了監獄,被判了十年。雖說這樣有些不道德,可我心裡頭的確是送了一口氣。

    陳家莊小學也越辦越大,從幼兒園到六年級都十分齊備,也陸續調了好幾個老師過來,於是我這個代客老師就算功成身退了,不過之後大傢伙兒還是習慣性的叫我慧慧老師。

    再往後,隊裡陸續有人買了電視機,娶媳婦的彩禮錢也大大地提高了。以前隊裡的小夥子娶個媳婦也就是幾身新衣服並二十塊彩禮,現在張口就是三十六條腿起碼。當然,隨著陳家莊的發展,再也沒有小夥子娶不上媳婦的事兒,倒是來了不少上門女婿,咱們這小莊子也越來越熱鬧起來。

    我產生離開的想法是在1988年的上半年。

    這個時候小明遠已經上了六年級,他比尋常孩子早上一年學,成績很好,如我所期望那般長成了一個正直誠實、英俊斯文的少年郎。

    頭髮修得短短的,臉上總是干乾淨淨地帶著笑容,幼時的大圓眼睛開始拉長,眼尾有了上揚的弧度,看人的時候很認真,一眨眼,就有水墨畫一般的線條。

    這個好看的小禍害,現在班上就有女孩子為了他搶座位打架,再過個幾年,不曉得還禍害多少女孩子,反正俺們隊裡的大媽大嬸們被他迷得暈乎乎的,張口閉口都是我家娃兒乖,以後會有大出息,就等著以後孝順我吧……

    那一回大家又說起這事兒,結果來娘家竄門的桂花嫂子笑著道:「可別說,慧慧現在看起來哪裡像明遠姑姑,這不跟當初剛來咱們陳家莊的時候一樣麼,一點兒也沒變,就說是明遠姐姐大家也會信吶。」

    大夥兒聞言紛紛點頭稱是,又連連感嘆說我這城裡姑娘就是會保養,這都六七年了,模樣一點也沒變,還笑著打趣說我到底吃了啥,非讓我交代。

    我的心噗通噗通地一直跳,臉上強自擠出笑容,心裡頭卻十分不安。

    沒有誰比我更清楚,這一切並非我保養的緣故,不管是七年,甚至是十七年,我還會是現在的樣子。不會老去,不會改變,所變換的,不過是我的心境。

    我現在對外號稱的年紀是二十九歲,三十歲以前的女人還能說自己保養得當,可再過七年,我還能用這樣的藉口嗎?近四十歲的女人有著二十出頭的外貌,歷久不變,到時候不說別人怎麼說閒話,就連我自己都會不敢出門。於是,這麼多年一來,我第一次生出了要離開陳家莊的想法。

    我不確定還得在這個世界待多久,明遠才十一歲,雖說現在的他又聰明又正直,可他到底還小,人生觀還沒有形成,甚至連叛逆期都還沒有到,他對我又太過依賴,我不敢保證如果有一天我忽然消失了他會變成什麼樣。

    一下午的情緒都很低落,明遠一回家就發現了,主動去廚房做了飯,等我發現的時候飯菜都熟了。男孩子真的很奇怪,要麼就完全不會做飯,要麼就非常有天分,明遠顯然是後者,不管我做什麼東西,只要他看一眼就無師自通。有時候家裡來客人,他還會自告奮勇地來廚房幫忙,自然也贏得眾人的交口稱讚。

    早上他出門上學的時候我們倆小小地吵了一架,起因是上個禮拜我感冒的事兒。我的身體一向還算不錯,大病不犯,但小毛病也不斷,隔三差五老感冒。明遠非說是我鍛鍊得太少了,大早上就要拖著我出門跑步,我怎麼會肯,反對一陣無效,最後抱著被子發了火,他這才氣呼呼地一個人走了,連早飯都沒吃——不過我起床後發現床頭櫃上的餅乾盒子空了。

    所以,雖說大夥兒老表揚他,可我覺得他完全沒有小時候可愛了。現在的明遠,就是個囉囉嗦嗦的,愛管閒事的小老頭——雖然我不敢在他面前這麼說。

    吃晚飯的時候,我把想離開的事兒跟明遠提了提,他猛地抬起頭來看著我,眼睛裡滿是疑惑,「怎麼忽然要走,這裡,這裡不是很好嗎?鎮上也有中學,大河他們不都在鎮上中學唸書嗎?」

    我當然不能說因為我怕別人把我當成怪物,雖然他以後也會慢慢發現這一點,只得拿出事先準備好的說辭,不外乎城裡的中學師資更好,中學有多重要之類……明遠皺著眉頭看我,過了一會兒,好像忽然想到了什麼似的點點頭,繼續埋頭吃飯,「都聽姑姑的。」他這麼回答。

    順利得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還有一大堆的理由沒有說呢。

    既然準備去城裡,那就得早早準備。縣城離陳家莊太近,等於沒搬,當然要排除,剩下的問題是到底去H市,還是去省會S市。去S市當然有好處,最起碼有劉江在,找學校和找房子都有人幫忙。可問題是,我不是特意要躲著他們的嗎。

    後來仔細一想,就算我們真躲去了H市,也不可能完全不見劉江的面。雖說我不管公司的事,可每個月劉江都會回來跟我「匯報」。他現在是我們陳家莊有限責任公司的老總,而我算是投資人之一。其實他完全可以拋開我一個人單干的,卻偏偏沒有。有時候我會覺得他是不是對我有某種特殊的感情,可他從來不說,我也就只能當做不知道。

    最後還是定了S市。
    鄉下孩子要去城裡唸書不容易,單是學校就不好找。劉江打聽到省城一中每年都會在全省範圍內額外招一批品學兼優的學生,不過要通過加試,競爭非常激烈。每年應試的考生有好幾百,最後招錄的不過三十個人。

    可除了這個途徑,我也沒有其他的辦法了。劉江倒是能找人幫忙,可我實在不想每件事都麻煩他,最後還是決定讓明遠去考一中。

    明遠在班上的成績雖然一直遙遙領先,可我們陳家莊小學才多少人,所學的東西也都侷限於課本。幸好這幾年我沒少給他補課,大部頭的小說看了不知多少本,還會說基本的英語,我覺得,他還是很有能力跟城裡的孩子們競爭一下的。

    我跟明遠說了這事兒,生怕他有壓力,還使勁兒安慰他道:「沒事兒啊,咱就去試試,考不上再說。反正也沒什麼了不起,就當去玩兒。」

    明遠特別奇怪地看著我,十分不解,「姑姑,為什麼不好好考?」

    「啊?」

    「姑姑不希望我考中嗎?」

    怎麼會?可我不是擔心他壓力大麼。那我們親子教育的書上不是說要給孩子減負嗎,這娃兒還這麼小,萬一被壓壞了咋辦。可看我們家娃兒這反應,他好像絲毫沒有這方面的想法,似乎——還嫌壓力不夠似的。

    「好好考。」我面無表情地摸了摸明遠的小腦袋瓜子,說。

    明遠皺起眉頭,「姑姑,別老摸我腦袋,我不是小孩子了。」話雖這麼說,可他還是沒有把腦袋躲開,認命地任由蹂躪。

    「你丫翅膀長硬了是不是?」我一伸手捏住他的臉死命地捏,這破小孩兒,什麼時候開始學會跟我頂嘴了。小時候眨巴著眼睛乖乖地叫我姑姑的小明遠去哪裡了,是不是他給藏起來了。

    明遠被我捏得嗷嗷直叫,被壓迫的農奴奮起反抗,一邊躲一邊大聲抱怨,「姑姑,你真是一點也不淑女,小心以後嫁不出去。」

    啊呸——

    這不是咒我麼。俺在2010年的時候就老被家裡人念叨說砸手裡頭了,現在還被這小屁孩兒咒,不要命了。「哇哇——」一聲怪叫,我揮著雙手撲上去,非要這沒上沒下的小屁孩好看,讓他曉得這個家裡頭是誰當家。

    只用幾招,捏臉捏胳膊,明遠迅速投降,「女王陛下,請你饒恕我的罪過,我再也不敢冒犯您的權威,您的仁慈將普照大地……」他還沒說完,我們兩個都笑得倒下了。然後,劉江進門的時候,看到的就是我們一大一小捂著肚子起也起不來的樣子。

    六月底,明遠小學畢業,劉江開始在S市幫我們找房子。

    這些年下來,我每年都能從公司拿到分紅,鄉下又沒有花錢的地方,所以攢下了不少積蓄。這時候房子又不貴,買套小院子應該不在話下。

    七月中旬,正是一年中最熱的時候,我帶著明遠一起來到省城參加一中的加試。

    雖然還是1988年,可這時候已經顯現出後世擇校時的壯觀場景了。學校大門口擠得滿滿的全是人,家庭條件好些的由家長騎自行車送過來,大多還是步行。到了大門口就被門衛給攔了,千叮嚀萬囑咐地作最後的交代。

    相比較起來,咱家的娃兒還算淡定的,一點也沒有來參加考試應有的緊張,像個沒事兒人似的盯著四周的考生看。他倒像個巡考官。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3-25 04:58 PM

第二十七章

    明遠進了教學樓,我就在外頭等。

    一同在校門外等候的,還有一大群家長。正是一年中最熱的時候,日頭恨不得掉了下來,燒得腳底下發燙。我尋了個樹蔭下等著,站了一會兒就出了滿身的汗,衣服很快就濕透了。朝四周看一看,別的家長也比我強不了多少,有帶著草帽的趁機翻了帽子下來當扇子用,可還是不頂事。

    我見校門口的雜貨店裡有賣汽水的,雖說一向不喜歡碳酸飲料的味道,可的確解渴,於是掏了錢包出來準備買瓶汽水喝。才走到店子門口,就聽到裡頭吵吵鬧鬧的聲響,「……鄉下人,連汽水都沒喝過……」

    「……啥,退瓶,憑啥?要不是看上這瓶子,俺能花兩毛錢買這玩意兒,又澀口又難喝……」一個瞧著四十出頭的大嫂子罵罵咧咧地店裡出來,一邊回頭還一邊直跳腳。

    我聽到這裡差不多就猜到發生什麼事兒了,這大嫂子估計也是渴了,瞧見人賣汽水的,以為連汽水帶瓶兒一起賣的,結果沒想到人家老闆還讓退瓶,這才吵了起來。

    店裡賣汽水的大媽這會兒也挺鬱悶的,見我一進來,就高聲道:「賣汽水不帶瓶兒,兩毛一瓶,喝完退瓶。」

    我忍住笑,花了兩毛錢買了一瓶,一骨碌就喝乾了,清涼的液體沿著喉嚨一直灌進胃裡,渾身的毛孔好像都打了個激靈,涼颼颼的。總算舒服了不少。

    出了門,就見方才那大嫂還在店門口附近嘀嘀咕咕地罵個不停,見我出來,連忙上前抱怨道:「妹子咋還去這黑店買東西呢,多黑心。」

    我也不曉得怎麼回她的話,就嘿嘿傻笑了兩聲。這可不得了,大嫂就跟找到組織了似的,拉著我就說個沒完了。先從黑心腸的店家說起,然後轉到自己家庭,漢子多沒出息,婆婆又怎麼苛刻,還是女兒好,學習好,又乖巧,以後就是自己的指望……

    這大嫂估計在家裡頭憋了一肚子的氣,這會兒也就是想找個人說說話而已,並不需要我發表意見,基本上只偶爾「嗯」一聲,大嫂就備受鼓勵了。

    我們聊得正起勁,忽然聽得不遠處一陣喧鬧,一扭頭,就瞧見一個狼狽的年輕男人朝我們這個方向死命地奔過來。身後有警察在追,還有人大聲地喊著「快攔住,小偷。」

    我的第一反應就是趕緊側身讓過,抓賊這種高難度高危險的渾水怎麼能隨便淌,萬一那賊漢子摸出把刀來把我給捅了,我可連個說理的地兒都沒有。心裡這麼想,腳步就開始往旁邊移,這才一步沒動呢,就聽到身邊的嫂子大吼一聲,揮著手裡的皮包朝那小偷撲了過去……

    也就這一兩秒鐘的功夫,後頭的警察也追了上來,利索地反手將那小偷的胳膊給擰了過來,「啪——」地一聲,就將小偷給拷上了。後頭追著的人們紛紛過來圍觀,一個勁兒地誇大嫂見義勇為,聽得我實在無地自容。

    不管怎麼說,我個子比大嫂高,年紀看起來也比她輕,偏偏關鍵時候不頂事兒。雖說大傢伙兒沒說我什麼,可我真是一張臉都沒地兒擱了。

    「多謝大嫂了。」那警察朝大嫂伸出手來,客氣地感激道:「多虧您見義勇為,要不就被這偷兒給逃了。」這聲音清脆爽朗,居然是個女的。看仔細看看,濃眉毛,大眼睛,曬得黝黑的臉,明明沒見過,怎麼看起來有些眼熟呢。

    那女警也盯著我看,一雙眼睛不怒自威,配著濃烈的眉和棱角分明的嘴唇,顯得英氣十足。我要是以前見過這姑娘,不至於不認識啊。

    女警踢了那偷兒一腳,反手將他鎖在一旁的欄杆上,把頭上帽子一摘,眼睛眯起來,嘴一歪,忽然發笑,「我說你——就你!鐘慧慧,是這名兒吧,以前不是挺厲害挺勇武的嗎,怎麼這會兒孬了。」

    這……難道……我不由自主地瞪大眼,摀住嘴不敢置信。

    女警嘿嘿直笑,叉著腰一副大姐大的樣子,「現在知道怕了,以前動手的時候不是挺利索的嗎。」古豔紅囂張又得意地拍了下我的肩膀,手掌比鐵塊還硬,震得我的五臟六腑都在哢哢響。

    這簡直太不可思議了,這還是當初矯揉造作討人嫌的古豔紅嗎,怎麼幾年不見,跟換了個人似的。這都是送哪裡去改造的呀?

    「在這兒幹嘛呢?」古豔紅高著嗓門問我,笑呵呵的,半點也沒有要尋仇的意思。

    我揉了揉方才被她拍得發痛的肩膀,小聲回道:「我們家娃兒在這裡考試呢。」

    「這裡?」古豔紅朝校門瞧了一眼,猛地一拍手,大笑起來,「我們家小恆也在一中,回頭讓他罩著你們娃兒。不過——」她眉頭一皺,疑惑地問道:「你們家那孩子才幾歲,怎麼就念中學了。」

    我搓了搓手,不好意思地道:「那個小恆,不會就是跟我們家明遠打架的那位吧。」要真是那位,就憑他那身手,到時候誰罩誰還說不準呢。我們家明遠雖然小兩三歲,好歹也是打遍陳家莊無敵手啊。

    「沒錯,就是他。」古豔紅抬手看了下時間,猛地一拍額頭,「一不留神就這時候了,還得趕去開會,都怪這小子。」她憤憤地又朝那偷兒踢了一腳,直把那小偷踢得嗷嗷直叫,罷了又朝我揮手,「回頭我再找你。」一邊說話,一邊拽著那小偷急急忙忙地走了。

    瞧著她遠去的健康而利索的背影,我依舊許久未能回過神。

    這個時候的我完全沒想到偶爾的一次相逢能讓我跟古豔紅成為朋友,更沒有想到的是,她的出現也會險些使我這些年來所有的努力功虧一簣……

    明遠他們的考試足足持續了兩個半小時,直到近五點,才瞧見陸續有考生從教學樓裡出來。明遠一向不急不燥,所以我並沒有像別的家長一樣一窩蜂地擠上前,直到校門口的人群漸漸散開,這才瞧見他面無表情地從裡頭走出來。

    瞧見我在外頭,明遠臉上的線條立刻變得柔和,邁開步子朝我奔過來。因天氣熱,才跑幾步鼻子上就滲出了細汗,臉頰也一片潮紅。

    「別急,」我忙掏出手帕給他擦了擦汗,「先去喝點水,吃點東西,考試的事兒咱回頭再說。」

    明遠眯了眯眼睛朝我點頭,爾後盯著我的肩膀皺起眉頭,忽然開口問道:「姑姑你肩膀怎麼了?」

    說話時,手又伸了過來,一邊拍著我肩膀上的灰一邊抱怨道:「姑姑,不是我說你,也太迷糊了,好好的也能弄得一身髒兮兮的。」

    我低頭看,肩膀上果然沾了一大片灰,想必是剛才古豔紅拍我肩膀的時候弄上去的。她一路追著小偷過來,東撞西蹭的,身上比我還髒呢。不過,就算我身上真弄髒了,輪得到這小娃兒還教訓我麼。

    於是毫不客氣地在他臉上捏了一把,怒道:「你丫膽兒肥了哈,還敢教訓起我來了,沒大沒小。」

    明遠嘆了口氣,聳肩挑眉,臉上顯出無可奈何的神情。

    最近他老是在我面前作出這種大人才有的樣子,看得我牙癢癢,恨不得打他一頓屁股才好。你說他明明一毛都沒長齊的小子,還裝什麼深沉。

    我們在學校附近的館子吃了頓早晚飯。所謂半大小子,吃窮老子,這話還這沒錯,明遠現在在長個子,特別能吃飯,一頓下來,人家老闆都快給吃哭了。

    等吃了飯出門,一眼就瞧見劉江的小吉普停在路邊,卻不見他的人。他現在可牛了,出入都是小車代步,比劉爸爸的派頭還大。

    我們在車邊等了十幾分鐘,才瞧見劉江從不遠處的一中校門出來,一邊走還一邊東張西望,瞧見我們,連連搖頭,責備道:「我才晚了幾分鐘,就瞧不見你們人影了。不是說好了在校門口等麼。」

    說是說好了,可早上一出門我就給全忘了。我這一尷尬,劉江就猜出到底是怎麼回事了,嘆了一口氣,搖搖頭,拉開了車門。我覺得特別對不住他,一路上使勁地道歉,劉江沒說什麼,可他越是這樣,我心裡頭越是覺得不好意思。

    明遠見我這樣,機靈地出來打圓場,主動跟劉江說話,「劉叔叔,你剛才去學校裡找我們了吧。那裡頭真大,比我們陳家莊小學大了好多倍。」

    劉江不好對他一個小孩子發火,白了我一眼,低聲朝明遠回道:「一中是全省最好的中學,當然會大些。以前劉叔叔就在這裡唸書,等明遠你來這裡上學,我們就成了校友了。哦,對了——」他隨口問道:「你今天考得怎麼樣?」

    明遠搖搖頭,「不清楚,題目倒是全都做了,不知道對不對。時間太緊了。」

    我趕緊道:「沒關係,你能做完就已經很了不起了,剛才考生離開的時候,我瞧見不少小娃兒哭著出來的,說是還有一大半沒做完呢。」心裡頭卻在罵出題的老師,沒事兒把題目整那麼難乾嘛,這還是88年呢,還沒奧數吧。

    劉江笑道:「我剛才去學校打聽過了,這次題目的確偏難,涉及了不少初中才會學到的知識,聽說還考了英語。你能做完,說明準備工作做得非常充分嘛。」

    明遠笑笑,眼睛卻朝我看過來,「都是姑姑教得好。」

    其實明遠一向謙虛,他如果真考砸了,肯定會一臉灰暗地跟我們老實交代,現在這種不明確的態度,反而說明這小子考得不錯。我也頓時放下心來。

    劉江說已經幫我找了個房子,談得差不多了,只等我去相看相看,滿意後就定下來。

    於是我們一行三人就直奔那房子而去。



第二十八章

    劉江替我們找的房子就在一中附近,吉普車開了不到五分鐘就到了巷子口。

    我們三個人下了車,沿著巷子往裡走,這一路都是獨門獨院的房子。路上很安靜,圍牆上不時地有院子裡頭的花花草草探出來。有一戶人家在牆頭種了太陽花,綠色的藤蔓沿著牆體垂下來,點綴著紅色或紫色的小花,別緻而可愛。

    還沒到地方我就已經喜歡上了這裡,等到了劉江所說的院子,我更是一步都不想走了。相比起陳家莊的大院子來,這個地方顯得有些小,但被原來的主人收拾得極為精緻。

    小院子裡栽種著各色花木,靠東邊還留了一小汪水,池底有魚,池塘邊碼著幾塊怪模怪樣的石頭,看著卻完全不突兀。房子不算大,兩間兩層的小洋樓,頂上還有個木質的閣樓。想像著冬天陽光很好的午後,捧一杯茶,懶洋洋地坐在閣樓上看書。那種生活該是多麼的愜意和美好。

    我已經徹底地沉淪在這裡了……

    「這麼好的地方,房東怎麼捨得賣?」

    劉江笑著解釋道:「原來住這裡的是一對老夫妻,都是大學教授。家裡孩子在國外,剛得了孫子,急急忙忙地趕著出國帶小孫子,這才被我撿了便宜。」他一邊說話一邊往屋裡走,還高聲招呼道:「高叔,你在嗎?」

    屋裡有人應了一聲,很快就從後頭轉出來一個鬚髮皆白的老頭子,穿一身灰撲撲的工作裝,瞧著只怕有六七十了,腳步穩穩當當的,精神倒好,只是一身打扮看起來實在不像是大學教授。

    劉江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介紹道:「這位高叔是黃教授家的朋友,暫時留在這裡看房子的。我們跟他談就是。」

    我笑著跟高叔打了聲招呼,明遠不用我吩咐也叫了一聲「爺爺好」。老人家客客氣氣地朝我點點頭,一雙慈愛的眼睛落在明遠身上,笑呵呵地道:「這娃兒真乖,幾歲了?」

    「我十一歲了。」

    「呀,十一歲就這麼高了。」高叔驚訝地比劃了一下,連連咋舌,「這小娃兒長大了可不得了,怕不是要去打籃球。」

    明遠不好意思地笑笑,不說話。

    劉江趕緊把話題轉到買房子的事兒上,高叔聽說是我和明遠兩個人住,很是爽快地道:「價錢都好說,就是老黃臨走前特意叮囑我,這院子裡的東西能不動就儘量不要動。那老頭子還想著過個十幾年再回頭看看的,哎,就是不曉得他能不能活到那時候。」

    不用他說,我自己也舍不得動。看得出來,這院子裡的一草一木都是精心整飾的,沒點兒文化修養也弄不成現在這樣,不說別人,就算給我一塊地,我也整飾不出這樣精緻可愛的院子來。

    於是一口應下,之後商議了價格,第二天,我們就付了錢,這房子算是正式歸在了我的名下。時代真是不同了,二十一世紀,我花了所有的積蓄最後也只按揭弄了套幾十平的小公寓,沒想到回一趟八十年代還能住上小洋樓——雖然不曉得到底能住幾年。

    之後我和明遠又回了一趟陳家莊,把家裡的東西收拾了一下,算是正式搬進省城。臨走時最捨不得的,還是陳家莊的那些鄉親們,熱情的三叔三嬸,樸實的隊長叔一家,還有憨厚的鐵順嫂子,以及那麼多那麼多曾經幫助過我們,和我們一起歡笑一起快樂的鄉親們……

    車老把式叔趕著馬車一直把我們送到了縣城,大夥兒也都跟到了這裡,臨走時不忘了塞上熱騰騰的雞蛋和香噴噴的糕點,不說是我,就連一向酷酷的明遠也都紅了眼睛,拉著三嬸的手怎麼也不肯鬆開。

    在這裡我們生活了近七年,每一個人,每一寸土地,都成了我們生活中的一部分,等到了要走的時候,才發現原來割捨起來會這麼難。我甚至有些痛恨自己為什麼要做出離開的決定,不然,也不比面臨這樣難捨的分離。

    回到省城後好幾天,我和明遠的情緒都有些低落,直到八月初一中考試的結果出來,明遠以第二名的成績考入一中,我們才終於找到了藉口好好慶祝一下。

    我們住的這條巷子叫做回春巷,巷子裡的房子大多是二十世紀初修建的,有古色古香的,也有俄羅斯風格的,難得保存得如此之好,簡直可以直接辟成博物館供人參觀了。

    我陸續拜訪了左鄰右舍,很快與他們混了個臉熟。

    左手邊的這家住的也是一對老夫妻,以前在研究所工作,現在退休了就在家裡頭養花喂鳥,右手邊的這戶似乎是個大家庭,平時倒只有一對老夫妻在,一到週末就人來人往川流不息,非常熱鬧。

    我們在這裡住下後,古豔紅沒多久也找了過來,跟著她一起的還有她的小侄子古恆。要不是古豔紅帶著這娃兒過來,我還真認不出面前這黝黑精瘦的男孩居然就是當年跟明遠打過架的小胖子。那會兒他還憨憨的呢,可現在這機靈的小眼神兒,一準兒的淘氣包啊。

    「還真是你啊!」古恆一上前就給了明遠一拳,不過動作很輕,顯然是少年人之間特有的親切方式。「我姑姑說你也考上一中了,那可好,以後跟我混,保管沒人敢欺負你……」兩個少年人摟著肩膀親親熱熱地去院子裡玩兒去了,我則去廚房給古豔紅沏茶。

    她今兒休息,所以沒穿警服,但不知怎麼的,看起來就是跟別人不一樣,怎麼說來著,那身板兒似乎挺得格外直——我心裡頭忽然一動,開口道:「你去當兵了?」

    古豔紅嘿嘿一笑,端起茶杯一骨碌喝了個底朝天,「你猜到了。嘿嘿,年少不經事,闖了不少禍,後來被我爸一腳踢部隊裡去了。這幾年待下來,就成這樣了。話說——」她語氣一頓,眯起眼睛朝我上下打量,有些意外地問道:「你年紀也不小了吧,咋還沒嫁人呢?我看那劉江挺不錯的嘛,你們倆咋沒在一起?」

   我就說嘛,只要是女人,不管她是什麼職業什麼性格,都免不了八卦。以前在陳家莊的時候,我就沒少被三嬸和鐵順嫂子她們嘮叨,不外乎得趁早嫁人,什麼劉江懂事又穩重,可以託付終身之類的話。

    我也不是不想啊,這要換做2010年,我要能遇到像劉江這樣的好男人,就算他不喜歡我,我也會積極主動地把他給辦了。可問題是,我說不準哪一天就得回去的,到時候把個男人扔下要怎麼辦?更可怕的是,說不定到時候還生了娃兒,難道要拋夫棄子?

    這要是再回到2010年,人家劉江可比我大二十來歲呢。我爸媽要是曉得我找個老公都能當我爹了,還不氣得吐血啊。

    更麻煩的是,這些理由我還不能說,只得支支吾吾地推脫,最後被古豔紅問得脫不了身了,我索性咬牙道:「其實——我是修女,我在聖母瑪利亞面前發過誓終身不嫁。」

    古豔紅盯著我看了半天,最後搖頭道:「我說你腦子怎麼跟我們構造不同呢,原來信仰不同。」

    敢情她還真信了……不是我說,這腦袋構造,似乎也不大適合當警察啊。

    古豔紅現在在省刑警大隊,不過聽她說最近可能調去做文職,為了這事兒整整一下午她都在罵人,氣得飯都少吃了幾口。

    我原本想問她有沒有結婚的,見此情形也不敢隨便開口了。倒是晚上吃飯的時候古恆打趣她姑姑,說她脾氣越來越臭,跟個男人婆似的,小心以後嫁不出去。我這才曉得原來她跟我同病相憐。

    更讓人哭笑不得的是,八月底,劉隊長調到了省刑偵大隊。

    古豔紅在我家裡頭氣得直跳,倒不是因為她還對劉隊長唸唸不忘,而是覺得劉隊長搶了本屬於她的位子——這姑娘被調去做了文職。

    九月初,明遠正式進了省一中,成了古恆的師弟——其實那小子也就比明遠高一屆而已。不過他到底在這裡多待了一年,算是地頭蛇了,有他罩著,我還真放心不少。

    結果開學後沒幾天,就瞧見明遠一身髒兮兮地回來了,身上的校服扯壞了好幾處,我怎麼問他也不肯說。

    於是直接打電話給古恆了,古豔紅接的,一接通就聽見她在那邊高聲嚎,「那小子正挨打呢,等會兒再說啊。」然後就把電話給掛了。

    敢情這倆小子一起出去打群架?

    膽大包天!

    才來了幾天,馬上就跟著學壞了。我要不好好管教管教,還不得出大事!

    我回去院子裡折了根枝條回來,把上頭的細枝和葉子全都捋乾淨,又仔細捋了捋,確定沒有枝節咯手了,這才提著枝條進屋。沉著臉把枝條往桌上一擺,質問道:「你看你是自己主動說,還是先挨一頓抽再說?」

    明遠無奈地扶著額頭,可憐巴巴地求饒,「姑姑——」

    聲音拉再長也沒用!

    「學校裡頭幾個不長眼睛的欺生,我跟古恆就把他們教訓了一通。」他倒是輕描淡寫,可我聽得心都快跳出來了。

    「就你們倆人?」我恨恨地問,枝條往後收了收。

    「嗯。」明遠低下頭不敢看我。

    「他們幾個?」

    「五個……」他偷偷看了我一眼,又趕緊更正,「七個。」

    「你行啊你!」我氣得恨不得掐他幾把,只是到底還是擔心他受傷,枝條扔在地上,轉身去櫃子裡找了瓶紅花油出來,氣哄哄地朝他吼道:「還愣著做什麼,把衣服脫了。」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3-25 05:01 PM

本帖最後由 haoanna 於 2012-3-25 06:01 PM 編輯

第二十九章

    一聽我這話,明遠哧溜一下就躲到沙發另一頭去了,緊拽著衣服一副誓死不從的模樣。

    「幹嘛?」我不明白他怎麼就這麼激動了,不就是擦個藥麼,至於這麼大驚小怪?我想了老半天,終於開了竅,敢情我們家娃兒終於長大了!我說怎麼讓脫個衣服就把臉紅得跟關公似的。

    一想到這孩子也許以後跟我沒那麼親了,我心裡頭就有些怪怪的,有種難以描述的情緒堵在胸口裡,憋得難受。也許這是所有家長們都會經歷的階段,從小捧在手心里長大的寶貝蛋兒開始有了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朋友甚至喜歡的人,開始叛逆不再聽家長的話……不能不說,這種感覺特別不好。

    可我也曉得現在不是難過和抱怨的時候。

    男孩子從什麼時候開始叛逆?十四五歲還是十六七歲,可我們家孩子早熟啊,要是十一二歲就叛了,我可要如何是好。更何況,男孩子什麼時候開始發育來著,變聲啊、長高啊,還有那個啥……看來我得去書店買本教材來學習學習了。

    我把紅花油放在茶几上讓他自己擦,然後默默地回了屋。明遠在後頭輕輕地叫了我一聲,我沒理他。

    我的心情很不好!

    我的壓力很大!

    要把一個孩子帶大真的不容易,更何況還得教好他。沒帶過孩子的不曉得這裡頭的苦,要把一個那麼小那麼軟,嗓子嫩嫩的怯生生的孩子養大成人多麼不容易,更何況,還得小心翼翼地讓他不要學壞,讓他成為一個正直善良、內心強大的人——我連自己都可能做不到呢。

    我爬到床上發了一會兒呆,腦子裡亂亂的,不知道該幹些什麼。

    隱隱約約聽到門口有腳步聲徘徊,一會兒停在我門口,一會兒又走開。我心裡頭憋著火,把腦袋埋進被子裡就當聽不到。過了許久,外頭隱隱約約傳來他怯怯的聲音,「姑姑,你幫我擦下藥好不好,後背我擦不到。」

    我賭氣不理他,盯著床頭的鬧鐘看,足足過了三分鐘,才起身去開門。

    明遠靠在門框上眼巴巴地看著我,小眼神兒格外委屈。這小子就會在我面前裝可憐,其實是個大尾巴狼,沒見他才剛上學就跟人幹架麼,披著一副小白兔的皮而已。可是,我還偏偏就吃他這一套。

    沒辦法,誰讓我是帶大的呢,再怎麼告訴自己要狠心,再怎麼生氣,可就是心硬不起來。

    我氣鼓鼓地接過紅花油,轉身進屋。明遠趕緊跟進屋,主動地把上衣撩起來,露出削瘦的背。他最近又在長個子,原本好不容易才養起來的一點兒膘又抽沒了,瘦巴巴的瞧著讓人心疼——也不曉得他打起架來怎麼那麼厲害。

    到底是二對七,就算他和古恆再能打,也免不了吃幾拳,這不,背上肩胛骨的地方全都紫了,還微微地腫起來,看著甚是嚇人。

    我又是心疼又是生氣,這孩子真是不省心——把紅花油倒在手心搓了搓,然後一巴掌扣在他的背上,如願地聽到「啊——」地一聲慘叫,心裡頭總算平衡了。

    「我跟你教過什麼,啊?」我一邊狠狠地揉搓他的背,一邊教訓道:「你什麼時候變這麼蠢了?他們七個,你們兩個,稍微有點腦子就曉得不應該動手,這不是明擺著吃虧嗎。毛主席教導我們的東西你全忘了,什麼叫做游擊戰,什麼叫做各個擊破,你以己之短,攻彼之長,是不是腦袋燒壞了……」

    這些年來,我別的本事沒長進,這訓話卻是訓得越來越得心應手,單是說道理擺事實就能說倆小時。直到明遠一個勁地表示自己錯了,我這才放他一馬。不過他始終不肯答應我把這事兒報告給老師。

    晚上我給古豔紅打電話,想和她一起探討如何教育孩子的問題,可她卻一直心不在焉,有一句沒一句地回話,到後來,竟然一句話也不說了。我仔細一聽,居然聽到那邊傳來清晰而有規律的打鼾聲——哎,我就不該對她抱希望的。

    第二天等明遠去學校後,我特意跑了一趟新華書店,想找找教育方面的書。

    這時候新華書店人多,營業員態度也不好,我找了老半天,這才在二樓的一個角落裡找到了幾本灰撲撲的書,剛要翻開仔細看,忽然瞧見旁邊還有一本——《青少年生理與心理健康》,我想也沒想就把它給拿下來了。

    在新華書店裡翻了幾頁,我越看就越是心驚膽顫,這……這問題也太多了吧,這要是照書上這麼講,能有幾個孩子是正常的——天曉得我怎麼就平平安安順順利利地長大的?

    回頭仔細想想,叛逆期的我在幹嘛?除了每天繁重的學業和家庭作業外,我最大的願望似乎只是能在週末看幾個鐘頭的電視。當然,初三的時候我曾經偷偷地喜歡隔壁班的班長,後來曉得他跟我們班文藝委員好上了,就去喜歡高中部的帥帥學長了……

    可是,書上寫得這麼可怕,什麼心理矛盾、情緒失控都是小的,更可怖的還有人格衝突和性別混亂——這到底是什麼意思?難道一著不慎,我們家孩子就有可能發展為同性傾向和多重人格?

    這…這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我腦子裡暈乎乎的,一時手足無措,站在書架前發了半天的愣,直到營業員一臉戒備地連連朝我這邊看,我這才猛地驚醒,趕緊隨便抓了幾本書去付賬。

    不管那書說得有理沒理,我得提前防備。

    我把那本青少年生理和心裡健康的書塞進明遠的書架上,放在最顯眼的位子,仔細看了看又覺得不妥當,想了想,還是把書放在他的一大堆小說中間。他有睡前讀小說的習慣,應該過不了幾天就能翻到這本了。

    晚上明遠回來,我假裝不經意地跟他提了一句,說今兒去書店買了幾本書,讓他有時間看看。明遠「哦」了一聲,繼續埋頭吃他的飯。

    我手裡動作頓了頓,使勁兒盯著他,等他接下來問我些什麼,比如「什麼書?」之類的。可他卻偏偏毫不在意,一邊吃還一邊大聲地讚嘆說我的手藝越來越好了。我只得悻悻地拌了拌碗裡的飯,低頭繼續吃飯。

    「姑姑——」他忽然抬起頭來,彷彿忽然想起了什麼。

    我心裡一抖,頓時有些緊張。

    「老師說,讓你明天去一趟學校。」他說,臉上有些不自在。他讀書這麼多年,我還是頭一回被叫家長呢。這娃兒到底闖什麼禍了?還是說,昨天打架的事東窗事發了?

    「是因為昨天打架的事嗎?」我沉聲問。

    明遠使勁搖頭,「不會,除非那幾個小子不想在學校混了,要不怎麼會做這麼丟人的事。」原來打小報告在這個年紀的男孩子看來是特別丟面子的事情,難怪昨兒他怎麼也不肯讓我找老師了。

    「那是什麼事兒?」

    明遠默默地扒了幾口飯,又沉吟了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抬頭看我,「其實昨天老師讓我做學習委員。」

    「好事兒啊,」我立刻高興道:「這是老師器重你。再說,這也可以鍛鍊你的能力,比如組織能力,交際能力……」我話說到一半就停了,沒啥,明遠已經把腦袋都快低到桌子底下去了。不用說,這娃兒十有八九給回了,要不,人家老師會特意讓我跑一趟。

    「姑姑你生氣了?」明遠放下筷子,歪著腦袋從底下看我,陪小心的樣子。

    我搖頭,低低地嘆息了一聲,「算了算了,你已經長大了,以後這些事情都自己拿主意吧。」他不願意做班幹部我也能理解,到底年紀小,又是從鄉下進城的,班上難免有孩子不服他。明遠要真做了班幹部,麻煩事兒就多了,而他卻是最不喜歡麻煩的。

    家裡氛圍不大好,明遠一直想開口說什麼,好幾次張了張嘴,卻都沒有說出口。我心情不好,也懶得追問下去。吃完晚飯,明遠主動去洗碗,我則找藉口去了隔壁龔老教授家嘮嗑去了。

    等大晚上回來,客廳的燈來亮著,一進門,就見他趴在茶几上寫作業,臉上崩得緊緊的,聽到我進屋的聲音,他立刻回過頭來,這一兩秒鐘的工夫,已經換過了一副討好的表情。

    我上前拍了拍他的背,問:「背上還痛不?」

    明遠使勁搖頭,忽然把腦袋低了下去,過了好一會兒才重新抬起來,眼睛裡亮亮的,「姑姑,我答應你,以後不會再自作主張了。」

    「沒關係。」我吸了口氣,又重重地吐出來,「我是說,男孩子有主見是很好的事。」

    其實今天這事兒是我反應過度了,明遠還沒開始情緒化呢,倒是先把我給弄迷糊了,心裡頭總覺得他就要開始叛逆了,要不聽話了,其實仔細想想,以前的他不一向都是這麼有主見的麼。

    我這叫什麼,草木皆兵!

    真是沒事兒閒的!

    不過以後他有啥事兒還是跟我說一句比較好,對吧。

    第二天早上我跟明遠一起去了學校,他的班主任是個姓吳的中年婦女,胖胖的臉上一團和氣,見了我還一個勁兒地問「怎麼明遠媽媽沒有來。」

    我只得略微提了一句明遠的身世,說他父母皆亡故,我是他的監護人。吳老師一聽這話眼眶都紅了,連連自責說自己工作不夠細緻,竟然連學生的基本家庭情況都沒有瞭解清楚……

    這時候的老師還真是有責任心。

    吳老師拉著我把明遠好好誇了一通,說他學習認真又聽話,老師們都誇他等等,罷了終於說起明遠推辭職務的事兒,又問我是不是怕影響孩子功課所以不願意讓他擔任班幹部。

    既然吳老師都這麼說了,我就索性把這事兒攬到自己頭上,裝作挺不好意思地道:「吳老師你也知道,我們把孩子送到城裡來唸書,就是希望他成績好,以後考大學替家裡爭光。這做班幹部實在太費時間了,我怕孩子分心……」

    吳老師很能理解我們這些家長的想法,但還是苦口婆心地規勸了我一番,見我態度堅決,才終於嘆息著放棄了。

    我回家以後去明遠房間瞄了兩眼,那本《青年生理和心理健康》還夾在書架的正中央,絲毫不見動過的痕跡,倒是原本放在一旁的《新唐書》壓在了明遠的枕頭底下。

    他到底是看了還是沒看呢?一整天我都在想這個問題。

    晚上明遠回來的時候情緒很好,眼角眉梢都帶著淡淡的得意,見了我使勁地想要收斂起來,卻根本藏不住。

    我眼尖地發現他校服的後擺處又髒了一小塊,仔細看,分明是在牆上狠狠蹭的,頓時心如明鏡,大聲吼道:「你這個小混蛋,又跑去打架了!」



第三十章


    這回沒等我嚴刑逼供,明遠就老實交代了.

    「放學後『大奔頭』叫了十幾個人在校門口堵人,古恆要跟他們拚命,被我給攔了,後來翻牆出來的。這不——」他指著肩膀上的泥印子,一臉憋屈地道:「古恆給踩的,拍也拍不掉。」

    「真的?」我想了想,選擇相信他,可同時又不免有些擔憂,「他們今天堵不到人,明兒指不定還會再來。這整天翻牆也不是一回事兒啊,要不——」我剛想開口說要不還是報告老師算了,忽然又想起他前天說過的話,以後明遠還得繼續在一中學習呢,這事兒還是他自己解決比較好。

    琢磨了一陣,我鄭重地叮囑道:「你要怎麼辦我都不管了,但有兩點得給我記清楚,第一不准聚眾鬥毆,第二不能受傷,別的都隨你。」我心裡頭對那幾個欺生的小子也沒什麼好感,要真讓我見了他們的面,說不定還想揍一頓消消氣,所以,在不出事的前提下,明遠要教訓教訓他們我也不反對。

    年輕的小夥子麼,渾身的精力沒處發洩,打打架挺正常.我們家堂兄弟表兄弟們十幾個,個個都是「戰場」上摸爬滾打大的,長大了,還不照樣是五好青年。所以說只要是非觀沒錯,不動刀動槍的,就出不了大事。怕就怕什麼事兒都悶在心裡頭,憋得都心理扭曲了,到時候一發作,那可就不是一場架能解決的了。

    明遠雖然小,但他一向懂事,心裡也有分寸,我覺得我還是可以相信他的。更何況眼下我們才剛進城不久,這是他遇到的第一個困難,我要是急急忙忙地就把事兒給攬過來,難免讓明遠產生依賴的心理,以後遇到事兒就找我解決,豈不是容易養成個娘兒們性格?

    於是,我就放開手讓他自己去處理這件事兒,私底下還是拉著古豔紅一起悄悄打探過幾回消息,未果。

    過了沒多久,就再也沒聽明遠說起過這事兒,他每次放學回家身上也都乾乾淨淨的。有一回我從外頭回來正趕上他放學,親眼瞧見幾個半大不小的娃兒一直把他送到巷子口,還親親熱熱地叫他「遠哥」……

    沒多久一中期中考試,明遠依舊是考了年級第二,比第一名差兩分。班主任吳老師一面欣喜一面又遺憾,直說只要多答對了一道題就能拿第一了。我倒是覺得無所謂,反正我從小就沒考過第一。再說了,他還這麼小,要是現在就用學習成績壓著他,這以後不就跟我們小時候一樣了嗎,多可憐。

    在城裡的日子過得飛快。明遠很快就適應了一中的生活,跟學校的孩子們處得火熱,我則跟附近的鄰居們漸漸熟絡起來。

    自從進了省城,我的診所就沒再繼續開了,整天窩在小院子裡數著日子過。如果有客人來倒還能找些活兒干,要是一個人在家裡頭,那種滋味還真是難受。後來還是鄰居家的老教授夫婦見我實在閒得發慌,就招呼我跟著他們一起去老年大學學畫畫,我這才找到點兒事情做,算是提前感受了一番退休生活。

    日子很快到了1989年6月,明遠第一學年的課程正式完結。他這回依舊是第二名,比第一名少三分。吳老師這回什麼話也沒說,揮揮手就讓我們回去了。

    暑假有足足兩個月的時間休息,這會兒可不比現代社會,家長們卯足了勁兒地逼著孩子們學什麼鋼琴奧數,一群娃兒們跟放了場似的,招貓逗狗,啥事兒都干。我先前也沒怎麼管明遠,直到後來聽說附近巷子有個中學生下水游泳溺死了,這才意識到問題大了。

    夏天天氣熱,我們家孩子也整天在外頭鬧,熱了就下水泡,整個城裡哪條河都去過,游泳的技術也比城裡那些游泳池裡練出來的小子們強多了。可俗話說「善泳者溺」,越是這樣的越是愛挑戰高難度,一不留神就抽搐了,再一不留神就把小命兒給丟了。

    於是我明言規定不准下水,可孩子大了,不是我們三兩句就能糊弄得住的,當面答應得不知道多好,一背過我照游不誤。我罵了幾回,他也只是笑嘻嘻地承認錯誤,回過頭該幹啥繼續幹啥。

    我覺得這是個大問題!

    想了一整晚上,終於被我想到瞭解決方法。於是第二天大早,我就把明遠給叫了過來,笑眯眯地問:「咱們出去旅遊吧,想去哪裡姑姑帶你去。」

    「真的?」明遠又驚又喜一把抱住我,「姑姑,我想去北京。」

    我就知道,這個時代的娃兒們對首都都有種狂熱的痴迷,我小時候也整天做夢著想要去北京呢。笑眯眯地剛打算應下,忽然想到現在正是1989年,頓時驚出了一身冷汗,到了嘴邊的話又立馬吞了回去,「那個…北京現在不大方便,以後再去。」

    「哦,」明遠皺起眉頭仔細地看了我一陣,沒問我原因,過了好一會兒,才小聲道:「嗯,要不,我們去C城?」

    C城!他怎麼會忽然提到這裡?

    C城是我的家鄉,從出生起我就一直生活在那裡,期間只去北京念了四年大學。那裡的山山水水都已經成為了我生命的一部分,深深地刻在了我的骨子裡。這幾年來,常常出現在我的夢境中,讓我魂牽夢繞。

    我深深地看著明遠,想從他眼中看出些什麼,但他眼神清澈而乾淨,目光坦誠,似乎不像有所隱瞞的樣子。仔細想想,這幾年我似乎常常把C城提在嘴邊,說那裡可口的小吃,美麗的景色,還有淳樸而熱情的民風,難道明遠才因此而上了心?

    「哦,你怎麼忽然想去C城?」我猶豫了一下,努力地裝作不經意的樣子問他。

    明遠笑笑,低頭從果盤裡拿了顆葡萄送嘴裡,彷彿漫不經心地回道:「前兩天看畫報,上頭說那裡好玩兒,所以就想去那裡。姑姑要是不喜歡,那我們再換個地方。要不,去杭州或者蘇州?」

    「不,不,C城很好!」我趕緊道,「那就這麼決定了,我們去C城。」

     聽說我要帶明遠出去旅遊,可把古恆羨慕壞了,整天在我跟前磨,想讓我把他也一道兒帶去。不過被古豔紅給攔了,揪著他耳朵給拽回家裡去——古恆期末考試考了班上第二十一名,把一向爭強好勝的古豔紅氣得夠嗆。

    出門旅遊我是經驗十足,遠的不說,咱就說這次來81年,準備的東西那個叫齊全。所以這一通收拾,只差沒把家都給搬過去了。我們收拾不動了,還發動劉家兄弟來幫忙,上火車的時候,那滿滿幾箱子行李把人列車員都給驚動了。

    這時候火車還沒提速,我們倆足足顛簸了兩天才到了地兒。我累得都快趴下了,就剩明遠這一半大孩子忙上忙下,精神抖擻。

    C城的火車站自五十年代修成起到2010年六十年不變,出得門來,第一眼瞧見的依舊是不知朝哪個方向吹的熟悉的火炬,所不同的只是人少了許多,穿得也樸素,女人大多穿著寬大的的確良褂子,男人們一色兒的白汗衫,大聲地說著話,熟悉的鄉音入耳,讓我溫暖得想哭。

    我們在火車站附近找了個招待所住下,吃了飯,美美地躺下休息了一晚上。第二天大早,我就領著明遠去河西爬山,順便也去看一看我曾經學習過六年的地方——河西附中。

    這是明遠頭一回出這麼遠的門兒,情緒有些激動,一路上不停地問這問那,表現出與往常不同的孩子氣來。其實他也才十二歲而已,可我的心裡頭總覺得他好像是個小大人了,也不知道這到底是誰的問題。

    河西的這座山我最熟悉不過,打小就在山邊長大的。這會兒還沒建成公園,不過正趕上週末,遊客還挺多的。

    我們從北邊的小路上山,一口氣就爬上了山腰。

    這路上的景色如何且不說,單是腳下這一步一步的青石板台階就足以讓我心醉了。那時候我太爺爺還在世,聽我爸說,他老人家在世的時候沒少抱著我們這些重孫們來山上玩兒,熱熱鬧鬧的,盡享天倫之樂。只可惜他老人家在八九年底就過世了,在我的記憶裡,也只剩下模模糊糊的一片影子,連他的樣子都記不大清了。

    後世所見的山上很多景點都還沒有出現,但山泉和楓林卻是美的,只是太陽太毒,天氣太熱,走不多遠倆人就已經滿身大汗。好在山上有賣茶水的,還有附近的居民販了冰棍在路邊賣。明遠讓我在山腰上一處陰涼的地方坐下,然後去給我買冰棍。

    等了好幾分鐘,也不見明遠回來,我有些擔心,遂起身準備去找他。才走了幾步路,就瞧見他舉著兩隻冰棍一步三跳地從上頭台階蹦下來,一邊跑還一邊回頭看。

    我順著他的目光朝他身後看去,不由得一愣,赫然是個胖嘟嘟圓滾滾的小姑娘跟在他身後,手裡也舉著跟冰棍,睜著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緊緊地跟在明遠屁股後頭。

    小姑娘也就三四歲的樣子,臉蛋和胳膊都圓乎乎的,模樣稱不上多漂亮,但看著就討喜。

    「這是咋回事兒?怎麼買個冰棍還領了個小媳婦兒回來?」我忍不住打趣他。

    明遠一張臉漲得通紅,都快成豬肝色了,一邊把左手上的冰棍塞給我,一邊瞪我,無奈地道:「買冰棍的時候就見她眼巴巴地在一旁瞧,我一心軟,就給她買了一根,結果她就跟上了,甩也甩不掉……」其實還是不放心吧,要不,憑他的兩條腿,還能甩不開這三四歲的小娃娃。

    我朝小姑娘招招手,親切地問:「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家裡人呢?」

    「問了沒用,」明遠在一旁插嘴,「她就聽不懂我說話。」

    這不奇怪,小姑娘從小說方言,聽不懂普通話挺正常的。我媽說我小時候就聽不懂普通話。於是趕緊又換了方言再問了一遍,小姑娘眨眨眼,終於說話了,奶聲奶氣地回道:「我叫囡囡,媽媽不見了。」

    我頓時有些頭大,這小姑娘居然只記得自己的小名兒,這可如何是好。這整個C城,叫囡囡的女娃兒成百上千,我小時候也叫囡囡呢。這可要去哪裡找人啊。

    「咋辦啊?」明遠問,鼻子上滲出了汗。

    小姑娘睜著圓眼睛盯著明遠看,笑眯眯的,一點也不認生。這娃兒,倒是挺可愛的。

    「沒辦法,只得先領著走,下山再說。」我想了想,回道。這父母要是丟了孩子,肯定滿山地尋著呢,我們就在山腳下的南門口候著,總能等到人。於是招呼明遠把小姑娘牽上,我們三個人深一腳淺一腳地繼續往山上走。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3-25 05:05 PM

第三十一章

    我把這小胖妞帶上路以後才開始意識到自己犯了個錯誤,果然,不一會兒就頭疼了。

    小胖妞才三歲多,看她那圓滾滾的身材就曉得這小傢伙不大愛運動,這不,才走了幾十米,小胖妞開始鬧情緒了。手裡頭冰棍還沒吃完呢,就開始抱明遠的腿,一邊扭著小腰一邊小聲地哼哼,撒嬌撒得渾然天成。

    明遠啥時候見過這麼嬌憨的女娃兒,頓時就繳械投降,不等小胖妞開口,主動就把她給抱上了。小胖妞頓時眉開眼笑,一手抱著明遠的脖子,一手持著冰棍,拱著身體使勁道:「駕…駕…」。

    明遠「哎——」地應了一聲,學著小馬兒呼嚕一下滑出老遠,直把這小胖妞逗得哈哈大笑。

    「哎,慢點慢點——」我大聲地跟在後頭招呼,生怕他們倆鬧得太厲害,不小心跌倒。明遠到底才十二歲,現在又是在長身體的時候,前幾天腿兒還老抽筋呢。這小胖妞雖然個子不大,可一瞧那樣子就老沉老沉的,明遠抱著她,只怕走不了幾步路胳膊就得發酸。

    於是我趕緊快步追上他們,一邊吁吁地喘著粗氣,一邊朝明遠道:「你…你放下她,換我來抱。不,換我背,要不你壓到腰了,長不高。」

    「沒事兒,」明遠摸了摸胖妞毛茸茸的短頭髮,笑道:「她不重。」說罷又朝胖妞道:「小妹妹,你要阿姨抱,還是要哥哥抱?」

    胖妞睜大圓眼睛朝我看了看,咧嘴笑。我剛要準備伸手抱她,小丫頭腦袋一縮,埋進了明遠懷裡,怎麼也不肯抬頭了。這個小壞蛋,耍我呢!我恨恨地在她肥嫩的小臉蛋上揪了一把,小丫頭也不哭。

    說起來,這小胖妞其實也蠻可愛的,雖然愛撒嬌,卻讓人不討厭,黏人也黏得很自然。有時候我故意打趣說她是個小胖子她也不生氣,就睜著一雙圓眼睛朝我討好地笑。她越是這樣,我就越是想逗逗她,故意板著臉問,「小胖子,你到底吃什麼東西長這麼胖?」

    小胖妞似乎對我多次叫她小胖子有些不高興了,眨巴著眼想了半天,才委委屈屈地小聲道:「吃飯。」

    說完了,小丫頭這才忽然發現手裡還拿著剛才明遠給她的栗子糕呢,趕緊又補充道:「吃糕糕。」

    我抱著肚子笑彎了腰,明遠則有些責備地看著我,無奈地道:「姑姑,你怎麼老欺負她呀。」

    這個…我也說不清楚,誰讓我一見著這小胖妞心裡頭就暖暖的,就忍不住想逗弄逗弄呢。不過明遠都提意見了,我也不好做得太過分,趕緊舉手以示投降。小胖妞很快就忘記了我剛才逗弄她的事兒了,不一會兒還黏糊糊地撲到我身上來要我抱。

    我們在山腰找了個地方吃飯。這回我可總算見到小胖妞是怎麼吃飯的了。這麼小的娃兒啊,完全不用我們哄,一手抱著碗,一手握著勺子,一不留神就吃了兩大碗。難怪這小丫頭說自己吃飯吃胖的呢。

    休息好下山已經是下午兩點多,卻一直沒有發現小胖妞父母的影子。胖妞倒是像個沒事兒人似的,跟明遠玩得不曉得多開心,我心裡頭卻有些急了。尤其是這會兒才忽然想起來,這座山光是大門就有三個,要再算上各條小路,只怕有十幾條,這要是守株待兔,也不一定守得準啊。

    總不至於旅遊一趟,還帶個娃兒回去吧。我這回可真急了。

    想了想,還是決定從小胖妞身上下手。我又從兜裡摸了塊糖果出來給她,小胖妞想也沒想就接過去了,圓眼睛都笑得彎起來,高興地朝我說了聲「謝謝阿姨。」

    明遠皺著眉頭看著我,小聲道:「姑姑,糖吃多了牙疼。」

    這娃兒啥時候這麼細心了?

    我一攤手,「要不,你再從她手裡拿回來。」

    明遠低頭看了看胖妞,小丫頭也睜大眼睛看著明遠,手裡拽得緊緊的,頗有種要大干一架的氣勢。明遠嘴角抽了幾下,果斷地轉過臉,再也不說話了。

    我看得心裡頭直髮笑,忍了好半天,才把笑意強忍了下去,慈愛地摸了摸胖妞的小腦袋瓜子,溫柔地問她,「囡囡,你記不記得爸爸媽媽叫什麼名字?」

    胖妞眨巴眨巴眼,點頭,「爸爸叫鐘老二,媽媽叫陳么妹。」

    我……

    這叫啥名字啊,分明就是諢號,你說這小胖妞記啥不好,咋光記得這些沒用的呢。

    咦——不對,這倆名字怎麼聽著這麼耳熟?我心裡頭一咯噔,忽然有種強烈的預感,一顆心陡然跳起來,猛地朝小胖妞看過去,這小捲毛、這圓眼睛,我說怎麼看著這麼眼熟呢,可不跟我小時候的照片長得一模一樣麼。

    這世界也太小了吧!

    我剛才還一直叫她小胖子,我還捏她的小臉蛋……

    「姑姑,姑姑……」明遠聲音都有些變了,晃到我跟前使勁拍我肩膀,「姑姑你沒事兒吧,你怎麼不說話了。」

    ……我好歹清醒了過來,搓了搓手,又揉一揉眉心。

    這場景真是混亂,有點讓人接受不了。明遠還在跟前,小胖妞——不,我——這可真是太亂了!要不還是叫胖妞吧——我蹲□子,聲音不由自主地變得有些異樣,依舊不死心地問,「囡囡,你家住哪裡?」

    胖妞看了我一眼,又看看明遠,說了一句話,「新民路32號。」

    …………

    我和明遠一起送胖妞回家去,回到1989年我的家,那時候,我三歲半。

    明遠越大就越聰明,我小心翼翼地不要露出馬腳,去新民路的路上問了好幾個人,才終於拐進了老家的巷子。

    其實我都已經不大記得89年的家是什麼樣子了,那時候我們一大家子生活在一起,記憶裡更多的是吵吵鬧鬧的兄弟姐妹們。那時候還沒去幼兒園,整天跟在幾個堂哥屁股後頭跑,看他們掏鳥蛋、抓蚱蜢、日子過得不曉得多開心。

    巷子裡很安靜,路不寬,大概只能供兩輛自行車並排而行。巷子兩側是高牆,陳舊得長滿了青苔,青石板被磨得光亮,有涼意從腳底滲出來,偶爾有風從不知那個縫隙往巷子裡灌,清涼而爽朗。

    我們三人沿著石板路一直到了32號,這是我幼時生活了六年的地方,門外掛著鐘家診所的招牌,已經有了些年頭,招牌上的黑漆都已經斑駁脫裂,就連上頭的字都看不大清了。大門虛掩著,院子裡有依稀的人聲,隔著門,彷彿在另一個世界。

    這個時候,我卻忽然情怯了,兩隻腳好像生了根,怎麼也動不了一步。

    「姑姑怎麼不走了?」明遠抱著胖妞跟在我身後,見我停下老半天不動,終於忍不住問出聲。

    我緩緩回過頭,就見小胖妞扭著胖胖的身體從明遠身上滑下來,邁著兩隻小斷腿使勁兒朝院子裡沖,一邊跑還一邊大聲喊,「爺爺爺爺,我回來了。」

    院子裡先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爾後是熟悉的慈祥的男中音,「囡囡,我的乖孫女,你可回來了。」

    這一秒,我險些就激動地衝了進去。

    那是我爺爺——已經有八年沒有見過面的爺爺,臨走前兩天我去看他老人家的時候,還嫌他老人家念叨要我嫁人呢,現在聽到他的聲音,卻讓我直想哭。我的眼睛直髮酸,怎麼眨也無濟於事,伸手抹了一把,全濕了。

    「姑姑,你這是怎麼了?」明遠那麼敏感的人,怎麼會沒看出我的異樣,緊張得臉都白了。

    我使勁吸鼻子,努力地想要笑一笑,可臉上的肌肉卻是木的,「沒啥,我…我就是想起姥姥了。」因為自己對金家瞭解不多,所以這些年來我也很少提及金家的人和事。我不提,明遠也不問,我已經想不起來最後一次說起金家姥姥是什麼時候了。

    明遠不說話,默默地走到我身邊挽住我的胳膊,輕輕地拍。

    他真的長大了,已經知道怎麼安慰人了。

    我們倆在門口沒站幾秒鐘,院子裡很快就出來幾個人,可不正是爺爺抱著胖妞出來迎了,身後還跟著個七八歲的板著個小臉的男孩兒,正是我的表哥劉浩維。

    「快進來快進來,」爺爺一臉感激地把我們請進院,「可多虧了你們倆送囡囡回來,這不,一家人都快急死了。」說罷,又朝劉浩維道:「還愣著幹啥,還不趕緊去找你爸,讓他把你舅舅舅媽們叫回來。」

    劉浩維卻不急著走,睜大眼盯著我看了老半天,才點點頭動了腳,走不多遠,還特意回頭看我幾眼,眼神毛毛的,好像要從我臉上看出什麼端倪似的。

    以前沒注意到劉浩維眼睛這麼毒啊?他沒看出什麼來吧。我坐在堂屋裡頭,一邊喝茶心裡頭一邊嘀咕。

    堂屋裡的佈置是典型的七八十年代風格,笨重的大木櫃子,十四寸的黑白電視機,還有厚重的白瓷茶壺,一切都那麼熟悉而親切。院子外頭的桂花樹還只有一人高,下頭的指甲花這會兒還長得很好,只可惜後來被劉浩維和我給禍害了。

    院子東頭是一口井,以前沒通自來水的時候,家裡頭吃飯洗衣都靠它,不過這會兒院子裡孩子多,為了防止出事兒,爺爺特意搬了塊大石頭在井口堵著,用的時候才搬開,特別麻煩。

    爺爺也年輕了二十來歲,頭髮都還是黑的,臉上也沒有什麼皺紋,看起來精神頭很好。他老人家給我們泡了茶,我趕緊起身去端,爺爺趕緊道:「快坐下快坐下,你是客人,別跟我們客氣。」

    說罷又是一陣感激,道:「幸虧是遇上了你們這樣的好心人,這要是出了點什麼事兒,這可怎麼辦吶。囡囡她爸媽也是糊塗人,帶著孩子去爬山,居然還能把孩子給弄丟了,你說,這都怎麼當爸媽的。」

    我訕訕地笑。我那老爸老媽性子的確是有些馬虎,不過,子不言父之過,再怎麼著,我也不能說他們倆壞話是不。

    爺爺非要留我們吃晚飯,我一方面推不掉,另一方面還念想著太爺爺,這會兒他老人家還在世,要是能再看他老人家一眼,也不枉我來C城一趟了。



第三十二章


    天黑之前爸媽和叔叔嬸嬸並幾個半大的堂兄表兄們回來了。爸媽都還年輕,看起來比現在的我大不了幾歲,穿得很樸素。許是因今兒在外頭受了驚嚇,臉上還殘餘著些許憔悴和慌亂。

    老媽一進門就抱著胖妞「兒啊兒」地嚎了一通,老爸還稍稍冷靜些,抹了把臉後來跟我和明遠道謝。一見我的面,老爸頓時愣住,發了半天呆,才喃喃地朝爺爺道:「爸,這姑娘不會是咱家走丟的吧。」

    「你渾說些什麼呢?」爺爺本來就氣他沒照顧好胖妞,這回可找到機會罵人了,中氣十足地衝著他一頓吼,把原本在院子裡說話的叔叔嬸嬸全給招了過來。這一對上眼,大夥兒都樂了,「哎呀,這姑娘長得,要是不曉得的,還真以為是咱們家小妹子呢。」

    那幾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堂兄也在一旁起鬨,大聲地叫我「小姑姑」,叫得明遠都有些不高興了。

    爺爺不說話,轉過身仔細看了看我,也呵呵地直樂,捋著下頜的短鬚點頭道:「還真別說,這大姑娘跟咱們鐘家人長得像。尤其是這下巴,簡直跟我一模一樣。」能不一樣麼,那下巴是顯性遺傳,只要是咱鐘家的孩子,個個都一樣。

    大夥兒都嘻嘻哈哈地湊過來看,看罷還連連點頭,一向八卦的三嬸嬸還高聲問道:「大姑娘怎麼稱呼啊?不會真是咱們老鐘家的娃兒吧。」

    我都不知道怎麼答了,支吾了好幾聲才小聲地回道:「我…我叫鐘慧慧。」

    屋裡哄的一下立馬炸開了鍋,幾個嬸子都快衝上來了。

    「我就說嘛——」

    「還真是咱們鐘家人。」

    「要不怎麼長得那麼像……」

    「……」

    這回連爺爺都沉不住氣了,從兜裡掏出根煙來在桌上磕了磕,想了想又放了回去,猶豫不決地問,「妹陀哪裡人?」

    我還沒回話呢,一旁的明遠就搶了先,「我姑姑是北京人,你們肯定弄錯了。」他一向懂禮貌,從來不會在大人說話的時候插嘴,今兒這表現,好像有些不尋常。

    我認真地看他,發現明遠的一張小臉繃得緊緊的,嘴也抿著,眼睛裡有淡淡的不安和慌亂。我已經多久沒有看到過他這樣的眼神了,好像自從我們生活在一起後他就一直很快樂,就算大老遠地從陳家莊搬進省城,他都很平靜。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緊張起來。

    也許是我對這裡所有的一切表現得太過在意,所以明遠感覺到了?

    爺爺聽說我從北京來的,呵呵地笑了笑,回頭朝大夥兒道:「是首都來的妹陀,不是咱們家人。」

    「那可說不準。」三嬸嬸一屁股湊到我身邊坐下,盯著我左看看右看看,高聲道:「那以前爺爺不是說早年有個兄弟走丟了嗎,指不准就去了北京呢。妹陀你們家排行怎麼算的?家裡有族譜嗎?」

    我尷尬地使勁兒搖頭,想解釋什麼,可想了半天一個字也說不上來。腦袋裡暈暈乎乎的,一團亂遭,一會兒想著要怎樣才能打消大夥兒的懷疑,一會兒又納悶怎麼大家對鐘慧慧這個名字一點反應都沒有。

    因為沒有直接證據,所以大夥兒雖然對我是他們鐘家後人深信不疑,但也沒逼著我「認祖歸宗」。明遠臉色這才稍稍好轉,不過一直等我們告辭離開,他都緊緊地跟在我身邊,寸步不離。

    說了一陣話,爺爺忽然想起什麼,轉身朝老爸道:「趕緊去你爺爺那裡說一聲,囡囡走丟的事兒雖然沒跟他說,但保不準他早就猜到了,這會兒怕是還在急。嗯,還是抱著囡囡一起去,省得他老人家瞎想。」

    我聽到這裡立刻站起身,激動得脫口而出,「我也去。」

    一時間,所有的人都朝我看過來,有驚詫、有疑惑,還有緊張。我話一說出口才意識到有些不合情理,趕緊笑了笑,尷尬地解釋道:「我是想,我到底是晚輩,這都進了門,理應去拜見長輩。」

    屋裡靜了幾秒鐘,爾後還是爺爺打破了這種氣氛,拍手笑了兩聲,道:「這個妹陀就是客氣,老二媳婦,還不快帶這個——慧慧是吧,帶慧慧去西屋看看他爺爺。」

    老媽應了一聲,抱著胖妞走上來,一臉感激地看著我。才走了兩步,身後的明遠也緊緊追上來。屋裡劉浩維嘿嘿地笑,那壞小子十有八九是在笑話明遠。

    七月的天黑得晚,這都六點多了,外頭還是亮堂堂的。

    西屋開著門窗,屋裡還算敞亮,但還在門口就能聞到濃重的藥味——太爺爺這會兒已經臥病在床好幾個月了,按照過去的歷史,今年年底,他老人家就要與世長辭。我能夠改變明遠的將來,卻阻止不了親人的離去,不能不說是一場悲哀。

    太爺爺斜躺在床上,這麼熱的天,他的身上仍然蓋著薄薄的被縟,露在外頭的手枯瘦蠟黃,氣色很差,臉上深深地凹陷了下去,顯得顴骨格外地高。聽到我們的腳步聲,太爺爺緩緩睜開眼,慈愛的目光一一從我們身上掃過,最後落在我的身上。

    爸媽上前低聲跟他老人家打招呼,又把胖妞抱到他跟前。胖妞奶聲奶氣地叫道:「太爺爺,你什麼時候才能跟囡囡一起去買棉花糖吃啊。」

    我小時候就這麼饞嗎?腦子裡裝的全是吃的?

    太爺爺慈愛地摸了摸胖妞的小腦袋,低低地道:「過幾天,過幾天等太爺爺身體好了就去。」

    胖妞滿意地點頭,揮著小胳膊小腿兒爬到床上去靠著太爺爺坐下,模樣倒是挺乖巧。

    我強壓住內心的激動,緩步上前,哽著嗓子喚道:「太——」才一開口忽覺得不對,又趕緊把身後的明遠推上前,道:「快叫太爺爺。」

    明遠聽話地喚了一聲。太爺爺朝他點頭微笑,爾後目光緩緩地落在我身上,渾濁的眼睛裡一片平和,欣慰地笑,「囡囡來了。」我的眼睛又開始發酸。

    「這是家裡的客人,叫慧慧。」老媽在一旁解釋道。

    太爺爺好像根本沒聽到她的話,緩緩朝我伸出手來。我趕緊上前握住,蹲在他的床前,喉頭彷彿被什麼東西噎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囡囡……長大了……」太爺爺斷斷續續地說著話,臉上顯出溫和而慈愛的笑意,過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閉上眼睛。

    我抹了把眼睛,輕手輕腳地把他老人家的手放進被子裡,站起身。小胖妞坐在床上盯著我看,難得地還把眉頭皺著,好像有什麼事情想不明白。

    「這…老人家睡得有些糊塗了……」老爸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顯然對剛才太爺爺拉著我的手叫我囡囡的事有些尷尬。

    其實這屋裡的人當中,最清楚的就數太爺爺了。我不知道他老人家到底怎麼認出我來的,可我十分確定的是,他看著我時的眼神,是真正地把我當成他的小囡囡的。

    晚上回了招待所,我和明遠都有些心不在焉。我心裡頭想的自然是家裡的那些人和事,至於明遠,這會兒我還沒心思去考慮他的想法。

    第二天大早,我們倆都頂著倆黑眼圈起得床,你看我,我看你,一時都忍不住笑起來。

    之後我沒有再去新民路32號,倒是老媽抱著小胖妞來找過我們,還帶了不少土特產。

    劉浩維也跟著一起過來,他跟明遠很快就交上了朋友,臨走的時候,還一再叮囑明遠要給他寫信。我聽到這裡暗暗上了心,這要是讓明遠跟劉浩維聯繫上了,以後我再回到2010年,那可就出大麻煩了。無論如何,也得讓明遠把這裡的事兒給淡忘了。

    於是第二天,我就退了房,帶著明遠去了杭州。

    我們在杭州住了足足有十天,什麼西湖、靈隱寺全都逛了個遍,之後又去蘇州看園林,去上海看和平飯店,反正是把整個旅程安排得多姿多彩,只盼著他能把C城的事情給忽略掉。

    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回家以後,明遠居然就收到了劉浩維的信。他竟然把家裡的地址給那孩子了。你說劉浩維這娃兒怎麼那麼多事呢。七八歲的孩子身邊不是應該有很多朋友嗎?何必非要拽著明遠不放呢。

    之後我很認真地翻閱了青少年心理雜誌,暫時把心放進了肚子裡。其實劉浩維的性子我還挺瞭解的,這會兒不是流行交筆友嗎,劉浩維也就是圖個新鮮,過不了幾天,他就能把明遠丟到爪窪國去。

    明遠對劉浩維也沒有表現出很大的興趣,來了信就回一封,並不常跟我提起他,到他初三的時候,基本上我就再也沒有見到劉浩維的信了。

    明遠初二的時候,我在老年大學認識了一個畫肖像的龔老爺子,他以前曾幫公安局給嫌疑犯畫過相,能根據證人口述把疑犯的樣子給畫出來,一手絕活讓我十分羨慕。那會兒公安局都還沒電腦呢,更不用說畫像的軟件了,所以老爺子這一手技術讓他在公安局備受器重,連劉濤都來找過他幾回。

    在鄰居老教授的引薦下,我拜了龔老爺子為師,跟他學習畫肖像。當然,這技術不是一兩個月就能成的,好在我也不急,加上閒散時間也多,每天都去老爺子家裡頭畫畫,因為去得勤,還被老爺子好一陣誇。

    到明遠初三的時候,我就已經略有小成,雖說不能達到龔老爺子那樣憑口述就能畫出人相貌的程度,但在景區擺個攤子給人畫肖像賺點吃飯錢還是夠的。

    同一年,劉江終於在劉家長輩的催促下跟省城的一個小學老師建立的戀愛關係,估計好日子不遠了。到年底,古豔紅終於重新調回了刑警隊,喜得天天來我們家串門,沒事兒還喜歡跟我探討一些刑事案件。

    我倒是挺有興趣,畢竟以前就在法院工作,對這些事情也不陌生,但明遠很不喜歡,每次等古豔紅一走,他就讓我離那些事遠遠的,說聽多了小心我的心理會變得扭曲……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3-25 05:06 PM

第三十三章

    1992年,明遠讀高二,我第一次在他的房間裡發現了情書。

    為了表示對少年人隱私的尊重,我已經不再像以前那樣隨意進出明遠的房間了。每次進屋前都會先敲門,如果他不在家,我更不會輕易進他的屋。但他似乎對所謂的隱私一點也不在意,白天去上學從來不鎖門,有時候功課忙了,還讓我給幫忙收拾房間。

    於是,我就在他書桌上發現了三封情書。

    當時明遠在浴室裡洗澡,屋裡只聽見淅瀝瀝的水聲。我快速地把這三封情書掂在手裡看了眼,字跡不同,看來我們家孩子在學校裡還挺受歡迎。只不過,這三封信只開了一封,另外兩封信都還封得嚴實,不曉得是不是剛收到,還是明遠壓根兒就沒打算看。

    「明遠——」我捏著嗓子心虛叫了他一聲。浴室裡有低低的聲音回了一句,爾後繼續是水聲。看樣子他一兩分鐘也洗不完。我猥瑣地把開了封的信夾出來,展開,懷著無比八卦的心情迅速地瀏覽了一遍。

    這是一封非常具有時代特色的純樸情書,純樸到我又回頭看了一遍,硬是沒看出這是一封情書。這封信寫得不長,通篇都沒有情情愛愛的字眼,只委婉地讚揚著明遠的優秀,他的成績好,體育出色,工作能力強等等,到最後,又委婉地提出交朋友的願望。

    這也是我,要換做二十一世紀習慣了張口閉口就是真愛的小青年們,只怕根本就看不懂。

    也不知道我們家孩子收到情書時心裡怎麼想的?我一邊猜測著當時明遠的心情,一邊低頭準備把那封信折好。

    這一反折,忽然瞥見信紙的背面還寫著字——敢情勁爆的都在後頭。我顫抖著手重新打開信,卻瞧見信紙背後幾行龍飛鳳舞的字,那字跡囂張大氣,可不正是我們家明遠所書。

    第一行,「語句不通,錯別字多。」

    第二行,「不知所云」……

    難怪後面兩封信都沒拆封,敢情我們家娃兒還是個榆木疙瘩,沒開竅呢。這寫情書的姑娘真倒霉!

    我還在替人家小姑娘感嘆呢,忽然聽到開門的聲響,明遠裹著睡衣一邊擦頭髮一邊從浴室裡走出來,「姑姑——」話沒說完,他就看到了我手裡的信……

    光天化日之下,我就這麼被他逮了個正著,一時說不出的窘迫,尷尬地朝他笑了笑,努力地裝作很自然地說:「洗完了?」

    明遠「嗯」了一聲,沒再繼續糾結我手裡的東西,而是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似的走到書桌邊坐下,朝我道:「姑姑,你幫我吹下頭髮。」說罷把毛巾扔給我,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一副等著人伺候的大少爺模樣。

    我正想好好地跟他說一說情書的事,所以就沒理會他這幅大爺派頭,從抽屜裡翻了吹風機出來,一邊給他吹頭髮,一邊想著要怎麼樣開口才好。

    「姑姑——」我還正琢磨著要怎麼把話題轉向情書的事兒呢,明遠倒先說話了,「古恆找了個女朋友。」語氣聽著有些怪,好像他自己也挺疑惑的。

    「噗——」我腳下一個趔趄,身子一歪,險些沒摔倒。幸好明遠手疾眼快把我給扶住了,要不,這一跤跌嚴實了,我還不得瘸幾天。

    「古恆…不是…古恆才幾歲?他怎麼就——」我話還沒說完就自動住嘴了,古恆那小子比明遠大兩歲多,這會兒都快十八了,找個女朋友倒也不稀奇。要換作2010年,人家小學生還正兒八經地談戀愛了呢。

    可這時候學校抓早戀抓得挺嚴的吧,就這樣古恆也能鋌而走險,這小子膽兒還真肥啊。難道真是青春期的雄性荷爾蒙一分泌,就一往無前啥也不顧了。

    可我現在的問題是,雖說明遠現在還沒開竅,可眼看著他越來越大了,又一向跟古恆走得近,要是哪天被古恆這小子一攛掇,也想嘗嘗戀愛滋味什麼的,那可如何是好?

    我倒也不是非不肯讓明遠談戀愛,可他到底年紀小,心智也不成熟,要是一沒把持住,把所有的心思都投去戀愛了,這…我一想到這個問題,心裡頭就忽然覺得有些憋屈,好像有一股難言的怨氣湧在胸口,就是不舒服——難怪人家說婆婆和媳婦是天敵,我這回可真理解了。

    「那…古恆的女朋友,你見過?」我小心翼翼地問。

    「嗯,」明遠閉著眼睛打了個哈欠,「上回他過生日,就把那女孩子帶過去了。」

    我剛想八卦地問他那個女孩子漂亮不,又聽到他繼續道:「說話嬌滴滴的,像個大小姐,聽得我雞皮疙瘩都出來了。」

    好,雞皮疙瘩出來的好!我也不喜歡嬌滴滴的女孩子,要真有一姑娘整天嗲聲嗲氣跟捏著嗓子似的在我耳朵邊上聒噪,我非發瘋不過。看來我們家明遠的審美觀和我是一致的。

    「那古阿姨知道嗎?」

    明遠睜開眼瞧著我,似笑非笑,那神情分明是在笑話我。我也笨,這話怎麼都問出來了,古豔紅那姑娘可沒我這麼好脾氣,對她那個寶貝弟弟看得可緊,要是她曉得了,古恆哪裡還有好日子過,只怕天都要掀翻了。

    「你跟我說,也不怕我回頭說給你古阿姨聽。到時候古恆還不跟你打架?」我嘴裡抱怨著,心裡頭卻還是挺高興的。明遠這孩子在外頭話不多,可在家裡頭真是什麼話都跟我說,我覺得我們倆能把整條街的鄰居都八卦一遍。

    明遠別過頭看我,認真地問:「你會麼?」

    我立馬不說話了,這娃兒真是太狡猾了!

    於是我也懶得再跟他拐彎抹角,開門見山地說道:「古恆愛怎麼玩兒是他的事,你可別跟著學。我也知道你現在長大了,說不定哪天就會對女孩子有朦朧的好感。這並不奇怪,我也不…不阻攔你,可是,你得知道分寸,也就是說,你……」

    我還想繼續長篇大論地說下去呢,結果就聽到明遠捂著肚子使勁笑,臉上的表情特別可惡。我滿肚子的話一句也說不上來了。

    「行了姑姑,你放心!」明遠朝我舉起手,一臉鄭重地保證道:「我絕不會亂來。要不,你打我。」

    他一向說話算話,既然都這麼說了,我當然相信他。只不過,感情這種事情自己也很難控制,我就怕他對自己要求得太嚴,反而弄得到時候心裡頭難受。仔細想想,還是叮囑道:「壓力不要太大,我沒非逼著不讓你談戀愛。」

    「姑姑——」

    「行了行了——」我放下吹風機,用手攏了攏他的頭髮,眼睛卻朝他書架上搜索,很快找到了我想要的那本書。「你…自己好好看看第七章。」我把書塞給他,強板著臉飛一般地逃了出去。

    家裡頭沒男人真不容易啊,男孩子的教育讓我一個女人來管,這要我怎麼開口呢。

    第二天明遠去上學後,我很不心虛地去幫他收拾房間,偷偷地翻他的枕頭,果然看見昨兒給他的書就在床頭。第七章的地方有摺痕,這孩子應該已經聽話地看過了。我稍稍放下心,只要我們對待問題的心態是正確的,那就出不了大事。

    至於古恆交女朋友的事兒,我當然沒跟古豔紅告狀,當然,以她那刑警的眼神和直覺,怎麼可能會被蒙在鼓裡。過不了幾天就東窗事發了,古恆被古豔紅狠揍了一頓,好幾天沒去上課。聽明遠說,臉都打腫了。

    我聽到這裡忍不住替古恆嘆了口氣,這男孩子都特別重面子,古豔紅下手太沒分寸了。以古恆的性子,只怕這件事沒那麼容易善了。

    果然,沒幾天,古恆離家出走了。

    其實他也就走了不到一天,他可忘了他姐姐是刑警,第二天中午就被逮了回去,先是一通打,古恆不僅不承認錯誤,還尋死覓活地喊著要退學,說什麼也不肯再讀書了。這會可真正地把古豔紅給氣到了。

    我知道這事兒已經是一個禮拜之後,還是明遠跟我說古恆有陣子沒去唸書了,我這才想起來去他們家走一趟。明遠非要跟著,於是週六我們倆就提了點水果直奔古家而去。

    因為古豔紅爸媽都在下面縣裡工作,這屋裡住的也就是他們姐弟倆,可等我們到她家的時候,才發現客廳裡居然坐了一對中年男女,兩個人的臉上都是愁云慘霧。古豔紅則板著臉,一副恨鐵不成鋼的神情。

    見我們來,尤其是見到明遠,古豔紅頓時表現出豔羨的情緒,拉著我的手嘆道:「還是你們家孩子聽話,你看看古恆,這都辦得什麼事兒,簡直氣死我了。要不是我爸媽攔著,非打斷他的腿。」

    得了,古恆脾氣本來就不好,又撞上這麼個性格火爆的姐姐,再加上正處於叛逆期,這要不鬧起來才見了鬼了。再不好好勸一勸,就怕真把那孩子一輩子給毀了。

    「人呢?」我問。

    古豔紅咬牙切齒地道:「在裡屋床上躺著呢,我媽不讓我進去。」

    「怎麼樣了?」

    「還能怎麼樣?」古豔紅氣得直跺腳,那神情就跟要殺人似的,「還強著,怎麼也不肯再唸書了。你說這都高三了,還來這一出,這可咋辦啊?」

    古恆那孩子從小就被慣著,雖說古豔紅凶了些,但對她唯一的弟弟可寶貝了,要不當年也不會一見面就跟我打架。那孩子沒受過什麼挫折,心理承受能力本來就不行,又遇到這麼個強脾氣的大姐,不鬧彆扭才怪。

    要換平時也就算了,可眼下是最關鍵時刻,再過個半年都快高考了,萬一影響了考試,那罪過可就大了。這會兒可不比二十一世紀,隨便考考也有大學能上,有錢的還能送出國,那會兒大學多難考啊。

    「要不,我進去看看?」老實說,這幾年為了預防明遠有青春期叛逆問題,我還讀了不少關於心理研究的書,再加上以前在法院的時候,也接受過相關的心理培訓,說不定跟古恆說說話還能有用。

    不管怎麼說,總比古豔紅進去打人好吧。

    「你去,你去!」古豔紅巴不得,連聲道:「我們一家人都是火爆脾氣,說不了幾句話就要開打。還是你去跟他說道理比較好,起碼有耐心。要是你把那小子說服了,我們全家都得好好謝你。」

    得了她的首肯,我又去跟古爸媽招呼了一聲,爾後才去屋裡找古恆。

    明遠見狀,一彎腰就跟在我身後進來了。



第三十四章


    一進屋,就瞧見一臉青紫的古恆慘兮兮地躺在床上,臉朝著牆,聽到我們進來的腳步聲也沒轉過來看一眼。這孩子,看來真被家裡人給氣到了。

    古豔紅本來也打算跟進來的,在門口又被我給推了出去,又氣又急地直跺腳。明遠也懶得理她,毫不客氣地把房門也給帶上了。

    「打傻了吧?」我問。

    古恆聽到我聲音緩緩轉過頭來,又朝我身後看了一眼,確定只有明遠在,這才委委屈屈地叫了我一聲,「鐘阿姨。」說話時勉強坐起身,一伸手露出半截兒胳膊,好傢伙,全是傷,這古豔紅真夠狠的啊。

    再這麼著也不能這麼打孩子吧,連我一個外人都看得不落忍了,心裡頭酸酸澀澀的,到處找藥膏,「這…你姐怎麼下得了手啊?這古豔紅,真是沒分寸。」

    明遠對這裡的地形比較熟,輕車熟路地從書桌右手邊的第二個抽屜裡翻出紅花油來遞給我,又一臉同情地朝古恆道:「你放心,我姑姑推拿手法很好的,一點也不痛。」

    明明是一句安慰的話,古恆卻偏偏聽得笑起來,臉上滿是無奈。這孩子從小就順風順水的,估計長這麼大也就受過這一次挫折,只是,他估計也沒想到,這場挫折居然會來得這麼兇猛。

    我一邊仔細觀察古恆的面部表情,一邊小心翼翼地引導著他說話。起先只是問他推拿的時候痛不痛,爾後才漸漸切入主題,「聽說你不想讀書了?」

    古恆沉著臉不說話,過了許久,才低低地應了一聲,道:「我不想讀了。」

    我笑,這孩子,心裡頭憋著氣呢。這要是不發洩出來,就算強押著送回學校,只怕也無心學習了。「明遠說,你那個小女朋友叫什麼名字來著?」

    明遠偷偷地瞪了我一眼。他可沒跟我說起過古恆女朋友的名字。

    「娜娜,」古恆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爾後又抬起來,一臉認真地看著我,「阿姨,她特別好,真的。我姐就是太古板,你不會這樣想的,對吧。」他眼睛裡滿是希翼,看來他確實被打擊狠了,迫切地希望能從我這裡獲得支持。

    我笑,「能讓你這麼喜歡,她肯定是個好女孩兒。」明遠又斜著眼睛看我了,看來他還記得我那天說不喜歡捏著嗓子說話的女孩子的事兒。

    古恆聽我這麼說,立刻高興起來,原本有些發腫的臉頓時顯出光彩來,口中喃喃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鐘阿姨你特別開明。」

    「我開明是沒錯,不過,要換做我們家明遠,我也不希望他以為談戀愛就耽誤學習。」說話時,我裝作不經意地看了眼明遠。他端著架子站得直直的,眼觀鼻、鼻觀心,好像根本就沒聽到我剛才的話。

    「鐘阿姨——」古恆有些不耐煩了,「怎麼你也說這些,真是煩死了。」

    「我知道你煩,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聽到家裡人說這些也煩。」我笑著道:「我能理解,真的。可你知不知道,為什麼我明明知道你可能會煩我,我還非要跟你說呢?」

    古恆不說話了,正色看著我。一旁的明遠也把目光放在了我身上。

    「你覺得你和娜娜的感情是最重要的,對吧?」我問,「什麼學習,什麼前途,都沒有愛情重要。它那麼純粹,那麼高潔,不能被任何東西玷污?你心裡是不是這麼想的?」

    古恆張了張嘴,卻沒發出聲音。倒是明遠的眼睛都睜圓了,滿臉疑惑地看著我,好像完全聽不懂我的話。

    「每個人都要對自己的將來負責,你也是。可在這個問題上,我想,你可能不僅對自己不能負責,還會影響到娜娜的未來。」

    「我不會,我——」古恆急切地想要反駁我的話,卻被我打斷,「你先聽我把話說完。我知道,你覺得,愛情是那麼美好,就算付出一切也是值得的。可是,娜娜呢?我聽說她以前的成績很好?」

    這個娜娜我除了知道她聲音嗲之外還真是一無所知,不過能考進一中的孩子成績都不會差。

    「她說她不在意那些。」古恆低下頭,仍是嘴硬,可聲音卻不像先前那麼有底氣了。

    「如果沒有這件事,她考上大學應該不成問題吧。她的人生本來應該很順利的,念大學,有個好工作,之後嫁個同樣有學識的人,過上幸福的生活。當然你說她在意你,然後呢,你們倆在一起,一起退學,高中都沒畢業打算怎麼養活自己?別說讓家裡人幫忙找工作,就算你爸媽願意,我看你也拉不下那個臉。」古恆那小子可要面子了,要不,也不會這麼強著把事情越鬧越大。

    古恆漲紅著臉,依舊逞強,「我就算去工地搬磚扛包我也能養活她。」

    「行啊,我知道你有責任心。可是,我問你,你搬磚扛包一個月能掙多少錢?夠你們倆吃飯就不夠租房子住的。就算你們倆勤儉節約能熬下來,可你願意看著她跟著你過那種苦日子。別人問她,『哎,你男人幹啥的』,你要她怎麼回答,說她男人是工地扛包的?以後你們倆再生倆孩子,然後跟著你們一起過這苦哈哈的日子?就算她願意,你捨得嗎?」

    這會兒的人們,尤其是古豔紅那樣的,不屑提錢的事兒,可我不同,我在論壇看多了那些貧賤夫妻百事哀的事兒,只消說幾句,直切主題,毫不留情。

    古恆一聽這話都懵了。到底才十八歲,腦子裡全是愛情美麗虛幻的泡影,什麼時候考慮過生活的本質,如今被我一刀下去,頓時鮮血淋淋。

    我見他這樣子就曉得他快不行了,又繼續火上澆油,「你老去我家,見過我們那巷子口擺早餐攤子的季大嫂子吧?」

    那個季大嫂子在我們那一片兒地區名號都響噹噹的,不為別的,就是潑辣,說話嗓門比男人還高,常年穿一身髒兮兮的圍裙,動不動就跟人吵架,一不高興還會打孩子,鬧得整條街雞犬不寧。

    古恆人還懵著,完全不明白我怎麼忽然又把話題轉到外人頭上去了,傻兮兮地只曉得點頭。

    「那你知不知道,她年輕的時候也是唸過書的,還是我們那一片兒的片花。看看她現在的樣子,你再仔細想想,要是你和娜娜一意孤行,非要退學在一起,保不準她以後就會變成那樣。好好一女孩子,大好前程不要,非要跟著你過那種日子,你說你虧心不虧心。」

    古恆聽得都快哭出來了,嘴唇蠕動了幾下,似乎想說什麼來反駁,可終究說不出話,一抬頭,眼淚立刻落了下來。

    「所以,今兒鐘阿姨就給你兩條路,一條我去勸你爸媽和你姐,讓他們同意你退學,然後你和娜娜一起過苦日子去,另一條,你趕緊把傷給養好,趕緊回學校把功課給趕上。你們倆齊心協力地努力學習,一起考上大學。你說,你選哪一條?」

    結果當然不用我說,臨走的時候,古豔紅拉著我的手都哭了,一邊抹眼淚一邊道:「慧慧,今天這事兒,我真不知該怎麼謝你。大恩不言謝,以後你要有什麼事兒,只管吩咐我,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你就給我管好自己,不要再跟古恆動手動腳我就謝天謝地了。」我恨恨地道。不管怎麼說,用暴力來解決家庭爭端,這是最不理智的方式。也不曉得這混女人怎麼就下得了手。

    回家的路上,明遠一直若有所思,等快到家的時候,他忽然開口道:「姑姑,我覺得你說得特別有道理。」

    「哪個有道理?」

    「全都有道理!」明遠認真地看著我,正色道:「我覺得姑姑你懂得特別多。」

    「那當然,」我一聽到表揚的話就有些飄飄然,得意道:「你不見我看了多少心理書。這叫做因人而異,別小看我說的那些話,都是專門針對古恆去的,換了別人還不一定有用。」

    明遠的臉色變得更加鄭重了,「姑姑你看那麼多書,是因為我嗎?因為擔心教不好我,所以才特意去學習?古阿姨就完全不懂這些,連我們老師都不會這麼說話,只有姑姑你才會這麼認真。」

    這孩子怎麼這麼敏感。我不想增加他的心理壓力,訕訕地笑了笑,道:「我就是閒著沒事看看書,沒別的。」

    可他認定的事,就算我否定也沒有用。他低下頭,忽然上前握住我的手,認真地道:「姑姑,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人比你對我更好了。」

    「誰讓我是你姑姑呢。」

    「姑姑!」

    「嗯?」

    「你會一直在我身邊,對吧。」

    「……」

    我很久沒有說話,明遠似乎察覺到什麼,忽然又把聲音提得更高了些,「姑姑!」

    我不知道要怎麼回答他。這麼多年一來,我已經撒了太多的謊,可是這件事情,我真的不想騙他。

    我想了很久,才終於斟酌著詞句回答他的話,「明遠,這個世界上沒有哪個長輩能永遠和你在一起。你看,日子過得這麼快,你就快長大了,很快就會念大學,工作,然後會有自己的家庭,甚至還會有孩子。但是,陪你渡過一生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你的妻子。所以——」

    「所以,姑姑要離開我嗎?」他打斷我的話,語氣中有決絕的哀傷。

    是的。

    他越是懂事,我就越是走得早。也許是明年,也許是後年,我很清楚,我在他身邊的時間已經不長了。

    許久的沉默……

    明遠放下手,乾笑了兩聲,「今天真是…姑姑,你看我們怎麼無緣無故說起這事兒啊。我們回去,回家去。」說話的時候又更加用力地握緊了我的手。

    可是,我分明感覺到他渾身都在顫抖。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3-25 05:08 PM

第三十五章

    那天的事情過後,明遠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似的,日子彷彿還是照常地過。他依舊懂事乖巧,認真學習,可是我卻越來越不安,總覺得有一天章老頭會忽然出現在我面前,帶著我永遠裡離開。

    帶著這種忐忑,我心神不寧地渡過了1992年。

    這期間古豔紅來我家更加勤密了,自從我的肖像畫越來越熟練,她簡直就把我當成了她的專屬畫師,不管大案小案都來找我,有時候索性把案子搬到我家裡來做——因為我偶爾還能給她出個主意。

    對此我不是沒有提過意見,但每此都被古豔紅駁回,還振振有詞地說這是為人民服務,應該倍感榮幸才是。

    1993年夏天,古恆參加高考。可惜的是,他臨考前兩天患了重感冒,考試時發揮失常,結果只考取了一個專科學校。古恆死活不肯屈就,於是他又復讀了一年,和明遠成了同班同學。

    為了讓古恆更加安心地學習,古豔紅姐弟倆索性搬到了我家,美其名曰互相幫助,共同進步。我在啼笑皆非的同時也欣然接受了這樣的安排——至少有一天等我離開的時候,明遠的身邊還有朋友在。

    1994年三月的一天早上,我去菜市場買菜回家,路上忽然聽到有人叫我,不是鐘慧慧,而是「十一號」。「十一號」是我的代稱,我們那些所謂的有仙緣的小姐妹彼此之間都不用真名稱呼,可現在還只是1994年,我實在想不到會有誰認識我?

    一扭頭,赫然看清了面前這人的長相,鵝蛋臉,長捲髮,這身打扮實在跟九十年代的風格一點也不符。樣子瞧著是眼熟,可真要我說她名字,我卻說不上來。到底都過去了十三年,我記性沒那麼好。不過,既然能叫出我的代號,那她肯定也是我們成員之一。

    會是誰呢?我絞盡腦汁地想了半天,當初我們一群小姐妹裡頭,我也就跟B市那位聊得多些,仔細想想,她似乎就是那個老跟我一起八卦過天界緋聞的那個B市小姐妹,代號是二十幾號來著?

    對了——二十二號。

    「真的是你呀,我剛剛還以為自己眼花呢。」二十二號興奮地拉著我的手,上上下下仔細打量,「哎,你什麼時候過來的?怎麼前幾天也沒聽你提呢?」

    前幾天?哦——我又想了老半天,總算依稀有了點印象,臨行前一個禮拜,我們似乎曾經網聊過,至於到底說了些什麼,卻是零星半點也不記得了。這都多少年前的事兒了,我哪裡還記得住。

    我發了半天呆,終於遲鈍地朝她笑了笑,問:「你怎麼也來了,有任務?」

    二十二號挺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髮,紅著臉道:「沒啥任務,就是特意過來找個人。」

    我一看她這神情就知道,她要找的那個人估計和她有點曖昧關係,不過,什麼時候章老頭那裡的管制變得這麼鬆了,還能利用起來辦私事?

    「我就是過來瞧瞧他,」二十二號似乎猜出了我的心思,低著頭,搓著衣角,眼睛裡有些黯然,「後來好不容易等我長大了吧,他就過世了,連最後一面也沒見上。」

    原來又是一個有緣無分的結局,我聽得心裡頭也酸酸的,怪不是滋味。

    「算了,不說我了。」二十二號抹了把臉,馬上擠出一副笑臉來,「你什麼時候過來的?這是——在做任務吧?」

    我無奈地點頭,「要不也不會來這麼落後的地方。」

    二十二號頓時來了興趣,一臉好奇地問:「什麼任務?透露點內幕聽聽。」她是我們這群姐妹中最八卦的,以前我知道的所有小道消息幾乎都從她那兒傳過來。所以,而今被她這麼一問,我覺得要是一句話不說,似乎也不大好意思。

    可問題是有些事兒是不能明說的,要不到時候章老頭準得跟我急,想了想,我才笑著敷衍道:「也沒什麼大事,跟那個5.23事件有點關係。」

    二十二號皺著眉頭,不解地問,「什麼523?啥意思,我怎麼聽不懂?」

    「就是那個5.23唄。」我朝她眨眨眼,使勁地想要提醒她。雖說她在B市,可這事兒鬧得沸沸揚揚幾乎全國皆知,她沒道理不知道啊。

    我們倆擠眉弄眼地折騰了一陣,忽然同時反應了過來——不是二十二號不記得了,而是因為事情根本就沒有發生!也就是說,我已經差不多要功德圓滿了。

    「恭喜啊,」二十二號笑嘻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任務完成,馬上就能回去了吧。」

    我努力擠出笑容朝她點點頭,腦袋空空地回了家。等進了院子,才發現菜籃子不知什麼時候給落下了。

    從那一天起,我開就始為以後的事做準備。公司裡的股份一部分留給了明遠,另一部分還給了劉江,他不肯要,於是我讓他把每年紅利送回陳家莊。那個淳樸熱情的小村莊,承載著我們太多的快樂。

    之後的兩個月我都過得渾渾噩噩,以至於完全沒有注意到古豔紅的不對勁。我後來想,如果當時能及早地發現她的問題,能多問一句話,事情就不會發展到後來的地步。

    1994年五月,已經到了明遠和古恆複習的關鍵時刻,學校甚至要求他們住宿以便節省時間。可我卻沒有同意,原因無它,這已經是我們相處的最後時間了,我必須要珍惜每一分每一秒。

    五月中旬起,古豔紅每天晚上都回來得很晚,精神總是很好,臉上帶著以前從未有過的光彩。我想她應該是戀愛了,打趣著說笑了兩句,古豔紅不肯說對象是誰,我也沒有深究。

    到六月初的時候,古豔紅開始變得心神不寧,有兩回在廚房還失手打碎了碗。只可惜我當時滿腦子都是離開的事,根本沒有多問。

    六月六號,我很清楚地記得這一天。前天晚上古豔紅回來得很晚,可第二天大早就起了,坐在沙發上一直等我做好早餐,又把明遠和古恆送走,然後讓我幫她畫一副畫像。

    人應該是她親眼見過的,口述得非常清晰,所以我畫得也很準確。畫像出來之後,古豔紅對著發了半天呆。那是一個三十來歲的中年男人,三角眼鷹鉤鼻,滿臉橫肉,頭髮略微有些長,凌亂地披散著,一看就不是善茬。

    也許是她的嫌疑犯?我心裡想。

    古豔紅拿了畫像後就匆匆離開,當天晚上卻沒有回來。第二天早上,終於緩過神來的我給她的同事打電話,才知道她並沒有去上班。

    直覺告訴我她一定是出事了,可她一個警察,一天沒露面也不至於鬧到去報警,於是我只得趕緊去她家找人。因為很久沒有住人,她屋裡的家具都蒙上了厚厚的一層灰,似乎並沒有回來的跡象。我隔著窗戶喊了半天不見人應,只得打道回府。

    屋裡還是干乾淨淨的,依稀還是我出門時的樣子。可是我細心地發現我房門口的地墊有動過的痕跡。

    會是古豔紅回來過嗎?或者是別人——

    我不安地朝四周察看了一番,並沒有發現別的異常。想了想,還是先去廚房拿了把菜刀在手裡。輕手輕腳地緩緩踱到房門口,又豎起耳朵聽了一陣,屋裡安安靜靜的,並無異常。難道人已經走了?

    輕輕推開門,屋裡的一切緩緩展現在我的面前。

    空無一人……

    我終於鬆了口氣,一屁股坐在了床上。但很快我就發現了不對勁,梳妝台上什麼時候多了個白色的紙盒子,我記得每天早上我都會把梳妝台清理得很乾淨。而且,這個紙盒子明顯不是我家的東西。

    是古豔紅回來過了!我在紙盒的右下角看到了刑警隊的標誌。可她為什麼要把這些東西放在我屋裡?以前她就算帶案件資料回家,也會小心地把所有東西都帶到二樓她的房間去。

    我狐疑地打開紙盒,裡頭只有幾份文件和一盒磁帶。我隨意地翻看了幾下,那是一個叫做重和有限公司的進貨單,全是今年的,足足有十幾頁,不過我看不出有什麼異常。至於那盒磁帶我也沒辦法聽,家裡的錄音機上個禮拜壞掉後,我一直忘了去修。

    也許古豔紅是懶得上樓才會把東西放我屋裡,我這麼想。

    於是放下心,把東西收進櫃子裡繼續做我自己的事。

    離高考越來越近,那兩個小子也越來越拚命,我看在眼裡實在有些心疼,恨不得讓他不要考了才好。可我心裡頭也明白,現在絕不是拉後腿的時候,只得想方設法地給他們做些好吃的,算是做好後勤工作。

    剛開火準備做晚飯,客廳裡電話鈴響了。我趕緊放下淘好的米去接電話。

    剛拿起聽筒,就聽到電話那頭急促的聲音,「磁帶…趕緊送去報警……」

    「古豔紅?」

    「趕快去!」古豔紅那邊好像有什麼異常狀況,不斷地有砰砰的聲響傳過來。我對著話筒高聲喊了幾句,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到她的回應,但聲音卻有些悶悶的,好像憋足了氣發出來似的「不…不要去…西城派出所……」

    我還待再問,那頭已經狠狠掛斷了電話,直把我嚇得手裡的話筒都掉了下來。

    她果然是出事了!

    我腦袋裡一片空白,呆了好幾秒鐘才猛地醒過來,跌跌撞撞地衝向房間,一路上把椅子都撞倒了兩把,也根本察覺不到痛。

    連衣服也來不及換,我抱著盒子立刻衝出了家。離我們家最近的就是西城派出所,可古豔紅既然特意叮囑了不讓我去,肯定是那裡有問題,我一邊跑一邊想。除了西城派出所,那就只能去南苑門派出所了。

    剛走到巷子口,就撞見了隔壁的老教授夫婦,瞧見我,二老還特意過來跟我打招呼。我實在沒時間跟他們寒暄,點點頭飛快地衝了過去。出巷子後,打了輛的士直奔南苑門派出所而去。

    這時候路上車不多,的士只花了十幾分鐘就順利地把我送到了派出所對面。

    我付完錢剛下車,正準備過馬路,忽然聽到身後一陣劇烈的馬達聲,剛準備轉過頭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忽聽得「砰——」地一聲,身上一陣劇痛,然後,整個人已經飛了起來……



第三十六章


    痛……

    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痛,就好像有一千匹馬拴著繩子在我身體的各個地方拉扯,身體好像快要撕裂一般……

    天曉得怎麼會這麼痛,剛撞上那會兒不是都沒感覺嗎?難道要醒來了?

    我費力地睜開眼睛,面前是一片刺眼的白,鼻子裡有熟悉的消毒水味兒,不用說住醫院了。身上還是痛,連動下手指頭的力氣都沒有,就會動動眼珠子,想看看旁邊有人沒。

    「醒了,慧慧醒了。」有個大嗓門兒在我耳邊大喊大叫,一會兒,一張大臉湊到了我的面前。黝黑的面皮,濃眉毛高鼻樑,粗獷的五官,圍著嘴巴一圈兒全是鬍渣子,瞧著有些眼熟。不是劉江,不是劉濤,更不是我們家明遠,是誰呢?

    我才剛醒來,腦袋有些暈乎,想了老半天,才終於清醒了過來。「劉浩維!」費盡了力氣,發出的聲音卻還是跟蚊子哼哼似的。說一句話,胸口馬上就震起來,五臟六腑都跟馬達發動了似的一個勁兒地顫,痛得我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劉浩維抹了把臉,眼淚都快掉下來了,又哭又笑地罵道:「你這丫頭怎麼這麼不會照顧自己,幸好我去得及時,要不,你這不是連小命兒都沒了。」

    這是咋回事兒啊?剛剛不是都還在派出所門口嗎,怎麼一眨眼就回來了?我現在的腦袋轉得特別慢,過了好幾分鐘才明白過來,敢情那一撞就把我給撞回來了。那94年的慧慧呢?十有八九是死了……

    天殺的章老頭,那時候不是說我這邊的身體不會受影響嗎,怎麼還躺醫院,險些連小命兒都丟了?

    「我…我這是怎麼了?」我小心翼翼地問,儘量輕聲,可還是牽動了胸腔,痛得我直冒淚花。

    「感冒了,」劉浩維又氣又心疼地責備道:「你說這天氣,你晚上睡覺怎麼也不關窗戶,連被子也不蓋,高燒三十八度五,險些就這麼睡死過去了。幸好我跟大沖哥去找你,打了電話不見你聽,又問物業說你沒出門,覺得不對勁了才翻窗戶進去。要不,你就算保住了小命兒,這腦袋肯定得壞。」

    我迷迷糊糊地點頭,「我覺得頭痛得厲害,估計現在已經壞了。」

    「得了,」劉浩維撲哧一下笑出聲來,「還能開玩笑呢,沒燒壞。」說話時又從兜裡掏出手機撥號,一會兒就衝著手機喊,「舅媽,慧慧醒了,你們送點兒吃的過來。」罷了又朝我道:「你害個病不要緊,可把我們給害慘了。你爸媽早上才回去換的我,整整兩天,可把我們哥兒幾個給累慘了。回頭看你怎麼補償。」

    我就笑,不說話。

    睡了不知道多久,再睜開眼睛時爸媽已經來了,前幾年才見過他們年輕時候的樣子,現在忽然看到他們這樣的老態,我眼睛一酸就忍不住要掉眼淚。老爸一見我這架勢馬上就受不住了,大男人眼睛都紅了,一個勁兒地哄我,「乖,慧慧,是不是很痛啊。過幾天就好了啊。」

    他越是這樣我越是想哭,這一哭身上又痛了,抽得渾身都扭曲起來,眼淚更是一個勁兒地往下掉。老爸老媽也抱著我一起哭,劉浩維都把臉別到一邊兒去了。

    我哭累了又睡了一會兒,醒來後老媽趕緊把一直用開水捂著的熱粥端過來,溫柔地哄我道:「你剛醒來,吃不了口味重的,只能先喝點粥。過幾天媽給你弄好吃的,啊。」

    「我要吃螃蟹,」我手指頭都動不了,老媽一勺一勺地把粥喂到我嘴邊。我一邊吃一邊使勁兒地撒嬌。這麼多年了,我都沒有撒過嬌,我還又當爸又當媽地養孩子,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回到過去——我只要回頭想一想,就覺得特別委屈。

    而且我還想明遠。

    這會兒他在做什麼呢?眼看著都要高考了,結果家裡頭還來這麼一出,這得亂成什麼樣子。他要是知道我車禍死了,該有多傷心。那麼大一個家就剩他一個人,早上起來沒有人給他做飯,沒有人和他說話,沒有人再關心地問他睡得好不好,每天睜開眼睛,空蕩蕩的屋子裡只有他獨自一人……在那個世界裡,連最後一個親人也都離他而去。

    他得多難過,他甚至還不能哭,因為還要料理我的後事……不管他多麼懂事,多麼堅強,可終歸只有十六歲。

    我的心裡也一陣一陣地煎熬,想放肆地大嚎一場,又怕爸媽看了傷心,只得強忍著,還要擠出笑容來跟他們說話。

    在醫院裡住了兩天後我才出院,爸媽不肯讓我一個人回公寓,於是我又搬回了老房子。當然這裡並不是新民路32號,而是99年爸媽新買的商品房。

    劉浩維幫我請了一個禮拜的假,所以我還能在家裡繼續休息兩天。住院的時候就有同事過來探望過我,回家後依舊有好朋友老同學過來,這天晚上,家裡又來了客人。爸媽把人一領進來,我立刻就激動了,雙手在四周到處摸,只盼著能找到塊板磚扔過去,非要狠狠砸那老滑頭不可。

    來的可不就是那老奸巨猾的章老頭,他居然還膽敢找上門來,真是膽兒肥了。

    章老頭自稱是我單位的同事,老爸老媽雖然覺得他年紀有點大,但也沒疑心,居然就這麼放他進來了。這要不是當著爸媽的面不好太放肆,我非得順手拿起床頭的檯燈砸他個滿臉血不可。

    「你還有臉來啊你?」等爸媽一出去,我再也忍不住了,張口就罵,「我說你這老不要臉的怎麼臉皮這麼厚呢。你當初怎麼說來著?全是放臭屁!你看看我,你看看我現在這樣子,不是說一點兒影響都沒有嗎?怎麼我險些連命都給丟了?我告訴你章老頭,我這幸好是沒大事,要不,就算去了閻王殿,我非得告你一狀不可。」

     章老頭自知理虧,一直笑呵呵地任由我罵,直到我都口乾了,他這才笑呵呵地湊上前,神神秘秘地從兜裡掏出個烏溜溜的小藥丸來遞給我,一臉猥瑣地慫恿我吃。我懷疑地接過,一拿到手就作勢要往窗外扔,「又拿這些假冒偽劣商品忽悠我,當我傻子呢?」

    東西沒扔出去,被章老頭給死命地拽住了,他一臉肉疼地道:「好姑娘,咋這麼激動呢。不騙你,真是好東西,我親自問清河神君求來的仙丹,病者祛病,無病強身,千金難買啊。」

    他的話我現在還哪裡肯信,要不然我這會兒也不會躺床上不能動彈了。

    見我態度如此鮮明,章老頭也沒辦法,只得再摸出一顆藥來,當著我的面吞了,又道:「這回信了吧。你說你這姑娘,怎麼變得疑心病重了。你都這樣了,我還能害你麼。為了你這事兒,我都挨訓了。」

    我氣得直發抖,「到底是你挨訓重要還是我的命重要?你個死老頭子,我非——」我一張嘴,章老頭手疾眼快地把那顆藥丸扔進了我嘴裡。一股清香入喉,剎那間便融作甘液滑入胃中。爾後渾身上下好像被泡在了暖洋洋的溫泉水裡,所有的毛孔全都打開,疼痛如同流水一般緩緩離開了我的身體……

    這章老頭居然良心發現,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我沒騙你吧。」章老頭笑眯眯地看著我,表情彷彿很慈祥。可不知怎地,我總覺得他另有所圖,所以抿著嘴不肯說話。

    「你這次受了這麼大的苦,是我們工作沒有做到位,我代表天界向你表示歉意……」章老頭一本正經的樣子讓我看得很不習慣,他越是這麼客氣,我就越是不敢信他。這個老流氓,要沒事兒求我我把名字倒過來寫。

    果然,他話風一轉,很快切入正題,「不過,這次的事情實在出乎我們的意料之外,按照正常情況,我們原本是打算讓你待到1997年才回來的。結果——」

    「什麼意思?」我敏感地發現了問題,「難道不是你拉我回來的?」

    「我們這麼會用這麼不仁道的方式呢?要知道,我們天界……」章老頭巴拉巴拉地又將天界人士的仁慈博愛宣揚了一通。我反正一個字沒聽進去,腦子裡亂糟糟的,全想著事發時的境況。既然不是章老頭,那我的車禍到底是意外,還是……謀殺?

    「謀殺!」章老頭鬱悶地直捶胸,「你說這眼看著都要功德圓滿了,怎麼又來著這麼一出。這還讓我們這些當差的活不活!」

    我敏感地轉過臉去狠狠盯著章老頭。他朝我「嘿嘿」地笑,「慧慧啊,你明白我意思了吧。」

    「我不明白。」

    「別裝了,你聰明著呢,好好聽話,再回去一趟。」

    我猛地衝上前,一把拽住章老頭的衣服領子,狠狠地把他從座位上拽了起來,「你給我說清楚,到底怎麼回事?明遠不是好好的嗎,我都問過了,5.23早沒了,他到底怎麼了?」

    章老頭哭喪著臉,一邊掙扎一邊道:「這…我們也沒想到啊。你死得不明不白,那位自然要查,這一查事兒就大了。5.23是沒了,出了更大的案子,涉嫌害你的那幾位全沒命了,震驚整個公安系統。雖說媒體沒報導,可司法系統的都知道。你要不信,去問問你表哥,99年的事兒,他保管聽過。」

    我被這個消息震得半天沒說話,我不能相信,不願意相信,我那麼懂事乖巧的明遠怎麼還是會重蹈覆轍,他怎麼會……殺人……

    「送我回去!」我放開手,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

    章老頭很為難,往後退了幾步,直到退出了我力所能及的範圍,這才吞吞吐吐地道:「你知道,那個車禍現場…很難看,而且,當場死亡,你要是再這麼回去,恐怕——」他見我臉色不對,又趕緊大聲道:「再說你的身體和魂魄也負荷不了,這要是再出點什麼意外,我還真怕保不住你的命。因為你這事兒,天界都下新條文了,不准真身穿越。所以,只能魂穿。」

    我直不楞噔地瞧著他,想明白到底是啥意思。

    「就是說,得換個身體……哎呀,慧慧你別動粗啊,這毆打天界人士要坐牢的……」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3-25 05:10 PM

本帖最後由 haoanna 於 2012-3-25 06:03 PM 編輯

第三十七章

    章老頭跟我仔細說明了車禍後明遠的境況,料理完我的後事之後,他就回去學校參加了高考,卻沒有填報之前我們曾經商議的醫科大學,而是與古恆一起選擇了公安大學,其目的不言自明。

    明遠和古恆在大學裡表現十分優異,大四畢業前夕就被省刑警隊大隊長親自挑進了隊裡,一連破獲了好幾個案子。但之後沒多久,他就查明了殺害古豔紅和我的兇手,爾後就是慘案的發生。

    章老頭說要把我送到1997年十月,距離慘案發生還有近兩年的時間,那個時候的明遠還在讀大四,而我的新身份則是公安大學的大一新生。

    「為什麼不把我送回94年?」我十分不理解章老頭的做法,如果能儘早回到明遠身邊,他就不用吃那麼多苦,不用一個人孤獨地過那麼多年了。

    章老頭為難地直搖頭,「姑娘啊,你以為一個合適的身體那麼容易找麼?第一不能逆天改命,我又不能隨便找個人把你給塞進去,一不小心就把人給弄變態了。第二,這身份還得合適,你難道願意變成個老太太回去,或是身上多點兒什麼東西……」

    這個老流氓!雖然他說的也有道理,要真讓我變成個男人,或是無端端地老個幾十歲,我估計自個兒得崩潰掉。

    章老頭說這回給我找的身體不錯,小姑娘長得比我漂亮,還是個高幹子弟。不過我總覺得他的話不大靠譜,這個老小子,永遠不會跟我說實話。

    我吃了他給我的藥,一沾上枕頭,無邊的睡意如潮水一般將我包圍,迷迷糊糊間,彷彿到了另外一個世界。附身的那一剎那,小姑娘所有的記憶都悉數灌進了我的腦子裡,整個人有種吃得太飽消化不良的憋悶感。

    我現在的身份叫劉曉曉,是公安大學一年級學生,正如章老頭所說那樣出身於高幹家庭,父親是省公安廳的副廳長,母親則是大學教授,可最重要的那個老流氓卻沒有跟我說,劉曉曉之所以香消玉損就因為一個禮拜前對某位高年級師兄表白被拒,之後鬱鬱寡歡,不留神從樓梯上摔了下來。而那位冷淡的師兄不是別人,正是我們家明遠。

    你說,這都是什麼事兒!

    前幾天那孩子還叫我姑姑呢,今兒我就成了被拒絕的追求者。天界那群渾球們只知道要我完成任務,什麼時候考慮過我的感受,天曉得我要怎樣才能適應這種巨大的落差。

    我這才剛剛從醫院裡回來,結果這邊還沒睜眼,又進了醫院。鼻子裡依舊是熟悉的酒精味兒,身上提不起力氣,比我剛才在家裡頭還虛弱,敢情這姑娘也剛搶救回來,身體狀況跟那天我剛回去的時候差不多。

    我還沒睜眼,就聽見身邊有人小聲說話,「……舅媽,我說的可都是真的,那人在我們學校出了名的傲,誰也不放在眼裡,對曉曉一個女孩子也不假辭色,真是太過分了。要我說,曉曉就是被他給氣的,這要是有什麼事兒,都得算他身上……」

    這位是誰呢,背地裡說人壞話,也不怕爛舌頭。而且,聽這話裡的意思,說的還是我們家明遠。

    我趕緊睜開眼,床邊坐著兩個女人,一位是氣質優雅的中年女性,正牌劉曉曉的媽媽廖教授,另一個則是剛才一直在喋喋不休的年輕女人,記憶告訴我,她是我的表姐廖倩。

    「曉曉你醒來啦,」廖媽媽估計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女兒身上,這不,我才剛睜開眼,她馬上就注意到了,趕緊湊上前來溫柔地跟我打招呼,同時又伸手輕撫我的額頭,眼睛微微發紅,「可算是醒過來了,媽媽都快急死了。」

    我對她有些抱歉,雖然劉曉曉的死並非我的責任,可無論如何我現在佔據了她的身體,而且在未來一年多的時間裡還將享受本應屬於她的父母之愛。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能讓她們都開心。於是強迫自己擠出笑容來,吃力地叫了一聲「媽」。

    「乖,乖,」廖媽媽心疼地捂著臉幾乎說不出話,猛地轉過身去低頭,過了許久才回過頭來,眼睛紅紅地朝我道:「我去給你爸爸打電話報個平安,他這兩天晚上陪著你,白天又強撐著去上班,擔心壞了。」說罷愛憐地撫了撫我的頭髮,又跟廖倩說了一句「好好照顧曉曉」,才起身出了門。

    等廖媽媽出了房門,廖倩原本掛在臉上的笑容漸漸淡下來,臉上有些僵硬。

    「你…好點兒了?」廖倩看起來有些心神不寧,我猜她肯定做了虧心事,估計還不止明遠壞話。努力地回頭想想,廖倩到底在我的生活中扮演一個什麼角色?她是我舅舅家的小女兒,大我半歲,高考的時候差兩分可考上大學,後來是曉曉爸爸找關係讓她進了公安大學成了定向生。

    這姑娘長得還行,在學校裡頭不少人追,不過她眼光高,好不容易才挑中了個叫王榆林的男孩子,那個男生家庭是軍隊的高官,跟明遠同一屆,各方面都非常優秀,算是明遠的勁敵。廖倩為了追他,費了不少力氣。我估計她剛剛在廖媽媽跟前一直說明遠的壞話也是為了他。

    她這麼詆毀明遠,我當然不會喜歡她,所以她跟我說話也沒搭理,閉上眼睛作閉目養神狀。過了一會兒,廖媽媽回來了,我這才睜開眼。廖倩趕緊趁機向廖媽媽告辭,爾後逃一般地出了病房。

    「怎麼了這是?」廖媽媽皺著眉頭看著廖倩飛奔的影子,有些疑惑地自言自語。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回她,就索性不說話,光看著她笑。廖媽媽見我精神還好,立刻把廖倩的事兒給拋在了腦後,對著我一通噓寒問暖,好不體貼。

    我在醫院裡頭又住了近一個禮拜才回學校,原本依照廖媽媽的意思,索性休學半年在家休養的,被我慌忙拒絕了。這要是大半年窩在家裡頭,我還怎麼去找明遠。

    一想起這件事兒我就頭疼,明遠那性子我最清楚不過,看起來待人客客氣氣的,其實除了我和劉江他們幾個,他對誰都不親,高中那會兒追的女生也不少,可他都躲得遠遠的。我現在這身份,只怕連他的行蹤都找不到。

    1997年十一月十七日,我又重新邁進了大學校門,成為了一名大一新生。

    這時候學校的條件都差,根本沒有什麼四人間公寓,小小的一間宿舍裡擠了八個人,洗手間在走廊裡,整整一層樓公用。廖媽媽把我送回學校時一直不放心,路上嘮嘮叨叨地總說讓我回去住,被我嚴詞拒絕了。

    當然我的理由非常充分,這才剛進大一,正是交新朋友適應新環境的時候,我這麼搞特殊,很容易把自己排除在同學之外,到時候一個人被孤立,日子那才難過。

    回去的時候正是中午剛吃完飯,宿舍裡的同學全都到齊了,見我回來,馬上就有個高個子女孩過來迎,笑呵呵地朝我們道:「曉曉,你可好了,班上同學都一直擔心你呢。」這姑娘長得很喜氣,一看就讓人心生好感。我記得她叫什麼名字來著——哦,汪小圓。

    其餘的同學也都出來幫忙拎東西,大夥兒笑呵呵的,看起來氣氛十分融洽。

    廖媽媽見大傢伙兒這麼熱情,臉上的擔憂之色也漸漸散去,把事先準備好的零食分給大夥兒後,又說了一陣話,好生叮囑了我一番,這才回家。

    雖說繼承了劉曉曉的記憶,可到底不是我自個兒帶的,腦子總是有些反應不過來,有好幾次甚至還叫不出室友的名字。汪小圓還擔心地偷偷問我,那天是不是摔到了腦袋,罷了又把她的筆記本塞給我,讓我把落下的功課自己補上。

    以前的劉曉曉是個好強的姑娘,凡事喜歡爭第一,為這估計得罪了不少人,起碼我發現這宿舍裡頭就汪小圓對她毫無芥蒂,其餘的幾位都客客氣氣的,沒有深交的意思。不過我跨越這麼多年來到1997年可不是為了交朋友,明遠還等著我拯救呢。

    晚上我就偷偷跟汪小圓打聽明遠的事兒,汪小圓立刻驚叫出聲,「曉曉你怎麼這麼死心眼兒,他都那樣說了,你還想著他幹嘛呀。不是我說,那個金明遠也就是長得端正點兒,那個——也的確是挺優秀的,可是,我後來都聽說了,連白天鵝都沒把她追到手,你怎麼鬥得過她呀。」

    我沒想鬥什麼白天鵝啊,我就想跟明遠好好說說話——不過那個白天鵝是誰?

    「大三的白若冰,聽說是公認的校花,你沒見過?也是,這事兒都是前幾天聽人說的,你也不在。」汪小圓語重心長地勸道:「曉曉啊,我覺得我們現在年紀還輕,最重要的是學習,不要把心思放在別的方面。你有這個時間,還不如去好好複習,期中考試馬上就要到了。」

    什麼期中考試?什麼,還有期中考試!

    我雖然對什麼期中考試成績一點也不在意,可劉曉曉在意,劉爸和廖媽媽肯定也在意。我現在既然做了他們的女兒,就不能做出讓他們傷心的事情來。所以,無奈之下,只得先將明遠的事放在一邊,把汪小圓的筆記拿去複印,好好地準備考試。

    這會兒學校的學風好,晚上等我出去找地方自習的時候,發現居然所有的教室都爆滿,連個空位子都騰不出來,一時鬱悶得直抓頭髮。

    在校園裡轉了兩圈,自習的地方沒找到,肚子給轉餓了。

    我現在這身體的體質不大好,本來廖媽媽是怎麼也不肯讓劉曉曉讀這個學校的,可這孩子脾氣倔,非警察不做,孩子媽拗不過,這才許了。幸好劉爸爸在學校有門路,要不,那劉曉曉根本就撐不過軍訓。

    因為胃不好,我每頓吃得也不多,所以一會兒就餓了。學校食堂估計都關門了,我索性就出了校門,在外頭的巷子裡找了個小館子坐下,點了幾樣喜歡的小吃,一邊慢吞吞地吃著東西一邊看書做筆記。

    正吃得爽呢,忽然覺得不大對勁,抬頭一看,面前赫然站了倆人,目光炯炯地盯著我桌子看。一個嬉皮笑臉,一個沉鬱冷淡,可不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明子你看,這姑娘的字跟你的一模一樣呢。」古恆好像發現了新大陸似的,大驚小怪地喊起來。



第三十八章

    我在陳家莊小學當老師那會兒備過不少課,那會兒明遠就喜歡拿著我的備課本當字帖用,寫了十幾年,兩個人的字不說百分百相似,但也有八九成像,所不同的只是他的字體稍顯大氣和潦草些。

    我一激動就去收筆記本,剛合上心裡頭就暗道失策,我這樣豈不是顯得心虛,反倒更引得他懷疑了。於是又慢吞吞地把筆記本打開,擺出一副任君觀賞的態度,懶洋洋地道:「你們二位幹啥呢?」

    「是你呀!」古恆似乎這才注意到我是誰,一臉驚詫地往後退了幾步,一副要跟我撇清關係的樣子。看來劉曉曉倒追明遠的事兒他是知道的,要不也不會這幅見了鬼的樣子。沒準兒還以為我暗戀明遠到了要模仿他字跡的地步。

    我心裡頭無端地有些憋悶,他這一副退避三舍的模樣很傷我的心,想當初在我家裡的時候,古恆這小子沒少吃我做的飯,那會兒「姑姑」長「姑姑」短地整天討好我,這會兒倒好,那個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眼神到底是怎麼回事。

    也許是我的表情太可怖,古恆都不敢說話了,乾笑了兩聲使勁去拽明遠的胳膊。我也終於認真地去看明遠的臉。他好像又長高了不少,身體也壯實了,站在我跟前無端地讓人產生一種壓抑感。臉上的五官彷彿還是先前的樣子,可眼睛裡卻有淡淡的滄桑,神情很淡漠,就算是看到了我,也只是微微皺起眉頭,一句話也沒有說。

    「哎,明子,好像沒地兒坐了。」古恆在小館子裡轉了一圈,顛顛兒地跑回來道,說話時眼睛一直盯著我看,那意思不用說也明白。可我偏偏就裝不明白,我一個人坐怎麼了,我桌上東西吃完了又怎麼了,誰說非要給他們騰座兒啊。

    我睜大眼直視古恆,看他怎麼好意思開口要我走。

    結果,沒想到最後開口不是他,而是旁邊一直沒說話的明遠,「那就拚個桌兒吧。」說話時,他就已經坐了下來,那神態自然得好像就在自己家裡。我還在發愣呢,他已經若無其事地招呼店裡服務員點菜了。

    「……嗯,再來份干炸小泥鰍……」點了好幾個菜了,最後他忽然好像想到什麼似的,又補充道。那服務員也多嘴,指著我道:「哎呀,今兒店裡最後兩份泥鰍都被這妹子買走了,喲,這都吃完了。」

    你小夥子能不這麼多廢話不,這回可好了,這倆人都盯著我看,當我是餓死鬼投胎呢。

    我假裝看不到他們詫異的眼神,低頭繼續看書做筆記,就當他們不存在。那兩人見我不理他們,也沒再主動跟我說話,自顧自地聊天去了,不一會兒服務員上了菜,倆人邊吃邊聊,倒是熱鬧。

    過了不知道多久,我忽然聽到古恆好像在說我,「……你有沒有覺得這個劉曉曉今天有點兒不一樣啊?」

    我趕緊豎起耳朵,手裡的筆立刻停止了動作。可明遠根本就沒回話,古恆繼續一個人自言自語,「雖說還是老偷偷看你,可那眼神似乎跟以前不大一樣,怎麼說來著,以前那是志在必得,現在好像有點兒…毛毛的,哎呀我也說不清……」

    看來這接受過專業訓練的就是不一樣,以前古恆什麼時候會看人眼神,現在可不說得頭頭是道,我覺得再被他那X光照幾回,估計就無所遁形了。更何況,旁邊還有一台X加鐳射光加強版,我覺得我現在的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裡放了。

    得了,收拾東西趕緊走吧。我趕緊把筆記本和書都收進包裡,招呼服務員準備結賬,結果又聽到明遠在說,「……過兩天我要去一趟北京,這邊的事兒你幫我看著些。」

    「怎麼忽然要去北京?」古恆似乎也很驚訝。

    是啊,他為什麼忽然要去北京?明遠難得地笑了笑,那一剎那間彷彿有春風拂過他的臉頰,笑意自嘴角緩緩蔓延到眼底深處,那一瞬間,我的明遠彷彿又回來了。

    「過幾天是我姑姑生日,我想去北京老家看一看……」

    晴天霹靂!這孩子幹啥不好,怎麼忽然會產生這種怪想法,好端端的去啥北京啊。他這一到北京,不是什麼事兒都給揭穿了嗎?連姑姑都成了假的,到時候他怎麼承受得住?這萬一要是心理再扭曲什麼的,我要怎麼才能給他掰過來!

    「哎,你不走啊?」古恆彷彿忽然才發現我還在一旁站著,疑惑地問。明遠也抬頭看我,目光晦澀不明,看不清也看不透。

    我把錢往桌上一放,抓起包就往外跑。

    整整一晚上我都在考慮這個嚴重的問題,到底要怎樣才能阻止明遠去北京呢?我在床上翻來覆去地一直想這個問題,卻怎麼也找不到答案。明遠的性格我很清楚,認死理,決定了的事情就算是九頭牛也拉不回來。要照這麼下去,我一生氣,索性就把所有的事情給坦白了!

    但我很快又否定了這個想法,到時候我要怎麼解釋自己的由來,難道把章老頭也給供出來?然後說他是個神二代,來人世間體驗生活,等結束了他再回天界好好地當他的太子爺……不是我說,怎麼聽怎麼跟寫小說似的……

    那明遠要是知道他不過是我的任務,指不定心理更扭曲呢。

    於是第二天大早,我頂著倆熊貓眼就上了去北京的火車。臨走前給廖媽媽留了信,說心情不好想出去走走,雖然曉得她會擔心,可我實在不能跟她說實話。要不,廖媽媽一生氣,說不定真對明遠產生什麼誤會,私底下打壓就不好了。

    我發誓,我只在明遠面前提過一次北京的地址,那還是有一回劉江無意中問起時我敷衍回話的,可沒想到那孩子記性會那麼好,這都多少年來還唸唸不忘。

    幸好離北京不遠,做了近十個小時的火車後,我就順利地抵達了首都。爾後,又迅速在和平巷路口找了個地方住下。我特意尋了個視線好的房間,開了窗戶,正好把附近幾條路上的情況都看得清清楚楚,不管明遠從哪裡過來,都會落入我的視線。

    在這裡守株待兔了一天,果然就被我給等到了。

  這麼冷的天氣,明遠就穿了件薄薄的毛衣和一條洗得發白的牛仔褲,慢悠悠地朝巷子方向走。他應該是頭一回來這裡,一邊走還一邊朝四周看,好像要把附近的所有景緻全部記在腦子裡。

    我趕緊關上窗戶往下衝,等快到路口的時候又停下來整整衣服,平復一下呼吸,讓自己看起來好像剛剛從巷子裡走出來一般。

    一轉彎,果然就瞧見了十步開外的明遠,他眼睛還在朝左右看,一時沒注意到我。

    「嘿,金明遠!」我儘量自然地跟他打招呼,笑容滿臉,又驚又喜的樣子,「剛剛就覺得好像是你,沒想到還真是。你怎麼來北京了?」

    明遠站在原地沒動,靜靜地看著我,眼睛裡說不出到底是什麼情緒,彷彿有意外,又似乎是重重地釋然,更多的我卻讀不懂。他會不會知道了什麼,我是說——他會不會覺得我還對他死心不改,千里迢迢趕到北京來堵他。

    「我…老家在這裡。」我舔了舔乾枯的嘴唇,搶先解釋道:「我姥姥家就在巷子裡,所以過來看看。對了,你怎麼來這裡了。這邊都是老房子,沒什麼看頭。」

    明遠微微低頭,所有的情緒都被隱藏了起來,「我…以前有個親戚住這裡,過來看看。也許還有人認識她的。」我注意到他的手緊握成拳,微微發抖,好像在強制壓抑著什麼。是不是我出現得太突然了?

    「不會不會!」我話一說出口就恨不得掐自己一把,這張嘴怎麼這麼不會說話呢,於是趕緊又補充道:「我是說,這裡雖然是老房子,不過住戶都是新搬過來的,十有八九都不認識這裡的老住戶。你要找誰?不如我幫你去問問我姥姥,說不定她認識。」

    「你怎麼知道我親戚是很多年以前住這裡的?」他問,還是沒抬頭,聲音有些怪怪的。

    我怎麼又犯傻了呢?被他一句話就問得瞠目結舌,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不過你真沒說錯,」他抬起頭來,臉上出乎意料地帶著淡淡的笑意,「她還是很久以前在這裡住過。嗯,她走的時候是81年,那會兒你也許還沒出生呢。她的名字叫——鐘慧慧。」

    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出我的名字,而我的心也跟著他的聲音一顫一顫。

    巷子口很安靜,有冷風從裡頭灌出來,吹得我的頭髮飛起來,卷在他的臉上。

    我趕緊將頭髮正好,乾巴巴地回了一句,「回頭我幫你問問我姥姥,她一定知道。」

    他「嗯」了一聲,沒再追問,什麼沒有提出要親自去問姥姥的話。我也終於總算鬆了一口氣,不過為了防止他繼續往裡走,我又趕緊問道:「對了,你住哪裡?」

    明遠朝巷子裡瞄了一眼,然後又看看我。

    也許太急切了,我想,他千里迢迢地趕到北京,再怎麼著也會想要去我曾經生活的地方看一看,可問題是,要是露馬腳了怎麼辦?

    「你…要進去看?」我遲疑了一會兒,問,身子側開,有些不安地讓出一半的路來。

    明遠在原地沉默了好幾秒,終於搖頭,整個人好像忽然放鬆了似的,臉上的神情也變得柔和起來,「算了,以前她從來不帶我來,也許,她並不希望我來這裡找她。」

    既然都想通了,又何必還逃學出來跑一趟,害得我也跟著奔波了一回。這娃兒心裡頭到底在想些什麼啊。

    「你什麼時候回去?」明遠忽然問,不等我會話,又繼續道:「到時候我們一起。」

    「……」

    我想,我也許應該覺得很高興,我終於可以接近他,之後的阻止計劃也可以慢慢展開了。可是,為什麼我總覺得有些不對頭呢。

    傳說中的金明遠同學不是應該高傲冷漠很不容易接近的嗎?他不是應該拒我於千里之外嗎?

    怎麼好像一切都亂了套了……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3-25 05:11 PM

第三十九章

    第二天我按照明遠說好的地址去找他,把事先準備好的說辭講給他聽。關于慧慧以前在和平巷的往事,關於金家的那些親人們。明遠聽得很認真,整個過程中他甚至沒有打斷過我一句,表情欣慰而淡然。

    我的心情有些微妙,畢竟說謊是一件挺心虛的事,更何況,我面前還是明遠。從他十歲開始,我就已經很少能騙到他了。

    因為臨近期中考,明遠說得盡快趕回去,於是我們買了當天晚上的火車票。正趕上週末,火車上人特別多,我們倆都是硬座,難免有些擁擠,原本兩人座的位子上活生生地擠了仨,別提多難受了。

    我附身的劉曉曉身體差,上車沒多久就開始有些暈乎,不一會兒腦袋就死沉死沉,一倒頭就睡了。迷迷糊糊的時候,被乘務員喊著下車的聲音吵醒,睜開眼睛,才發現自己整個人幾乎全倒在明遠的身上,腦袋枕著他的腿,手勾著他的褲腳,嘴角濕濕的,一摸,哈喇子不知什麼時候淌了下來,把他膝蓋處淌濕了一大塊。

    丟人!我心虛地去摸懷裡的手帕,才剛動一動,上方那人拍了下我的腦袋,緊接著低低的喃語,「別亂動,還沒到呢。」

    我頓時像被人點了穴一般怔在原地,心情很怪。頭頂上的那個人明明是曾經捧在手心裡呵護著長大的小人兒,現在卻成了個高大的偉岸男子,而我卻成了個什麼本事都沒有的病秧子。這樣的我,要怎樣去阻止他要做的事?

    更重要的是,我對他這幾年到底如何渡過的一無所知,我甚至不明白他的所想所思,他在做些什麼,我也完全看不出有一天他會變成章老頭口中的那個衝動而肆意的殺人犯。

    我迷迷糊糊地想了一陣,爾後終於又撐不住,眼睛一閉,又倒下了。

    到省城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他膝蓋上的那處口水漬愈加明顯,我臉上都快燒起來,可明遠卻好像根本沒看到似的,若無其事地提著兩人的行李邁開大步走在了前頭。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得趕緊追。

    我們在學校後門的小街上吃了早飯,罷了明遠一直送我到宿舍門口。我低頭道謝,接過行李包剛準備往宿舍樓裡走,忽然又聽到他在身後道:「你要是沒地方自習,就去三棟教學樓找我。」

    「啊?」我愣了一下,還沒反應過來。

    他就已經轉過身,聲音遠遠地飄過來,「晚上七點我在教學樓下等你。」

    我都已經傻了。

    提著行李迷迷糊糊地往宿舍走,才走了幾步,就聽到身後急促的腳步聲響,爾後肩膀上被人狠狠地拍了一下,嚇得我蹦了起來。驚恐地一回頭,赫然是汪小圓,我這才松了口氣,撫摸著一直跳個不停的心臟,有氣無力地道:「姑娘,你要命呢。」

    「別裝了,」汪小圓半點憐香惜玉的精神也沒有,急切地問:「我剛才沒看錯吧,是金明遠送你回來的?你跟他——」她的目光落在我的行李袋上,眼神曖昧而擔憂,「這個…你們這樣不大好吧,你才多大啊……」

    我氣得嘴都快歪了,這姑娘真會瞎想,這事兒要是傳出去,我…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別胡說八道。」我斬釘截鐵地否認道:「同學,你的腦袋裡能不能裝點高尚的東西,不要整天都想著男歡女愛這些低級趣味的東西。我跟明……金明遠只是半路上遇到了,人家好心送我回來而已。你的,明白?」

    汪小圓不回答,只笑。敢情我這話等於沒說。

    「行了,行了。」我覺得要對著一個年輕八卦的女人把這種事情說清楚幾乎不大可能,我這會兒還困得厲害呢,打了個哈欠叮囑道:「反正你別亂說,要不我還活不活了。」

    汪小圓使勁點頭,一副我很能理解你的神情。我十分懷疑這姑娘能不能守得住這消息,但我也總不能把她拴在褲腰帶上看管著,只得聽天由命地進了屋,一頭栽倒在床上。

    一覺睡到中午才醒來,汪小圓給我打了飯,還熱騰騰的在冒熱氣。我對這姑娘的細心非常感激,一邊吃飯一邊謝了她好幾回,直把這姑娘弄得都不好意思了。宿舍裡的其他幾個女生對我一直不冷不熱的,見我們倆親親熱熱的,就有些看不慣。其中有個叫吳珊的女生還不忿地瞪了我好幾眼,也不曉得我到底哪裡得罪了她。

    等吃了飯,汪小圓才悄悄跟我說,上午明遠給我宿舍打電話了,聽說我還在睡覺,就沒讓叫,又特意請汪小圓給我打的午飯——我使勁地遮遮掩掩,好不容易才堵上了汪小圓的口,結果他一通電話就給徹底拆穿了。這小子存心跟我作對是不是。

    「可這跟吳珊有什麼關係?難道她也——」我覺得我的腦子有些不夠用,實在看不透這些少男少女們旖旎的心事。劉曉曉前段時間倒追明遠的時候,我不記得吳珊有什麼反應吶。

    「也就是看不慣唄。」汪小圓直言直語,完全不介意我的心情,笑呵呵地道:「你說你不就是長得好看點兒,成績不見得多好,身體這麼差,要不是家裡有關係,根本進不了咱們學校。大夥兒本來就覺得你開後門進來不喜歡了,可你還這麼高調,一進學校就倒追金明遠,誰不是抱著要看你笑話的心情呢。所以,你越是出洋相,大夥兒越覺得痛快。結果,事情發展到現在這地步,吳珊她們心裡頭不痛快也挺正常。」

    這些小姑娘們,心胸就不能開闊些,哎。

    「那你呢,你怎麼就不看我笑話了?」我覺得汪小圓特別有意思,這姑娘說話直,心裡頭有什麼都說,絲毫不避諱。

    「你以為我跟她們一樣幼稚呢。」汪小圓扁扁嘴,鄙夷地看了我一眼,搖頭走了。

    吃了飯,我趕緊給廖媽媽打電話報平安,之前給她留的信裡說跟同學一起出去,她雖然有些埋怨,但並沒有特別擔心,這會兒聽到我已經平安回家,她也鬆了一口氣,又叮囑了好好吃藥,多休息之類……

    我跟明遠的緋聞暫時還只在宿舍內流傳,所以下午我去上課的時候,除了輔導員來找我對關於我此次擅自離校談了次話外,別的同學並沒有表現出什麼異常來。不過我猜,以女人們八卦的本質,這事兒很快就會長了翅膀,傳得全校皆知的。要知道,明遠在學校裡頭可是有不少粉絲的。

    晚上我一直猶豫著要不要去第三教學樓,一直等到天全黑了,手錶上的時針也指向七的方向,我終於坐不住了。宿舍裡大部分同學都出去自習了,就剩下吳珊、董翠云和我。董翠云一向不愛說話,吳珊又跟我不對盤,我在宿舍裡頭簡直就跟受罪似的。

    索性還是出去算了。剛起身收拾東西準備出發,忽然聽得宿舍的電話鈴「叮叮——」作響,吳珊剛準備起身去接,我趕緊衝到她前頭一把將話筒搶在手裡,「是我的電話。」

    吳珊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有些不高興地坐了回去。董翠云依舊盯著手裡的書看,連眼睛都沒抬起來過。

    「怎麼還沒來?」他好像知道接電話的人是誰,連名字也不問,就直接開口質問我。

    我明明都還沒有說話。

    我瞥了一眼吳珊,她手裡拿著書,一雙眼睛卻時不時地朝我瞟過來,滿是不善。我真是一分鐘也不想在宿舍裡待了,趕緊道:「馬上」。說罷,掛斷電話,提起包就出了門。

    三棟教學樓門口,明遠果然在,穿一身寬寬鬆松的軍綠色襖子,斜靠在門口的柱子上發呆。身邊不斷地有人經過,時不時會有女生指指點點地說笑,他也好像沒看到一般。

    我在離他十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貪婪地看著他。只有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我才敢這麼大膽這麼放肆地打量他。我們在一起生活了十三年,我一直努力地想讓他變得正直又善良,我很努力地付出,讓他感受到我的愛,而他也一直照著我的期望那樣成長起來,誠懇、踏實、善良而正直,可為什麼結局竟會是那樣。

    我不能理解,不敢相信,有的時候,我甚至會壓抑不住內心的衝動,想要拽住他的衣領狠狠責問他到底是怎麼回事。可是——

    可是我還來不及再感慨,就已經被他發現了行蹤。明遠邁著大長腿三兩步就走到了我跟前,一伸手把我手裡的包接了過去,卻沒有責問我為什麼讓他等了這麼久,只柔聲道:「我們上樓。」

    我就是再蠢也能感覺到有些不對勁,也許我應該直截了當地問他到底是什麼意思?可是,萬一他也直截了當地說他喜歡我,那該怎麼辦?

    雖說他喜歡的對象其實是劉曉曉,可是,我還是會覺得不好意思,會覺得彆扭,我要是再一時衝動拒絕了他,天曉得這孩子會幹出點兒什麼事。

    樓梯間很暗,他背著包走在前頭,時不時地提醒我注意台階,轉彎的時候還會小心翼翼地扶我一把。這麼細心體貼,難怪會有那麼多女孩子對他趨之若鶩。

    他帶著我一直走到了三樓東邊的最後一間教室門口,然後掏出鑰匙來開了門。開了燈,才發現裡面是一間辦公室,偌大的房間裡只擺放了四張辦公桌和幾把椅子,安靜而空曠。

    「以後我們就在這裡看書。」他說,說話時人已經走到了最裡面的那張辦公桌處,把我的包放在上頭,「以後你坐這裡。」

    我注意到他說的是「我們」,也就是說,他…他也要一起來?



第四十章

    不知道他又從哪裡翻出個杯子給我倒了杯熱茶,然後自己在我對面的那張辦公桌前坐下,頭一抬,眉頭微皺,「怎麼還不坐?」一副自然得就好像我原本就應該坐在那裡似的表情。

    我很猶豫,我很糾結。

    我覺得我這一屁股下去所有的事情都會變得不可控制,我本來就不是一個善於掌控局面的人,更何況,現在面前的不是別人,而是從小就精明得讓人心裡發毛的明遠。

    我們一起生活了那麼多年,雖然我現在的樣子和以前不一樣,可是總有很多地方會露出馬腳,比如說話的語氣和方式,看人時的眼神,特殊的小動作,以及我們那幾乎一模一樣的字體……他會不會也會覺得不對勁,會不會懷疑,甚至會不會有一天他會發現我的身份……

    想到這裡我的心就開始有些發怵,喜歡的姑娘原來竟是自己姑姑,這事兒也太狗血了,如果事情真的發展到那種地步,我覺得就算是個普通人也很容易心理扭曲,更何況還是明遠這樣心思敏感的。他那會兒真要做點什麼壞事,我還真沒立場來阻攔他。

    我還在抒情地想著呢,教室大門忽然被推開,古恆和一個陌生男孩子忽然出現在門口,兩個人原本有說有笑的,忽然瞥見我,聲音戛然而止,就跟被人卡住喉嚨似的,臉上的表情也是震驚和意外。

    他們這一出現不要緊,我反正是被嚇到了,一屁股就坐了下來。明遠卻頭也不抬,順勢遞過來一個筆記本,慢條斯理地道:「裡面是我大一時的筆記,上面有重點,你先仔細看看,回頭我再給你講。」

    古恆和那個陌生男孩愈加地震驚,嘴都張開了,你拍一下我的頭,我踢一下你的腳,兩人「嗷嗷」地叫了兩聲後,這才激動地撲進屋,一把抱住明遠的腦袋,大叫道:「明子你太不厚道了,居然連哥們兒都瞞著,是不是人,是不是人!」

    明遠雖然被他們倆抱著頭,可手腳依舊靈活,也不知怎麼一扭,就把古恆的胳膊給甩開了,爾後站起身,跟那個男生打成一團。看得出來,那個男孩子的本事不弱,個子高,手腳利索而靈活,攻擊的角度極刁鑽,兩人你來我往,居然不分上下。

    在劉曉曉的記憶裡,明遠似乎拿過全校自由搏擊的冠軍,這個男孩子能和明遠打成這樣局面,顯然絕非無名之輩。可劉曉曉的記憶中卻並沒有見過這個人,我就更不曉得他是誰了。

    二人打得難捨難分的時候,古恆貓著腰偷偷踱到我身邊,笑嘻嘻地小聲道:「你是那個劉曉曉吧,嘿嘿,行啊,居然能把明子給套牢了,咱們整個大學,你還是頭一份兒呢。」

    我尷尬得不知該說什麼好,強板著臉,嘴硬道:「你別瞎說,我跟金明遠不是那種關係。」

    「行行,你們不是那種關係,」古恆嘿嘿地直笑,朝場上正打得火熱的兩人看了一眼。我都以為他不會再繼續這個話題的時候,他忽然又道:「那你們倆啥關係?明子能領著啥關係沒有的姑娘來這裡?小姑娘,你以前臉皮不是挺厚的嗎,怎麼忽然變得這麼膽小了。不像你啊。」

    我索性不跟他說話了。古恆這小子,以前雖然覺得他有些皮,可沒覺得這孩子這麼討厭吶。

    明遠跟那男孩子估計打起興來了,兩人你一拳我一腳的越打越HIGH。他們倆是打得投入,我卻是越看越心驚,那一拳一腳全都實實在在的,要換做普通人,挨上一腳只怕要在床上躺半個月,可偏偏那兩位跟沒事兒人似的,這一連打了十幾分鐘,兩個人都滿身大汗,這才一聲大笑,同時住了手。

    「這位誰呀?」我問古恆。

    「你不認識?」古恆的表情就好像是吃到了一隻酸葡萄,指著那男孩子幾乎不敢置信,「這王榆林吶,在咱們學校還有不認識他的?」

    我也深深地震驚了,原來這就是廖倩中意的那個王榆林,我還以為是個文縐縐的討厭鬼呢,沒想到原來也這麼男人。雖說還沒跟他說話,不過看他打架這麼猛,就覺得像是個豪爽豁達的人物,我頓時覺得廖倩悲劇了。

    「聽說過。」我摸著後腦勺,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還以為是個公子哥兒呢,沒想到這麼本事。哎,我說你不是跟明——不,金明遠,你不是跟他關係最好嗎,怎麼人家拳腳那麼厲害,你就這麼慫。白長這麼高個兒了。」

    古恆頓時就鬱悶了,舉手大聲朝明遠道:「哎,明子,管好你家屬啊,嘴忒損了點兒。知不知道什麼叫做勞動分工,哥哥我主要負責動腦子,動手動腳都是他們這些粗人來幹。你小姑娘沒見識,不懂別亂說。」

    我被他這句家屬弄了個大紅臉,剛準備反嘴澄清來著,明遠忽然把身上的襖子脫了下來,隨手朝我一扔,口中道:「熱死了,你幫我把衣服掛起來。」

    我到了嘴邊的話就這麼生生地被他給打斷了。等掛好衣服轉過身,他們仨就已經說笑起來,王榆林一直偷偷地看我,挺好奇的樣子,後來實在忍不住了,就直接開口問明遠,「你還真被這姑娘給打動了?不容易啊。以前白天鵝也追你,怎麼不見你動心呢。」

    「瞎說什麼呢?」明遠有些不安地看了我一眼,又抬頭朝王榆林道:「你一大男人嘴巴怎麼這麼多,跟個娘門兒似的。」

    王榆林被他罵了也不氣,反倒抱著肚子大笑起來,罷了又拍拍古恆的肩膀,一副難兄難弟的表情,「哥們兒,看清楚明子的本質了吧,這兄弟敢情是個情種,見色忘友啊。以後就剩咱們倆相依為命了,苦啊。」

    古恆假惺惺地和他抱頭而哭,嚎得跟真的似的。

    明遠被他倆弄得哭笑不得,上前一人給了一腳,大聲吼道:「嚎喪呢你們倆,再吵吵把你們從窗戶扔出去。人家還得看書準備考試呢,能不能安靜會兒。」

    王榆林擠眉弄眼地朝他笑,「明子,人家是誰?不會是你吧?」

    明遠啪地給了他一拳,不過王榆林早有防備,輕輕鬆鬆地避了過去,那一拳毫不留情地落在了古恆的肩膀上,痛得他嗷嗷直叫。明遠又撲上前摀住他的嘴不准他發聲……三個人又鬧成了一團。

    我在一旁看得真是又好笑又尷尬,這事兒還真是完全不受我控制了。要是這時候我再刻意澄清什麼,明遠還真有些下不了台。算了,還是回頭私底下再跟他說吧。

    可王榆林跟古恆倆鬧完了也沒走,兩人各找了個座位坐下,又輕車熟路地從抽屜裡找出各種各樣的資料和書籍,看這架勢,這裡原本就是他們仨的基地。不過,為什麼會有四張桌子?

    我剛一開口,屋裡頓時靜下來。就連一直嬉皮笑臉的古恆都嚴肅起來,王榆林的臉上滿是痛色,明遠則是沉默,過了許久,他才低聲朝我道:「這事兒以後我再說給你聽,啊。」

    其實我這會兒都有些後悔了,早曉得氣氛會這麼僵我就不問了。一看這幾位的表情就曉得這張桌子十有八九是有故事的,估計還是個悲劇,我就算真知道了,不也是給自己找不痛快嗎。

    屋裡的溫度因為我的一句話給跌到冰點,我覺得特別尷尬,有好幾次都想找個藉口回宿捨去,可一瞧見大家都裝得跟沒事人似的,我又覺得,要是我真走了,他們三個可能連裝也裝不下去,那種感覺也許更糟糕。

    於是,我只得硬著頭皮繼續留在屋裡。好在明遠給我的小冊子很有意思,而我又被幾天之後的期中考壓得喘不過氣來,這會兒正好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我雖然繼承了劉曉曉的記憶,但這東西並不是電腦,一個複製粘貼立馬就能用的,起碼我對著書上各種各樣的公式很為難,這跟我唸書那會兒學的東西相差的也太大了吧,更何況,還有專業課呢。那什麼犯罪心理學,跟我在電視裡看的怎麼一點也不同?

    複習了一晚上,臨走的時候明遠過來檢查我的複習結果,隨便問了幾個問題後,一旁的古恆和王榆林憋得臉都綠了,以為我不注意捂著肚子使勁兒笑,被明遠狠狠瞪了幾眼後,這才收斂了些。

    倒是我們家明遠是個好孩子,完全沒有因為我表現差就批評人,而是很認真地教我怎麼抓重點,仔仔細細地講解教材中難以理解的地方——就像我小時候那麼認真地給他講課一樣。

    我們四人一直到十點半才散了,明遠背著包送我回宿舍。回去的路上我總想著要跟他說清楚,可他卻一直在說話,等到我們走到宿舍大門口,他這才把包往我懷裡一塞,叮囑道:「明天我過來接你。」

    我:「……」

    回到宿舍,除了汪小圓笑嘻嘻地看著我,其餘的幾個同學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我可沒心情管這些小女生們怎麼想,洗漱完了,躺在床上迅速地進入了夢鄉。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3-25 05:14 PM

第四十一章

    在我準備期中考試的這幾天,我和明遠的緋聞以光速迅速地在學校裡傳播開來,現在我去上課,已經能感覺到有人對我指指點點了。不過我也沒把它當回事兒,畢竟這不是在演電視,而且現在還是九十年代呢,大傢伙兒還不習慣那麼明確而堅定地表達情感,所以也沒出現什麼吃醋挑釁的事兒。

    我萬萬沒想到的是,我低估了這件事的影響力,考試前一天,廖媽媽親自過來了,臉色很不好,把我叫出去後的第一句話就是,「我聽說你談戀愛了?」

    哎喲,我的親娘,您老人家的消息也太靈通了吧。不過我十分懷疑傳這消息的不是別人,正是我那便宜表姐廖倩。這幾天我沒少見那姑娘,在王榆林面前老晃蕩著,不過見老王的反應,好像對她沒有那方面的意思。

    我不敢對廖媽媽打馬虎眼,趕緊擺出一副嚴陣以待的表情,鄭重而認真地回道:「您老人家可得明察秋毫,千萬別相信謠言。不過您就是被那些謠言矇蔽了眼睛我也不擔心,誰讓你們家閨女身正不怕影子斜呢。我行得正、坐得直,不怕人家亂說話……」我正說得慷慨激昂呢,宿舍電話鈴響了,汪小圓趕緊去接,一會兒遲疑著回過頭來,看著我悄悄指了指話筒。

    她這點小動作怎麼逃得過廖媽媽的火眼金睛,她的眉毛立刻倒豎起來,銳利的眼神往汪小圓身上一瞟,小圓立馬就招了,「…是…那個…金明遠……」

    這姑娘,立場這麼不堅定,這要放抗日戰爭時期,得多讓人操心吶。

    廖媽媽一臉冷峻地走過去,朝汪小圓伸手。小圓立刻乖乖地把話筒雙手奉上,我的心都快揪起來了。

    「喂——」廖媽媽冷冷地對著話筒道:「我是曉曉的媽媽。」

    電話那頭的明遠不知說了什麼,廖媽媽的臉色稍稍緩和了一些,涼涼地瞥了我一眼後側過臉去,將所有的表情都藏了起來。我不敢湊過去看,只豎起耳朵想聽聽明遠到底說了什麼,但宿舍的電話音量實在太小,我聽得耳朵都發麻了,也就聽到廖媽媽時不時發出的低語,一會兒「嗯」一聲,一會兒又淡淡地笑笑,態度好像溫和了許多。

    我心裡頭對明遠更加好奇了。

    這個電話足足說了有二十分鐘,汪小圓受不住屋裡的怪異氣氛早溜了,就剩下我心裡頭癢癢的,就跟有隻貓爪子在一個勁兒地撓似的。到最後廖媽媽終於掛了電話,我還準備再繼續聆聽她的教誨的,結果她只淡淡地看了我一眼,輕飄飄地說了句「你自己心裡要有數」,然後就走了。

    天曉得她怎麼忽然這麼開明,到底明遠跟她灌了什麼迷幻藥?懷著這種好奇,我今兒還不到七點,就主動去了322教室,準備等明遠過來好好問清楚。

    不過今兒倒是奇怪,平時都是他去宿舍門口接我,今天我提前來了這裡,卻不見他的人影。不僅是他,就連古恆和王榆林也不在。我在教室裡背了一會兒書,又做了幾頁題目,折騰得腦袋都大了,就起身在教室裡走走。

    我早說過這間教室很大,裡頭只放了四張辦公桌和幾把椅子,還有些零散的掃把和一塊可移動的黑板靠著西邊牆放著,上頭都積了灰,顯然有陣子沒人管過了。我正好做得久了,渾身痠痛,索性就把教室裡打掃一番,也算是這些天來報答明遠幫我補習了。

    說幹就幹,我捲起袖子,操起掃把迅速地把教室裡零星的一些垃圾清理走,爾後又從門口找到了一塊抹布,去廁所洗手池洗過了,把幾張辦公桌擦得乾乾淨淨。然後還不過癮,又想著那種黑板也染了灰,索性也一道兒弄乾淨了。

    黑板是雙面的,擦完了正面,我把抹布扔一邊兒去,費盡了力氣把它的反面給翻過來。好不容易給它翻了個身,剛想動抹布,忽然瞧見黑板上密密麻麻的字和照片,一時愣住。

    這是一張典型的關聯圖,警察局裡常見的那種,幾張照片幾條線把原本毫無關係的人全都串了起來。而面前這張黑板上,正當中的不是別人,赫然就是我和古豔紅。

    其實我早就猜到,這些年明遠肯定在追查這件事,要不然,他也不會放棄學醫,轉而和古恆一起來了公安大學。我只是沒有想到,有一天我會如此真實而直接地面對這一點,就像現在這樣,對著黑板上笑得傻兮兮的自己不知道該怎麼辦?

    門外似乎有腳步聲傳來,我手忙腳亂地趕緊把黑板復原,又撿起抹布,裝作若無其事地繼續擦桌子。心裡頭卻十分地不安,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明遠,我應該怎麼跟他說?這畢竟不僅僅是我們兩個人之間的事情,除了我之外,還有古豔紅——我已經從得知了她的死訊,就在我被汽車撞飛的第二天下午,她的屍體在城外的小長河裡被發現。

    「咦——」門口有人發出狐疑的聲音,爾後門被推開,王榆林一臉詫異地進了屋,瞧見我,先是意外,爾後笑道:「是你呀,劉曉曉,你居然會主動來這裡,真是少見。明遠說你可能還在宿舍,剛剛在樓下準備給你電話呢。」

    我強笑著道:「宿舍裡人多,還是這裡安靜。明天就考試了,臨時抱佛腳還是挺有用的。」我有些意外他們今天來得這麼遲,平時都是七點左右到,今兒卻好像約好了似的,一直不見人影。這會兒可不像二十一世紀,手機還是個稀罕玩意兒,連王榆林這樣的公子哥都還沒配上,更何況我們了。

    「今天學校裡有事兒,所以來晚了。」不能不說王榆林是個很善於觀察的人,他就看了我一眼,立刻猜到了我的想法,解釋道:「你猜猜看今兒到底是什麼事,能讓明子都顧不上去接你了?」他說話時眼睛都亮了,整張臉上有異樣的神采。看來,這件事兒不僅對明遠重要,對他來說也同樣意義非凡。

    最近都忙著準備考試了,學校裡發生什麼事兒我還真不清楚。不過連王榆林都這麼上心,那就只有——我腦子裡靈光一閃,忽然猜到了原因。這幾個晚上老聽宿舍裡的幾個姑娘們議論,說什麼省刑偵大隊的潘一要來學校挑人,我當時還認定了她們聽信謠言,這麼看來,莫非是真事?

    這個叫做潘一的大隊長連我都聽過他的名號,據說是個神探,破案率百分之百,簡直就是警界的神話。他們刑偵大隊個個都是精英,沒在警界摸爬滾打數年絕對進不去,我還沒聽說過誰從學校一畢業直接進刑偵大隊的呢。

    難怪大家都跟打了雞血似的這麼激動,要真被潘一給挑中了,這就算他的親傳弟子了吧,進了刑偵大隊,這起點可不是要比別人高幾個台階。要是我也有點兒本事,我保管跑得比他們還快呢。

    我忽然想起來,好像章老頭先前也跟我提過這事兒,說明遠就是這回被潘一給挑中了,進了刑偵大隊之後沒多久,就把我那件案子給破了。卻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兒,他沒有選擇法律途徑,而是親自動手報仇,所以才有了後來的慘案。

    難道事情還會照著過去的歷史重演一遍?我的心跳得厲害,頭也痛,一會兒連氣也喘不上了。劉曉曉的身體太差,我這麼點兒情緒波動,這身體立刻就承受不住了。

    「劉曉曉你沒事兒吧?」許是我的臉色太難看,王榆林嚇得立刻衝過來扶住我,小心翼翼地把我攙扶到椅子上坐下,又倒了杯熱茶遞給我,柔聲道:「你這是怎麼了?要不要去看醫生?不然我還是去叫明子過來吧。」

    他起身欲走,我趕緊叫住他,「等等——」

    王榆林轉過身看著我,一臉關切,「你臉色很難看,還是——」

    「王榆林,」我深深地吸了口氣,又緩緩呼氣,心跳總算平復了些,爾後才開口問:「那個潘一,他挑中了誰?」

    王榆林一臉古怪地看著我,爾後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和明子,我們倆當中選一個。」我知道最後的結果,可我卻寧願潘一挑中的是他,雖然這樣對明遠似乎不公平,可我實在想不出有什麼辦法可以阻止他。

    「你覺得我和明子誰會勝出?」王榆林笑著問我,眼神卻是認真的。

    我不說話,王榆林臉上的笑意漸漸淡去,過了好一會兒才低聲道:「大家都覺得明子比我強,不過我覺得,他並不適合做警察。」

    我很訝異他會這麼想,因為身邊幾乎每一個人都說明遠是我們學校這麼多年以來最優秀的學生,說他不適合做警察的,王榆林是第一個。他的觀察力真是敏銳。

    「怎麼說?」我問。

    王榆林微微皺眉,搖頭,苦笑,「你竟然沒有生氣,我以為你聽到我說這話會不高興。」

    「我沒有不高興,我只是好奇。」我話一說完,臉都黑了,趕緊道:「我幹嘛不高興啊,他是不是適合做警察,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他說這話,好像我跟明遠真是一對兒似的,真彆扭。

    王榆林笑起來,一邊揮手一邊道:「行行,我不說你們了。我就是…我就是覺得,明子他…他的是非觀念太強,不是黑,就是白,這樣以後面對現實,會有些激進。」

    對,激進……

    明遠從來就不是個壞人,他只是激進。他的眼睛裡容不下沙子,他的世界裡容不下灰色。

    「你知道,警察——」王榆林頓了頓,有些遲疑,好像在考慮著用什麼詞,「警察…並不是永遠都代表著正義,警察緊緊只是在維持法律而已。而這個世界上,常常有更多的法律無法懲戒的罪惡,有時候,為了所謂的法律,甚至還不得不維護那些人。而明子,他的是非觀念太強,他做不到……」

    他不僅做不到,還有可能會做出更加激進的事。他甚至還會覺得自己維護了正義,而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什麼……

    在這個法制的國度,不需要以武犯禁的俠者。

    我想那句話說的真有道理,最瞭解你的人,常常是你的敵人。王榆林是明遠最大的競爭對手,卻也是最瞭解他的人。

    我多麼希望那個潘一也能看清這一點。



第四十二章

    我們說了一會兒話,就聽到走廊裡傳來熟悉的腳步聲。我們兩個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沉默了。

    爾後門開,明遠有些急躁的臉出現在門後,看清屋裡的人,他似乎吁了一口氣,朝我們搖搖頭,道:「我打電話去你宿舍,她們說你不在,我還以為……」他話說到此處時聲音忽然一頓,臉色變得有些不好看。

    我想我也許是眼花了,那一瞬間似乎敏感地察覺到他眸中那一閃而過的驚恐。我所認識的明遠不是這樣的,他從五歲起就已經堅強而勇敢了,那麼多年來,我從未在他的臉上看到過這樣的情緒。

    「你什麼時候過來的?」他問,並不等我回答,又繼續道:「明天就要考試了吧,複習得怎麼樣?」

    我立刻就蔫了,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我正發愁呢。英語什麼的就算了,好歹還有點基礎,什麼毛概馬哲的也能勉強背一背,可誰能告訴我,為什麼刑偵專業還要學數學?為什麼還要期中考試?為什麼……

    這東西可不是隨便背書就能過的。

    「晚上我再給你補習。」他說,經過時伸手在我的頭上拍了拍,笑得像只偷腥成功的貓,「興許還能猜中不少題。」

    我又有些不信。王榆林在一旁幫腔,「曉曉你可得好好討好明子,他猜題的本事槓槓的,當初挽救了我們班多少險些失足的少男啊。」

    討好?怎麼討好?難道要上前挽著他的胳膊一邊甩一邊撒嬌,「求求你了——」。光是想一想我就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更不用開口說。要我對著從小帶到大的孩子撒嬌,這話怎麼說得出口。

    明遠笑眯眯地看著我,好像等著我說話,可等了好半天,見我終於一聲不吭,有些失落地斂去了臉上的笑容,別過臉朝王榆林道:「林子,幫忙去看看一樓有開水沒?」

    王榆林一愣,「一樓什麼時候有——」他忽然想起什麼,猛地一拍腦門,恍然大悟地笑道:「沒錯沒錯,我想起來了。那個傳達室好像有開水。這就下去,下去……」他朝我神神秘秘地眨了眨眼,笑呵呵地拎著熱水瓶出去了。

    屋裡就只剩下我和明遠兩個,氣氛似乎有些怪,明遠還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搬了椅子直接在我身邊坐下,一彎腰,大半個身子都快要靠到我身上,一時間,彷彿整個人都被他的氣息所籠罩,讓我簡直呼吸不暢。

    他面色如常地翻了翻我的作業本,又把微積分的書拿起來看了兩眼,隨即拿起我的筆,飛快地在書上畫記起來,一邊畫記還一邊唸唸有詞地跟我解釋。可我這會兒完全聽不清他在說什麼,所有的注意力全在他的身上,溫暖的身體,熱的氣息,低沉而有蠱惑力的嗓音,這個孩子什麼時候已經這麼大了。

    他說了好一會兒話,才終於發現了我的心不在焉,於是抬頭看。瞳仁漆黑,眼眸深邃,那眸光中彷彿有著致命的吸引力讓人無法控制自己。我挪不開眼,轉不開身,只能怔怔地看著他,一動也不動。

    屋裡安靜得只聽見我們兩個人的呼吸聲,還有我的「噗噗」的心跳,一聲又一聲,撞得我難受。

    我覺得,好像有些東西不在我的控制範圍之類了,卻又說不上是什麼。他的臉近在咫尺,眼睛那麼亮,呼吸的熱氣緩緩噴在我的臉頰處,熱得發燙……

    胸口忽然湧起一股惡意,我「唔——」地一聲摀住嘴,猛地跳起身,快步朝門外衝去。剛跑到外頭的垃圾桶,一陣酸意已經湧了上來,頓時吐得一塌糊塗。

    「…曉曉,」明遠從後面追出來,擔心地叫我的名字,「你這是怎麼了?」說話時手已探上了我的額頭。

    「沒有發燒,是不是吃錯東西了?」他喃喃的道,不清楚到底是在和我說話,還是在自言自語。

    我沒有辦法回答他,胸口憋得難受,喉嚨裡全是難聞的酸味,又噁心又痛苦。我早就知道劉曉曉的身體不好,可沒想到會這麼差,整天精神不濟也就算了,這還三天兩頭地來這麼一出,還讓人活不活了?

    這個時候,我無比地想念前些年的時光,十三年來我一點小毛病都沒有,要不是那場該死的謀殺,我也還能用魂魄再重塑一個身體——不過話又說回來,如果不是那樣的話,我也沒有必要再回來一次了……

    「我送你去醫院。」明遠不知從哪裡找出塊手帕,細心地擦了擦我嘴角的污漬,罷了一伸手,忽然攔腰將我抱了起來,嚇得我「啊——」地叫出聲來。

    「別怕,」他柔聲道,手臂微微用力地將我托得更高,「一會兒就到。」

    下樓時正要瞧見王榆林拎著熱水瓶慢悠悠地在一樓逛蕩,瞧見我們微微愕然,快步沖上前來想搭一把手,明遠卻側身讓開,低聲道:「你先去醫務室,看看老李在不在。」

    王榆林沒說話,點點頭立刻就轉身走了。

    我反正是沒有力氣說話,這會兒也只能任由他施為。別說他要送我去醫院,就算是要送我去火葬場,我也沒法子反抗。腦袋沉沉的,渾身上下提不起一絲力氣,連手指頭都不願意動,腦子裡也是一團漿糊,只下意識地覺得他的懷抱很溫暖,溫暖得讓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醒來的時候似乎已經是半夜,屋裡沒有開燈,只從走廊裡照進黃色的光亮。藉著淡淡的光,我認出這裡是醫務室。小小的房間裡只有兩張床,床頭擺放著兩個破舊的矮櫃。我的胃裡似乎已經沒那麼難受了,只是頭還是有些痛,身上軟綿綿的,正打著點滴的右手臂冰冰涼,手卻在另一個人的懷裡,吸取著淡淡的溫暖。

    我才稍稍一動,立刻就驚醒了身邊的人。明遠輕輕拍拍我的手,黑暗中有低而溫柔的聲音傳來,「醒了?」

    我應了一聲。

    「還難受嗎?」他又問,說話時伸手開了牆上的壁燈,橙黃色的光讓小小的醫務室立刻溫暖起來,而他的五官也在這明亮的燈光中漸漸清晰。濃烈的眉眼,挺直的鼻樑,還有棱角分明的唇,明明還只是二十出頭的男孩,卻有著同齡人所沒有的成熟。

    「手冰,」他問,「是不是冷?我讓古恆再抱床被子過來。」說話時他就要起身,我手裡微微用力,他又立刻坐下來,關切地問,「怎麼了?」

    我沒力氣說話,就搖頭。他拍拍我的手,朝門口看了一眼,無奈地點頭,道:「我不走就是。」

    「……」我才不是不讓他走呢,這人怎麼這麼自作多情。

    醒了一會兒又撐不住了,眼睛一閉上,再睜開時外頭天已經大亮。

    屋裡就剩我一個,明遠也許是上課去了?我想。心裡忽然覺得有些空落落的,生病的人總是比較脆弱,看著空蕩蕩的房間無緣地都會不開心。我小心翼翼地坐起身,剛準備下床,一轉身瞧見床頭櫃上的大保溫杯。

    費力地抱起保溫杯,擰開,裡頭是熱騰騰的蛋花粥,淡淡的粥香撲入我的鼻息,我的肚子頓時發出「咕咕」的聲音。

    想吃,可是——

    門口忽然一暗,抬頭看,明遠拎著一個大塑料袋子進來了,瞧見我,臉上滿是笑意,「醒來了?還難受嗎?」說話時把袋子放在旁邊的床上,一件一件地往外拿東西,牙刷、毛巾……那顏色和圖案怎麼看著這麼眼熟?

    他居然去我宿舍了?

    「我讓汪小圓把你東西送下來的。」他解釋道:「今天考試,我剛剛去給你請假了。你們輔導員說沒關係,反正不是期末考,也不用補考,就是恐怕年底沒法評獎學金了。」

    準備了這麼久,最後竟然是以這種方式告一段落。我在慶幸著可以逃過一劫的同時,心裡頭居然還有點小遺憾。人可真是奇怪!

    他扶著我去了走廊盡頭的水房洗漱,回來後一起吃早餐。

    吃飯的時候我忽然想到一個嚴重問題,「不是說…那個潘一挑中了你,要你去刑偵大隊實習?你怎麼還留在這裡?」

    明遠笑笑,「沒事兒,他們也不差這一兩天。」

    他說得輕鬆,可我昨天剛問過王榆林,很清楚現在的情況,他們兩個競爭對手勢均力敵,明遠今兒這一手,還不等於說主動放棄嗎。

    雖然我昨天還想著要他永遠不去查那件案子才好,可到了這會兒,卻又忍不住有些難受。我不知道自己的到來會給他帶來什麼改變,也許我就是那故事當中的蝴蝶,扇一扇翅膀,許多人的人生都會變得不同。

    可是,到底是變好,還是變壞,卻無法預測。這讓我更加地不安。

    明遠見我在發呆,忽然伸手在我的額頭上點了一下。我猛地抬頭看他,就瞧見他一臉得意地笑,像個調皮的小孩子。

    「汪小圓說中午過來看你,」他忽然想起什麼,臉上忽然有些凝重,遲疑了一下,才小聲道:「我剛剛給你媽媽打電話了。」

    我的老天爺,廖媽媽這要是曉得我又病了,這還不得把我押回家去呀,說不定還要逼著我休學呢。

    「你——」我又急又氣,都不知道說什麼好。

    明遠好脾氣地笑,輕拍我的腦袋,安慰道:「沒事兒,我說你吃壞了肚子,打了點滴好得差不多了。廖媽媽說晚上再過來看你。」

    廖媽媽什麼時候對我這麼放心了?真不曉得明遠到底跟她說了些啥。

    既然廖媽媽這一關過了,我心裡的大石頭也就放了下來,安安心心地回到病床上休息。中午時分,汪小圓果然來了,同行的居然還有宿舍裡的其餘幾位,這讓我既意外又感動。雖然平時和大家處得不算好,可關鍵時刻,她們還是關心我的。

    晚上廖媽媽過來的時候,我基本上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廖媽媽見狀,終於放下心來,但還是逮著我教育了老半天,直到後來護士給我打針了,她這才罷手。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3-25 05:16 PM

第四十三章

    晚上王榆林和古恆也一道兒來了,一進門就打趣明遠,話裡話外都是調侃我們的意思。我聽得臉上發燒,好幾次想開口澄清,結果明遠卻擺出一副任由他們取笑的樣子,還笑著道:「你們別得意,以後自己也會有這麼一天的。」

    這…算是正式承認了我們倆的「情侶」關係?

    我覺得有些窘迫,心裡頭一半是怪異,一半是不知所措。這些天來我一直下意識地迴避這個問題,有時候大家開玩笑地說起,只要明遠不在,我也會笑著澄清,可到目前來看,似乎收效甚微。

    可我萬萬沒有想到,他竟然會當著古恆和王榆林的面承認這件事。回頭再想一想這些天來事情的發展,我忽然覺得自己好像一點點地落入了他的陷阱中。等到周圍所有的人都認為我們倆是一對的時候,就連我自己也沒有辦法反駁了……

    我坐在床上,臉色可能有些不好看。王榆林和古恆見狀,偷偷地打量明遠,他卻仍是一副若無其事的自在神情。王榆林和古恆二人說了幾句話後,就告辭著要離開,等到要走的時候,王榆林忽然開口,「明子,你出來下,我有話跟你說。」

    明遠應了一聲,把削好皮的蘋果遞給我,柔聲道:「你先吃點蘋果,我去去就來。」不過是出去幾分鐘,又何必要特意跟我交代行程。我被他這刻意的舉動弄得更加不自在,接了蘋果,半句話也沒說就躺下了。

    他們三個人出去後帶上了門,依稀聽到有說話的聲音,只是聽不清到底在說什麼。

    我在床上躺了兩分鐘,忽然覺得內急,便起身穿了拖鞋準備去洗手間,才走到門口,隱隱約約聽到王榆林忽然提到了我的名字——我是說,「鐘慧慧」的名字。心中疑惑頓生,不由得停下腳步,側起耳朵,想要聽聽看他們到底在討論什麼。

    「……我跟潘隊,說了,明天換你去……不然,潘隊真要火了……」好像是王榆林在勸明遠去刑偵隊實習。這個王榆林還真是爽朗又坦率的男子漢,明遠因著我的關係不去實習,惹惱了那個潘隊,十有八九會把他踢出候選,到最後被挑中的自然是王榆林。他卻一點便宜也不肯沾,還特特地過來勸說,真是光明磊落。

    明遠沉默不語,一旁的古恆卻是忍不住大聲道:「明子,你可別忘了咱們是為了什麼才來的,你要交女朋友我不攔你,可你也不能為了這個劉曉曉,竟連鐘阿姨的事情都不管了。你這樣,也太讓我失望了!」

    「你小聲些。」明遠沉聲阻止道。外頭一時沉默,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到王榆林有些不高興的聲音,「明子,古恆,你們倆說這話我可不愛聽了。敢情這幾年下來,你們倆的腦子裡就那一樁案子,別的什麼事兒都不值得一提是不是。」

    古恆冷「哼」了一聲沒說話,分明就是默認了。明遠也一直沉默不語,我看不到他們的臉,自然不曉得他們這會兒到底是怎樣的光景,只依稀聽到王榆林氣得狠狠跺了跺腳,怒道:「算我看錯你們了。」之後,便是「噔噔——」的腳步聲。

    我趕緊返回床上躺好,生怕被他們回頭撞了個正著。可在床上躺了好一會兒,也不見明遠回來。狐疑著又慢慢從床上爬起來,豎起耳朵聽了一陣,並不見任何動靜。索性還是起床先去洗手間解決生理問題,待洗了手出來,又在走廊裡轉悠了一陣,仍舊不見明遠回來。

    我原本還想就先前那個問題好好地和他說一說的,這會兒卻是無奈,只得回病房,準備等他回來再說。

    天色漸暗,護士又來給我扎針打點滴,不一會兒汪小圓還送了晚飯過來,見明遠不在,很是訝異地問道:「怎麼今兒你的護花使者不在?」

    我心裡頭想著事兒,只敷衍著答了幾句,說話時,有人敲門,小圓笑道:「你看,說曹操曹操就到。」一邊說話一邊起身去開門。等瞧見來人卻是微微意外,我心裡也是一陣疑惑。方才王榆林跟明遠才吵過架,怎麼這會兒馬上又來了。

    「明子不在這裡?」王榆林的目光在屋裡掃了一圈,面帶疑惑,罷了又朝我笑笑,道:「我去別處找他。」

    「哎,你等一下!」我心裡頭一動,忽然產生了一些想法,趕緊坐起身來將他喚住,「正好我也有事兒要跟你說。」說罷,又朝小圓看了一眼。

    小圓平時瞧著大大咧咧的,心思卻是細膩,一見我眼神,就知道我的意思,拍了拍屁股起身道:「那你們談,我還得回去看書呢。飯盒我明天過來收。」

    我鄭重地朝她謝了,又起身送她出門。王榆林則一直皺著眉頭,好像有心事。

    等小圓走了,王榆林才一臉戒備地坐下來,朝我問道:「你找我什麼事兒?」

    我見他這幅神情心裡頭有些發虛,於是決定先不提那事兒,朝他手裡的東西看了一眼,笑著問道:「你手裡頭拿的是什麼?給明…金明遠的嗎?」

    他下意識地把東西一收,臉上閃過一絲不自然,吞吞吐吐地道:「他…托我…查點東西…跟你沒關係。」

    我原本只是隨便問一問,現在見他這幅神情,忽然對他手裡的文件產生了好奇。明遠能拜託他查什麼?而且還這麼神秘,連我也不能告訴?我忽然想起了322教室裡的那塊黑板,心裡頭一沉。

    想了想,索性還是把話挑明了說,低聲問他,「是那件案子?」

    「什麼案子?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王榆林裝傻,可這個年輕人顯然沒有撒謊的習慣,一開口臉就漲得通紅,根本不敢正眼看我。我要是再瞧不出來,豈不是個傻子。

    「我早就知道了,」我一步一步踱回窗邊,坐下,倒了杯熱水,小口小口地喝,又慢條斯理地道:「你以為我那麼傻,什麼都不知道呢?我雖然學習不如你們好,可在322待了那麼長時間,教室裡有什麼東西能瞞得過我。再說了,你們剛才說的話我都聽到了。」

    王榆林紅著臉不再說話,低著頭,手拽得緊緊的,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我又問,「你們一直在查這個案子?」

    王榆林「嗯」了一聲,卻是一句多話也沒有,顯然不想跟我繼續討論這個話題。我想他們三個人之間應該早有默契,相互保守秘密,誰也不能說出去。

    「能不能跟我說說。」我試探性地問,其實心裡頭並沒有多大的把握。王榆林此人,看起來斯文好說話,其實心裡頭最有主意,為人又極講原則,要不然,也不會特意回來勸說明遠去刑偵大隊實習了。

    果然,王榆林想也不想地拒絕了我,「不行,我答應過明子和古恆,這件事不會再有第五個人知道。」

    第五個人?我覺得有些不對勁,明遠、古恆再加上王榆林,攏共也才三人,即便是算上我,也是第四人,怎麼會——忽然想起那天在黑板上瞧見的那張關係圖,雖說只是瞬間的一瞥,注意力也大多被我和古豔紅的照片所吸引,但我總還記得黑板的左下方還有一張年輕的面孔,似乎是個女孩子……

    想必她也出事了……這就難怪了。

    不過——明遠那小子我對付不了,可對王榆林這樣坦率又正直的老實人,我卻是有自己的法子。我不以為然地朝他道:「行,你不告訴我,我自己去查。反正那天我該看的都看了,回頭去找我爸,還怕找不到什麼蛛絲馬跡。」

    王榆林臉色頓變,激動得霍地站起身,大聲道:「不行,你不能去。這要是洩露一點消息出去,肯定會有危險。你根本不知道這個案子牽扯有多大!」

    「我一查不就知道了。」我朝他挑釁地笑,「我爸就在公安廳,檔案處的叔叔阿姨我都熟,回頭跟他們說一聲,什麼資料找不到。到時候,說不定我比你們還先破案呢。」說罷,我又擺出一臉憧憬的神情來,喃喃道:「要是我破了那個案子,看我爸還笑話說……」

    「劉曉曉!」王榆林急得都快抓狂了,險些就要衝出去,「我去找明子。」

    「別!」我趕緊上前一把拽住他,「你要敢跟他說,我就說這事兒是你告訴我的。」

    「你——」王榆林氣得臉都白了,氣急敗壞地瞪著我,怒道:「劉曉曉,你這人怎麼這樣?」這孩子估計一直覺得我是只沒牙的虛弱小白兔,卻沒想到小白兔也會這麼無恥,氣得好半天也說不出話來。

    我就看著他生氣,等他好歹氣兒平了些,才小聲道:「你也彆氣,其實我就是想幫幫忙。那個——金明遠不是一門心思地就想查這案子嗎,你又老覺得你們倆是勢均力敵的競爭對手。照我看,還不如你們就拿這個案子打個賭,看誰先破得了案。到時候,誰厲害誰慫,不就一目瞭然?」說罷我又加了一句,「他手裡頭的資料你都有吧。」

    王榆林斜著眼睛看我,看不出心裡頭到底在想什麼。

    我也知道他不是那麼好說服的,心裡更是惴惴不安。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咬咬牙,苦笑著問我,「那這事兒跟你有什麼關係啊?」

    怎麼沒關係,關係大了去了。要是王榆林破了案子,以他的性子,肯定要想方設法地找罪證把送人監獄,絕不可能讓明遠得到機會下手。那這事兒可不就了了嗎。

    可這話我不能跟他說,一時半會兒也想不出什麼理由來,索性揮揮手,無理取鬧道:「反正我就是這話了,你們倆打賭,我過來幫你就是。你可別小看了我,有些東西就算你去了刑偵大隊也不一定能弄到手。」

    王榆林目光微動,臉色一會兒一變,過了許久,卻還是固執地搖頭,「不行,我不能把你拉進來。」

    「你怕我也被人給害了?」

    王榆林臉上頓時變得死一般的慘白,牙齒咯咯地響,拳頭握得緊緊的,手背上的青筋清晰可見。

    我緩緩坐下來,屈膝抱著腿,「就算沒有人害我,我也活不了多久了。」我狠狠地咬著唇,努力地擠出一絲笑容,「你不要告訴他。」

    王榆林像只提線木偶似的一點點轉過頭來,呆呆地看著我,眼睛裡全是不敢置信,好幾次想張嘴,卻終於沒有發出聲。

    「我就想…就算是死了,也想要證明我自己是有用的。」我看著他,眼淚一滴一滴地往下落,「可是我不想讓他知道……」

    「……」



第四十四章


    王榆林是個好學生,一腔熱血,正直善良。可正是這樣的孩子,也最容易輕信別人。尤其是當我把眼淚一掉,他就立刻沒轍了。雖然我也不能算騙他。

    為了防止明遠忽然回來被撞個正著,我們決定暫時不討論案情,約好了等明天我出院後再仔細商議。才剛說好,就聽到外頭傳來熟悉的腳步聲,我和王榆林對視一眼,都悄悄地吐了一口氣。

    明遠目光如燭,一進門似乎就察覺了這屋裡的暗潮洶湧,卻沒有出聲問,只淡淡地看了我一眼,爾後又朝王榆林笑道:「剛才跟古恆商量了點事兒,來得遲了。怎麼,你找我還有事?」

    王榆林有些不自然地看了看我,低頭把手裡的資料遞給明遠,小聲道:「你上回讓我查的東西,全在這裡了。」說完,他把東西往明遠手裡一塞,急急忙忙就要走。我在一旁看著,真是哭笑不得。王榆林這孩子實在太實誠了,估計從小到大都沒怎麼撒過慌,瞧瞧他這模樣,不說鬼靈精似的明遠,就是個平常人也能看出些門路來。

    果然,明遠噗嗤一笑,接了東西又趕緊追出去,口中喊道:「你等等,我還有事兒跟你說呢。」外頭的王榆林立刻跑得都快飛了起來。

    明遠才走出門,外頭的王榆林已經衝出了走廊,很快就不見了人影。明遠笑著搖搖頭,復又折回來,漆黑而幽深的眼眸看得我發怵,但我還是沒有移開眼睛,強迫自己和他對視,又努力地擠出笑容來,裝作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似的。

    明遠卻是忽然笑起來,一邊在對面的床上尋了個位子坐下,一邊朝我道:「你知不知道你緊張的時候會有小動作。」

    我先是一呆,隨即渾身都僵硬起來。他這話是在詐我吧?

    「你每次緊張的時候,會控制不住地搓手指頭,就像這樣。」他笑著指了指我的右手,嚇得我就跟被蜜蜂蟄了一口似的猛地跳起來,趕緊把手藏在了身後。聽他這麼一說,我卻是終於意識到了這個問題,我似乎真的有這個習慣……

    我還在發著呆,他忽然又說了一句話,嚇得我險些從床上掉下來。他看著我,認真的眼神,一眨也不眨,那目光好像要透過我的身體看到我的心裡去,「我姑姑也這樣,她和你一樣。」他一字一字地道。

    有那麼一瞬間,我幾乎以為自己已經漏了陷,可是一低頭,瞥見這雙與我自己完全不同的纖細而蒼白的手,我才漸漸恢復了正常。鐘慧慧沒有劉曉曉漂亮,可是她卻健康而樂觀。我的手掌永遠是溫暖而紅暈的。他就算再明察秋毫,就算觀察力再強,也沒有辦法透過我這身皮囊看透我的本質。畢竟,事實是如此的匪夷所思,就算我告訴他,他也不一定相信。

    我敷衍著笑了兩聲,並沒有在這個話題上繼續。明遠卻好像忽然來了興致,非要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不休,「你怎麼不問我姑姑的事?」

    「我為什麼要問?」我反問他。

    他看著我,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我以為你會感興趣。唔,你不是說,你喜歡我麼?」

    「噗——」我剛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忽然聽到他說這話,滿口的茶水全部噴了出來,弄濕了一地。天曉得,他怎麼忽然提起這件事兒了,喜歡不喜歡什麼的,大家開開玩笑的也就算了,他就這麼正兒八經地說出來,要我怎麼回答才好。

    「嗯?」他緩緩湊過來,濃烈的眉眼越考越近,深邃的眼睛裡有濃濃的笑意,卻不見絲毫戲謔,看起來,就好像是認真的。

    我已經不敢看他了,飛快地把杯子往床頭櫃上一放,說了一句「我困了,睡覺」,然後逃避地蒙上被子,把整個人都縮了進去。明遠他——是認真的嗎?我心裡說不出的擔心。這應該是他第一次喜歡一個女孩,男孩乾淨而純粹的感情,炙熱的情懷,難道都要毀在我手裡的嗎?

    被子裡悶悶的,感覺有些呼吸不上來。可我不敢探出腦袋。在我的內心深處有一種強烈的畏懼和心虛,讓我沒有辦法正常地面對他,尤其是當他說出喜歡這樣的字眼時。

    「曉曉,」被子外頭傳來他的聲音,低而輕柔。我不敢動,也不肯回應,假裝已經睡著了。外頭靜了一會兒,然後腦袋上方的被子被人輕輕地拉開,新鮮的空氣頓時充盈著我的鼻息。

    我睜開眼瞧他,明遠一臉無奈地低頭看著我,張張嘴好像要說什麼,可最後卻只是嘆了一口氣,眼神一黯,道:「你睡吧。」說罷,幫我蓋好被子,自己則坐回了旁邊的病床上,再也不說一句話。

    已是嚴冬,門外寒風肆虐,時有呼嘯聲過,吹得窗戶哐哐作響。屋裡卻靜謐一片,就連我們兩個人的呼吸聲都那麼小心翼翼,幾不可聞。

    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明遠依舊在,我身體已經好了許多,於是開口讓他回去。他卻不以為然地朝我道:「我心裡有數。」

    他越是這樣,我心裡頭越是不安,有些不高興地道:「你別老這樣自以為是,總要考慮一下別人的感受。你覺得你放棄去刑偵大隊來照顧我,我會覺得受寵若驚甚至開心得忘乎所以嗎?一點也不,我只會覺得自己很沒用,覺得我就是個廢物。你這樣做,我只會覺得壓力很大。」

    明遠似乎完全沒想到我會說這樣的話,看著我的眼神明顯有些失神,爾後自嘲地笑笑,點頭,道:「我知道了,我這就去。你好好休息。」說罷,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轉身出了門。

    我看著他的身影漸漸消失在走廊的盡頭,心裡忽然覺得很難受,我無法用詞語來形容那種感受,悶悶的,好像有一股氣憋在心裡,想發洩又發洩不出來,只得不斷地往心裡頭壓,壓得我透不過氣。

    我一點也不喜歡這種感覺。我覺得自己已經完全沒有辦法控制某些事情的發生,這和之前回到1981的時候完全不同。那個時候雖然物質條件比較差,雖然我又當爹又當媽,可我從來沒有過現在這種無力感。明遠——他的心思我已經完全捉摸不透了。

    在病房裡住了半天后,我決定出院。念頭一起,就立刻去辦了出院手續。回到宿舍,倒把小圓嚇了一大跳,趕緊上前接住我的東西,問道:「不是說還要住兩天,怎麼這麼快就出院了?」

    我往床上一倒,悶悶地回道:「病房裡悶得很,還是宿舍好。」

「咦,金師兄不是一直陪著你嗎?」小圓一臉擔憂地湊過來,認真地問我,「你們兩個不會是吵架了吧?怎麼金師兄今天沒送你回來,天吶,你們兩個不會是分手了吧。」她的聲音越來越高,宿舍裡其餘的幾個人聞言頓時激動了起來,一古腦全湊過來大聲地嚷嚷,「啊,你們倆分手了?」「到底怎麼了?」「是不是那個白天鵝去搗亂?」

     「……」   

      我的腦袋頓時有兩個大,這幾位姑娘的想像力怎麼這麼豐富呢。

    「說什麼呢?什麼分手!」我又氣又好笑,費力地坐直了,朝她們大聲道:「我又沒跟他好過,說什麼分手?」

    「你怎麼能這麼說話呢?」小圓都有些生氣了,「就算吵架了也不能這樣胡說八道啊。咱們學校誰不曉得你們倆是一對兒?那個——范雅麗,你說劉曉曉跟金師兄是不是一對兒。」

    范雅麗認真地點頭,「沒錯兒,劉曉曉跟金師兄就是一對兒。」

    我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金明遠,算你本事!

    睡了一下午,直到吃晚飯的時候小圓把我叫醒。頭又開始有些痛,腦子暈暈乎乎的,我趕緊起床吃了幾顆藥,又抹了把臉,這才稍稍清醒了些。

    小圓照例給我打了飯,只是我胃口不好,吃了幾口就有些食不下嚥,胃裡一陣一陣地翻騰,難受得緊。早曉得這樣,上午就不該出院。還正後悔著,宿舍裡電話鈴響,竟然王榆林打來的。

    「你怎麼就出院了?」他在電話那頭問我,聲音裡明顯帶著擔憂,「我問過醫生了,他說你還沒好呢,得再好好休養一陣。」

    我道:「不願意在病房待著,特別難受。索性還是回來住,反正也就是吃吃藥,在這兒也是一樣的。對了,那個——你什麼時候去教室?」

    我這會兒提教室的意思不言而喻,王榆林自然也明白,所以電話那頭立刻沉默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緩回道:「你身體還沒好,等你好些了我們再細說。反正——反正這事兒也不是一兩天就能查出來的。」

    我心裡清楚自己現在的身體狀況,也知道王榆林的顧慮,想了想,便應了。兩人又叨嘮了幾句,爾後才掛斷電話。

    明遠卻一反常態地沒有來電話,我一邊等一邊心裡想,是不是今天我那番話把他給氣到了,所以他鬧彆扭了?

    等到晚上都快熄燈了,他還是沒有消息。我倒還沒什麼反應呢,宿舍裡其餘幾個人已經開始坐不住了,小圓忍不住問我是不是真跟明遠吵了架。更離譜的是那個范雅麗,還特別不高興地跟我說,不能吃著碗裡的,盯著鍋裡的。

    我當時還沒反應過來她到底是什麼意思,等晚上睡下了,翻了幾個身,這才猛地意識到,這姑娘是在說我跟王榆林呢。

    這不就是打了個電話,至於麼……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3-25 05:19 PM

第四十五章

    第二天早上八點,宿舍裡的幾個姐妹全都去上課了,明遠忽然來了電話,問我起了沒。我注意到他的聲音有些沙啞,情緒似乎很低落。這是我從未遇到過的情況,在我的印象裡,明遠一向都把自己的情緒藏得很深,高興的時候也只是淡然地笑笑,沮喪的時候——自從他十歲之後,我就很少看到他沮喪的樣子了。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會忽然變得這麼低落?

    我一時沒忍住就問了出來,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道:「我過來看你,見面再說。」說罷就掛了電話。我趕緊想叫住他,可已經太遲了。

    這一刻,我的腦袋有兩個大。我們這公安大學的女生宿舍以條件差、阿姨凶而聞名於全省高校,傲視群雄,其餘高校無不甘拜下風。就拿我們這十二棟來說,樓下集合了三個中年阿姨,個個膀大腰圓,聲音高亢,平時說話就像吵架,要真吼起來,簡直就跟在你耳朵邊放炮似的。聽說以前也有不信邪的男生,仗著喝了酒非要衝進來跟喜歡的女生告白的,結果被三個阿姨圍堵攻擊,吼得險些沒臉在學校裡混了。

    明遠在學校好歹也是個名人,這要是被阿姨一頓吼,豈不是馬上就傳得全校皆知,丟臉丟大發了。

    我惴惴不安地在床上躺了一會兒,覺得不能這樣坐視不理。於是趕緊起床換衣服,剛準備出門,就聽到他在外頭敲門了,「曉曉,你在嗎?」

    真是奇了個怪了,剛才沒聽到阿姨的吼聲啊。難道他翻牆進來的?

    我趕緊打開門,一眼瞧見站在門口的他,除了臉色有些憔悴外,倒不見阿姨們留下的痕跡。「你這是怎麼進來的?」我疑惑地問。

    他回道:「從門。」說話時人已經進了屋,把手裡的早餐遞給我。熱騰騰的白粥和剛出爐的包子。我肚子正餓著,也不講什麼客氣了,接過來就咬了一口,頓時幸福得直嘖嘴。「這包子…這包子……」

    「驢肉餡兒的,」他看著我笑,「我特意去東大門買回來的,以前我姑姑就最好這一口。」

    我:「……」

    見我沒說話,明遠他又問:「你怎麼就出院了?我去問過醫生,他說你身體還沒痊癒,最好還是再多住幾天。」

    我嘟嘟囔囔地解釋道:「就是不願意在病房裡待著,難受。方正就是吃藥,哪兒吃都一樣。哦,對了——」我趕緊把話題轉到他身上去,「你今兒怎麼沒去警局?不是說已經去那裡實習了嗎?」

    他聞言臉上頓時閃過一絲黯然,很快又恢復了常態,眉目低垂,長長的眼睫毛便把眼中所有的情緒都藏了起來,「潘隊給我放了假,讓我休息幾天。今兒換林子去了。」

    好端端的,怎麼會忽然給他放假。我想起電視劇裡常演的劇情,通常被放假的都是辦砸了事兒的,所謂的放假不過是變相的懲罰。難道明遠第一天上班就做錯了事兒?照理說不應該啊,以他的小心謹慎……

    估計他都瞧出我在胡思亂想了,咳了兩聲,一臉無奈地解釋道:「我沒犯錯兒,就是昨兒正巧遇上出任務,潘隊就帶我過去了,結果……」他頓了許久,才緩緩地繼續道:「結果死了人……」

    死…人…

    我被他嚇得老半天沒說話。那個什麼潘隊也太兒戲了吧,怎麼能帶著實習警員去那麼危險的地方?這幸好是沒受傷,可我看他現在這樣子,只怕是嚇得不輕,搞不好心裡都有陰影了,以後還要怎麼做警察。

    「我沒有被嚇到,」明遠看著我,臉上的情緒很複雜,好像在糾結於什麼問題找不到答案,「我只是有些迷茫,不知道該如何是好。警察…不是應該代表正義嗎?」

    我不明白他為什麼會問這樣的話,他看起來似乎並不是被嚇到,而是精神上深受打擊。我想不通,以明遠精神力量之強大,到底是什麼事情讓他這麼低沉。

    「昨天……」他沒有瞞我的意思,一五一十地把昨天發生的事情說給我聽。昨天中午,有人報警說市中心商業大廈有人挾持人質,等他們趕到時,場面已經幾乎失控。事情的起因是包工頭拖欠工資,幾個民工幾番討要無果,最後竟挾持包工頭上了天台…

    我聽到這裡已經大概猜出了後續的發展,想來最後被擊斃的並非剋扣工人血汗錢的包工頭,而是討錢無門的某個工人。難怪明遠會有如此無奈而又鬱悶的心情,換做是我,只怕世界觀立刻就會崩塌。

    忽然想起之前王榆林對明遠的評價,我的心裡陡然產生一種懼怕,也許明遠的心態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了變化,當代表正義的一方已經扭曲,他是不是從現在起就已經對這個世界的道德準則產生了懷疑,所以,他才會覺得自己代表著正義,才會有後來的事情。

    我心裡很沉重,更痛苦的是不知道該怎麼勸他,如果我連自己都說服不了,又如何能說服他?也許是我的表情太過嚴肅,明遠有些擔心地摸了摸我的額頭,柔聲問:「曉曉,你怎麼了?」

    我的腦子裡全是章老頭說過的那個案子,一年多後,他就會犯下可怕的罪行,並因此而賠上了自己的性命。我很害怕,這些天來我一直努力地不去想這件事,因為每次只要一想起來就特別痛苦,好像有一雙一抓不斷地撕撓著我的心臟,痛得我喘不上氣。

    「曉曉,你怎麼哭了?」他著急地站起身,徑直伸手撫摸我的臉頰,眼睛裡滿是愧疚和不安,「是不是我剛剛說的事嚇到你了?」

    我狠狠地抹了一把臉,手中一片濕潤,原來不知不覺真的掉眼淚了。

    「我沒事兒,」我一邊抹眼淚,一邊使勁地想擠出笑容來,「我就是…就是有點兒想吃甜甜圈了,鳳梨味兒的,特別想。」

    明遠幽深幽深的眼眸一直盯著我,「好,我們去吃甜甜圈,鳳梨味兒。」

    等我們走出校門的時候,我的情緒已經恢復了正常,然後就開始覺得不好意思。雖說剛剛只是個藉口,可說出口確實挺丟人的。幸好明遠不喜歡跟別人多嘴,要不,這事兒傳出去,我只怕這半個月都不用出門了。

    我吞吞吐吐地不肯再走,遲疑著道:「要不,咱們還是別去了。不就是個甜甜圈,哪兒都有得賣,沒必要非要去東城區。」一聽說我要吃鳳梨味兒的甜甜圈,明遠就非拉著我去老家巷子外的那家老店,說那裡的味道最正宗。

    我當然知道那個地方,以前的每個週末我都會守在店舖外頭,等著那家店老闆烤出的最新鮮的甜甜圈。可是我現在一點也不想去那裡,我很擔心靠近那片我曾經生活過許多年的地方會表現出任何不正常,更何況,我的身邊還有明遠在。

    「你會喜歡的,」他說,臉上帶著懷念的神情,「我也很多年沒有吃過那裡的甜甜圈了,那是我姑姑最喜歡的糕點之一。」他朝我看過來,眼睛裡依稀有氤氳的光,目光卻如影隨形地一直落在我的臉上,「你……和她很像。」

    我的心好像忽然漏了一拍,爾後便是不可抑止地狂跳。他最近總是有意無意地把我們聯繫起來,我的小動作,我的喜好,之後還會有什麼?我不清楚,更不敢去想。下意識地又要去搓手指頭,猛地注意到他略帶笑意的眼眸,手指一顫,趕緊把雙手藏在了身後。

    再這麼下去,不用他揭穿,我自己都會受不了的。

    「我說我姑姑,你心虛什麼?」他的臉漸漸靠過來,越來越近,眼睛越來越亮,就好像看到了什麼有意思的獵物。「劉曉曉,你…到底…是…」

    「車來了!」在他問出那句話之前,我猛地跳開,指著遠處緩緩駛近的公交車大聲道:「我們趕緊上車吧。」

    明遠笑,眼睛裡有狐狸一般狡猾的光,「你怎麼知道我們是坐這輛車?難道——你去過?」

    我覺得再這樣下去我會被他弄崩潰,我不夠聰明,不夠機靈,沒有辦法控制自己完全不露馬腳。1981年的時候,不管我出了什麼問題都不會有人察覺,可現在,身邊永遠有一隻明察秋毫的小狼崽子,時時刻刻地盯著我,窺視著我,讓我愈加緊張,也愈加慌亂。

    如果不是章老頭臨行前的叮囑,我真希望能把一切坦白,這樣我們倆也都能解脫了。他自去歷練他的劫,而我也該回到2010年,好好地享受原本應該屬於我的悠閒和自在。

    這一次,我沒理他,板著臉就往回走。他臉色微變,趕緊上前追,一把拉住我的手臂,急道:「你要去哪裡?你又要——」他話說到一半忽然停住,但聲音裡卻分明透著一股無法言喻的急切和恐懼。

    「我回宿舍。」我沉沉地嘆了一口氣,轉頭看著他,認真地道:「金明遠,我不喜歡你這樣。我是說,請你不要把我跟你姑姑相比。你這樣,會讓我覺得,你對我好,只是因為我和你姑姑相像而已。」

    他沉默不語,安安靜靜地看著我,目光深沉。這分明已經是默認了。

    我愈加地不知該如何反應,只得狠狠地一跺腳,轉身快步離去。

    回到宿舍,大家已經都上完兩節課回來了,見我進屋,大傢伙兒頓時騷動起來,一窩蜂地擠上前,爭先恐後地笑道:「曉曉,你可成名人了。」「曉曉,你別怕那隻白天鵝,放心,有我們給你撐腰呢。」「……」

    天曉得到底是怎麼回事?

    大夥兒三言兩語地把事情經過一說,我才曉得又是因為明遠才惹上了這一身騷。

    那個苦追明遠不得的白天鵝聽說我出了院,居然興師動眾地來我們學院找我宣戰來了。幸好我不在,要不,今兒教室裡頭還不知道得鬧成什麼樣。繞是如此,大傢伙兒就已經跟打了雞血似的激動起來了,一個勁兒地搖旗吶喊,簡直恨不得立刻把我放出去跟白天鵝大干一場。

    可是我一點也不想因為他而跟人吵架,我現在只想躲得遠遠的,所有的這些事兒都不想管,也不想知道——我才不在乎他喜歡誰,不在乎他怎麼樣呢。

    於是趕緊收拾東西就躲回家去了,那個什麼白天鵝,什麼金明遠,離我越遠越好。

    結果才回家他的電話就追過來了,就好像我們之前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廖媽媽接的電話,說了大半個小時,被電話那頭的那個人逗得直樂。我覺得我特別對不起她,現在廖媽媽把他當姑爺疼呢,你看她什麼時候對這個年紀的男孩子這麼和顏悅色過。

    然後晚上他就過來了,拎著一袋子水果和點心,沒事人似的跟我打招呼。廖媽媽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條縫了,明遠長明遠短的叫得比親兒子還親。幸好還有劉爸爸跟我達成統一戰線,一直板著臉,半分笑意也沒露給他看。

    都吃晚飯了他也賴著不走,劉爸爸都有些坐不住了,一個勁兒地瞪他,結果廖媽媽把劉爸直接叫進屋裡去了。等劉爸再從屋裡出來的時候,我們家的統一戰線就崩塌了。

    晚上七點,吃完飯廖媽媽收拾碗筷,劉爸爸叫了明遠去書房下棋,我則躺在客廳的沙發上,一邊看電視一邊豎起耳朵想聽聽劉爸到底在和他說什麼。然後這個時候,王榆林來了。

    對於王榆林的到來,廖媽媽表現得十分詫異,不住地看我,似乎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有用的信息。這會兒劉爸和明遠也從書房裡出來了,瞧見王榆林,明遠的臉色頓時說不出的難看。

    「明子也在啊!」王榆林有些意外地跟明遠打招呼,說話時心虛地看了我一眼。明遠的臉色更加難看了。

    但他很快又恢復了正常,朝王榆林熱情地笑,「你怎麼會來這兒?」

    王榆林頓時就不說話了。這老實孩子,讓我說什麼好呢?

    我生怕王榆林露馬腳,趕緊上前救場,「我讓他來的,嗯,有幾門功課不大懂,請他幫忙補習。」

    「是嗎?」明遠犀利地目光在我們倆臉上掃過,面上似笑非笑,「曉曉覺得我幫你補習說得不清楚?」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乾巴巴地笑了兩聲,「你們慢慢聊,我們還得複習呢。」說罷,也不管他們幾個怎麼想,拽著王榆林趕緊往屋裡走……



第四十六章


    「那個…明子不會誤會吧?」進了屋,王榆林有些心虛地問,看來這老實孩子並不笨,剛才明遠的眼神兒他看得真真的。

    「誤會就誤會唄。」我滿不在乎地道:「再說,他誤會了又怎麼樣?他憑什麼管我的事兒啊。」

    王榆林看著我好半天不說話,眼睛裡明明白白地寫著不認同。我嘆了口氣,搬了把椅子讓他坐,自個兒則面對著他坐下,無奈地道:「行,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不過你最好別說。我跟明遠之間的事兒,誰也說不清楚。包括他自己,也是糊裡糊塗的。再說,我……」我低下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過了很久很久,才一字一字地道:「我不想傷害他,真的。」

    王榆林就再也不說話了。

    我們倆沉默了一陣,最後還是王榆林打破了這種沉悶的氣氛。他起身去把門關上,爾後小心翼翼地從包裡掏出一大疊資料遞給我,道:「這是之前我們調查的所有材料,你慢慢看,下一步怎麼走,回頭我們再商量。」

    我趕忙接過東西,迫不及待地翻開來看,映入眼簾的第一頁就是我和古豔紅的照片,照片下方用宋體小字清晰地註釋著我們倆的基本情況。姓名、職業、事發地點和時間等等。王榆林則在一旁小聲地向我解釋事發時的種種境況。

    但他所知道的又哪有我清楚,事發的經過全在我的腦子裡,歷歷在目,不曾有一日忘記。我甚至還能畫出事發前一日古豔紅拿給我的那幅畫像,現在唯一的問題是,我要怎樣才能順理成章地把這個終於線索拿出來。

    「……劉曉曉!」我被王榆林忽然提高的聲音給驚醒,猛地抬頭,才發現他正疑惑地盯著我看,不解地問道:「你想什麼想得這麼入神?」

    「啊?」我愣愣地看了他一陣,才忽然意識到自己剛才一直在走神。不好意思地朝他撫了撫額頭,歉聲道:「對不起,我剛剛正在想事情,你說什麼?」

    王榆林無奈地嘆了口氣,想再開口說什麼,忽然被外頭敲門的聲音打斷。

    「誰呀?」我明知故問。劉爸爸進我屋從來不敲門,廖媽媽一般都只會在外頭大聲喚我的名字。這會兒除了明遠,還能有誰?外頭果然傳來明遠低低的聲音,「是我。唔,我倒了茶。」

    這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心裡明白,王榆林也清楚,一個勁兒地笑。我不忿地朝他瞪了兩眼,威脅他道:「你再笑,再笑一會兒我就說你要追我。」王榆林立刻就把臉給板上了。

    「我屋裡有水呢。」我高聲回道。

    一句話就將他也噎走了。屋裡總算清靜下來。我繼續跟王榆林說事兒。結果才過了幾分鐘,他又來了。

    「廖阿姨切了些水果,讓我給你們送些。」他道,聲音裡帶著些不容置否的意味。我剛準備再出聲把他弄走,結果被王榆林給攔住了。他一臉哀求道:「曉曉啊,你躲得遠遠的自然不打緊,可我跟明子共處一室,這還想要命呢。你要再攔著不讓他進來,這門會不會被揣了我不知道,可我今晚上回去,十有八九沒命再來了。」

    說得這麼可憐兮兮的,至於嘛。可是我也不能把王榆林的話當耳邊風,要不,就算我把明遠給弄走了,他回頭也能立刻把他給請回來。想了想,我還是決定暫時妥協,今天的事兒就到此為止。

    「等等哈。」我一邊高聲回話,一邊手忙腳亂地把桌上東西收拾起來,又從抽屜裡翻了本數理統計的書出來擺樣子,等確定沒有紕漏了,這才起身去開門。

    明遠端著果盤面無表情地站在門口,見了我也不笑,一雙眼睛直直地瞪著王榆林。王榆林立刻就站了起來,舉起手朝我們倆笑嘻嘻地道:「我忽然想起來學校裡還有點事兒,那個…明子,補習的事兒就麻煩你了。」

    明遠滿意地點頭。我心裡頭暗自罵人。

    王榆林麻溜地收拾東西,迅速地消失在門口。明遠繼續板著臉,把果盤朝我面前一遞,瞥了一眼書桌上的書,臉上露出狡猾的笑容,「你倒是學得快,前幾天還是微積分,今兒就學到數理統計了。」

    微積分和數理統計到底是什麼關係?為什麼不能放在一起學習?我半點概念也沒有。不過照他這話裡意思,好像分明已經看出了我和王榆林掛羊頭賣狗肉的幌子。我已經預見了今兒晚上王榆林被他狠狠拷問的場面。

    可是這和我又有什麼關係?王榆林那老實孩子答應過的事情絕對不會失信,明遠對我也總不能嚴刑拷問——這還是在我家呢,他好歹得分清主次。

    於是我們倆就著數理統計吃著蘋果,一會兒我就有點消化不良了。這數學——也太邪門了。我聽了十分鐘,就覺得跟聽天書似的,一會兒就開始瞌睡,再過一會兒,索性就往床上倒。明遠有些鬱悶地看了我半天,卻不肯走,靠著床邊的椅子上坐了,欲言又止。

    我真怕他說出什麼讓我沒法反應的話來,趕緊揮手趕人,「要不你先回去吧,我想睡覺了。」

    屋裡一時靜得只聽見我們倆的呼吸聲,一粗重短促,一平緩綿長。

    沉默……我把腦袋埋進了被子裡,被動地想要逃避他的目光。過了很久很久,才聽到他長長的一聲嘆息,聲音裡有無窮的黯然和晦澀,聽得我的心也跟著難受起來。這次回來我一直過得很糾結,現在的明遠讓我覺得有些陌生,他的心思已經遠遠超出了我所能猜測和理解的範圍。我完全找不到任何方法能確切地阻止他。在現在的他面前,我毫無招架之力。

    「你就這麼不想見我?」良久,才聽到他壓抑著聲音緩緩發問。可是我卻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我怎麼會不想見他,過去的十幾年,他曾是我最親密的人,是孩子,是弟弟。可是現在的明遠,他已經長大,成熟到已經有了獨立的思想,甚至是——他對我的感情那麼炙熱,已經遠遠超出了我的可以承受的範圍。我無法相像自己和他在一起是什麼場景,這個孩子——他小時候我甚至給他洗過澡。

    屋裡良久的靜默,說不清到底過了多久,才聽到他緩緩離去的腳步聲。一步,又一步,聲音很輕,卻好像全踩在我的心上,一下又一下地撞得發痛。

    他走了以後廖媽媽進屋來找我,我蜷著身子坐在床角不說話,廖媽媽也沒有說話,只輕輕地撫摸了我的頭髮,輕輕地嘆氣。年輕人的感情,誰又能說得清楚呢。

    我在家裡休息了一個禮拜,廖媽媽把什麼補藥都往我肚子裡填,身體的確是有了好轉,但肥肉也跟著多了起來。幸好是冬天,幾圈兒毛衣加上羽絨服,也不怎麼能看得出來。

    這幾天我一直在研究王榆林留下的資料,發現東西並不多。這個案子中致死的人員已經有四個,除了古豔紅和我之外,還有東城派出所的一個警察,和公安大學的一個叫做曾玉婷的女生,也就是先前322教室中的第四個成員。

    曾玉婷比明遠他們高一屆,是推理社團的原社長,也是他們查案小組的成員之一。去年下半年,曾玉婷因為成績優異被送往省公安廳實習,她便借此機會想要去檔案室查找94年那件案子的資料。只可惜檔案室管理嚴格,曾玉婷一直未能成功。

    去年12月24日晚,本約好了與大家一起共度平安夜的曾玉婷卻沒有回來,明遠他們打了許多電話一直聯繫不上,第二天下午,她被人發現陳屍郊外小河,之後警方以溺死結案。

    而另一位被害的警察張偉則是東城派出所的片兒警,在我被害之後,明遠和古恆敏感地發現了東城派出所的問題,於是決定暗中調查。結果才剛剛開始展開,張偉便車禍身亡。之後明遠和古恆證實,此人在事發前幾個月忽然發了一大筆財。

    如果沒有警方的資料,單靠我們幾個人胡亂折騰,實在是很難找到什麼有價值的線索。難怪明遠他們忙活了好幾年,也並沒有什麼進展。我想要搶在明遠之前破獲此案,唯一的辦法只能求助於劉爸爸了。

    我跟劉爸爸說了想要在公安局實習的想法,還沒說完,廖媽媽就急急忙忙地打斷了,斷然否決道:「不行不行,曉曉你的身體這麼差,怎麼能出去工作。好不容易有個寒假,媽媽正好給你補一補身體,決不能出去吹冷風!」

    廖媽媽的態度非常堅決,任我怎麼哀求也沒有用,倒是劉爸爸一直沉默不語,態度十分不明朗。他越是這樣,我就越是覺得有戲,軟磨硬泡著纏了他老半天,不答應就不肯走。劉爸爸終於有些受不住了,臉上顯出猶豫不決的神情。我一見他這樣子,就曉得勝利的曙光已經不遠了,不由得歡喜得手舞足蹈。廖媽媽索性不說話了,一邊跺腳一邊狠狠地瞪劉爸爸。

    最後我們終於擬定了合約,只要我保證這段時間一直不生病,劉爸爸就答應送我去公安局實習。不過不能去刑偵隊,只能做文職。而且我聽劉爸爸話裡的意思,似乎就想送我去檔案室。我心裡頭都高興壞了,臉上卻還裝作一副不樂意的樣子。

    所以我回學校上課的時候都一直保持著非常愉快的心情,就連小圓跟我說白天鵝又來教室找我,我也沒在意。

    結果,第二天下午,我終於和這位傳說中的情敵狹路相逢了。

    說狹路相逢有些誇張,我們遇見的時候其實是在籃球場,場地裡的隊員加上一旁的觀眾,少說也有百二十人。我體力不濟上不了場,就跟著小圓在一旁給我們班當拉拉隊,又是跳又是喊的,估計沒比場上的運動員輕鬆。

    這場女生籃球賽是我們班對大三刑偵一班,就陣容和能力來說,我們班明顯強許多,但對方也有本事,居然招來了上百號拉拉隊,一色兒的男生,嗓門大就算了,鑼鼓聲還敲得震天響,每每她們班運動員一拿到球,那邊就跟炸開了鍋似的,恨不得親自衝上來。等我們班拿到球,那邊就一個勁兒地起鬨,噓聲四起,簡直讓人恨得牙癢癢。

    場上的女生們到底年紀小,被他們噓了幾聲,明顯有些犯怵,好幾次眼看著都快投籃了,被那噓聲一鬧,球就被搶了,看得場下的我們實在眼氣,就連一向好脾氣的小圓都發火了,怒道:「這還是打球嗎?乾脆選美去得了。長得漂亮了不起啊,人家金師兄還不是照樣瞧不上。」

    我都沒聽出啥異樣來,也跟著附和道:「可不是,也不知道從哪裡招來的狂蜂浪蝶,一點禮貌都不懂,沒教養。我這是嗓門不夠大,要不非得狠狠罵他們一通不可。」我說完了才發現小圓一臉詭異地看著我,心裡頭有些怪異,摸了摸臉頰,又低頭看了看身上的打扮,沒出什麼問題呀。

    小圓忽然哈哈大笑起來,一邊笑還一邊狠狠拍我的肩膀道:「我就知道你也不待見她。行,我這就去找個大喇叭過來,你給狠狠罵一通。看他們還囂張。」說著一轉身就鑽進了人群裡,不一會兒,還真被她給弄了個喇叭過來。打開開關直接遞給我,道:「罵吧。」

    我雖然也覺得她這舉動有些不大對勁,不過這會兒正被對面那群混賬男人給氣到了,也沒細想,接過喇叭就衝著對面大聲吼道:「喂!」

    我沒想到這喇叭的音量會這麼大,聲如洪鐘,只一聲就把大傢伙兒給震住了。全場觀眾,包括場上打得正酣的隊員們全都朝我看過來,有疑惑的,有看熱鬧的,更多的人在竊竊私語,衝著我指指點點,不曉得到底在討論些什麼。

    我心裡忽然有些發虛,可這會兒已經是騎虎難下,想不說點什麼也不行了。只不過腦子裡一時有些亂,張張嘴居然發不出聲。我心裡一急,索性把喇叭扔在一邊,眾目睽睽之下,衝著對面那一大群荷爾蒙分泌得過剩的男生們狠狠豎起了中指……

    籃球場詭異地安靜了兩秒,爾後爆發出比先前更加劇烈十倍的聲響來。我們這一方的觀眾全在哄堂大笑,捂著肚子都快直不起腰。對面那群男生則一個賽著一個地臉色難看,哭笑不得地看著我們這邊,那架勢——我生怕他們會一時激動衝過來。

    「曉曉,你…你真好樣的!」小圓笑得都快說不出話了,抱著我的腰渾身打顫,「看他們還有臉再鬧。」

    「他們不會鬧事兒吧。」我訕訕地摸了摸腦袋,有些心虛地問。

    「怕他們?」小圓總算緩過了勁兒,一臉輕蔑地瞧著對面那群人,「大多是白天鵝從隔壁師範大學叫過來的,全是小白臉,敢在咱們學校鬧事,活膩了!金師兄那樣的,不說一對十,一對五輕輕鬆鬆。」

    「什麼白天鵝?」我這才聽出些許不對勁來,「這裡面有那白天鵝什麼事兒啊?」

    小圓一臉戲謔地瞧著我,點著我腦門調笑道:「曉曉啊,再裝傻就沒意思了哈。誰不知道白天鵝跟你水火不容,你不待見她多正常。就那女人,仗著自己長得漂亮,囂張得不可一世,三天兩頭來我們班想找你麻煩。我早就想教訓她了……」

    我盯著場上還在比賽的女生們看,對手都穿紅色運動服,隊伍裡的確有兩個長得挺漂亮的,個子也一般高,因為剛剛激烈運動過,倆人的臉上都紅撲撲的,就是不曉得到底哪一個才是傳說中的白天鵝。

    刑偵一班的實力本來就不強,先前領先我們只不過因為經驗豐富和拉拉隊的干擾,現在那些男生一閉嘴,我們班女生就逐步開始正常發揮起來,於是眼看著比分一點一點地追上來,過了十來分鐘,就已經趕超對手了。

    我們這邊的士氣也更加高漲起來,觀眾們更是使盡了全身力氣大聲喝彩加油。場上的運動員愈加地受到鼓舞,一鼓作氣,最後終於在哨聲吹起的時候,已45比37漂亮地拿下了比賽。

    「啊——」班上同學頓時高興得相互抱住直跳,我也一轉身抱住小圓使勁轉,結果一上手才發現不對勁,懷裡的人又高又硬,還透著一股子暖洋洋的味道,分明是個男生。一抬頭,正對上明遠含笑的眼眸。

    我大吃一驚,趕緊鬆開手往後退了兩步,一邊尷尬地笑笑,一邊問,「你什麼時候來的?」

    他劍眉一挑,一本正經地道:「有人特意跑回去告訴我,說我女朋友犯了眾怒,小心被人打,所以我就趕緊跑過來救場了。」

    要是先前小圓沒跟我說那番話,我還真信了他,不過這會兒自然不會當真,立刻把小圓說給我聽的那段又聲情並茂地表演了一番,明遠聽得十分得意,眉目間全是笑意。我已經很久沒有看到他笑得這麼開心了,於是心裡一軟,硬是沒有再繼續反駁他剛才自稱是我男朋友的事兒。

    我們正說得開心呢,我忽然感覺到有一個黑色的東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我飛過來,耳畔一陣疾風,我還尚未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明遠已經猛地將我攔在了懷裡,同時左手狠狠一擋——「噗通——」一聲,一隻籃球落在了地上,遠遠地彈開……

    「幹什麼你?要臉不要臉?」我聽到小圓在厲聲喝問。她很少會這麼生氣。

    「沒嚇到吧。」明遠在我的頭頂上方柔聲問,聲音裡明顯帶著些許後怕。

    我搖頭,的確沒嚇到,還沒反應過來是什麼事兒呢就被拉他懷裡了。敢情——是有人特意朝我們這個方向擲球?或者說,特意朝我扔?

    真得罪人了!

    「怎麼回事?」我問,「誰扔我呢?」

    說話時就有個打扮得很漂亮的女生走了過來,五官長得還不錯,就是個子稍嫌嬌小了些,眉目間帶著一股子傲氣,看著讓人有些不舒服。她恨恨地盯著明遠,爾後又滿懷怨毒地看了我一眼,道:「沒想到金師兄也這麼俗氣,她除了家世好點兒之外,還有什麼優點?」

    明遠卻看也懶得看她,低下頭,目光溫柔如水。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好像朝周圍的人宣佈似的,微笑道:「她在我眼裡比任何人都好。」

    四周頓時一陣吸氣之聲,我被他攬在懷裡都快窘迫死了,偏偏又不好當著眾人的面讓他沒面子,只得裝作不好意思地把腦袋埋進胸口,根本不敢朝外頭看。天曉得我到底有多難為情。

    那個女生估計也氣壞了,我聽到她狠狠跺了跺腳,最後終於沒有再自取其辱,轉身逃了。等聽到她的聲音漸漸遠去,我這才抬起頭來朝遠處看了看,十分不理解地問旁邊看得津津有味的小圓,「你說那個白天鵝怎麼自己不來,找別人出頭有什麼意思?」

    小圓愕然地看著我,「剛才那個不就是白天鵝嗎?」

    我也愕然,「不會吧,就那麼個黃毛丫頭,哪裡漂亮了。就剛才那個三號和七號,比她好看多了。那身材多正,胸大腰細腿長,要她們倆出來,我還覺得有點競爭力。那個黃毛丫頭——」

    四周頓時一片嘩然。

    回宿舍的路上,小圓還一直特佩服地跟我說,「你說你是不是在金師兄身邊跟得久了,腦子也變靈光了。這幾句話要傳進白天鵝耳朵裡,她還不給氣死,偏偏還不能表現出來,要不然,小心人民內部矛盾……」

    我是真覺得那兩個姑娘漂亮,絕對沒有刺激白天鵝的意思,可為什麼就是沒有一個人願意相信我呢?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3-25 05:20 PM

第四十七章

    自從上次籃球場明遠當著大傢伙兒的面說我是他女朋友後,我在學校裡的處境就開始有些不同,好幾次我和小圓在食堂裡為了打飯而擠得滿頭大汗,忽然冒出來兩個男生,一左一右地幫我們開道,罷了又笑嘻嘻地叫我小嫂子,弄得我滿臉通紅。

    明遠和王榆林這會兒都在刑偵大隊實習,古恆則去了市刑警隊,整個大四的學生全都分散在了全省各地的公安系統。我有幾次去省廳找劉爸爸,還會遇到一兩個熟悉的面孔,朝我擠眉弄眼地笑。

    白天鵝也沒再來找我的麻煩,聽宿舍裡那幾位說,那姑娘現在跟隔壁理工大學的一個男生好上了,如今你儂我儂地打得火熱,哪裡還有心思找我的麻煩。我覺得這樣挺好的,那些什麼兩個女生為了個男孩子大打出手的場面太狗血了。

    事實上,我和明遠並沒有因此而變得有什麼不同。我很清醒地與他保持著適當的距離,我們會常常在一起吃飯,學習,甚至還會偶爾約個會看個電影,但也僅限於此。一方面,我沒有辦法跨越心中的那道柵欄,和我從小帶大的男孩子談戀愛。另一方面,我又憂心忡忡地擔心著一年後我的離開,如果不曾開始,那麼,一年後的當我離開的時候,明遠也不會那麼傷心。他已經經歷過一次生離死別,我實在不想讓他再經歷這種痛苦。

    明遠似乎也很清楚我的底線,他小心翼翼地經營和維持著我們這種關係,那種認真和投入常常讓我覺得很心疼。以他的優秀,完全可以找到更好的女孩,全心全意地愛他照顧他,不帶一絲保留地付出所有感情。而不是像我這樣防備和警戒。

    1998年平安夜,他打來電話說要一起過。

    這個時候的聖誕節還不像二十一世紀那樣流行,街上的店舖雖然也有聖誕裝飾,但並不熱鬧。學校的年輕情侶們大多都在學校裡過節,有不少院系還辦了晚會,又唱又跳,不知道有多熱鬧。

    小圓她們聯繫了隔壁理工大學的一個寢室做聯誼,我本來也打算跟著去的。不曉得是誰告了密,結果頭一天晚上明遠就打電話過來了,說準備了活動,讓我把聯誼給推了。他語氣甚是堅決,我甚至都能想像到他說這話時板著的臉。如果我真跟著小圓她們去聯誼了,我絕對有理由相信他能飛過去把我給揪出來。

    為了避免禍禍大傢伙兒的姻緣,我想了想,最終還是選擇留在宿舍裡等他。

    但他晚上卻要執勤,說七點鐘之前一定能趕回來。

    天黑之前,我眼睜睜地宿舍裡的姑娘們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出了門,自己卻只能孤零零地一個人守在宿舍裡,實在淒涼得很。給明遠宿舍打電話,不僅他沒回來,就連王榆林也被留在了隊裡。也不知道到底是個什麼任務,非要趕著平安夜這天。

    我一邊在宿舍複習功課,一邊心神不寧地等著電話。可眼看著手錶從七走到八,又逐漸走向九的方向,我終於有些坐不住了。明遠一向守時,如果不是出了什麼事,不至於會放我鴿子。

    想到這裡,我心情愈加地沉重起來。雖說按照正常情況,在99年事發之前他會一直平安無事,可是現在到底有些不同了。我不敢保證我的到來不會給他帶來任何意料之外的危險。

    放下筆,我再一次撥通了他宿舍的電話。這回接電話的人是古恆,他聽出我的聲音,顯得有些意外,「劉曉曉,是你?你居然會打電話過來,難得啊。」他語氣中似乎有淡淡的嘲諷,我心知肚明。

    對於我和明遠之間的這段感情,古恆一直不看好。他是明遠最好的朋友,當然看不慣我對明遠不冷不熱、若即若離的態度,有好幾次路上遇到了,他還會很不客氣地噎我兩句。可每回明遠都使勁攔著,為此,他沒少罵明遠傻。

    不過這會兒我也顧不上他語氣好不好了,直奔主題地問道:「明遠還沒回來嗎?他有沒有說今天辦什麼案子,都這麼晚了,不會有什麼事吧。」

    電話那頭的古恆靜了幾秒,一會兒才笑道:「怎麼,就算有什麼事兒,你還能幫忙不成?別添亂就行了。」

    他這陰陽怪氣地說話讓我心裡有些不舒服,雖說他也是為明遠抱不平,但是感情的事兒,連我們自己都說不清楚,你一個外人瞎摻和什麼。要不是這會兒實在擔心明遠,我還真直接就掛電話了。

    「你到底知不知道他們辦什麼案子?好歹給我個信兒。他本來說七點就回來的,這都過了倆小時了,一點音信也沒有,我擔心他問幾句,你幹嘛非要跟我過不去。」因為心裡有些惱,我再說話就沒那麼客氣了。這小子,以前在我家裡沒少給我惹麻煩,這會兒還敢對我冷嘲熱諷,真是翻了天了。

    古恆冷「哼」了一聲,道:「我不知道。」說罷,也不等我會話,「啪——」地一聲就把電話給掛了。氣得我直想罵人。

    古恆這裡的路走不通,我只得想其他辦法。翻遍了電話本,總算找到了個人可以問一問。那是劉爸爸一個部下的兒子,在刑警隊工作,以前來我家玩的時候給我留過電話。雖然他和明遠他們不在一個大隊,可同在一個系統,說不定知道些什麼。

    電話接通,那邊卻支支吾吾地不肯正面回話,我死纏爛打地問了半天,才終於問出了些皮毛,今兒晚上明遠竟然跟著去緝毒了!

    「你也別太擔心,」電話那頭的大哥安慰我,「我估摸著也快回來了。那個…他不是實習去的嗎,也就在外圍守著,潘隊一向謹慎,不會讓他涉險。」

    話雖這麼說,可我心裡頭還是急。緝毒,那是多麼危險的活兒。我在法院上班的時候沒少聽大家說起毒販們的狠毒,單是我們一個市,就有不少緝毒警察殉職。

    我越想越怕,掛掉電話後根本沒辦法在宿舍裡頭坐了,繞著桌子走來走去地根本靜不下心。眼看著時間一點點地過去,這都快十點了,還是沒消息。我終於坐不住了,抓了件羽絨衣往身上一裹,準備去警局找他。

    心急如焚地出了門,一路奔出學校,才剛招呼了輛的士準備上車,忽然被人攔腰抱住,整個人失重地往後倒,然後埋入了一個炙熱的懷抱……

    「明遠——」熟悉的氣息讓我驚喜不已,我想抬頭看他,卻發現自己幾乎沒辦法抬頭,整個人都被緊緊地箍在他的胸口,手腳無法動彈不說,連呼吸都有些困難。

    這是發生什麼事了?

    我狠狠地吸了口氣,敏感地發現他的身上似乎有淡淡的血腥味,心裡猛地一顫,想開口問,卻不知說什麼好。也許就在不久之前,他剛剛失去了同胞作戰的朋友,甚至他還可以親手殺死了第一個罪犯……

    「明遠,明遠……」我一邊低聲喚他的名字,一邊輕拍他的手背。這個時候除了這樣不停地叫他,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我們就這樣在校門口靜靜地相擁了許久,身邊不時有人經過,甚至還有人調笑著吹口哨,可是我們倆誰也不動,就這樣安安靜靜的,彷彿時間已經停止。

    「喂,你們倆有完沒完!」身後有人不耐煩地高聲喝問。

    我身上一僵,艱難地把明遠推開,有些不好意思地朝王榆林笑笑。天曉得他到底在這裡看了我們多久。

    「我說,天氣這麼冷,你們倆要互訴衷情好歹也得找個地方好吧。這天寒地凍的,明子你是身體好,我看曉曉怕是要吃不消。」王榆林背著個大背包,哭笑不得地朝我們道。

    我這時候開始覺得尷尬了,狠狠拍了下明遠的胸口,小聲道:「我不跟你們說了,都這麼晚了,我得回去休息。」才剛走了兩步又被明遠給拽了回來。

    他一甩手把背包扔給王榆林,大聲喝道:「你替我把東西帶回去,滾吧。」

    王榆林哈哈大笑,朝我們倆擠眉弄眼了一陣,最後又朝我高聲道:「曉曉,你要好好保護自己啊——」被明遠狠狠瞪了一眼後,飛快地背著兩個大包進了學校。

    「明天不是週末嘛,不用急著回去。」明遠自然地牽住我的手,拉著我朝外面走,「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他臉上的表情如此溫柔認真,我根本沒法拒絕他,只得順從地跟著他走。

    我們在校門口打了輛車一路往東開,沒多久我就知道他想去哪裡了。

    公安大學距離我們以前的家不近,的士開了近半個小時,我才終於看到了一些熟悉的建築。對於我來說,其實離開的時間並不長,不過幾個月不見,這裡已經變得我都快認不出來了。但巷子口的那家蛋糕店還是老樣子,破舊的門面,昏黃的招牌,所不同的是,招牌上的燈似乎比以前壞得更多了。

    我們在巷子口下了車,爾後慢慢走進去。

    巷子裡很安靜,路燈已經換了新的,整條巷子都照得亮堂堂的。

    我們很快到了家門口,明遠手腳麻利地爬上牆,搬開牆頭的小松樹盆栽,從底下翻出鑰匙來。我看著忍不住想笑,這麼多年了,他還保留著當初的習慣。

    開門進屋。

    沒有我想像中難聞的霉味兒,屋裡竟然很乾淨,客廳裡的家具都保持著原來的樣子,甚至連書架上擺放的書都不曾變過,就好像…就好像我只是昨天剛剛離開。

    我心裡一時說不出是什麼味道,既緊張,又有些酸澀,眼睛漲漲的,一低頭就有又熱又濕的液體往下掉,無法控制。我轉過頭去不想讓他看到,他並沒有多問,而是牽著我在沙發上坐下,自己則去了廚房。

    「你還沒吃飯吧?」他問,「我今天給你露一手。」

    我把眼淚抹乾了,偷偷起身去廚房看他。冰箱插著電,裡頭塞得滿滿的,看來他早回來準備過了,卻不曉得今兒到底打算給我什麼驚喜。

    「我上個禮拜特意去訂的牛排。」他好像知道我站在門口似的,背對著我說道:「黑椒味的,你要幾成熟?」

    他什麼時候學會哄女孩子的,手段還這麼高明?

    廚房的餐桌上還擺著紅酒杯和燭台,這麼浪漫……

    「嗯?」許是等了半天不見我回答,他緩緩轉過身來,明亮的眼眸一眨也不眨地盯著我。廚房橘色的燈光在他的臉上投下陰影,更顯得他劍眉星目,俊朗逼人。

    這麼英俊的男人,這樣浪漫的晚餐,這般溫柔的心思……如果他不是明遠,那該有多好。



第四十八章

    開飯前明遠先去了趟樓上,一會兒下來的時候已經換了身衣服,雪白的襯衫、裁剪合身的深色西服,連頭髮都梳得一絲不亂,彷彿一瞬間成熟了許多,由一個青澀少年變成了風度翩翩的紳士。

    他緩緩朝我走過來,為我拉開椅子,禮貌地請我入座。

    屋裡開了音樂,不知名的歌手在低吟淺唱,優美的旋律如水一般流瀉在這屋裡的每一個角落。暖氣開得很足,廚房裡燒開的水在汩汩作響,餐桌上的牛排在燈光下有誘人的光澤。明遠把廚房備好的燭台拿過來,一支一支地點上,小心翼翼地擺放在餐桌上。

    滅了燈,屋裡忽然暗下來,燭光氤氳出溫暖的光環,燭影搖曳間,他的面孔忽明忽暗,眼睛卻亮得驚人。在這樣美好的夜晚,音樂在耳畔、紅酒在杯中、美食在唇邊,還有英俊而深情的男人默默地注視著,我想,只要是女人,誰也沒有辦法不沉醉其中……

    他不知什麼時候學的廚藝,牛排煎得嫩滑爽口,搭配著醇厚的紅酒,每一口都是至尊的享受。我們話說得很少,更多的時候只是相互注視,你看我,我看你,然後相視而笑。

    明遠那兩份牛排份量都實在,吃到最後倆人都有些撐得慌,等收拾完了餐具還是有些消化不良。

    「要不,我們消化消化……」明遠試探地問,爾後,緩緩地朝我伸出手來。

    我一愣,還未反應過來是什麼事,手已經被他溫暖的手掌包圍。

    「You held my hand and then you slipped away,And I may never see your face again……」

    音箱裡傳來憂傷而美麗的旋律,我們倆就在這寂靜的夜晚相擁而舞。他的手扶著我的腰,溫暖的氣息就在我的耳畔,柔軟的臉頰偶爾會觸碰到我的臉,只一瞬間又迅速地離開,似試探,又似無意……

    一曲終了,屋裡寂靜無聲。

    我看著他的眼睛,他也看著我,目光專注而深情,眼神明亮又清澈。有些事本就不需要說明,就如同現在,無聲勝有聲。

    他緩緩湊近,熱燙的氣息簡直要灼傷我的臉。如蜻蜓點水一般在我的左臉輕輕一吻,羽翼劃過的觸感,溫柔得讓人想哭……

    「晚安」他說。

    我看著他,過了許久,也道:「晚安」。

    那天晚上我在我的房間睡。屋裡的東西還一如從前,窗檯上是我喜歡的那盆綠蘿,幾年不見,已經瘋長得蔓延了整整一個窗檯。書桌上的那面鏡子還是那一年劉江從香港帶回來的。就連床單被套都是以前的樣子,彩虹一般絢麗的花色——我總是喜歡熱烈而溫暖的圖案。

    一夜好夢。

    第二天回到學校,自然免不了被室友們一番拷問。不過我怎麼會被這幾個丫頭片子給嚇到,糊弄了幾句就搪塞過去了,氣得她們牙癢癢。不過她們也沒那個膽子去問明遠。

    元旦過後馬上就是期末考試,大傢伙兒立刻收了心,再愛玩的也都乖乖地收斂了,老老實實地去上自習準備考試。我自然也不例外,別的功課也就算了,可那數學簡直是要我的命。上回因病逃過了一劫,這回是怎麼也躲不過了。要真考砸了,劉爸爸答應送我去實習的事兒只怕也要黃。

    於是,我也每天晚上抱著數學書頭懸樑錐刺股地奮鬥了好幾天,終於把期末考試給拿下了。

    因是臨近新年,最怕這當口生什麼事兒,公安局特別忙,上上下下都腳不沾地。舉個例子,上至劉爸爸,下到明遠王榆林這樣跑腿兒實習的,能一連好些天見不著面。不過也正因為如此,明遠一直不知道我要去公安廳實習的事兒,我也想儘量瞞著。

    結果沒想到的是,我上班第二天就遇到他了。

    我去檔案室實習的事誰也沒告訴,雖然當初跟王榆林提過一回,不過他八成也沒當真,要不,也不至於這麼久都不問一聲。

    上班的頭一天,廖媽媽比我還激動,天沒亮就起來了,忙活了一早上做了一大桌豐盛的早餐,看得劉爸爸眉毛一抽一抽的。臨走的時候還拉著我的手一再叮囑,讓我累了就去劉爸爸辦公室裡休息,困了就去打個盹兒。

    劉爸爸都有些不耐煩了,教育她道:「敢情曉曉不是我閨女,我還能不仔細看著她。再說了,那檔案室的活兒也不多,又不用跟著出外勤,暖氣也燒得足,比她們學校裡頭還舒服。能出什麼事兒?」

    廖媽媽這才放手讓我上車。

    到了公安廳,劉爸爸親自送我去檔案室。才到門口,就有個戴眼鏡兒的中年婦女熱情迎了出來,滿面笑容地上前握了握我的手,客氣地笑道:「這就是劉廳長千金吧,果然是虎父無犬女。」

    我當然知道她在說客氣話,呵呵地笑了兩聲,也客氣地道:「以後就麻煩阿姨了。」

    據王榆林所說,當初曾玉婷在省廳實習的時候一直留意查案,案發前一天還曾提起過略有眉目,只是沒想到對手會那麼快就發現她,而且還下了殺手。照他這麼說,那麼那個人,或者是那一夥兒人肯定在省廳裡有耳目,否則,消息怎麼會那麼靈通。

    檔案室雖然不起眼,但卻至關重要,說不準那方真派了人在這裡盯著。我要真露了什麼蛛絲馬跡,怕是真有危險。

    所以,等劉爸爸一走,我就一個勁兒地跟那個姓董的科長抱怨,說自己明明先去刑偵隊見習,卻被劉爸爸塞進了檔案室,特別鬱悶不甘心云云,還引得董科長一個勁兒地安慰我。

    檔案室是整個省廳的清水衙門,總共也沒幾個人,且大多是沒有什麼作戰能力的女人。這會兒就算是省裡也還沒配上全電腦系統,一個檔案室才三台電腦,主要承擔對進出的人員證件掃瞄檢查工作。不過這會兒全省都喊著要推進計算機化,省廳這邊也不閒著,尤其是檔案室這邊,大批的資料要輸進電腦裡,一堆人忙得焦頭爛額。

    我因為是關係戶,所以大家對我很客氣,基本上不招呼我幹活兒,說白了就是把我給晾著。我倒也不介意,畢竟這次過來的主要目的是為了查資料,要真的整天被人使喚來使喚去的,我還沒功夫查案了。

    檔案室除了我這個實習生外,還有兩個新分進來的大學生,整天對著電腦輸資料,忙得昏天黑地,見我遊手好閒地在一旁看熱鬧,眼睛都快滴血了。我也就順勢推舟地跟董科長說要去幫忙。

    董科長估計一直沒想到要怎麼安排我,這會兒見我主動提出幫忙,立刻就應了,一邊吩咐那兩個大學生好好教我,一邊又小心地叮囑我千萬不要太辛苦。

    就這樣,我順利地混入了檔案室的隊伍。

    為了謹慎起見,我沒有急吼吼地立刻去查那件案子,而是主動從新進大學生小於那裡接下了94年的所有資料。小於不疑有他,一聽說我願意幫忙,恨不得把所有東西都往我懷裡塞,立刻就把幾大摞材料給我送過來了。

    我在檔案室的小辦公室裡小心翼翼地翻看94年的所有檔案。1994年六月七日,我永遠都記得那一天。

    1994年…六月…七日…

    我很快找到了我想要的檔案袋,當我接觸到袋子的時候,我的心陡然漏了一拍。雙手微微顫抖,打開袋口的時候好幾次險些撕破了封口。

    六月七日…車禍…

    明遠當初報過案,可最後卻還是以車禍結案。我仔細翻看檔案袋裡的資料,東西很少,除了一張驗屍報告,就只有幾份目擊者的口供,還有肇事者的資料。

    我仔細看了一邊,目擊者口供都大同小異,描述的是我當時被撞時的細節,對我來說並沒有什麼幫助。至於那個肇事司機,是個禿頭的中年男人,名叫徐進忠,小學文化,出事前喝過酒。警方最後的結論是酒後駕駛導致的事故,司機被判了四年有期徒刑。

    從表面看起來似乎毫無可疑之處,但我很清楚地明白這只是表象——事發時我抱著的那些材料早已不見蹤影。明遠也正是因此才產生的懷疑——那天我出巷子的時候與隔壁老教授夫婦擦肩而過,他們想必也看到了我抱著的那個大盒子。

    之後我又找到了古豔紅的資料,也如同我的檔案袋一般乾淨,就好像她真是不慎溺死的。

    古豔紅到底做了什麼才引來殺身之禍?我左思右想,只想到了兩種可能,一就是她查的案子可能牽涉到什麼秘密,第二,則是她那位神秘的情人。

    我幾乎可以確定她有一個情人,女人在這方面直覺都特別准。只不過,那個男人似乎並沒有古豔紅所想的那樣好。如果他真愛她,怎麼會一直偷偷摸摸地不見光?古豔紅的生活簡單,認識的人也不多,如果不是因為她手裡的案子有牽扯,我想,她唯一可能惹到的麻煩,就是那個神秘情人了。

    古豔紅的資料並不難找,我很快就從檔案室把她的資料調了出來,神不知鬼不覺,也沒有任何人懷疑。

    她當時查的是個搶劫案,並不複雜,之後沒多久案子就破了,罪犯也早被關進了監獄。反正我是看不出有任何異樣。但也許王榆林能找出些線索來。

    想了想,我偷偷地把她的資料複印了一份給帶了出來。

    當天晚上,我費了好幾個小時的時間把當年案發前古豔紅讓我畫的男人畫像複製了出來,準備等到週末去找王榆林。

    結果,第二天,我就被明遠給撞上了。

    這天上午,在資料室值班的小於忽然拉肚子,十分鐘內跑了三趟,回來腿都軟了。我見他那軟趴趴的樣子也挺同情的,一時心軟,就讓他回去休息,讓我給他頂一天班。小於對我感激涕零地拜了又拜,然後我就接替他坐在在資料室的門口。

    其實資料室的活兒挺輕省的,對著個電腦啥事兒也不用想,有人進來查資料,就讓對方出示證件,對著刷卡機刷一刷,這就完事兒了。

    一般情況下,來這裡的都是省廳的正式工,也就是說像明遠那樣的實習生是沒有資格獨自進來查資料的,所以我根本就沒提防他。結果才坐下沒半個小時,就聽到有個熟悉的聲音在我面前道:「你好,潘隊讓我過來找個資料。」

    我一抬頭,正對上明遠的黑眼睛。兩個人同時叫出聲來。

    「劉曉曉!」明遠的臉色唰地一下就白了,手一撐,竟然躍過這一米多高的桌子徑直跳了進來,一把拽住我的手,怒道:「劉曉曉,誰讓你上這兒來了!你怎麼這麼不記性,難道還想再死一次?」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3-25 05:22 PM

第四十九章

    他的話如當頭一棒,砸得我腦袋裡一片空白,一時間只覺得四週一片死寂。資料室裡暖氣片發出嗡嗡的聲響,走廊上還偶爾有人經過時發出輕巧的腳步聲,由遠而近,由近而遠……

    門口有人說話的聲響,我猛地警醒過來,守住心神,捂著胸口坐下,絕不多看他一眼。他似乎也被自己剛才那句話給嚇到了,一時沉默不語。屋裡的氣氛凝固起來,怪異而詭譎,生生地憋得人喘不上氣。

    「咦?」董科長從外頭進來,瞧見我們倆微微驚訝,眯起眼睛盯著明遠看了幾眼,臉上頓時顯出警戒的神色,喝問道:「你哪個部門的?怎麼以前沒見過。」

    明遠面色如常地轉過身,朝董科長客套地笑,「你好,我是刑偵大隊實習生,潘隊讓我過來拿點資料。沒想到正好遇到校友,就進來說兩句話。」

    董科長對鼎鼎大名的潘一不能不賣面子,臉上頓時緩和下來,換上了一副客氣又和藹的表情,「是潘隊的人啊。早聽說潘隊這次從公安大學招了兩個學生進來,原來就是你。不錯不錯,小夥子很有前途。」他又朝我笑笑,很關切的樣子,就像我的長輩一般,溫和地招呼道:「你們年輕人慢慢聊,我還有點事兒先走了。」

    「您慢走。」明遠朝他點頭,禮貌得無懈可擊。

    我卻沒他那麼大本事,能在這幾秒鐘之內馬上換一張臉,只朝董科長點了點頭,笑容卻是怎麼也擠不出來。

    屋裡很快就剩下我們兩個,氣氛頓時又尷尬起來。我咬咬唇,想要說什麼,可卻不知從何說起。他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難道已經認出了我?可這絕不可能啊,這麼匪夷所思的事,就算我跟人說真話,人家指不定也以為我在說笑,他怎麼能猜到這些。

    「我……」我張張嘴,想先發制人地質問他到底是什麼意思。卻被他的話打斷,「這裡人多,晚上我們再說。」他說,然後把手裡的單子遞給我,臉上是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的神色,「請幫我找一下這幾份資料。」

    臨走時,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壓低了嗓門道:「下班後我在外面等你。」

    於是,我整整一天都過得心神不寧。

    劉爸爸晚上有會不能和我一起回去,我倒是正省了跟他解釋的功夫,可心裡頭也愈加地忐忑,下班時,也是拖了又拖,等到科室裡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我才穿上襖子背著包出來。

    還未出大門,就瞧見明遠靠在門口的大石獅子上發呆,眼睛卻是一眨也不眨地盯著門口。所以我才剛走到門口,他就直起了身,一步一步地朝我走過來。

    「我們回去說。」他面色如常地接過我手裡的包,牽了我的手,就好像上午那句話並非出自他的口中。

    一路上我的心都亂糟糟的,腦子裡如同一團漿糊,一點條理也沒有。明明下午的時候還想過要如何應對來著——哦,對了,死不承認。即便他從蛛絲馬跡中發現了些許線索產生了懷疑,可只要我打死不承認,他又能耐我何。畢竟,這種事情可沒有證據可言。劉爸爸和廖媽媽都沒說什麼呢。

    想到這一點,我的心終於漸漸安定下來,腦子裡也總算有了些許清明。

    的士照例在巷子口就停了,我們倆慢慢走進去。天色尚早,巷子裡偶爾會有一兩個行人,還會有熟悉的面孔停下來跟明遠打招呼,探究的目光一直留在我的臉上不走。甚至還有以前的鄰居熟絡地跟明遠開著玩笑,「喲,明遠交女朋友了。」

    明遠一律點頭笑,握著我的手緊緊的,溫暖而乾燥。

    開門進了屋,我們倆一人找了個沙發坐了,都不作聲。過了許久,還是他打破了沉默,「明兒你就別來了,危險。王榆林那混賬小子……」他恨恨地咒罵了一聲,看起來是真的惱了。

    但我並沒有說話。眼下形勢未明,我多說一句話便是錯。倒不如看他到底想要做什麼,我也好看一步走一步。

    見我許久沒說話,明遠臉上只是一片無奈的苦笑,端起茶几的茶杯喝了一大口水,潤了潤嗓子繼續道:「你都混進檔案室了,想必王榆林早就跟你交了底。這件事牽扯得太大,以前的曾師姐,那麼聰明機警的一個人,最後還不是……」

    他嘆了口氣,聲音裡有無限的悲憫和自責,爾後又朝我看過來,目光中全是啼笑皆非的無奈,「你又一向是個毛毛躁躁的性子,自以為聰明小心,其實喜怒都寫在臉上,怎麼瞞得過那些人。如果真出了什麼事,你——」他的眼睛裡忽然蒙上了一層霧氣,猶如三月江南的清晨,「你還想讓我再痛苦一次嗎?」

    我心裡一顫,險些就要開口,才一張嘴,又趕緊掐了自己一把,好歹忍住了。一剎那間,心裡頭轉了不知多少個彎,過了十幾秒才緩緩道:「你說得沒錯,我的確是為了查案子才去的檔案室。」別的話卻是不肯多說一句。

    明遠專注看著我,忽然發笑,那聲音聽得我心裡頭愈加地虛。他笑了半分鐘才終於停下來,眸中竟有星光點點,憂傷如水般朝我湧來。「到了現在,你還是不肯認我嗎?」他看著我的眼睛,一眨也不眨,一字一字地喚我的名字,「鐘慧慧!」

    轟——地一下,我險些被他這句話給震得從沙發上跌下來。

    雖說早猜測著他是不是已經認出了我,甚至還想到了應對之策,可當他真正叫出我的名字的時候,我還是無法控制自己的心跳,那一重又一重如擂鼓鳴鐘,一顆心彷彿隨時都有可能跳出來。

    「你…說什麼?」我夢遊一般地說了幾個字,過了好幾分鐘,才回過神來,低下頭矢口否認道:「你到底在說什麼,我怎麼一點也聽不懂。」

    他卻不急著回答,一點點地湊到我面前,握住我的手,緩緩地蹲下,幽深的雙眸裡滿滿承載著思念的情意,「鐘慧慧,」他叫我的名字,聲音裡帶著哽咽,低沉得好似隨時都要發不出聲,「我到底做錯了什麼,為什麼明明身在咫尺你卻要視我為路人。你知不知道這些年我是怎麼過來的?你覺得你換了個身體我就認不出你來了?你一走四年,這些年我踏遍了北京的每一寸土地,你說過的那些地方,老家的巷子,你唸過的大學……你怎麼會以為,我會等到四年之後才會去那裡找你……」

    我的心頓時沉了下去,所有狡辯的話,所有事先想到的對策,在他說出這些話之後通通都變成了笑話。

    是的,我早該想到的,他為什麼會忽然在我面前提起要去北京的事,為什麼那麼輕易就被我勸了回去,從他十歲起,我就已經騙不了他了。原來那麼久以前,那麼久以前他就已經識破了我……

    「我…我只是……」我腦袋裡一片空白,完全想不到任何可以解釋的藉口。且不說我怎麼會莫名其妙地出現在北京,還編造出一大堆金家的往事,明遠去過北京,那定然也能發現我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巷子裡的家是假的,大學裡也從來沒有鐘慧慧這號人,他怎麼還會不起疑心。只要用心,他很快能查到更多的事,包括當初我初到陳家莊的種種……我要如何像他解釋自己的到來?又要如何像他解釋所有的一切?

    「為什麼…不肯認我?」他握著我的手,握得那麼緊,好像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所有的感情全都投入在這一雙手上,抬起頭,他的眼淚終於落了下來,如洪水洩堤,一發不可收拾,「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我已經記不得上一次見他哭是什麼時候了,明遠,他一直都是聰明而堅強的,從來不會被任何困難打倒,連眼眶都不見紅一下,更不用說掉眼淚。可是現在,他卻蹲在我的面前哭得像個小孩子,那麼傷心難過。

    「我…一直想你…」他緩緩地把頭靠在我的腿上,平和而小聲地道:「你知不知道這些年我是怎麼過來的…你丟下我一個人,我真恨不得當時跟著你一起走了。可是,不行,我還得為你報仇,我要找出那些害你的人,一個一個地將他們殺死,然後再去找你……」

    我的心劇烈地跳起來,渾身都在發抖,他…原來害得他變成殺人兇手的…卻是我。

    「明遠!」我大聲地想要打斷他,可他卻好像沒有聽到似的,繼續說道:「可是,我心裡總還是抱著一絲飄渺的希望,希望有一天,你能像很多年前一樣,忽然出現在我的面前。你跟他們不一樣,你是天上的神仙,肯定不會就這麼死了的,對不對。所以我慢慢地等,慢慢地等,每次我遇到有人和你有一絲半點的相似,我就忍不住去試探她。就這麼試探了不知多少次,我竟然…終於等到了你……」

    這一刻,我已經完全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了,眼淚一落,所有的傷感都如潮水一般傾瀉,「我…」我抱著他嚎啕大哭,把這麼久以來所有的情緒全都發洩在痛哭和眼淚當中。

    過去的十四年裡,他是我最親近的人,我們一起生活,一同歡笑,彼此都是生命裡最重要的那個人。我如何會不關心他?這樣的感情又怎麼是說割捨就能割捨的。

    「我…好想你…」他紅著眼睛正色看我,所有的依賴都在這一瞬間悉數散去,留下的全是嚴肅和認真,「鐘慧慧,我愛你,你別說話——」

    我剛想開口馬上又被他打斷,他臉上是那麼肅穆,那麼虔誠,一字一字地朝我道:「我以前不知道,直到你走後,我才真正瞭解自己的心情。我不是你侄子,也不要做你弟弟,我愛你!這麼多年來我每天晚上做夢都會夢到你,我對自己的感情很確定。不是依賴,也不是親情,而是愛。我不知道自己到底什麼時候愛上你,我只知道這份感情已經快要壓得我喘不過氣。我知道你心裡有隔閡,我也知道這些天來你一直對此很抗拒,可是如果我今天再不說,我會瘋掉。」

    屋裡一片寂靜,窗外有冬風呼呼地刮過,一陣又一陣,偶爾還會有沒有關好的窗戶撞得哐哐作響。

    橙色的燈光照得屋裡亮堂堂的,可我卻看不清面前他的面目。明明是這樣熟悉的眉眼和輪廓,為什麼我會覺得手足無措。

    不是這樣的,這跟我事先所設想的完全不同。

    他不是應該狠狠質問我到底從哪裡來嗎?是妖還是仙?

    「慧慧,」他柔聲喚我的名字,依舊緊握著我的手,緩緩地站起身,靠著我坐下。臉上明顯地寫著不安和忐忑,甚至他的身體還在微微發抖。

    這個時候,緊張的人並不止我一個。

    「我……」我舔了舔嘴唇想說話,直覺地想要拒絕,可卻不知該怎麼開口。抬頭想要看他,面前忽然一黑,驚愕間,他的氣息由遠而近,唇瓣隨即被他溫暖的氣息完全覆蓋……

    他就像一條居心叵測的小蛇,溫柔又狡猾地敲開我的唇,隨即攻城略池,毫不手軟,也攪得我的心一團亂遭,完全不知該如何反應。

    他的身上有好聞的味道,好似淡淡的綠茶香,似有還無;他的懷抱溫暖而寬厚,將我環抱在其中,讓我的心莫名其妙地平靜下來。

    這個時候我應該推開他,然後狠狠地甩他一個耳光!

    可是,我卻抬不起手,使不出力氣,任由他在我的唇瓣吮吸撕咬。唇齒交接,兩人的氣息也融在一起,曖昧的親密,親密的曖昧……

    說不清到底過了多久,他才終於緩緩撤離,手卻還捧著我的臉,面上是滿意的笑,「你是不是想拒絕我。慧慧,你看,你騙得了自己的心,騙不了自己的身體。你喜歡我,你的身體喜歡我。別在我的面前再擺姑姑的架子了,你也愛我。」

    說罷,他又低頭吻了下來……



第五十章


    我和明遠的交鋒從來都處於下風,從很久以前就是這樣。這一次,我照樣輸得一敗塗地。

    這天晚上我照樣留宿在我們的家,就跟很久很久以前一樣。所不同的,兩個人之間多了些洶湧暗潮,意味不明,連空氣中似乎都流連著淡淡的曖昧。這種曖昧讓我既狼狽,又帶著一丁半點的歡喜,還有更多的,是說不清道不明的矛盾。明遠卻一直很歡喜,眼睛裡盛滿了笑意,溫柔得可以滴出水來。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他這麼高興了。

    感情這種事情真是很難說清楚,明遠堅持認為我喜歡他,可是我的心裡總還是有道檻兒,一時間很難轉過彎來。我很清楚自己對他有感情,可這種感情到底是親情還是愛情,我卻無法區分。

    愛,到底是什麼?我還不知道。

    雖說抱也抱了,親也親了,可是我終究還是沒有辦法坦然地像平常人一般和他談戀愛。明遠也敏感地察覺了這一點,但他並沒有說什麼,甚至沒有意外。他只是比以前更溫柔和用心了。

    他猜出我的身份後,我一直擔心自己會因為洩露天機而被五雷轟頂,心神不寧地等了好幾天,也不見有任何反應,我這才慢慢放下心來。敢情老天爺還是講道理的,畢竟這事兒不是我洩露出來的,就算要天譴,按理說也譴不到我身上。至於明遠,我一想到他神二代的身份就釋然了——上頭要真捨得對他下手,章老頭也不至於找我來了。

    期間我還一直擔心明遠會追問我身份的問題,為什麼會出現,又如何死而復生之類,可是他一句話也沒有問,就這樣自然地接受了我的新身份,好像這一切都理所當然一樣。果然不愧是神二代,接受這種事情的能力就是比一般人強。

    我既然已經被他認了出來,那麼之前和王榆林的計劃便不用作數了。只要我在他身邊,那些事情就永遠不可能發生在他身上。於是我們開誠布公地把那件案子仔細地商議了一番,當時古豔紅的異樣,以及她托我畫的那副肖像畫,我都拿給了明遠看。

    「這個人…怎麼看著有些眼熟。」明遠對著那副畫蹙眉深思,卻一時想不起來。琢磨了一會兒,他起身去給王榆林打了個電話。「林子記性好,尤其是記人的長相,只要見過一面,就絕對不會忘記。」

    等了半個多小時,王榆林果然到了,見我也在,他臉上頓時顯出驚訝又意外的神情,爾後又一臉明了地苦笑搖頭,道:「我可真是妄作歹人了。」

    我覺得特別不好意思,趕緊去廚房泡茶向他賠罪。王榆林心胸寬廣,並沒有跟我計較。

    「林子你瞧瞧,這個人是不是在哪裡見過?」王榆林一落座,明遠就立刻把畫像遞給他,問道。

    王榆林對著畫像仔細端詳,眉頭微微蹙起,有些意外地問:「你們從哪裡找到的這個?這個人——不是葉盛嗎?怎麼會這幅打扮?」

    明遠頓時一臉驚詫,馬上搶過畫像又仔細看了一陣,喃喃道:「你這麼一說,還真有點像他。對,真是他!」

    看他們這反應,想來這個叫做葉盛的人非比尋常。到底他跟古豔紅有什麼瓜葛,卻是我們要調查的重點。

    許是見我一臉茫然,明遠主動向我解釋道:「這個人是盛嘉公司的老總,在市裡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黑白兩道通吃,跟省廳裡不少領導都有往來。」說話的時候,王榆林在書架上翻來找去,不一會兒找到一份報紙,翻開來遞給我,「這上頭就是他。」

    我定睛一眼,報紙上赫然是一篇關於盛嘉公司三週年的慶典報導,插了一張照片,正當中那位西裝革履,滿臉嚴肅,一副的老闆派頭,怎麼看也跟我畫像上那位沒半點相像。只是若仔細觀察五官,那眉眼,那嘴巴,卻是一副異樣。

    這也是王榆林眼神好,要不是他跟我說了,不然我還真瞧不出這倆人有什麼相像之處。

    「這個人——跟案子有關係?」王榆林不笨,我們這麼大架勢把他叫過來就為了認個人,自然猜出他跟案子有關,忍不住問道:「你們從哪裡找到的這幅畫像?葉盛怎麼會這幅打扮?看起來像個流氓混混。」

    這事兒我可真不敢跟王榆林說,他這種根正苗紅的唯物論者怎麼可能會相信牛鬼蛇神,所以我立刻就閉嘴了。明遠漫不經心地回道:「曉曉最近在檔案室資料處。」他倒是沒說謊,只是轉移了一下視線,結果王榆林立刻就「哦」了一句,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

    「這個葉盛,你知道他嗎?」

    王榆林皺起眉頭搖頭,「知道得不多,說起來這個人發跡得特別快。以前從來沒聽說過有這號人物,也就這兩年,忽然就上來了。前段時間還投了塊地皮,據說打算做房地產。別的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他低頭又看了眼那副畫像,一邊搓著手,一邊沉聲道:「如果他跟那件案子有關的話,時間上倒也說得過去。據我所知,盛嘉是在95年才成立的。以前的葉盛到底是什麼樣,誰也不知道。他能從一個小混混一躍而成為這麼大公司的老總,要說沒有貓膩,誰也不信。」

    看來這個案子就得從葉盛這裡著手了。

    之後王榆林主動承接起調查葉盛的任務,我原本也舉手要求自己做的,結果才開口,被他們兩個給齊齊地瞪了回去。他們倆人都沒有把這件事情告訴古恆,我想應該是怕他太衝動,洩露消息。畢竟,我們現在這個線索來得太不容易了。

    很快就到了新年,廖媽媽還一個勁兒地問我明遠在哪裡過年,看她這意思,好像還真把明遠當親姑爺看了。劉爸爸則在一旁使勁兒打岔,一副生怕閨女被人搶走的模樣。

    最後明遠終於還是沒有來,他回了陳家莊的舊宅,回去探望那些和我們一起度過最歡樂時光的老鄉親們。

    「慧慧,」他在電話那頭低聲叫我的名字。最近只要我們倆私底下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是叫我慧慧,「你聽,外面的鞭炮聲多響亮。」他似乎舉起了話筒,那一頭有「蓬蓬」的聲響傳來,一會兒愈加地熱鬧起來,還隱約有孩子們的歡笑聲穿插其中,那麼的熱鬧祥和,一如我們在陳家莊度過的那七年時光。

    「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

    我掛掉電話走向窗口,外面也是一片輝煌,城市的夜晚看不見滿天星光,只有霓虹閃爍。不遠處的公園在放煙花,在半空中綻放出五顏六色的光華,瞬間,又消失無蹤。那般炫燦華麗、無與倫比的美麗,卻只有幾秒,美而寂寞。

    「曉曉,過來吃餃子!」廖媽媽在客廳地大聲地喚我的名字,電視裡蔡明和郭冬臨在演小品,笑點低的劉爸爸被逗得哈哈大笑,一邊笑還一邊招呼我進去看,「瞧瞧,這郭冬臨太逗了」……

    過了年,跟著走了幾天親戚,我的身體又開始有些吃不消。所以廖媽媽這回是怎麼也不肯放我去上班了,非押著我在家修養身體。我這回倒是沒反對,反正就算去了省廳,也被明遠看得緊,他就差沒用褲腰帶把我給拴上了。

    正月初九,省廳上班的第一天。下午明遠給我電話,晚上家裡集合。我立刻猜到王榆林八成是找到線索了。

    自從我的身份揭穿以後,明遠就把這邊家裡的鑰匙重新給了我一把,家裡的暖氣什麼的全都燒起來了,屋裡暖洋洋的很舒服。我中午吃了飯就出門,整整一下午都在家裡頭待著,一邊曬太陽,一邊等他們回來。

    隔壁的老教授夫婦還在樓上朝我打招呼,笑呵呵地問我是不是明遠的女朋友。我有些不好意思,紅著臉沒回話。老太太就啐了老大爺一口,笑罵道:「你這老頭子,說話怎麼這麼糙,人家小姑娘會不好意思的。」

    可她還仔仔細細地問我叫什麼名字,幾歲了……

    因為是第一天上班,單位的事兒不多,他們實習生更是開了個會就撤了,所以明遠和王榆林回來的時候,外頭太陽都還沒下山呢。

    進屋後明遠仔仔細細地把門都給鎖上了,我一見這架勢心裡頭就有些犯怵,看來葉盛真是我們這案子的關鍵,王榆林也一定查出了點什麼。要不,他們也不至於這麼興師動眾。

    「你看看。」明遠關門這會兒,王榆林直接把資料遞給我。厚厚的一大疊,也不知道他從哪裡找到的。

    我剛要翻看,明遠就靠著我身邊坐下,低聲道:「東西太多了,你看得費時間,我們就揀關鍵的跟你說說。這個葉盛,真是不簡單。」

    葉盛原名葉三德,本地人,初中文化,中學畢業後一直在紅旗毛巾廠工作,喜歡小偷小摸,83年的時候因為偷了廠裡廢棄的舊機器出去賣被判了十年有期徒刑,後來又減了兩年,91年出獄,之後就一直在街上混。

    92年葉三德混進了當時省裡有名的黑幫,做的是最底層的小弟,先是幫人打架砸場子,後來不知怎地就跟沾上了毒品。不過他聰明,自己不吸,光販賣,賺了不少錢。94年3月,省裡緝毒大隊搞了一次大清洗,抓了不少大毒販,但這個葉三德卻逃過了一劫,之後搖身一變又改了名字,居然洗白開了家公司,成了個私營企業的老闆。

    「我們查過了,94年緝毒的那次,葉三德之所以沒有動,是因為他是省廳裡某位重要人士的線人,在緝毒活動中立下了大功。」明遠的面孔隱藏在燈光之後,只有一雙眼睛熠熠生輝。

    「那個人是——」我激動得快心都快要跳出來了。古豔紅能留下葉盛的畫像,肯定是在什麼地方見過他。能在哪裡呢?她如此神秘又如此隱而不發,唯一的可能就只有一個——那就是她那個神秘情人。

    「檔案了說是省刑警一支隊原大隊長羅勝強。」王榆林苦笑著從資料中翻出他的照片,「95年死於心臟病發。」

    我才看了一眼,立刻否定,「這不可能!」照片上的羅勝強是個五十出頭的老人,頭髮花白,面容憔悴。以古豔紅的眼光,怎麼也不會找上他。

    「我們也這麼覺得。」明遠斜斜地靠著沙發倒下,手環過我的腰,自然地搭在我的腰際,「所有,唯一的可能就是,資料被人改過了。」

    「當年辦案的人呢?」我靈機一動,問道。

    明遠「呵呵」地笑,刮了下我的鼻子,表揚道:「你倒是不笨。我們已經去查了,當年這件案子參與的人多,就算再怎麼遮掩,總有線索留下。我倒要看看,他到底能隱藏到什麼時候。」

    因為案件有了進展,大家的心情都莫名地好轉,三人說說笑笑,好不熱鬧。

    說得更開心時,王榆林忽然盯著我們看,一雙眼睛上上下下,好似探照燈,看得我都有些心虛了。

    「你們兩個——」他皺起眉頭,一副好奇的模樣,「發生了什麼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3-25 05:24 PM

第五十一章

    王榆林話一說完,我立刻就心虛地不說話了,明遠卻是自在得很,一手挽過我的肩膀,整個身體都幾乎靠在我身上,朝王榆林道:「怎麼著,羨慕了,你自個兒也去找一個。上回不是那個——」

    他話還沒說完,王榆林已經衝了過來要來堵他的嘴,「明子,我算是錯看你了,咱們倆這麼多年兄弟,你就這麼寒磣我不是。別看你現在得意,這就忘了前些天還氣得一晚上睡不著覺的時候了。」

    明遠立刻就住嘴了,臉上迅速地閃過一絲狼狽和尷尬,偷偷地看了我一眼,見我在看他,又迅速地把目光挪走。王榆林「嘿嘿」笑了兩聲,帶著些許揶揄,還有得意。

    我好奇地看他們倆,明遠臉都漲紅了,強撐著作出無所謂的樣子,但尷尬的神色還是從眼角流露了出來。王榆林看看他,又看看我,最後終於只是笑了笑,沒有再繼續揭明遠的短。我心裡雖然好奇,但當著明遠的面,也沒好繼續問。

    吃了晚飯後,明遠送我回去,王榆林知趣地先回學校了,於是這一路上就剩我們倆慢吞吞地走。初春的夜晚依舊寒冷,出了門,明遠自然地牽住了我的手,走了一段,他又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把我的手放在他掌心,舉到嘴邊輕輕地呵氣。

    他這個舉動讓我忍不住笑起來,我以為,像明遠這樣的男孩子不會做這種事,這應該是校園裡那種傻乎乎的男生才幹的事情。可是他卻一本正經地呵我的手心,呵一陣又抬頭看我,見我在笑,自己也不好意思笑起來。

    「以前總見到別的男孩子這樣,我就想,如果有一天能找到你,也要這樣幫你暖手。」明遠看著我,眼睛裡全是溫暖,「沒有想到,竟然真的有這麼一天。」

    我的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有靜靜地看著他,不說話。

    馬路上車流如水,喧鬧嘈雜,但此時此刻,我們的世界裡只有一片寧靜。

    我身體不好,那天回家後就感冒了,廖媽媽嚴防死守,再也不肯放我出門。明遠也打電話來讓我在家好好養病,語氣十分自責。

    也許人生病的時候會特別多愁善感,這個時候我開始擔心起一年後離開時該怎麼辦。如果我能一直留在這裡,就算暫時心裡會對明遠的感情有些抗拒,但是終有一天,我會完完全全地愛上他,就像他愛我一樣。可是現在,我的心裡卻總是放不開,總是心懷戒備,總是惴惴不安地想著一年之後的離別。

    明明知道這場感情最後會無疾而終,要如何才能全心身地投入呢?更讓我擔心的,還是明遠。他已經承受過一次生離死別,遭受過那樣沉重的打擊,甚至連生命都打算要放棄,好不容易才終於緩過來,我如何敢讓他再經歷一次那樣的痛苦。

    一個人在家的時候,我就胡思亂想這些東西,想得多了,情緒就愈加地低落,晚上明遠過來看我的時候,我還會忍不住問他一些蠢問題,比如,「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怎麼辦?」

    這個時候不論他在做什麼,都會緩緩地停住,一點一點地轉過身來看我,目光混亂,表情凝固,好像完全沒有意識到我在說什麼。過了許久,他才會僵硬地擠出一絲笑容來,沉聲道:「以後別再胡說了,這種事情不能隨便開玩笑。」

    於是我再也不敢多說一句話,但心裡卻更加不安。

    元宵節這天晚上,劉爸爸的幾個屬下來家裡吃飯,正好撞見了明遠,其中一個三十來歲的中年人一臉驚訝地看著他,意外道:「小金,你怎麼在這裡?」

    明遠也是微微愕然,爾後朝那人笑笑,一臉淡然地道:「來看我女朋友。」

    那人愣了下,回頭看了眼劉爸爸。劉爸爸笑呵呵地道:「小金這孩子不錯。」

    那人也趕緊應道:「是不錯,是不錯,這個年紀的男孩子,難得有成熟穩重的。」說話時又朝明遠笑了笑,笑容中卻帶著些意味深長。明遠也客氣地點點頭,不以為然地進了我的屋。

    我原本一直在門口透著門縫看著,見他進來,趕緊往床上跑,卻還是慢了些,被他逮了個正著。

    「說了讓你慢些,還這麼毛毛躁躁。一會兒頭又該痛了。」明遠一進門,就忍不住小聲地責備我,說話時人走上前,掀開被子,把坐在床邊的我抱起來直接往被子裡塞。我一邊捶他的胸口一邊高聲反對道:「拜託,我又不是病危人士,有必要整天躺被窩裡麼。再這樣下去,人都要憋死了。」

    「不准再說這個字!」

    我無意中的一句話好像刺激到他敏感的神經,明遠一下子就激動起來,聲音也陡然提高了好幾度。他從來沒有這麼大聲地吼過我。

    屋裡頓時安靜下來,氣氛也格外地尷尬和凝固。如果說以前只是小心翼翼的試探的話,那麼今天他這一聲吼,已經明確而又清晰地表達了他的所思所想。

    「我……」他手足無措地看著我,好幾次想說什麼,卻只張了張嘴。他靠著我身邊坐下,朝我伸出手,觸之冰涼。他不是這樣的,無論什麼時候,他都像個小火爐,就算天氣再冷,明遠都像小太陽一樣溫暖。

    「對不起,我…我以後不說了。」我靠著他的肩膀,手挽住他的胳膊,小聲地承諾。至少,我們還有一年的好時光。我不想這僅剩的最後一點歡樂被陰霾所遮蓋。如果可以,我希望我們能開開心心地,一直到我離開的那一天。

    他揉了揉我的頭髮,勾起了嘴角,調皮地朝門口看了一眼,小聲道:「估計劉爸爸都聽到我聲音了,你說他會不會就在門口聽著,只要我敢再吼一聲,他立即衝進屋來把我給拎出去。」

    我笑,「你怎麼把劉爸爸說得跟個噴火龍似的,他才和藹可親呢。」

    「得了吧,」明遠哭笑不得,「你們家和藹可親的就廖媽媽,劉爸爸早看我不順眼了。別看他對我客客氣氣的,私底下不知道怎麼恨我呢。你不懂,但凡是做爸爸的,都看不慣女婿,覺得把女兒給搶走了。以後我們要是也有了女兒,我也端著架子,好好地當一回老丈人。可威風了。」

    我都快笑傻了,這傻子,才幾歲呢,這就惦記著當老丈人了。

    結果我也傻兮兮地跟他商量了一陣關於以後生兒子還是生女兒的事兒,甚至連教育孩子和娃兒們的婚姻大事都考慮到了,想得那個叫長遠,直接上十一五規劃了。

    到底家裡還有大人在呢,明遠也不好待得太晚,才過八點就打算走了。臨走前,我忽然想到案子的事兒,就隨口問了一句,結果明遠過了好半天才小聲回道:「我們打聽了一陣,覺得可疑的有三個人。」說話時他又不自然地朝門口看了一眼。

    我一見他這眼神就知道有問題,粗粗一想,頓時明白了,趕緊壓低了嗓門問道:「你是說,剛才來的人當中——」

    明遠點頭,「94年緝毒的案子是全省警力大配合,各個刑警隊包括特警隊都派了人參加,總指揮是去年退休的副廳長孟云,此外還有三個小組長,分別是劉朋飛、韓光正,以及潘嚴。剛才跟我說話的就是劉朋飛,現在是刑警二大隊的隊長,還有一個韓光正現在已經升了官,市公安局副局長。最後一個潘嚴已經沒幹警察了,調去了市政府,現在在市政府秘書處。我們查過了,結案後資料都是他們三個交上來的,能修改的,也只有他們了。」

    「這三個人——」

    我的話還沒說完,明遠已經知道了我的意思,回道:「三個人年紀都不大,94年的時候,劉朋飛三十二歲,韓光正三十四,潘嚴年紀輕些,剛從警校畢業沒多久,才二十四。他是潘隊的兒子,所以當時省廳對他也是重點培養。要不然,也不會年紀輕輕就讓他在那麼重要的行動中做了小組長。」

    94年古豔紅二十七歲,除了潘嚴年紀小了點,那兩位都正是年輕有為又充滿男性魅力的時候,古豔紅喜歡上毫不意外。即便是潘嚴,誰也不能說絕無可能,這不是還有姐弟戀麼。

    「劉、韓兩人都已經結了婚,孩子都有了。」明遠又補充道:「潘嚴目前還單身。我和王榆林暫時還沒到其他的線索。」

    「你們要小心點,千萬別被人發現了。」我一想到曾玉婷的死,心裡就有些緊張。尤其是嫌疑人之一而今就在離我們一牆之隔的客廳,我就愈加地不安。

    明遠笑著安慰我,「你放心,我們吃一塹,長一智,不會再那麼容易被人逮住。再說,你以為我會向誰打聽?」

    我一愣,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

    明遠笑著拍拍我的臉頰,「你忘了大劉叔了,94年緝毒的時候,他也被抽調過去幫忙,所以知道得也不少。我跟他說要準備畢業論文查資料,他二話不說就把所有知道的情況全告訴我了。」

    我這沒良心的,要不是明遠提起劉濤,我還真快忘了他了,也不知道他現在過得好不好。還有劉江,還有陳家莊的那些鄉親們。一想起他們,我的心裡頭就暖暖的,恨不得立刻飛回那裡再看他們一眼。



第五十二章

    因為提起劉濤,我們免不了一起追憶了一番往事。過了幾天,明遠告訴我,他約了劉家兄弟週末聚會。一方面固然是讓我可以見一見老朋友,另一方面,卻是帶我見家長的意思。

    到了週末這一天,我特意穿得漂漂亮亮的,跟著明遠一起回家。才到家門口,就聽見院子裡有人說話,聲音又高亢又厚實,可不是許久不見的劉濤。一時之間,我竟然有些邁不開腿。古人說近鄉情怯,我現在也許就是那樣的心境吧。

    明遠也不催我,笑吟吟地在一旁看著,不急不慢的樣子。我不好意思地朝他笑,剛要說話,院門開了,古恆從裡頭鑽出個腦袋來,大刺刺地朝我們倆喊道:「你們倆杵在這裡幹什麼呢,還不快進來。」說罷,又轉過頭朝院子裡大聲道:「明子帶著他女朋友來了。」

    屋裡頓時又是一陣哄笑,我的臉猛地開始發燒。

    明遠緊了緊我的手,柔聲道:「進去吧,有我呢。」

    就是有他在一旁我心裡頭才更不自在好不好。一會兒見了劉濤和劉江,我得怎麼叫他們——劉叔叔?哎喲,這要我怎麼開得了口。

    才剛進門,還沒見那兩位,先被倆豆丁給纏住了,一大一小兩個蘿蔔頭不曉得從哪個疙瘩裡冒了出來,一人抱住明遠一條腿,扯著嗓子嫩嫩地喊「明遠哥哥」。明遠笑呵呵地一手抱起一個,道:「哎呀,都這麼重了,哥哥都快抱不動羅。」

    倆小豆丁抱著他的脖子使勁地蹭啊蹭,爭搶著要和他說話,可眼睛卻時不時地偷瞄我一眼。我趕緊從包裡掏出兩塊巧克力遞上去,倆豆丁立刻笑眯眯地叫了我一聲「謝謝姐姐」。然後「哧溜」一下從明遠身上滑下去,邁著小短腿兒回去找媽媽去了。

    「準備真充分啊,你。」一旁的古恆看得目瞪口呆,摸著腦袋道:「方才我進來,被他們倆纏了十幾分鐘,也沒弄清楚他們到底要干啥。敢情兩塊糖就能打發。」你說他一青春期毛毛躁躁的男生,哪裡曉得小孩子們的想法呢。

    進了屋,就見客廳的沙發上坐得滿滿的,除了劉濤和劉江外,還有個陌生年輕女人,看她坐得離劉江近,想必就是他的妻子吳水玲。兩個小豆丁又笑又鬧地在屋裡亂衝亂撞,不小心撞到我身上,又笑咪咪地喚我一聲「姐姐好」。

    好幾年過去,劉濤還是老樣子,他原本就生得老成,這會兒年紀上來了,人卻好像還是以前那樣,倒顯得比同齡人年輕些。劉江則瘦了些,精神倒還好,穿一身裁剪合身的呢子大衣,嘴角掛著淡淡的笑意,看起來頗有幾份儒商的味道。

    「你嬸子今兒加班,得晚點過來。」劉濤笑著招呼明遠道:「這就是你說的那個曉曉吧,一看就是個好姑娘。」

    我不好意思地朝他笑,想張口叫人,可那句「大劉叔」卻怎麼也叫不出口。一旁的明遠趕緊打圓場道:「她臉皮薄,大劉叔別見外。」說罷,又朝我介紹道:「這是大劉叔,這位是小劉叔,還有小劉嬸嬸。」

    我小聲地叫了一聲「小劉嬸嬸」,吳水玲笑眯眯地應了,朝古恆道:「你看明遠都交女朋友了,你比他還大兩歲,怎麼一點也不急。我跟你說,還是唸書時候交的女朋友好,感情單純。以後走上社會,考慮的東西多了,感情都變質了……」

    古恆似乎沒想到怎麼一句話就把話題轉到了他頭上,一臉鬱悶地苦著臉,低著腦袋聆聽教誨,一句反駁都不敢。

    吳水玲果然是個出色的教育工作者,這一通話語重心長地說了足足有小半個小時,古恆縮著腦袋不敢作聲,就連劉家兄弟也都一本正經地在旁邊瞧著,並不插話。等到吳水玲終於說得差不多了低頭喝口水,劉濤趕緊插話道:「明遠和古恆,你們倆來一下,我們進裡屋,有些事兒我得問問。」

    劉濤臉色看起來很嚴肅,而且特意把明遠和古恆都叫進屋,我覺得,他可能是知道了什麼。忍不住偷看明遠,他卻面色如常地站起身,朝我點點頭,目光溫和而鎮定。

    其實就算劉濤知道了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從明遠放棄醫科大學,堅定不移地和古恆一起去靠公安大學時,劉濤就應該猜到了猜到了什麼。到現在,不過是再親口確認罷了。

    他們一齊進了裡屋,我就跟吳水玲說話,其實大部分都是她在說,我就安安靜靜地聽就是。兩個孩子玩了一會兒又跑回來瞧我們兩眼,見我們在屋裡,又跑到院子裡可勁兒地撒歡,那笑聲清脆而歡快,聽得我心裡莫名地靜下來。

    我和吳水玲說了半天話,她都快把我們家上下摸清了,明遠他們還是沒出來。吳水玲就邀我去做午飯。

    我本來還以為她的廚藝肯定不錯,要不,怎麼還特意來考驗我呢。可進了廚房才曉得,根本就不是我想的那回事兒。飯肯定是能弄熟的,但味道就不好說了。幸好我手藝還沒落下,趕緊接過手來,花了近一個小時,好歹整飭出一桌菜來。

    等午飯都弄好了,吳水玲終於忍不住去敲了他們的門。一會兒,才瞧見他們四個出來,每個人都眼睛紅紅的,不用問,都哭了一場。

    因為大家情緒不高,吃飯的時候也都一直沉默不語,食之無味。直到倆小豆丁為了搶最後一塊雞翅膀險些打起架來,古恆才忽然想起什麼似的,低頭看了看桌上的菜,問道:「小劉嬸嬸,這菜是你燒的?」

    吳水玲掩嘴而笑,「我手藝可沒這麼好,這一大桌除了這個青菜,其他的全是曉曉燒的。」

    古恆壞壞地瞄了眼桌上幾乎沒有動過的青菜,嘿嘿地壞笑,「我說呢,怎麼也不像你的手藝。」說話時又朝我看了一眼,微微意外,「劉曉曉,看不出你這千金小姐還會做飯啊。我還以為你就長得漂亮點兒,沒別的優點呢。」

    「怎麼說話呢你?」明遠還沒開口,吳水玲就有些不高興了,出聲斥責道:「古恆啊古恆,我說你怎麼找不到女朋友,就是出在你這張臭嘴上了。就你這尖酸刻薄樣兒,哪個姑娘願意跟你?瞧瞧明遠……」

    吳水玲又開始了她的長篇大論,古恆縮著腦袋都快哭了。

    她們說得起勁,劉江在一旁卻視若無睹,若有所思地盯著桌上的菜,目光幽深而複雜。過了許久,他終於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又看看明遠,眼神中似乎有一抹瞭然。

    吃了午飯後,吳水玲又拉著古恆說教了一番,之後兩家人才告辭離開。等屋裡就剩我們三人了,明遠才低聲道:「咱們合計合計吧。」

    古恆有些不高興地道:「明子你可真是重色輕友,這麼大的事兒,怎麼先前一點風聲都沒透露給我,倒把事情全告訴給女朋友。這要不是大劉叔要來問咱們,我看你根本就不打算告訴我。」

    古恆說話有些沖,不過人不壞,習慣了他的嘴巴子也就好了,反正我也不生氣,明遠更不用說了,笑道:「你先別說我不告訴你,這事兒我們當時還沒弄清楚,要是急急忙忙地就跟你說了,依你那毛躁又沖動的性子,還不立刻衝過去跟人拚命了。再說曉曉——」

    他無力地朝我看了一眼,輕輕嘆了口氣,一臉無奈地道:「她連我也瞞著,一直跟王榆林偷偷調查,自個兒還摸到省廳檔案處去了。這回我們能查到這三個嫌疑人,都是她提供的資料。我也是後來才曉得,怎麼能算就瞞著你一個人。」

    古恆原本還氣呼呼的,被他幾句話一說,竟鬧了個大紅臉,還挺不好意思地向我道歉道:「那個…劉曉曉,你可別惱我。我就這脾氣,話一說出口就後悔了。你可千萬別放在心上。」

    我當然不會跟他計較,我可是看著他長大的,這孩子雖然衝動了些,人卻不壞,也沒有那麼多的花花腸子,一眼就能看到頭。明遠特意瞞著他,不能不說還是考慮對了。

    「劉濤怎麼說?」劉濤特意把他們叫進屋裡商量,除了確認之外,想必還說了更多,要不,也不至於在屋裡一待就是倆小時。

    古恆聽我直接叫劉濤的名字似乎有些不悅,瞥了我一眼,但終究還是沒開口說什麼。明遠只當我看到他的眼神,沉聲回道:「大劉叔把那幾位的情況跟我們說了說。可仔細聽完,心裡頭還是沒底。」

    古恆也跟著點頭道:「反正我聽著,覺得誰都可疑。可惜就是再沒有線索了。要不,咱們去把那個葉三德給綁回來,他肯定知道真相。他要是不說,咱們就弄死他,反正那小子肯定不是什麼好東西,當年那案子,指不定還是他親自做的呢。」

    我就覺得奇怪了,按照古恆和明遠的性子,怎麼看,這當初犯下案子的也像是衝動的古恆,怎麼最後就被明遠給搶了先。現在我雖然能攔著明遠不去幹傻事兒,可要是沒留神讓古恆給搶了去,我…我可真是對不住古豔紅。

    「你可別衝動!」明遠苦笑道:「你看看你,要不我怎麼一直瞞著不告訴你呢?我不說你能不能從葉三德那裡弄到答案,你能不能從他那裡討到好都是個問題。你說那個葉三德現在是什麼身份,我和王榆林先前就去調查過了,別看他現在漂白了,以前可是個大混混,打架搶劫賣毒品,干的都是掉腦袋的事兒,人可比你狠多了。現在雖然不干那些事兒了,可進出都是好幾個保鏢跟著,就我們幾個,只怕根本就近不了他的身。」

    「那可怎麼辦?」古恆氣得直跺腳,怒道:「難道就眼睜睜地看著這群混蛋逍遙法外。我姐她們還在天上看著咱們呢。」

    我也覺得這事兒難辦,不過,既然我們能從那副畫像順藤摸瓜地找到現在三個嫌疑人,也已經能從這三個人當中確定最後的兇手。只不過,這一切都需要時間。怕就怕,古恆等不了。

    「把王榆林叫過來,我們一起說一說。」明遠說這話的時候臉上有淡淡的笑意,我覺得他已經想到了方法,只是暫時不肯告訴我們罷了。

    果然,王榆林一到,他立刻就把計劃說了,「我們直接試探就是了。」

    古恆立刻來了興趣,擠到前頭來好奇地問:「怎麼試探?」

    明遠道:「曉曉在檔案室查到了當年案發時路人的證詞,其中就提到車禍現場有一些文件和磁帶,可是之後存檔的證物中並沒有這些。我們就假裝是古阿姨的朋友,說她當年留下了一盒磁帶,直到今天我們才忽然想起來拿出來聽……」

    「如果跟這個案子無關的,肯定只以為是個惡作劇,但是兇手就一定坐不住!」王榆林眼睛一亮,立刻接上道:「我們再跟那人約好時間地點,看最後到底是誰過來。」

    古恆也立刻高興起來,狠狠拍著明遠的背道:「這個法子好,哎,還是明子最狡猾。那混蛋多疑,你看看他殺了那麼多人就知道。只要我們去試探,他肯定上鉤。」

    三個人看起來都挺興奮的,高興得臉上都放光。我實在忍不住給潑了盆冷水,「那到底誰去?」

    「當然是我!」古恆一拍胸脯,高聲道。

    明遠和王榆林立刻就不說話了,這沉默的意思不言而喻。以古恆這衝動毛躁的性子,只要見了來人,怕不是立刻就要沖上前拚命的。我們可半點證據都沒有,就算真把人給制服了,難道真要走以前明遠走的路子?

    我想了想,道:「明遠肯定是不行的,他已經跟劉朋飛照過面了,就算把臉遮住也照樣能被人認出來。」就算那劉朋飛再不濟事,可到底是警察出身,眼神兒倍好使,明遠的體型又這麼打眼,哪有認不出來的道理。

    王榆林也搖頭苦笑,「我認識韓光正,他是我爸的老下屬,沒少來我家裡頭竄門。」

    被寄予厚望的王榆林也不能上場,難道真要讓古恆去?當然不成!於是我緩緩舉起手,小聲道:「你們好像還忘了我。」

    「不行!」這回三個人倒是異口同聲。不過,我卻有我的道理。「劉朋飛雖然來過我家,可是他壓根兒就沒見到我。另外兩個人也沒見過,所以,絕對不用擔心我被他們認出來。再說了,我們這次不過是去試探他,又不是真起衝突,身高體重都不是關鍵。人家真要滅口,手裡頭揣把槍,就算你們去了,不也照樣報銷。不是說了這個人多疑,在沒瞭解我們的底細之前,肯定不會貿然動手。」

    他們三個就跟沒聽到我的話似的依舊搖頭,王榆林還說了,「曉曉你就別操這個心了,咱們三個大男人在這兒,哪裡輪得到你一個女孩子去冒險。要不然,讓我們幾個人的臉往哪裡擱。」

    古恆也直點頭,「不行,不行,你可不能去。要真出點什麼事兒,明子他會瘋掉的。他要真瘋起來,可比我嚇人多了。」說話時又忍不住打了個冷顫,好像忽然想到了什麼。他這話本來是開玩笑的意思,我卻聽得心裡頭髮酸,當初我離開的時候,明遠到底是怎麼過來的?這些天以來,我從來不問,明遠也從來不說,但是我每每一想到這裡,就難受得很。

    「實在不行,咱們就不露面,只在暗處觀察,認了人就走。」王榆林無奈地提議。

    我立刻反對道:「那可不行,咱們本來就缺少證據,要不藉著這次機會從兇手那裡套點話出來,以後想再騙到他,可就不容易了。實在不行,就我和古恆一起,好歹我能看著他,他也能護著我。」

    明遠還待再反對,古恆已經跳起來高聲贊同道:「我同意!」他可算是找到機會出場了。

    於是最後就這麼定了。隨後我們便商量之後的細節,每一處都倍加小心,生怕留下任何蛛絲馬跡。

    第二天,我們四人驅車去了城郊,找了一處特別偏僻的地方給那三人打電話。電話是我打的,捏著嗓子朝話筒裡那人道:「……小敏是警察,做事自然留一手,你真以為把那盒磁帶毀了就沒有後顧之憂了?逍遙了四年多,現在總算輪到你了。20號下午六點半,我們麻石巷122號見。你要是不來,哼哼……」

    劉朋飛衝著話筒罵了一句,韓光正和潘嚴一句話不說就把電話給掛了。就他們的反應來看,我們也猜不出到底誰有問題。

    之後就只有等20號見真章了。

    等待的這段時間,大家可勁兒地作準備。王榆林不知從哪裡借了兩身防彈衣過來,喜得古恆一把搶過去仔細瞅了老半天,一個勁兒地誇他本事大。明遠則給我弄了身怪裡怪氣的衣服,整得就跟搞行為藝術似的,我把防彈衣穿裡頭,這身衣服套外面,再弄個大帽子給戴上,對著鏡子一瞧,乖乖,只怕廖媽媽站在我對面也認不出我來。

    到了20號這一天,我們中午就到了地兒,先佔據好有利地勢。明遠早先就在巷子裡租好了房間。這是二樓一件靠窗的房間,有個一米見方的小窗戶,窗檯上還放著兩盆小盆栽,從外頭看只覺得黑洞洞的,從裡面卻對巷子裡一覽無餘。

    「一會兒見人來了,你和古恆再下去。」明遠叮囑道,又吩咐王榆林,「五點起你就在巷子口附近守著,看到來人先給我們打個電話。那人狡猾得很,肯定會提前到,觀察形勢。」為了配合這次行動,明遠還特意買了倆手機。這年代,算得上大投入了。一拿回家古恆就抱著不撒手,跟寶貝似的,還時不時地在我面前顯擺。

    我實在看不過去了,就笑話他,「不就是一破手機嗎,一不能拍照,二不能聽歌,三不能上網,還是個藍屏的,送我我都不要。」

    古恆氣得嘴都歪了,怒道:「它一不是照相機,而不是錄音機,三不是電腦,你要求還挺高。」說罷就不理我,找王榆林得瑟去了。

    王榆林聽我說話,忍不住笑道:「這可真說不好。說起來,這東西以前不就跟轉頭似的嗎,現在就變得這麼小巧玲瓏。指不定過幾年,還真的又能聽歌又能拍照呢。」你看看人家王榆林,多麼有遠見。

    時間一點點地過去,很快就到了約定的六點半,但王榆林那邊卻一直沒有動靜。我有些坐不住了,兩手交叉地緊握著,深深地呼吸,努力地想要平復緊張的心情。再看看古恆,他的樣子也比我好不了多少,一動不動地盯著牆角看,額頭上甚至滲出了星星點點的汗水。

    唯有明遠一人鎮定如初,靜靜地看著窗外,好似老僧入定。

    一分鐘、兩分鐘……十分鐘……

    眼看著都快七點了,古恆終於有些按俫不住,猛地站起身,大聲道:「那小子八成不敢來。要不,就是沒上當。」

    「他一定會來的。」明遠依舊看著窗外,淡然回道:「這個人……很小心,寧可殺錯,不可放過。絕不會不來。」他剛說完,古恆手裡的手機忽然響起來,嚇得他手一抖,險些把手機甩出來。

    古恆手忙腳亂地接通了電話,瞪大眼睛聽那邊說了兩句,爾後掛掉電話,一臉緊張地道:「來了——」他咬咬牙,恨恨地繼續,「是潘嚴。」

    居然是潘嚴!

    對,就只能是潘嚴!

    古豔紅是非觀很強,又一向自詡正義,做不來破壞別人家庭這種道德敗壞的事。劉朋飛和韓光正都結婚有孩子,所以只能是潘嚴。她一直瞞著不告訴任何人,想來也是覺得姐弟戀難為情,不好說出口吧。畢竟,在那個時代,姐弟戀還是很少見的。

    我們三人全擠到窗口朝巷子口張望,過了一會兒,果然有人漸漸走進來。來人個子很高挑,穿一身黑色的羊毛呢大衣,沒有戴帽子,所以可以清晰地看清他的長相。高挺的鼻樑,濃烈的眉眼,雖然心裡對此人早已恨之入骨,但我卻不能不承認,這個潘嚴的確是相貌堂堂。他的臉上甚至還帶著一股子正氣,眉目凜然,怎麼看,也無法把他跟心中那個窮凶極惡的兇手聯繫起來。

    看來,真的是人不可貌相。

    「媽的,這個小白臉。」古恆低聲罵了一句,隨手抓起桌上的帽子就要往外衝。我趕緊一把抓住他,急道:「古恆,你忘了答應過我們的事了?」

    明遠也轉過身來,並不說話,只靜靜地看著他。古恆被他的目光鎖住,十分地不自在,最後終於狠狠一跺腳,氣得一屁股坐在床上,「你說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不急,」明遠復又轉過頭去,看著巷子裡正抽著煙的潘嚴道:「先晾他十分鐘。」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3-25 05:26 PM

第五十三章

    潘嚴在巷子裡一連抽了四根煙,臉上卻絲毫沒有露出不耐煩的神色。明遠看了半晌,才終於轉過頭來,一雙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小聲道:「你們要小心點,這個人,不簡單。」

    不用他說,我們倆心裡也清楚。潘嚴要是個好對付的,也不至於這一個兩個的全死在他手裡。

    雖說先前滿腔的豪情壯志,可真當了關鍵時候,心裡頭卻還是緊張得很。全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肉就有些不受控制,兩腿發軟,手也抖得厲害。再看看古恆,他也比我強不了多少,只是咬牙硬撐著,但臉上僵硬的笑容已經將他出賣了。

    「還是換我下去。」明遠忽然改了主意,「反正這個潘嚴也不認識我。」

    「不!」他的提議剛出口就被古恆狠狠拒絕了,古恆沉沉地呼了一口氣,咬牙道:「我非要會會這個混賬東西不可。」說話時,猛地轉身開了門。我生怕他又沖動了,趕緊跟在他身後衝過去,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小聲道:「你沉住氣。」

    古恆不置可否地沒回應。我的一顆心就不停地往下沉,原本設想的所有計劃在這會兒彷彿都沒法實施了。

    天色已黑,巷子裡的路燈昏暗,將人的影子拉得長長的,一直投射到牆壁上,變成扭曲而怪異的樣子。潘嚴依舊靠牆站著,一口接著一口地抽著煙,似乎根本沒有留意到我們的出現。

    我們倆就這樣一點點地走到距離他十步遠的地方停下,安安靜靜地看著他,不說話。大概過了十幾秒鐘,潘嚴這才緩緩抬起頭來,深邃的五官重又出現在我們的面前。離得近了,可以看見他的眼神迷離而空洞,臉上的表情有些痴,似乎腦袋還沒有轉過彎來,怔怔地盯著我們倆看,而後,眉頭一皺,問:「你…是小敏的弟弟?」

    小敏是古豔紅的小名兒,知道的人不多,昨兒我給他們三個打電話的時候用的就是這個稱呼。可是,我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他居然認得古恆。我們四個人又挑又選,生怕被人給認出來,為此還特意把明遠跟王榆林都給排除在外,挑了眼生的古恆,可誰曉得人算不如天算,偏偏他還就認得他一個。

    那我們豈不是全暴露了?只要他回頭一查,定能查出明遠和王榆林來,我自然也躲不過。敢情我們全自己送上門了。我腦子裡還胡思亂想著這會兒該怎麼處理來著,一旁的古恆已經激動地衝了上去,「你這個混賬東西,害死我姐,我要殺了你!」說著,就掄著又大又黑的拳頭直接朝潘嚴身上招呼上了。

    「啪——」地一聲巨響,潘嚴被砸了個正著,一連退了好幾步,最後終究沒站穩,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甚是狼狽。可古恆並沒有就此放過他,繼續往前追,拳腳跟雨點一般落在潘嚴的身上。那潘嚴也不躲,硬生生地受著,甚至連哼也不哼一聲。

    古恆這小子的腦袋雖然沒有明遠和王榆林這麼好使,可拳腳功夫不弱,以前在中學的時候就稱王稱霸,這四年大學的摸爬滾打更是將力道跟技巧都鍛鍊得爐火純青。要換做普通人,恐怕連他一拳也受不住,可潘嚴卻就這麼生受著,一聲不吭,讓我心裡頭咯噔一下,開始覺得有些不對勁。

    就這一兩個念頭閃現間,潘嚴已經被古恆打得滿臉青紫,嘴角都裂了,「噗——」地吐出一口血來。再這麼下去,怕不是要出人命。

    我趕緊沖上前,狠狠拽住古恆的胳膊,大聲喝止道:「古恆,你清醒一點,這事兒有些不對勁。」

    古恆這會兒正激動著,哪裡聽得見我說的話,見有人攔他就死命地把我一推。我這小身板兒哪裡禁得住他這一下,只覺得一股大力如潮水一般猛地將我推開。我腳下一個趔趄,險險地一屁股就要坐在了地上。

    「啊——」地一聲還沒叫完,身上忽然一緩,一股柔和的力道攬住了我的腰,將我穩穩地托住。是明遠衝了下來。

    「你別靠過來,就在邊上看著,啊。」他將我扶到一旁,細心叮囑道,爾後快步沖上前,從身後一把將古恆抱住。古恆哪裡肯這樣放手,一邊大聲喝罵一邊手舞足蹈地還要往前衝,被明遠硬生生地拉到牆邊,厲聲吼道:「古恆,你靜一靜。」

    「我——」古恆氣得直跳,一邊哭一邊大聲罵道:「那個混賬東西,那個混賬東西害死了我姐。我要殺了他!我要殺了他!」

    「不是只有你一個人失去了親人!」明遠高聲道:「我也想抓住兇手,可是這事兒不對勁。」他拿出一個皮夾,打開了扔給古恆,道:「你仔細看看。」

    那個皮夾上頭灰撲撲的,上頭還有個鞋印子,看起來好像在地上打過滾。我頓時明白了,應該是剛才潘嚴挨打時不小心掉出來。一時不由得好奇心起,也湊過去想瞧一瞧。

    皮夾裡沒什麼東西,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小照片,照片上一男一女親密地摟在一起笑得傻兮兮的,可不正是潘嚴和古豔紅。他們兩個果然是情侶。這都四年過去了,潘嚴現在29歲,未婚,而且一直隨身帶著他們倆的合照。他說明了什麼?

    古恆還沒反應過來,拿著皮夾張著嘴發傻。那廂潘嚴卻猛地衝上前,一把奪過那個皮夾,動作快如閃電,迅猛有力,實在與剛才被動挨打的樣子完全不同。不說我,古恆也傻了。潘嚴剛才要是真反抗,古恆可不一定是他對手。

    這時候王榆林也急衝沖地跑了進來,瞧見我們這架勢,臉上顯出疑惑的神色。

    「古阿姨的死,你知道些什麼?」過了好一會兒,終究是明遠開口問。

    潘嚴低著頭,緊緊拽住他的皮夾,既不回話也不看我們,卻是一副抵死不應的樣子。我忽然覺得有些奇怪,就連古恆他們都能察覺古豔紅的死有陰謀,身為警察的潘嚴怎麼會毫無所知。如果潘嚴對古豔紅的感情真的那麼深,不可能面對她的枉死沒有任何動容,這些年他為什麼從來不調查?

    或者說,他根本就已經查過了,卻不肯告訴我們?

    我抬頭看大家活兒,古恆還是一臉憤恨地瞪著潘嚴,而明遠和王榆林卻齊齊地低下頭去,臉色陰沉得像塊冰。他們倆這是——我猛地反應過來!潘嚴果然已經查過了,而且早就已經找到了兇手,只是,他卻不能說。

    他明明知道是誰殺死了自己的愛人,卻不僅不揭發,反而牢牢地守著秘密,無論誰質問也一言不發呢。所以,他才會連警察都不當了。明遠和王榆林正是因為想到了這一點,所以臉色才如此可怕吧。

    潘一……潘一……

    他是整個省城警界的傳奇,也是警界所有警察的偶像。我曾經不止一次地聽明遠提起過他,滿臉敬仰,滿眼愛戴。說他如何經驗老到,如何精明能幹,又是如何地提攜後輩……可是現在,那個高大的形象卻轟然倒塌。

    正是因為有那麼高的景仰,才會有那麼多的失望。

    前世的明遠,在經歷了我的離開後,又經歷如此慘烈而可怕的背叛,所以才會做出那麼絕望的舉動吧。那個時候,他的世界只怕都已經倒塌了。

    我上前握住明遠的手,冰涼。

    我輕輕地搓他的手,又拿到嘴邊呵氣,想要出聲安慰他,可最後卻只能叫出他的名字,「明遠……」

    古恆終於發現了氣氛的不同,有些訝然地看看明遠,又看看王榆林。他畢竟沒有跟過潘一,加上剛剛情緒又太激動,這一時半活兒還沒弄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這當口,潘嚴已經珍重地把皮夾放進懷裡,吃力地往巷子外走,走了幾步,忽然又轉過身來,小聲道:「你們…你們當心一點。」說罷,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巷子。

    「哎你別走啊——」古恆還待再追過去,被王榆林一把拉住,沉聲勸道:「恆子,讓他走。」

    就這樣,我們四個人默不作聲地回了屋。

    明遠和王榆林一直不說話,古恆也終於想明白了,臉色一變再變,緊握著拳頭狠狠地朝桌子上砸,震得桌上的茶具哐哐作響。

    「居然是他,居然是他!」

    「現在怎麼辦?」我問。

    「為了不冤枉好人,我們還是先確認一下。」這個時候,王榆林也許是我們當中最清醒最冷靜的一個,他沉聲叮囑道:「大家暫時裝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尤其是明子,明兒我們還得去上班,潘隊——」他呼了口起,有些不自在地改口,「潘一眼神毒,你要是稍稍有什麼不對勁,他立刻能看出來。而且,他說不定早就知道你的身份了。」

    如果潘一早知道明遠的身份,那麼還特意將他調進刑偵隊,這其中的含意不言而喻。

    過了許久,明遠才低低地冷笑了一聲,道:「我明白。」說話時,又朝我看過來,眼中再不見先前的失望和痛苦,只餘一片清澄。看來他已經想通了。我心中稍定,相握的手微微用力,他也緊了緊手,朝我點頭微笑。

    「我們上次調查的時候,只說刑偵隊有人調過去幫忙,卻沒有提到潘一。回頭再仔細確認一下,潘一究竟在緝毒案件中扮演什麼角色。只要他參加過,就肯定有人記得他。」

    正是因為總指揮和三個組長都明明白白,所以我們壓根兒就沒往潘一的身上想過。如果他真參與了案件調查,總不至於去當個小兵吧。

    回家後我就問劉爸爸了,當然問得很委婉,我說:「爸,我聽說潘隊參加過94年那次緝毒案件,怎麼檔案裡寫的總指揮不是他?」

    劉爸爸專心致志地看著報紙,頭也不抬地回道:「你怎麼忽然問起這個?」

    我道:「就是問問唄,覺得奇怪。人潘隊可是刑偵隊大隊長,總不至於搖旗吶喊去當個小兵吧。」

    劉爸爸呵呵地笑,「那當然了,那次他是代總指揮,原來的總指揮孟副廳長那天拉肚子,拉得根本上不了班。潘一就主動請纓替的他,那次行動完成的非常漂亮。難得的是潘一還不居功,後來的總結上頭還是寫的孟副廳長的名字。所以檔案裡頭自然沒有他。」

    原來如此!

    主動請纓,看來是早有預謀。

    幾天後,王榆林和明遠那邊也查到了問題。潘一的妻子在七年前遭遇車禍成了植物人,為了給妻子治病,他們一家人一直生活得非常拮據,可四年前,潘一的妻子卻忽然轉了病房,還曾經送去北京治療過好幾次。潘一一直對外宣稱是得到了紅十字會的援助,可明遠他們卻根本沒有在紅十字會那裡查到他的名字。

    案件終於明朗起來,現在缺乏的,卻是證據。



第五十四章

    以潘一的本事,想要把所有的證據毀滅實在太容易了,我很懷疑,經過了四年之後,我們還能找到任何證據。

    雖然心裡清楚希望渺茫,但大家還是精神抖擻地投入了尋找線索的工作中,只有我因為要上學的緣故,被排除在外。我有些不高興,但同時也是無奈。

    就這樣過去了三個月,卻依舊沒有任何進展。明遠倒還沉著,可古恆已經漸漸坐不住,整天陰沉著臉,兩眼發紅,好像隨時可能爆發。如果再這樣下去,難保他不會衝動地去找潘一拚命!

    不止是我,明遠和王榆林也早就看出來了,大家在他面前都儘量地小心,生怕一個不留神就刺激到他。可是這畢竟不是長久之計。六月初的一天,明遠忽然把大家都招了過來,說是有事要商量。

    我隱隱約約有種不好的預感,他似乎已經決定去做什麼危險的事,可是我卻沒有辦法阻止。

    果然,他們三個人首先交流了一陣目前手中所掌握的情況。爾後古恆就一直板著臉,牙關緊咬,雙拳緊握,這架勢好像隨時要崩潰。我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在這樣無奈而又痛苦的問題上,安慰這個詞顯得如此輕浮。

    「照這樣下去,只怕等到他死,我們也找不出證據。難道就這樣任由他逍遙法外?」古恆氣得一拳頭狠狠砸在面前的桌子上,震掉了靠桌邊擺著的一隻瓷杯,掉落在地,頓時摔成了碎片。

    屋裡一時靜得讓人不敢喘氣。王榆林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麼,明遠則靜靜地看著古恆,臉上有種凜然和決絕。我心裡頭陡地漏了一拍,剛想開口問他,他卻已經說話了,「也不是沒有辦法。」

    他說這話的時候微微低下頭,躲避著我的眼神,兩隻手交錯在一起上下地搓著手指。明遠總說我撒謊和緊張的時候會有小動作,其實他也是一樣,就像現在這樣,這表示他心虛。

    王榆林的眼神黯了黯,沒有說話。古恆則眼睛一亮,激動地站起身,高聲問:「明子你有什麼辦法?快點說,別吞吞吐吐的。」

    我的一顆心漸漸往下沉,手微微地發抖,用盡所有的力氣看著他,他卻不肯看我,側過臉一字一字地朝古恆道:「引蛇出洞。」

    「引蛇出洞?」古恆先是一愣,爾後立刻反應過來,面上先是狂喜,繼而是疑惑,最後又一點點地變得凝重。潘一是誰?他是省刑偵隊最具傳奇色彩的警察,據說這十年以來破案率高達99%。他還曾經獲得過全省自由格鬥冠軍,雖然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但不是有句老話說得好麼,老當益壯、老驥伏櫪。我一點也不懷疑他比刑偵隊,甚至比特警隊的大部分警察要厲害得多。

    大家都不說話,很顯然對明遠提出來的這個建議沒有異議。現在唯一的問題只是,由誰去?

    王榆林肯定不合適,他冒著危險來幫助我們調查案子,我們就已經欠了他天大的人情,更不能推他出去冒這種險。剩下的明遠和古恆——當明遠說出引蛇出洞那四個字的時候,我就已經確定了他的心思。如果他沒有決定自己去冒險,就沒有必要對我這麼心虛。

    「我去。」古恆大聲道:「這回你們誰也別跟我爭,明子你還有曉曉要照顧,要是出了點什麼事兒,我可連見也不敢見她了。」

    王榆林還是不說話,明遠只搖頭苦笑,「你不行。恆子,不是我瞧不起你。你對潘一一點瞭解都沒有,這麼貿貿然地對上他,只有死路一條。他不是普通人,經驗豐富,手法老道,一著不慎就會著他的道兒。」

    說到這裡,他頓了兩秒,朝我瞄了一眼,又繼續道:「其實這個想法我早就有了,之所以現在才提出來,是因為這幾個月我一直在觀察潘一。他的神態、表情、語言……這幾個月我下了大工夫,現在總算是有所心得。我相信,只要他心裡有任何想法,我都能看出來。我也能猜到他可能採取的手段。我們三個人當中,只有我可以。」

    王榆林張嘴欲言,卻被明遠揮手止住,「林子,我知道你好心。但是這件事,沒得商量。」

    屋裡一時靜默。古恆雖然好幾次想要反駁,可卻不知該說什麼,急得直撓頭髮,抓得頭皮屑嘩嘩地往下掉。最後還是王榆林勸住了他。王榆林總是我們當中最理智的一個,他的話,古恆也容易聽得進去。

    送我回去的路上,明遠一直牽著我的手不說話。我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愧疚和不安,害怕我生氣。可是,我卻沒有資格,也沒有立場生氣。等這個案子一了結,章老頭就會把我給召回去,那個時候,我更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

    雖然沒有說話,但回去的路總是很短。到了樓下,我們倆停下腳步,明遠卻一直不肯鬆開手。「慧慧——」他低頭看著我的眼睛,小心翼翼地問:「你是不是生氣了?」

    我心裡正想著事,一時竟沒有反應過來,傻傻地看著他,過了好幾秒才猛地醒轉,「哦」地應了一聲,趕緊道:「沒,不,有點……」

    我的這些異常怎麼逃得過他的眼睛,明遠的眼神立刻犀利起來,一臉審視地看著我,沉聲問:「你有什麼事情瞞著我?」

    我咬唇不答。我不想騙他,可是,我更不想在這個時候讓他的心裡蒙上陰影。如果他知道案子結束後我就會離開,我實在不確定他會做出什麼舉動來。

    「等案子辦完之後,我再跟你說。」我看著他,努力地擠出笑容。想了想,又伸手給他整了整大衣的衣領,柔聲叮囑道:「你小心點,千萬…千萬別受傷。」

    明遠見我不欲回答,也沒有再追問,只是眼神變得更加深邃,黑色的瞳仁在月光下猶如一潭深水,好像要把人的心都吸進去。

    「明——」我才要開口準備道別,他忽然低下頭來輕輕吻住我的唇。不同於以往的溫柔和耐心,他變得很急躁,動作甚至有些粗魯,又撕又咬地恨不得把我整個人都吞下去。

    我的腦子裡亂得很,手臂緊緊地擁住他的腰,用盡所有的力氣。

    「啪——」地一聲響,樓道里的燈忽然亮起來,嚇得我們倆不迭地鬆開手,不約而同地各自退後兩步,做出一本正經的表情來。

    樓梯間傳來沉沉的腳步聲,我一聽就大叫不好,劉爸爸今兒怎麼回來得這麼早。於是趕緊把明遠推出樓道,急急忙忙地跟他揮手道別,爾後快步朝樓上奔去。

    「爸,你這會兒下樓去幹啥?」轉過一截樓梯,我深深地吸了口氣,裝作若無其事地朝劉爸爸道。

    劉爸爸銳利的眼神盯著我的臉上看了十幾秒鐘,才慢吞吞地轉過身,「沒事。」說罷,又往樓上去了。

    他老人家這是干啥呢?

    我心裡頭一邊琢磨著一邊上樓,待進了屋,才發現陽台上的門開著——剛才劉爸爸不會是看著我和明遠進樓道的吧……那他特意下樓,豈不是——

    我的臉頓時燒得都快起火了,不敢看劉爸爸,逃一般地進了自己屋。坐在書桌邊,看著鏡子裡的自己,頭髮亂糟糟的,臉上紅撲撲的,眼睛則亮晶晶水汪汪的,最要命的是,剛才一番折騰,嘴都有些腫了。

    劉爸爸也是過來人了,哪裡會猜不到我們剛才在樓底下做什麼。我本來就已經紅得像蘋果一樣的臉這會兒都發紫了。

    接下來的好些天,明遠沒有再來找過我。雖然我知道他是不想將我也牽扯進去,雖然我知道他是為我著想,可心裡頭總是覺得有些難受。他偶爾會打個電話給我,但每次都說得很短,問幾句我的身體如何,爾後匆匆地掛掉。

    我只有去找古恆和王榆林問情況,但他們倆的嘴卻前所未有地嚴實,不管我是直截了當,還是旁敲側擊,總是得不到半點音信,氣得我眼淚都快掉下來了。到後來,古恆反正是躲著我,王榆林被我堵到後就低著腦袋一言不發,活像個做錯了事的小孩子。

    這樣一直過了兩個多月,八月底的一天傍晚,王榆林忽然來了電話,一接通就問我:「你現在在哪裡?」

    「在家。」我心裡一抖,手一滑,手機都險些落在了地上,「出了什麼事?」

    王榆林沉聲道:「還沒事,你在家裡等著,我們過來接你。」

    是明遠出事了?我心裡十分不安,接下來的半個小時一直在房間裡兜兜轉轉地走個不停,想再打個電話問清楚,又怕聽到可怕的消息,急得恨不得大哭一場。

    半個小時後,王榆林又來了電話,「下樓,我們到了。」

    我趕緊衝下樓去,才走到樓梯口,就瞧見王榆林從一輛小貨車的前座探出腦袋來,朝我大聲招呼道:「這裡!」

    我趕緊沖上前,開門上車。王榆林一句話不說,利索地倒車出了巷子。

    「怎麼回事?」我問。

    古恆咬著牙恨恨地道:「明子引潘一去了西郊墓地,我就說我們趕緊衝過去支援,林子非要過來接你。」

    王榆林淡然地回道:「何隊長早帶了人追過去,我們就算去了,也幫不上忙。」

    見我一臉不解,王榆林又繼續解釋道:「何隊長是現在刑偵二隊的副隊長,他…跟潘一關係不大好。」

    所以明遠才能說動他幫忙吧。

    「潘一,真的會去?」我有些擔心地問。

    古恆冷笑,「那當然,明子可是花了賣房子的錢要跟人買磁帶。他能忍著不去?」

    「明遠把房子賣了?」我驚得立刻站起身,「嘭——」地一下撞在車頂上,腦袋頓時一陣發暈。

    古恆臉都別過去了,小聲埋怨道:「真不知道林子幹嘛非要叫你過來。」

    幸好王榆林還厚道,耐心地跟我解釋道:「就是誆他,明子怎麼捨得賣那房子,那可是他的命根。」

    我不再說話了,一顆心卻不受控制地跳,「噗通——噗通——」,跳得我都有些承受不住。

    小貨車一路往西開,沒過多久就出了城,再過了小半個小時,就依稀可以瞧見西郊墓地的指示牌。

    「我姐和鐘阿姨都葬在這裡。」古恆的臉色漸漸肅穆起來,沉聲解釋道:「明子把人約在這裡,也是要讓潘一在她們面前伏法的意思。」

    我不說話,趴在窗口靜靜地看著那一排排的墓碑,森森的松柏林中,躺著冤死的古豔紅。終於到了清算的時候了麼。

    小貨車在墓地外停下,我們三個人利索地下了車。古恆一馬當先地在前頭領路,王榆林則一臉嚴肅地從懷裡掏出一把烏油油的手槍,「啪——」地一聲,將子彈上了膛。

    「你…你怎麼帶著槍?」我瞠目結舌地指著他,連話都說不完整了。好不容易剛剛平復下來的心,馬上又劇烈地跳動起來。他的這把槍,讓我終於清晰地意識到現在的處境,這不是在拍電影,而是真正的生死對決。

    「別說話,往裡走。」王榆林板著臉看了我一眼,冷冷地吩咐。

    我趕緊閉上嘴,深呼吸一口氣,才剛邁出腳準備跟在他們倆後頭,忽然聽到不遠處傳來沉悶的兩聲巨響。

    是槍聲!

    我想也沒想,撒開腿就朝聲音傳來的那個方向衝去,王榆林一邊大聲叫我停一停,一邊緊隨其後地追過啦。

    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能跑這麼快,可是這個時候腦子里根本已經不會思考的,渾身上下所有的力氣都用在了一個地方,我也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趕緊衝到明遠的身邊去。

    三個人奮力地衝刺,我居然絲毫沒有落後。

    好不容易趕到事發的地點,那裡已經被一群警察層層包圍。我看不見明遠,只依稀瞥見地上有一灘刺目的血跡。腿忽然發軟,渾身的骨頭都好像斷掉了似的,我整個人猛地癱軟了下來,不能動彈,不能出聲,甚至不知道怎麼呼吸……

    面前的人來來往往,說話、大吼、跺腳,可是,這些都與我無關。我的世界好像失去了色彩,沒有了聲音,變得蒼白而虛空。那種剜心一般的痛苦刺得我喘不過氣來。

    「……曉曉……曉曉……」

    不知過了多久,我的聽覺才漸漸恢復了正常,耳畔遠遠地傳來熟悉的呼喚,可是我卻連一個手指頭都動不了,依舊倒在原地,只能努力地挪動著眼珠,去尋找聲音傳來的方向。

    「曉曉——」有個熟悉而溫暖的懷抱將我牢牢圈起來,他冰涼的手撫摩著我的臉,如星子一般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目光裡全是擔心和不安。「曉曉,你怎麼了?是不是嚇到了。」

    我終於清晰地聽到了他的聲音,看清了他的樣子。他的臉上有傷,左邊臉頰蹭破了一大塊皮,手臂也被一塊白紗布吊著,手肘處滲出點點紅,顯然是受了傷。

    我眼睛一熱,哇地哭了起來。這一刻,已經沒有什麼東西能阻攔我發洩情緒了。這些天來所有的煎熬,所有的不安,所有的驚恐,還有日日夜夜的不眠不休,彷彿都在此刻隨著眼淚掉下來……

    明遠把我送回家後才去了警局錄口供。我沒有再問他事情的經過,他是那麼細心而周到的人,自然能把所有的事情安排得妥妥噹噹。潘一這一次,是無論如何也逃不過了。

    我現在唯一擔心的只是,章老頭會給我留多長的時間讓我和他告別……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3-25 05:28 PM

第五十五章

    對明遠和古恆來說,潘一的落網實在是大快人心,可對於我來講,卻還多了一層不可預知的不安。當天晚上章老頭沒有來找我,這多少使我鬆了一口氣。興許要等到潘一真正地宣判了,才算是事情了結。

    可就算是這樣,我剩下的時間也不多了。接下來的一個多禮拜,我每天都心神不寧,惶惶不安地想要找個機會跟明遠說清楚,可每一次話到了嘴邊,卻又嚥了回去。這或許是我們僅剩的最後一點時間,從此以後,我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到他,我不希望最後一絲溫情被破壞。

    潘一的審訊很順利。我本以為他會抵死不認,沒想到他卻對自己的罪行供認不諱。我陸續從明遠和王榆林的口中知道了潘一的犯罪過程。

    1994年三月的那次緝毒行動,潘一本來不是總指揮,因省公安廳副廳長孟云臨時生病的緣故,他才接過了總指揮的重擔。而在這一次行動中,他的線人葉三德立下了大功。這原本是一次大功勞,但在隨後的總結和調查過程中,潘一發現葉三德趁機私自藏下了一大批毒品。

    因擔心被潘一告發,葉三德主動提出分一半毒品給潘一。當時潘一的妻子重病在床已經躺了兩年,為了給妻子治病,潘一傾盡了家產,卻依舊沒能讓妻子好轉。因家中拮據,潘一猶豫之下,最後決定將此事隱瞞。

    罪惡的種子一旦種下,就很快地生了根,發了芽。尤其是當潘一嘗到了金錢給他的生活帶來的好處時,他就慢慢地墮落了。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他偶爾與葉三德的幾次碰面居然被古豔紅撞見,並由此起了疑心。

    古豔紅偷偷在潘家放了錄音設備,將他與葉三德的對話全都錄了下來,只可惜,她的這番動作很快被精明老道的潘一所查,爾後,便引來了她和我的殺身之禍。

    東城派出所的張偉曾經是潘一重點培養的對象,就像現在的明遠和王榆林一樣,所以,在那段時間裡,他都緊隨潘一身後,寸步不離。這也是為什麼當時古豔紅不讓我去東城派出所報案的緣故,她誤以為張偉與潘一同流合污。

    古豔紅是潘一親自下的手,而我則是潘一指使葉三德派人製造的假車禍。他在短短的時間內要做這麼多事,不免會露出些馬腳。而張偉又是個那麼細心的人,只不過他對自己的「老師」太過相信,所以完全沒想到去報警,而是去找潘一問個清楚。詢問的結果,也以他的死而告終。

    最後是曾玉婷的死,她的被害實在有些冤。曾玉婷在省廳實習的時候非常用心,人也熱情大方,嘴又甜,很得當時廳裡同事們的喜歡。那時候公安廳的孟副廳長還沒退休,曾玉婷和他有點親戚關係,所以閒暇的時候會去找他,說起各種舊案。

    結果正好有一次說到94年緝毒行動的時候,潘一進來了……

    「就因為這一點點的可能,他就又殺了一個人?」聽到此處,我簡直不敢相信。不管怎麼說,潘一到底是受人愛戴的警察,這些年破獲的案件數也一直位居省廳前茅,照理說,他的內心總該有點正義感,怎麼能如此草菅人命。

    「他……」明遠皺起眉頭緩緩搖頭,「我總覺得,他把自己的名聲看得太重要了。」

    是的,潘一是警隊的傳奇,是神話,是所有人尊敬和頂禮膜拜的對象。他無論如何也不允許自己犯錯誤,即便是已經犯下了,也要想盡辦法將它遮蓋,就算是殺人,也在所不惜。

    「下週二上庭,估計很快就能宣判了。」明遠長長地鬆了一口氣。他看起來精神很好,這麼長時間以來背負在身上的包袱終於可以卸下來,我也替他高興。可同時,心裡又覺得有點太快了。

    太快了,快得讓我有些反應不過來。我總以為,至少還有十幾天,甚至一個來月。

    我沒有說話。也許是看到我的表情太過驚訝,明遠沉聲解釋道:「這個案子廳裡不想公開,當然能快就快,最好一點風聲都不要透漏出去。」

    我輕輕點頭,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晚上明遠跟幾個朋友約好了聚餐,我身體不大舒服,就不去湊那個熱鬧了。明遠一直把我送到樓下。

    說不清楚為什麼,看著他緩緩離開的身影,我忽然覺得好像以後再也見不到他了。心念一動,不受控制地喚了他聲他的名字。

    明遠頓了一下,緩緩地轉過身來,略帶猶豫地問:「慧慧,你叫我?」

    我的眼睛一熱,再也顧不上什麼矜持和害羞,使盡了全身地力氣朝他奔過去,猛地撲進他的懷裡。這是我第一次這麼主動地投懷送抱,明遠都有些傻了,遲鈍了好幾秒,才傻乎乎地將我緊緊抱住,小聲地問:「慧慧,你今天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要不,我還是不去了,在家裡陪你好不好。」

    我搖頭,悶悶地道:「我沒事,就是…就是有點兒想你。」

    他呵呵地笑起來,輕輕拍了拍我的背,柔聲道:「我一直在你身邊。」

    我們倆膩歪了好一會兒我才放開他,爾後又想起了什麼,認真地道:「明遠,你是我見過的最堅強最優秀的男孩子。」所以,不管遇到什麼事,你都能扛過來,對不對?

    明遠看了我好一會兒,又仔細想了想,才鄭重地點頭。「是,我是。」

    ……

    回到家,客廳裡只有廖媽媽在看電視,估計又看什麼肥皂劇了,哭得眼睛紅紅的。劉爸爸出去應酬了,我就陪著廖媽媽說話。晚上九點半的時候,電話鈴忽然響了。我趕緊過去接,剛舉起話筒,就聽到明遠隔著話筒低低地道:「慧慧,潘一自殺了……」

    潘一死了!

    他是那麼驕傲自負的人,所以寧願選擇了自己結束生命,而不願意面對法律的審判。聽到這個消息,我一點也不驚訝。我只是——只是忽然覺得有些難過罷了。

    我不敢回屋,因為生怕自己一轉身就會看到章老頭站在我的房間裡。所以我找了紙筆出來,就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了,靠在茶几上給明遠寫信。可是,我該跟他說什麼好呢?

    我在剛剛擔任仙職的時候就被章老頭狠狠地教育過,無論任何情況下都不能洩露天機,否則,連他都不知道會有什麼後果。五雷轟頂,抑或是形神俱滅?上次車禍時我就傷了元神,在醫院裡躺了好幾天,這要是真惹怒了老天爺,我估計自己就沒命再回去了。

    「曉曉,你寫啥呢?」廖媽媽許是見我拿著筆一直在發呆,終於忍不住發問了。

    我愣了一下,飛快地在信紙上寫了兩個字,又趕緊找了個信封把它裝起來,上頭寫好明遠的名字,放在客廳的茶几上。

    「瞧瞧你們這些小青年,真是矯情。」廖媽媽沒好氣地笑道:「這有什麼話不能見面說,還非要裝模作樣地寫封信。哎,真是越來越搞不懂你們了。」

    我幹巴巴地應和著廖媽媽笑了兩聲,然後去洗手間洗漱準備睡覺。

    小心翼翼地進了房間,屋裡並沒有章老頭的影子,我稍稍鬆了口氣。捂著胸口拍了拍,剛放下心來準備睡覺,房間中央忽然出現一團溫暖的光環。我身子一沉,一屁股坐在了床上。

    那光環越來越大,越來越亮,光環中央也漸漸出現了章老頭的影子,過了十幾秒鐘,他的整個身體才清晰地出現在我的面前。

    「不錯不錯,」章老頭笑得眼角的褶子全都鑽了出來,煞是嚇人,「慧慧你這次的工作做得非常好,比我們預計的時間要快了許多。剛剛得到消息的時候,我都還有些不敢相信呢。你這女娃兒做事真是讓人放心,嗯,前途一片光明啊。」

    我低著頭,盯著地板一言不發。

    章老頭依舊沉浸在完成任務的喜悅中,激動又興奮地發表了一番感言,足足說了有半個小時,才終於回到正題上。他咳了兩聲後道:「那…這個…差不多我們就該回去了……」

    回去……

    可是,我怎麼能就這麼回去?

    我走了以後明遠怎麼辦?廖媽媽和劉爸爸又該如何面對女兒的死?他們這些高高在上的神仙們,怎麼能理解我們人世間的感情。

    「慧慧,慧慧——」章老頭伸出手在我眼前晃了晃,豁著嘴笑道:「哎喲,你也開始裝深沉了。趕緊地走吧,難道還能在這兒過一輩子還是怎地?」

    他這話實在說得又錐心又…有道理。我不可能在這裡永遠待下去,總會在某一天離開。所以在剛開始的時候,我還十分理智地約束著自己的感情,只是感情這種事,又如何能完全控制得住。

    「廖媽媽——」我艱難地開口,才剛說了幾個字,就被章老頭打斷,「他們早就有心理準備了。你不是老去醫院檢查嗎,這個身體的機能早已經開始萎縮,從去年開始,就完全靠著法術和你的精神力量在支撐著。上個禮拜,醫院就已經下了病危通知,你隨時可能會一覺睡下去再也醒不來。」

    可是,廖媽媽卻從來沒有表現出來過。她還是整天樂呵呵的樣子,若無其事地和我說話,開玩笑。劉爸爸也還是老樣子,嚴肅而古板。

    也許,他們只是不想讓我看出來。在轉過身的時候,他們的心裡該是多麼難受。

    「走吧,」章老頭嘆了一口氣,口中默念有聲。我的腦袋一沉,緩緩地躺倒在了床上。

    ……

    然後我是被一陣粗魯的敲門聲給吵醒的,伴隨著敲門聲的,還有老爸高亢的嗓門兒:「慧慧,慧慧,怎麼還沒起來?是不是又不舒服了,要不咱們再去醫院……」

    我睜開眼睛,陽光透過窗戶已經照在了我的床上,屋裡依稀還是先前離開時的樣子,熟悉而又陌生。

    老爸見我沒回應,更加急切地開始叫喚,罷了又趕緊去叫老媽幫忙去了。

    我揉著腦門坐起身,緩緩地下床,腳剛剛著地,忽然一陣天旋地轉,腿一軟,就倒在了地上。

    敢情劉曉曉的毛病還遺留在我身上了?

    我氣得直想罵娘,好不容易才扶著櫃子站起身,一步一步地挪到門口開了鎖,老爸老媽立刻衝了過來,大聲問道:「這是怎麼了,這是怎麼了?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

    結果我又被送去了醫院,掛了兩瓶水才放我出院。醫生說是血糖太低,讓我多吃點。

    我本來想立刻出發去找明遠的,結果又給耽誤了。

    只得趁爸媽不在的時候偷偷給老家掛了個電話,等了好半天,才聽到有人接,一個年輕而陌生的女人在電話那頭柔聲道:「喂,你好」……



第五十六章


    明遠的家裡怎麼會有女人在?而且還是個年輕女人?
  
  我頓時就不淡定了。要不是腦子裡還存著一絲理智,怕不是立刻就要大聲地質問她是誰。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我努力地壓抑著內心煩躁不安的情緒,用儘量正常的語調問:「明遠在嗎?」
  
  電話那頭女人的聲音顯得有些驚訝,「您找金總?請問您是——」
  
  「我姓鍾,你跟他說他自然就明白了。」我終於有些不耐煩了,什麼時候開始連和他通個電話也要層層盤問,這種感覺真不好。但是讓我更在意的是,這個女人是誰?為什麼在我們的家裡會冒出個外人來?
  
  那女人倒也沒生氣,客客氣氣地回道:「您好,鐘小姐,金總剛剛接了個電話出去了,可能得過一陣子才能回來。您有什麼事情需要我幫忙轉告嗎?」她剛說完,電話那頭又傳來別的聲音,有人高聲招呼道:「曾秘書,還幹嘛呢,快點過來啊,我等著聽牌呢……」
  
  原來是在打麻將呢。我心裡總算好受了些,一群人在家總比他們孤男寡女共處一室要放心多了。
  
  剛才那聲音聽得有些耳熟,「古恆也在呀?」我疑惑地道。
  
  曾秘書的語氣頓時熱絡起來,「您認識古警官,鐘小姐是金總的老朋友吧,要不要我請古警官過來接聽一下。」
  
  「不用了,不用了。」我趕緊大聲喝止道。要是古恆真來了,還不得以為電話這頭是個鬼呀。「唔,回頭你跟明遠說一聲就行了,我再給他電話。」說罷,生怕她真把古恆叫過來,趕緊把電話給掛斷了。
  
  曾秘書!曾秘書?我怎麼聽怎麼覺得有些彆扭。到底是哪兒不對勁呢?
  
  正琢磨著呢,忽然聽到有人高聲喚我的名字,「慧慧你給誰打電話呢?」
  
  我一轉身,就瞧見劉浩維拎著個大包邁著大步子朝我這邊走過來,臉上又是擔心又是意外,「姨媽說你病又反覆了,害得我急急忙忙趕過來。你不在病房好好待著,跑這裡來打什麼電話。沒帶手機嗎?」
  
  我搖搖頭,出來的時候急,哪裡還記得這事兒。不止是我,爸媽都沒帶呢。
  
  「你——」劉浩維把臉湊過來,狹長而銳利的眼睛盯著我仔細地看,「慧慧,你不是背著我們偷偷交男朋友了吧。」
  
  這劉浩維什麼時候這麼精了。我趕緊裝出一副好像聽到什麼大笑話的表情來,嗤笑了兩聲,然後板著臉道:「劉浩維,你說的笑話一點也不好笑。」
  
  劉浩維估計也覺得自己說的話太沒譜了,乾笑了兩聲後,又道:「我就開玩笑呢,知道你沒有。要不然,你病了這麼久,也沒人過來瞧瞧,要真有男朋友,那也太不合格了。不說姨父姨媽不同意,我也不會放過他。」說話時又搓了搓手,擺出一副想要大干一架的架勢來。
  
  要不怎麼說男人的身體裡都有暴力因子呢,總想著用武力解決問題,哎。
  
  我繼續回病房掛水,因為不算嚴重,所以下午就出了院,不過醫生讓我後天再回來複診。
  
  回家後老媽一直在屋裡陪我,連晚飯都是老爸去做的,害得我總沒有機會再給明遠打電話。好不容易熬到晚上她老人家去睡覺了,我才摸出手機,屋裡忽然又一亮,不用說,章老頭又來了。
  
  「喲,還準備給我頒勞模獎呢?」我笑呵呵地問,才一開口就覺得有些不對勁,章老頭的臉上陰沉得像冬天的寒風,我還從來沒有見到他臉色這麼難看過。
  
  「鐘慧慧啊鐘慧慧!」章老頭咬牙切齒地用手指頭點著我的腦門兒,恨鐵不成鋼地罵道:「我還說你聰明,聰明個屁,你就是個傻帽!啊,我跟你說了多少回了?我是怎麼叮囑你的?不管怎麼樣,不管發生什麼事情,就算人命關天也不能洩露天機,你你你——你說說,你都做了什麼?你真是令我太失望了……」
  
  我心虛地轉過身去,小聲地回道:「我也沒幹啥啊。再說了,他都猜得差不多了,也不差我寫的那兩個字。」我在臨走前給他的信中寫了兩個字,「等我」。以明遠的聰明,不會不明白我的意思。其實就算我不說,他也有可能等下去。可是,有希望的等待和沒有希望的等待,那種日子的過法不一樣。我真的不想他在這漫長的十一年時間裡過得那麼痛苦。
  
  結果我不說話還好,才回了一句,章老頭就愈加地暴躁了,「那他自己猜到的跟你提示的能一樣嗎?人家是神仙,你是人,待遇當然不一樣。這要是五雷轟頂下來你能受得住?要真弄得個形神俱滅,你找誰去?」
  
  五雷轟頂,形神俱滅!老天爺,這…這也太過分了吧,我才留了兩個字而已!就算問罪,也得有個程序,有個輕重吧。
  
  我哆嗦了兩下,不敢再說話。這天界的神仙就是沒人性,一點兒人情味都沒有,早曉得就不該替他們辦事,辛辛苦苦累了這麼多年,一點功勞都不說,結果才兩個字就要我的命。這都是些什麼神仙啊。
  
  章老頭唾沫橫飛地在我屋裡罵了足足有半個小時,我老擔心家裡人聽到聲音過來問,可等了半天也不見動靜,想來這老頭子來之前還是動過手腳的,估計在我房間裡用了法術,把聲音都給隔離了。
  
  等他罵完了,我把心一橫,咬牙道:「你說怎麼辦吧?」
  
  章老頭嘆了口氣,一副我罵你也是為了你好的表情,語重心長地道:「慧慧啊,你也知道,天界的這些事我也作不了主,反正這事兒一出,你現在的職務肯定是保不住,回頭我把你工資結一結,咱們就算交接完成了。至於懲罰什麼的,我根本就插不上手。不過你也別太擔心,天界畢竟還得考慮那位的想法。我琢磨著出不了人命,也就意思一下。」

  可問題是,天界的小意思,跟我們的小意思似乎不在一個檔次上。我很擔心他的小意思讓我痛不欲生啊。要真把我弄個失明癱瘓半身不遂什麼的,還不如直接要我的命算了。
  
  章老頭走後,我就什麼心思都沒有了。心裡頭又慌又亂,滿屋子地走來走去,根本不曉得該幹啥。正難過著,忽然聽到外頭「轟——」地一聲巨響,這大晴天的晚上居然轟了一個響雷。
  
  我頓時嚇得兩腿發軟,半步也動不了。緊接著又是一聲雷,狠狠地打在我的窗口,屋裡頓時一片狼藉,玻璃渣子碎了一地……騙人的章老頭,剛剛還說只是小懲大誡,結果一轉身雷就來了。我就算長十條腿也躲不過啊。
  
  爾後又是一陣巨響,屋裡頓時一黑,我的腦袋好像被什麼東西擊中,「嗡嗡——」地一陣亂響,然後我就暈過去了。
  
  醒來的時候就瞧見病房裡站了一大群人,除了爸媽和幾個親戚外,還有一大群穿著白大褂的醫生,一臉嚴肅地盯著我看。其中一個人伸出兩根手指頭朝我晃,「小姑娘,認得這是幾嗎?」
  
  我皺著眉頭看著他,道:「你傻帽還是我傻帽?」
  
  醫生臉上頓時緊張起來,「那你記不記得你叫什麼名字?」
  
  我索性掀開被子坐起身,大聲朝爸媽道:「爸,媽,他們搞什麼鬼,把我當外星人啊?」這些人的小眼神兒看得我心裡頭毛毛的。
  
  「哎喲我的閨女誒,」老媽剛剛還一臉緊張,一聽我叫她,立刻激動起來,把眼淚一抹就衝了過來,狠狠地把我抱住,「慧慧啊我的女崽子,你可駭死我了。」
  
  這到底是怎麼了,大家都怪怪的。
  
  「慧慧你頭不痛吧?」劉浩維也湊過來,一臉擔心地問。
  
  「不痛啊。」比平時還神清氣爽呢,我下意識地一摸腦袋,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再摸摸,頓時心都涼了,一張嘴,眼淚都快掉下來了,「媽呀,我的頭髮呢?」這到底是出什麼鬼了,怎麼好好地睡一覺,醒來就成光頭了。這不是要我的命不?我都還沒嫁人呢。
  
  「別哭別哭,」劉浩維把臉轉過去,嘴裡在說著安慰的話,可我分明瞧見他在笑,肩膀都抽抽了。「那個,慧慧,你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這雷都劈不死你,以後肯定有大出息。損失點兒頭髮也沒多大關係。現在不是講個性嗎,你一走出去,人說不定以為你是藝術家呢。反正這頭髮一年半載的也能長起來,死不了人啊。」
  
  他一個大男人怎麼能理解頭髮對女人的重要性,我……我好好的,怎麼會被雷給劈了。這殺千刀的,不記得我幹過什麼缺德事兒啊。
  
  「奇蹟,真是奇蹟……」
  
  「是呀,真沒想到……」
  
  那幾個醫生還在一臉激動地討論著我被雷劈的事兒,我都快窘死了,趕緊讓老爸老媽給我辦出院手續。這地兒,我再多待一分鐘都受不了。
  
  結果出院的時候還一個勁兒地被人指指點點,還聽得到她們壓低了嗓門引論紛紛的聲音,「瞧見沒,就是被雷劈的那個……」「哎喲,你說這事兒怎麼這麼逗啊…..」
  
  逗什麼逗,發生在別人身上你們當然覺得逗,哪天讓你們試試看。
  
  我心裡還在暗恨著,外頭忽然又轟了一聲,大家一陣怪叫,趕緊散開各找各媽去了。
  
  這事兒怎麼都透著一股子古怪。
  
  因為家裡頭被雷給轟得一團糟,我們一家子先搬到我的小公寓住下,劉浩維則幫忙著到處聯絡裝修公司,還不忘了叮囑我過兩天去醫院複診。
  
  說老實話,我寧可被雷給轟傻了也不願意再去醫院被大夥兒議論,看到底扛不住老媽在耳邊叨念,兩天後還是被押了過去。
  
  在醫院裡又做了一個上午的檢查,頂著個大光頭被一大群眼冒綠光的醫生們研究來研究去,最後終於在我快要爆發之前解脫了。
  
  「沒事兒了。」劉浩維鬆了口氣,笑道:「我還真怕有什麼後遺症,幸好幸好。」
  
  醫院人多,不好停車,所以我們也沒開車過來,做完檢查後打了個的士就直接出來了。才出醫院門口呢,劉浩維忽然頂著後視鏡道:「咦,你說後頭那人是不是追著我們來的?」
  
  我聞言也看過去,果然有個人一邊朝我們這個方向說著什麼一邊急急忙忙地追過來。
  
  「認識嗎?」劉浩維問。
  
  爸媽都說不認識,我把腦袋從車窗口探出去仔細瞧,個兒挺高的,長得也帥,看起來似乎有些眼熟,可是——這麼個帥哥我要真認識沒理由只是眼熟啊?
  
  「不認識。」我縮回車裡,搖頭道:「估計是追著前頭的車,快開吧。」
  
  司機一踩油門,的士很快駛上馬路,不一會兒就把後面的那個人甩遠了。
  
  那個人瘋了似的在後頭跑,又揮手又高聲叫喚……
  
  真可惜,前頭車裡的人根本沒瞧見。

  回家後劉浩維送了兩頂假髮給我,一個是齊腰長捲髮,還有一頂不曉得是蛋花頭還是梨花頭,又卷又溫柔,一戴上我都快認不出自己了。爸媽都安慰地誇我好看,劉浩維還一個勁兒地揶揄道:「比你以前那亂七八糟的髮型好看的哦了。早曉得這麼好看,我就早送了,不然也不至於這麼大一姑娘砸手裡了。」
  
  你說他說話怎麼這麼難聽呢。氣得我立馬就要跟他幹架,追著捶了幾拳,直到他連連告罪,我才放過他。
  
  不過劉浩維還真給我安排相親去了,說是找了一哥們兒讓他留意著,只要一遇到合適的就押過來相親。我反正是不理他。
  
  在家歇了兩天去上班,明明才請了不到兩個禮拜的假,照理說不應該怎麼陌生。可不知怎麼的,我總覺得好像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腦子裡空空的,好幾次手裡拿著文件都看不懂,更不知該如何是好,反應特別遲鈍。
  
  不過大家倒是沒表現出什麼意外,因為我被雷劈的事兒也不曉得是誰給傳到單位去了。這回好了,反正這一整年大夥兒可有笑料了,連來實習的小黃還當著我的面我笑呢。
  
  最可氣的是我們領導,我上班的第一天,他還特意把我叫去辦公室裝模作樣地慰問了一番——他要是能一直憋著笑我就真感激他。
  
  過了幾天,劉浩維還真弄了一男人跟我相親,結果那人一見面就說什麼女性要自尊自強,自給自足,不能事事靠男人,過日子不能奢侈,花錢要AA云云。好吧,就算他想法新潮,可他馬上又抱怨說現在的女人都不像女人了,既不會做家務,又不會帶孩子,性格又不溫柔……
  
  我聽得膩煩了,索性把假髮一摘,「啪——」地一聲拍在桌子上,結果這哥們兒嚇得「哧溜——」一下就逃了——更可氣的是,他居然沒付賬!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3-25 05:33 PM

第五十七章

    到過年的時候,單位裡的同事才開始漸漸不再關注我被雷劈的事。年底省司法系統開會,領導居然還招呼我一起去。我立刻高興地應了。

    老實說,這種會議一方面是領導做一做總結,另一方面,其實還是變相地發福利,開完會,還能去附近的景點玩兩天,看看景色,泡泡溫泉什麼的。往年都是單位的精英才有資格去的,今年領導居然會帶上我,還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結果一到會場我就後悔了,坐主席台上那位看起來特慈祥的老頭一瞧見我們領導就開始大聲招呼,「老李啊,你們單位那被雷劈的小姑娘來了沒?」

    我都成全系統的名人了。

    我一生氣,就躲賓館房間裡頭不出門了,連會也不出去開了,就窩在床上看電視吃零食,誰打電話也不接。結果劉浩維還真跟我對上了,十分鐘打了十五個電話,末了還難得地發了條短信,「哥哥我馬上要發財了,還想讓我請吃飯的就趕緊接電話。」

    這下我半秒鐘也沒耽誤,鈴聲一響就接了,不自覺地就做出諂媚狀,劉浩維也不叫了,直接叫表哥,「表哥啊,你弄什麼要發財了?」

    劉浩維估計在電話那頭都快歡喜傻了,激動得聲音都在發抖,「我那房子,要拆遷了!」

    「哪一套?」我愣愣地問,爾後馬上又想明白了,「西平村那套房子?真的假的?那鳥不拉屎的地方也有人瞧中,交通太不便利了吧。」這會兒房產商們不是都盯著南城區麼,交通發達風景好,那房子做出來才有人搶著要。西平村在西郊之西,一向人跡罕至的,怎麼也能拆遷。

    「不是蓋小區,是有個企業看中了這地方,準備把總部建在這裡。一下劃拉了上千畝地方,結果就把我那房子也劃拉進去了。要按大小來算,估計至少得補我兩套房子,可不是發財了。」劉浩維那套房子是他奶奶留下的,鄉下地方的房子蓋得大,前後院子加起來,怕不是有兩三百平,難怪他說要發財了。

    「你確定吧,可別聽到點小道消息就傻樂。萬一證實是假的,你還不得氣死。」我使勁地給他潑冷水。

    劉浩維可一點也不受影響,大聲道:「都上新聞了,還能有假,剛才——誒誒,現在新聞上就在說呢,你趕緊轉到二頻道。」

    我依言馬上換到二頻道,電視裡頭果然正在放新聞,屏幕上的連線記者跟打了雞血似的正在描述數年後這裡的藍圖,說到激動的地方,從鏡頭這邊都能瞧見他噴出來的唾沫星子。劉浩維所在的西平村果然在範圍之內。

    我剛想恭喜他兩句,屏幕上的鏡頭一轉,記者不見了,鏡頭慢慢拉近,面前出現了一張氣宇軒昂的臉。我一愣,怎麼看怎麼覺得有些眼熟。

    旁邊很快打出了幾個字,遠慧集團董事長金明遠。

    我想我應該不認識他的,可是為什麼總覺得有些面善,連名字都好像在哪裡聽過似的。電話那頭的劉浩維忽然「啊——」了一聲,然後激動地高聲叫起來,「這個…這個人我認識。金明遠,對了,可不就是金明遠。我說怎麼看著眼熟呢。」

    劉浩維連大學都是在本省讀的,壓根兒就沒去過北方,怎麼會認識人家這麼一大顆精英。可聽他這語氣,又不像是說謊。

    「慧慧,你等等哈,我去找你。咱回頭再說。」然後他就把電話給掛了。

    過了不到半個小時劉浩維就直接沖賓館來了,拎著一大袋子水果,腳步輕盈,滿臉紅光,一瞧就是個得意樣。我去開門的時候,還瞧見他涎著臉跟人家賓館服務員搭訕了,眼睛都快滴出水了。

    「那個金明遠我真認識!」一進門,劉浩維就道:「真的,不止是我,你也該認識啊。」

    我一臉茫然地瞧著他,不說話。還是那句話,我要真認識這樣的精英,哪裡只會覺得眼熟。哎呀——我狠狠一拍手,「那天在醫院,在我們從的士後頭追的不就是他麼?」難道他居然是在追劉浩維……

    我忽然覺得有點窘,就算那個金總真認出了劉浩維,可實在沒必要那麼激動地追吧。我看他當時那神情,實在有點……不像追普通朋友,倒像追生死與共的戀人。

    劉浩維估計也覺得挺汗的,沒好氣地瞪了我一眼,繼續道:「你記不記得你五歲的時候曾經走丟過一次?」

    我使勁地想,搖頭。

    「哎——」劉浩維一副不知道該怎麼和我溝通的表情,無奈地搖頭道:「慧慧啊,你說你以後該怎麼辦。本來就有點二了,現在又被雷劈壞了腦子,以後可要怎麼嫁得出去。」

    我不理他。

    劉浩維繼續道:「你那次走丟了,就是這個金明遠送你回來的。就連你的名字,還是學了人家姑姑取的呢。那會兒你連名字都沒有,就叫囡囡,後來太姥爺非說鐘慧慧這個名字好,才給你取了這個名兒。我跟那個金明遠還通過兩年信,後來懶了才沒怎麼聯繫。哎,真沒想到他居然發達了。早知道我就抱緊他大腿不放鬆了。」

    老實說我還是有些暈乎,他說的這些事兒我怎麼一點印象也沒有,難不成真被雷給劈傻了。想了想,還是決定閉嘴不說話,省得繼續被劉浩維笑話。

    其實劉浩維也就是嘴裡說說,真讓他去幹抱人家大腿的事兒絕對做不來,此人自尊心強著呢,就是不表現出來罷了。

    不過我覺得挺奇怪,劉浩維為了這麼點事兒特意買這麼一大包水果來看我,怎麼著也覺得有些怪異。果然,我們倆說了一會兒話,他就切入正題了,「那個…慧慧啊,我那個房東兒子要結婚,說房子不租了。反正你家裡頭不是還空著一個房間麼……」

    我就說他今兒怎麼這麼慇勤呢。

    可是我爸媽現在還在我家裡頭住著呢。

    「過年,等過年後我才搬。那會兒你家裡也收拾得差不多了,姨媽她們總不會在你那兒過年吧。」

    他說得倒是有道理,我那小公寓也就隨便住住,要真過年,家裡頭七大姑八大姨的全都來了,連個站的地方都沒有。我媽才不願意住我那小疙瘩呢,前兩天還老說我不講衛生。

    這麼多親戚裡頭,我跟劉浩維關係最鐵,既然他都開口,我自然也不好拒絕,反正現在大冬天的,一個人住著還真冷。於是爽快地答應了,說是等我爸媽搬走後他就搬過來。

    這樣一晃就到了年底,爸媽趕在過小年之前搬了回去,劉浩維一聽說,趕緊就打電話給我,讓我陪著他去西平村老房子收拾收拾好搬過來住。

    這會兒單位的活兒不多,跟領導說了一聲,他大方地就准了我的假,於是劉浩維就開著他的小破車領著我一起去了西平村。結果剛上路,他那小破車就傲嬌了,就使勁地嚎,卻怎麼也不肯走。我們倆只得先坐公交車到西郊,然後搭摩的去的西平村。

    那個遠慧集團果然動作快,這才多久的工夫,這一大片地方已經到處都是坑坑窪窪,西平村東頭的那一片小山坡也夷成了平地。由於劉浩維的房子在村子西邊,所以這會兒還能暫時保留,不過已經是獨一家,看起來孤零零的。

    我們倆跳著腳進了院子,把屋裡老太太以前留下的東西收了收,大概整了兩大包,準備帶回城去。臨走時劉浩維又看中了院子裡的一個泡菜罈子,非要搬走,可一時又找不到東西裝。他就讓我拖著一個包先走,看能不能攔到車送我們回城。

    這荒郊野嶺的,哪裡能叫得到車。我在路邊等了十幾分鐘,也不見有的士經過,倒時不時有幾輛高檔車來來回回,氣派十足,估計是那什麼公司的領導下來檢查了。

    總不能招呼人家送我們回去吧?

    我站了一陣,腳有些發酸,索性放開袋子蹲在地上,百無聊賴地東張西望,看了沒幾分鐘,居然就看見有意思的事了。不遠處有輛挺牛B的車本來開得好好的,結果在轉彎的時候忽然像發了瘋似的往前頭衝過去,然後狠狠地撞在了彎道口的一個大柴火堆上。

    可憐的寶馬車,這得花多少錢修啊?我心裡頭暗自咋舌,又生怕車裡的人真受了點什麼傷出不來,趕緊站起身朝寶馬方向張望。

    車門被人輕輕推開,有個男人像做夢似的下了車,眼神呆滯地朝我這個方向看。眉目輪廓十分眼熟,我怔了一下馬上就認出了他是誰。電視裡瞧著挺嚴肅的,眉目冷峻,還帶著一股子說不清楚的疏離感,可見了真人,卻覺得他居然還挺親切的,完全沒有電視裡那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清冷。

    金明遠下了車之後就停在原地朝我這邊看,拳頭握得緊緊的,眼睛裡的情緒很複雜,狂喜、驚訝、意外,還有不敢置信和害怕。一個人的眼神怎麼能傳達這麼豐富的內容?我以前總覺得小說裡這麼寫特別可笑,但現在總算明白了,有些人,是真的可以。

    我們倆隔著十幾二十米的距離相互對視,兩個人都不動,死扛著。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好像下定了決心似的咬咬牙,一步一步地朝我走過來。一點點的,近了,他的五官也越來越清晰,我甚至發現他眼睛紅紅的,額頭上滲出了細汗,緊握的拳頭在微微發抖……

    我看起來有這麼可怕嗎?

    或者,他能認出我來?

    我馬上又打消了這種想法。照劉浩維所說,上回我們見面都快二十年了,那會兒我才多大?我瞧見自己小時候的照片,胖墩墩、圓滾滾的,就算我自個兒也認不出來,更不用說他。

    可是,他分明是在朝我走過來……

    我心裡頭毛毛的,腦子裡正胡思亂想著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身後忽然衝出一個人來,猛地朝金明遠撲過去,親熱地和他抱在了一起。

    「哎呀,真是你,金明遠。我還以為自己看錯了呢?」劉浩維一邊大聲笑一邊狠狠地拍著金明遠的肩膀道:「前些天才在電視上瞧見你,沒想到居然能在這裡碰面。誒,慧慧——」劉浩維轉過身朝我使勁招呼,「過來過來,你瞧瞧,這就是金明遠,小時候還抱過你的。」

    金明遠愣愣地看著劉浩維,沒說話,但也沒推開他。這樣的表情不應該出現在他的臉上。我總覺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大對勁。

    「我表妹,鐘慧慧。」劉浩維笑著介紹道:「這還是用了你姑姑的名字。就我那太姥爺,非要給她起這名兒,誰勸都不聽,沒辦法。對了,你姑姑來了沒?」

    金明遠臉上總算有了些反應,一雙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目光幽深,所有的情緒全在這一雙古井一般的雙眸中。我被他看得無端地心虛,總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什麼錯事對不住他似的,縮了縮腦袋,怯怯地跟他打了聲招呼,「金總,你好。」

    金明遠眼神一黯,好像受了巨大的傷害,微微低頭,睫毛在一個勁地顫抖。過了好幾秒,他才低聲問,「你認不出我了?」聲音竟然有些嘶啞。

    我覺得特別不好意思,摸了摸耳朵,挺難為情地道:「那會兒不是小嗎,所以記得不大清了。」

    劉浩維也在一旁幫腔道:「慧慧從小腦子就缺根筋,記不住人,都這麼二了,老天爺還不肯放過她,前段時間還被雷給劈了,腦子就更——」

    他還沒說完,金明遠已經激動地朝我看過來,手險險地伸到半空中,忽然又縮了回去,擔心地問:「你…沒事吧。」

    他這一句話問得我眼淚都快掉下來了。這麼久了,身邊的人除了我爸媽,聽說我被雷劈的時候哪個不是笑得前俯後仰的,就連劉浩維都憋不住笑,可人家跟我不過見過一回面,居然這麼關心我。這就是素質啊!

    我還沒回話,劉浩維又搶在我前頭道:「沒事兒,就是腦子有點不大好使了,老忘事兒。你還別說我們家慧慧今年就是倒霉,這兩個月都進了多少回醫院了。」

    金明遠的眼睛忽然亮起來,目光灼灼地盯著我看,沉聲問:「上個月24號,你是不是在三醫院?」

    我一愣,仔細回想,腦子裡卻一片空白。「不大記得了。」

    「可不是——」劉浩維高聲道:「那天她又發燒,去三醫院打了幾瓶點滴。我也陪著呢。那個,你怎麼知道的?」劉浩維疑惑地問。

    金明遠沉沉地笑,嘴角勾起輕微的弧度,「那天我正好在醫院,經過走廊的時候瞧見有人在護士辦公室口打電話,依稀有點像你。對了,你給誰打電話呢,那麼急,也不掛完水再說。」

    「是哦,」劉浩維也幫腔地問,「慧慧你那天給誰電話了,我當時問你你也不說。」

    「我打電話了嗎?」我使勁地揉著腦門,努力地想要回想當時的情況。沒錯,的確是打過電話的,可是到底打給誰?我卻怎麼也記不起來,「就是記得好像有個女人接的,」我皺著眉頭緩緩道:「說了什麼記不大清了,還有,好像我還挺不高興的。」

    「為什麼不高興?」他們倆異口同聲地同時問。

    我也說不清楚,就是覺得當時好像心裡頭挺生氣的,可到底氣什麼,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想不起來就別想了。」金明遠擔心地道,他微微低頭,眸中有異樣的神采,「這些…都已經沒有關係了……」

    我覺得他好像話裡有話,可我弄不明白他的意思,劉浩維則是根本沒聽懂。

    我們寒暄了幾句後,金明遠問:「你們抱著這一大堆東西準備去哪裡?」

    劉浩維摸了摸腦袋,不好意思地回道:「我老家就在四平村,這不是嘛拆遷嗎,就回來收拾收拾。沒想到外頭的車這麼難打,正等車呢。」

    金明遠立刻慇勤地道:「反正我也沒事兒,順道送你們回去。難得這麼有緣分,以後我搬到C城了,以後也要多來往。」

    劉浩維巴不得呢,立刻就眉開眼笑了,高興地拍著金明遠肩膀道:「哎喲,我真是——沒想到你這哥們兒還這麼實誠,看來有錢人也不是都把鼻孔長在天上的。」

    金明遠只是笑,偶爾會看我兩眼,目光溫和而坦誠,還有些我也說不清楚的東西。

    他幫忙把東西搬上後備箱,我和劉浩維也準備上車,這時候忽然又來了輛紅色的小轎車,急匆匆地停在我們旁邊,爾後從車裡下來個穿一身藍色套裙的年輕女人。女人說不上多漂亮,但眉眼十分嫵媚,腰細腿長,硬是把一身職業套裝穿得風姿卓越。

    「金總,您沒出什麼事兒吧。」那個女人一下車就直奔金明遠而去,連個餘光都沒給我和劉浩維。

    金明遠皺了皺眉頭,搖頭,「我沒事,遇到兩個朋友要回一趟城。」

    那女人微微一愣,這回總算正眼瞧了我和劉浩維一眼,面上露出為難的神色,「你不是約了一建的汪總——」

    「跟他再約嘛。」金明遠不以為然地道:「不跟你說了,你先回公司吧。我這邊還有事。」說罷,又朝我們笑著招呼道:「快上車,這會兒進城,正好可以吃個午飯。」

    劉浩維到底還是有點眼色的,都聽那女人這麼說了,頓時有些不好意思,為難地道:「要不你還是先忙去吧,我們再等一會兒,很快就有車過來。總不能耽誤你的正事。」

    「沒事兒,」金明遠熱情地給我們拉開了車門,笑道:「我正好不願意應酬這些人,好不容易才找到個藉口能溜走,你們就別客氣了。」

      人家都這麼說了,我們要是再不上車可就矯情了。

    「剛才那個是我秘書,」一上車,金明遠就開口解釋道:「姓曾,不是個本分人,回頭我就把她調走。」

    到底才剛見面,這…這種事情跟我們說似乎不大好吧。我心裡想。

    但劉浩維似乎沒有考慮這麼多,只是好奇地問:「你知道她不對勁,幹嘛還帶著她,難道——」他的語氣頓時變得曖昧不明。男人嘛,都懂的。

    金明遠並沒有順著他的話往下說,只是笑笑,道:「她工作還算認真,能力也不差,既然我知道她有問題,自然會提防。與其找個沒本事,更不瞭解的秘書跟在身邊,倒不如就用她了。能利用為什麼不用?」

    你說這些生意人,腦子裡頭到底都裝得些什麼,這話說得——我一點也聽不懂。

    劉浩維顯然也不懂了,「那你為什麼又要把她調走?」

    金明遠意味深長地笑起來,我隱隱約約能感覺到他的目光透過後視鏡在我面上掃過,「不喜歡,」他道:「我是說,有人不喜歡她。」

    我只覺得臉上熱熱的,不曉得為什麼自己的心會忽然間怦怦地跳得厲害。為什麼總覺得他的每一句話都若有所指?

    劉浩維繼續又一茬沒一茬地跟金明遠繼續說著話,說到高興的地方,還時不時地爆發出一陣大笑。看得出來,這倆人心情都挺好。這個小小的空間裡,唯一納悶的人估計也就我一個了。

    金明遠一直把我們送到樓下,又幫忙抱著泡菜罈子上了十一樓。

    「這是你家?」在等電梯的時候,金明遠問劉浩維。

    「不是,是慧慧家。」劉浩維有些汗顏地回道:「我掙錢的本事還不如她呢,這小公寓是她自己買的,原本也是一個人住。我這不是快流落街頭了嘛,就請她收留一陣。」

    金明遠頓時好像來了興趣,一臉好奇地問,「這裡環境好像不錯,不知道附近還有沒有房子賣?」

    聽他這意思,難道打算在我們這小區買房子?

    別開玩笑了!我們這小區,最大的戶型也才一百平出頭,他這樣的精英,不是應該住著小別墅還嫌棄人家房子不夠大麼……

    「慧慧…慧慧……」劉浩維猛地一彈我腦門,「想什麼呢,人問你話呢?」

    「啊?什麼?」我遲鈍地抬頭看他倆,「什麼事?」

    「明遠打算在這裡買套房子,你知不知道這附近誰家房子要賣的?」劉浩維還真是個榆木疙瘩,人家隨便問問他還當真。

    我「哦」了一聲,敷衍道:「回頭我去找物業問問。」

    金明遠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眉目帶笑。

    「好!」他說。



第五十八章

    我沒想到家裡會忽然來客人,所以進門後有些措手不及。地板已經有一個禮拜沒有拖過了,桌上還放著昨天晚上沒吃完的面包和瓜子,更重要的是,洗手間裡還堆著昨天剛換下來的衣服……

    所以我一開門就先衝了進屋,反手就把他們關在了外頭。劉浩維還使勁地又是敲門又是大吼,倒是那個金明遠沒聲音。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迅速地將所有東西全塞進了櫃子,屋裡一下子看起來清爽了很多,只是地板絕非這一兩分鐘能搞定的。不過好在地板顏色偏黃,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有多髒。

    再環顧四周,確定萬無一失了,我這才小心翼翼地打開門,賠笑著道:「家裡有點亂,收拾了一下。」

    劉浩維沒好氣地瞪了我一眼,金明遠則看著我笑,目光中全是瞭然,就好像,他早就猜到了似的。

    這個金明遠讓我捉摸不透,他的眼睛裡總寫著瞭然,明明我們是時隔近二十年後的第一次見面,可他總是一副好像對我很熟悉很瞭解的樣子。我低頭,我微笑,我難為情,我故意板著臉面無表情……卻好像永遠瞞不過他。

    我們進屋把東西放好,劉浩維完全沒注意到我屋裡的變化,金明遠的目光在客廳的櫃子上流連了兩秒,朝我微微地笑。我的臉一下就紅了。

    我現在總算知道為什麼我只能做工薪階層了,我們這一大家子人當中,就沒有一個像他這麼精的。

    把東西放好後,劉浩維說要請吃飯,於是就在小區門口的餐廳找了個包間坐下。

    因為遠來是客,劉浩維很客氣地請金明遠點菜。他也不見外,連菜單都不看,直接就問服務員,「來一份油炸小泥鰍,一個紅燒小河魚……」他一口氣點了四個菜,聽得我和劉浩維都睜大了眼。

    劉浩維瞧瞧我,又瞧瞧他,開玩笑道:「你們倆不會是早就串通好的吧,怎麼點的全是慧慧最喜歡的。」

    金明遠不說話,笑著看我,眼睛微微彎起來,嘴角有好看的弧度。

    真要命,這個男人!

    我心裡暗暗地告誡自己,這個男人是毒藥,千萬不要陷進去。像他這種美貌與金錢並重的男人,周圍環伺的眼睛不知有多少雙,隨便哪一個都能直接把我給炮灰了。他連曾秘書那樣風情萬種的嫵媚女人都瞧不上,眼界可想而知有多高了。我要真對他有點什麼意思,那不是自取其辱嗎。

    說到這裡,我不由得想起大學時暗戀的那個男生來。

    那個男生是我們班班長,相貌英俊,談吐優雅,偏生又對女生格外的溫柔,引得一眾年輕的女孩子們統統拜倒在他的休閒褲下。我那會兒年少不懂事,也中過招。大三那年的聖誕節,我還傻兮兮地折了一千個千紙鶴準備向他表白,結果當天晚上的聖誕晚會,他就手挽著我們院花出現了。

    後來我就想明白了,有些人就是只供我們普通人瞻仰的,不能肖想,就比如班長,比如我面前的這個男人。

    服務員才剛上菜,劉浩維就出去接了個電話,一會兒鬱悶地回來了,道:「單位有點急事,我得過去一趟。金大哥抱歉,慧慧你幫我好好招呼。」說罷,又朝我使了個眼色。我趕緊起身跟著他出來。

    劉浩維從錢包裡拿了五百塊錢塞給我,道:「你替我好好招待,不用省錢。」

    雖說劉浩維從來就不是個小氣人,但我還沒見過他這麼大度呢,一頓飯就五百塊,這可不是我們平常的消費水平。再說了,就咱們這地兒,給我五百塊也花不掉啊,總不至於讓我開瓶酒吧。劉浩維都不在了,難道讓我陪酒?

    劉浩維急著回單位,說了幾句話後就急匆匆地走了。我只得硬著頭皮回包間,金明遠端端正正地坐著喝茶,見我回來,馬上又露出一貫溫和的笑容。這一回,卻讓我覺得十分地刺眼。

    這個男人,明明知道自己是朵招蜂引蝶的玫瑰花兒,偏偏還作這又溫柔又小意的姿態,這豈不是要了我們女人的命。

    我竭力地鎮定心神,強壓住噗通噗通亂跳的心,努力地作出端莊又自然的樣子來,禮貌又客氣地朝他招呼道:「金總,請用。」

    他眼睛裡有失落一閃而過,但臉上還是帶著溫柔的笑意,很熟絡地跟我說著話,不一會兒還問我,「慧慧在哪裡工作?」

    慧慧?我險些咬到了舌頭。什麼時候我跟他熟到可以這麼稱呼的程度了?

    我睜大眼睛瞪著他,有些不客氣。他卻仍是在笑,眼神溫柔,眸光中有安靜而關切的味道。他看起來又認真又誠懇,跟我曾經見過的那些喜歡勾搭漂亮女孩子的男人們完全不一樣。這多少讓我打消了一些顧慮,也許,他只是把我當做很久不見的小妹妹,並沒有隨便放電的意思?

    「我在法院上班。」我夾了一筷子小泥鰍,低頭回道。

    他聞言似乎有些意外,手裡的筷子立刻停了,眉頭微微蹙起,似乎有些事情想不通,又好像帶著幾分不確定,過了幾秒鐘,才猶豫著小聲問:「我以為——你是醫生?」

    我頓時有種無地自容的羞愧感,連最喜歡的小泥鰍都快吃不下去了,放下筷子特別拘束地道:「我…我本來是打算當醫生的,可是,讀完大學沒找到工作,所以——」這種事情說起來真是太掉面子了,我以為像他這樣紳士,會比較照顧女孩子的情緒,看來我想錯了。

    他卻好像鬆了一口氣,剛剛變得有些僵硬的面部線條也柔和起來,聲音裡都多了些如釋重負的味道,「抱歉,我只是,你知道——」

    我當然知道。十九年前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送我回家。那會兒我還住在新民路我爺爺開的中醫診所。從爺爺輩兒開始,我們一家人老老少少全都是醫生,到了現在,就剩我和劉浩維倆異類。我想這也是我們倆關係這麼要好的一個重要原因吧。

    「你在北方念的書吧?」他繼續問,好像只是隨口一提,「你說話時帶北方口音,跟我認識的本地人不大一樣。」

    「我在北京念的大學,」我點頭回道。其實心裡有些疑惑,以前念大學的時候,在北京待得久了,說話的確帶點兒京腔,可現在我都回來多少年了,整天操著一口塑料普通話,自己都覺得挺囧的,他怎麼就能從我這口典型的C城腔普通話裡聽出北方口音來呢?

    「去過D城嗎?」他又問,眼睛一直盯著我看,炯炯有神。

    我低頭瞧瞧檢查自己的穿著,沒發現有什麼異常,又仔細想了想,才回道:「沒有。」說話時腦子裡卻忽然有些畫面閃過,幽深而乾淨的小巷子,開著小小太陽花的花園,還有——明朗又乾淨的少年……

    一時失神……

    真是奇怪,難道真是被雷給劈得有些精神分裂了?

    估計他也看出我傻兮兮禁不住問了,沒有再繼續問我話,只是慇勤地幫我布菜,一會兒讓我嘗嘗這個,一會兒讓我嘗嘗那個,還興高采烈地跟我說這個菜的火候不夠,那個菜又應該怎麼做……

    我一時沒忍住,就笑著問道:「聽金總這話的意思,難道還會做飯?不知道什麼時候有口福能吃到金總做的菜。」

    沒想到他立刻就應了,「要不就後天吧,我買菜去你家。唔,你會包餃子吧。」

    我都傻了,他怎麼會答應我這種失禮的邀請呢?這樣的男人,不是應該穿著禮服舉著紅酒杯在華麗的酒會上穿梭,時不時地跟豔麗而美貌的模特兒、明星什麼的調個情嗎?我想像不出他繫著圍裙在灶台上忙碌,弄得滿身麵粉的樣子。

    「慧慧——」他終於發現了我的失神,伸手在我面前晃了幾下。我趕緊甩了甩腦袋讓自己清醒一點,然後回道:「我不會包餃子。」

    他笑得眼睛都快滴出水來了,「沒關係,我教你。」

    當天晚上我就失眠了。

    以一個女人的直覺來說,我覺得,他好像是對我有意思。可同時我又覺得不可思議,我已經不是十七八歲沉醉於言情小說不可自拔的純真少女了,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什麼灰姑娘和王子的故事。就算真有灰姑娘,那也是因為人家有傾國傾城的美貌。

    而我呢,唔,我知道自己長得還行,但也緊緊只是還行,跟街上那些身材窈窕、風情萬種的眾多美女們相比,我實在太普通了些。我可不相信他會對著我一見鍾情,但不信他能透過我的外表看到我「質樸又美麗」的心靈。那些全都是寫小說的胡編亂造的話,也就騙騙小女孩子罷了。

    像我這樣的女孩子,最適合的就是找個家庭條件和外在條件都差不多的男人結婚,不能太帥,不需要太有錢,工作也不能太忙,最好是教師或是公務員——這就是自古以來就提倡的門當戶對吧。

    「該死的!」我狠狠地捶著枕頭,有些生氣。大好的男人放在我面前又不敢下手,這種感覺真的糟透了。

    第二天劉浩維就搬到了我家,我回頭把他留下的五百塊錢還給他。那天吃完飯去付賬的時候,才曉得金明遠早就把賬給結了。這也不奇怪,他那樣的大老闆,怎麼好意思讓我們請吃飯。

    但劉浩維卻覺得特別不好意思,說是欠了他兩個人情了,非要給補回來。於是我就把後天晚上他要來包餃子的事兒給提了提,劉浩維聽完,盯著我看了好半天沒說話。

    我被他看得心裡發虛,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他卻忽然摸了摸額頭道:「真是想不通,你說那金明遠不會看上你了吧。」說完他似乎也覺得自己這想法太匪夷所思,又幹笑了兩聲,嘿嘿道:「我真是忙糊塗了,這都亂想些什麼。」

    我:「……」

    但女人的心思就是這麼奇怪,雖然也知道這想法不太現實,可我總還是有點兒說不出道不明的複雜心思。上班的時候還會忍不住時不時地掏出手機來瞧一瞧,看他會不會給我個電話或是發個短信什麼的。

    結果下午全部門正開著放假前最後一次會議時,他忽然來電話了。我一瞧見手機上閃爍著的他的名字,心就忽然漏了一拍,手一抖,手機險些摔在桌面上,引得大傢伙兒全都朝我看過來。

    我也顧不上這麼多了,趕緊起身抓了電話往外跑,一邊走一邊按了接聽鍵,小聲地道:「喂——」

    「是我,金明遠。」他在電話那頭朗聲道,聽起來好像心情很好,「你現在方便聽電話嗎?」

    「沒關係,」我道:「正在開會,我趁機溜出來了。」

    他立刻笑起來,理解地道:「我明白。嗯,你明天有空嗎?我在你們小區相中了兩套房子,想讓你陪我去看一看。」

    他還真打算在我們那小區安家落戶啊?速度還這麼快。我有些意外,同時心裡頭又覺得怪不好意思的。

    腦子裡有兩個小人在打架,一個鐘慧慧說,「人家擺明對你有意思,趕緊的,抓住機會拿下他。」另一個鐘慧慧則在狠狠打擊我,「得了吧,就你這傻乎乎的樣子,人家能瞧上你。不過是跟你玩玩罷了,千萬別當真,要不然,陷進去了起不來。」

    「慧慧——」

    「我有時間。」一瞬間,美女鐘慧慧打了勝仗。我牙一咬,心一橫,豁出去了。我好歹比他年輕,誰比誰玩不起啊。

    掛了電話回來,大傢伙兒都齊刷刷地朝我看過來。隔壁辦公室那個去年剛進來的陳琪彎著眼睛陰陽怪氣地問我,「慧慧姐,是不是有人追啊,你可得好好把握機會啊。」

    這個女人我最討厭了,仗著人長得漂亮,把我們單位一眾沒見過世面的毛頭小子耍得團團轉不說,還時不時地嘲笑我嫁不出去,這不,當著大夥兒的面就挑釁起來了。

    我眯起眼睛朝她冷笑,「追我的人多了去了,我要都應了,還不給忙死。再說了,做人還是要厚道,要是不合適的,也沒必要拖著人家不放。」

    長了耳朵的都曉得我是在諷刺她了,會議室裡的氣氛一時變得有些古怪。

    陳琪驚訝地看著我,似乎沒想到我怎麼會這麼硬氣地反駁她。連我也覺得挺奇怪的,自從十一月份以來,我的脾氣似乎就沒有以前好了。

    領導很快出來和稀泥,這老頭子最會轉移話題,一會兒大家就開始熱烈地討論起明年去哪裡旅遊的事兒了。就是陳琪一直還記得我剛剛諷刺她的事兒,時不時朝我翻個白眼。我索性懶得理她,這女人,給她點顏色還開起染坊來了。

    晚上吃了年終飯,發了福利,大夥兒又提前拜了年,和和氣氣地結束了一年的工作。

    第二天上午九點,我還躺在床上做夢,就被金明遠的電話給吵醒了。不過我倒是一點也不生氣,趕緊起床,洗臉換衣服,還破天荒地整了個淡妝,準備今天好好地發揮發揮。

    「不成功,便成仁!」我衝著鏡子裡的自己狠狠道。就算吃不到肉,喝口湯也行。要不然,放著這麼大好的男人不能動,糙心。

    電梯門一開,就瞧見金明遠斜靠在大門口懶洋洋地朝我這個方向看,我們倆雙目對視,他立刻就笑了,濃烈的眉眼都笑得溫柔起來,淡化了原本的硬朗。

    「一會兒你就扮演挑剔的女朋友。」他湊到我耳邊小聲地叮囑,可我卻被他又熱又濕的氣息弄得一顆心狂跳。

    這個男人,真是要命。

    金明遠找的房產經紀,那人一天之內就給他在小區裡找了兩套房,一個在30棟的十五樓,另一個在17棟的頂樓。

    見了面,那房產經紀很自然地就把我當成了金明遠的女朋友,又見他一副任由我做主的樣子,就把所有的火力全部朝我開過來,直把那兩套房子誇得世間少有。

    可我到底在這裡住了有段時間了,對這小區各棟建築的優劣瞭如指掌,挑起刺來更是犀利不已,每一條都能直指重點,把那房產經紀說得大冬天地出了一身汗,最後主動地降了兩個點的價。

    我原本還打算再晾晾他的,沒想到金明遠轉了兩圈,又在陽台上東看西看了一陣後,居然立刻就拍馬定了下來,要的是17棟的頂樓。

    我很意外。我本以為他會選擇另一套,畢竟不管是從樓層,還是從大小來說,十五樓那套房子都明顯更適合他。

    「你看——」他走到客廳的陽台上朝東邊眺望,指著不遠處綠色的陽台道:「那是你家。」

    還真是——

    這裡居然可以看到我家陽台和窗戶,要是嗓門再大點,都能直接打招呼了。

    他選擇這套房子不會是——

    對不起,我好像又有點自作多情了。

    辦手續的事情自然不用他來,金明遠打了個電話,不一會兒他的秘書就一頭霧水地過來了。不知道到底是換了一個,還是說他原本就有好幾個秘書,這次出現的是個精明能幹的男人,表情有些嚴肅,聽金明遠說要買下這套房子的時候他一直盯著我看,目光灼灼。

    晚上是原本就約好一起包餃子的,我給劉浩維打了個電話後,就跟他一起去了菜市場。

    我對包餃子這麼高難度的工作一點概念都沒有,反正就跟在他身後當挑夫,他讓我拿什麼我就拿,不一會兒我們倆就包了兩大包,看起來特別豐盛地回了家。

    原本因為他說會做飯是在開玩笑,結果沒想到還真是那麼回事,剁餡兒、和面、揉麵,一點也不含糊,我和劉浩維看得都傻了。

    但總不能讓人家一個人忙,劉浩維仗著力氣大,幫著揉了一會面,我則洗了手準備學習包餃子。

    金明遠負責搟面,那小小的搟麵杖在他手裡頭就跟有了法術似的,幾秒鐘就能把一團麵疙瘩搟成又薄又圓的面皮,看得我和劉浩維都羨慕死了。

    那活兒看起來似乎挺容易,劉浩維瞧了幾眼,就立刻要求自己動手。金明遠也不攔他,笑著把搟麵杖遞給他。結果,那玩意兒一進了他手裡就蠢笨了,搟出來的要麼就厚薄不均,要麼就索性搟破了皮,惹得我一個勁地嘲笑他。

    結果劉浩維立刻就傲嬌了,把搟麵杖往我手裡一塞,氣惱道:「你就會笑我,要不你來試試,指不定還不如我呢。」

    我猶豫了一下沒接,金明遠就一直看著我,眼睛裡期待的意思十分明顯。我會不會搟面有這麼重要嗎?

    不過,我可不願被劉浩維瞧不起,就算太怎麼差,總還有他墊底呢。

    於是接過了搟麵杖,左手拿過一團麵疙瘩,右手緩緩地搓著搟麵杖……說來也真奇怪,我明明從來沒有摸過這東西,但這時候卻彷彿有一種奇怪的熟悉感,就好像,有那麼一段時間,它曾經天天陪著我似的。

    ……不到十秒,手裡的面皮已經成了型。劉浩維的根本不用對比,更讓人驚訝的是,甚至比金明遠搟的還要好。劉浩維都傻了,使勁地撓頭,小聲地道:「女孩子就是手巧。」

    金明遠卻毫無驚訝之色,含笑地看著我道:「你包餃子吧。」這語氣,就好像篤定了我一定能包好似的。

    我這會兒也覺得很新奇,說不定我還真有這方面的天賦,要不然,怎麼頭一回就能做得這麼好。趕緊拿起面皮,雙手好像有什麼神奇的魔力牽引著一般,三兩下就包出了一個漂亮的小元寶……

    劉浩維立刻就去給我爸媽打電話了,「小姨,你和姨父趕緊過來,慧慧包了一大鍋餃子,包得可好了……」

    結果晚飯的時候又添了兩雙筷子。我爸媽見到金明遠別提有多高興了,拉著他一個勁兒地叫「小金」,吃飯的時候還問他打算在這裡待多久。等聽金明遠說打算在這裡過年時,老爸立刻就開口邀他來我家過年。

    然後……他居然連客氣都沒有,直接就應了。

    我爸也傻了,吃飯的時候一直偷偷看老媽的臉色。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3-25 05:35 PM

第五十九章

    那天吃飯的時候,老媽熱情又客氣,也沒有跟我說什麼,結果第二天大早上就打電話把我給叫回去了,讓我仔仔細細地把怎麼跟金明遠見面,以及之後又有什麼交往過程全都交代了。
  
  我一聽就曉得她老人家估計也有想法了,雖然心裡頭挺激動的,但我還是努力地壓制著內心的情緒沒有表現出來。我們家太后這性子比我還咋咋呼呼,平時還喜歡看偶像劇,更可怕的是她還堅定的認為我是咱們城裡最美麗的姑娘。萬一她要真曉得我對金明遠還有那麼點兒意思,估計立刻就要激動地逼著我去倒追了。
  
  在表述的過程中,我一直保持著冷靜而客觀的語調,那些他的眼神、動作之類的我半個字也沒敢提——本來我自己就摸不準,要真說給太后聽,她老人家一激動,我可真怕她說出什麼驚天之語來。
  
  等我說完了,老媽居然好半天沒有說話,過了足足半分鐘,她才一臉嚴肅地掰著我的臉左看右看,口中嘖嘖有聲,「瞧瞧我們家閨女,這一臉的福相。我早就知道以後肯定嫁得好。小金那孩子不錯,我看他那眼神兒很正,不像現在那些毛頭小子,看人都發飄。」
  
  這話要是我爸說的,我還真信。他老人家雖然有點懼內,可看人的眼光還挺準的,至於老媽,那就算了吧,這就是一去菜市場買個菜也能被人騙的中年婦女,我怎麼敢相信她的眼光。
  
  我小聲一嘀咕,就被老媽聽到了,她老人家豪氣干云地一揮手,「晚上你爸回來了,我讓他再跟你說一遍」
  
  我:「……」
  
  過年那天金明遠果然來了,上午九點就敲開了我家的門,進門的時候手裡的東西堆得跟小山似的。老爸一瞧見,立刻眉開眼笑地迎了上去,用上下兩層樓都能聽到的高嗓門大聲道:「哎呀小金真是太客氣了,人來了就是,還買啥東西。快進來,快進來!」
  
  我一點也不懷疑他是估計說給我們家對門的鄰居聽的。對門那家也是住一對中年夫婦,有個跟我差不多年紀的女兒,高中畢業就出去打工去了,去年嫁的人。據說女婿家資頗豐,為此沒少在我爸媽面前炫耀,還老說女孩子讀那麼多也是浪費,做得好不如嫁得好云云。氣得我老爸從去年年底就沒怎麼理他們。
  
  這回他可算是揚眉吐氣了,雖說八字還沒一撇呢,可關鍵是這架勢得做足了。外人的眼睛只盯著東西看。
  
  當然,這金明遠出手的確大方,茅台都上了倆對,還有兩大盒冬蟲夏草,老媽笑得眼睛都看不見了。這一頓年飯也太貴了吧。
  
  中午吃飯的時候,對面的葉老叔如老爸所願地過來探看消息了,瞧見金明遠,很是客套地道:「喲,鐘老弟,女婿上門了。」
  
  老爸笑得合不攏嘴,要不是礙著金明遠就在一旁,他怕不是早就樂呵呵地應了,這會兒卻偏偏還硬撐著,眯著眼睛笑道:「哎,瞎說什麼呢,就是慧慧的朋友,朋友。」說話時,還怪不自然地偷偷瞧了金明遠一眼。
  
  金明遠見狀,趕緊起身給葉老叔倒了杯茶,親切地招呼道:「大叔喝茶。」
  
  就這麼著,進門一會兒的工夫,他就把我老爸老媽哄得眼睛裡都快沒我這個閨女了。中午切砧板肉的時候,老媽無視我的眼神,把最嫩最爽滑一塊裡脊肉放進了他碗裡——這個時候,我忽然有了一種拿起石頭砸了自己腳的感覺。
  
  葉老叔眼饞金明遠提來的那兩瓶茅台,眼睛一直盯著酒看,葉家大嬸都過來催了好幾次了,他也不提回去吃飯的事兒。你說這大過年的,他還真做得出來。
  
  不過我老爸做得更絕,任憑葉老叔坐了一個來小時,他就是不提叫他一起喝酒的事兒。這也就算了,他還非特意在他跟前說這酒多貴多好,又回頭跟金明遠道:「晚上咱們倆一人半斤,非得把它給喝乾了不可。」
  
  葉老叔終於給氣回去了,臨走前還哼哼地瞪了老爸一眼,可把老爸得意得不行。
  
  「總算是出了一口惡氣!」葉老叔一走,老爸就興高采烈地去廚房向老媽匯報,結果被老媽留廚房幫忙了……
  
  晚上老爸果然拉著金明遠喝酒,他老人家的量我們都清楚,38度的白酒最多二兩,一到這個數准倒。所以我跟老媽也懶得攔他,一邊看春節聯歡晚會一邊說我們的。
  
  遲到晚上十點,老爸居然還沒倒下。我和老媽都有些意外了,仔細一看,這哪裡是兩個人拼酒,分明就是老爸在灌金明遠。他們兩個一人抱著一瓶茅台,金明遠手裡的那瓶都快見底了,老爸那瓶才剛去了點兒頭。
  
  再看金明遠臉上,連著脖子全都紅了,眼睛還迷迷離離的,明顯喝得有些高。
  
  不過他酒品還好,都這個樣子了也不多說話,老爸讓他幹嘛他就干嘛,還時不時地朝我看兩眼,眼睛忽然又變得亮得嚇人。
  
  不到十二點,金明遠就光榮地倒下了。老爸顯得非常興奮,在屋裡「嘿嘿」地一個勁兒蹦跶,沒幾分鐘也倒了。
  
  這會兒終於到了顯示老媽家長風範的時候了,她老人家根本就不搭理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的這兩個男人,指揮著我先去小區院子了放了一會兒煙花後,才自己扶著老爸去了臥室。當然,金明遠就甩給了我。
  
  他應該醉得還不算太厲害,我攙扶著起身,他就乖乖地把腦袋靠在我肩膀上,半靠著我自己走進客房,倒沒有費我多大的力氣。上了床,他甚至自覺地脫了外衣,縮呀縮地爬進被窩裡躺下,乖巧聽話得就像個孩子。就是沒辦法再叫他起床洗漱,我只得擰了熱毛巾給他擦臉擦腳。
  
  「慧慧——」忽然聽到他叫我的聲音,我趕緊抬頭看,發現他根本就沒睜眼,迷迷糊糊地小聲嘟囔著,「慧慧,慧慧……」

  有一種甜蜜的情緒一絲一絲地從心底蕩漾開來,我忽然發現自己已經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只是傻傻地半坐在床邊,睜大眼睛看著床上睡得像嬰兒一般毫無防備的男人。他可真是好看,尤其是現在閉上眼睛的樣子,看起來又安靜又單純,讓我的心莫名的柔軟起來。
  
  「慧慧……」他翻了個身,臉朝向牆壁那邊,嘴裡小聲地嘟囔道:「我好想你……」
  
  想…我……
  
  我忽然覺得有些不對了。
  
  我不算特別聰明,但也絕對不傻。女人在自己喜歡的男人面前會變成白痴,可是我再蠢,我也能感覺到不對勁。
  
  我們倆才認識多久,從上次見面到現在才不過二十多天,他對我談何「想」字。
  
  於是有些事情一下子就明白了。事實就是蒙在眼睛上的面紗,只需揭開這一層,一切便瞭然。我一點也不想知道他是因為什麼原因才會注意到我,但毫無意外肯定和他心心唸唸的這個人有關。我就算嫁不出去,也不願意給人做替代品。
  
  這個男人——我恨恨地把剛給他擦過腳的毛巾往他臉上一扔,出了門。
  
  第二天金明遠要動身回北方。雖說已經打算把總部遷到C城,但這麼大的工程絕非幾個月能修好,公司的主要業務都還在北方。
  
  「這次回去可能得十幾天才能過來。」吃早餐的時候,金明遠道。他說話的時候似乎又在盯著我看。可我很固執地一直低著頭不理他,一會兒,就連遲鈍的老爸也發現了不對勁,直接問我,「慧慧你咋了,怎麼初一大早上就板著個臉?」
  
  「昨晚上沒睡好。」我頭也不抬地道:「吃完了回屋補覺去,累死了。」
  
  老爸還想再問什麼,被老媽給拉住了,嗔怪地道:「吃飯的時候,那麼多廢話做什麼。」
  
  金明遠沒說話,但我能感覺到,他的視線沒有一秒鐘離開過。
  
  吃完早飯,我就回屋倒床上了。心裡難受是真的!換誰誰也受不了。昨兒他來的時候我還興高采烈的呢,他帶那麼多東西上門,還對我爸媽那麼慇勤,換了任何人,都會有些小想法吧。結果還沒高興完,這大冬天的就給我潑了一盆冷水,從頭到腳涼透到心。
  
  我不高興,我難受,我特別想對著他那張臉狠狠地來幾下。
  
  結果還真想著呢,他就把腦袋從門後頭探出了。
  
  「我在想——」他看著我,一步一步地走到我床邊,皺著眉頭認真地道:「我昨天晚上是不是說錯了什麼話,惹得你不高興了。」
  
  「沒有。」我面無表情地扭過頭不看他。他這張臉就是罪惡的根源,我要離得越遠越好。
  
  「那為什麼我早上起來,發現洗臉的帕子在臉上。」他哭笑不得地問,說話時緩緩地把臉湊到我面前,越來越近,鼻尖距離我的臉不到十公分。
  
  我決定不能再後退了,一伸手,把他的俊臉從我面前推開,正色道:「說話就說話,別靠這麼近,我們又不熟。」
  
  他苦笑著一屁股坐在我的床邊,一臉的無可奈何。屋裡安靜了幾秒後,他才沉聲道:「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應該把事情的真相告訴你,以及什麼時候告訴你。可是,又怕你笑話我是在說天方夜譚。有些事情,真的不是一兩句能說得清。」
  
  我瞪著他,不說話。我才不要相信他編造的藉口呢!可是又忍不住豎起耳朵想要聽他繼續解釋下去。
  
  可他卻抬腕看了看手錶,無奈道:「我定了十點半的機票,馬上就要走了。你等我回來好不好?」
  
  我剛要開口拒絕,他卻忽然上前一把擁住我,又快又緊,讓我根本沒有機會推開。
  
  「慧慧,」他的聲音又低沉又憂傷,還帶著深深的委屈,「我等了你十一年,好不容易才終於重新找到你,不知道多開心多珍惜。我只是希望,你對我能多一點信任。我對你的感情,比你所能想像的,要深很多很多……」
  
  對於這種滿嘴漂亮話的壞男人,應該狠狠地予以反擊。我心裡這樣告訴自己,可是手上根本提不起力氣,連推開都難。我只能一臉忿忿,張牙舞爪,偏偏又一點氣場也有沒有地哼哼道:「我才不相信你呢。」
  
  他當然看出了我的色厲內荏,裂嘴使勁笑,笑罷了還忽然伸手在我臉上摸了一把,柔聲道:「等我回來。」說完就起身走了。
  
  等他的人影都瞧不見了,我才猛地想起來,狠狠地罵了一聲「滾」。
  
  我才相信他的什麼屁話呢。等我十一年,那會兒我才多大?他怎麼不說等了我二十年,從我六歲那年第一次見面就已經開始了。
  
  可是心裡卻隱隱有些期待。女人啊,在感情這個問題上永遠參不透。
  
  整整一個春節我都過得心事重重,老媽見著還挺高興,說我終於有了成年人的煩惱了。
  
  直到正月十二上班,他還是沒有回來。
  
  單位上班要穿制服,尤其是新年後上班的第一天。大早上我就換了衣服去單位,可路上還是堵車給耽擱了,險些沒遲到。
  
  還沒到大門口呢,就聽到電話鈴一直在響,掏出來一看,是辦公室秘書小胡。估計領導都到了,要不怎麼跟催命似的。

    我索性不接,把電話一掐就往單位裡頭沖。才進門呢,就聽見裡頭一陣大吵大鬧,門衛們都躲在收發室裡不出來,隔著窗戶偷偷地朝外張望。
  
  這新年頭一天,不會是就有人鬧上門來了吧。
  
  說到鬧事,這是法院裡頭常有的事兒,輕的堵門,嚴重起來打人的都有。以前大家遇到這種事都躲著走,早早地收到消息後從後門進。
  
  剛才小胡打電話不是為了通知我這事兒吧。我這才反應過來,一轉身就要往後退。可為時已晚,只見面前忽然彈出一個人來,像子彈似的直撲我的跟前,手一揮,那紅豔豔的長指甲就直接朝著我的臉下來了。
  
  要換做以前,我十有八九就挨上了這一耳光,可今兒卻是有些奇怪,反應特別地靈敏,鬼使神差地一轉身,一抬頭,竟然穩穩地抓住了那人的胳膊,狠狠一甩,還把她給甩退了好幾步。
  
  雖說我小時候沒少跟人打過架,可似乎也沒這麼利落的身手啊。今兒還真是福至心靈,感覺特別地得心應手,就好像,在這過去的十幾年來,這種事兒沒少幹似的。
  
  「幹嘛呢你!」我板著臉冷冷喝道:「知不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毆打執法人員要被拘留的,以後你怎麼跟你那見色忘義的前男人斗?」這個女人一照面我就認出來了,去年年底的時候沒少來我們單位鬧事,原因很簡單——離婚。
  
  事情很老套,女人辛辛苦苦地供男人讀書,好不容易供出來了吧男人又變心劈腿了,離個婚鬧得要死要活的。後來那男人非要離,弄上了法庭,最後自然就判離了。
  
  結果這女人不去找那男人的晦氣,偏偏隔三差五地來我們單位鬧,就好像一切責任都在我們身上似的。
  
  女人一屁股坐在地上,一邊拍著地板一邊大聲地嚎哭,眼淚鼻涕全都往下掉,臉上被廉價的化妝品弄得紅一塊,白一塊,身上的衣服也亂糟糟地繃在身上,狼狽得不堪入目。
  
  我忽然覺得有些悲哀。這個女人看起來不過三十出頭,穿著打扮十分地不合時宜。上次她來我們這裡的時候都是干乾淨淨的臉,也不知道到底是誰給她出的鬼主意,讓她打扮成這樣。
  
  「不過就是個賤人,」我蹲□子,恨鐵不成鋼地罵道:「你看看你,年輕也輕,長得也不難看,幹嘛為了個賤人把自己搞成這鬼樣子。你越是狼狽,他越是覺得自己有魅力。還跑這裡來跟我們鬧,你憑良心說,弄成這個樣子,到底是誰的錯?」
  
  女人還是哭,根本就不理我。
  
  我又道:「你要麼夠狠,就直接去找那個賤男人,閹了殺了一了百了,然後你再做一輩子牢,為這個男人賠上一輩子。要麼就豁達一些,索性放開手過自己日子去,何必糟蹋自己。這世界上,兩條腿的男人還不好找?」
  
  女人的哭聲小了些,但還是沒動。我見她沒有再撲上來的意思了,嘆了口氣,拍拍衣服起身上樓。走到五樓的時候,透過窗戶瞧見那女人自己起來抹著眼淚往外頭走了。
  
  進了會議室,大傢伙兒都跟看稀罕物似的看著我。小胡睜大眼睛一臉的不可思議,一邊搖頭一邊道:「慧慧,真看不出來,你手腳還挺利索的嘛。」
  
  「可不是,我還以為你會被嚇得哭起來呢?」
  
  「你什麼時候練過?」
  
  ……
  
  重點不是這個吧,我舉手朝領導道:「領導,你得給我發獎金。我這新年第一天就給人做心理輔導。我容易嘛我。」
  
  領導笑眯眯地朝我道:「慧慧是不錯,不錯,大家都向慧慧學習哈。」說完就宣佈開會了。這老頭子,就會說漂亮話哄我。
  
  其實不光是大家覺得奇怪,我自己也挺意外的。我以前雖然不包子,但也絕對不算彪悍,在單位一直都挺乖的,大夥兒對我的評價也是斯文又安靜,遇到混亂問題也都儘量離得遠遠的。
  
  可現在似乎忽然有些不一樣了。
  
  剛剛開會的時候陳琪悄悄翻我白眼,我還給瞪回去了。要換以前,我肯定就是不理她。
  
  我坐在辦公室裡冥思苦想,不得其解。



第六十章


    上班後的第二天,出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領導忽然把我叫到辦公室,又是欣賞又是感嘆地表揚道:「哎呀,現在的小姑娘真是不得了,又本事又低調。我就說麼,我們單位就你最踏實。果然被我說准了。」

    我一頭霧水,不大理解為什麼領導會忽然對我如此稱讚有加。我到底做了什麼好事?難道因為昨天大發神威,所以領導終於看到了我的潛力?

    「還瞞著呢?」領導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條縫,把手裡的單子往我面前遞,「我昨兒晚上才瞧見,好傢伙,什麼時候偷偷去考的證,一點風聲也沒透。口風還真緊。」

    我傻傻地接過那張單子瞧了一眼,是企業法律顧問資格證的成績表。我不大明白他把這東西拿給我看到底是什麼意思,正要開口問,忽然瞧見那名單的中間位置居然赫然寫著「鐘慧慧」三個字,一下子就傻了。

    「這…這這……」我驚恐地指著上頭的名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這…這也太奇怪了!我可從來沒有參加過這個考試,為什麼我的名字會在上面?這一定是弄錯了,要不就是同名同姓!

    「我…我沒……」我話還沒說完,領導馬上就接過話頭,笑著責備道:「你這孩子真是的,這麼大的事兒,怎麼一點也不放在心上。不會是考完了之後一直沒查成績,剛剛才知道吧?」

    我根本就沒考好不好!

    「這不是我!」我哆嗦了一下,趕緊解釋道:「肯定是同名同姓,弄錯了。」

    「怎麼會弄錯!」領導指著後頭的標註道:「鐘慧慧,工作單位,C市法院。上頭連身份證號碼都有。怎麼會弄錯!你呀,怕是高興得傻了吧。哎,這也不奇怪。年紀輕輕的就能考上這個證,前途無量啊……」

    領導又繼續在誇我,好聽的話說了一大筐,反正我一個字也沒聽進去,皺著眉頭一門心思地研究名單上的那個名字。鐘慧慧,生日,工作單位…沒錯啊!這可真是奇了怪了!我有沒有參加這個考試,我還不記得嗎?

    我滿腹疑慮地從領導辦公室出來,腦子裡還混混沌沌的。好吧,就算我被雷劈了不記得考試的事兒,可這麼重要的考試,我總得複習備考吧,怎麼腦子裡一星半點兒這方面的回憶都沒有。更重要的是,這考試才過去多久,我家裡頭可是連一本備考的書都沒有!

    這個時候我的心裡頭忽然覺得有些害怕了,這個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好端端的天上不會掉餡餅,就算要掉,也不大可能砸中我呀。老天爺既然許了我的好,肯定要從我身上拿走點兒什麼東西,一想到這裡,我就覺得毛骨悚然啊。

    我基本上已經確定有什麼不大正常的事情發生在我身上了,無緣無故失去的某些記憶,劈不死人的雷,還有這個從天上掉下來的證書,甚至——我忽然想到那天金明遠臨走時跟我說過的話,我當時還覺得他在胡說八道,現在想想,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些什麼?

    一出門我就趕緊給金明遠打電話,結果卻死活接不通,氣得我差點把電話都給摔了。一回頭又覺得有些擔心,那個他——不會是窺測天機被老天爺給人道主義毀滅了吧。

    於是接連撥了好幾個電話,可還是打不通。沒辦法,只得留了短信,讓他給我回信。

    短信才發出去,馬上就來了電話,我還以為是他呢,連名字都來不及看,就高興地接了起來,「金明遠,你沒事兒吧。」

    「金明遠?那是誰啊?」電話那頭的聲音裡帶著好奇和調侃,「慧慧,你交男朋友了?怎麼一點消息也不透露,真不夠意思啊。」

    「是你啊。」我頓時洩了氣。來電話的是我大學時候的同學林霞,我們高中就念同一學校,後來又一起進了中醫大學,還是一個班,關係當然比尋常人要好。只不過大學畢業後我直接回了C城,林霞則去讀了研究生,前年才回來,現在在市裡的一家小中醫院工作。

    「孫老太太來咱們這兒開會,我晚上給她接風,你來嗎?」林霞是個特別善解人意的姑娘,見我沒說,也就沒再繼續問那個事兒,直接切入了正題。

    孫老太太是我們大學時教藥理學的老師,特別慈愛好說話,班上就沒有不喜歡她的。既然她要來,我自然得去捧場,於是馬上就爽快地應了,「當然去了,在哪兒?下班後我直接過去。」

    林霞卻笑道:「你先別急,等聽我把話說完。這回除了孫老太太,還有韓毅跟羅素云幾個,你——」

    韓毅就是我大學時暗戀過的那個班長,羅素云是他女朋友。他們後來都繼續讀了研究生,博士,這會兒不知道畢業了沒。整個學校裡頭,也就林霞一個人曉得我當初曾經暗戀過他。

    「得了吧,這都多少年了。」我笑道。不過是年少不經事時簡單的單相思罷了,還能有多深的感情。就算真有什麼,也隨著時間漸漸淡去了。起碼我剛剛聽到韓毅名字的時候,半點心理波動都沒有。

    林霞也笑起來,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多想了。」

    於是就這麼定了下來,下午下了班,我就直接去了林霞所說的稻香村跟他們匯合。

因為地方離得遠,又正趕上下班高峰期,所以趕到的時候,天都已經全黑了。一進門,包間裡已經坐了不少人,孫老太太坐在主座,不知是誰說什麼笑話,逗得大傢伙兒哈哈大笑。林霞見了我,趕緊起身朝我高聲招呼,「慧慧,來坐這裡。」

    我立刻朝她的方向擠過去。才走到半途,腳上忽然一個趔趄,我險險地往前跳了兩步,又穩穩地站住了。側目而視,旁邊坐著一臉得意的羅素云,她身邊是韓毅,微微蹙眉,若有所思地看著我們倆。

    老天爺,這時代了居然還有人使這種絆子,真夠老土的。

    「這是怎麼了?」林霞擔心地問道:「沒摔到吧?」

    我冷冷地看了羅素云一眼,拍了拍包,道:「地上有個坑,沒注意。」

    大傢伙兒頓時不說話了。這地上有沒有坑大家可能不曉得,可我方才狠狠地瞪了羅素云一眼大傢伙兒可都看在眼裡,心裡頭怎麼想的,我可就不知道了。

    我走到林霞身邊坐下,她立刻湊到我耳邊小聲地問:「她拌你?」

    「不知道她發什麼神經。」唸書的時候,我和羅素云雖然不算好,但也沒有什麼衝突,不至於多年不見,一見面就下絆子吧。還真不能理解這種人的腦袋構造。

    林霞嘖嘖地嘆了聲,小聲道:「這個羅素云怎麼這麼小氣,都多少年了。」

    我一聽就覺得有些不對勁,急忙問道:「你不會是把那件事告訴她了吧。」

    「我是那種人嘛?」林霞冤枉道:「你還不知道我啊,嘴多嚴實,什麼時候嚼過舌根。那不是人家韓毅自個兒說的。」

    「我呸!」我都快氣瘋了,險些拍案而起跟韓毅叫板,「當初我可連半句話都沒說,他憑什麼說我。」

    林霞一臉的不可思議,目瞪口呆地看著我,試探性地問道:「慧慧,你不是到現在還不知道吧。」

    知道什麼?有什麼事情是我應該知道而一直不知道的?我迷茫地看著她,不明所以。

    「畢業酒會的時候,大家玩真心話大冒險。殷敏兒問韓毅他最喜歡的女生是誰,他說——」林霞小心翼翼地指指我,爾後就不敢再說話了。

    我……

    「你一直不知道?」

    我搖頭,「畢業酒會那天我們家太后駕臨北京,我露了個面就回去陪她了。後來畢業就直接回去了。」誰曉得那後頭還有這麼一齣戲?更想不通的是,那個韓毅到底是吃錯了什麼藥,好端端地怎麼把火往我身上引。

    人可真是奇怪。我喜歡他的時候,他做什麼都是好的,等要不喜歡了,就連他的示好都會覺得是一種負擔。

    難怪這個羅素云把我當成眼中釘呢。不過她也挺能記仇的,這都多少年了,怎麼還這麼較真呢。

    大傢伙兒繼續說著話,好像已經完全忘記了剛才我險些被人絆倒的事兒。人都喜歡粉飾太平,不管什麼時代都一樣。

    我吃了幾口菜後忽然想起還沒給孫老太太敬酒,趕緊拿起手邊的啤酒瓶給自己倒了一杯,站起身,剛叫了一聲「孫老師」,對面的羅素云立刻也跟著站了起身,大聲道:「鐘慧慧,不是我說你,都這麼多年沒見老師了,就喝點啤酒也太不像樣了吧。再怎麼說當初孫老師對你可是另眼相看,怎麼著也得來杯白的。」

    說著,不由分說地就拿起桌上的白酒要給我倒。孫老太太似乎也看出她語氣不善,趕緊出來打圓場道:「喝啤酒就好,喝啤酒就好。她一個女孩子,喝什麼白酒。」

    羅素云高聲回道:「孫老師,知道您疼她,可咱們大夥兒都在呢,您可不能太偏心。」

    桌上幾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傢伙也高聲叫起來,我冷冷地朝他們瞥了一眼,又不客氣地伸手把羅素云的手擋開,道:「我跟孫老師喝酒呢,你插什麼話。想喝白的?那也行。回頭我們倆單比,我單敬你!」

    說罷,看也懶得再看她一眼,轉過臉笑眯眯地朝孫老太太碰了碰杯,一飲而盡。大傢伙兒高聲地叫好。除了我們這幾個認識的之外,其餘的都是我們的學弟學妹,年紀都輕著,雖然活潑,但也不好再我們面前太放肆。所以也沒有人敢出來再讓我喝白酒。

     一坐下,林霞愣愣地看著我,一邊搖頭一邊道:「慧慧,真想不到你現在嘴巴這裡厲害。我本來還生怕你被羅素云逼著喝酒呢。」

    我低低地笑,瞥了一眼桌上的白酒,38°的白雲邊。不知怎麼的,忽然覺得也不是那麼的可怕。一時性起,索性伸手一把抓過瓶子,笑呵呵地朝羅素云道:「哎,你不是說想喝白的嗎?咱倆喝?」

    羅素云下意識地朝身邊的韓毅身上靠了靠,眼珠子一轉,也跟著笑起來,「喝就喝,不過,我可是有幫手的。」

    這女人——真虧她說得出口。我忍不住笑得肚子痛,「那你可得想清楚了,回頭我一個電話,少說也能叫十來個,你們家這位真扛得住?」

    韓毅臉上稍稍色變,低頭深深地看了羅素云一眼。她立刻就乖乖地不再說話了。

    這女人,真是一點意思都沒有。

    我本來以為她吃了兩回憋,總該消停了。沒想到我才吃了幾口菜呢,她又上來撩撥我,笑嘻嘻地問:「鐘慧慧,你什麼時候結婚?」

    我頭也不抬地回道:「結婚的時候會通知你的。」

    我都這麼硬邦邦的不給她好臉色呢,她卻還非要貼上來,也不怕到時候弄得灰頭土臉的丟人。

    「不會是現在還沒男朋友吧,要不,我給你介紹一個。」她忽然抓住身邊一個滿臉青春痘的男生道:「周森林也還沒女朋友吧,要不,你們倆試試。」說罷,好像覺得這是什麼天大的笑話哈哈大笑起來。

    那個男生估計也覺得挺不好意思的,朝我抱歉地笑了笑。

    我也朝他笑笑,道:「真不好意思,我有男朋友了。雖然還沒結婚,但也不能一腳踩兩船,那種彪悍的事兒我可做不來。」

    羅素云哪裡肯信,陰陽怪氣地道:「鐘慧慧你可別不是瞧不上人家吧。人家雖然比你小三歲,可俗話說得好,女大三,抱金磚,你可得好好把握。不然的話——」她若有所指地笑笑,「女孩子嘛,不要太挑剔,挑花了眼,一不留神就過了最好的時間,到時候要找,可就不容易了。」說罷,看著我吃吃地笑。

    我還沒反應呢,一旁的林霞忍不住發飆了,冷冷地道:「那我也多謝你提醒了。不過,我記得你好像比我們還大一歲吧,也得抓緊了。革命尚未成功,千萬不要掉以輕心。瞧瞧外頭的女孩子,不說漂亮不漂亮,可比咱們年輕多了。」

    我「噗嗤——」一下笑出聲來,羅素云頓時朝我怒目而視,韓毅則一直沒說話,好像完全沒有看到我們之間的洶湧暗潮似的。

    正準備再幫個腔氣一氣羅素云的,結果兜裡的電話忽然響了。我心裡忽然一動,趕緊掏出手機來一看,手裡的筷子就扔了,立馬按下接聽鍵,問道:「你沒出什麼事兒吧?」

    金明遠在電話那頭悶悶地笑,「你擔心我呢?我一直在坐飛機,回來後又急急忙忙地開了個會,到現在還沒吃飯呢。你在哪兒?」

    「在稻香村給我大學老師接風。」我小聲道:「要不,你先去吃點東西吧。要不該餓壞了,我晚上還有重要的事情問你。」

    「男朋友啊,」林霞頓時來了興趣,衝著我的手機大聲喊道:「哎,慧慧的男朋友,我們在稻香村吃飯,你也一起吧。」

    我頓時窘得滿臉通紅,林霞卻湊到我耳邊小聲道:「叫他過來,要不,那羅素云還以為就她一個人有男朋友。有男人了不起啊。」

    其實我們年紀真不算大,真的,我們這年紀要是在北京上海那還算小年輕呢,可要放在家裡頭,難免被人催。我估計林霞就被少被人說,要不,怎麼忽然變得這麼敏感。

    金明遠居然也不推辭,細細地問了地址,又說離得近,十五分鐘就能到。

    聽說我「男朋友」要來,羅素云的臉上有些不好看,不過她很快就恢復了正常,挺了挺胸,使勁地往韓毅身上靠,好像這樣能讓她底氣更足似的。韓毅則一直沒怎麼說話,安安靜靜的,看起來比以前穩重了許多。真奇怪,他以前總是人群中最活躍的一個,看來時間真的會改變一個人。

    十五分鐘過得飛快,才喝了兩口酒,就聽到外頭服務員敲門的聲音,爾後門開,金明遠含笑的雙眸就出現在大家面前。

    林霞都愣住了,用力地狠掐了我一把,小聲地怒道:「這麼極品的男人,你怎麼能藏得這麼深,帶出來讓我過過眼癮也行啊。」掐完立刻就站了起來,高聲招呼道:「哎,那個慧慧家的,坐這裡。」

    金明遠從善如流地走到我身邊坐下,朝林霞客氣地笑笑,道:「我是慧慧男朋友金明遠,謝謝你照顧她。」

    啊呸!我什麼時候成了他女朋友了!我朝他怒目而視,他卻笑意盈盈,絲毫不以為意。

    林霞眼睛都直了,樂呵呵地傻笑道:「好說好說,那個…你貴姓?」

    金明遠一愣,爾後好歹忍住了笑,抿著嘴強忍著笑意道:「免貴姓金,金明遠。」

    林霞這才意識到自己犯了傻,自嘲地拍了拍腦袋,笑道:「丟人啊丟人,這麼大年紀了還被美色所誤。」罷了又問,「怎麼以前也不見你出來走動?」

    金明遠笑著看了我一眼,道:「目前還在考察期,今天都是借了你的面子才能出來放放風。以後還請替我多美言幾句。」

    林霞一臉地不可思議,瞧瞧金明遠,罷了又瞧瞧我,終於忍不住嘆了一口氣,感慨地道:「我真算明白了,這都是命。」

    金明遠一來,羅素云就偃旗息鼓了,她到底也不蠢,知道我已經不是她的情敵了,自然沒必要再這麼糾纏下去,白白地讓別人看笑話。其餘的學弟學妹們也都笑呵呵的跟金明遠說著話,氣氛空前未有地和諧。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3-25 05:37 PM

本帖最後由 haoanna 於 2012-3-25 06:05 PM 編輯

第六十一章

    我們從稻香村出來已經是十點多,送林霞回去後,再回到小區就已經快十一點了。我還想著他那天臨走時跟我說過的話,一直想著怎麼開口問。

    也許是我臉上的表情太明顯,金明遠終於自己開口了,道:「你有什麼話想跟我說?」

    「難道不是你有話要跟我說嗎?」我反駁,語氣有些生硬。感情的世界就是這樣,如同在打仗,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女人總是有些小心思,如果知道對方喜歡自己,難免要矯情一下,而我不幸也是這矯情的一份子。

    金明遠轉過頭來認真地看我,若有深意地笑笑,好一會兒才道:「我們進屋再說。」

    進屋?進誰的屋?這大晚上的還要進我屋?

    不過劉浩維還在家呢,我想了想,還是答應了。

    可一進家門才發現失策了,劉浩維不曉得跟誰鬼混去了,這大半夜的居然還沒回家。我只得硬著頭皮讓他進門,沏了茶給他倒上。他端起茶杯聞了聞,道:「你還是喜歡鐵觀音,這味道真香。」

    這話說得,好像我們倆都熟似的。我剛想反駁他一句,忽然又想到上回離開時他說的那些古古怪怪的話,終於還是沒開口,老老實實地等他給我解釋清楚。

    「慧慧,你相信…這個世界上有神仙嗎……」

    他說話的語速不急不緩,聲音低沉而有磁性,眼睛一直看著我,表情真誠而生動。可是我卻總有一種在做夢的錯覺,原因很簡單,因為他所說的內容太過匪夷所思。我是說,以他的智商,是怎麼能編出這麼明顯的錯漏百出的故事來的。

    在他的面前,我總是這麼容易洩露自己的情緒,所以,他一說完,就無奈地攤手,低聲搖頭道:「慧慧,你不相信我。」聲音裡居然還帶著一絲半點的委屈。

    我趕緊揮手否定道:「我沒有不相信你。你要真瞎編,也不至於編得這麼不靠譜。」

    他的臉色更臭了。

    「好吧,」我想了想,認真地道:「就算你說的是真的。」

    「我本來說的就是真的。」他堅持地道,聲音愈加地無力,「你甚至還給我打過電話,十一月24號下午一點五十七分,通話時長46秒,你在三醫院給我打的電話。那天我不在,曾秘書接的。」

    他這麼一提,我也想起來了。上回他還問我來著,可他不是說那天他在三醫院瞧見我了嗎?敢情是在套我的話呢。

    我苦笑,「可是,我卻半點也不記得了。所以——」

    「所以我們從頭開始?」他一臉嚴肅地看著我,雙眼發亮。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咳了兩聲,這種事情,我們心知肚明就好,這麼直白地說出來,我到底有些害臊。於是趕緊轉移話題,把天上掉餡餅的事兒告訴他。他聽完了,也是一副不得其解的模樣。

    「你真的沒有去考試過?」他又問了一遍。

    我狠狠地點頭,「百分百沒有。就算再怎麼失憶,這麼重要的考試,總會在家裡留下些痕跡。可是,一點也沒有。所以才奇怪。」奇怪就算了,但這種懸在半空裡不上不下的感覺才要命。像我這樣的老實人,從來都是踏踏實實一步一步地走過來的,這樣的成果來得太突兀,我不僅沒有喜出望外的驚喜感,反而覺得很驚恐。

    金明遠也露出思慮的神情,但是我想他也一定弄不明白——他又不是神仙。

    我們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還是金明遠揮揮手道:「別想那麼多,這些事兒哪件不古怪,你這個,還不算什麼。既然是好事,那你就接著,要真有什麼問題,到時候咱們再一起解決。」

    其實他也沒說出什麼建設性的意見來,可不知為什麼,跟他說了以後,我的心裡頭似乎輕鬆了許多。正如他所說的那樣,我都被雷劈過了,這點小事兒算什麼。更何況,他口中的那些事情豈不是更加奇怪。我還回到1981年把他給帶大?還離魂重生跟他談了一場戀愛?真夠瞎想的……我一抬頭瞧見他眼神,趕緊又把腦子裡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兒給趕開,朝他眯起眼睛笑。

    說話這會兒就已經過了一點了,金明遠一直磨磨蹭蹭地也不說走,眼神兒巴巴的,好像只小狗,看得我既想笑,心裡頭又覺得有些酸酸的。如果正如他所說,那麼,這個男人等了我多少年?在這漫長的十多年時間裡,在這幾乎看不到希望的時光裡,他是怎麼過來的?

    「你——」我剛開口,門口忽然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響,爾後「啪嗒——」一聲,門開了,劉浩維左右搖擺著爬進屋,一進門,頓時帶來滿屋子的酒氣。

    「哦——」他迷迷糊糊地半睜著眼看了看金明遠,「你在啊?」

    金明遠趕緊過去扶他,低聲問:「怎麼喝這麼多?」

    劉浩維大著舌頭不清不楚地回道:「喝…喝酒…特警隊…來了倆…倆新隊長…哥們兒…邀…邀我們去灌酒……」他好不容易說完這句話,忽然有些狐疑地轉過頭來,眼睛在這一瞬間亮起來,表情嚴肅地瞪著金明遠,吐字居然很清晰地質問道:「這麼晚了,你怎麼還在?」

    金明遠笑了笑,沒回話。

    劉浩維頓時不干了,狠狠地一推手將他甩開,高著嗓門喝道:「我…我可告訴你金明遠,你…你別想佔慧慧便宜。我…我得好好盯著,你們…還沒結婚呢…你老實說…你是不是打算…打算玩玩的?」

    我扶著額頭都不知該說什麼好了,這醉酒的人,真是什麼話都敢說。

    金明遠被他甩開手也不惱,重新走上前扶住他,道:「我是不是認真的慧慧最清楚。她要是願意,我們明天就去登記。真的,我連戶口本都帶了。」說話時,他還眉眼帶笑地朝我瞄了一眼。

    我只裝作沒聽見,去廚房煮了醒酒的湯給劉浩維灌下去,金明遠則拖著他去洗澡。三個人折騰到兩點多,才總算把劉浩維給弄到床上躺下了。

    金明遠這會兒總不好再磨蹭了,看看客廳牆上掛著的時鐘,苦笑著搖頭,「我回去了。」

    我點頭。

    他走到門口時忽然又轉過身來,一臉嚴肅地朝我道:「慧慧,你過來下。」

    我什麼也沒想就邁開了腳,才走了兩步,忽然又覺得有些不對勁,立刻停下,朝他笑,「我不過去。」

    他「撲哧——」一下就笑出聲來,使勁地搖頭,「真狡猾!」

    狡猾的是他才對吧,我只是——機靈地發現了他的不軌之心而已。不過,就算發現了又能怎麼樣了。我不過去,山就過來。他邁著大長腿三兩步就走到了我面前,我下意識地想往後退,可腳還沒邁開,整個人就被他給圈在了懷裡。

    氣息很溫暖,甚至是炙熱,擁抱莫名地安心,親吻卻有些亟不可待。他像爆發的火山一樣激動,手和唇將我牢牢地鎖住,難動分毫。我在他圈禁的小天地裡任由他施為,無法反抗,或者,不想反抗……

    感情是什麼?

    是溫柔炙熱的眼神、低低的喃語、熱烈的氣息,還有…還有唇齒間的水乳交融……

    我們在這客廳裡溫柔地親吻,擁抱,眼神牢牢地膠著在一起,不可分離。

    「我說……」他的腦袋使勁往我脖子裡蹭,柔軟的親吻密密地落在我□在外的頸項上,讓我忍不住一陣顫慄,「我之前說的話,是認真的。」

    我迷迷糊糊地「唔——」了一聲,過了好半天才想明白他的意思。他是說——結婚的事?

    晚上並沒有失眠,一夜無夢到天明,大早上去上班的時候居然神清氣爽。也許這就是人們所說的愛情的力量?

    單位上的同事很快都知道了我考上企業法律顧問的事,紛紛過來恭喜我。我一改昨天的心神不寧,心安理得地接受大家的好意。同辦公室的小黃都快羨慕死了,一個勁兒地攛掇我晚上請大夥兒吃飯,我也覺得理應如此。於是小黃吆喝了一聲,一會兒就湊齊了八九個人,說好了晚上一起去吃土菜。

    結果這消息才傳出去,一會兒領導就把我叫辦公室去了,還特意把門兒都給關了,皺著眉頭問我:「小鐘啊,你是不是得罪了什麼人?」

    我不大明白他的意思,索性不說話,只不解地看著他,等他繼續往下說。

    領導見我既茫然又鎮定,忍不住笑起來,自嘲地道:「你看看我,連個小丫頭都不如了。」頓了頓,他喝了口茶,換了副淡然的神態,「也沒什麼大事,有人舉報你工作年限不夠,沒有報考企業法律顧問的資格。」

    我「哦」了一聲,笑笑道:「報名的時候就審查過,再審查也是一樣。」

    我嘴裡這麼輕描淡寫的,其實心裡頭一點底都沒有。我當然知道我的工作年限不夠,可是,這老天爺既然送了個餡餅給我,不至於讓我消化不了吧——其實我是在想明遠說的話,如果老天爺真是一番好意,他就該把這事兒給解決了。

    不過就算沒解決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我本來也沒把這個證當成自己的。起碼,我們也看清了這天上掉餡餅的不靠譜是不。

    於是晚上我繼續招呼大傢伙兒去吃飯,領導見我如此篤定,還笑呵呵地問我怎麼偷偷讀了在職研究生也不公開,要不早給我加工資。我一點也不相信他。

    吃飯的時候小黃偷偷告訴我,讓我小心陳琪,說她在辦公室裡嘲笑我高興得太早了,指不定證書還沒拿到手就得吐出來。我一聽這話就明白舉報的人是誰了,心裡頭又好氣又好笑,不過也沒去辦公室和她對質。這事情,神都說不清楚!

    過了兩天領導偷偷告訴我說審查結果出來了,我果然多了個拿不出證書來的碩士學位,於是他老人家又好生感嘆了一番我的低調。

    小黃說,陳琪一整天都板著臉,把趕上去獻慇勤的總務處小段都給罵出來了。

    這回我才真算是相信老天爺的誠意了,不過再考慮到我挨的那場雷,我又對他們這種喜怒無常的精神表示很不滿。

    此外,我最近跟明遠的關係也越來越融洽。自從那天我們有過——唔,更加親密的接觸之後,感情忽然間有種一日千里的進展。他似乎有點不大滿足於目前親一親,抱一抱的狀況,開始努力地往另一個方向引導......

    當然,我很能理解他。

    我是說,一個成熟的,身體沒有任何毛病的,素了這麼多年的男人來說,他有再強烈的慾望也不奇怪。可是,對我來說,他畢竟只是認識了一個月來月的男人。即便是他常常讓我覺得很熟悉很安心,可我到底還是不能接受這麼快的…嗯…

    倒是我爸媽比我還要適應得快,他們已經心安理得地把明遠當成女婿使喚了。雖說當初老爸還有點小意見,後來也被明遠當著一眾鄰居們的面送上的極品老君眉給收買了。他倆都把他當親姑爺一樣,幸好這時候還有劉浩維跟我站在統一戰線。如果不是他還住在我家裡頭,面對明遠如此猛烈的攻擊,我真怕自己隨時可能失守。

    我跟明遠的戀情並沒有廣泛地傳播,一方面固然是他更多時間都在北方總部,另一方面,在最後沒有結果之前,我實在不想弄得人盡皆知——上回我們單位有一姑娘找了個小開男朋友,結婚的事兒都傳了兩年,最後還是黃了,然後那姑娘終於沒好意思繼續留在單位申請調走了。

    我覺得,這是個深刻的前車之鑑。

    但是我沒想到我居然被人給惦記上了,這天下班的時候,那個總務處的小段忽然抱著一束花過來找我,說要請我吃晚飯。

    這個總務處的小段,就是上回追著陳琪獻慇勤結果被她給罵出去的那位。我們單位誰都曉得他對陳琪的心思,這會兒對我來這一出,這不是存心要添堵嗎?

    果然,本來五點半就要下班的,大傢伙兒好像手裡頭忽然都有了事兒,一個個賴在辦公室裡不走,眼睛的餘光全盯著我們看,裡頭閃爍著激動而八卦的光。

    我本來還挺客氣地婉拒他來著,結果這小夥子居然把脖子一梗,甕聲甕氣地道:「你什麼意思啊,你要對我沒意思,幹嘛對我眉來眼去的。這不是故意捉弄人嗎?」

    我氣得頓時火冒三丈,我都多久沒去過總務處了,多久沒見過這個混賬東西了,就上回他被陳琪趕出來的事兒還是小黃八卦給我聽的呢,他倒好,明目張膽地編排起我來了。我朝門口掃了一眼,已經站了一圈兒看熱鬧的,陳琪果然就在其中,眼神兒挺得意。這段健仁還時不時地朝門口瞄一眼,要說他們倆沒事先說好,還真見了鬼了。

    這個陳琪,真是跟我給槓上了!

    我這會兒也不氣了,臉沉下來居高臨下地冷冷打量段健仁。他被我看得有些心虛,畏畏縮縮地想外頭推,被我大聲喝住。

    「你給我站住!」我冷笑道:「段健仁啊段健仁,我本來還挺同情你的。大好一小夥子,雖說眼光不怎麼樣,但人品還不差,怎麼就心甘情願地被人耍得團團轉呢。現在我可真是一點同情心都沒了,你他媽的就是一賤人,你媽給你起這名字真是絕了。也不瞧瞧你自己什麼德行,個子沒我男朋友高,長得沒我男朋友帥,賺錢不如我男朋友多,還這一副猥瑣得上不了檯面的氣質,你連我男朋友一個腳趾頭都比不上。我跟你眉來眼去?只怕是你做夢吧!小夥子,聽一句忠告,做事之前好歹動一動腦子,別再被人當槍使了。人家還真對你有意思,能讓你幹這種事?」

    我說話時狠狠地盯著陳琪,大傢伙兒哪有不明白我的意思的,頓時心照不宣。陳琪氣得一臉發青,終於忍不住接口道:「鐘慧慧,你說誰呢?」

    我笑,「我說誰誰心裡頭清楚,要不怎麼這麼急急忙忙地接我的話?」

    陳琪怒道:「要不是你一直盯著我看,我能找你說嗎?我告訴你,你可別信口開河,說我指使他,你可得有證據。沒有證據,你就是在胡說,就是在敗壞我名譽!」

    「這就好笑了,」我插著腰朝眾人環視一圈,「咱們這是在上法庭呢,還得要證據?我就說我怎麼了?我可沒指名道姓。至於說的是誰,大傢伙兒心裡頭雪亮。別把我們全單位的人都當猴兒耍,我們這兒可沒一個笨的。我說是吧,鄭主任?」

    我們吵架這會兒,領導也黑著臉到了門口,也不知道到底聽到了多少,不高興地朝大家揮揮手,道:「散了散了,這都下班了還圍在這裡做什麼,趕緊回去。」

    大家都嘿嘿地笑,雖然也在往外頭,但都慢吞吞得跟蝸牛似的。

    吵架這種事是有技巧的,比得就是個氣勢,證據什麼的全是浮云。就比如我跟陳琪今天這場,重要的不是能不能證明她幹了這事兒,而是讓大傢伙兒懷疑她。

    她也不想想,我來單位都多少年了,誰不瞭解我,我要真對段健仁有什麼,還能等到現在?大傢伙兒可都不笨。

    「慧慧姐,你真有男朋友了啊?」等領導走遠了,小黃終於忍不住問我。

    我想了想,反正這事兒都已經這樣了,我再藏著掖著也不是辦法,省得陳琪回頭還說我有了剩女危機感。索性一口承認,輕描淡寫地道:「早就有了,就是他…他害羞,不好意思。」

    小黃頓時激動起來,「那…那真的…那麼優秀,又高又帥又多金。哎我說你怎麼也不帶過來顯擺顯擺,非要氣壞那個陳琪不可。我可煩死她了。」

    我們單位估計沒幾個女性喜歡她,也許長得漂亮的異性緣都不好?誰知道呢?

    說話這會兒明遠的電話來了,我只猶豫了一秒鐘,就跟他道:「要不你過來接我我下班吧。」

    電話那頭的他明顯愣了一下,爾後聲音立刻變得很歡快,「遵命!馬上就到,二十——不,十五分鐘。」

    「你別開快車!」我高聲地大喝,可他已經都掛了電話。天曉得他到底在激動什麼。

    小黃一直豎起耳朵聽我們說話來著,這會兒一聽到明遠要來,情緒立刻激動起來,說了聲去洗手間,急急忙忙地就衝出了門。不用說,肯定去散播消息去了。這小姑娘,別的不快,嘴特別快。

    我在辦公室裡坐得穩如泰山,某些八卦人士也都熬著不肯走,磨磨蹭蹭的好像有做不完的事兒。據不完全統計,這層樓還有大約百分之五十的同事沒走,其中就包括我們領導——我以前怎麼沒發現,他老人家還這麼八卦呢。

    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好不容易熬到六點過五分,我的電話再次響起,小黃馬上就站起身,「慧慧姐,姐夫來了吧。」

    這姑娘,怎麼比我還急性呢。

    我接了電話,跟明遠說了聲稍等,然後收拾東西趕緊往下跑。才出辦公室的門,就聽到其餘辦公室裡一陣急急躁躁的聲響,一會兒就是乒乒乓乓的高跟鞋聲音。小黃在後頭大聲地追,「慧慧姐,慧慧姐你等等我啊。」

    出了單位大門,果然瞧見明遠的車停在不遠處。他瞧見我出來,趕緊下車過來迎。離得近了,我才發現他今天似乎特別的齊整,雖然他平時就沒邋遢過,可也不至於還特意換條領帶,甚至還噴了點兒淡香水——過年那天他去見我爸媽的時候,就見他這麼特意打扮過。不過那會兒好像還誇張些,連西服襯衣似乎都是嶄新的。

    「慧…慧慧姐,這…這就是你男朋友啊。」小黃兩隻眼睛直放光,手捧著胸口激動地道:「難怪你說段健仁連他的腳趾頭都比不上呢,這麼帥,不說腳趾頭,腳指甲殼也不如啊。」

    「小聲點兒,人家在後頭呢。」我小聲地提醒她。小黃一驚,趕緊回頭看,頓時色變,小聲喃喃道:「這個人沒毛病吧,都說了比不上了,還非要來受打擊。難怪慧慧姐你說他沒腦子,活該。」

    雖說小黃隻言片語的說得並不多,但明遠多精,估計立刻就聽出了些不對,目光微動,側過臉朝門口看了一眼,段健仁立刻往後縮。

    明遠嘴角勾了勾,轉過臉來繼續擺出一副斯文又成熟的樣子,溫柔地朝我道:「我來拿包。」



第六十二章、番外

  1994年七月一日
  
  這是入夏以來最熱的一天,從大早上起就聽到知了叫,教室裡悶悶的,電風扇吱呀呀地轉,可屋裡的同學們還是不停地淌著汗。
  
  古恆悄悄回頭去看座位後的明遠,他端端正正地坐在座位上,一如既往的認真,就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似的。
  
  一會兒鈴聲響,教室裡的同學還是無動於衷。過幾天就要高考了,大家對鈴聲也沒有以前那麼敏感——只除了明遠。他一聽到聲響就立刻蓋上了手上的書本,手腳利索地收拾東西,把書包往肩上一扛,一如既往地快步朝教室外走。
  
  古恆顧不上收拾,趕緊把書和作業本通通往包裡塞,拎著書包在後頭追。
  
  「明子,明子!」也就遲了幾秒鐘,出來的時候就險險地只能瞧見明遠的背影了,古恆只得一邊快步往前追一邊大聲地招呼他,「你走那麼快干啥,等等我。」
  
  明遠腳上緩了緩,有些不悅地轉過身來,小聲道:「你快點。一會兒回去晚了,姑姑得擔心了。」
  
  古恆一愣,整個人都僵硬起來。
  
  「還不快走。」明遠不耐煩地叫了他一聲,加快了步子。
  
  古恆頓了幾秒,狠狠跺了跺腳,最後還是追了上去。
  
  明遠家離學校近,這一年多來古恆都在他們家常駐,直到二十三天前的那場事故,徹底地毀掉了他們單純而開心的生活。
  
  巷子裡還是平常一樣安靜,就連毒辣的太陽也在這裡無奈地消減了力度,空氣中似乎帶著絲絲陰涼和濕潤。可古恆一點也不喜歡。
  
  才剛進遠門,明遠就大聲地朝屋裡招呼道:「姑姑,我們回來了。」
  
  院子裡靜謐無聲,只有涼涼的風拂過庭院裡茂密的梔子樹,葉子微微地動,卻聽不見聲響。隔壁的貓蹲在牆頭眯著眼睛看它們,忽然又站起身,從牆頭嗖地跳了下來,一轉眼就消失在茂密的灌木叢中……
  
  明遠卻好像絲毫察覺不到屋裡這種怪異的安靜,像平常一樣換了鞋,把書房往沙發上一放,然後急匆匆地朝廚房奔去,「姑姑,晚上我要吃紅燒肉。」
  
  古恆跟在他身後,心裡越來越覺得怪異。他先前就隱隱覺得明遠有些不對勁,他太冷靜太沉著,就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似的。現在看來,明遠的問題比他想像中還要嚴重得多。
  
  一會兒明遠從廚房出來了,苦著臉攤手,「姑姑說家裡沒有五花肉了,一會兒我們吃紅燒魚。」說完又進了廚房,乒乒乓乓地開始忙。一邊做著飯,一邊還小聲地跟身邊的空氣說笑,就好像,鐘慧慧還在他身邊似的。
  
  古恆又驚又恐,只覺得身邊的空氣裡都帶著詭異,忽然有種衝回家去的衝動。但他好歹忍住了,努力地鎮定下來,假裝若無其事地坐下來,像往常一樣打開電視。
  
  明遠在廚房忙了半個小時好歹把飯弄熟了,端著電飯煲出來朝古恆道:「恆子,你去幫忙端菜,姑姑手不夠用了。」
  
  古恆身體一僵,猶豫了一下,才緩緩地站起身來,一步一步地走到廚房。廚房的小櫃子上放著四菜一湯,每一份的份量都很足。這是以前鐘慧慧在的時候家裡的常規菜式,她常常說男孩子得吃多些,這樣才能長得壯。
  
  「還愣著做什麼,快點。」明遠又進了廚房,打開櫥櫃門,拿了三副碗筷。
  
  回到飯廳,明遠把碗筷擺好,又盛了飯,朝右手邊空著的座位笑道:「姑姑吃飯,今天的魚很新鮮哦。」
  
  古恆直直地看著他,只覺得碗裡的飯菜味同嚼蠟。
  
  這一頓飯對古恆來說不亞於受刑,但他還是堅持了下來,甚至到後來,他還一如往常地主動去收拾碗筷。等屋裡的事情都忙完了,古恆終於鼓起勇氣,沉聲朝明遠道:「明子,我們談一談。」
  
  明遠往後退了兩步,離得遠了些,「你有事?以後再說吧,我還忙著呢。姑姑讓我幫她找書,對吧?」他朝古恆身後笑,一臉的燦爛,卻看得古恆一陣刺眼。
  
  「明子,你聽我說!」
  
  「沒聽說我忙著嗎?他忽然大聲起來,臉上的線條變得很僵硬,額頭上滲出淺淺的汗跡。古恆忽然明白了,其實他是知道的。
  
  「明子——」
  
  「你回去!」
  
  「啪——」古恆狠狠地一耳光甩在他臉上,將他打得往後退了好幾步,一個趔趄坐在了地上。「明子,你醒醒!鐘阿姨已經走了!」
  
  明遠卻不說話,低著頭看不見他的臉,過了許久許久,古恆才聽見那壓抑的、沉重的、悲壯的嗚咽聲...
  
  一會兒,有眼淚滴下來,一點一點地落在客廳的地毯上,滲出深深淺淺的痕跡……
  
  ………

  1994年七月十五日 北京
  
  「沒有這個人?」金明遠愣愣地看著面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腦子裡有些暈乎,喃喃道:「不是,老太太,您再仔細想想,她真的以前就住這裡。姓鍾,家裡有個老太太,夫家姓金的。」
  
  老太太還是搖頭,「小哥兒,我在這巷子裡住了好些年了,這裡真沒有姓金的,也沒姓鍾的姑娘。你是不是找錯地方了。」
  
  金明遠沒有說話,只是對比著巷子外頭的名稱一次一次地看……怎麼會錯呢?這個地址,從他偷偷地記下來到現在已經過了多少年,每一年他都不止一次地拿出來看,想像著有一天他能和她一起回來看一看。
  
  可是,她已經不在了……
  
  金明遠一步一步地踱出巷子,外頭的太陽很烈,照得四周都明晃晃的,熱浪一陣接著一陣地撲上來,可不知道為什麼,他卻只覺得冷。寒意從骨子裡一點一點地滲出來,磣得他手腳冰涼,頭卻燙得厲害,周圍天旋地轉的,他走了兩步,就有些撐不住,歪歪地靠著牆倒下來。
  
  接下來的一個月裡,他跑遍了北京城的大街小巷,去尋常她曾經提到過的每一個地方,城隍廟、老胡同還有她曾經讀過書的學校。可是,無論他怎麼尋找,卻依舊找不到任何她曾經存在過的痕跡。
  
  他苦苦地哀求大學裡教務處的老師幫他查找了從78年到81年所有學生的資料,卻還是沒有她。
  
  他查找得越多,就發現了越多的疑點,那些他從小就覺得奇怪,但是卻從來沒有懷疑過的東西。他的姑姑從來都無所不能,不管在什麼時候,她總能變出無數美味的點心,漂亮的衣服,許多許多他從來沒有見過的畫冊,她還會給他講許多動聽曲折還富有哲理的故事。
  
  在他的心裡,姑姑就好像天上的仙女一樣。她在某一天從天而降,只為他而來。
  
  就好像現在這樣,無論他怎麼尋找,也找不到姑姑之前生活的痕跡。在她出現在陳家莊之前,沒有一個人認識她,也沒有一個人曾經見過她。只有陳奶奶不停地描述著當初她怎麼拎著大箱子一步一步地走進陳家莊的樣子。
  
  回D城的那一天,古恆去火車站接他,瞧見他搖搖晃晃地從出站口出來的時候,他的眼淚立刻就掉下來了。一個月不見,明遠好像變了一個人,瘦得厲害,原本合身的衣服掛在他身上變得空蕩蕩的,飽滿的臉頰深深的陷下去,眼睛下方有重重的黑眼圈,皮膚又黑一黃,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
  
  這麼多年以來,他什麼時候這麼狼狽過?他總是被鐘慧慧照顧得很好,連早上忘了喝牛奶都會被狠狠地教訓,從小到大,他都是人群中最時髦最健康的男孩子。
  
  「明子!」古恆側過臉去偷偷把眼淚抹乾,然後強笑著迎上去,「你這是咋了,跟個非洲難民似的。」
  
  明遠努力地朝他笑笑,「就是……有點兒睡不好。」
  
  回了家,明遠被古恆推著去洗澡換衣服,準備上樓休息的時候忽然停住了腳步,眼睛痴痴地看著樓梯下方左邊緊閉房門,很久很久也不動。等古恆從外頭訂了飯菜回來,樓上樓下地找了一圈卻怎麼也找不到人,直到最後他忽然想到了什麼,輕手輕腳地推開鐘慧慧的房門。
  
  屋裡依舊安靜,窗簾半開半拉,有風從外頭吹進來,帶著一股子濕熱的氣息。
  
  八月的D城依舊炎熱,雖說這裡是一樓,但古恆卻還是出了一身的汗。
  
  沒有開電扇,明遠躺在床上已經睡著了,枕著鐘慧慧的枕頭,懷裡還抱著一個。他的表情安詳又寧靜,身體像嬰兒似的蜷縮在一起,亂糟糟的頭髮散在額頭上,看起來就像個小孩子。古恆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過他這樣安心的樣子了,於是悄悄地關上門,退了出去。
  
  ……

  1994年12月24日
  
  金明遠趴在宿舍的書桌前寫日記。這半年以來,他把自己所能想到的所有東西全都記在這個日記本上。每一天,他都會翻開日記仔細地看,回憶那些腦子裡原本已經漸漸淡去的那些記憶。
  
  在他還小的時候,她總喜歡說一些奇奇怪怪的陌生的詞語,說完了才會忽然想到什麼似的猛地摀住嘴,警惕地朝四周看,然後笑眯眯地摸摸他的小腦袋。再往後他漸漸長大了,她就注意了很多,有時候話說到一半的時候會突然停下,眼睛瞪得大大的,臉上顯出古怪的神情,神神秘秘地問他,「你剛才沒聽見,對吧。」
  
  然後他總是配合地點頭說是。她是他的天,是他的地,是他的全部世界,她說什麼就是什麼。這是從很小很小的時候就已經養成的習慣。
  
  可是現在回憶起來,她說過一些什麼呢,電腦、windows、世界盃,什麼北京奧運,甚至還有克林頓——他記得那還是90年的某一個晚上她跟古豔紅聊天的時候偶爾提起的名字,可是直到去年克林頓當上了美國總統他才知道這個人的存在。
  
  有些詞彙,直到現在他都不明白到底是什麼意思。
  
  還有她十數年不變分毫的容顏。
  
  他的姑姑,到底是何方神聖?
  
  伴隨著懷疑的,是他隱隱的期望。他的姑姑與眾不同,她是天上的仙女,她一定會在某一天重新回來看他。
  
  今天是西方節日中的平安夜,宿舍的同學都去參加晚會了,屋裡只剩他一人。可是他一點也不覺得孤單,在這樣寧靜的夜晚,他能更加肆無忌憚地思念。
  
  走廊裡傳來重重的腳步聲,一會兒門開了,王榆林渾身髒兮兮臭烘烘地衝進來,一邊脫衣服一邊小聲地罵道:「真倒霉,在食堂滑了一跤,直接跌外頭水溝裡了。咦,明子你不去晚會?」
  
  金明遠搖頭,「我不喜歡吵。你沒事兒吧。」
  
  王榆林咬牙,「沒受傷,就是這衣服不能穿了。該死,羽絨服送去乾洗了,也不知道這會兒洗好了沒。」
  
  金明遠笑,「要不你穿我衣服吧,外頭這天寒地凍的。」
  
  王榆林也不跟他客氣,招呼了一聲就爬到上鋪去找明遠的棉襖。狠狠一拽,床鋪上有什麼東西掉了下來,王榆林蹲下去撿,發出「咦——」地一聲響。
  
  「明子,這是你女朋友吧。」王榆林笑嘻嘻地把錢包還給他,道:「我早就猜到你有女朋友了,要不怎麼一天到晚地對著這錢包發呆,那麼多女孩子追你,也不見你給個好臉色。」
  
  金明遠一愣。他的錢包裡夾著鐘慧慧的畫像,那是他這半年以來一點點努力的結果。他在繪畫上沒有天賦,但他有著旁人所沒有的毅力。他從來只畫一個人,那就是他的姑姑,她笑的樣子、發呆的樣子、沉思的樣子,還有尷尬的欲哭無淚的樣子……
  
  王榆林是學校最優秀的學員之一,尤其是他的觀察力,教官曾經感慨說他有著野獸一般敏銳的直覺和洞察力。他怎麼會這麼想?
  
  有那麼一兩秒,金明遠心跳得厲害,他本來可以解釋清楚,可不知為什麼卻沒有開口,而是緩緩地轉過臉去,小聲地,像開玩笑一般地問道:「你怎麼知道是我女朋友?說不定我是在看我媽呢。」
  
  「噗嗤——」王榆林頓時笑出了聲,哭笑不得地道:「明子,我眼神沒那麼差。那看自己媽和看女朋友的眼神兒能一樣嗎?」
  
  他沒注意到金明遠的異常,笑了兩聲後,換了明遠的棉襖出了門,剩他一個人坐在書桌前,一顆心簡直要胸腔裡跳出來。
  
  女朋友……
  
  金明遠狠狠地抓著自己的頭髮使勁捶,他從來沒有想,也不敢想這個詞。姑姑離開的時候,他覺得他的生命也到了盡頭,世界灰暗無光,活著的每一天都是在受刑,那種痛苦絕非言語能描述。
  
  那個時候古恆甚至不能理解他,他也失去了自己的親姐姐,他也悲傷,也痛苦,可是,他卻不能理解明遠為什麼會活不下去。
  
  有什麼不同呢?
  
  因為愛?
  
  想到這個詞,明遠的心又揪了一下,五臟六腑縮成了一團。他喘不上氣,害怕、恐懼,甚至還有深深的惶恐和不安。
  
  那是他的姑姑,從小帶他長大的姑姑。
  
  他怎麼會——怎麼能——
  
  可是,感情這種事,又如何能控制?
  
  直到王榆林的這一句話,他才陡然醒悟,醍醐灌頂。
  
  原來,他愛她……
  
  這半年來的難過、揪心、痛不欲生,原來通通只為了這一個字。
  
  1995年11月21日
  
  金明遠在教室裡自習,王榆林和古恆悄悄地溜到了他身後,一臉古怪又曖昧的笑,「明子,聽說你今兒主動找那個師大的校花說話了。老實交代,是不是——」
  
  他立刻舉手投降,「你們倆的思想能不能純潔一點,年紀輕輕的,怎麼滿腦子齷齪。」他嘴裡說得這麼正義凜然,其實心裡有些虛。他的確主動找那個女孩子說話了,她當時在和人開玩笑,高興的時候笑得眉眼彎彎,有那麼一瞬間特別地像鐘慧慧。

    於是,他鬼使神差地跑過去搭訕。
  
  可是只試探了幾句話他就走了,那個女孩子——他到現在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雖然有著和鐘慧慧一樣靈動的笑容,卻不是她。
  
  眼神、表情,還有小動作,他在一秒鐘之內就能找到幾十個和鐘慧慧不一樣的地方來。
  
  她——還是沒有來……
  
  1996年3月14日
  
  劉江來找他,表情很嚴肅,一見面就遞給他一個大大的文件夾。
  
  明遠不大明白到底出了什麼事,狐疑地打開來,看清文件上的內容,臉上頓時色變,「劉叔——」
  
  「這是你姑姑特意吩咐過的,」劉江沉聲道:「手續在94年上半年就辦了,你姑姑說等你成年後再給你。」
  
  他讀書讀得早,考大學那會兒還不到十七歲,就算姑姑有心把所有的股份和資產全部留給他,也沒必要這麼急。
  
  她為什麼會——
  
  明遠的心忽然跳得厲害,他還記得那段時間她的不尋常,總是不安,總是欲言又止,就好像,她早就知道要離開似的。
  
  她早就要離開了嗎?
  
  那她還會不會再回來?
  
  明遠痴痴地在宿舍裡坐了一整天,不吃不喝,安安靜靜地一句話也不說。
  
  他最後一點卑微的希望也被徹底地扼殺。
  
  她再也不會回來了。
  
  那麼,他活著又是為了什麼呢?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3-25 05:42 PM

本帖最後由 haoanna 於 2012-3-25 06:08 PM 編輯

第六十三章

    等車開遠了,我才忍不住問他,「你今天怎麼打扮得這麼騷包?」

    他一臉很不容易的表情,嘆道:「結婚前三步,我好不容易才走到了最後一步,我容易嗎我?」

    還有這說法?

    他立刻笑起來,解釋道:「見家長,見朋友,見同事,今天算是把所有人都見全了,我是不是也應該修煉成正果了?」

    他怎麼就戀戀不忘結婚的事兒呢,這個禮拜都提了好多回了,幸好也就是在我面前說,要不然被老媽聽到,只怕立刻就要把我打包送他家裡頭去了。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接他的話,就傻笑裝沒聽見。明遠見我這樣,倒也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但我敏感地從他眼中捕捉到一閃而過的黯然。心裡好像被什麼東西狠狠刺了一下,痛得喘不上氣。

    「慧慧,你怎麼了?」也許是這一剎那間臉色有些變,明遠立刻關切地伸出一隻手來探了探我的手,「怎麼這麼涼。」他說話時把車靠馬路邊停下,鄭重其事地握住我的手,關切地問:「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我只是狠狠搖頭,心裡有些說不出來的難受,可是我不想讓他知道,於是摸摸肚子,裝作不好意思地道:「肚子餓了,胃痛。」

    明遠看著我,眼睛亮亮的,點頭笑笑,沒有再繼續問。他以前可是警校畢業,哪裡會被我騙倒,只是不想繼續追問罷了。

    我們吃了晚飯後,他送我回家。進門的時候,他忽然開口問我:「慧慧,我是不是太急切,把你嚇到了。」他說話的時候表情很認真,臉上有淡淡的不安,眼神低垂,睫毛在微微地顫抖。

    那種刺痛的感覺在這瞬間又猛地擊中了我,有濕熱的液體完全不受控制地湧出來,我抹了一把,滿臉淚痕。我想,雖然我沒有了過去的那些記憶,可是情感卻深深地刻在了我的骨子裡,關心和愛,在面對明遠的時候,它們總是毫無徵兆地佔據著我的心,我的大腦,以及…我的身體。

    然後我想也沒想就抱住了他。

    他的個子高,我踮了踮腳也沒能把腦袋擱上他的肩膀,手要舉得很高才能夠到他的頭,抱得有些彆扭。結果他胳膊一攬,輕輕鬆鬆就把我給圈在他懷裡了,又低頭親了親我的嘴角,小聲道:「傻瓜,哭什麼?」

    我把眼淚全蹭他衣服上,蹭完了才抬起頭來,問:「你真的這麼急著結婚麼?」

    明遠忽然安靜下來,看著我,很認真地想了想,才回道:「我就是……想要和你在一起,一點也不想等了。人生總共才多少年,我們浪費了那麼多的時間,到現在好不容易才終於遇見,我不想鬆開你的手,哪怕只是一會兒。」

    他的目光堅定而溫柔,說話時聲音很沉著,不急不緩,不高不低,表情也並沒有多麼的激昂和深情,只是認真地好像在說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慧慧,」他又繼續道:「你看,一天只有二十四個小時,你每天要上班,八點到五點半,我從接你吃晚飯一直拖拖拉拉地到十點半送你回家,一天攏共也只有五個小時在一起。有時候我們還得加班,我甚至還會出差,這樣算下來,平均我們每天在一起不到三個小時。這樣不夠,一點也不夠。慧慧,我想和你在一起,每天早上睜開眼睛就能看到你,半夜做夢驚醒的時候你會在我身邊,屋裡永遠是溫暖的,就算我回來得再晚,也知道家裡有人在等我。我不想再一個人睡覺,吃飯,甚至說話…慧慧,那種生活,我已經過得太久了……」

    我呆呆地看著他,剛剛好不容易收回去的眼淚又開始往外湧。在我對他有限的認知裡,他總是這樣的氣定神閒,好像不管什麼事情都在掌握之中,那樣的自信,那樣的從容。我從來沒有想過原來他也會孤獨,也會害怕孤獨。

    這麼多年,他一個人到底是怎麼走過來的?

    我努力地把眼眶裡濕濕的淚意忍回去,伸手撫摩他的臉,他溫暖而乾淨的廉價,濃烈的眉和深邃的眼。我是多麼的幸運,有這麼一個男人,全心全意的愛著我,不管多久,他都不離不棄地等著我。

    我踮著腳把臉靠到他的臉上,輕輕地蹭了蹭,小聲地道:「唔,結婚的事兒,我得回去跟我媽說。」結婚可是大事兒,就算我應了,我們家那邊,還有一大家子人呢。

    明遠的眼睛亮起來,目光灼灼地看著我,眼睛裡包含了太多的驚喜。「你…同意了?」

    我不好意思地低頭往他懷裡鑽,我都這麼說了,那當然是應了,他還問。

    「慧慧——」他高興地大叫起來,一把將我抱起來在原地轉了兩圈,「慧慧,我太高興了,哈哈。」

    「拜託!」我趕緊摀住他的嘴,小聲罵道:「你想把鄰居全給吵醒了是不是,我還得在這裡住呢。」

    明遠就是笑個不停,傻兮兮地看著我,咧開的嘴怎麼也合不上。

    一會兒聽到走廊盡頭電梯傳來的響聲,我趕緊開門進屋,他也一抬腳跟了進來,門剛關上,他的手就環住了我的腰,腦袋擱在我的肩膀上,小聲地求道:「慧慧,慧慧,反正…你都答應結婚了……」

    我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圖,有些想笑,又有些緊張,理智告訴我應該掙開,可身上卻使不上勁兒,有氣無力地推了他兩把,人沒推開,他卻是得寸進尺地一把將我抱上了沙發。

    他的唇柔軟而炙熱,並不急躁,一點點地從額頭到眉梢,再到唇瓣。輕吞細吮,輕嗅淺嚐,軟軟地勾畫,唇舌的交鋒,溫柔而又耐心。

    一會兒他漸漸下移,溫熱的舌尖緩緩滑至頸項,至鎖骨,或左或右,時上時下,有時候是一兩點,一會兒又成片,溫柔的時候像融化的黃油,激烈起來猶如浪尖的細舟……

    「慧慧……」他喃喃細語,眼神迷離,手從後背滑至我的腰間,從下襬處伸了進去。

    乾燥而溫暖的皮膚,指尖似有薄繭,輕輕滑過我腰間敏感的肌膚。這樣的陌生,卻又帶著一股讓人無法躲避的蠱惑,我忍不住想逃,腰肢一扭,又被他的大手握住。那雙手穩穩地扶在我腰間,並不急著動,只顫巍巍地滑動手指,有時輕,有時重,溫柔中帶著隱隱的慾望。

    他的手似乎有著無窮的魔力,平復著我慌亂的心。我漸漸發軟,癱倒在他的懷中,身體卻好像有了自己的情緒,不自覺地繞上他的脖子,想要靠得更緊,想要更多的溫暖……

    親吻和擁抱猶如毒藥,侵蝕著我最後一絲殘存的理智。

    他的手終於攀上我的峰巔,呼吸明顯地粗重起來,手上的力氣也漸漸變大,一會兒,索性伸到背後挑開了最後一層屏障。胸口一鬆,彷彿有冷風灌進來,爾後便是他的手,輕揉細搓,輕撫慢捻,指尖有意無意地滑過我的蓓蕾……

    酥麻難耐……那一波接一波地挑逗刺激得我呻吟出聲,又羞又惱,卻又無力推開。

    「慧慧……」他聲音嘶啞地輕喚我的名字,一低頭含住那顆早已被他揉捏得飽滿欲滴的蓓蕾,舔舐、吮吸……

    情緒失控,一觸即發……

    關鍵時刻,門口忽然一陣劇烈的敲門聲,爾後是劉浩維又高又亮的嗓門兒,「慧慧,給我開開門,我忘帶鑰匙了。「

    倆人如火如荼的激情忽然被一瓢冷水澆滅!

    我猛地清醒過來,這才發現自己上半身幾乎完全失守。他毛茸茸的腦袋就枕在我的胸口,一手握著我左胸,一手已經不安分地往下探。

    「唔——」他鬱悶地輕輕咬了一口我的蓓蕾,苦著臉抬頭,一副慾火焚身無處發洩的鬱鬱。「別去開門,」他不甘心地又在我胸口留下一串痕跡,恨得咬牙切齒,「反正他進不來。」

    我失笑,原來他也會這麼的孩子氣。

    安撫地摸了摸他的臉,又親了親他的嘴角,我起身整理好衣服準備去開門。才站起來又發現有些不對勁,他那身衣服是誰給脫了的,襯衣的鈕子都被扯掉了兩顆,真夠兇猛的。

    「快起來,別被他看出來了。」我氣惱地把他的外套往他身上扔,「再不動,以後不放你進來了。」

    他這才悻悻地套上衣服,臉色卻還是臭臭的,一會兒又湊到我耳邊,神神秘秘地道:「要不,去我家。」

    還不死心!我狠掐了他一把,又白了他一眼,不再理他,上前開了門。

    劉浩維渾身酒氣地往屋裡沖,進門瞧見明遠倒也沒多意外,只是抱怨地道:「怎麼這麼慢。」

    「我們在屋裡看電影,沒聽到你敲門。」我低頭扯謊,偷偷朝明遠瞟了一眼,發現他也正在朝我看,眼睛裡帶著促狹的笑,又得意又揶揄。

    劉浩維回來了,明遠自然不好再在家裡久待,他鬱鬱不樂地告了辭,臨走時還一直盯著劉浩維看,眼神十分地哀怨。

    晚上洗了澡剛趟床上,明遠就來電話了,小聲地問我:「你表哥睡了嗎?」

    「睡了,」我笑著問:「你幹嘛?還想來啊。」

    今兒幸好劉浩維沒帶鑰匙,要不然他直接開門進來,可不就要撞個正著。我可都沒臉見人了。

    他在電話那頭傻笑,過了一會兒,才用一種特別蠱惑的聲音小聲地誘惑我,「你來我家,好不好。」

    「不去,」我想也沒想就拒絕了,就他這素了十幾年的大齡處男,我要送上門去,恐怕吃得連渣都不剩了。我明兒還要去上班呢。

    「來嘛來嘛,我保證不亂來。」他虛無地保證著。

    「不去。」

    「來嘛」

    「……」



第六十四章

    明遠做事情一向雷厲風行,第二天我下班的時候,他就已經裝了一車的東西在單位門口等著我了。我問他,「這是干啥呢?裝得跟搬家似的。」

    他笑,興奮中還帶著一股子得意,「昨兒不是說了要正式提親嗎?」

    我昨兒是這麼說的嗎?我好像就說,結婚的事兒得跟我媽商量來著。

    然後我們倆就開著這拖箱似的車去了我爸媽家,結果人還在樓底下,明遠就朝著上頭大呼小叫的。我覺得特別奇怪,他一向挺有禮貌的,從來不會做這種公共場合大喊大叫的事兒。不過當我老爸笑意難耐地從陽台上探出頭後,我立刻就明白了——我們家最難搞定的永遠不是太后。

    一會兒,老爸恨不得把整棟樓的鄰居都叫下來幫忙搬東西,他自個兒則背著手跟個巡邏老爺似的走上走下,偏偏還故意擺著一副無比嚴肅的神情,看得大夥兒紛紛打趣他。「老鐘啊,這回是女婿上門了吧。」

    老爸嘿嘿笑了兩聲,從一大堆箱子中拆了一條中華煙,給幫忙的大夥兒一人發了一包。有著急的阿公立刻就拆了包,點上一抽,美得直叫喚,「哎喲,是真貨。」

    老爸立刻不高興了,板著臉罵道:「誰還拿假貨糊弄你不成,真是的。」說罷又趕緊把煙給收了起來,嘴裡還小聲地嘀咕了幾句,估計是在罵人。

    鄰居們在我家裡坐了一會兒,曉得今兒明遠有重要的事要說,大傢伙兒說了幾句話就都告辭了。老爸今兒露了臉,心情特別好,從明遠進門起他就喜滋滋的,一直到明遠跟他提起要和我結婚的事兒,他都只是沉默了一會兒就應了,沒怎麼為難他。

    倒是老媽今兒一直怪怪的,終於等到明遠陪著老爸喝酒的時候把我給叫進了屋,關上門,壓低了嗓門,板著臉,神神秘秘地問我,「你們倆怎麼忽然這麼急,是不是——那個,有了?」

    我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她老人家說的有了到底是啥意思,頓時弄了個大紅臉,又羞又惱地回道:「媽,你瞎說什麼呢?」

    「那要不怎麼這麼急?」老媽見我這反應,估計也知道自己猜錯了,笑呵呵地道:「沒有就好,沒有就好。這不是現在流行這個嘛。你們倆又這麼急,我這不就瞎想了。對了,你們倆怎麼忽然這麼急急忙忙地要結婚呢?才認識了多久?會不會有點太趕了?」

    我萬萬沒想到,最後提出意見的會是老媽。以前只要說起誰家閨女又嫁人了,她都會一臉鬱鬱地抱怨說「咱們家閨女也不曉得以後嫁不嫁得出去,可愁死我了。」我以為,她只要聽到有人肯娶我,一定會高興得手舞足蹈,恨不得立刻把我打包送出門。

    「哎呀,你傻看著我幹啥?」老媽皺著眉頭點了點我的額頭,「說你呢?那明遠人是不錯,可年紀會不會大了點,他比你大八九歲吧。」

    「哪有!」我立刻反駁道:「八歲都不到呢。再說他看著顯年輕,男人大點有什麼關係。」

    老媽立刻捂著嘴笑起來,「行了行了,瞧瞧你,都還沒嫁過去呢,就著急替他說話了。」

    我的臉上又開始發燒,特別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不敢看她。老媽卻不說話了,屋裡一時沉默起來,過了許久,才聽到她壓抑而沉悶的聲音,「哎,真想不到我的慧慧一下子就要嫁人了。剛出生的時候,還那麼小,那麼軟,什麼都不會,就會哇哇大哭。一晃就是二十多年過去了,最後還是便宜了明遠這孩子。」

    我的眼睛酸酸的,有些難受。可到底忍住了沒哭出來,抱著老媽搖呀搖,哼哼唧唧地撒嬌道:「要不,我不嫁人了,就留在家裡頭留一輩子。」

    「得了吧,」老媽拍了拍我的腦袋瓜子,笑道:「姑娘大了不能留,留來留去六成仇。不說外頭那小子,你爸到時候都能跟我打起來。別看他對著明遠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其實心裡頭滿意得很。過了這村兒沒這店,以後要找明遠那樣讓人放心的孩子可不容易了。」

    於是結婚的事兒就算說定了,不過日子還沒定下來,一來老爸非要去找個算命的老先生看日子,二來我們家親戚多,結婚的程序也麻煩,所以不是一兩個月能安排好的。不過出門以後明遠偷偷給我商量,是不是下周就去把手續給辦了。

    這回我沒反對,然後他的情緒明顯高亢起來,一路上把車開得都快飛起來了。

    結果去領證的日子還沒定呢,他就又回北方去了。C城總部離修好還有很長的時間,所以公司絕大部分的業務都在D城,明遠身為公司老總,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公司似乎忽然有什麼要緊的事,所以他走得特別急,連電話都是在機場給我打的。我雖然有些失落,但還是很能理解他,握著電話仔細叮囑了一陣,最後道:「工作要緊,你路上小心。」

    他在電話那頭沉默,過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道:「慧慧,對我來說,最要緊的是你。」

    這傢伙……總是在我不注意的時候忽然冒出一句情話,雖然不像電視裡台詞那樣甜得膩死人,卻也讓人心裡頭暖暖的,就好像大冬天的喝了一杯熱茶一般溫暖。

    於是接下來的一整天,我原本的沮喪情緒一掃而光,心情好得就像坐雲霄飛車,見誰都樂呵呵的,連領導都忍不住開玩笑地問道:「慧慧心情這麼好,不會是好事近了吧。」

    我坦然地笑著答:「是呀,就準備去領證了。」

    領導愣了一下,過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笑呵呵地祝賀道:「恭喜恭喜,這可真是件大喜事。我就說嘛,看對上眼了就趕緊結婚,乾乾脆脆的,別整那些有的沒的。那個誰,談個戀愛跟八年抗戰似的,臨了臨了要結婚了,掰了。你說現在的年輕人都是些什麼事兒,我們年輕的時候……」然後領導又一次興致勃勃地把他當年怎麼跟夫人一見鍾情的往事跟我們嘮叨了一遍。

    單位的消息傳得就是快,沒兩天,大傢伙兒都曉得我要結婚的事兒了,笑嘻嘻地要糖吃。

    和我一樣高興的還有劉浩維,他升職了,承蒙領導器重當了個小官兒,然後調到了省廳。不過這樣一來他就沒法再在我家裡住,因為省廳在南郊,從我家出門光是公交車就得轉兩趟,要是遇上上下班高峰期,沒個個把小時根本到不家。

    劉浩維迅速地在單位旁邊租了個小套間,又迅速地搬了出去。我打電話把這個消息告訴明遠的時候,他在電話那頭都快樂傻了。

    不過他就算再有心,隔著千山萬水的也沒法立刻衝回來,只得在電話裡頭過過嘴癮。我也不說他,任由他想去。

    週四的中午,我忽然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電話那頭的男人問:「你是林霞的朋友嗎?麻煩來一趟警局。」說完他就把電話掛了,嚇得我頓時出了一身冷汗。

    我實在想不出林霞做了什麼事兒能進局子,而且,她家就在C城,怎麼不給家裡人打電話,非要找我。還有就是——剛才那個給我打電話的人,那聲音怎麼聽著有些耳熟?

    我跟領導請了假,然後打了車趕緊趕到警局,裡頭已經是一團亂遭,大廳裡頭全是人,吵吵鬧鬧就跟菜市場似的。更可怕的是,居然還有人負傷,雖然都不重,但是瞧著怪嚇人的。

    這情況好像不大妙,早曉得就該給劉浩維打個電話,他跟警局這邊的人熟,要有什麼事兒也好招呼一聲。

    許是我這一身乾乾淨淨的顯得有些突兀,很快就有警察過來問我了,「你幹啥的?」

    我趕緊回道:「我剛接到電話,說我朋友在警局。她叫林霞。」

    「哎喲,就是她呀。」那小夥子立刻樂了,使勁兒朝我招手,「你過來過來,我領你過去。」

    看他這神情,倒不像出了什麼嚴重的事兒。我狐疑地跟著他,快步朝樓上走。

    小夥子一邊引路一邊跟我聊天,臉上怎麼也控制不住笑意,「我說你那朋友挺猛的哈,一把拽住我們隊長不撒手。這會兒還沒松呢。嘿嘿,那可是我們特警隊的副隊長,那身手……」說著他就開始壞笑,眼神兒都曖昧起來了。

    我也算是鬆了一口氣。看來真沒大事兒,興師動眾地找我過來敢情是解救他們隊長來了。

    「就這兒了,」小夥子站在一件虛掩著門的辦公室門口不動了,笑嘻嘻地道:「要不你自己進屋吧,我…就不進去了,嘿嘿。」

    我估計那個什麼副隊長這會兒的形象不怎麼高大,要不這小夥子也不至於這麼忌諱。

    敲了敲門,屋裡有人不耐煩地喝了一聲,「誰呀?」

    我索性直接推門進屋,果然瞧見林霞緊張兮兮地拽著一個高大黝黑的男人的胳膊不撒手。那人正氣急敗壞呢,一回頭瞧見我,猛地愣住,過了好幾秒,才像見了鬼似的忽然跳起來連連往後退,「鬼呀——」這一甩,倒是終於把林霞給甩開了。

    這到底是什麼狀況?

    「怎麼了怎麼了?」外頭候著的那小夥子估計聽到屋裡聲音有些不正常,立刻衝進屋來,正瞧見他們的特警隊副隊長兩腿發軟地險些倒在地上,馬上又轉過身,一本正經地朝我道:「那個啥,咱們啥也沒看見。」

    這小夥子還挺逗。

    不過我也管不了那個什麼副隊長的情緒了,三兩步沖上前把坐在地上傻愣愣的林霞扶起來,低聲問:「你這是怎麼了?出什麼事兒了?」

    小夥子背對著我們大聲道:「你沒看新聞呢,上午五一路那邊有個持槍搶劫殺人案,你朋友是目擊證人,嚇傻了。」

    我仔細看林霞,果然還傻愣愣的沒反應過來,這回可逮住我了,一把抓住我的手也不撒手了。

    前頭那副隊長終於扶著椅子起身了,臉上還是又驚又恐的表情,使勁盯著我地上的影子看,看完了又盯著我的臉,一邊看還一邊小聲地感嘆,「還真是…一模一樣。」

    我一聽這話心裡頭陡然一動,忽然想起前些天明遠跟我提過,說他的那兩個朋友古恆和王榆林一塊兒調C城來了。如果他見過我的話,那麼這個就是——「古恆?」我試探性地叫了他一聲,他腳上一滑,險些又跌了一覺,聲音都在發抖,「鐘…鐘….真…真是你啊。」

    我覺得挺不好意思的,這好端端地忽然出現在面前,難怪人家以為我是鬼呢。

    「那個——」我尷尬地摸了摸頭髮,小聲地道:「你是不是覺得我跟那個…長得挺像的啊?」

    「那你到底是不是啊?」古恆聲音都有些發抖了。

    真奇怪,人怎麼會這麼怕鬼呢。再說,我以前也應該沒把他怎麼樣過吧。

    我趕緊解釋道:「就是長得像而已,真的。你瞧瞧,我都有影子。」我還特意在窗口走了幾步,那古恆終於擦了擦汗,漸漸恢復了常態,吁了口氣道:「人嚇人,真是嚇死人。那個——哎呀不對呀,」他終於反應了過來,「你怎麼認識我?」

    我忽然有些不知該怎麼回話了,猶豫了一下,索性還是說了實話,「我…是明遠的女朋友。」

    古恆又傻了。

    半個小時後,王榆林也接到古恆電話趕過來了,進門瞧見我,先是一愣,爾後很快顯出了然的神色。果如明遠所說,王榆林的腦子比古恆好使——他是個難得的不讓人反感的聰明人。

    反正古恆一直沒整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尤其是他知道我也叫鐘慧慧以後,腦子估計一直處於混沌狀態,這會兒已經死機了。

    先前領我上樓的小夥子也早就聰明地避了開去,大大的辦公室就剩我們四個。

    「你…那個…幾歲了?去過D城嗎?」古恆還有些不死心,忍不住繼續追問。

    我反正就搖頭。我的履歷沒有絲毫問題,就算他再怎麼追查,也追查不到任何線索——要不是明遠跟我說,就連我自個兒也不信呢。不過那個王榆林一直沒說話,我總覺得,他好像猜到了些什麼。

    古恆問了老半天一無所獲,似乎終於有點相信我跟他的鐘阿姨只是長得很想像的說法了。過了一會兒,這個性格大大咧咧的傢伙就開始接受了我是明遠女朋友的事實,甚至開始滿嘴跑火車地說起我跟那個「鐘阿姨」多麼多麼想像,明遠對「鐘阿姨」又是多麼的依戀,甚至是「她」過世時明遠的種種異常……

    「明遠他…真的…精神失常了?」我的心一直在狠狠地跳,手也在發抖,渾身上下跟虛脫了一般沒有力氣。對於「我」離開後的那段時間,他每次都是一句帶過,所以我從來不知道,原來他曾經經歷過那樣的痛苦和悲傷。

    那時候他才多大,十六?十七?

    這麼多年,他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在等待?

    這一切,我已經無從得知。我現在知道的只是——我想要見他,想得要命!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3-25 05:45 PM

本帖最後由 haoanna 於 2012-3-25 06:10 PM 編輯

第六十五章

    我打了十三個電話,終於找到關係幫我訂了一張下午去D城的機票,然後跟誰也沒打招呼,直接就衝去了機場。

    由於飛機晚點,等到D城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九點多,我打了個的士急急忙忙地往明遠家趕。夜晚的D城依舊繁華,車如流水般穿梭在大街小巷。我靠在窗邊打量著這座陌生的城市。這是我第一次來這裡,可心裡卻有莫名的熟悉感。明遠說,我曾經在這裡生活過五年多的時間,也許,正是那個時候,將這座城市的風景深深地刻在了我的骨子裡。

    的士在巷子口停下,我下了車,隨著自己的直覺一步一步地往裡走,一直走到一座小院門口停下。這裡有斑駁的木門和從圍牆上方探出的蔥綠樹枝,在路燈下打出漂亮而清晰的光影,莫名地有一種安心的味道。

    應該就是這裡了。

    我敲了敲門,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到院子裡有腳步聲,明遠在門的那一邊沉聲問:「哪位?」

    我卻忽然說不出話來了,站在門口一動也不能動,直到他緩緩地開門,慢慢地從門後探出半個腦袋——隨即,臉上的不耐煩在一瞬間全變成了不敢置信,之後便是狂喜。

    「慧慧——」他像做夢似的囈語,伸手過來探了探我的臉,觸碰到我冰涼的皮膚,才猛地衝出來一把將我抱住。寬厚的懷抱,溫暖而熟悉的氣息,感受到他發自內心的激動,我這個時候才覺得,今天的決定是多麼正確。

    我們激動地擁抱,親吻,然後水到渠成地滾床單。當感情到了某種程度,似乎語言已經無法表達,只有通過身體,通過□來體現。以前我不能理解,直到現在,才真正地感受到,靈魂和身體的交融原來如此妙不可言。

    我們感受著彼此身體的溫度,相擁著親吻,擁抱,彼此融合,沉醉在這種前所未有的契合中。他強烈的慾望在我身體裡爆發,一次又一次,直到我終於承受不住沉沉地睡去。睡夢間,似乎還隱隱聽到他在洗手間裡大聲地唱歌,偶爾還有耳畔小聲的呢喃,一會兒是「慧慧」,一會兒又是「姑姑」……

    直到外面天全亮了,才終於從沉沉的睡夢裡醒來。身體好像一團被狠狠揉過的面,又懶又提不上力。床上還是暖的,明遠卻不在身邊。我費力地叫喚了他一聲,卻聽不到他的回答,把腦袋從被窩裡探出來,隱隱約約聽到他在外頭院子裡跟人說話。

    「……唔,不用送了,我女朋友不喜歡吃包子……」

    這大早上的,跟誰說話呢?

    一會兒,就見他提著兩個塑料袋子進來了,眉頭微蹙,嘴角有淡淡的嘲諷。

    我又朝他吼了一聲。明遠立刻轉過身來,眉眼在這瞬間溫和起來,整個人就好像打上了柔光燈。「醒來了?」他問,說話時把塑料袋往茶几上隨便一放,快步踱到床邊坐下,手一伸,從被窩下環住了我的腰,「昨晚睡得好嗎?」他在我耳邊小聲地問,聲音裡全是毫不掩飾的戲謔。

    我一張嘴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悶哼哼地以示回答。

    「唔——」他小聲喃喃:「還有力氣咬人,看來昨天……」他的眼睛裡有熠熠的光芒,眸中有慾望的火光在閃爍,身體一側,又將我壓在了身下,「我們再……」

    於是我們又在床上多躺了一會兒,嗯,大概一個小時。

    光是起床就費了不少力氣,衣服穿上又脫下,穿上又脫下,直到後來肚子「咕咕」地抗議了,這才真正地起了身。

    「剛才是誰?」吃早餐的時候,我問他。

    明遠臉上顯出一絲嫌惡,狠狠地咬了一口包子,悶悶地回:「還能有誰?那個曾小娟。」

    這個名字明明很陌生,可不知為什麼,我就是聽得莫名地討厭。「我不喜歡這個名字,也不喜歡她。」我毫無顧忌地表達著自己的觀點,「她是誰?幹嘛大早上跑我們家來?」

    「就是那個曾秘書,」明遠笑呵呵地看著我,一副深以為然的認同,「我也不喜歡她,你說的對,幹嘛大早上來我們家。」他特意把「我們家」這三個字加重了,笑嘻嘻地看著我,很高興的樣子。

    「對了,慧慧,」他的臉忽然湊過來,表情神神秘秘的,「早上你的手機鬧鈴響了,我就拉開你的包去關機。」

    我聽到這裡立刻就明白過來了,包裡除了手機,還有幾分材料,就是那個戶口本未婚證明什麼的,昨天我拿去單位蓋章來著。臉上忽然發起燒來,我才不是等不及了千里迢迢地過來逼婚呢。

    「我是覺得,」他慢條斯理地道:「在哪裡領證都是一樣,你說是不是。而且——」他認真地看著我,眼睛裡有期待的意思,還有一點點的不安,「我去查過了,今天日子挺好的。唔,宜嫁娶。」

    他還沒開口我就猜到他的意思了,所以心裡一點也不意外,就是有點兒…怎麼說呢,反正挺複雜的。照理說,結婚這是大事兒,可是,我連千里追夫的事兒都做出來了,而且,我們倆該做的不該做的也全都做了,我要是再端著似乎也有點不像話了。

    於是,我就猶豫了兩秒鐘,然後就答應了。結果,我連早飯都還沒吃完了,就被他塞車裡頭給拉出來了。

   說是剛吃完早飯,其實這會兒都中午了。到民政局的時候,人家工作人員狠狠地把我們給抱怨了一通,說我們怎麼專挑下班的時候來。不過他們也就嘴上說了說,辦起手續來還挺麻溜的,也就不到半個小時的時間,我們倆就一人一個小本兒出來了。

    這就算是結婚了?

    哎呀我都還沒準備好呢?剛才拍照的時候笑容都是僵的,照片裡的人也傻兮兮的,也不知道能不能重辦一個?

    「都給我吧。」明遠捧著小本兒笑了一陣,最後把我手裡的也給收走了,說我毛手毛腳的,容易把本兒給弄丟。

    然後,新人金明遠和鐘慧慧手牽著手回家了。

    回去的路上他一個勁兒地給人打電話,王榆林啊、古恆啊,還有劉江,全都報告了個遍。回頭見我一直坐在旁邊一動不動的,著急地問:「你怎麼不給家裡打電話通知一聲,這麼大的事兒。」說罷就開始給我爸媽撥電話了。

    聽說我在D城跟明遠領證了,老媽居然還挺鎮定,就叮囑我早點回來準備婚禮,甚至都沒罵我兩句。她倒是跟明遠說了老半天,等我們倆到家的時候,明遠還拿著電話一直跟我媽煲電話粥呢——也不知道那到底是誰的媽。

    我想了想,又給林霞和單位領導打電話匯報了一下情況,林霞在那頭大驚小怪的,領導很鎮定,慢條斯理地恭喜了我一陣,又問我要不要再多請幾天假。我想了想還是算了,這還是領證,後頭辦酒才忙呢。

    中午我們找了個酒店吃飯慶祝,回家後明遠又很興奮地再一次履行了丈夫的「義務」——「這回可算是持證上崗了。」他抱著我喜滋滋地道。

    我們訂了週日下午的機票回C城,所以剩下的時間明遠領著我到處轉。

    其實我不大敢在巷子裡走,生怕被以前的舊人認出來,然後又鬧得跟見鬼似的。明遠似乎也清楚我的顧慮,每次都是把車開到院門口才停。

    週六中午,他約了劉家兄弟吃飯,我當然也得去。

    心裡有些忐忑,其實我已經很幸運了,因為不記得,所以這種忐忑只是停留在表面,我想明遠恐怕比我要尷尬得多。他要怎麼跟劉家兄弟解釋一個一模一樣的鐘慧慧的出現呢?而且,還是從姑姑變成了妻子。

    「你別擔心,」明遠似乎看出了我的不安,伸手過來抱住我,又親了親,安慰道:「我已經跟劉叔他們打過預防針了。再說——」他往後退了兩步,朝我上下打量,摸著下巴道:「再說,你跟以前還是有點不一樣的。」

    我現在的髮型是劉浩維送的栗色大波浪,比以前的確時髦多了。不過,這似乎還起不到振聾發聵的效果。

    「要不——」我賭氣地道:「我索性把假髮摘了,就頂著這板寸兒頭過去。保管能把他們都給鎮住了,一點也注意不到不長什麼樣兒。」

    話一說出口,明遠就抱著我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慧慧——」他抱著我,好像都有些撐不住了,「你……還真是……一點也沒變。」

    我到底說什麼了?我覺得我這個提議挺靠譜的啊。

    第二天上午,明遠陪著我去商場裡逛了一圈,買了件顏色挺鮮豔的羽絨襖子,中午我還整個點小淡妝,弄得「青春逼人」的樣子跟著明遠一起去赴宴。

    他倒是一直挺鎮定的,臉上的表情很淡然,就好像,我跟別人沒有什麼不同。

    既然他都這樣了,我又何必把自己弄得緊張兮兮的。這麼一琢磨,心裡也就平靜下來。挽著他的胳膊,像平常夫妻一樣跟著他進了酒店。

    我一進包間,立刻就能分辨出他們倆兄弟,就好像已經認識了很久似的。

    他們倆原本在笑著說話,聽見聲響齊齊地轉過頭來,然後,就好像畫面定格了似的,倆人的笑容都同時僵在了臉上。

    這頓飯的氣氛從頭到尾都十分地古怪,我和明遠就跟沒事兒人似的該幹啥就干啥,劉江和劉濤則明顯不在狀態,有兩回都把菜給送歪了,弄得滿臉都是。光我有沒有來過D城這一個問題,他們兄弟倆就一個接一個地問了好幾回。

    我反正就裝什麼也不知道,他們問什麼,我就答什麼,不問的時候我就安安心心地吃飯,時不時還跟明遠笑笑,就跟其他的新婚夫妻沒有任何不同。反正我也沒撒謊,一點心理負擔都沒有。

    到臨走的時候,劉家兄弟到底是怎麼想的我一點都不知道。不過這見面的事兒就算是這麼過去了。任他們倆再怎麼糾結,也不會猜到真相吧。而且,就算真猜到了又能怎麼樣?他也就能心裡想想,找不到人說。



第六十六章


    結婚有什麼好處呢?對明遠來說,也許是終於能持證上崗了。對我來講,目前最直觀的就是,大晚上做了噩夢的時候可以一個勁兒地往某個人懷裡鑽,還可以矯情地抱著哭一哭。

    週六的晚上我就做噩夢了。夢境很奇怪,在夢裡沒有我,只有明遠一個人孤獨而艱難地長大,變得孤僻而沉鬱。然後,他遇到了曾小娟。那個虛偽的女人玩弄他的感情,騙走了他的財產,喚醒了長期以來壓抑在他心中的犯罪因子……

    在夢境的最後,是劉浩維拿著明遠的卷宗來法院找我。而我,則像個陌生人一般對著他的卷宗說笑評點……

    劇痛忽然從心底蔓延,我猛地驚醒,臉上已經滿是淚痕,身畔的明遠一臉驚慌地捧著我的臉,一個勁兒地小聲安慰,「不哭了不哭了,我在這裡,別怕……」

    我這才驚覺剛剛原來是在夢中,可是,為什麼會那麼清晰,就好像,同樣的事情曾經在我面前發生過似的。這種錯覺讓我難受痛苦,幾乎無法呼吸。我和明遠好不容易才走到了現在這一步,為什麼還要讓我做這種奇怪的夢呢?

    「慧慧,你怎麼了?」

    等我的情緒終於漸漸平復下來,明遠才輕輕鬆開手,轉而環住我的腰身,臉湊得很近,眼睛裡全是擔心的情緒,「做噩夢了?」他聲音壓得很低,溫溫柔柔的就像羽毛拂過。

    我深深地吐了一口氣,把腦袋朝他懷裡蹭了蹭,過了好一會兒,才點頭道:「我討厭那個曾小娟。」從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我就不喜歡她,說不出為什麼,也許這就是人們所說的天生合不來。所以就連做夢,也覺得她跟我過不去。

    他有些啼笑皆非地看著我,好幾次想開口說什麼,最後終於化作無奈的笑意,拍了拍我的後背,很認真地解釋道:「我跟那個曾秘書,真的沒關係。」

    我當然知道,明遠要真對她有點什麼,就不會這麼死心塌地地一直等我了。可是,那個曾小娟,我打心眼兒裡覺得她就是個壞角色。從眼睛眉毛到頭髮絲兒,就沒一個地方是好的。

    我跟明遠這麼一說,他都笑了,樂呵呵地親了我一口,道:「我們家慧慧都成福爾摩斯了,那個曾小娟早就被恆順收買了——唔,恆順就是我的死對頭,這兩年鬥得厲害,沒少相互使絆子。」

    「那你還留著她?」

    「看著唄,」明遠笑起來,胸有成竹的樣子,「利用得好了,就是一步好棋。」

    這個人又在說我聽不懂的話了。我往他懷裡靠,找了個溫暖又舒適的位置,閉上眼睛,一會兒就睡著了。

    早上明遠又堅持了一番「晨間運動」,起來的時候都十點多了。其實我挺懷疑他到底什麼時候在工作,除了大年初一那次匆匆離開顯得有點忙碌之外,其餘的大部分時間,他似乎比我還要悠閒。

    「慧慧,你要知道。」他在洗手間大聲地回道:「工作本來只是用來消遣時間的。以前我是時間太多,所以才找點活兒干,現在我只希望日子能慢一點,我可沒閒功夫花在每天工作上。」他把腦袋探出來,頂著一頭泡泡朝我笑,「我在想,我們是不是應該要個孩子了。」

    我:「……」

    明遠通過獵頭公司找到了新的總經理人選,這次趕回來一方面是為了公司的某些決策,另一方面就是為了面試。照他現在的反應來看,似乎很滿意。

    我們回到C城後,第一件事就是回去給老爸和老媽請罪。雖說當時在電話裡,他們倆並沒有表現出什麼不滿的情緒來,但是我們倆這麼突然地結婚,不管怎麼說,還是對老人家的不尊重。

    也許是看在我們倆新婚的緣故,老媽雖然抱怨了兩句,但總體來說還是很高興的,老爸總算等到了機會,把老早準備好的喜糖給周圍的鄰居發了出去,一會兒,心滿意足地回來了,笑眯眯地拉著明遠喝酒。

    晚上明遠就收拾東西直接搬我公寓來住了,一進門就發出一聲長長的感嘆,「終於住進來了。」那副無限感慨的樣子實在好笑得緊。

    第二天我繼續去上班,裝了兩大包喜糖見人就發,大家也都挺高興地說著祝賀的話,當然,也有人冷嘲熱諷的。陳琪就一直盯著我的手看,罷了就裝模作樣地打抱不平道:「哎呀慧慧,不是我說你,結婚這樣的大事兒,怎麼連個戒指都沒有就把自己給嫁出去了。該要的體面還是要的,這麼急急忙忙的,不曉得的,還以為你怕自己嫁不出去呢。」

    我反正是早有心理準備,也沒指望能從她嘴裡聽到什麼好話,就當沒聽到似的,理都懶得理她,轉身就走了。單位裡這麼多人都看著,跌份兒的可不是我。

    一回辦公室就有人替我抱不平了,小黃氣得臉都紅了,非要衝去跟陳琪吵架,後來還是我給勸住的,「你跟她吵什麼,咱們單位誰不曉得她那種嘴,別理她就是。你越是反應大,她就越是得意。跟她生氣,那是跌價兒。」

    大夥兒頓時笑起來,一會兒也就散了。

    過了幾天,老爸總算把我們結婚的日子給定了下來,五月十九,然後家裡人都忙活起來了。訂酒店,拍結婚照,訂婚紗,買東西,那個事兒叫多。全都是老爸老媽說了算,一點主意也不讓我拿,沒辦法,我索性就讓幹啥就干啥,一點脾氣都沒有了。

    明遠把公司的事情漸漸交給了新上任的總經理,自個兒當起了甩手掌櫃,看他這每天精神抖擻的樣子,好像當得還挺樂活。他現在每天都跟我爸媽混一起,為了婚禮現場插的是玫瑰還是百合抑或是甜品上幾道等等這種小問題更跟人家酒店說半個小時……我覺得,他已經徹底墮落了。

    可是,他卻一點也不這麼認為。

    「慧慧,你要知道,工作永遠做不完,可是結婚,一輩子只有一次,所以半點也不能馬虎。你…」他撒開手,對著桌子上一大堆亂糟糟的東西皺起眉頭,好像想從中找點什麼事情讓我來幹,可最後還是無奈地呼了一口氣,「你就老老實實等著做新娘子就好了,別的事情我們來操心。」

    我被陳琪諷刺的事兒被小黃添油加醋地告訴給了明遠,第二天他不知從哪裡弄了個能晃死人的大鑽戒過來,非逼著我戴上。我死活不肯,那玩意兒戴手上,我還怎麼工作?光是想著別弄丟就已經夠費神的了,再說還招賊呢。萬一真被人給盯上了,你說我到底是護著自己好呢,還是護著它好?

    「別啊,」明遠笑著道:「就是一水鑽的,別看這麼亮,拋過光,幾十塊一個。」

    我這才放下心來,第二天很得意地在陳琪面前招搖了一陣,狠狠出了一口惡氣,一回頭就把它扔抽屜了。

    但我這「惡俗爆發」的名聲算是傳出去了,沒過兩天,連林霞都打電話來問了,「聽說你老公給你買了個鴿子蛋,真的假的?」

    我大笑,「當然是假的,誰有錢沒地兒花了去買那玩意兒。比我手指頭還金貴,難受不?我就是去噁心噁心人。」說著就把陳琪的事兒說給她聽,林霞在電話那頭笑得都快岔氣了。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想到什麼似的,扭扭捏捏地問,「那個…上回那個隊長,你認識的哦?」

    「哪個?」我一聽就覺得不對勁,林霞這語氣,好像是有戲。沒準兒是看上王榆林了!

    可問題是,我後來才曉得,人家王榆林早就婚了,娃兒都兩歲了。這回他特意調到C城,還是追著老婆孩子來的。更要命的,他還是軍婚,國家法律保護,林霞要是瞧上了他,那可真夠嗆。反正我得讓她把這想頭給滅了。

    「就是那個一直揪著我不放的那個。」林霞說著,聲音都跟蚊子嗡嗡似的了。

    明明那天是她一直揪著人家古恆不放才對——不過她既然瞧上的是古恆,我可算把一顆心放回了肚子裡。話說古恆現在好像還是單身吧……

    我跟林霞嘮叨了有半個小時,其實也沒說什麼有用的內容。我對古恆瞭解得不多,對他喜歡什麼討厭什麼一點概念都沒有,只得等明遠回來後再仔細問他。

    好不容易掛了電話,就見老媽一臉欲言又止地看著我。

    「怎麼了?」我狐疑地低頭看了看自己,沒覺得身上有什麼問題。

    「你那個戒指——」老媽吞吞吐吐地道:「好像不是假的。」她挺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後腦勺,「是你爸給選的,非要那麼大顆鑽,他又不懂行情,後來一付錢,自個兒都嚇到了,回來一晚上沒睡好……」

    我大叫一聲,把手裡東西一扔,猛地衝去門往公寓裡奔。

    找了足足二十多分鐘,才總算在梳妝台的桌子底下把那枚要命的戒指給找到了。一顆心總算回了原處,眼淚都快掉下來了。我們這樣的小市民,可經不起這樣的驚嚇。

    我找了個小盒子把這寶貝小心翼翼地裝起來,又朝四周看了半天,最後還是決定放枕頭底下。這要命的東西還是還給明遠的好。

    晚上我就把東西一拿出來他就笑了, 「你怎麼又翻出來了?」

    我氣得上前狠咬了他一口,怒道:「你這不是要我的命嗎?我爸他什麼都不懂,你怎麼也傻了呢?花那麼多錢就買塊石頭,既不能吃又不能穿,還得天天擔心哪天不留神就給掉了。這不是請了個祖宗回來嗎?反正我是不敢戴,你自個兒收著。」

    明遠就一個勁兒地笑,「別介啊,你之前不是扔抽屜嗎,挺好的,抽屜又沒洞,掉不了。就算有小偷進門,只要不是學珠寶鑑定的,保管認不出那抽屜疙瘩裡隨便扔著的戒指是真貨。」

    他怎麼就沒弄明白我的意思呢。

    我的重點是——算了,我也被繞暈了。

    反正那戒指我可不敢戴了,還給明遠後,他還是照舊把它給扔抽屜了。害得每回我開抽屜的時候都會習慣性地去看它還在不在,鬧心得很。

    我仔細向明遠打聽了古恆的喜惡,回頭又一五一十地告訴給林霞,至於他們倆怎麼發展,我可就沒辦法控制了。

    明遠在城郊買了一套房子準備結婚用,不過我們倆還是喜歡現在這套小公寓,一直擠在這裡不肯搬走。然後就是拍婚紗照啊、佈置房間啊等等,到結婚前兩天,兩個人都累得快趴下了。

    結婚前三天,依照C城的規矩新人是不能見面的。其實我們倆都覺得這是扯談,正式算起來,我們倆都婚了多久了。不過家裡有老人在,總不能不顧忌他們的看法。於是明遠只得委委屈屈地搬出了我的公寓。老媽還不放心,非要我給搬回家來住了。

    晚上有高中同學約了我吃飯,等吃喝完畢出來的時候已經是九點多,給明遠打電話居然接不通,我只得自己打車回家。才走出飯館大門,就瞧見一身套裝的曾小娟急匆匆地朝我跑過來,一臉驚慌地道:「鐘小姐,可算找到你了。金總出車禍了!」

    我心裡陡地一沉,險些沒岔過氣去,想也沒想就跟著她上了車。

    一上她的車我就後悔了。這要換做別人也就算了,曾小娟是誰,她的話也能信?她不會是想綁架我吧。

    我悔得腸子都快青了,心裡琢磨著她到底打算幹什麼?如果要綁架,她一個人肯定不成。十有八九一會兒還得上來人,到時候再來倆,我可就沒處逃了。

    想著明遠的電話打不通,我就摸出電話來打算給劉浩維,結果摸出手機一看,沒信號。看來這個曾小娟早有準備,今兒可真是不能善了。

    手往包裡再掏了掏,很快摸到個夠沉的。剛才吃飯的時候高中同學給送的水晶球,裡頭還裝著埃菲爾鐵塔,收到的時候大傢伙兒還開玩笑來著,說要是遇到賊了能把人給砸暈。你說他們怎麼就不說點好聽的呢?

    烏鴉嘴!

    我想也沒想就把它給掏了出來,一轉身,半秒鐘都沒猶豫,衝著曾小娟的腦袋就給砸了過去。

    明遠上回開玩笑說我以前跟古豔紅打過架,殺過野豬,彪悍得一塌糊塗,我當時還不信,現在東西一上手,頓時有一種氣吞山河的熟悉感。那曾小娟還沒反應過來呢,就被我幾下給砸暈了……

    汽車哧溜一下滑出車道,徑直朝路邊的小花壇衝去,我狠命地踩住剎車,終於在撞上路燈之前把車給停住了。但汽車的腦袋也夠嗆,前頭撞得都變形了,估計得花不少錢來修。

    我小心翼翼地從車裡出來,周圍很快就有人圍過來,我還瞧見穿著制服的警察往這邊走。

    聽說是綁架,那警察盯著我看了老半天,又把腦袋探進車裡,回頭趕緊接通了對講機,「派輛救護車,有人受傷了。」然後,不由分說地非要押我去警局。我覺得,他似乎有點不大相信我的說辭。

    等後來明遠他們趕過來的時候都快十一點了,一夥人臉色都很難看,直到瞧見我安然無事地坐在警局,又聽警察說綁架的人已經被送去醫院後,他們這才露出複雜的神色,那表情就像——「唔,本來就應該這樣」,就是這樣的意思。

    因為有王榆林和古恆在,我這回總算順利地「釋放」了。古恆說從曾小娟的車裡找到了信號屏蔽儀,手機裡也有和人商量細節的短信,所以算是證據確鑿。至於她綁架的目的是什麼——這會兒她還沒醒……

    這事兒我們商量著沒告訴我爸媽,要不,還不嚇壞他們兩老。送我回去的時候,明遠就說我被同學給灌醉了,結果還挨了老爸好一頓埋怨。

    曾小娟的事兒就算是這麼結束了,我一點也不想知道她後來落了個什麼結局。明遠也沒跟我提過。事實上,她只是一個不相干的人。

    我們的婚禮在兩天後舉行。婚禮熱鬧而隆重,除了王榆林和古恆幾個朋友外,現場大部分都是我們家的親戚和同事。劉家兄弟沒有過來,只打電話給了明遠,又託人送了禮。我總覺得,他們對我的出現似乎還是不大能消化。

    由於古恆和劉浩維都沒有結婚,為了自己的將來著想,他們並沒有大肆地鬧洞房,王榆林又一向是個有分寸的人,所以我們很順利地過了鬧洞房這一關。只是晚上爸媽非要我們去新房,說這是規矩。

    於是,我和明遠不得不驅車近一個小時去渡過我們的新婚之夜。

    城郊車少,明遠不自覺地就把車開得快了些。

    結果,就在一個丁字路口拐彎的時候,我們險些撞上了人。

    這一瞬間,我的心都快跳出來了。雖說剛才我們很嚴格地遵守著交通規則,但是不管怎麼說,要真撞傷了人,這心裡總會不好受。

    我們倆趕緊衝下車去查看傷者的情況,還沒近身,那人就慢吞吞地扶著地面站起來了,是個老人家,看不出多大年紀,身上又髒又破,臉上的表情——我怎麼說呢,或許這麼說一個被我們撞車的老人家不大合適,可我怎麼看怎麼覺得他有點兒猥瑣。

    「老人家,您撞到哪裡了?」明遠趕緊上前去攙扶他,「我們送你去醫院檢查。」

    老頭子理都沒理他,眯起眼睛瞧了我們兩眼,忽然把嘴一咧,露出滿口的豁牙,「嘻嘻,沒撞到。」

    明遠明顯被雷住了,愣了幾秒沒做聲。

    那老頭子起了身,健步如飛地就走了,一會兒再看,連人影都瞧不見了。

    「怎麼怪怪的?」我拉了拉明遠的衣服,哆嗦著道:「你覺不覺得,好像在哪裡見過這個老頭子?」

    明遠茫然地搖頭。

    我們剛準備回車上,明遠忽然「咦——」地一聲,驚訝地蹲□子,從地上撿起一個碧綠碧綠的指環,臉上頓時色變。

    「是他掉的?」我問。

    明遠不說話,只愣愣地看著那指環,過了許久,才拉過我的手,將它小心翼翼地放在我的掌心,「這是你的……」

    「我的?」

    「94年你出車禍的時候……」

    晚上我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裡的一切始於1981年……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3-25 05:52 PM

本帖最後由 haoanna 於 2012-3-25 06:11 PM 編輯

番外之等待

     1998年9月21日

     一出教室們,明遠就被古恆給逮住了,大老遠地一邊大叫一邊衝過來,神神秘秘地把他拽到走廊盡頭,一臉焦急地小聲問:「聽說你把劉廳長的女兒給涮了,真的假的?」

      明遠皺眉,不說話。每年新生入學的時候,他總是能收到不少熱情洋溢的情書,可從來都沒有打開過,更不知到底哪一位是古恆口中所說的劉廳長的千金。

      見明遠不答,古恆愈加地著急起來,「就是…就是昨天下午,老童說人家小姑娘在宿舍門口堵你來著。」

      明遠頓時明白過來——那個漂亮倔強,寫著一臉征服慾望的小女孩。她才多大?十八九歲。果然是高幹家庭出身,所以才會被寵得這麼要強。

      那個女孩的眼睛裡對他沒有一絲一毫的喜歡,更多的是一種志在必得的決心。

      那種眼神他並不陌生,學校裡多的是這種女孩子,她不一定喜歡,但一定要得到。好像這樣才能顯示她們的魅力。

      不止是他,王榆林也曾經遇到過。學校裡其他優秀的學員們也遇到過。

      明遠對這樣的女生一向是敬而遠之,所以那天對劉曉曉也不算客氣,只瞥了她一眼,連話也沒說一句就直接過去了。也許她當時很尷尬,或者大受打擊,但是對明遠來說,他並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如果同樣的事情再發生一次,他甚至連看也懶得看她。

      古恆見他這一副雷打不動的棺材臉終於嘆了口氣,什麼也沒說就揮揮手走了。

      過了兩天,宿舍裡又有人在傳,說那個劉曉曉從樓梯上摔了下來,進了醫院人事不知……

      明遠還是一副與己無關的樣子,甚至從來不會多問一句。他從來就不是什麼樂於助人的熱心腸,他連自己的生命都不放在心上,又怎麼會去關心別人的死活。他現在唯一在乎的是怎麼通過層層選拔進入刑偵隊——只有在那裡,他才能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10月12日晚

      古恆約了明遠吃飯。

      出來得晚,到飯館的時候裡頭已經人滿為患。古恆眼尖地發現角落裡有個女生一個人佔著大桌子,趕緊擠到前頭去想搶座兒。明遠遲疑了一下,還是跟著進去了。

      他眼神兒比古恆還好使,一眼就瞧見劉曉曉坐在裡頭,一手拿著書一手握著筷子,低著腦袋,很認真地在看書。明明是只見過一回的陌生人,明明上一次見面的時候他還挺反感,可這會兒瞧見她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裡看書的樣子,明遠的心裡莫名地生出一種熟悉感。

      那種感覺,已經有多少年沒有出現過了?

      有那麼一刻,明遠有種不敢上前的遲疑,他隔著兩三步遠的距離看著她,恍然隔著千山萬水。

      「明子!」古恆咋咋呼呼的聲音陡然響起,「你看這姑娘的字怎麼跟你的一模一樣?」

      劉曉曉聞言猛地抬頭,明亮的雙眸猶如黑夜中的星辰。驚訝、失措、意外,還有似有若無的關切,所有的情緒全在這雙眼睛裡一一呈現。

      明遠的心忽然跳得厲害,渾身上下的血液好像在這一秒鐘忽然被點燃……

      他很小的時候,姑姑就不知從那裡整了一大堆字帖讓他練習,什麼龐中華、田英章,他偏偏不喜歡,只偷偷地拿了她的手記跟著練習。等後來姑姑發現的時候,他們倆的字已經有七八成相像。後來姑姑還罵了他一通。

      劉曉曉在聽到古恆說話的那一瞬間就把筆記本給合上了,臉上有種此地無銀三百兩的驚慌,但她很快又反應過來,若無其事地重新把筆記本打開,裝出一副自在又坦然的樣子。

      這樣的眼神、動作、表情,是他在夢裡思念了多少回的?

      明遠覺得自己好像在做夢,這幾年以來他曾不止一次地做過這樣的夢,只不過因為失望得太多次,他才慢慢地開始絕望,開始放棄……

      他努力地調整呼吸,讓自己看起來正常一些,但是一顆心卻在狂跳,所有的毛孔都在大聲地叫囂著要他沖上前去狠狠地質問她。

     是她吧?沒有人會有這樣靈動慧黠的眼神,那樣熟悉親切的氣息。

     這個時候他才終於知道,原來她真的是無法替代的。

     他壓制住內心的狂喜,努力地做出淡然而又平靜的表情,控制著語調,小聲的,試探的朝古恆道:「明天我要去一趟北京……」

     身邊的她連呼吸都停了,她的手微微在顫抖,肌肉僵硬,緊張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她越是這樣,明遠越是興奮,他甚至開始想像著在北京見到她的樣子。她會編造什麼樣的謊言?她一定會露出以前那樣又尷尬又傻兮兮的笑容——那是這麼多年來一直支撐他的最難忘和最美麗的回憶。

     十月的北京城,這裡記錄著明遠最茫然最落魄的過去。那個時候他像瘋了一樣尋找著姑姑的一切,可是卻一無所獲。那種巨大而強烈的錯愕感讓他在很長的時間裡都處於混沌的狀態,直到某一天,他突發奇想,一廂情願地認定了她還會回來。

      再後來,就是四年的等待。

      明遠手持著地圖不緊不慢地朝他熟悉的方向走,他不急,已經等了這麼久了,現在的他變得很有耐心。

      和平巷路口,他悄悄地觀察周圍的地形,不遠處的二樓窗口有人影一閃而過。明遠輕輕吁了一口氣。雖說他很確定那個人就是他一直等待的姑姑,可是,在沒有真正見到她之前,他的心裡總還是有那麼一絲半點的擔憂。

      直到這一刻,遠遠地看見她的影子,一點一點地靠近。

      劉曉曉的面孔在陽光下虛化了線條,模模糊糊間,他似乎又看到了心心唸唸的那個人,明亮的雙眸,有些傻氣的笑容,卻真誠得可以融化他冰封多年的心。

      「金明遠!」劉曉曉朝他高聲地招呼,臉上作出驚訝萬分的神情,自以為天衣無縫,卻不曾想到,原來她早已掉進了他的圈套……

      ……  

      愛情是什麼?

      金明遠不知道,直到現在他才漸漸有所領悟。

      明明是一模一樣的面孔,以前的劉曉曉讓他望而卻步,可是現在,他卻常常有一種想要將她抱在懷裡的衝動。他會不自覺地在人群中搜尋她的影子,專注地看,想到她的時候會忍不住微笑,如果哪天見不到人,心裡就會覺得空落落的,做什麼事情都無精打采。

      這就是愛吧。

      是不自覺的親近,是想念,是保護,是疼愛,甚至是獨佔……

      有時候他會想,幸好她現在是劉曉曉,所以他才能這樣肆無忌憚地表達著自己的感情,喜歡和親近,男女之間的愛戀。可是她總是在逃避,又不會做得太明顯,似有還無,若即若離。

      明遠很理智地一直不去揭穿她的身份,心安理得地享受著逃避和追逐的樂趣。他其實很害怕,害怕有一天一切真相大白,而她又會莫名其妙地消失不見,甚至無跡可尋。

     人的思想如此複雜,想得到,又怕失去。這世間萬物,原本就難兩全。

     直到那一天,明遠在公安局看到了慧慧,他所有的理智在那一瞬間全都消失無蹤。

     如果她再出事……

     明遠不敢想,他身體僵硬,呼吸急促,腦子裡一片空白。他已經經歷過一次徹骨之痛,讓他這麼多年無法安生。他好不容易才終於等到了她,人生開始有了色彩,如何能承受那種失去……

      「你是不是還想再死一次!」這一次,明遠終於狠狠地質問出聲。他的隱忍不發,他強烈的藏在內心深處的愛戀,滿滿的思戀和情意,都在這一瞬間通通爆發。

      金明遠從來就是個堅強而執著的人,認定了目標就一定會堅持下去,不達目的決不罷休。對於愛情,他也是如此。

      鐘慧慧逃,他就追:她躲,他就找;她避而不談,他則開門見山,總之不給她反抗的餘地。

      只要堅持和努力,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事情是做不到的。感情,也是這樣。

      這一次,金明遠依舊勝出。

      他只是沒想到,有些事情,真的是老天爺在開玩笑。

      明遠以前曾經是個無神論者,直到遇到慧慧的事,他才相信,這個世界並非自己所想像的那樣。甚至在冥冥之中,有一種無所不能的力量在操控著他的人生。比如慧慧的出現和離去。

      不久之後,她又走了。

她離開之前明遠已經隱隱有了些預感。那時候她的身體越來越差,常常在床上一躺就是很多天,劉爸爸和廖媽媽雖然每天都帶著笑,可一旦轉身,眼睛裡總是帶著深深的悲傷。

      他只是沒想到,事情會來得那麼快。

      那天晚上他還給她打過電話,說起潘一自殺的事,電話那頭的慧慧很平靜,他甚至能想像她當時的表情,彎彎的眼睛,微微翹起的嘴角,還有傻兮兮的笑容。可是第二天早上起來,她就走了。

      他以為她會很快回來,可是這一走,就是十一年……

      十一年的日日夜夜,他都只能守著她留下的字條安慰自己,也許在明天,也許就是明天的早上,她就會站在門口笑吟吟地看著他,叫他的名字,軟軟地鑽進他的懷裡。

      直到十一年後的某個下午,那通他錯過的電話……

      他等了十一年的那個人,終於回來了。

      愛情,原來如此艱難……



番外之婚後生活


  第一回可疑的血跡
  
  婚後的某一個週末。
  
  中午十一點半,慧慧拖著酸脹的身體在洗手間洗漱(表問我為什麼中午才洗臉),剛潑了些溫水在臉上,就聽到屋裡明遠驚叫的聲音,「慧慧,慧慧,你快過來。出大事了!」
  
  是什麼樣的大事能讓一向鎮定自若的明遠驚訝成這樣?
  
  慧慧連臉都來不及擦,趕緊打開門衝了出來。屋裡看起來很正常,門窗都關得嚴實,既沒有不明生物,也不見外星人攻佔地球,慧慧實在想不通為什麼明遠會這麼緊張。
  
  他蹲在床邊盯著床單仔細地檢查什麼,猛地回過頭來,一臉嚴肅地朝慧慧道:「慧慧,你過來。」
  
  慧慧總覺得有點不對勁,狐疑地慢吞吞地走到他身邊,問:「怎麼了?」
  
  「有血。」
  
  粉色的床單上有一塊硬幣大小的血跡,暗紅的顏色,分明已經乾涸了不短的時間。從昨天晚上到現在,床上只有他們倆在搏鬥,當然出自他們身上。
  
  「你受傷了。」明遠篤定地道,然後忽然一伸手將她抱起來往床上放,「我仔細檢查檢查……」
  
  「哎——」慧慧大叫一聲,試圖反抗,「可是……」話沒說完嘴巴就被堵上了。
  
  檢查的最後結果是慧慧身上毫髮無傷——唔,除了某些部位有大面積的吻痕之外。
  
  「會不會是…下面…」吃飽喝足的某人滿足地哼哼著,胡言亂語。
  
  慧慧打了個哈欠,斜著眼睛瞧他,慢吞吞地道:「你是想表達什麼意思?昨晚上太粗魯?還是說——你之前一直沒有成功?」
  
  某人立刻跟扎毛的貓似的從床上一躍而起,「怎麼可能沒成功?我……」接下來是長達半個小時慷慨激昂的演說,外加身體力行。不過某人顯然高估了自己的體力,在經歷過昨晚、今晨和剛剛的,總時長長達數小時的高強度劇烈運動後,就算是鐵打的身體也要吃不消了,更何況是人。於是,數分鐘之後,某人就開始有些力不從心。
  
  但是,豪言壯語尚在耳畔,就算拼上老命也不能就此退縮……
  
  慧慧很無奈。可有些事情,涉及到男人的尊嚴,不管這個男人有多麼堅強,也不能隨便打擊,否則,後果不堪設想。她甚至還得很配合,唔,發出…很…銷魂的…聲音來。
  
  慧慧很投入地表演了幾分鐘,注意力很快就不集中了。
  
  她的眼睛盯著明遠的結實的胸口不斷地打量,肌肉很結實,呈現出漂亮的線條,有汗水沿著胸口淌下來,一點點地滑到他的腹部,那裡有六塊整整齊齊的小磚頭,隨著他進進出出的動作若隱若現。再往下…再往下慧慧都不敢看了……鼻血都要出來了……
  
  慧慧的目光只得迅速地跳過他的腹股溝,轉到他修長的大腿……
  
  「咦!」慧慧像發現新大陸似的忽然坐起身,交接的身體因為她忽然的挺進而陡然一緊,私密處那種緊致濕潤讓兩個人都忍不住發出一聲呻吟……
  
  明遠的長手一伸,狠狠將面色潮紅的女人往懷里拉,爾後雙手緩緩下滑,扶住了她纖細的腰身。那裡的肌膚猶如綢緞一般光滑柔軟,光是這一觸手,就已讓他的心神為之一蕩。
  
  「…上來……」他低低的喃語,似乎很溫柔,又好像在咬牙切齒。
  
  暴風驟雨……
  
  久久不能消散……
  
  慧慧終於睡醒以後,才耷拉著腦袋無力地解釋,「我是想說,我終於找到那塊血跡的來源了。」
  
  某人的膝蓋下方,由於長期堅持不懈的運動摩擦,已經成功地蹭破了一大塊皮,並留下了他們一直在追查的秘密。
  
  明遠恍然大悟,「我說怎麼王榆林的膝蓋怎麼常年貼著創可貼呢?哎呀不對——」他陡地坐起身,眉頭蹙起,「那古恆的膝蓋是怎麼破的?」
  
  ……



 第二回夜半廁所
  
  因為晚上運動激烈,臨睡前慧慧狠狠地灌了一肚子水,結果大晚上的,她就做夢到處找廁所了。
  
  找了老半天,最後還是給憋醒了。
  
  她半睡半醒地憋了老半天,睜開眼一瞧,才過了五分鐘。
  
  最後還是決定認命,動了動身體,想起身去洗手間。
  
  可等真正要動了,才發現全身上下都被包圍得死死的,身邊的某個人就像蚌殼似的將她牢牢圍了起來,頭抵著頭,一手環住她的腰,另一隻手永恆地放在她的胸口,兩條長腿跟八爪魚似的糾在她的腿間,又嚴實又牢靠。
  
  慧慧迷迷糊糊地動了一下,明遠身體微微搖了搖,「唔——」了一聲,腦袋縮進了她的頸項間。
  
  「明遠,我要去廁所。」慧慧吃力地道。
  
  明遠應了一聲,閉著眼睛忽然抬起頭,準確無誤地對著她的嘴巴親了一口,「好,」聲音很清晰,可手腳還是一動也不動。
  
  「手鬆開。」慧慧鬱悶地扭了扭身體,她好像有些憋不住了。
  
  明遠「唔」了一聲,迷迷糊糊地伸手在她胸口揉了兩下,這才滿意地放開她。
  
  「還有腿。」慧慧咬牙切齒,他再這麼纏著她,恐怕馬上就要……
  
  幸好慧慧的動作還算麻利,明遠的腿一架開,她立刻就翻身下床,踩著酥麻的兩條腿哆哆嗦嗦地進了洗手間。
  
  最近有點超負荷運動,她困得厲害,險些坐在馬桶上就睡著了,直到聽到外頭床上某個人在大吼,「慧慧,你好了沒有。」
  
  慧慧穿好衣服往外衝,走到床邊時氣得嘴都歪了。
  
  「這是我的枕頭,我的被子,還有我的半邊床!」慧慧一屁股坐在床頭,使勁地把明遠朝另一個方向推。
  
  他的睡相很不好,明明昨晚上床的時候他還在另一邊,可一會兒功夫他就攻城掠池,霸佔她的枕頭,霸佔她的被子,將她一直擠到床的邊緣,然後手腳一合,像只蚌殼似的將她包圍在他的殼裡。
  
  現在他就這樣四仰八叉地躺在她的位置,枕著她的枕頭,抱著她的被子,然後……給她留下不到二十公分的領地。
  
  聽到她怒不可遏的聲音,明遠迷迷糊糊地從被窩裡探出腦袋,眼神迷離,睡眼惺忪,一臉茫然地看著她,「慧慧,你怎麼還不睡。」
  
  慧慧忽然覺得,她大半夜地衝著他生氣是一件多麼愚蠢多麼傻兮兮的事情。她鬱悶地捶了捶腦袋,最後認命地走到床的另一邊,掀開被子,憋著一口氣躺了下去。
  
  才躺下去幾分鐘,床上一陣翻騰,然後身上一沉,他無處不在的手腳又將她裹了起來。
  
  慧慧嘆了口氣,無奈地把腦袋縮回去,抵著他的胸口,閉上了眼睛……



  第三回 白雪公主的男朋友
  
  慧慧和明遠結婚四個月,肚子依舊毫無動靜。慧慧倒是無所謂,可某個人已經有些坐不住了。
  
  他在很早以前就開始憧憬溫馨的家庭生活,準備結婚的時候,他還特意讓秘書在新房子裡整了個小小的兒童樂園出來。現在萬事俱備,可那小人兒卻遲遲不肯來。
  
  難道是自己還不夠勤懇?
  
  明遠深深地反思。
  
  「你說…我是不是該去找個醫生瞧一瞧?」大晚上,明遠抱著懷裡還在輕輕喘息的女人道,聲音裡帶著些委屈。
  
  「唔?」慧慧打了個哈欠抬起頭,迷迷糊糊地問:「幹嘛,你身體不舒服?」不像啊,剛才還生龍活虎的。「要不要讓我爸給你把把脈?」
  
  明遠立刻搖頭。這種私密的事情,怎麼能讓老丈人知道。萬一——萬一要真的是他的問題——他一想到這裡臉都綠了……
  
  第二天,他託人找了個老中醫,據說…據說在這方面特別有一手。
  
  明遠立刻就開著車去了。
  
  老中醫八十多歲,銀白頭髮卻滿面紅光,真正地鶴髮童顏,一看就讓人心生信服。明遠頓覺有了希望。
  
  把完脈,老中醫半眯著眼睛問:「那個…夫妻生活還正常嗎?」
  
  正常的標準是——明遠猶豫了一下,「應該還算正常。」
  
  老中醫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頻率是……」
  
  「那個…一兩次吧。」明遠有些不好意思。
  
  「每個月?」老中醫的眉頭微微蹙起。
  
  「…每…每天……」明遠吞了吞口水,有些困難地回道。
  
  老中醫的嘴唇一陣哆嗦,無語……現在的女人是怎麼了,連這樣龍精虎猛的男人也被逼著來看醫生。這頻率…難怪會有點腎虛……
  
  「年輕人,唔,要注意身體,不要太頻繁……」老中醫點到即止,明遠目瞪口呆,原來不是不夠勤快,而是…太多了……
  
  「不能光追求數量,也要有質量……」老中醫苦口婆心地勸道。
  
  明遠苦著臉拎了一大包中藥回來,熬得滿屋子都是藥味兒。慧慧一回家就注意到了,立刻緊張起來,「真的病了?要不要緊?要不我們還是再去醫院檢查一下?哎呀這都是誰開的藥啊,怎麼裡頭有黃連。」
  
  明遠狠狠搖頭。最難捱的絕不是苦口的中藥,而是晚上想要而不能要的被強制壓抑的慾望……
  
  七天過去了……
  
  慧慧很早就開始覺得有些不對勁。
  
  雖說幾天前她曾因為身體不舒服拒絕過他,可以前也不見明遠這麼規矩啊。他一向奉行的原則就是,就算沒有肉吃,肉湯總要喝的。可是他卻老實得不像樣,每天上床後都規規矩矩地躺在他的領土範圍內,不侵佔也不亂動。就好像…就好像他忽然對床上運動失去了興趣。
  
  這可不是一個好現象。
  
  他們結婚才多久?難道這麼快就進入了倦怠期?
  
  慧慧忽然覺得有些生氣,同時心裡忽然生出絲絲縷縷的恐慌。男人在什麼時候會對妻子失去性/趣?年老色衰,還是說,沒有了感情?
  
  她還很年輕,身材保持著最理想的狀態,皮膚細膩、腰肢柔軟,胸臀的線條都還流暢。這樣的她,應該還不到年老色衰的程度。
  
  那麼——感情?
  
  想到這裡,慧慧的心裡忽然被什麼東西狠狠地刺了一下,有些喘不上氣。他愛她,她一直都堅信這一點,所以他才會那麼耐心地等她,一等就是十幾年。
  
  慧慧絕對不相信他會變心。
  
  晚上慧慧洗完澡特意抹了層乳液,淡淡的玫瑰花香,有催情的作用。
  
  她穿上最薄最性感的紗裙,洗完澡後光著腳在地板上走,頭髮濕漉漉的撒在肩頭,臉上乾乾淨淨,有種別樣的純情……
  
  這是她第一次勾引他,動作難免有些笨拙,眼神甚至直勾勾的,又傻氣又可愛。
  
  明遠的眼睛都黑了,動作遲緩,眼神呆滯……
  
  可是,他卻還是老老實實地洗完澡,又老老實實地回床上睡下,甚至他還破天荒地翻了個身,只留給慧慧一個寬闊卻冷漠的背影。
  
  慧慧的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她也轉過身去偷偷地難過。
  
  他們結婚四個多月,這是頭一次背靠背地入睡。甚至第二天早上,他們倆還保持著昨晚入睡時的姿態。

  慧慧很生氣。
  
  她也不說話了,板著臉一言不發,早飯也沒吃就去上班。
  
  明遠小心翼翼地討好她,他還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男人就算再細心,總還是沒辦法把女人琢磨透。
  
  他送她去上班,慧慧一直不說話,側著臉看窗外,安靜中帶著些淡淡的憂傷。明遠忽然心裡酸酸的,他好像惹她生氣了。可是,她為什麼不明說?
  
  「慧慧——」她下車的時候,明遠忍不住去握她的手,但她卻迅速地起了身,打開車門,頭也不回地離他而去。
  
  明遠的手握了個空,掌心一片冰涼。小小的車廂裡似乎還留存著她的氣息,淡淡的玫瑰香,一直滲進他的骨子裡。
  
  明遠覺得,他快要爆炸了。
  
  才走了沒多遠就被慧慧單位的電話給招了過來,電話那頭有人尖叫著高聲喊,「慧慧暈倒了!」
  
  明遠的車在大路上哧溜一下打了個轉,飛一般地直衝回來。
  
  他趕到法院門口,正瞧見幾個人背著慧慧從樓裡出來。她臉色蒼白,雙眼緊閉,身體無助而無力地倒在別人背上。那一瞬間,明遠的眼前忽然又浮現出很多年以前的場景,那個陰冷的夏天,他木然地由警察領著去醫院認屍……
  
  那個時候的慧慧,她也是閉著眼睛,白著臉,不管他怎麼哭怎麼叫喚也沒有回應…..
  
  明遠腳下一軟,人就倒在了地上。
  
  周圍立刻有人高聲叫起來,「哎呀不好,慧慧老公嚇得暈倒了——」
  
  ……
  
  明遠在十分鐘之後就醒了過來,慧慧握著他的手靠在他的肩膀上,一旁是她的同事,前頭開車的是她的領導。
  
  慧慧並沒有暈多久,事實上,在聽到小黃高聲地叫喚明遠也暈倒的時候,她就有點醒了,之後上了車,她就忍不住握住了他的手。
  
  現在回頭想想,她怎麼會忽然這麼傻氣呢?
  
  女人的心思,原來有時候連自己也控制不了。
  
  不過很快她就知道原因了。有時候,荷爾蒙的分泌會讓女人變得很奇怪。
  
  「懷孕了?」
  
  兩個人異口同聲地錯愕,爾後則是狂喜。明遠哆哆嗦嗦地連話都說不清楚,只知道衝著慧慧咧嘴笑,比慧慧還傻氣。
  
  「嗯,懷孕已經有四周了,你們年輕人吶……」年邁的老醫生狠狠地批評著這一對不懂事的年輕人,懷孕的人了,血糖這麼低,居然不吃早餐去上班……
  
  慧慧一直處於混沌狀,明遠則咧嘴著一個勁兒地朝醫生點頭哈腰。這輩子他還沒這麼低聲下氣過。
  
  檢查過後,明遠給慧慧爸媽打電話,然後一家人以保護國寶一般的姿態將慧慧護送回家。鐘媽媽連下個月社區的文藝匯演也推了,在家裡學著煲湯,天天。鐘爸爸又開始在小區裡轉悠了,見人就炫耀自己要當外公的事兒。
  
  懷孕四個月的時候,慧慧忽然想起了這件事,猶豫了老半天,終於在某個晚上忍不住問起來。
  
  明遠的臉臭臭的,支支吾吾了老半天才紅著臉解釋了一遍,罷了又有些不明白地問:「你那天到底為什麼生氣?」
  
  慧慧無語地看了他半晌,最後還是決定不再跟他說話了,輕輕拍了拍小腹,溫柔地道:「乖女兒,咱們不理你爸,啊。」
  
  ……
  
  他們倆都堅定地相信慧慧的肚子裡是個小公主,明遠甚至忍不住去買了一大堆漂亮可愛又粉嫩的小衣裳,還見人就說「我女兒…」怎麼怎麼樣,搞得有些不清楚狀況的人還以為他們家閨女已經滿地爬了。
  
  等到孩子從手術室抱出來的時候,明遠都傻了眼了,又是高興又是為難地朝鐘媽媽道:「回頭我怎麼跟慧慧說呢?」
  
  唔,來的不是白雪公主,而是——白雪公主的男朋友……



番外之神之子

      在天界的幾十天,人間的幾十年之後,仲恆回到了天上。

      天界還是跟以前一般無聊,三三兩兩的神仙為了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吵架,偏偏還要顧忌著神仙的身份,聲音不可太高,語氣不能太重,甚至儀表和姿態都得再三講究。還有自我感覺良好的仙女們嘰嘰喳喳地從他的府邸飄然而過,有時候還會飄個手帕進來,帶著百花的芬芳,若有似無地撩撥著他的心。

      這一次,他的心裡卻連半點波動也沒有。

      神仙的下凡並不如電視裡所講的那樣戲劇化,他們把這個過程叫做歷練。生與死、喜和悲,在短短的幾十年時間裡,體會各種極致的感情交融。只是這緊緊是一種體會,回到天界後,所有的記憶都會抹去,無論痛苦或是美好,留在內心深處的,只有某一個瞬間忽然的心悸。

      這一天來做客的是老朋友敖遊。

      敖遊是龍王之子,就算在天界來說也是個少有的美男子,所以這一天在門口晃悠的仙女們似乎比平常多了一輩。

      「你聽聽——」敖遊敞著胸口,披散著頭髮,放蕩不羈地仰首喝了一大口酒,道:「外頭那些女人們都快衝進來了,你真不動心?禁慾了?」他話一說完,自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好像說了什麼天大的笑話。

      以前的天界,仲恆和敖遊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他們身份高貴,長得好看出手又大方,情人們自然也數不勝數。敖遊還算是有點壞脾氣,傲慢又自大,可仲恆卻實實在在的溫柔,他對人好的時候那可叫做溫柔如水——雖然他不怎麼長情。

      如果按照人間的時間來算,他們已經有三百多年沒有見面了。仲恆下凡之前,壞脾氣的敖遊跟紫云仙子吵架,一口把她給吞掉了,然後它就被貶下了凡間,重新修行。這一去,就是三百年。

      對於天界來說,這是多麼寧靜的三百天。

      「我沒想到你會回來得這麼快。」連仲恆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漫長的幾千年裡,他還從來沒有見過哪一個神仙在三百年時間裡就能重登天界的。

      敖遊的臉上微有得色,「那是我天資聰穎,無人能及。」他總是這樣的自以為是。

      過了沒幾天,仲恆就聽到了他被送入凡間報恩的消息,再然後,他就老接到敖遊通過觀心鏡發過來的消息,「這個混蛋女人,該死的女人,小爺我非吞了她不可……」

      如果真想吞,又何必來找他抱怨。當初他吞紫云仙子的時候,可不見猶豫過一秒。

      仲恆有些想笑,等笑完了忽然又覺得心裡空空的。好像在他的內心深處,也曾經有過什麼人,讓他又歡喜又難過……

      可是,他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那是人世間的記憶,本不該存在於他的腦海中。因為人的生命如此短暫,而他卻是永恆。所以每一個下凡的神仙都會被磨滅掉所有的記憶,理由無他,只為保護。

      當所有愛過的人全都離去,這個世間獨剩他一人,且讓他如何渡過這漫長的數千年。

      仲恆站在生死簿前良久的沉默,他的手一次又一次地撫摩上那本小冊子。

      只要翻開…翻開……

      「喂!」有人在身後忽然叫他,聲音清脆而響亮,一眨眼,她就已經衝到了他身前,手腳利索地搶過生死簿,眼睛一瞪,氣鼓鼓的,居然還有種凜然的氣勢,「說你呢?」她高聲責問道:「知不知道天庭的規矩,這是隨便能看的嗎?」

      仲恆愣愣地看著她,有很長的時間都沒有回過神來。

      他在天界以機敏而著稱,可這個時候腦子裡卻一片空白。

      面前的這個小仙女應該是剛來的,居然連他也認不出。可是,他為什麼會覺得她很熟悉,就好像,在很長很長的時間裡,他們曾經相濡以沫、共度一生……

      也許是他的沉默,讓她有些不安。

小仙女把小冊子往兜裡塞了塞,又警覺地看他,一會兒又皺起眉頭摸了摸腦袋,好像有些事情想不通。

      仲恆注意到她的脖子上掛著根小紅繩子,許是方才跑得急,紅繩子跳呀跳地抖出來了,露出裡頭碧綠碧綠的墜子——那是他丟失了許多天遍尋不著的扳指……

      仲恆忽然就笑起來,眼神在這一秒溫柔如水。   





歡迎光臨 伊莉討論區 (http://www91.eyny.com/) Powered by Discu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