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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孫皓暉 -【大秦帝國‧一】黑色裂變《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8-29 04:51 PM     標題: 孫皓暉 -【大秦帝國‧一】黑色裂變《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61y139cp 於 2011-11-4 07:21 PM 編輯

【小說書名】:【大秦帝國‧一】黑色裂變

【小說作者】:孫皓暉


【作者簡介】:
孫皓暉,中華人民共和國同齡人,生於陝西三原。有與同時代人相同的基本經歷與階段歸宿。曾任西北大學法律系教授,獲國務院首批特殊津貼的專家。1993—1997年,基於對中國原生文明的思考,完成136集《大秦帝國》文學劇本的創作,同期開始《大秦帝國》的案頭準備。1998年後,辭職專事寫作長篇歷史小說《大秦帝國》,其中第一部《黑色裂變》入選中宣部第十屆五個一工程獎。


【內容簡介】:
大秦帝國是中國文明的正源。

大秦帝國所處的時代是中國五千年文明史中最重要的一個時代。

不幸的是,作為統一帝國的短促與後來以儒家觀念為核心的官方意識形態的刻意貶損,秦帝國在“暴虐苛政”的惡名下幾乎湮沒在歷史的沉沉煙霧之中。有限史料所顯示的錯訛斷裂且不必論,明清通俗小說《東周列國志》、《二十四史演義》等通俗史話作品,對秦帝國的描述更是鹵莽滅裂,放肆褻瀆,竟然將這段歷史塗抹得猙獰可怖面目全非。這種荒誕的史觀,非但是官方正統意識形態的形象化,而且流布民間,形成了中國民眾源遠流長的“暴秦”口碑。事實上,對于酷愛說古道今的中國老百姓而言,話本小說、評書戲劇、民間傳說等對民眾意識所起到的浸潤奠基作用,遠遠大于晦澀難懂的史書。兩千年來,在對秦帝國的描繪評判中,舊的正統形態與舊的民間藝術異曲同工,或刻意貶損,或無意塗抹,悠悠歲月中竟是眾口鑠金,中國文明正源的萬丈光焰竟然離奇的變形了。

這是中國歷史的悲劇,也是中國文明的悲劇——一個富有正義感與歷史感的民族,竟將奠定自己文明根基的偉大帝國硬生生劃入異類而生猛撻伐!

悲劇的深遠陰影正在隨著歷史的進步而漸漸淡化,儒家式的惡毒咒罵也已經大體終止了。但是,國人乃至世界對秦帝國的了解,還依然朦朧混沌。盡管萬里長城、兵馬俑、郡縣制、度量衡以至我們日每使用的方塊字(請注意,人們叫它“漢字”),都實實在在的矗立在那里,人們觀念的分裂卻依舊如斯。

秦為何物?老百姓還是不甚了了。即或在知識階層,能夠大體說叨秦帝國來龍去脈與基本功績的,也是鳳毛麟角。

于是,就有了將秦帝國說叨清楚的沖動。

在漫長艱苦的寫作中,這種沖動已經慢慢淡了下來,化成一個簡單的願望——將事實展現出來,讓人們自己去判斷。

雖然如此,還是想將研究與寫作過程中形成的一些基本思想大體說說,給讀者與研究家們們提供些許談資,以做深究品評。

通常意義上,“帝國”是一個歷史概念。它一般包含三個基本標準︰其一,統一遼闊的國土(小國家沒有帝國);其二,專制統治(民主制沒有帝國);其三,強大的軍事擴張(無擴張不成帝國)。秦在這三個方面都表現得極為鮮明,可算是典型的古典帝國,而不是一個普通的王朝。

所以,這部描述秦興亡生滅過程的長卷歷史小說,就叫了《大秦帝國》。

秦之作為大帝國,略早于西方的羅馬帝國,但大體上是同時代的。在古樸粗獷的鐵器農耕時代,大秦帝國與西方羅馬帝國一起,成為高懸于人類歷史天空的兩顆太陽,同時成為東西方文明的正源。但是,大秦帝國與羅馬帝國的歷史命運卻是截然不同的。這里有兩個基本方面特別值得注意︰其一,秦帝國統一大政權存在的時間極短,只有十五年;而羅馬帝國卻有數百年大政權的歷史。其二,秦帝國創造的一整套國家體制與文明體系,奠定了中國文明的根基,而且綿延不斷的流傳了下來;具有數百年歷史的羅馬帝國,卻在歷史更替中變成了無數破碎的裂片,始終未能建立一脈相承的統一文明。

一個是滔滔大河千古不廢。一個是源與流斷裂,莽莽大河化成了淙淙小溪。

歷史命運的不同,隱寓著兩種文明方式內在的巨大差異。詳細比較研究這種差異,不是文學作品的任務。《大秦帝國》所展現的,只是這個東方大帝國的生滅興亡史的形象故事。與羅馬帝國的比較只是說明,秦帝國是一個具有世界意義的東方帝國,是創造了一整套不朽文明體系的大帝國。在整個人類文明史中,這樣的大帝國是獨一無二的。

這是我創作《大秦帝國》的信念根基。

我對大秦帝國有著一種神聖的崇拜。

先得說說那個偉大的時代與偉大的時代精神。

秦帝國興亡沉浮的四百多年(從秦立諸侯國到帝國二世滅亡),是中國歷史上最為自由奔放、充滿活力的大黃金時代。用那個時候的話說,那是一個“禮崩樂壞,瓦釜雷鳴,高岸為谷,深谷為陵”的劇烈變化時代。用歷史主義的話說,那是一個大毀滅、大創造、大沉淪、大興亡,從而在總體上大轉型的時代。青銅文明向鐵器文明的轉型,隸農貴族經濟向自由農地主經濟的轉型,聯邦制國體向中央統治國體的轉型,使中華民族在那個時代達到了農業文明的極致狀態。

這個輝煌轉型的歷史過程,就是秦帝國生滅興亡的歷史過程。

春秋戰國孕育出的時代精神是強力競爭,強勢生存。用當時的話說,就是“大爭之世”。所謂大爭,就是爭得全面,爭得徹底,爭得漫長,爭得殘酷無情。春秋三百年左右的紛爭組合,就象春水化開了河冰,打碎了古典聯邦王國時代的窒息封閉,鐵器出現、商業活躍、井田制動搖、天子權威削弱、新興地主與士人階層湧現,整個社會的生命狀態大大活躍起來。于是,舊制度崩潰了,舊文化破壞了,象瓦罐一樣卑賤的平民奴隸雷鳴般躁動起來,高高的山陵塌陷了,深深的峽谷竟然崛起為巍巍大山!進入戰國,這種紛爭終于演變為大爭,開始了強勢生存的徹底競爭。弱小就要滅亡,落後就要挨打,成為幾乎沒有任何緩沖的鐵血現實。徹底的變法,徹底的刷新自己,成為每個邦國迫在眉睫的生存之道。由此引發的人才競爭赤裸裸白熱化。無能的庸才被拋棄,昏聵的國君被殺戮,名士英才成為天下爭奪的瑰寶,明君英主成為最受擁戴的英雄。名將輩出,大才如雲,英主迭起。中華民族的所有文明支系都被卷進了這場全面徹底的大競爭之中!經濟、政治、軍事、文化,舉凡社會生活的所有領域,都在這種大爭之中踫撞出最燦爛的輝煌。戰爭規模最大,經濟改革最徹底,權力爭奪最殘酷,文化爭鳴最激烈,民眾命運與國家命運的聯系最緊密,創造的各種奇跡最多,湧現的偉人最多……所有這些,都是後來的時代無法與之比肩的,甚至是無法想象的。

在這樣的歷史土壤中成長的秦帝國,是那個偉大時代強力鍛鑄的結晶。

秦帝國崛起于鐵血競爭的群雄列強之林,包容裹挾了那個時代的剛健質樸、創新求實精神。她崇尚法制、徹底變革、努力建設、統一政令,歷160余年六代領袖堅定不移的努力追求,才完成了一場最偉大的帝國革命,建立起一個強大統一的帝國,開創了一個全新的鐵器文明時代,使中國農業文明完成了偉大的歷史轉型。

作為時代精神匯集的大秦帝國,最集中的體現了那個時代中國民族的強勢生存精神。中國民族的整個文明體系其所以能夠綿延相續如大河奔湧,秦帝國時代開創奠定的強勢生存傳統起了決定性的作用。

這種強勢生存精神,可以概括為六個基本方面︰其一,徹底的不斷的變法革命,以激發民眾最旺盛的活力與國家最強大的實力為生存之本。其二,對外部野蠻民族與愚昧文明的沖擊,實行“強力反彈,有限擴張”的戰略。其三,整合統一,霸氣巍巍。其四,統一架構文明載體,使不同習俗的民族分支在同一文明載體下凝聚起來。其五,兼容並蓄,消解融合外部流入的不同文明。其六,崇尚法制,實行英才治國。
這種強勢生存的基本精神,已經在中國文明的歷史發展中以一貫之的表現了出來。否則,我們這個幅員遼闊人口眾多的國度根本不可能在統一文明中頑強的生存數千年而成為世界唯一。

大秦帝國又是中國歷史上的一個黑洞,一個巨大的興亡之謎。她只有15年生命,象流星一閃,轟鳴而逝。

這巨大的歷史落差與戲劇性的帝國命運中,隱藏了難以計數的神奇故事以及偉人名士的悲歡離合。他們以或縴細、或壯美、或正氣、或邪惡、或英雄、或平庸的個人命運奏成了這部歷史交響樂。帝國所編織的社會文明框架及其所凝聚的文化傳統,今天仍然規範著我們的生活,構成了中華民族的巨大精神支柱。

這些就是《大秦帝國》要用故事去表現的最基本內涵。

雖然我們沒有忘記秦帝國,但卻也淡漠了那個時代的勇氣與創造力。

在這種民族精神衰退面前,歐洲人的復興之路是我們的鏡子。

當歐洲社會被中世紀的死海將要窒息時,歐洲人發動了文藝復興,力圖從古希臘與羅馬帝國勃勃生氣的文明中召回強大的生命力。歷史沒有辜負歐洲民族。正是古希臘與羅馬帝國原生文明的光焰,摧毀了中世紀宗教領主文明的藩籬,引發了波瀾壯闊的啟蒙運動。一個新興的資本階級破土而出,開闢了人類歷史的新紀元。

被塵封的歷史竟然有如此巨大的力量?

原生文明是一個民族的根基。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在她由涓涓溪流匯成澎湃江河的歷史中,必然有一段沉澱、凝聚、升華、成熟的樞紐期。這個時代所形成的文化文明,如同一個人的生命基因,將永遠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影響或決定一個人的生命軌跡。這便是原生文明。各個民族對其原生文明的深刻反思,從來都是各個民族在各個時代發揮創造力的精神資源寶庫。

當許多人在西方文明面前底氣不足時,當我們的民族文明被各種因素稀釋攪和得亂七八糟時,我們淡忘了大秦帝國,淡忘了那個偉大的時代,淡忘了向巨大的原生文明尋求“鳳凰隉盤”的再生動力。

與西方原生文明相比,秦帝國開創的中國原生文明更加燦爛,更加偉大。

與中國春秋時代大體同步的古希臘文明,溫和脆弱嬌嫩。雖然開放得多姿多彩,卻缺乏一種強悍的張力與堅韌的抵抗力。所以,在羅馬軍團的劍盾方陣面前倏忽崩潰滅亡。這是一個文勝于質的民族的必然悲劇。幅員遼闊的羅馬帝國,則是鐵馬劍盾鑄成的剛性社會。他沒有汲取希臘文明融匯改造自身,本民族又缺乏豐厚淵深的原生文明。所以,他在歲月浸蝕中無聲無息的解體了。這是一個質勝于文的民族的必然悲劇。

大秦帝國則不然。她既創造了博大精深的的文明體系,又具有強悍的生命張力與極其堅韌的抵抗力。自然條件的嚴酷、內部整合的激烈、野蠻部族的蠶食、強大外敵的入侵、意識形態的較量、各種文化的滲入,都遠遠未能撼動她的根基。秦帝國興亡沉浮的四百多年中,華夏文明歷經千錘百煉而爐火純青,具有無可匹敵的獨立性與穩定性。秦帝國時代創造的原生文明,使中國人在2000多年中歷經坎坷曲折而沒有亡國滅種。

我們可以驕傲的說,在這個地球上,只有中國人創造的原生文明在自己的國土上綿延不斷的生存發展到今天!

這絕不是“地大物博,人口眾多”所能解釋的。

羅馬帝國不大麼?奧斯曼帝國不大麼?拜佔庭帝國不大麼?成吉思汗帝國不大麼?一個一個,灰飛湮滅,俱成過眼煙雲,這些帝國所賴以存在的民族群也都淹沒消散到各個人類族群中去了……惟有中國民族,一個黃皮膚、黑頭發、寫方塊字、講單音節的族類,所建立的國家始終是以其原生文明為共同根基的國家。

還得感謝大秦帝國,我們那偉大的原生文明的創造者。

還得感謝這種原生文明所蘊涵的奮爭精神與生命張力。

這是寫作《大秦帝國》中經常湧動的驕傲與激情。

否則,我是無法堅持這麼多年的。

從文學藝術的角度說,大秦帝國無疑是一個世界性題材。

這不僅僅在于秦帝國對中國歷史的奠基作用。從文學藝術的角度,更重要的在于這個時代本身的故事性。產生中國原生文明的春秋戰國時代是中國人心中的聖土。政治的、經濟的、軍事的、科學技術的、文學藝術的、法學的、哲學的、神秘文化的……舉凡基本領域,那個時代都創造了我們民族的最高經典,並當之無愧的進入了人類文化的最高殿堂。僅以戰爭規模論,秦趙長平大戰,雙方參戰兵力總數超過一百萬,秦殲滅趙主力大軍五十余萬(坑殺四十萬)!如此戰爭規模,即或在當代也仍然放射著眩目的光彩而難以逾越。而創造這些奇跡的各種人物,以及這些事件的曲折艱難,都構成了作家無法憑空想象的戲劇性故事。展現這些人物,展現這些故事,展現那些令人感慨唏噓的歷史血肉,是文學藝術的驕傲,是文學藝術的使命。

在中國元代以前,中國是世界文明中心,西方世界是當時的“周邊文明”。秦帝國及其之後的一千余年,中國的強盛衰落總是居于世界的中心潮流,無不對世界其他文明發生著深遠的沖擊與影響。中國文明具有悠長內力的根源,在于秦帝國,而不是別的任何時代。從這一點說,帝國時代創造原生文明的過程與史詩般的興亡幻滅,是當今世界具有最大開采價值的文化富礦床。文學藝術對這段歷史的開發,更具有特殊的意義和特殊的價值。因為只有文學藝術,才能形象的告訴人們,那個時代人的生命狀態是何等飽滿、何等昂揚、何等自信、何等具有進取精神!

遺憾的是,正面表現秦帝國時代的文學藝術作品始終沒有問世。

雖然學力淺薄筆力不濟,還是勉力上陣了。

時常覺得,不做完這件事情,我的靈魂將永遠不得安寧。1993年冬天進入案頭工作以來,其中的艱難周折無須細說。完成一個大工程,種種艱難幾乎都是必然會發生的,也只有硬著頭皮不去理它了。

作為作者,我想告訴讀者的一點,仍然是有關作品的一點兒體會。

《大秦帝國》最艱難的是剪材,也就是理出一個故事框架來。帝國時代是一個氣象萬千而又雲遮霧障的時代。浩瀚而又蕪雜的典籍資料,無數令人不能割舍而又無所適從的故事與結局,常常使人產生遍地珍寶而又無可判斷的茫然與眩暈。魯迅先生曾感慨系之,說三國宜于做小說,而春秋戰國不宜于做小說。其實質困難也許正在這里。以秦帝國為主體,以帝國興亡為主線(古話叫“國運”吧),以人物命運與事件沖突為經緯,雖然是能想到的一條較好路子,但依然不能包容偉大帝國時代的全部沖突,甚至不得不割舍許多重要素材(譬如諸子偉人的許多故事)。這種遺憾可能將是永遠難以彌補的。為了使讀者更為深入的透視帝國命運,我將早秦部族的故事專門寫成了一個十余萬字的中篇小說《馬背諸侯》,而第一部的正文是從商鞅變法開始切入的。本欲將《馬背諸侯》附在第一卷之後,可是因篇幅關系,也許只能附在最後的第六部之後了。

藝術的再現帝國時代,是中國社會面臨又一次大轉型時期所催生的歷史課題。作者力圖再現那個最值得中國人驕傲的、充滿英雄主義與進取精神的時代。

作者力圖再現那波瀾壯闊的強勢競爭與強勢生存的畫卷。

作者力圖再現帝國先民們在粗礪簡樸的生活方式中本色奮發的生命狀態。

作者力圖再現大秦帝國艱難走出舊時代陰影,全力開創新文明的滄桑巨變。

作者力圖將那個時代的光榮與夢想,呈現給改革時代的中國人。

是否做到了這一點,只有交給讀者去評判了。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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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8-29 04:57 PM

楔子

  公元前三百六十二年秋,黃河西岸的少梁山地,打了一場罕見的惡仗。

  戰事已經結束。秋天的暮色中,紅色衣甲的步兵騎兵已經退到主戰場之外的南部山頭,大纛旗上的“魏”字尚依稀可見。主戰場北面的山頭上黑濛濛一片,黑色旗甲的兵團整肅的排列在“秦”字大纛旗下嚴陣以待,憤怒的望著南面山頭的魏軍,隨時準備再次衝殺。南面山頭的魏軍,也重新聚集成步騎兩陣,同樣憤怒的望著北面山頭的秦軍,同樣準備隨時衝殺。血紅的晚霞在漸漸消退,雙方就這樣死死對峙著,既沒有任何一方撤退,也沒有任何一方衝殺,谷地主戰場上的累累屍體和丟棄的戰車輜重也沒有任何一方爭奪。就象兩隻猛虎的凝視對峙,誰也不能先行脫離戰場。

  這是一次奇特的戰爭,沒有勝負,兩敗俱傷。

  黑色軍團由秦獻公嬴師隰親自統率,半日激戰中斬首魏軍五萬。嫡子嬴渠梁率死士三百,直突敵陣中心,一舉俘獲了魏軍統帥公叔痤!按照戰國初期的用兵規模和評價標準,這算是一場特大勝利了。出人意料的是,魏軍在統帥被俘後非但沒有潰散,反而拼命回卷,企圖搶回統帥。秦獻公眼見長子嬴渠梁的三百死士陷入紅色魏軍的汪洋大海,情急之下,長劍揮動,親自率領五千精銳騎兵衝入敵陣接應兒子。兩軍會合,士氣大盛。嬴渠梁一馬當先,率死士衝出重圍。秦獻公斷後阻擊,眼見要脫離魏軍,卻被一支冷箭射中背心。秦獻公通徹心肺,一聲低吼,幾乎跌落馬下。此時嬴渠梁已經將公叔痤交於後軍大將,率死士反身殺回。秦軍在嬴渠梁率領下大舉衝殺,一氣將魏軍殺退到三里之外。回來再看公父,秦獻公背心的箭頭竟深入五寸有餘,周圍已經滲出一圈黑暈。隨軍太醫急得大汗淋漓,卻不知如何下手?

  秦獻公面色蠟黃,伏在軍榻低聲道:“渠梁,撤軍……櫟陽。”便昏了過去。

  “是否毒箭?”嬴渠梁滿眼淚光,卻沒有慌亂。

  太醫急忙點頭:“這是魏國的狼毒箭,一時難解。”

  “敢拔除麼?”

  “近箭疾射,鐵簇深入五寸有餘,斷不可拔。”太醫搖頭。

  嬴渠梁環視帳中大將,向一員威猛的將領拱手道:“大哥,斷箭吧。”

  青年將領是秦獻公的庶出子,嬴渠梁的長兄,叫嬴虔。他手中那柄彎月形的 長劍極為奇特罕見,聽得嬴渠梁招呼,他走到公父身後,拔出長劍立定,雙手不 禁微微顫抖。要知道,箭簇深入肉體,箭桿的受力處便在背心傷口,稍不留神使箭桿晃動帶動箭簇,公父立時便有性命之憂。況且魏國的兵器打造得極為精細,長箭桿用上好的硬木製作,又反覆刷過幾遍桐油大漆,■亮光滑,尋常刀劍根本難以著力。縱然這柄彎月長劍是神兵利器,可也沒斬削過此等箭桿,安知沒有萬一?嬴虔緊張得頭上冒汗,內心暗暗禱告:“天月劍哪天月劍,救公父一命吧。”凝神定力,揚起天月劍輕輕一揮,只見一道光芒閃爍——劍刃尚未觸及,箭桿已被劍氣悄無聲息的切斷!嬴虔左手疾伸,凌空抓住斷開的箭桿,再看公父,竟是絲毫沒有察覺。嬴虔長吁一聲,不禁跌坐帳中。

  帳中大將們也同時輕輕的“啊”了一聲。

  嬴渠梁鎮靜如常,吩咐道:“立即班師。誰願斷後?”

  嬴虔一躍而起,“斷後我來。不殺暗箭魏狗,嬴虔提頭來見!”

  “大哥,”嬴渠梁低聲道,“公父重傷,目下當以大局為重,不能戀戰。敵不追,我不動。堅守一夜,明日立即撤回,萬莫意氣用事。我在櫟陽等你。”

  嬴虔猛然醒悟,“好。大哥明白了,明日回軍。”

  嬴渠梁立即吩咐帳中諸將:“前軍子岸開路,長史公孫賈領中軍護衛國君,其餘諸將皆隨中軍護衛。我自率三千鐵騎押後。立即拔營班師。”

  眾將一聲答應,大步出帳,少梁北面的山地頓時緊張忙碌起來。

  烏雲遮月,秋風蕭瑟。秦軍陣地依然是軍燈高挑,刁鬥聲聲。對面山頭的魏軍也是篝火軍燈,一片嚴密戒備,等著在明日的激戰中奪回主帥。魏國軍法:主帥戰死,將士無罪;主帥被俘,三軍大將並護衛親兵則一律死罪。如今丞相兼統帥的公叔痤被秦軍生擒,不奪回主帥,誰敢撤軍?魏國將軍們判斷,秦人好戰,國君受傷後定然是惱羞成怒,來日一定會進行復仇大戰,絕沒有乘勝撤軍的道理。今夜第一等大事是養精蓄銳,明日大戰,才是真正的你死我活。那時侯,人們還不大擅長偷營劫寨之類的雕蟲小技,還延續著春秋車戰時期堂堂之陣正正之旗的正面決戰傳統,休戰就休戰,絕少有一方會乘著黑夜休戰之機偷襲對方營寨。戒備歸戒備,那是大軍駐紮的必然形式,魏國軍營還是迅速淹沒於無邊無際的鼾聲之中。

  太陽初升,秋霜晶瑩。魏軍埋鍋造飯飽餐一頓後,剩餘的八萬鐵騎出營結陣,準備向秦軍發起搶奪主帥的死戰。按照規則和傳統,秦軍也應該結陣而出,雙方同時向中央谷地開進,一箭之地時雙方扎住陣腳,主將出馬對話宣戰,然後便發動衝鋒,決勝當場。今日事卻頗為蹊蹺,秦軍營寨炊煙裊裊,戰旗獵獵,卻遲遲不見出營結陣。魏軍副將,目下的代理統帥,是魏惠王的庶出弟魏卬,人稱公子卬,不到三十歲,雖是第一次帶兵打仗,卻自視極高。此刻他身披大紅斗篷,在馬上遙望秦軍營寨,冷冷笑道:“再等半個時辰,讓那些窮秦做一回飽死鬼!”

  半個時辰過去了,秦軍營地還是沒有動靜。公子卬舉劍大喝:“大魏軍已經仁至義盡,衝上山去,誅滅秦軍,殺——!”牛角號淒厲長鳴,公子卬一馬當先,紅色鐵騎潮水般卷上北面山地,片刻間便踏破了秦軍營寨的鹿角屏障。

  可是,所有的魏軍騎士都愣住了,怒吼和殺聲驟然凍結,一片可怕的沉默。

  秦軍營地空盪蕩一無長物。土灶埋了,帳篷拔了,惟有枯黃的秋草和虛插的旗幟在蕭瑟的秋風中搖曳。秦軍唯一的棄物,便是營寨邊緣的旌旗和一堆堆濕柴濃煙。

  “嬴師隰!膽小鬼——!”公子卬憤怒的吼聲在山谷迴盪。

  魏軍想不到的是,秦軍主力早已經在入夜時分從容撤退,回到了櫟陽。嬴虔的斷後騎兵也在黎明時分悄無聲息的退出了戰場。太陽升起時,嬴虔的五千鐵騎 已渡過了洛水,向西南的櫟陽縱馬疾馳。魏軍縱想追趕,也是為時已晚了。

  嬴虔心急如焚,不斷猛抽坐下戰馬,只想早點兒趕回櫟陽。按照他的心性,一定要打一場硬仗,抓住那個施射冷箭的魏狗回去在公父面前祭旗。然而嬴渠梁的一番叮囑卻使他悚然警悟,仔細一想,更是後怕。公父重傷,危在旦夕,嬴渠梁的太子地位又沒有明確,安知不會在瞬息之間發生肘腋之變?如果沒有他們兄弟聯手,說不定五十三年前的秦國內亂將會再度重演。

  秦國從被周平王封為西部諸侯三百多年來,極少發生內亂。但是在五十三年前,秦靈公逝世,嫡子嬴師隰只有五歲。靈公的叔父嬴悼子倚仗兵權,藉口國君 嫡子年幼,便奪位自立為國君。本該繼位的嬴師隰被放逐到隴西河谷去了。嬴悼子就是秦簡公,他在位十五年就死去了。簡公的兒子繼承了國君,稱為秦惠公。秦惠公做了十三年國君,又死了。他的兒子繼位,就是秦出公。出公即位第二年

 左庶長嬴改發動政變,將出公和太后沉到渭水溺死,迎接被放逐的嬴師隰回國都 雍城做了國君。嬴師隰這時已經三十五歲了,長期遠離權力中樞,在雍城的根基已經很是薄弱。但嬴師隰卻在邊陲游牧的粗礪生活中磨練出堅韌的意志和深沉的性格,並結交了秦軍中許多將領。他即位後決意改變秦國的貧弱國勢,第三年便將國都東遷到櫟陽,引起舉國震驚。一則是世族上層覺得嬴師隰有意擺脫他們的控制,二則是國人覺得離魏國大軍的鋒芒太近。朝野惶惶的時刻,嬴師隰卻沒有絲毫退卻。他祭奠宗廟,慷慨立誓:東遷櫟陽,就是要奪回秦國在三十年中失去的河西之地,將魏國趕回黃河東岸,趕出函谷關!嬴師隰的復仇壯志使秦國軍民大為振作,國人同仇敵愾衷心擁戴,世族上層悻悻沉默。也是,世族能有何理由反對這種順應民心的復仇壯舉呢?魏國從魏文侯任用李悝變法後,國力大增,又用吳起做了上將軍對諸侯作戰。三十年間,吳起率領魏國鐵騎攻下函谷關,大小六十四戰,奪取了秦國黃河西岸的五百多里土地,將秦國壓縮到了華山以西的狹長地帶。函谷關失守!少梁山地的龍門渡口同樣失守!秦國的門戶洞開!若非吳起被魏國群小陷害而被迫逃到楚國,秦國真有可能被魏國吞滅。雖然如此,魏國仍然沒有停止對秦國的蠶食。秦國面對魏國的攻勢,竟然沒有絲毫的還手之力。秦出公剛一繼位,便商議放棄關中,退回隴西重新做半農半牧的邊陲部族。

  當此之時,秦獻公嬴師隰振聾發聵,一掃陰霾,豈能不獲得舉國擁戴?

  東遷櫟陽以後,嬴師隰宵衣旰食勵精圖治,親自率領秦國軍隊和魏國大軍展 開了長期惡戰。二十年中打了大大小小三十多仗,竟然沒有一次敗績。最大的一 次勝利是前年黃河西岸的石門之戰,一戰消滅魏軍六萬,將魏國人趕出了函谷關,收復了秦國東部門戶。那次要不是趙國出兵救援魏軍,秦軍完全有可能一舉收復河西全部土地。石門大捷,天子周顯王派遣特使慶賀,賞賜給秦獻公一套高貴的戰神禮服——黼黻,那是在最名貴的彩絲上繡出青色戰斧和黑白神秘圖案的統帥披風與一套盔甲。這次的少梁大戰,秦獻公的本意是收復龍門渡口,徹底將魏國人趕出河西。若非秦獻公突然中箭重傷,少梁大戰就是又一個石門大捷,秦國將一舉恢復秦穆公時的大國地位。

  上天啊上天,莫非你有意亡秦?心念電閃,一陣冰涼滲進嬴虔的脊梁。

  嬴虔的馬隊是秦國久經錘煉的精銳騎士,長途奔襲是行家裡手。渡過洛水後,嬴虔命令一個千人隊在洛水西岸埋伏,若魏軍萬一追來,則半渡擊之,迫使魏軍撤退。他自己則率領四千鐵騎馬不停蹄的向櫟陽奔馳。

  櫟陽是櫟水北岸的一座小城堡,距離東北方向的洛水只有二百餘里。兩個時辰後,櫟陽東門的黑色箭樓已經遙遙可見,再翻過一道山梁,就可進入櫟陽城了。這時,嬴虔扎住馬隊,將他的副將和四個千夫長招到馬前慷慨道:“國君箭傷甚重,生死不明。櫟陽城內難保不生變故。為防萬一,我決意留下三千鐵騎,連同洛水退回的一千鐵騎,隱蔽駐紮在這道山梁之後。餘下的一千鐵騎隨我入城。三日內的任何時候,但見城內升起狼煙,便立即殺入櫟陽。諸君可有他意?”

  “但聽將軍號令!”副將和四個千夫長齊聲應命。

  “好!副將景監聽令:自即刻起,你便是城外駐軍總領。若櫟陽有變,你可持此兵符調集櫟陽之外的任何兵馬,包圍櫟陽,直至新君嬴渠梁平安即位!”

  “景監遵命!”年輕英武的副將雙手接過兵符,激昂高聲道:“赳赳老秦,共赴國難!”

  “赳赳老秦,共赴國難!”四個千夫長異口同聲。

  嬴虔慨然拱手,“諸君以我老秦民諺立誓,嬴虔感慰奮之至。若國中平安,諸君大功一件。就此別過,後會有期。”說完,向身邊一個千夫長一招手:“隨我進入櫟陽,快!”話音落點,胯下戰馬已經電馳而出。身後千夫長長劍一揮,一千鐵騎暴風驟雨般卷向櫟陽。

  到得櫟陽東門,嬴虔見城門大開,吊橋長鋪,城頭安靜如常,便知公父尚在,不由長吁一聲,緩轡入城。但是,嬴虔還是多了一層心思,將馬隊直接帶到國府門外列隊等候,他自己手持天月劍大步入宮。嬴虔比嬴渠梁大三歲,是秦軍著名的猛將,雖然性格如霹靂烈火,但卻是個極為內明的有心之人。秦獻公只有這兩個兒子,一嫡一庶,但都視為國家幹城,同樣器重。秦獻公也從來沒有明確誰是太子。只是在人們眼中,因為嬴渠梁是正妻嫡出,加之氣度沉穩,文武兼備,所以自然的認為他是國君繼承人。嬴虔雖然已經隱隱然是秦軍統帥,但卻對弟弟嬴渠梁欽佩有加,認定他是太子,任何時候只要公父不在場,一定推出弟弟嬴渠梁主事,而且非常注意維護嬴渠梁的威權。當此微妙之時,嬴虔自感比嬴渠梁年長,責任重大,許多事嬴渠梁不好出面,必須由他一力承當,所以才不顧“宮門不得駐軍”的嚴令,將一千死戰騎士留在宮門守望,自己獨自攜帶天月劍入宮。

  櫟陽的宮室很小,也很簡陋,只是一座六進大庭院而已。且不說與山東六國的宮殿不能相比,就是和自己的老國都雍成相比,也是粗樸狹小了許多。唯一的長處,就是堅固。嬴虔不想在第二進的政事堂遇見國中大臣,他希望大臣們以為他此刻不在櫟陽。他繞過正門,從偏門直接進入了第四進寢宮,他知道,重傷的公父此刻一定在寢宮療傷。果然,剛進偏門,就見院內崗哨林立,戒備異常,顯然與城門和宮外的松弛氣氛迥然不同。

  嬴渠梁手持長劍在院中踱步,看見嬴虔身影赳赳而入,連忙大步迎上。

  “大哥,你回來得正好,少梁沒事吧。”

  “沒事。魏狗們一定在跳腳大罵了。哎,公父如何?”

  “精神好了一些。太醫正在設法挖出箭頭。你快去看看吧。”

  “走,一起去。”

  “不。公父吩咐,大哥一回來,立即單獨去見他。”

  嬴虔驚訝,“這?卻是為何?”

  “大哥,不要想這些了。公父自有道理。去吧。”

  “好,你等著,有事我即刻出來。”說完大踏步走進門檻。

  半個時辰後,嬴虔走出寢室,右手用白布裹著,臉色蒼白,額頭上冒著津津 細汗。嬴渠梁驚訝的迎上去,“大哥,怎麼了?”嬴虔微微一笑,“沒事。洛水渡河時蹭掉了一塊皮,太醫順便包紮了一翻。”嬴渠梁一怔,正要說話,卻見白髮蒼蒼的老內侍黑伯匆匆走來低聲道:“二公子,君上宣你即刻進見。”嬴虔揮揮手催促道:“快去吧。我去辦件事兒就來。”便疾步走了。嬴渠梁不及思索,便跟著黑伯走進寢宮。

  寢宮裡空盪蕩的,太醫們一個都不見,母后和妹妹也不在了。秦獻公伏身榻上,赤裸的背上蓋著一塊大白布,頭伏在枕上,素來黧黑的征戰面孔此刻竟是蒼白潮紅。嬴渠梁疾步走到榻前低聲問:“公父,要否太醫?”秦獻公將大枕挪到胸下,雙肘撐在榻上,抬頭道:“渠梁,這廂坐下,聽公父說話。”嬴渠梁答應一聲“是”,便拉過一個木墩坐到榻前:“公父,兒臣渠梁,聆聽教誨。”

  “渠梁啊,公父的路,已經走完了。公父原未立你為太子,是想不讓你過早招風樹敵。目下,你已經過了加冠之年,二十一歲了。公父確認你為太子,即刻即國君之位……不要說話,聽公父說完。”秦獻公粗重的喘息了一陣,晶亮的目光盯住兒子,“我要叮囑你三件大事:其一,不要急於復仇。二十年來,秦國已經打窮了,留給你的,是一個爛攤子。要臥薪嘗膽,富國強兵。象公父這樣老打仗,不行。其二,要善待臣下。尤其是世族元老,不要輕易觸動他們。其三,也是最要緊的一條,要兄弟同心,不得交惡。這是我讓嬴虔立的血誓。他若有二心,你可將血誓公諸國人,使人人得而誅之。”說著,秦獻公拉開榻頭暗屜,拿出一卷血跡斑斑的白絲。

  嬴渠梁雙手接過抖開,血紅的八個大字赫然入目——若負君弟,天誅地滅!

  “公父,渠梁兄弟素來同心同德,何故如此折磨大哥?”

  秦獻公搖搖頭,“渠梁謹記:同德易,同心難,大德大節,求同更難。歷來 公室內亂,幾曾不是骨肉相殘?嬴虔內明之人,你要倚重他。這血誓,惟防萬一也。”

  “渠梁謹記公父教誨:富國強兵,善待臣下,兄弟同心。若有負公父苦心, 兒臣無顏見列祖列宗。”

  秦獻公靜靜端詳著兒子,突然嘶聲大笑:“好!好!好!公父在九泉等你……”言猶未了,一口鮮血噴出,秦獻公雙手撲在大枕上,溘然逝去。

  “公父——!”嬴渠梁一聲哭喊,撲在公父身上。

  白髮蒼蒼的老內侍輕輕走進,扶住嬴渠梁低聲道:“太子節哀,大事要緊。”

  嬴渠梁嗚咽起身,靜神拭淚,思忖有頃道:“黑伯,速請嬴虔將軍。”

  秦獻公安排後事的時候,一個大臣都不在身邊。作為久經錘煉的國君,秦獻公當然知道這是安排後事的大忌,自然不會有意如此。他的本意,是想將兩個兒子的事安排妥貼,再召見幾名重臣元老,申明並布置輔佐事宜。但是,他沒有想到自己的箭傷驟然發作,奪去了他在最後時刻召見大臣的唯一機會。

  秦獻公驟然死去,國君繼位的大事未及公諸世族大臣,原本簡單明朗的朝局便頓時錯綜複雜起來。若擁戴嬴虔的勢力借機發難,第一個疑團目標便是孤身伴君的嬴渠梁。同時,大臣們沒有任何人接受輔佐重任,也會使權臣疑慮重重,有可能平空生出諸多變故。嬴渠梁冷靜思索,雖則兄弟二人在最後時刻都見到了公父,且兄長嬴虔先見,但嬴虔見公父時公父尚在;嬴虔走後,自己獨對公父時公父卻驟然逝去,無疑對自己不利。況且,公父只是口詔申明,尚未給自己留下書寫遺詔就猝然去了。若有人借機發難,非但自己有弒君之嫌,而且發難者可以宣布公父的口詔是編造。此刻的關鍵人物是嬴虔,只有他可以力排眾議。嬴虔無事,則國中無事。嬴虔有事,則內亂必生。大哥嬴虔究竟會如何?嬴渠梁竟然一下子拿不準了。雖說嬴渠梁素來與嬴虔兄弟情誼甚篤,但想到嬴虔此刻一念實系國家安危,便不禁閃過一絲警覺——公父為何要大哥立下血誓?莫非真有蛛絲馬跡被公父察覺了?

  嬴渠梁脊梁骨悚然發涼,果真如此,局面將如何收拾?

  此刻的政事堂中,秦國的大臣元老們更是等候的焦灼不安。既不知國君傷勢如何?又不知國君是否確定了繼任人?既要思謀國君傷愈無恙的對策,又要思謀國君崩逝新君即位後自己如何應對?所有這些,都因為國君的傷勢不明與儲君的不確定而變得撲朔迷離,無從商討。大臣們都在廳中默默踱步,誰也不知道該商議些什麼。雖然如此,卻也沒有一個人離開政事堂。稍有閱歷的大臣都知道,國君病危期間,是廟堂權力最容易發生傾覆的時刻,隨時都有可能發生意料不到的巨大變化。春秋以來四百多年間,這種朝夕傾覆的故事太多太多了。且不說赫赫威名的齊桓公病危被困而導致奸佞奪權,就是目下國君秦獻公的父親秦靈公,也正是在病危期間被叔父奪位自立的。所以,大凡國君傷重病危,國中大臣幾乎無一例外的推開一切國事,寸步不離的守在距離國君最近的位置。包括在外領兵的統帥與地方大員,只要有可能,同樣都盡可能的趕回國都,守在中樞要地。廟堂權力的變數愈大,朝臣們的心弦繃的就愈緊。這種躁動與緊張,要一直延續到新君確立形勢明朗,方有可能結束。

  目下,秦國的大臣們正處在這種焦灼不安之中。

  長史公孫賈有意無意的踱到上大夫甘龍麵前,拱手問:“上大夫可有見教?”

  上大夫甘龍白髮蒼蒼,清瘦矍鑠,是國君倚重的主政大臣,門人故吏遍於秦國朝野。可是在這最要緊的關頭,竟未被招進寢宮,而是和所有大臣一樣,只能在政事堂守侯,這本身就是一種令人不安的變化跡象。長史公孫賈請教,顯然是想探聽甘龍對這種變化的反應。甘龍卻是淡淡回答:“長史常隨國君,有何見教?”

  這是一個微妙的反擊。長史執掌國君機密,是左右親信,然此時也在政事堂,這比主政大臣在危機時離開國君更為異常。公孫賈請教,顯然是受不了內心緊張的折磨。甘龍淡淡的反詰,卻分明表示出一種言外之意,不用試探,你比我更心虛。這使公孫賈感到尷尬,只好拱手笑道:“公孫賈才疏學淺,何敢言教?”

  大臣們正在緊張焦躁,都想聽誰說點兒什麼。見上大夫甘龍和長史公孫賈兩位樞要大臣對話,便紛紛聚來,卻又無從問起。此刻象“國君傷勢如何”“儲君會是哪一位”這樣的問題絕然不能問,因為那意味著問話者有二心。所以大臣們雖然圍攏了過來,卻都只是是默默的看著甘龍而已。

  不料甘龍此刻卻沒有沉默,他向圍過來的大臣們拱拱手,高聲道:“上天佑護秦國,國君箭傷已經大有好轉。我等大臣當共商大計,上書國君,大舉復仇,討伐魏國!”

  真是高明老到。既避開了忌諱,又給了大臣們聚集政事堂一個最好的議題。大臣們如釋重負,紛紛呼應:“上大夫所見極是,該當討伐魏國,收復少梁!”“對!為國君報一箭之仇!”話題一開,大臣們頓時活躍起來,三五成群的開始紛紛議論少梁之戰,同時以各種巧妙的方式試探著其他人的回應。

  正在這哄哄嗡嗡的時刻,一隊鐵甲武士踏著整齊沉重的步伐開到政事堂外,鏗鏘列隊,守在門外庭院。盔甲鮮明,長矛閃亮。帶隊將軍卻正是嬴虔的部將子岸!

  政事堂驟然沉默。大臣們額頭冒出了晶亮的汗珠,張口結舌,相互目詢。莫非國君驟然崩逝了?嬴虔要奪位自立?果真如此,大約沒有誰能夠阻擋。嬴虔雖然不是名正言順的秦軍統帥,但他率領的五萬鐵騎幾乎就是秦國的全部精銳。加之嬴虔體恤士卒,善待將領,又是身先士卒打惡仗的猛將,在軍中威望極高。他要奪位,嬴渠梁還真難找出一支力量來抗衡。權力對抗,最見真章的就是看誰握有重兵。嬴渠梁雖說也是智勇兼備的驍將,但畢竟在軍中資望尚淺且經常輔佐國君政務,與嬴虔直接掌握精銳騎兵是不能相比的。兄弟倆真要刀兵相見,秦國可就是大難臨頭了!

  一時間,政事堂的緊張氣氛達到了頂點。

  甲士列隊方完,又一陣沉重急促的腳步聲,嬴虔手持天月劍率領兩排帶劍將領大步走進政事堂。嬴虔一擺手,頂盔貫甲的將領們在政事堂後邊肅然站成兩排,個個雙手拄劍,沉默挺立,恰似兩排石雕武士。嬴虔則往政事堂大門口一站,高聲道:“朝臣列班就座,聽候國君詔命。”

  大臣們遲疑緩慢的按照往常排位序列,坐入自己的案幾前。剛剛坐好,只見老內侍黑伯帶著兩名年輕內侍,走進政事堂前方正中央。黑伯從小內侍捧著的銅盤中拿過一卷羊皮紙展開,高聲念道:“秦國臣民人等,少梁之戰,本公箭毒重傷,自感無期,立嫡子嬴渠梁為太子,繼任國君。國中臣等須竭力輔佐,有二心者,人人得而誅之。嬴師隰二十三年九月十六。”

  隨著黑伯的念誦,大臣們又是疑雲大起,竟然一片沉默,連慣常的領命呼應都沒有人敢開口。從詔書看,國君已經崩逝無疑。然則國君若果真如此清醒,冊立儲君這等大事卻為何沒有一個大臣知曉?再說,嬴虔也始終沒有正面表態,萬一其中有詐,是嬴虔的試探手段,積極呼應詔書豈不是立惹殺身大禍?不呼應,不說話,至多是不敬之罪,且法不治眾,至多貶黜左遷罷了。若不小心出頭領命,惹惱嬴虔,那可是禍及九族的大事,後悔也來不及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政事堂便出現了宣示國君詔書後從來沒有過的奇怪沉默。

  沉默中,政事堂響徹嬴虔粗沙的聲音:“恭請新君即位——!”

  隨著喊聲,兩名內侍前導,嬴渠梁一身布衣,頭戴黑玉冠,從容進入政事堂。  大臣們又是驚愕,又是迷惑,深深的恐懼和疑慮還在延續,竟然期期艾艾的忘記了擁立新君的大禮,還是一片沉默,政事堂陷入大為尷尬的局面。

  驟然間,嬴虔臉色變得鐵青,高聲怒喝:“國君遺命,新君即位,誰人不從?有如此石!”大步回身,天月劍青光閃爍,無聲的攔腰掠過政事堂門前的一根石柱。嬴虔冷笑一聲,左手一揮,石柱上半截“咚”的一聲大響,摔在台階上滾落院中!石柱下半截平滑如鏡的切口閃著青森森的光芒,令人不寒而慄。

  兩排將領齊聲高呼:“擁戴新君!萬歲——!”

  政事堂大臣們這才從驚懼懷疑的噩夢中醒悟過來,參差不齊的伏地高呼:“恭迎新君即位!”“新君萬歲——!”

  上大夫甘龍高呼:“嬴虔將軍擁立有功,將軍萬歲!”大臣們忙不迭跟著高呼:“嬴虔將軍萬歲——!”

  嬴虔大吼一聲:“豈有此理?嬴虔如何與國君並論?若再非禮,嬴虔無情!”

  政事堂立時肅然沉默。經過這幾番驗證,大臣們已經明白無誤的清楚了,大局不會動盪,嬴虔是真心實意的輔佐弟弟嬴渠梁繼任國君。但是,新君沒有說話,大臣們還是一片沉默。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君將如何動作,誰也不摸底細,貿然開口,吉凶難料,還是等待為好。

  嬴虔走到前邊,深深一躬,高聲道:“請新君宣示國策。”

  嬴渠梁一直站在中央國君座前,坦然自若,絲毫沒有侷促慌亂。此刻,他平靜清晰的開口道:“諸位大臣,公父驟然崩逝,嬴渠梁受命繼任國君。當此危難之際,本公申明朝野:其一,國中大臣,各司其職,一律不動,國政仍由上大夫甘龍統攝。其二,嬴虔將軍少梁之戰有大功,升遷左庶長,總領秦國兵馬。其三,由上大夫甘龍、長史公孫賈主持公父之國喪大禮。”

  大臣們長長的吁了一口氣,齊聲高呼:“臣等遵命!”

  嬴渠梁走到甘龍麵前,深深一躬:“上大夫年邁蒼蒼,又做國喪大臣,嬴渠梁深感不安。國喪期間,若有滋事生亂者,上大夫請行生殺予奪之權。”

  甘龍感動振奮,躬身顫聲:“老臣受先君大恩,又蒙君上重托,敢不從命?”

  嬴渠梁環視政事堂高聲道:“其餘諸事,按既往成規辦理。散朝。”

  大臣們既有國喪哀禮的制約,又有對新君即位國策的興奮激動。卻既不能喜形於色,也不便於此時大放悲聲。於是便以職權範圍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起,肅然正色的商議起國喪期間必須做的諸多事情。

  嬴渠梁卻已經離開了政事堂,匆匆趕往櫟陽西南的驪山軍營。

  他要辦一件大事。在他看來,這件事甚至比安定朝臣國人還重要。他只帶了黑伯和一百名與他經年並肩作戰的鐵甲騎士,馬不停蹄的趕到驪山軍營。這時天色已經暮黑。也是剛剛趕回軍營的前軍主將子岸出來迎接時,驚訝莫名:“君上剛剛即位,如何便離開櫟陽?”

  “子岸,公叔痤如何?”嬴渠梁沒有理會子岸的驚疑。

  “老匹夫!哼,一句話不說,一口飯不吃,牛頑得很。該拿他在先君靈前祭旗。”子岸氣狠狠的報告。

  “帶我去見他。”嬴渠梁簡潔命令。

  公叔痤被囚禁在驪山軍營的山根石屋裡。他是魏國二十多年的丞相了,自吳起離開魏國,他便時不時兼做統帥領兵出征。他打敗過韓國趙國楚國和韓趙聯軍,也算得當世文武兼備的赫赫人物。可就是在與秦國的大戰中兩次慘敗,一次是三年前的石門之戰,喪師六萬,丟失函谷關。再就是這次少梁之戰,竟然莫名其妙的做了秦軍俘虜。他已經是六十一歲的老人了,自感少梁之戰一世英名付之流水,羞憤交加,不說話,不吃飯,不喝水,他要餓死自己渴死自己,為自己的無能贖罪。連續三天的自我折磨,他已經蒼白乾枯得在草席上氣息奄奄。當囚室的石門隆隆推開時,他眼睛也沒有眨一下。

  “公叔丞相,嬴渠梁有禮了。”嬴渠梁向蜷臥在墻角的公叔痤深深一躬。

  公叔痤閉上了眼睛,既沒有坐起來,也沒有開口應答。他欽佩這個生擒他的年輕將軍,可是不願意和他在這樣的場合對話。

  子岸氣得大聲吼道:“老公叔,這是秦國新君,你敢牛頑?”

  公叔痤微微一動,依然沒有睜眼,也沒有開口。

  嬴渠梁拱手道:“公叔丞相,請勿為少梁之戰羞愧。這一戰,我們誰也沒有贏。老丞相雖然被擒,我的公父也被你軍冷箭所傷,卒然崩逝了。認真說起來,魏國還算是略勝一籌。丞相以為如何?”

  公叔痤不禁驚訝得睜大了眼睛,嬴師隰這個令人生畏的勁敵死了?真的麼?果真如此,自己連自殺的可能都沒有了。依秦人習俗,一定要在秦獻公靈前殺掉自己祭奠國君的。能與勁敵嬴師隰同戰而死,也算得其所哉,又有何憾?心念及此,公叔痤冷冷一笑,“既然如此,公叔痤的人頭就是你的了。何時開刀?”

  “老丞相差矣。嬴渠梁不是殺你,是要放你回安邑。”

  公叔痤哈哈大笑,“嬴渠梁,休得嘲弄老夫。士可殺,不可辱也!”

  嬴渠梁正色道:“嬴渠梁何敢輕侮前輩?放老丞相回歸魏國,乃嬴渠梁一片苦心。秦魏激戰多年,生民塗炭,死傷無算。嬴渠梁繼任國君,圖謀秦國庶民安居耕牧,不想兩國交惡。嬴渠梁素知老丞相深明大義,欲與老丞相共謀,兩國休戰歇兵,不知老丞相意下如何?”

  “秦公,果然不記殺父之仇?”公叔痤迷濛混沌的老眼漸漸明亮起來。

  “父仇為私,和戰為公。嬴渠梁若非真心,甘受上天懲罰。”

  公叔痤打量著面前這個神色肅然的青年君主,覺得他竟有一種令人折服的真誠坦然與自信,一句話便公私分明,將大局料理清白,不禁暗暗讚賞。與秦國罷兵是他多年的主張,無奈秦獻公連年攻魏,發誓要奪回整個河西,不想打也得奉陪了。在他這個魏國丞相看來,秦國被壓縮得已經可以了,魏國的真正勁敵是東方崛起的齊國與南方的楚國,老是被秦國纏住不能脫身,實在是魏國很頭疼的一件事。每與秦國作戰,他都不贊同上將軍龐涓領兵,怕的就是龐涓對秦國趕盡殺絕,與秦國的血仇越結越深。他很了解老秦人的剽悍頑強,認定這個在戎狄部族包圍中拼殺了幾百年的部族諸侯絕非輕易能夠消滅的,能夠將秦人壓縮到荒涼的一隅之地,應該就滿足了。魏國的目標是中原沃土,而不是西陲蠻荒。但經過石門之戰與這次少梁之戰,他卻覺得這種罷兵願望似乎根本不可能,秦獻公好象一個瘋子一樣仇恨魏國,有他在,魏國是無法擺脫這種糾纏的。被俘這幾天他已經思謀妥當,自己自殺殉國,薦舉上將軍龐涓與秦獻公決一死戰,徹底解決與秦國的連年糾纏。然則驟然間竟是峰迴路轉,秦獻公死了,秦國新君主動提出罷兵休戰,豈非天意?

  老公叔一時感慨中來,“好!老夫信你,一言為定。只是這疆界,卻不知秦公如何打算?”

  “以石門之戰以前的疆界為定,河西之地還是魏國的。”

  “噢?秦公不覺吃虧太多?”公叔痤大為驚訝,不禁靠墻坐起。

  “二十年後,我會奪回來的。”嬴渠梁一字一板。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嬴渠梁微笑,“老丞相,該進食了吧。”

  公叔痤豪爽大笑“然也,吃飽了,好上路。”

  “且慢。”嬴渠梁笑道:“老丞相徐徐將息,三日後嬴渠梁派人護送老丞相回安邑,不言俘獲,而是魏王特使。”

  公叔痤又一次驚訝,不禁掙扎起身笑道:“秦公,老公叔閱人多矣,以公之氣量胸懷,數年之後,必大出於天下。”

  嬴渠梁恭敬的拱手做禮,“渠梁才疏學淺,如何敢當老丞相嘉勉?”

  公叔痤仰天嘆息:“只可惜老夫來日無多,不能和英傑並世爭雄了。”一陣拊掌長笑,竟昏倒在地。

  三天后的清晨,嬴渠梁親率三百鐵騎,護送著一輛青銅軺車駛出函谷關。

  白髮蒼蒼的公叔痤在函谷關外和嬴渠梁殷殷道別,向魏國都城安邑急馳而去。

  秋霜白露,草木枯黃。嬴渠梁站在函谷關城頭凝望著遠去的軺車,那面鮮紅的“魏”字大旗已經與天邊的原野溶在了一起,他依然佇立在那裡,任憑寒涼的秋風吹拂著自己。

  按照戰國之世的規矩,一個兩次兵敗的大臣是很難繼續掌權的。即或公叔痤是魏國兩朝元老深得魏惠王倚重,這丞相之位也未必能保。果真如此,秦魏罷兵的和約豈非空言?而如果魏國繼續對秦國用兵,秦國能支撐多久?嬴渠梁很清楚,公父連年對魏國激戰,本意是想奪回河西后再封鎖函谷關休兵養民。可是,秦國越打越窮,河西五百里土地還是沒有奪回來,秦國如何再打得下去?這種戰爭對於魏國這樣的富強大國,縱然失敗幾次,也無傷元氣。可是,秦國不行,秦國已經經不起再一次的失敗了。輜重耗盡了,存糧吃光了,精壯男子死傷得幾乎無人耕田了。再有一次失敗,秦國就真得退回隴西河谷重做半農半牧的部族去了。當此之時,秦國雖然表面上打了兩次大勝仗,但國力卻到了崩潰的邊緣,成了經不起一戰之敗的風中紙鷂。在刀兵連綿的戰國,這是極為危險的最後境地。若能罷兵數年,緩得一緩,秦國也許還有重振雄風的希望,否則,秦國將從戰國列強中消失。目下又是國喪,朝局未安,若魏國乘內亂而來,豈非滅頂之災?

  嬴渠梁覺得肩上擔子如大山一般沉重。

  如果罷兵成功,函谷關月內就要重新交割給魏國了。自從秦部族立為諸侯國,多少年來,這函谷關就是秦國的國命之門。有函谷關在手,秦人就坦然自若。丟失函谷關,秦人就象袒露胸口迎著敵人的長矛利劍一般舉國緊張不安。如此命脈一般的函谷關,公父與秦人浴血疆場奪了回來,自己卻又交給了魏國,那些世族元老能答應麼?朝野國人能理解麼?雖然嬴渠梁是深思熟慮的,認為惟其如此,才能使魏國覺得不動刀兵而重占河西是一個巨大的利市,才有可能放秦國一馬,如原地現狀罷兵,那是幾乎沒有可能的,魏國絕不會在兩次大敗後讓秦國封鎖修養。雖然如此,但畢竟函谷關對秦人太重要了,國中臣民能接受麼?

  上天啊上天,莫非秦國要滅亡在我嬴渠梁手裡?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8-29 04:59 PM

本帖最後由 61y139cp 於 2011-8-29 05:11 PM 編輯

第一章 六國謀秦

一、上將軍龐涓的秘密使命

  暮靄沉沉,大河上下一片蒼茫。

  在刀兵連綿的歲月,這正是晚號長鳴城堡關閉的時分。坐落在黃河北岸的魏國都城——安邑,卻打開已經關閉的南門,又隆隆放下吊橋,放出了一隊沒有任何旗號的鐵甲騎士和一輛青銅軺車。暮色蒼茫中,這隊人馬越過山地,飛馳平原,在朦朧月色下從孟津渡口擺渡黃河,上得南岸,便乘著月色星光,向蒼茫大平原上的著名都會——大梁城飛馳而來。

  此刻的大梁城,正沉浸在濃濃的興奮與狂歡之中。

  大梁是魏國的第一大城,與黃河北岸的都城安邑遙遙相望。雖說不是都城,大梁的城池規模與街市氣勢卻比安邑大得多。論地利之便,大梁地處豐腴的平原,北臨黃河,南依逢澤大湖,水路陸路四通八達,便成了中原地帶最大的物資集散地。魏國當年其所以沒有將大梁作為都城,僅僅是因為韓趙魏三家分晉時,魏氏勢力範圍內的南部平原尚是貧瘠荒蕪的原野,大梁還只是一座小城池。而當時的安邑卻是魏氏的勢力中心,地處黃河汾水交匯處,農耕發達,城池堅固,自然便做了都城。不想自魏文侯起用李悝變法,盡地力之教,全力在黃河南岸發展農耕,大梁大大的得了一迴天時地利與人和,竟是迅速富庶了起來。隨著農耕興旺,工匠商賈也紛至沓來,大梁便在一百多年間蓬蓬勃勃的變成了水陸大都會,重築大城池,工商雲集,店鋪林立,形成了天下第一大市——魏市。更兼列國名士紛紛前來定居開館,文風昌盛,私學大起,隱隱然便成了中原地區的文明中心。

  雖則如此,大梁人心裡總覺得缺少點兒東西,尤其見了安邑人,總是心裡酸酸的不是滋味兒。安邑是王城,是國都,縱然不比大梁富庶文華,卻自有一種王城國人的優越感,動輒便是“天下大勢如何如何”的高談闊論,或是“近日魏王賞賜上將軍六進大宅”、“前幾日丞相納了一名美妾”等等王侯將相的隱私逸聞。大梁人聽得一邊羨慕,一邊泛酸。大梁人可以在任何外地人面前高談大梁的享受講究和精到至極的生意經,但就是在王城安邑人面前羞於開口。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財富與享受如果遠離權力,人們只會說你是個富商而已。

  說到底,大梁人缺的是一種貴氣。富而不貴,心裡總是悻悻的不是滋味兒。

  然而,十多天前魏王特使帶來的一道詔令,卻使大梁人看到了富貴雙至在安邑人面前挺起腰桿的希望,竟是全城沸騰了起來。

  魏王特使的宣諭是:以魏國為盟主的六大戰國會盟將在逢澤之畔舉行,大梁城便是六國會盟的後援基地;大梁要迅速在逢澤大湖邊修築起六國兵營和六國行轅,並將大梁最好的美酒與美女囤積到魏王行轅。如果僅僅是這樣,自然還不會使見多識廣的大梁人激動起來。要緊的是幾乎就在同時,安邑商人酸酸的傳過來一則王宮秘聞:魏王喜歡大梁,所以在逢澤會盟,是有意將國都遷往大梁城!

  旬日之間,秘聞不脛而走,人人都在興奮的議論。隨著安邑商人不斷的向大梁轉移財產和各國商賈的探詢證實,大梁城的興奮激動終於蔓延成了狂歡。誰也不知道何時何人開的頭,原本中夜收市的夜市變成了徹夜大市。各色酒鋪飯館燈籠高挑,幌旗招搖,高談闊論與喝彩之聲溢滿街市。原本是盛典大節才舉行的社舞也湧上了長街。那由四十多個壯漢抬在特大木車上的社神鵰像緩緩行進,和善的看著在他腳下狂歡勁舞的彩衣男女,總角小兒也一群群湧上街頭又唱又跳。外商們則站在街邊檐下興奮的的指點議論,或面帶微笑的聽身邊老人感慨的評介大梁的民俗和社舞的優劣。起先,最令外商們心跳的是,大梁的所有物價都大跌五六成,有的甚或跌了八成!每家鋪面前都高高掛起大幅紅布,大書一個“歡”字,下面便是“跌八”或“跌五”“跌六”。外國外地商人們心驚肉跳,但又不能開罪於天下第一水陸大市的父老,只好隨行就市的跌四跌三。然則更令外商們驚訝的是,大梁人根本不屑於趁此喜慶之日搶沾小利,他們彬彬有禮的走進大店小店,只買些許喜慶之物或酒食甜餅之類。就是這些,也是盡量在大梁人開的店裡買,極少光顧外國商人們和外地商人們的店面。一時間,外國外地商人們欽慕不止,相顧驚嘆“文哉大梁!”驚喜之餘,不知哪國大商帶頭,外商們竟是大跌九成以謝大梁父老。一家齊國大商,竟然將喜慶之物與酒食甜餅擺在店門口饋贈市人,一天竟也沒送出幾件去。外商們既慚愧又高興,便將店面生意交給賬房先生們看管,紛紛走上街頭與大梁人同歡。

  在大梁的狂歡喜慶中,唯獨一個地方冷清如常,這就是上將軍龐涓的行轅。

  龐涓和他的馬隊於四更時分到達大梁城外。城中的狂歡喜慶使龐涓感到意外和驚訝。六國會盟是一件實實在在的大事,需要盡量的秘密進行。如今被大梁張揚鋪排得驚天動地,有何秘密可言?一時間,他感到大梁人很是淺薄令人厭惡,斷然拒絕了大梁守請他從正門入城接受萬民拜迎的懇切要求,命令打開城外秘密通道,隱蔽進入城內事先準備好的上將軍行轅。

  進入行轅的第一件事,龐涓便派人打探城中各種傳言。他要知道的是,六國會盟的秘密究竟洩露出去多少?及至各路密探在一個時辰後報齊,都說大梁人慶賀的是遷都消息,幾乎沒有人議論六國會盟。他才長長松了一口氣,仔細一想,卻又感到疑惑不解。遷都大梁是何等重大的國事,他身為上將軍,何以竟然一無所知?誰提出的立即遷都?魏王何時贊同的?為何不預聞與他?一時理不出頭緒,他也不再糾纏。他相信如此重大的國事總是繞不過他這個手握重兵的上將軍,遲早一切都會明白,瞞他的人也會付出代價的,目下最要緊的是準備六國會盟。

  五鼓時分,龐涓已經在大銅鏡前梳洗完畢,一身細軟乾爽的貼身白布衣褲使他覺得分外舒適。喝下一陶碗肉羹,他輕輕的咳嗽一聲,貼身侍衛便捧進了上將軍的全副裝束。那是一身用上好精鐵特殊打制的甲胄,薄軟貼身而又極為堅挺,甲葉摩擦時便發出清亮的振音。還有一頂青銅打制的上將頭盔,一尺長的盔矛在燭光下熠熠生輝,徑直五寸的兩隻護耳弧度精美,耳刺光滑異常。再就是一件等身製作的絲質大紅披風,一經上身,光潔垂平,脖頸下的披風扣便大放光華。穿戴完畢,銅鏡中便出現了一個威嚴華麗且極有氣度的上將軍。龐涓稍事打量了一下自己,撫摩了一下披風扣上的兩顆大珠,卻微微皺起了眉頭。作為戰陣大將,他很不喜歡這種浮華招搖的東西。但這是他被封為上將軍時魏王賞賜的,兩顆當作披風扣的海珍珠是魏惠王的心愛寶物,這身甲胄則是魏王派專使在大梁著名的作坊定制的。這一身裝束可真正是價值連城。除了魏國,大約那個諸侯國的上將軍都不會擁有這樣豪華名貴的衣甲。對於魏王的特意賞賜,如果在六國會盟這樣的重大場合不裝束起來,魏王肯定會不高興的。當今的魏國大臣中,只有丞相公叔痤和他這個上將軍得到了這一特殊賞賜,酷愛珠寶名器且又特別講究衣著威儀的魏王能不在意麼?

  裝束停當,龐涓摘下劍架上的金鞘長劍,低聲威嚴的命令:“護衛十名,隨我從小街出南門。三千鐵騎走大街,午時趕到逢澤。”

  “遵命!”侍立在大帳外的軍務司馬答應一聲,疾步走出。

  龐涓走出大帳時,他的三馬軺車已經輕快的駛到帳口。十名鐵甲騎士也已經整裝上馬立於車後。龐涓走到車前,右手一搭車軾,利落的躍上軺車,挺立於六尺青銅車蓋下,劍鞘輕輕一點,軺車便轔轔駛出行轅。

  因為大梁的喜慶和六國會盟關聯不大,龐涓對大梁人的厭惡也消退了許多。他決定不再從秘道出城,而是直出南門,順便看看大梁人的狂歡情景。他相信從小街走,又是黎明時分,耽擱不會太大。按照大梁人慣於夜生活的風習,清晨時分正是安睡之時,街上行人最為稀少。但龐涓沒有想到,今天這條無名小街竟然也是火把成片,人頭攢動,社舞鼓樂熱鬧非凡。龐涓在高高軺車上眼見人頭火把望不到盡頭,微微皺眉,沉聲命令:“改道!”

  但就在這時,突然有人喊:“上將軍——!上將軍到了!”

  “上將軍是國家幹城!給上將軍讓道!”一個白髮老人在社舞隊列中高聲大喊,連連揮動手中的紅色小旗。街心參與社舞的男女老少和蔓延到街邊的看社舞人眾,呼啦啦向兩邊閃開,“魏王萬歲!上將軍萬歲!”喊成一片。

  親見大梁民眾如此敬重自己,龐涓心中不禁一股熱流。雖然他沒有提出立即遷都,但他卻是魏國上層主張遷都大梁最堅定的一個,精明靈通的大梁人豈能不知?然則大梁人絕不會公開喊上將軍為“恩公”,而只喊上將軍為“干城”。就是連續不斷的狂歡,大梁人也只是高呼“魏王萬歲!”“魏國大業,大梁當先!”沒有一個人喊出埋藏於內心的真正衝動——大梁即將成為王城!龐涓自然明白其中就裡,但卻對大梁人的狡黠老到總有一絲不安與不快。數十萬市井之民竟能如此默契的借機宣情,如此忍耐的在狂歡中深藏不露,這在目下戰國大都會中絕然沒有第二個大城庶民可以做到,包括齊國臨淄和魏國安邑。面對這樣的民眾國人,龐涓總有不塌實的感覺。他本來想對敬重他的大梁父老們說上幾句熱情的敬謝話,但這種不塌實的感覺卻使他緊緊的抿起厚闊的嘴脣,臉上一片莊重。他在軺車上拱著雙手不斷向兩邊民眾做禮,在歡呼聲中轔轔駛出了大梁南門。

  清晨卯時,龐涓到達逢澤。

  他的軺車直駛魏國營區的上將軍大帳,匆匆吃下一鼎逢澤黃羊肉,便到會盟行轅區做最後一遍視察。明日六大戰國的國王便將陸續到達,一切差錯都要消滅在今天。本來這會盟營區的興建是由掌管地方民治土地的都司徒府督察,由大梁守具體實施建造的。論大梁對這件事的興奮與重視,應該是沒有差錯。但龐涓還是不放心。龐涓太清楚這次會盟成功對於他這個發端者的重要性了。說起來,六國會盟是他向魏惠王提出的,總體方略也是由他秘密制訂的,就連會盟的地點時間也都是他提出的。魏王對他提出的具體謀劃幾乎是全盤接受。如果成功實行,他龐涓就將是魏國霸業的奠定者,從近處說,他至少將成為魏國的丞相兼上將軍,名副其實的出將入相,一改與公叔痤將相分權的局面。從遠處說,他將遠遠超過名將吳起在魏國建立的勛業,若魏國統一了天下,那他毫無疑問將名垂千古。龐涓想得很深很遠也很細,他絕不允許六國會盟出一絲一毫的差錯。正因為如此,他稟明魏王,自領三千鐵騎星夜奔赴大梁做最後的督察。

  一整天巡查的結果,雖然查出了幾處小紕漏,但總算沒有大的差錯,龐涓還算滿意。他以上將軍名義,賞賜給大梁守三名技擊武士做護衛。大梁守誠惶誠恐的接受了,立即向上將軍獻上十名大梁美女和十桶大梁美酒。龐涓堅決回絕,並嚴厲斥責了大梁守私自動用會盟舞女和會盟王酒。大梁守慌得打躬不迭,連連辯解說舞女和美酒絕非官品,只是受大梁父老的重托而表示的一番敬謝。

  “既非官品,即刻返還大梁父老。下去吧。”龐涓的聲音沒有一點表情。

  “是是是”,大梁守一看龐涓冷若冰霜,忙不迭擦著汗退出大帳。

  龐涓沒有因為這件小事影響謀劃。吃完晚餐,他將上將軍府掌管文書的三名大主書與掌管雜務的八名少庶子全部召來,秘密布置他們以會盟執事的身份分別加入到五國君主的侍從行列,探聽五國君主的動態。龐涓特別嚴厲的叮囑,任何重大消息只能向他單獨報告,否則殺無赦!分派完畢,大主書立即發下執事吉服和出入令牌,各人便出帳準備去了。

  龐涓松了一口氣,信步踱出帳外。已經是月上中天了,雖是初夏,逢澤水面吹來的風還是略帶寒意。龐涓望著一天星斗與逢澤岸邊的連綿燈火,油然生出一腔感慨。他已經出山三年了,雖然打了幾場還不算小的勝仗,但在刀兵頻仍的戰國還遠遠達不到名動天下的地步。必須有一舉牽動天下格局的功業,才算真正達到了名士的最高境界。譬如李悝在魏國的變法,一舉使魏國成為超強大國而舉世聞名。譬如吳起,除了是戰場上的常勝將軍,還是執政變法的名臣。只有這樣的名士,才是龐涓的人生目標。他常常覺得自己的才能與吳起相似,既是兵家名士,又是治國大才,該當是出將入相天下敬畏的攝政權臣。也許,正因為對自己如此評價,正因為有如此遠大的目標,龐涓的目光從來都沒有僅僅侷限於兵事,從來都沒有滿足於做個能打勝仗的帶兵將領。他對治國權力,對涉及天下格局的邦交大事更為關注。一個既能夠統帥三軍馳騁疆場,又能夠謀劃長策縱橫捭闔於天下諸侯之間者,方得為真名士也。這一切,都因為六國會盟的實現而使龐涓邁出了第一步,儘管很艱難,但龐涓是滿懷信心的,他一定會成功,一定會改變老師對他當初的評價。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8-29 05:03 PM

本帖最後由 61y139cp 於 2011-8-29 05:10 PM 編輯

第一章 六國謀秦

二、五國君主同一天到達逢澤

  逢澤的清晨分外壯美。浩淼水面在火紅的天幕下金波粼粼。一輪紅日湧出水天相接處,山水風物頓成朦朦紅色剪影。蒼茫葦草翻滾著金紅的長波。連綿不斷的各式軍帳、戰車、幡旗、矛戈結成的壯闊行營,環繞水面形成一個巨大的弧形。悠揚沉重的號角伴著蕭蕭馬鳴此起彼伏。岸邊官道上,一騎紅色快馬飛馳而來,在葦草長波中恍如一葉飛舟。

  龐涓剛坐在長案前準備開鼎用餐,就聽見大帳外駿馬嘶鳴。他微微一怔間,帳口護衛已經高聲宣呼:“安邑信使到——!”

  未及龐涓站起,信使已經匆匆進帳,從背上抽出一個銅管雙手捧起稟報:“魏王急命,交上將軍開啟。”龐涓拱手接過銅管,擰開頂端銅帽,抽出一卷羊皮紙打開,兩行大字赫然入目:“龐涓我卿,公叔丞相有疾難行,今著龐涓我卿為特命王使,以代本王迎接五國君主,預商會盟事項。八年四月初六日。”龐涓心中湧起一陣衝動,面上卻是不動聲色道:“請告我王,龐涓當鼎力維持,不負我王。”說著拿起公案上的一支六寸長的青銅令箭,交給信使作為回執。信使拱手道:“回執如信,本使告辭。”大步出帳,上馬疾馳而去。

  龐涓握著羊皮紙高聲命令:“懸掛特使纛旗!備車出巡!”

  半個時辰後,龐涓大帳外兩面大纛旗迎風舒卷。一面大書“六國會盟特使龐”,一面大書“魏國上將軍龐”。百名鐵甲騎士護衛著一輛青銅軺車轔轔駛出帳外,軺車前三名騎士護衛著一面“六國會盟特使龐”的紅色大旗,組成了迎接會盟國王的特使儀仗。中軍司馬一聲高報,龐涓身著華貴的上將軍甲胄,外罩光芒四射的大紅披風,大步走出軍帳。身後是一名紅色長衫的主書,手捧一柄金鞘長劍,當先躍上軺車轅木,肅然站立。龐涓扶軾登車,低聲命令,“出巡。”大旗當先,軺車發動,儀仗隊從容向會盟營區出發。

  龐涓遙望行轅相連的廣闊營區,一種豪情油然而生。上天對他真是庇護極了,恰恰在他最需要公叔痤消失的時候,公叔痤就突發惡疾,若非天意,真是沒有解釋。六國會盟原是龐涓一手策劃的,可就是因為公叔痤是老丞相總攝國事,卻硬是要擠進來做了魏惠王的會盟特使,代表魏王迎接五國君主並事先磋商六國盟約。龐涓內心是一百個不服氣一百個不放心。六國會盟本來就是針對公叔痤提出的魏秦罷兵謀劃的,如何能讓這個老邁無能的權臣攪進來?少梁大戰,公叔痤本來是被秦軍俘獲的,然而卻鬼使神差的與秦國達成了罷兵和約。龐涓堅決反對,力主對秦國繼續用兵,一戰根除這個心腹大患。但是魏惠王卻認為公叔痤與秦國議定的罷兵和約對魏國大大有利,不用打仗便重新占領了秦國的河西五百里,何樂而不為?公叔痤也算將功補過了。龐涓自然拗不過國王丞相的一致主張,便謀劃出六國會盟這著妙棋,要借六國之手滅掉秦國。魏惠王對龐涓的謀劃也是大加讚賞,魏國既未負約,又得到了更大的利益,何樂而不為?然則如此一來,公叔痤卻是大大的不高興,竟直諫魏王,斥責龐涓是使魏國失信於天下!魏惠王哈哈大笑一番,竟沒有理睬公叔痤的勸諫。老公叔無奈,便硬要擠進來參與六國會盟,龐涓極力否定,魏惠王卻笑著答應了,氣得龐涓直罵老賊可惡,埋怨魏王懵懂。公叔痤有何才能?論將兵打仗,一敗於石門,再敗於少梁,竟老著臉皮把著相位不鬆手。若非龐涓收拾局面,一敗楚,再敗齊,三敗趙韓聯軍,魏國只恐怕丟盡臉面了。論治國,公叔痤恪守李悝吳起的法令,三十年不做任何變通,眼見魏國府庫漸空,也是束手無策。這樣的昏聵老人做了一回俘虜,竟然還高居他龐涓之上,做總攝國事的丞相,魏國能重振霸業統一天下麼?但這種官場上的不公平,龐涓是不能公開理論的。雖然龐涓是立足實力競爭的名士,也必須忍耐,必須等待時機。目下,正當六國會盟扭轉戰國格局之際,老邁無能偏又喜歡攪和的公叔痤竟然突發暴疾,豈非上蒼有眼,給予他龐涓一個大大的機會?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龐涓真要相信這句老話了。

  既然做了名正言順的會盟特使,龐涓就要將會盟禮儀搞得非同凡響。本來他向魏王提出了一整套接待方略和會盟規格。偏偏公叔痤不以為然,說是不能讓五大戰國感到魏國有霸氣。這種迂腐之見根本不解六國會盟的真正意圖,魏王卻是不置可否,龐涓也不好執意反對。今日絆腳石自動讓道,龐涓的勃勃雄心陡然重新振作,決心將會盟形式恢復到以魏國為中心的格局上來。他知道,魏王其實是很贊成他的,作為一個國王,誰不想稱霸天下主宰別人命運呢?只不過魏王不象他的父親魏武侯和祖父魏文侯那樣的鐵腕君主,往往在遇到此亦可彼亦可的選擇時就會失去主見,聽任辦事臣下的左右。公叔痤病了,他龐涓的主張沒有人反對了,魏王更不會拒絕做天下霸主,還有何理由不放開手腳呢?

  龐涓的第一個動作,是將六國行轅的位置重新排列。公叔痤原來安排的是六國行轅排成環狀,不分尊卑主次。龐涓下令將六國行轅的位置變成方形,魏國坐北面南獨居盟主尊位,東側為齊趙兩國,西側為燕韓兩國,楚國是僅次於魏國的強國,行轅便在南面和魏國遙遙相對。第二個動作便是按照這一格局,改變會盟大帳內的王座位置,同樣將環形座次變成了方形座次。為了快速有效,這兩項急務龐涓都沒有讓大梁守率領民夫完成,而是由他訓練有素的一千精兵去做。日上三竿時,大格局的改變便已經全部就緒。

  龐涓的第三步,是派出了他的兩千鐵甲騎士,在行轅區外的大道上排列成一里長的甲士甬道。兩騎一組,一面紅色大旗,一柄青銅大斧。行轅區外紅旗招展,斧鉞生光,聲威比原來壯盛了許多。

  就在龐涓的軺車做最後的巡查時,一騎探馬飛進大營稟報:韓國君主韓昭侯帶領一千衛隊並隨從大臣,已經進入行轅區大道。

  龐涓從容命令:“韓侯車駕進入行轅外一箭之地,鼓號齊鳴。出迎。”

  當龐涓的特使儀仗駛出行轅外甬道時,遙遙望見大道上一面綠色大旗迎風招展,悠悠而來,顯然便是韓昭侯的會盟車隊。車隊駛入一箭之地的石碑標誌時,甲士甬道外鼓聲大作,兩排長號仰天而起,嗚嗚齊鳴。龐涓在軺車上肅然拱手,高聲報號:“六國會盟特使龐涓,恭迎韓侯車駕——”

  迎面而來的王車上,肅然端坐著一位三十餘歲的國君。他就是韓國第六代君主韓昭侯。這位君侯是戰國時代著名的節用之君,惕厲自省,處處簡樸,竟是不怕列國哂笑。目下他乘坐的王車,竟是一輛鐵皮包裹的木車,車輪■啷嘎吱亂響,車廂中的傘蓋竟也是木製的,稍有顛簸便搖搖晃晃。駕車的只有兩匹灰斑馬,且顯然不是名馬良駒。韓昭侯本人身穿一領極為普通的綠色布袍,頭戴一頂高高的竹皮冠,長須飄拂,神色散淡,似凝重又似愁苦。若是平白在道邊相遇,別說龐涓,任誰也只將他認做一個尋常的遊學士子。

  龐涓嘴角漏出一絲輕蔑的微笑,但又立即變為肅然莊重。他可以哂笑韓昭侯的寒酸,甚至認為這是矯情做作。但他絕不能輕視和魏國同出一源的韓國,絕不能哂笑擁有天下最大鐵山和最好鐵坊的“勁韓”。龐涓輕輕咳嗽一聲,他的軺車緩緩迎上。

  韓昭侯早已經聽見了迎風傳來的龐涓聲音,只是沒有作答。他看著這位鄰邦上將軍總覺得彆扭,打了幾場勝仗便不可一世的樣子,渾身珠光寶氣的大不是正道滋味兒。然而,他只是微微皺了皺眉頭。兩車迎面時,他拱手淡然道:“上將軍榮任會盟特使,可喜可賀。”

  “公叔丞相有疾在身,魏王命龐涓代行特使,請君侯見諒。”龐涓知道公叔痤和韓趙兩國的淵源極深,所以謙恭的自貶為“代行特使”,以示對韓昭侯與公叔痤交誼的敬重。

  “敢問上將軍,本侯是第幾家到達?”韓昭侯岔開話題,淡淡微笑。

  龐涓拱手笑答:“君侯先聲奪人,第一家。君侯請。”

  韓昭侯又微微一皺眉頭,臉上卻是淡淡漠漠:“韓魏近鄰,自然早到。請。”

  “君侯先請。”龐涓一揮手,身後一名導引騎將走馬而出,高舉一面繡有“韓”字的綠色大旗到韓昭侯車前高聲報:“末將導引君侯車駕——”撥轉馬頭,走馬行入甲士甬道。

  韓昭侯閉目養神,既不看落後半車的龐涓,也不看紅旗林立斧鉞生輝的鐵甲騎士。龐涓卻是始終微笑的看著韓昭侯,默默護送,絕不主動找話,心中卻在暗笑這位君侯的迂腐——明是心虛偏又自做輕蔑狀。

  穿過甲士甬道,進入行轅大門後走馬急行裡許,來到煙波浩淼的逢澤北岸,眼見一片綠色軍帳圍成一個巨大的環形,環形軍帳內又是兵車圍成的一個環形,一座綠色銅頂大帳被兵車圍在中央,轅門口一桿“韓”字大纛旗迎風舒卷。龐涓拱手道:“君侯請看,這便是貴國行轅。行轅外軍帳可駐紮君侯帶來的一千軍士。”

  “尚好尚好。上將軍請忙公務。本侯奔波睏倦,想休憩片刻也。”

  龐涓本以為韓昭侯至少要邀他進帳稍事寒暄,他也很想借此機會和各國君主先行磋商試探一番,給魏王打好基石。沒想到韓昭侯竟絲毫不做姿態,公然拒絕了他。剎那之間,龐涓感到了這位寒酸君主竟是頗難對付。正在此時,一騎探馬飛來,高報燕公駕到。龐涓就勢拱手笑道:“君侯車馬勞頓,理當休憩,龐涓告退。”

  逢澤大道上重新卷起煙塵,隱約可見紅藍兩色的大旗翻卷飛來。龐涓思忖,燕國究竟是老牌諸侯,國弱勢不弱,看這車速,顯然是燕文公率領燕山精銳親赴會盟。時人眼裡的七大戰國——魏、楚、齊、趙、燕、韓、秦,其中唯有燕國是周武王滅商後直接分封的“公”字號老諸侯國,第一任國君是周武王的弟弟召公奭,一脈延續六百餘年竟未失政。另外六國,楚國是蠻夷部族自立為諸侯國,西周第三代天子周康王才予以正式冊封,迄今五百年曆史。秦國是周平王東遷洛陽後冊封的諸侯,迄今三百多年。現下的齊國也不是周武王分封的老齊國,那個齊國的君主是姜姓,第一任國君是赫赫大名的姜尚,世人稱為“姜齊”。目下這個齊國,是老齊國的田姓大臣田乞在勢力坐大時殺掉了姜姓國君,田乞自立為國君,至今已經傳了六代,世人稱為“田齊”,時下也就一百多年。魏趙韓三國,原是老牌諸侯晉國的三家大臣,勢力坐大後,三家共同瓜分了晉國。周威烈王於魏文侯四十三年不得不正式冊封魏趙韓三家為諸侯國,迄今不過四十餘年。這就是說,七大戰國中,有四個是坐大奪權建立的——齊魏趙韓;一個是山高水遠先自立而後被王室認可的——楚;只有燕秦兩國是正式冊封立國而一脈相延的諸侯國。燕國是西周的開國諸侯,秦國是東周的開國諸侯,燕國比秦國恰恰老了整整一個時代。

  正因為如此,燕國是七大戰國中最為孤傲的一家,而眼下這位燕文公又是燕國歷代國君中最為桀驁不馴的一個。

  對這種老牌諸侯,龐涓卻絲毫沒有敬畏之心,倒是覺得十分的可笑。一方諸侯六百餘年,靜悄悄無所作為,竟然還心安理得趾高氣揚的苟活於天地之間,真真的無可救藥。你看這燕文公,銅車駟馬,金頂車蓋,黑玉天平冠,手執金鞘劍,長須飄拂宛若天神般站在車中,哪有一絲一毫的羞愧之情?

  鼓聲大作長號齊鳴時,龐涓已經從遐想中恢復常態,他不卑不亢的在軺車上遙遙拱手報名,原地迎候這唯一具有西周王族血統的老牌貴族君主。

  燕文公早已經看見行轅區外的甲士儀仗和龐涓的車騎,對如此隆重的迎候他頗為滿意。尊重周公禮制的姬氏王族,凡事都很講究,越是細節就越是講究。漸行之間,他已經發現了迎候儀仗不合禮制的十多處紕漏,最顯眼的是沒有郊迎的樂隊而只有長號大鼓。龐涓作為盟主特使,禮當出車迎接,而他卻只在原地迎候。魏國號稱天下第一強,如何便如此褻瀆禮樂有失大雅?然則又能如何?燕文公長嘆一聲,就象多年來蔑視一切禮崩樂壞和僭越行為一樣,又一次蔑視了魏國的無知和愚昧。

  “魏國上將軍、六國會盟特使龐涓,恭迎燕公車駕。”龐涓畢恭畢敬。

  燕文公矜持的拉長聲調:“上將軍,魏王安在?”

  “回燕公,盟主魏王明日駕到,今日本使代我王行迎候大禮。”

  “盟主?尚未會盟公推,何來盟主?” 燕文公冷冷一笑。

  “回燕公,本次會盟事關重大,各國均已先行回書,擁戴我王為盟主。燕公何其健忘也?”該挑明處龐涓也不會虛與周旋的。

  “既為會盟大典,何以如此不通禮法?燕國不是韓趙,本公解盟。”手中長劍一揮,“回燕!”

  龐涓並沒有情急之色,拱手高聲道:“燕公六百年貴胄之身,竟以些須禮法瑣事置大計於不顧,氣量何其狹小也?魏王遲到,非為不敬重燕公,乃是為燕國謀劃一份重禮也。”

  “上將軍所言何意?”燕文公彎回軺車,口氣顯然溫和。

  龐涓微微一笑,“中山國可是一塊正肉噢。”

  “中山侯去了魏國?”

  龐涓點點頭,“此刻,魏王只怕正為中山侯洗塵接風呢。”

  燕文公默然有頃,爽朗大笑:“好!本公且看看魏王手段。”

  正在此時,逢澤大道上煙塵大起馬蹄如雷。探馬飛報:趙國君主趙成侯率領兩千精兵赴盟!龐涓笑道:“敢請燕公一同迎接趙侯如何?”

  “有上將軍迎接趙種足矣。本公不勞上將軍相陪。”燕文公望著遙遙而來的“趙”字大旗,輕蔑的冷笑。

  龐涓高聲命令:“導引官,領燕公入行轅歇息。”

  紅衣駿馬的導引官高擎紅藍兩色的“燕”字大旗,在燕文公車駕前走馬前行,燕文公車隊轔轔進入了行轅區。

  龐涓自然清楚,燕趙兩國為爭奪河東太行山地區的中山國搞得勢如水火,若非魏國從中斡旋,兩國早就該兵戎相見了。在燕趙之間,龐涓是喜歡趙國的。倒不是因為趙國與魏國同屬“三晉”,龐涓本來就不是魏國人,沒有老魏人的這種俗念。龐涓看中的是立國不到五十年的趙國的英銳之風,蔑視的是六百年燕國的老朽之氣。論實力,趙國吞滅中山國並打敗燕國是完全可能的。但魏國卻不能支持趙國。因為那樣一來,趙國就會成為堪與魏國匹敵的一流強國。為了使其他六大戰國的實力維持現狀並始終和魏國強大的實力保持較大差距,龐涓向魏王提出了“扶燕抑趙”的策略,將魏國斡旋燕趙之爭的基點定在防止趙國強大上。雖然這與龐涓的情感傾向相違背,但這是龐涓身為魏國上將軍所必然具有的忠誠謀國的精神,否則,他龐涓何以稱赫赫鬼谷子先生的第一高徒?

  “上將軍,別來無恙呵?”趙成侯豪放的大笑著,手中帶鞘長劍直指龐涓。

  龐涓恍然醒過神來,大笑著跳下軺車,深深一躬:“趙侯大駕蒞臨,龐涓竟是思慕走神,慚愧之極,敬請見諒。”

  “思慕?啊哈哈哈哈哈哈!”趙種長劍拄車,一雙眼睛電一般向龐涓射來,“又給我趙種設套子了吧,啊?”

  “再大的套子,也套不住趙國的二十萬鐵甲騎士呵。”龐涓微微一笑。

  “說得好!趙種相信實力,素來不怕別個套子。知趙仲者,上將軍也!”

  “我卻要說,知龐涓者,趙侯也。”

  “啊哈哈哈哈哈,哪不成猩猩惜猩猩了?”

  龐涓也大笑一陣,一躍跳上軺車,“趙侯先行,龐涓陪送行轅。”

  趙成侯一捋連鬢大鬍鬚,轉頭向後一努嘴笑道:“還有比趙種厲害的呢,上將軍等著迎接人家吧,你我就免了虛套,我自走了。”

  龐涓慨然拱手,“若蒙趙侯不棄,龐涓來生做趙國將軍。”

  趙種詭秘的一笑,“來生?趙國只缺耕夫,不要將軍了。走!”一跺腳,車馬大隊隆隆駛進行轅。陡然,龐涓清晰的嗅到了深藏於趙種心中的那個遠大目標——統一天下,放馬南山!瞬息之間,龐涓一陣衝動,竟覺得自己錯投了魏國。悠悠思忖,又噴然哂笑,趙國連身邊的一個小小中山國都拿不下,統一天下豈非癡人說夢?豪氣是一回事兒,實力又是一回事兒,自己一以貫之的精神怎麼會被趙種的豪氣衝得走了形?

  “稟報特使大人,齊王車駕已入三箭之地。”主書高聲報告。

  龐涓精神一振,他已經看見迎面而來的紫色大旗上的“齊”字了,立即高聲命令,“一箭之地,迎接齊王。”話方落點,訓練有素的馭手絲韁一抖,三匹火紅色良馬已碎步走蹄輕快馳出。

  第四位到達的是齊威王,叫田因齊,是田氏齊國的第六代君主。他年齡不到三十歲,即位剛剛兩年,卻已經是令天下刮目相看的英主田。在兩年的時間裡,田因齊整頓吏治、減少賦稅、召賢用能、興辦學宮,齊國一片生機勃勃;又南卻強楚,西退燕趙,宣布稱王,竟使齊國陡然間聲威大振。龐涓對齊國的事態非常關注也非常了解,他很是佩服這個年輕君主的霹靂手段,驚嘆為天賦奇才。在七大戰國中,楚國春秋初期就已經稱王,魏國是八年前稱王,而齊國則就是這位年輕君主即位一年宣布稱王的。這樣,天下就有了四個王國:名存實亡的中央王國——周,以及三個諸侯王國——楚魏齊。齊威王敢於大膽稱王,無疑向天下宣示了齊國敢於抗衡天下的信心和決心。龐涓作為即將統一天下的魏國上將軍,其實內心最沒底的就是這個齊國。齊國遠處大海之濱,土地肥沃,民風強悍,非但湧現了孫武這樣的兵學世家,且近年來又文風大盛、工商業昌隆,臨淄已經成為僅次於大梁的商業大都會,號稱“齊市”。目下,又出了這樣一個大有作為的國王,要消滅齊國真是心中沒底。但歸根結底,龐涓也並不看好齊國。齊國田氏的立國根基遠遠沒有魏國牢靠。魏氏歷經百餘年流血爭奪,才和韓趙兩族共同瓜分了晉國,其後又變法改制,軍民一統,如臂使指。齊國則不然,田氏主要靠上層篡奪殺戮之方式奪得姜齊政權,舊貴族盤根錯節勢力極大,田氏在齊國執政後又沒有徹底變法改制,世族封地的勢力依然很大,根基自然不堅實可靠。對於這樣一個大國,龐涓提出的策略是“重和輕戰,靜觀待變”,期待齊國出現戰國屢見不鮮的“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大起大落,其時一鼓擊之,天下可定。

  遠遠而來的齊威王卻沒有龐涓這樣的複雜思緒,他瞭望行轅氣勢格局,只是在想,齊國如何能搜尋到一個象龐涓這樣的大才?齊國不乏戰陣名將,但象龐涓這樣統籌全局出將入相的扛鼎人物還真是沒有。這位年輕國王的過人之處,正在於他全然沒有尋常少壯派常有的淺薄狹隘,卻是酷愛人才,大有容人之量。此刻,他望著軺車上華貴威武的魏國上將軍,不禁感慨讚嘆,“國有良將如龐涓者,安得不興?”

  龐涓卻早已經遙遙拱手報號,且利落下車,迎上前來躬身做禮道:“齊王駕到,龐涓有失遠迎,多請恕罪。”

  齊威王也幾乎是同時跳下王車,爽朗大笑,“上將軍當世英傑,何以如此官話客套,將我田因齊做俗人待也?”

  “龐涓敬重齊王奮發有為,何敢造次?”龐涓謙恭笑答。

  “上將軍,”齊威王握住龐涓的手微笑道,“田因齊請你到齊國一遊,對齊國將軍們教誨一番,如何?”

  “齊王言重了。”龐涓笑道,“龐涓焉敢妄為人師?若能有幸到齊國,定當聆聽齊王治國高論。”

  “上將軍,別說誰聽誰,你若到齊國,就做我齊國三個月丞相,田因齊封你天客侯,三個縣做封地,如何?”齊威王滿臉笑意中透著真誠。

  “天客侯?齊王好才具!也許魏王有一天會派龐涓做國使赴齊,龐涓定當領教天客侯滋味兒了。”

  “好!一言為定,上將軍靜候佳音。”齊威王用力握了握龐涓的手。

  “齊王請登車,龐涓陪送行轅歇息。”龐涓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

  齊威王轉身上車,向龐涓拱手笑道:“不勞上將軍,田因齊還想借此機會遊覽一番逢澤呢。導引官,起行。”

  龐涓只有拱手相送,對這種天馬行空的非凡君主,過分拘泥只會自討無趣,莫若隨其自便來得穩妥。那麼,就只有楚王沒到了。龐涓看看天色,已經是午時已過,未時有半,按照各路探馬所報行程,五國君主在午時前均可到達逢澤行轅,為何楚王車駕如此遲緩?龐涓是大將之才,這次盟會的行止調度全是以兵法謀劃的,一切都安排的緊湊有序,絕不會誤算或漏掉任何一位君主的行程。龐涓望望動靜全無的逢澤大道,略一思忖,已經料到變故原因,暗暗哂笑,高聲命令道:“儀仗鼓樂收回,全軍開飯,酉時出營列隊!”

  主書輕聲道:“上將軍,萬一楚王酉時前來到,該當如何?”

  龐涓冷冷一笑,“不知楚人,不用多言。”

  回到行轅,龐涓照舊是一鼎逢澤黃羊肉,不要湯餅,也不要其他菜,更不要酒。在大山中修習十幾年,常跟老師風餐露宿,龐涓對簡樸粗礪的生活已經形成習慣。用冗長的時間去消磨煩瑣的酒菜,他很是不以為然,覺得那簡直是浪費大好光陰。對於龐涓,每頓飯只要有一鼎肉或一盆湯餅就很滿意了。行軍打仗,則只要有幹肉乾餅水袋三樣就行,從來不在中軍大帳開小灶。出山到魏國做官以來,龐涓最感頭痛的就是頻繁的官宴和奢靡的應酬。但凡大小宴飲,龐涓都是簡單吃飽,然後靜觀形形色色人等的誑語醉態。久而久之,他這種習慣也為魏國上層和軍中將士所熟悉。上層似乎對他有些微妙的冷落隔膜,軍中將士對他卻是衷心擁戴百般景仰,對他嚴格的軍令與嚴酷的訓練方式自然也樂於服從。龐涓根本不在乎那些紈褲膏粱者如何蔑視他,也不在意將士們對他簡樸起居的贊頌,他深深懂得,在連綿刀兵你死我活的戰國時代,立足的根本點是功業,是勝利。作為三軍統帥的上將軍,若果喪師失地,將士們的擁戴贊頌會在一夜之間變為咒罵或叛亂。若果能破國拔城,那些紈褲膏粱們也會在一夜之間跪拜在他的腳下。成者王侯敗者賊,在刀兵鐵血的年月,這是一條永遠的鐵則。

  匆匆用完黃羊肉,再用鹽水嗽嗽口,龐涓立即走進內帳。和尋常統帥不同的是,龐涓的中軍大帳,前帳小而後帳大。前帳只有一丈見方,簡單得只有安置虎符、令箭、王劍的一張大案,再就是將領議事的十三個青石坐墩。後帳卻足足有三丈見方,除了一張僅可容身的軍榻,整齊堆積的竹簡占去了後帳的四分之三空間。除此之外,就是一幅丈余見方的巨大的列國地形圖。這幅圖不是繪製在羊皮上,而是刻制在十塊木板上用卯椎拼成,行軍時拆開裝成木箱,紮營時拼起展開。這幅木圖,是龐涓從師修習遊歷天下的心血結晶,其準確度曾得到老師鬼谷子的極高評價。這幅木圖安置在後帳且矇著一層白布,可知龐涓是將它作為軍事秘密對待的。平日裡後帳也是不允許任何人踏進來的,除了龐涓的貼身侍衛。

  此刻,龐涓拉開白布,就勢坐在身後的書案前打量著圖上的七大戰國,眼光掃過,盯住了大河西部的秦國凝神沉思。論本土,秦國北部和燕、趙、中山三國接壤,東南部與魏國接壤,南部與韓國接壤,西南部和楚國接壤,除了齊國遠在海邊與秦國不搭界外,五大戰國均與秦國有領土利害關聯。而秦國西部,是深遠難測的高山草原與大漠,沒有任何可作為後援的盟友力量。七大戰國之中,秦國地處西陲,接壤的鄰國卻最多,目下又最弱最小……

  “報——!”帳外遙遙傳來探馬臨帳時的尖銳喊聲。

  龐涓走到前帳,斥候已經掀帳而入,躬身報告:“啟稟上將軍,楚王早已進入逢澤,在三十里外行獵飲酒,不入官道,不知何故?”

  “一個半時辰後,楚王必到。”龐涓吩咐,“探馬遠走,不要再管楚王。”

  “遵命!”斥候高聲領命,昂然疾出。

  對楚王的狡黠,龐涓是太清楚了。中原士人罵楚國人是沐猴而冠,雖然刻薄,倒也確實神妙。猴子精明,可沐浴而冠,然終不成人器。說到底,這是譏笑楚國人精於算計而缺乏大器局。就說目下這楚宣王羋良夫吧,明明是按行程於清晨時分到達逢澤的,可就是不入行轅區,全部的心思就是為了最後到達以顯示尊貴。為此在三十里外停留行獵,煞費苦心的派出斥候打探,非要等到韓趙齊燕各國之後再進入,也許還等待著龐涓到三十里外去隆重迎接呢。龐涓對這種乖張的精細算計,歷來嗤之以鼻。一個國家,不在根本實力上下工夫,專在這些瑣細禮節上較真兒,能有何出息?楚國自春秋末期吞併吳國之後,地闊五千里,民眾近千萬,江淮水網縱橫如織,湖泊星羅棋布,雖有連綿高山密林,然平原地帶卻是土地肥沃易於耕作。山重水覆,疆域縱深,任哪個強國也休想一口吞下。楚國上層若有高遠器局,變法圖強,北進中原,何愁不能完成統於霸業?可惜這個國家就是固守蠻夷陋習,極少汲取中原文明的精華,官制軍制民治均是自己的一套,從來不學中原各國的文明法制。丞相叫做“令尹”,上大夫叫做“左尹”,王族事務大臣叫做“莫敖”,上將軍叫做“大將軍”,還有登徒、柱國、次飛、執圭、三閭大夫等種種莫名其妙的官名。這個由山地部族自立而後獲得周王朝認可的諸侯國,有許多地方是中原文化所難以理解的,這也正是中原名士難以在楚國建功立業之所在。魏武侯時期,文武全才的吳起因奸佞排斥不被國君信任而逃到楚國。當時的楚悼王任命吳起為令尹(丞相),立志變法圖強。吳起以鐵腕強力變革楚國落後愚昧的舊制,卻幾乎將自己弄成了孤家寡人。楚悼王一死,吳起立遭慘殺,楚國就成了一個“三分新七分舊”的奇特戰國,始終是萎靡不振難有作為。龐涓當初為了選定自己要報效的國家,曾對楚國做了深入的遊歷研究,認為楚國和中原文明尚有百年距離。吳起在楚國的失敗,不是變法本身有誤,而是這個國家的落後愚昧封閉,和變法所需要的基礎還有很大一段距離,任誰在短期內也難以扭轉。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楚國的上層貴族始終偏安封閉的山國,沒有放眼天下競爭存亡的大器局。中原諸國凡有大事,都離不開楚國參與,但卻也沒有一個國家將自己的存亡希望寄託於楚國。中小諸侯國更是極少主動尋求楚國的保護。在七大戰國中,楚國與秦國的附屬國最少。秦國是因為被山東六國封閉在函谷關以西,不可能東出爭奪中原附屬國。但秦國在秦穆公時代就吞滅兼並了幾乎所有的西部戎狄部族邦國,沒有被化入的草原部族也幾乎全部臣服於秦國。秦國也是一個積極向中原文明靠攏的諸侯國,不管中原大國如何蔑視秦國,秦國都始終以中原文明為楷模。楚國對南部蠻夷部族其所以缺乏有效統合,則泰半是不思進取所致。譬如嶺南的百越,楚國就僅僅滿足於鬆散的“稱臣納貢”,而沒有將這支繁衍旺盛人口眾多的部族納入整體國力。楚國名義上有千萬人口,能夠動員的兵力卻只有數十萬,還不如只有數百萬人口的趙國可能動員的兵力。說到底,也是這種有名無實的龐大臃腫造成的。

  在深入的查勘中,龐涓還發現楚國上層對中原文明有一種自卑而又不甘屈服的躁動。時時湧動著一種要求中原文明承認他們、接納他們的強烈要求,又時時處處與中原文明警惕的保持著一定距離。若果不被重視,他們就會尋找機會和理由向中原示威,顯示力量。如果中原大國敞開胸懷,他們又會自動退避三舍,害怕被中原同化。三百年前楚莊王時,誰都知道楚國的力量尚遠遠不及中原一個晉國,更不要說眾多諸侯的聯合力量。楚莊王卻要借聯兵抗戎之機,陳兵洛陽郊外,向東周王朝的勞軍使者王孫滿挑釁,問洛陽九鼎輕重幾多?那時侯,九鼎可是天子王權的象徵,問鼎天子等於是向天子的王權挑戰。王孫滿回答:“周德雖衰,天命未改。”楚莊王也只好悻悻而歸。從此以後,楚國對中原的野心大白於天下,惹來與中原王室及諸侯國的種種麻煩。

  後來,楚國有一段稱霸時期,又缺乏謀略,不懂象齊桓公和管仲那樣樹起“尊王攘夷”的大旗,而是凶巴巴急吼吼的號令中原。結果惹來和晉國的城濮大戰,一敗塗地,從此兩百多年萎靡不振。龐涓認為,這些都是因為楚國缺乏大器局所致。在龐涓看來,這樣的國家最好對付,最難對付的是那些不拘小節,甚至不計一城一地之得失,卻又雄心勃勃的國家,譬如趙國,譬如齊國。甚至秦國也同樣。剛繼位的這位秦國新君,竟將已經奪回大部分的河西土地拱手相送以求休兵罷戰,簡直匪夷所思!這種人不是懦弱昏聵,就是機謀深沉。他們對這些先來後到、座次排列之類的邦交細節絕非遲鈍,可是在表面上卻渾不計較,一心只在大事上做文章。一個國家,若果處處在這種細節遊戲上較真兒,無疑已經是衰老了,因為他們已經沒有更大價值的東西去計較了。楚宣王正是這樣,給他一個尊貴的座次,再給他一點看得見的好處,他就會大喊大叫的用難懂的楚語為盟主捧場。這一點,龐涓早就算定了。

  酉時一到,魏國的鐵騎儀仗準時在行轅區外展開,漫天晚霞中顯得整肅威武,一片燦爛。龐涓的軺車駛出行轅時,逢澤大道上也卷起了陣陣煙塵。

  擔任司禮的主書輕聲笑道:“上將軍,果真妙算!”

  龐涓嘴角掠過一絲輕蔑的微笑,緩緩舉起右手。驟然間,鼓聲大起,長號向天嗚嗚齊鳴,聲勢很是雄壯。一箭之地處,黃色大旗上的“楚”字已經清晰可見,王車上青銅傘蓋的熠熠閃光也已經映入儀仗鐵騎的眼裡。

  “上將軍,王車上如何不見楚王?”主書困惑的問道。

  龐涓沒有答理主書,只是恭敬的深深一躬,低聲命令,“報號。”

  主書醒悟,連忙以司禮身份高聲唱道報,“六國會盟特使、魏國上將軍龐涓,恭迎楚王大駕——!”

  王車上,楚宣王羋良夫特別興奮。一路上,他都是躺在特製的大型王車中想心事。因生得特別壯碩長大,兼之做國王后又日漸見肥,尋常軺車根本容不得他坐,更別說躺下睡覺。為此,郢都的王室作坊受命專門打造了這輛異乎尋常的王車——車廂丈二見方、高三尺六寸,青銅車蓋蓋高八尺,徑直一丈,車輪幾乎比尋常車輪大兩圈。中原王車是四馬駕拉,這輛王車是六馬駕拉,一旦啟動便轔轔隆隆氣勢懾人。這輛王車的最大不同,就是車中永遠有兩個侍女為常年揮汗如雨的楚宣王把扇、拭汗、喂水。行進到距行轅一箭之地時,楚宣王推開給他喂水的侍女,趴在車廂前方的望孔上瞄向魏國儀仗。瞄來瞄去,沒有看見魏王的迎接車駕,心裡頓時覺得空落落的又有些惱火。轉而看見了魏國上將軍龐涓車前的“六國會盟特使”旗號,也看見了龐涓肅然躬身的謙恭姿態,才頗感欣慰的喃喃自語:“魏王不迎我,暫且作罷,誰讓人家是盟主呢?”

  一剎那,楚宣王羋良夫已經打定一個討回尊嚴的主意,六國會盟特使龐涓迎接他時一定要講出“代魏王迎接楚王”的話,否則他立即回馬。想到這裡,他精神一振,扶著兩個侍女的肩膀霍然站起!兩個黃衫侍女差點兒被壓爬下,卻又連忙同時用力扶起龐大的國王。

  隆隆駛來的大型王車傘蓋下,突然冒出了天神一般的楚宣王!

  魏國儀仗騎士與鼓號手死死忍住大笑,卻將一股噴然之氣弄成了一片噴嚏吹進嗚嗚咽咽的號聲。司禮的主書也連連打了幾個響亮的噴嚏,憋得眼淚流到了鼻端也不敢擦。要不是魏國軍士訓練有素,非弄成一團兒戲大笑不可。

  龐涓知道身後發生了什麼,卻沉靜得渾然不覺。待楚宣王的超大王車嘎嘎吱吱的剎住,楚宣王目光盯住他卻不說話時,龐涓莊重清晰的遙遙拱手道:“六國會盟特使龐涓,代魏王迎候楚王大駕,楚王萬歲!”

  楚宣王心中大感快慰,一雙大手拱成了斗大的拳頭:“魏王大禮,羋良夫何敢承受?魏王康健萬歲。”硬是不涉龐涓而只提魏王。

  “魏王恭請楚王,先入行轅歇息。晚來戌時,魏王為楚王接風洗塵。”謙恭的龐涓也始終只提魏王而不涉自己。

  楚宣王依舊搖晃著斗大的拳頭,滿臉笑意,“魏王忒得多禮啦,羋良夫何敢叨擾啦?”

  “請楚王入營,魏王特使相陪。”

  “羋良夫謝過魏王,忝為先車啦,入營!”

  馬蹄沓沓,車聲隆隆,楚國的車隊人馬器宇軒昂的開進了會盟行轅。楚王羋良夫扶著高高的車軾,莊重肅穆的巡視著行轅,臉上充滿了尊嚴。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8-29 05:06 PM

本帖最後由 61y139cp 於 2011-8-29 05:09 PM 編輯

第一章 六國謀秦

三、接風小宴公開了會盟秘密

  夜晚,逢澤變得分外美麗。六大行轅區的各色燈火,在浩淼的逢澤水面倒映出一個流光溢彩的燦爛世界。軍旗獵獵,刁鬥聲聲,有軍營的壯美,卻沒有戰場的蕭瑟殺氣。初夏尚有涼意的微風中,逢澤彌漫出一片華貴的侈糜。

  逢澤是兩條大河滋養的。西北有黃河,東南有濟水,中間地帶就聚成了蒼蒼茫茫的逢澤。戰國時期,江、河、淮、濟被稱為天下四大名水。這四大名水,黃河在北,長江在南,中間是濟水與淮水。北河南江之間,正是華夏文明的中心地帶。而逢澤恰恰又在河濟之間,西北又緊靠繁華文明的大梁城,是中原腹心地帶最具盛名的大湖。論水面規模,逢澤遠遠不及楚國的雲夢澤,但論當時的名氣與文明內涵,逢澤卻是遠遠高出於雲夢澤。魏國作為天下第一強國,選擇逢澤做六國會盟的地點,不僅僅因為逢澤是魏國最好的形勝之地,而且因為是當時整個中原文明的形勝精華之所在。

  六國會盟的總帳,設在逢澤北面依山傍水的山腰草地上,地勢略高出於其他五國的行轅駐地。以燈光區域看,五國行轅對盟主行轅的總帳恰好形成五星捧月之勢,使總帳地位十分突出。時下,盟主行轅所在的山地崗哨林立,山腰總帳內燈火通明。

  大帳內沒有樂舞和侍衛。先到的五國君主默默坐在各自案前目不斜視,等待龐涓的開場白。龐涓的座案設在平地上,背後是暫時空置的魏王盟主的長案。龐涓剛剛走進來,他沒有落座,肅立案前向君主們所在的三個方向深深一躬,拱手朗聲道:“六國會盟特使、魏國上將軍龐涓,參見楚王、齊王、燕公、趙侯、韓侯。各位國君安然到達逢澤,盟主魏王委派龐涓代為五君接風洗塵。龐涓不善飲酒,然則六國精誠會盟、安定天下,龐涓願以卑微之身敬五國君主一爵。”說著雙手捧起案上青銅大爵,抱爵拱手,“請接受龐涓敬意。”說完一飲而盡,憋得滿臉通紅,連連咳嗽。但龐涓絲毫沒有慌亂,用白帕拭去嘴角酒水,又是真誠一躬,“龐涓失態,敬請見諒。”

  趙成侯爽朗大笑,“上將軍破例飲酒,我趙種奉陪!”舉爵豪飲而盡。

  “上將軍當世名將,田因齊奉陪!”齊威王也一飲而盡。

  “奉陪。”韓昭侯面無表情的舉爵飲盡。

  “本公,也就循例了。”燕文公矜持的徐徐飲下。

  楚宣王一拍長案,“魏王特使啦,為我等接風啦。盛情難卻,本王飲啦!”一爵落肚,兩旁跪坐的侍女忙不迭揮扇送風。

  “上將軍,請入座。”韓昭侯向龐涓做了個手勢,淡淡漠漠的開口,“上將軍,天下皆知三晉一家。然本次會盟,魏王密簡只說了安定天下四個字。本侯愚昧,尚請上將軍明告,如何安定法?”

  “韓侯所言極是。”趙成侯笑道,“會盟總得有盟約,所約何事啊?”

  年輕的齊威王炯炯有神的雙眼掃視全場,臉上卻是一片微笑。他心中有數,齊國遠處海濱,除了南部和楚國交界外,因為魯國隔在中間,和中原戰國很少有直接的利害衝突。他應邀而來,看中的是魏國提出的“六國定天下”的大方略,想明確的是齊國在其中的地位;至於實際利益,他目下沒有奢求,而只是靜觀待變。所以他只是冷靜觀察,決不會主動詢問什麼。

  矜持的燕文公對龐涓華貴逼人的裝束直皺眉頭,內心暗罵。表面懦弱實則堅剛的韓昭侯先行發難,他感到欣喜,對趙種的呼應他卻感到膩歪。自韓趙魏三家分晉,燕國和韓魏兩國一直保持著友善,偏偏和相鄰的趙國齷齪不斷。燕國忍受不了趙國這個後起之秀的逼人氣勢,卻又奈何不了他。中山國本來是燕國的附屬國。可是自從趙氏立國,中山國就倒向了趙國。羞腦之下,燕國想吞滅中山,卻又沒有實力啃不動這塊帶肉骨頭。眼看中山被趙國蠶食,又妒忌得眼紅滴血,於是只有秘密請魏國向趙國施加壓力,遏制趙國。三番五次,就和趙國結下了難分難解的死梁子,雙方都恨得牙根發癢,可實際上誰也奈何不了誰。這次會盟,燕文公有個鐵定的主見要拿出來,但必須有魏國支持方能實現。韓趙與魏國始終暗鬥不休,三晉齷齪,魏國為了尋求支持,必然會傾向於結好燕國。如此一來,燕文公的謀劃就極有可能實現。但是他必須等待最好的時機,而且必須和魏王密談。目下,他想耐住性子看看這個魏國新貴上將軍如何處置眼前的棘手題目。

  楚宣王羋良夫內心很是衝動,極想質詢龐涓幾件事情。但他有一種不可動搖的大國地位感,但凡開口,必須在列國之後、盟主之前,雖不能說一言九鼎,也須得是排解紛紜,否則何以昭彰楚國的尊嚴?羋良夫對楚國的實際利益很清楚。楚國東北和齊國交界,正北和魏國、韓國接壤,西北和秦國相鄰。在七大戰國中,楚國的接壤大國僅僅次於秦國,秦有五大鄰國,楚有四大鄰國。對於齊魏韓三國,楚國當然無法問津,但對於秦國,楚國的覬覦之心則由來已久。秦國西南部和楚國西北部,均是層巒疊嶂山重水覆的艱險地區,道路崎嶇,易守難攻,秦國一個武關卡在西南要衝,楚國頓時沒有辦法向西北伸展。這一片廣袤山區裡隱藏著幾塊豐饒的綠色盆地,漢水盆地、丹水盆地、漾水盆地,都是肥美家園。一旦拿下這一帶山水,就會順利越過南山,進入渭水平原,秦國就可一鼓而下。以楚國的實力,挑戰其他大國雖力不從心,但對付秦國這個日益萎縮的西部諸侯,還是有力量的。但有一個先決條件,就是其他大國必須不幹預,尤其是魏國不幹預。要實現這個心願,六國會盟正是最好的時機。楚宣王打定的主意是,只要魏國贊同或默許楚國對秦動手,楚國就在任何盟約上畫押蓋印,否則便不承認任何盟約。魏王給楚國的密簡上有“六國會盟,楚有大利”八個字,似乎比對韓趙的密簡實在了許多。所以楚宣王沒有急於開口,他要看龐涓如何拆解這個謎團。

  龐涓看看齊威王、燕文公和楚宣王,拱手微笑道:“敢問齊王、燕公、楚王,有何指教?”

  三人神色各異的默默搖頭,齊威王微笑,燕文公矜持,楚宣王冷漠。

  實際上龐涓早就料到了五國君主急不可待的心情,對由自己親自揭開會盟主題並代魏王進行先期磋商,更是感到驕傲。他清清嗓子,再次向五座拱手道:“五位國君,龐涓既蒙魏王委做六國會盟特使,自當代魏王向五國之君闡釋此次會盟主旨,並行先期磋商。魏王以為,方今天下,周室衰微,諸侯紛爭,弱肉強食,春秋時期的一百多個大小諸侯已經減少到三十餘個。而這三十多個諸侯國,實在是由七大戰國主宰乾坤。自春秋以來,天下兵連禍結業已三百餘年,魏王體恤天下蒼生,披肝瀝膽,謀劃天下和平之道。道在何方?在六大戰國會盟定天下。”

  說到這裡,五國君主的眼睛一齊盯住了龐涓,凜凜生威。他們根本不相信魏國會披肝瀝膽謀劃天下和平之道,他們關心的是六國定天下如何定法?利害衝突如何擺平?魏國想得到什麼?自己得失如何?

  龐涓對五雙震懾天下的目光並沒有在意,繼續從容道來:“六國定天下,如何定法?大要有三:其一,六國盟誓,互不為敵,永不犯界;其二,對其餘三十餘個諸侯小邦,劃定各自勢力圈,圈內小邦由宗主國吞併,他國不得干預;若宗主國三年內無力吞併,則任他國吞滅;其三,也是本次會盟要害所在,肢解秦國,將這個西部蠻夷從戰國中抹掉!何以要六國分秦?因秦國之大,不能劃給任何一個戰國獨吞,那樣將破壞天下均勢。魏國軍力最強,也不想獨吞秦國,此乃魏王的天下為公之心,請諸位深解我王苦心。如此三條之實施,可保天下納入王道,永久和平。”龐涓嘎然而止,有頃,四顧笑問:“魏王之意,諸位以為如何?”

  大帳中安靜得唯聞喘息之聲,良久,竟是沒有一個人講話。矜持沉默的表面下,五大戰國君主的頭腦裡都是車輪飛轉,權衡利弊得失。對第一條,沒有一個人當真。盟誓罷兵,那只是得到點兒喘息時間,緩過神來照打不誤,魏國還不是打出來的?若沒有吳起和諸侯的七十四次大戰,沒有眼前這個龐涓的幾次戰績,就是有十個李悝變法,魏國也將領土擴大不了三倍。魏國說不打,那只是不讓別人打罷了,他自己則是想打就打,誰也拿他沒辦法。但也有一條,別人要打,他也不一定有辦法。所以人人都在想後兩條。這兩條可是非同小可,非但瓜分所有小國,而且還要瓜分大大的一個秦國,這可是任何一個戰國都從來沒有想過的大胃口大謀劃!乍一聽,這個謀劃非但宏大,而且人人得益。然則仔細一想,這裡邊的文章多得竟是一下子理不出頭緒。作為爭雄天下的戰國君主,誰都在波濤洶湧中沉浮過幾回,一旦涉及根本,他們絕非易與之輩。沒有理清,他們就不講話,不置可否,決不會在節骨眼上輕率表態。

  龐涓沒有料到竟會有這樣的僵局。按照他的設想,謀劃一端出,就會立即引起爭吵,這些人君是經不起些微的利益誘惑的,如同狗對骨頭的爭奪一樣。如今看來,他們竟是在細加揣摩,並沒有急吼吼爭搶。如何打破僵局?龐涓略一思忖,向楚王遙遙拱手,恭敬的微笑道:“敢問楚王,魏王欲將秦國西南交由楚國處置,不知楚王肯接納否?”

  因為腦子裡車輪飛轉,楚宣王竟忘記了自己“王言必於後”的尊嚴鐵則,見龐涓問話直指預想目標,不由脫口道:“秦國西南麼,自當由楚國接納啦。然則秦國腹地在渭水平川,沃土六百里,難道不分一勺羹與我大楚啦?”

  龐涓淡淡一笑,“茲事體大,請楚王與魏王面商,楚國一定會滿意的。”

  韓昭侯冷冷道:“韓國四周沒有小邦可吞併,秦國的渭水腹地,理當全部由韓國接納。”

  齊威王“啪!”的一拍長案,“齊國距秦國千里之遙,無意分秦寸土之地。然則魯國、宋國、薛國須得全境交由我齊國處置,魏國楚國不得染指。”這是公然向兩個最強的大國要價,舉座不禁側目而視。

  楚宣王大皺眉頭,搖著頭拉長聲調,“齊王耶,你的胃口太大啦。魯薛兩國姑且不說啦,宋國可是楚魏之間的地盤噢。”語氣詞極多的楚國話嗚哇啦成一片。

  齊威王田因齊終究年輕氣盛,衝動的臉扭成一種獰厲的笑,又是“啪!”的一拍長案,“楚王所言差矣!百年以來,楚國吞滅小諸侯幾多?二十一國!晉國幾多?十二國!其餘大國呢?齊滅四國,秦滅三國,越滅兩國。數一數,哪國胃口最大?楚國!”齊國話卻是聲沉語慢,字字如板上釘釘一般。

  楚宣王唰的冒出一頭大汗,一時竟被噎得反不上話來。

  半日沉默的燕文公卻悠然開口:“齊王這筆賬算得甚好。春秋三百年,恪守王制,未滅一國者,唯我燕國。今日會盟,卻不知列位何以報償?”

  趙成侯厭惡的向身旁銅盆中“啪!”的吐了一口痰,冷冷一笑,“三百年寸土未得,竟然也算得一個戰國?”

  燕文公向以六百年王族貴胄自居,自視極高,這種赤裸裸的嘲諷使他惱羞成怒,立時拍案而起,“趙種,休得欺人太甚!天下九州,唯有道者居之。燕國不堪,卻也是六百年安如泰山。趙國呢?區區五十年諸侯,有何資格對本公說三道四惡語相加?”

  趙種一陣哈哈大笑,“姬凡,別泛酸。趙氏子孫素來不吃祖上功勞,講究個赤手空拳打天下。有本事別找靠山,燕趙兩國堂堂正正擺戰場,看誰個安如泰山?上將軍以為如何?”誰都知道,燕國若非魏國長期庇護,可能早就被悍勇善戰的趙國活吞了。趙種面向龐涓徵詢,實際上顯然是一箭雙鵰,嘲弄燕國,試探魏國。

  龐涓期望著這種爭吵,沒有五大戰國相互爭奪,魏國衡平天下的霸主地位就無從談起。

  所以他一直微笑著面對爭吵,對他們開始的沉默感到好笑。見趙成侯話鋒向他,龐涓拱手笑道:“趙侯笑談了。六國會盟,親如手足。天下未定,自相酣鬥,豈不惹天下笑話?龐涓以為,今日大計,還是以分秦為要,那些蕞爾小國的存亡劃分,完全可另行商定。龐涓所言,乃魏王之意。諸位高見?”

  又是一陣沉默。龐涓所言的確有理,要在一次會盟中商定對三十多個小諸侯的分割,牽扯出來的數百年恩怨糾葛未免太過複雜,幾乎不可能人皆認可。然五國君主默認龐涓的更深理由,還不在於怕發生恩怨糾葛,幾十年幾百年打打殺殺都不怕,還怕宴會上面紅耳赤?即或拔刀相向,又有何妨?誰都明白的更深的理由是,對戰國勢力範圍的劃分和消滅小諸侯權力的確定,僅靠一張羊皮盟約是根本不可能的。誰滅誰?能不能?完全要靠實力。這是春秋戰國四百多年曆史鑄下的鐵則,在這裡口頭爭吵最多出出氣,實在沒有實際意義。

  矜持尊貴的燕文公倒是先開了口,“列位,本公以為上將軍所言甚是,分秦大計是消除一個心腹大患,吞滅蕞爾諸侯則是毛髮之疾。本公以為,秦國北部與林胡、樓煩相接的三百餘里,當歸燕國所有。”

  趙成侯瞄一眼燕文公,大手一揮笑道,“趙國力薄,得秦國洛水以東、河水以西之二百餘里足矣。”

  “韓國嘛,”韓昭侯愁眉苦臉的搖搖頭,“讓讓,只要秦國腹心的渭水平川,其餘不計了。”

  楚宣王大搖其頭,“如何如何?只給我剩下窮山惡水啦?不可不可,我還要渭水平川之東半,函谷關至驪山二百里啦。”

  韓昭侯淡淡的,“楚王何其健忘?函谷關至華山,早已經是魏國土地了。難道楚王連吳起也記不得了?”

  “啊啊啊?這講了半日,分的不是老秦國啊。”楚宣王驚訝的攤開雙手。

  滿座轟笑。趙成侯高聲道:“哈哈,楚王想分秦穆公時的秦國啊。”

  龐涓向楚宣王拱手笑道:“楚王,秦國近百年來,土地萎縮,本次會盟,六國分秦,以秦國現有土地為本。”

  “真是啦。”楚王長長的嘆了一口氣,“好好好,我大楚就再讓幾分啦,秦國西部,涇水河谷三百里加上啦。那裡給楚國養馬也滿好噢。”

  這一陣唯有齊威王始終沉默。秦國最西,齊國最東,中間相隔千里之遙,分一塊飛地還不是別人的肥肉?所以齊威王對分秦話題毫無興趣,面色冷漠,一言不發。對此龐涓豈能不清楚?他早已是成竹在胸,站起來環座拱手道:“諸位王公侯,分秦大計,六國有份,不能使齊國無所得益。魏王之意,齊國當得秦國二百里土地。然齊國秦國相距遙遠,有地難立。為今之計,其餘五國各割地四十里歸齊。趙韓魏與齊國不交界,就由楚國燕國各割一百里歸齊,再由趙韓魏三國補足楚燕兩國土地。如此轉補,以求地利均得,諸位以為如何?”

  此言一出,齊威王頓感寬慰,炯炯有神的大眼掃瞄全場,看國君們如何應對?

  沉默有頃,楚宣王聳聳肥碩的肩膀,乾聲笑道:“好啦好啦,楚齊兩國手足睦鄰,割地一百里情理之中啦。”實則楚宣王在一剎那間已經盤算清楚,楚國和齊國相鄰的幾百里全是茫茫鹽鹼灘地,只生葦草不生糧,而魏國韓國轉補給楚國的土地卻只能是相鄰的淮水平原。這一轉,就給楚國轉出一個小糧倉來,有此好事,不亦樂乎?

  燕文公卻是頗費躊躇,沉吟道:“衡平地利也是正理,燕國勉力而為吧。”他的艱難,也是因為太清楚而感到心痛。燕國與齊國相鄰地帶,全是濟水兩岸的湖泊魚塘和耕耘沃土,齊國屢屢求之而不得,兩國常常為此發生摩擦。而趙國魏國轉補的土地則只能是老晉國北部的山地,顯然是得不償失。然則此次會盟是魏國盟主,魏王既然提出,燕國何能拒絕?沒有魏國這棵大樹,燕國可真是步履唯艱,想一想,不答應也得答應啊。

  楚國燕國既然表態,韓國趙國自是欣然呼應。龐涓向齊威王拱手笑道:“齊王意下如何?”齊威王爽朗笑道:“上將軍縱橫捭闔,斡旋得體,田因齊領受。”且不說燕國的一百里沃土齊王求之不得,就是楚國的一百里鹽鹼灘,齊威王也另有想法。田因齊的勃勃雄心是覬覦楚國的,他看準了楚國是個肥大中空的鄰邦,終有一天齊國要吞滅楚國,而得地一百里,等於齊國向楚國縱深靠近了一大步。鹽鹼地雖不生五穀,卻是最好的戰場,憑誰說沒有價值?

  齊威王的表態,等於宣布六國分秦再沒有了異議。

  龐涓抱拳環拱,郎聲笑道:“如此,分秦大計已定,請各位君主盡興遊覽逢澤夜景,明日魏王一到,即行會盟大典。”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8-29 05:08 PM

第一章 六國謀秦

四、分秦大計在會盟大典上敲定

  清晨,朝霞淹沒了逢澤山水的辰光,大梁城的南門隆隆洞開。

  魏國王室的全副儀仗整肅湧出,引來早在城外等候的大梁民眾的四野歡呼。當一輛光彩閃爍的青銅王車在三千鐵甲騎士之後轔轔駛出城門時,這種歡呼達到了山呼海嘯般的高潮。“魏王萬歲!”“六國盟主萬歲!”的呼聲漫山遍野,大梁城竟是萬人空巷傾城出動了。

  魏惠王興奮極了,他在高高的青銅車蓋下不斷向四野的民眾父老拱手做禮。自即位以來,他從來沒有想到民眾會對他如此擁戴。這種隆重盛大的夾道歡呼,三百年以來肯定沒有一個國君享受過,他的祖父魏文侯和父親魏武侯更是想也不敢想。究其竟,還是我魏罌功業宏大,使魏國在我手中鼎盛起來了。國富民強疆土擴大自不必說,單是這會盟六國分定天下,百年以來誰能做到?即或是春秋齊桓公的“尊王攘夷,九合諸侯”,能比得今日的六國會盟?齊桓公會盟諸侯還要打天子的旗號,六國會盟則視天子為糞土,完全是依靠實力安定天下,齊桓公能比麼?再說,六國會盟之後魏國將成為天下霸主,按上將軍龐涓的謀劃,六年內將逐一消滅六大戰國而統一天下。不,該是五大戰國了,秦國在這次會盟後就要被抹掉了。那時,我魏罌將成為一統四海的天子,魏國的民眾又該如何對我景仰擁戴呢?想到魏國和自己的煌煌未來,魏惠王猛然覺得眼前的紅色人海變成了匍匐跪拜的各國諸侯,六國宮殿在人海中漂浮移動,洛陽的周天子也在人海中向他顫慄跪拜;他的燦爛王車從他們身上碾過,飄飄的升向天帝的宮殿,他回頭憐憫的望著大地上的蕓蕓眾生,竟有一絲戀戀不捨——大梁民眾太好了,也許做他們的主人比做天神還要神氣呢。

  “稟報我王,五國君主已在行轅外迎候,臣龐涓先行接駕。”

  龐涓?魏惠王揉揉眼睛,王車已經停在蒼茫葦草掩蓋的逢澤大道中,王車前站著一個頂盔貫甲的大將,一件大紅披風分外鮮亮,不是龐涓是誰?魏惠王從夢幻中猛然醒來,臉上卻還保留著醉心的笑意,“噢,龐卿呵?你說何事?他們在迎候?些須小事了。大事如何?”

  “稟報我王,大事底定,臣已經與五國之君磋商成功。”

  “好!上將軍首功一件,請上王車,與本王同行。”魏惠王完全醒過神來,在高高王車上向他的上將軍伸出尊貴的手。

  龐涓在地上深深一躬,“啟稟我王,為臣當恪守禮制,伴駕而行。”

  “也好。”魏惠王一揮手,“車駕起行,會見諸君。”

  龐涓跳上自己的軺車,緊隨魏惠王的青銅王車之後,向行轅區浩浩而來。

  魏惠王在高車上瞭望,已遙遙可見行轅區外飄揚飛動的各色大纛旗,看來五國君主確實是在行轅外恭敬的迎候。戰國時期,陰陽家學說甚盛,各大戰國的旗幟顏色與服飾主色都是極有講究,有據而定的。講究的依據就是該國的天賦德命。陰陽家認為,任何一個王朝和邦國,都有一種上天賦予的德性,這種德性用五行來表示,就是金木水火土五種德性。這個國家與王朝的為政特點,必須或必然的與它的德性相符合,它所崇尚的顏色即國色,也必須與它的德性相符合。惟其如此,這個國家才能在上天佑護下安穩順暢的運行。黃帝政權是土德,就崇尚黃色,旗幟服飾皆為土黃。夏王朝是木德,崇尚青色。殷商王朝為金德,其興起時有白銀溢出大山的吉兆,是以崇尚白色。周王朝為火德,先祖得赤烏之符,自然便崇尚紅色。當時天下對這種五德循環說無不認可,立政立國之初,便已經確定了自己的德性。七大戰國更是無一例外。魏國從晉國而出,自認承繼了晉國正統,而晉國是王族諸侯,當然是周之火德,魏國便承繼火德,旗幟服飾皆尚紅色。韓國也出於晉國,但為了表示自己有特立獨行的德性,便推演出木德,旗幟服飾皆為綠色。趙國亦出於晉國,卻推演出更加特殊的“火德為主,木德為輔,木助火性,火德愈烈”的火木德,旗幟也就變成了七分紅色三分藍色。齊國較為微妙,論發端的姜齊,並非周室的王族諸侯。且春秋中期以前的天下諸侯,尚沒有自立國德的僭越行為,所以姜齊仍然以天子德性為德性,旗幟服飾皆為紅色。即或稱霸天下的齊桓公,也是尊王的,自然也是紅色。但到了田齊時代,戰國爭雄,齊國既不能沒有自己的天賦德性,又不能從傳承的意義上接受火德,於是齊國推演出“火德為主,金德為輔,金煉於火,王器恆久”的火金德,旗幟服飾變成了紫色。其中惟有楚國是蠻夷自立而後被冊封,很長時間裡楚國是旗有五色而服飾皆雜,中原諸侯嘲笑楚國是“亂穿亂戴亂德性”。進入戰國,楚國便推演出“炎帝後裔,與黃帝同德”的土德,旗幟服飾變成了一色土黃。不過最為特殊的還是燕國。論本體,燕國是正宗的王族諸侯,承繼火德順理成章天下沒有非議。然燕國久處幽燕六百年,對周室王族不斷衰敗的歷史刻骨銘心,獨立之心萌生已久。燕國公族認為,先祖的火德已經衰敗,作為王族旁支後裔的燕國若承繼火德,這把火必然熄滅,要興盛,須反其道而行之,於是推演出“燕臨北海,天賦水德”,確定了燕國的水德。燕國之水是煙波浩淼的藍色大海,於是燕國的旗幟服飾就選定了藍色。在七大戰國中,惟有秦國沒有確定宣示自己的德性,但卻是舉國尚黑,令列國百般嘲笑,說秦國蠻荒之地不懂王化。秦國卻是不理不睬,依舊黑色不改,在戰國眼裡成了一個乖戾怪誕充滿神秘的西部邦國。

  行轅外,六國各色大纛旗在微微晨風中特別平展,旗面上的國號大字在魏惠王的高車上清晰可見。每面大纛旗下都整肅排列著本國的鐵甲騎士,五色繽紛,斧鉞生光。六國會盟,實際上也是六國軍容的無聲較量,國君們帶來的都是精銳禁軍,目下在行轅外全部展開,氣勢分外雄壯。五國君主高車駿馬,各自立於本國的纛旗下,東側是楚宣王、齊威王,西側是燕文公、趙成侯、韓昭侯。當魏惠王那一片紅雲般的車駕儀仗緩緩推進到一箭之地時,鼓號齊鳴樂聲大起,肅穆祥和,氣勢宏大極了。

  “聽見了麼?奏的天子雅樂!”趙成侯高聲向韓昭侯道。

  鄰車的韓昭侯淡漠一笑,“戰國了,《大雅》憑誰都奏,何足道哉?”

  趙成侯搖搖頭,對韓昭侯的遲鈍報以輕蔑的微笑。

  “大魏國大魏王駕到,五大國君參見盟主——!”司禮高亢的宣頌。

  五大國君在高車上一齊拱手高誦:“參見盟主——”

  魏惠王一陣衝動,連忙咳嗽一聲,莊容拱手:“列位君主,魏罌有禮了。”

  紅衣司禮高聲誦道:“盟主攜五大國君,入行轅——!”

  “列位君主請。”魏惠王拱手謙讓。

  “魏王盟主請。”五國君主也同聲拱手謙讓。

  宏大祥和的樂聲中,魏惠王的車駕徐徐進入行轅。五國君主緊隨其後,也徐徐進入了行轅。

  這時,龐涓的輕便軺車早已經駛出國君行列,與司禮大臣來到逢澤岸邊的祭壇下等候。這是一座三丈高的木架祭壇,依岸邊土丘搭建,雖然是臨時急趕,但在大梁城能工巧匠的手中卻也是非常的堅固雄偉。祭壇下,魏國的兩千鐵甲騎士圍成了巨大的環形騎陣,將祭壇圍在中央。按照春秋戰國的傳統,舉凡重大的諸侯會盟,一定要舉行祭天大禮,否則不能得到上天的庇護。但逢澤是一片大水,實在難以覓到一方祭天的高地。龐涓反覆揣摩,獨出心裁,向魏王提出在逢澤岸邊水天共祭。龐涓認為,逢澤居天下四大名水之中央,聚河濟淮江之精華,實乃魏國之德水,自當與天相通。六國會盟祭逢澤,將使魏國逢澤變成和魯國泰山一般的聖地,魏國威德也將大昭天下!魏王極是受用,大為贊同。

  六國君主的車駕隆隆開到祭壇下時,朝陽下的逢澤水面已是金波粼粼,壯美異常。三丈高的祭壇上五色旌旗獵獵招展,祭壇下煙波浩淼的逢澤一望無際的伸展開去,水天相連共一色,竟是分外的壯闊。黃鐘大呂奏起莊重肅穆的祭天雅樂,魏惠王踩著紅氈直上祭壇,竟絲毫沒有感到胖大身軀的累贅,三十六級台階竟然一口氣登了上來,連自己都覺得驚訝。這時,一個奇怪的念頭閃過心中——願上天佑護,使他在榻上折騰狐姬時也能如此輕捷。這個念頭很離譜,卻又很實在,他想到回去告訴狐姬時她的嬌嗔模樣,不禁噗的笑了出來。正在這時,“啪!”的一響,翻卷飛動的五色幡旗的一角重重打在了他的臉上,就象一個被人響亮的摑了一巴掌!“罪過。”他的臉騰的脹紅起來,連忙向正中央長案上的三牲祭品深深一躬,展開竹簡,高誦龐涓為他寫下的那篇長長的祭文。

  祭壇下五車並列,五國君主仰頭望著高高的祭壇,竟是不約而同的冷笑。

  “祭文完了?講了甚話?”趙成侯見魏王走下祭壇,忙問左手的齊威王。

  齊威王微笑,“回去問問太祝,自然知曉。”

  “祭祀大禮成——!”司禮大臣亢聲高誦,君主們一齊回過神來。

  龐涓軺車駛到,高聲拱手道:“請各位君主回行轅歇息,午時會盟大典。”

  君主們回到各自行轅並沒有休憩,而是不約而同的招來各自的謀士,琢磨龐涓昨晚公布的分秦謀劃,反覆敲定利害得失,計議如何在最要緊的會盟大典提出被疏忽的重大問題。龐涓也向魏惠王詳細報告了五國君主的表態,分析了各種可能出現的要求,並一一提出了自己的對策。魏惠王十分滿意,大大褒揚了龐涓,而後又又飽飽睡了半個時辰,起來時精神分外健旺。

  正當午時,逢澤北山坡上的總帳在初夏的陽光下血紅鮮亮。三十六面牛皮大鼓聲隆隆雷鳴,六通過後,會盟君主的各色車輛依次到達總帳行轅之外。

  總帳前橫排四輛兵車,車上甲士各持一方紅色大木牌,組成“六國會盟”四個大字。兵車左右各有三面大纛旗,東側魏(紅旗)、楚(黃旗)、齊(紫旗),西側趙(紅藍旗)、燕(藍旗)、韓(綠旗)。六面大纛旗之外,二百餘輛兵車組成環形車陣圍繞著行轅總帳。環形兵車的中央,由八輛兵車排成一個巨大的轅門。轅門入口處,六排六色持戈甲士列成縱深甬道。道中紅氈鋪地,直達總帳深處。總帳入口處有一方樂隊肅然跪坐,守鐘抱器,端嚴異常。

  總帳中,六張王案擺成一個方形結構──北南各一,東西各二。北面的王座高出平地三尺有餘,非但造型宏偉,而且鑲滿珍珠寶玉,豪華輝煌。與之相對的南面王座高出地面二尺許。其餘四案均貼地而設。每張王案上均有兩隻銅鼎熱氣蒸騰。二十四名侍女分為六組六色,分列於六案之後。此時帳中六坐皆空,氣氛靜謐肅穆。

  大鐘轟鳴六響,正是午時首刻。轅門入口處,紅衣司禮大臣悠揚高宣:“韓國韓侯到──燕國燕公到──趙國趙侯到!”

  鐘鳴樂動。禮賓官引導著韓昭侯步入轅門。他依舊身著綠色大布袍,頭戴一柱青竹冠,似凝重又似愁苦的悠悠而來,雖在豪華的場面中顯得寒素注目,但卻坦然自若,目不斜視,直入大帳。

  相繼跟進的是燕文公,瘦削的臉上三綹長須,藍色大披風,頭頂一柱高高的藍玉冠,一派老貴族的矜持氣度。他踏著極有節奏的步伐,有意與前行的韓昭侯拉開距離。

  再次跟進的是趙成侯,一領紅藍披風,一頂高高玉冠,連鬢鬍鬚,氣度威猛。他是六位國君中年齡最長、掌權最長的長者,在甲士甬道中信步而行,隨意打量著甲士的服飾兵器,嘴角永遠流露著輕蔑的笑意。

  樂聲稍停,三位國君被禮賓官引導入座。韓昭侯坐於西側末位,燕文公坐於西側首位,趙成侯坐於東側末位。燕文公對與之並座的韓昭侯側目一瞄,輕蔑而又無奈的閉上眼睛。趙成侯則對相鄰虛空的首位嗤之以鼻,仰臉望著帳頂。唯韓昭侯平淡似水,肅然端坐。

  這時,轅門入口處的司禮大臣突然提高聲音:“齊國齊王到──!”

  年輕英挺的齊威王身披紫色大披風,頭戴沒有流蘇的天平冠,腰系長劍,大步穿過甲士甬道。帳口禮賓官未及引導,他已徑自走到東側首位入座,將長劍摘下,橫置案頭。先入三君的目光一齊瞄向齊威王,含義不同的淡淡微笑。

  轅門入口處的司禮大臣又是高亢宣誦:“楚國楚王到──!”

  四名黃衣壯漢用狀如滑竿的抬椅,抬進肥大壯碩的楚宣王。他那肥碩的大腹凸出在扶手之上,雙手不斷在肥腹上撫摩。一頂黃色無流蘇的天平冠下,肥臉上細汗閃亮。椅旁隨行兩名侍女,不斷用精緻的大圓綢扇向他送風。今日祭壇下,他見魏惠王威風十足風頭出盡,心中很不是滋味,揣摩會盟大典時要來一番非同尋常的氣度,否則顏面何存?於是就有了這“非走”入帳的傑作。帳口禮賓官引導抬椅入帳,被龐涓早已經分派好的四名壯漢抬扶入南面王座。兩名纖細的侍女輕盈的跪坐兩側,時緩時急的搖動綢扇。楚王轉動肥頸,打量四國君主,情不自禁的大笑拍案,悠然道:“會盟大典,盟主何在啦?”

  先入四君對楚宣王的乖張做作不約而同的顯出蔑視。趙成侯和齊威王同聲大笑,燕文公矜持的皺著眉頭嘴角抽搐,韓昭侯則不屑一顧的轉過頭望著大帳入口。

  司禮大臣突然拔高了嗓音:“大魏國大魏王到──!”

  在宏大的樂聲中,身著軟甲披風的龐涓和一員頂盔貫甲的大將,護衛著健壯而又略顯肥胖的魏惠王緩步而來。精神飽滿的魏惠王身著一領大紅披風,頭戴一頂前後流蘇遮面、鑲嵌一顆光芒四射寶珠的天平冠,臉色凝重,目不斜視。禮賓官連忙趨前引導魏惠王進入正北王座,兩員大將侍立於後。

  五國君主座中一齊拱手,“參見盟主魏王。”

  魏惠王自信平淡地點頭受禮,環視全場有頃,右手一伸,“列位,這位是六國會盟特使,我的上將軍龐涓,列位想是很與他相熟了。本盟主命龐涓上將軍為會盟大典之掌筆大臣。”

  東側的龐涓肅然拱手:“龐涓參見五國君上。”禮罷,即走向魏惠王主案右前方擺有筆硯羊皮的長案前入座。

  魏惠王左手一伸:“這是我的王弟公子卬,本盟主命他為會盟護軍。”

  西側大將挺胸拱手:“魏卬參見五國君上。”禮罷,傲慢冷漠的持劍肅立於魏惠王身後。

  五國君主相顧探詢,卻都是不動聲色,面色矜持。

  司禮大臣高聲宣誦:“六國逢澤會盟,盟主開宗──!”

  魏惠王輕輕咳嗽一聲,氣度威嚴地開口:“六大戰國會盟,磋商有年,終歸同心。會盟之宗旨:罷兵息戰,安定天下。安定方略之大要有三:其一,六國盟誓,互不為戰,若違盟誓,五國共討;其二,議定六國邊界,並劃定諸侯小邦的處置歸屬;其三,六國分秦,首定西土。本盟主以為,分秦為當務之急,其餘事項若有爭端,可徐徐圖之,不知列位意下如何。”講完環視全場,並向司禮大臣示意。

  司禮大臣高宣:“盟主開鼎,鳴鐘──!”

  鐘聲悠揚而起。魏惠王雙手伸出,肅然搬下案上食鼎的鼎蓋,“鐘鳴鼎食,禮儀之要。列位請開鼎暢飲。”魏惠王微笑著伸手做請。五位國君肅然開鼎,熱氣騰出,繚繞帳中。這時,每座後的侍女便跪行座側,用小銅勺將鼎中紅亮的方肉盛到銅盤中。

  “列位,鼎中佳味乃逢澤鹿肉極品,保長元神。”魏惠王巡視著微笑著。

  座中唯有楚宣王身手不動,由侍女將肉送到口中。他細嚼一陣鹿肉,悠然開口,“盟主所定分秦大計,我等竭誠擁戴啦。然則秦國近年情勢如何?我等不甚了了啦。魏國與秦國經年征戰,尚請見告,秦國果能一鼓而下麼?”語態儼然以五國代言者居之。

  燕文公矜持地,“楚王過慮了。秦國何足輕重?牧馬起家,西蠻而已,國力貧弱,禮儀不修,何堪六國一擊也。”

  趙成侯最膩歪這個燕國,冷冷笑道:“不堪一擊?只怕我趙種也得費勁呢。”言外之意明顯不過,你燕國只怕是力不從心呢。

  韓昭侯很怕他們這時爭吵起來,便溫言圓場,“分秦大計,原本便無爭端。然則中原戰國和秦國來往甚少,近年秦事的確知之不多,此為楚王、燕公、趙侯擔心之所在。盟主若有切實的分秦良策,尚請見告。”齊威王卻只是悠然飲酒,一言不發的看著場中微笑。

  “啪!”的一聲,魏惠王拍案大笑,“本王實不曾想到列位竟在此處擔憂?本次會盟何以要六國分秦?究其竟,秦國正在最小最弱最混亂之時。秦國始封諸侯時,有整個八百里渭水平川,再加上河西三百里和後來奪取的西戎之地,地廣兩千餘里。當其時也,秦國是除晉國以外的第二大諸侯。此皆因為秦族對平王東遷有大功。然自戰國以來,我大魏國非但將秦國的河西三百里奪了過來,且又將崤山地帶與函谷關以西三百里奪了過來。趙國奪了秦國西北部一百餘里,燕國也奪了秦國北部將近一百里嘛。如此一來,秦國已經龜縮到華山以西,地不過七八百里,人眾不過一兩百萬,可用之兵不超過十五萬。如今我六大強國能容其苟安,已是大仁大義了。今六國聯手,一鼓而下豈非易如反掌?”

  楚宣王按捺不住,推開向他嘴裡喂鹿肉的侍女,肥厚的大手一拍長案,“言之有理啦!我大楚國有可戰之兵五十萬,魏國三十萬,齊國二十五六萬,燕國二十萬,趙國二十多萬,韓國十八九萬,任那國也比秦國強出許多啦。會盟之後,我大楚國當先出兵啦!”

  韓昭侯冷笑,“楚王要先下手為強啊。”

  楚宣王尷尬的呵呵一笑,“豈有此理啦?韓國與秦國不是近在咫尺麼?”

  齊威王一直默然觀察,此時淡然開言,“若以楚王算法論戰力,楚國是當今第一強國了?”

  楚宣王又是一陣尷尬,“齊王笑談啦,不是說秦國麼?”

  趙成侯一直在靜思默想,此時悠然笑道:“齊王之言有理,我等不要大意。六國分秦,務在一鼓而下,耽延時日,必生變故。而論陳兵決戰,秦國雖弱,必做困獸之鬥,急切未必能下。以趙種愚見,必得雙管齊下,方能一鼓分秦。”

  “雙管齊下?何意?”魏惠王大感興趣。

  “一則,六國各出兵五萬壓向秦境。二則,策動秦國西部後方的戎狄部族叛亂。內外夾擊,秦國縱有迴天之力,也當不戰自潰。六國坐收漁利,豈不妙哉?”趙成侯竟是從來沒有如此自信悠閑的講過話。

  “妙也——!”一席話落點,滿座竟是拍案拊掌,大笑不止。六國君主終於在雙管齊下的謀劃中,一掃最終疑慮,在眼看到手的利益面前達到了一致,也使會盟大典終於產生出所需要的熱烈高潮。

  魏惠王興奮的舉爵,“列位,為趙侯妙算奇策,乾此一爵!”

  “乾——!”六國君主第一次同聲相應,一飲而盡。
  魏惠王仿佛想起了什麼,滿臉笑意的看看龐涓,“上將軍以為如何啊?”
  龐涓心中很不是滋味。憑心而論,趙種的謀劃的確老辣,對於一個衰敗小國可謂是內外霹靂。龐涓感到不是滋味的是,自己為何竟沒有想到這條奇計?如今由趙種提出,趙國在六國分秦中的分量無疑將大大加重,這對魏國的利益和盟主權威必然有所減弱。以兵法而論,龐涓出了謀劃,趙種出了一支奇兵,最多打了個平手,這對自己也不利。魏王素來疏於智計,還興高采烈的為趙種喊好。不行,必須壓壓趙種。想到這裡,龐涓肅然站起,恭敬的環場拱手道:“列位君上,滅國戰勝,奇正相因,正道為主,奇術為輔。六國分秦,實力第一,沒有破國摧城之威,縱然奇計百出,也無以奏效。龐涓以為,六國首要之點,仍在大兵壓秦。趙侯謀劃,輔以奇計,為六國分秦增一樹之木,誠可貴也。”
  一席話落點,偌大帳中竟是靜得出奇,連魏惠王也困惑的看著龐涓不說話。趙種卻是突然間爽朗大笑:“高明!上將軍高明!六國分秦,自當靠魏國的三十萬鐵騎當先。我趙種那點兒東西,算個鳥!”
  一句粗俗,竟使這大雅之堂轟然大笑,龐涓的正告頓成子虛烏有。
  魏惠王微笑著舉起手中銅爵:“列位,會盟大典異常圓滿,甚合本王之意,來,為六國分秦,安定天下,乾此一爵!”
  五國君主一齊舉爵相向:“六國分秦,安定天下,乾——!”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8-30 06:16 PM

第二章 國恥昭昭

一、金令箭使者飛馳櫟陽

  黃河南岸的大道上,一個紅衣騎士向西飛馳,漸漸進入兩山夾峙的谷口。

  正是夕陽西下時分,幽暗漫長的峽谷仿佛大山之中開出了一個抽屜,這就是聞名天下的函谷險道。因其縱深有如一個長長的匣子,時人便稱其為函谷。這條函谷險道位處黃河驟然折成東西流向後的南岸,東起崤山,中間穿過誇父逐日大渴而死的桃林高地,西至潼水渡口,莽莽蒼蒼長約一百餘里。峽谷兩岸高峰絕谷,峻阪迂迴,一條大道在谷底蜿蜒曲折,是山東(崤山以東)通往關中的唯一通道,號稱函谷天險。千餘年後,北魏酈道元的《水經注》這樣記載古函谷關:“邃岸天高,空谷幽深,澗道之峽,車不方軌,號曰天險”。東漢名士王元雄心勃勃的為當時的西部豪強隗囂策劃:“請以一丸泥,東封函谷關,圖王不成,其弊足霸矣。”戰國之後千餘年,函谷關還有如此的險峻雄姿與要塞功能,足可見戰國時代函谷天險的荒絕險峻。

  西周時期,函谷本無關隘。周平王從鎬京東遷洛陽之後,將原來是周室王畿之地的渭水平川全部封給了秦部族。秦成為諸侯國後,天下進入動盪不寧的春秋時代。為了防止山東諸侯西侵,秦國在函谷天險的東口築起了一座磚石城堡,順著函谷的地名,便稱了函谷關。不想這座簡陋的關城,卻在兵戎相向的數百年間大大起了作用,山東諸侯的隆隆戰車總是無法逾越這道狹長險峻的山谷。隨著秦穆公稱霸,秦國擴張,函谷關便也聞名天下。進入戰國初期,魏國率先變法而強大起來,對窮弱秦國開始了長期的蠶食。名將吳起用兵訓練出的輕裝騎兵大顯威力,二十多年間,秦國在黃河西岸的五百多里土地被魏國一仗仗全部奪去。作為天險屏障的函谷關與崤山桃林高地丟失了,石門要塞、潼水渡口等東部屏障也被魏國盡數占領了。若非吳起後來被迫離開魏國,這位和天下諸侯大戰七十四次竟無一敗績的著名統帥,決不僅僅只將秦國壓迫到華山以西。

  沉重的牛角號在城頭響起,紅色的“魏”字大纛旗幾乎完全消融在晚霞之中。

  當紅衣騎士風馳電掣般飛到關下時,函谷關城門正在隆隆關閉。那匹神駿的黑色坐騎竟是通靈之極,長嘶一聲,從行將合攏的石門中騰越而過,引起城頭兵士的一片高聲喝彩。

  “過關者何人——”城頭將軍高聲喊問。

  “華山營斥候——”一聲長長的回答扔在身後,騎士早已在一里之外。

  函谷關對於秦國是國門咽喉,對於時下的魏國,卻是國土內的一座尋常關口。所以魏國函谷關的盤查,遠遠不如秦國函谷關時的盤查嚴密。城頭守軍見出關者是魏國軍士裝束,又報號華山營斥候,也就沒有派飛騎追趕盤查,反而聚在城頭高聲議論讚嘆這個斥候的高超騎術和罕見良馬。

  在夕陽落下的餘暉中,騎士駿馬象一朵紅雲,向西掠過空曠的原野和滔滔的河流。眼見左手的華山已經遙遙落在身後,騎士脫下身上的紅色披風用力向地上一摔,頓時變成了一個黑衣勁裝的秦國騎士。他憤怒的高聲罵了一句什麼,向坐下馬猛抽一鞭!神駿的黑色戰馬突然間人立,一聲長長的嘶鳴,展開四蹄騰空奔馳,箭一般向西而去。

  漸行漸西,遙遙可見蒼黃透綠的原野上矗立著一座黑色城堡。從遠處看,這座城堡很小。在夕陽餘暉中,城堡的剪影象一隻黑色巨獸。隨著黑衣騎士的駿馬飛馳,漸漸可見背向夕陽的東門箭樓上有黑衣甲士游動,獵獵飛動的黑色大纛旗上大書一個白色的“秦”字。

  這就是秦國都城櫟陽。它坐落在渭水的一條小支流——櫟水的北岸。這座小城堡是秦立國四百年以來的第三座都城。當初秦國始封諸侯時,周平王已經東遷到洛陽去了。關中的鎬京、灃京已經在戎狄入侵中化為焦土廢墟,根本不可能做秦國的都城。秦國第一任國君秦襄公,便將都城設置在靠近自己西部根據地的陳倉山東口,那座小城堡被稱為西 。第二代國君秦文公又將都城東遷三百里,設在了渭水北岸的雍城,一直穩定了三百多年。到了戰國初期,秦國被魏國屢次攻城陷地,秦獻公壯懷激烈,決然將都城東遷到距離魏國華山軍營不到三百里的櫟陽小城,向天下宣示從此誓死不向西后退一步!這座櫟陽小城作為都城,實際上也是作為最前方的軍事要塞建立的。城方雖然很小,每邊只有一里,方方正正四里多,正是春秋戰國時代常說的那種典型小城“三里之城,五里之廓”。但卻全部用大石條砌成,城墻也比尋常城墻高出三丈有餘,連箭樓也是石板壘砌的。作為進出口的城門,則是兩塊巨大厚重的山石。也就是說,整個城堡的外部防禦構造沒有一寸木頭,尋常的火攻根本無傷城堡之毫發。然則使人更有強烈印象的是,這座城堡的城墻和箭樓全部都用黑色的山漆厚厚塗抹,黑亮光滑,非但威猛可怖,而且爬城偷襲者也決然無計可施。這座高高聳立在櫟水岸邊的險峻城堡,因為臨近魏國的華山大營,所以防範很是嚴密。在這暮色蒼茫的時分,高高的城頭上已經吹起了嗚嗚的牛角號,城門外原本稀疏的行人已加快了腳步。三遍號聲之後,櫟陽城門就會隆隆關閉。

  快馬漸近,黑衣騎士並沒有減速,卻伸手在懷中摸出一支足有兩尺長的金製令箭高高舉起。雖是傍晚,長大的金令箭依舊在馬上劃出一道閃亮的弧線。

  “金令箭使者到,行人閃開──!” 城門將領舉劍大喝,兩列甲士肅然立定,城門內外的行人“嘩”的閃於道旁。

  黑衣騎士高舉金色令箭,飛馳入城。

  櫟陽城內,街市蕭條冷落。和大梁城繁華錦繡的夜市相比,這裡簡直就是荒涼偏僻的山村。店鋪燈火星星點點,街邊行人疏疏落落。幽幽搖曳的燈火下,可見市人衣著粗簡,時有擔柴牽牛者在街中緩步穿過。在這條直通秦國國府的短街上,既沒有一輛那怕是簡陋的牛拉軺車,也沒有一個衣飾華貴的人物。店鋪前的人們進行著簡單的交易,或錢貨兩清,或物物交換,都在默默進行,沒有任何討價還價的爭執。小城短街,靜而有序,一切都是靜悄悄的,但卻沒有一點兒慌亂。所有這些都在無聲的表示,這座小城堡經歷了無數驚濤駭浪,已經不知道恐懼為何物了。當騎術嫻熟的金令箭使者縱馬從街中馳過時,馬不嘶鳴人不出聲,也沒有任何一個市人高聲呼喝,街中行人迅速閃開,一副司空見慣的坦然神色。

  瞬息之間,黑衣快馬逼近短街盡頭一片高大簡樸的青磚平房。

  這片磚房被一圈高高的石墻圍起,僅僅漏出一片灰濛濛的屋脊。正中大門由整塊巨石鑿成,粗獷堅實。大門前兩排黑衣甲士肅然侍立。金令箭使者驟然勒馬,駿馬人立,昂首嘶鳴。石門前帶劍將領拱手高聲道:“君上有令,金令箭使者無須稟報,直入政事堂。”

  黑衣人從馬上一躍飛下,甩手將馬韁交給將領,大步匆匆的直入石門。不想幾步之後卻一個踉蹌倒在地上爬不起來,他嘶啞的搖手:“快,扶我,政事堂。”四名護衛軍士立即搶步上來,抬起使者疾步進入國府宮。

  說是國府宮,實際上是一座九開間的六進大宅院,外加一片後庭園林。如果放在魏國,充其量不過是一個中大夫的住宅規格。在齊國也不過上卿規格。府中房屋一律是特大方磚塊砌成,地上則是一色青石板,沒有一片水面,沒有一片花草,唯一的綠色是政事堂後邊的一片小小竹林與幾株松樹。簡單實在得冷冰冰的。第一進是國府各文書機構,第二進是國府中樞政事堂。這政事堂是一座六開間的青磚高房,坐落在院落正中央,兩邊是通向後進的月門。政事堂本身分為兩大部分,東側為國君聚集大臣商議大事的正廳,西側為國君處理日常政務的書房。以實際作用論,西側書房才是國府的靈魂與中樞之地。

  此刻,西書房已經亮起了燈光。這是一間陳設整肅簡樸的書房,地上沒有紅氈,四周也沒有任何紗帳窗幔之類的華貴用品。最顯眼的是三大排書架,滿置竹簡與羊皮書,環繞了三面墻壁。正對中間書案的墻面上懸掛了一幅巨大的列國地圖,畫地圖的羊皮已經沒有了潔白與光滑,污沉沉的顯示出它的年深月久。地圖兩旁掛著長劍與弓箭。所有的幾案書架都是幾近於黑的沉沉紫紅色,使政事堂頗顯得威猛神秘。房間只有一盞粗大的牛油燈,不是很亮,風罩口的油煙還依稀可見。一個人站在地圖前沉思不動。從背面看,他身材挺拔,一領黑袍上沒有任何裝飾,頭髮也用黑布束起。端詳片刻,他一聲長吁,一拳砸在羊皮大地圖上,憂憤而沉重。

  一名白髮老內侍守在政事堂門口,沒有表情,沒有聲息。

  急促沉重的腳步聲從院中傳來。白髮老內侍警覺,立即輕步走下台階。四名軍士抬著黑衣使者匆匆而來,放在老內侍面前。黑衣使者艱難的向老內侍一揚手中金令箭。老內侍立即高聲報號:“金令箭使者晉見──!”

  “■!”的一聲,書房內好象撞倒了什麼,一陣急促腳步,書房主人已經快步迎了出來。窗戶透出的微光下,可見他是一個相貌敦厚的青年,眼睛很細很長,嘴脣很厚,嘴角隱入兩腮極深,厚重中透出剛毅英健與從容鎮靜。他不是別人,正是書房的主人,秦國新君嬴渠梁,後來人說的秦孝公。他急步來到黑衣使者面前,蹲下身一看,一句話沒說便伸手扶住黑衣人要抱他進去。

  老內侍拱手攔住,“君上,我來。”說著兩手平伸插入黑衣人身下,將黑衣人平平端起,步履輕捷的走上台階走進書房。秦孝公對四名軍士匆匆說一聲:“你們去吧。”軍士們躬身應命間,他已經大步走進書房。

  黑衣使者被平放在書房的木榻上,灰塵滿面,大汗淋漓,胸脯急速起伏。他見秦孝公進來,連忙掙扎起身,“君上,大事,不,不好。”秦孝公搖搖手,“你先別開口。“回頭吩咐,“黑伯,熱酒,快!”話音落點,老內侍已經從門外捧來一銅盆冒著微微熱氣的米酒。秦孝公接過,雙手捧到黑衣人面前。黑衣人熱淚驟然湧出,猛然捧住銅盆,咕咚咕咚一氣飲乾。秦孝公接過銅盆遞給老內侍,回頭拉住黑衣人的雙手,“景監,辛苦你了。”

  一盆熱酒使金令箭使者景監面色紅潤,臉上的汗水淚水一齊流下。他撩起衣角就要擦拭,秦孝公卻已經遞過來一條白布汗巾。景監接過拭去臉上汗水淚水,精神頓時煥發,卻是一個英挺俊秀的青年,若沒有久經風塵的黧黑膚色,當算是一個豐神俊朗的美男子。他費力站起深深一躬,“君上如此待臣,景監如何報答?”

  秦孝公爽朗大笑,“你為國捨命,嬴渠梁又如何報答?老秦人不說虛話,來,說說你帶回來的好消息。”

  景監原本是充滿驚恐急懼長驅趕回的。他本能的感到,秦國已經到了真正的生死存亡的關頭。從逢澤到櫟陽兩千餘里,他兩天兩夜只是在三次喂馬的空隙裡吃了幾塊乾牛肉。他的大腿內側已經被粗糙的馬鞍磨出了紅肉,疼得他一路上不斷咬牙吸氣。那匹罕見的西域良馬,平時根本不用馬鞭。可是這次竟然被他抽得遍體血痕,景監痛心得不斷咒罵自己,可是還是不由自主的猛抽戰馬。他只有一個願望,趕快飛到櫟陽!可是當他見到和他一樣年輕的國君時,秦孝公那種異乎尋常的定力使他深為驚訝。景監和大多數秦國臣子一樣,對這位剛剛即位半年多的國君知之甚少。少年時代,景監還曾經和這位當時的公子在戰場上共同打過幾年仗,兩個少年騎士交情甚密。有人嘲諷說,嬴渠梁如果當了國君,景監一定是國君的“弄臣”。然則秦國連年打仗動盪不定,景監早早就隨父親轉移到了西部戰場,嬴渠梁卻一直留在東部對魏國作戰。只是在去年的少梁之戰前夕,他才奉命東調,做了前軍副將。戎馬倥傯,倏忽十年已經過去,兩人幾乎沒有謀面的機會。年前新君即位的動盪時刻,景監奉嬴虔之命,率四千鐵騎隱蔽駐紮櫟陽城外做緊急策應。雖說因局勢未亂沒有派上用場,但這位前軍副將的耿耿忠心卻因此而盡人皆知。一個月前,風聞六國將在逢澤會盟,新君嬴渠梁竟然直接點將,派景監為金令箭使者赴魏國秘密活動探聽消息。景監感到,國君肯定已經嗅到了六國會盟的異常氣息。因為在秦國的歷史上,沒有非常特殊的重大差遣,是從來不啟用金令箭的。但凡持有金令箭者,不但在秦國可以通行無阻,而且在外國遇見秦國人,也可以命令他們做所需要的任何事情。新君首次啟用金令箭,足見其對六國會盟的警覺和重視,足見對他這位少年摯友的信任。可是,當這位新君看到自己風塵僕僕的拼命趕回來時,竟然阻止了他的掙扎稟報,以異乎尋常的細心和真誠,關懷著他的鞍馬勞頓。景監身為世家子弟,從小見過不知多少王公貴族,那種頤指氣使的架勢幾乎是所有貴族難以克服的痼疾。而這位青年君主卻是那樣的質樸厚重,舉止言談間竟沒有一絲一毫的誇張浮華。一剎那間,景監想起了一句老話,“剛毅木訥,可成大器”。

  雖則感動,景監還是著急,喘口氣沉重急促的道:“君上,山東六國會盟於逢澤。盟主是魏惠王,會盟主詞是六國定天下。更要緊的是,六國訂立了三條盟約,其一,六國互不用兵。其二,劃定吞併小諸侯的勢力圈。其三,六國分秦,共滅秦國,而後對齊國轉補土地二百里。”

  秦孝公就站在景監對面,臉色越來越陰沉。聽景監說完,他半晌沒有說話,也沒有挪動,雙眼只是盯著窗欞外的沉沉夜色。

  “君上?”景監有些驚慌,輕輕叫了一聲。

  秦孝公默默踱步,轉到書架前突然發問:“他們準備如何分秦?可有出人意料的謀劃?”

  “臣買通了一個護衛逢澤行轅的千夫長,化妝成他的隨從在魏惠王總帳外巡查警戒。但在會盟大典時,那位千夫長被派遣到獵場準備會獵事務,臣也只得同去。是以會盟的細務謀劃,臣無法於倉促間得知。會盟次日,臣假裝圍圈野鹿,逃離獵場,星夜奔回。”景監話語中有深深的歉疚自責。

  “無關大局。想想辦法,繼續探聽吧。”秦孝公語氣竟很平淡。

  景監拱手道:“是,君上,臣立即再赴大梁!”

  “不用了,你留在櫟陽,打探之人你另派乾員就是了。”

  景監似乎還想再度請命,卻終於說出了“遵命”二字。

  秦孝公還在踱步,幾乎是一步一頓,停比走多。景監站在廳中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看到這位年輕君主沉重的步子,他真切的感受到了國君內心的壓力。面對滅頂之災,任何驚慌失措都可能是正常的。如果面前這位新君流淚哭喊或無所措手足,景監反倒知道該如何安慰他,會給他講述秦國屢次度過的危難,會給他提出路上想好的各種主意。可是面前這位年輕的君主,竟是從一開始就沒有那怕是瞬間的驚慌。這種定力,這種靜氣,反倒使景監感到了無所措手足,不知道該說什麼該做什麼,甚至不知道該不該把自己的對策講出來。

  “景監,”秦孝公終於回過頭來,平靜如常,“你且先回去大睡一覺。我得靜下來,好好思謀一番。明日清晨政事堂朝會,你也參加,我等君臣共商化解之策。如何?”

  “君上保重,臣,遵命了。”景監激動得聲音顫抖。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8-30 06:17 PM

第二章 國恥昭昭

二、秘密流言震動了秦國

  這天夜裡,櫟陽城彌漫出一種莫名其妙的躁動和不安。

  金令箭使者帶回的消息尚來不及從國府中傳出,按說這座久經風浪的小城堡應該是安靜如常的。但讓秦國人想不到的是,山東六國為了在瓜分秦國的行動中爭得各自利益,先行摸清秦國底細,各國在會盟之前便已經向秦國要地派出了大量的商人間諜。他們潛入秦國,一是搜集軍情政情,二是散布流言製造混亂。這些滲透秦國各地的密探,千方百計的結交國府重臣和地方官員,將六國分秦的消息秘密透漏給他們,希望能分化秦國上層,能瓦解那些頑固的老秦人。

  那時侯,秦國由於長期被魏國封鎖在驪山以西,物資匱乏,國弱民窮。所以對這些以經商為名且帶來罕見財貨的商人格外寬厚,壓根沒有想到他們會是六國坐探,對他們傳播的消息也認為是民間傳言,從不在意。按照龐涓事先的秘密指令,六國會盟一結束,便是密探們在秦國各地製造散播流言的發動日。金令箭使者黃昏進入櫟陽,是誰都知道的大事。它給了間諜們一個信號,他們出動的機會到了。在夜幕落下的時候,零零星星的店鋪裡開始有了遊蕩的神秘生意人,他們一邊買點兒東西一邊漫無邊際的和店主與客人攀談,無意中說到“聽說“的壞消息;還有一些和櫟陽老秦人有來往的客商,便帶著幾條乾肉登門拜訪老友,在有意打探老友是否知道壞消息的同時,無意的說出六國大兵壓境的更壞消息。不消兩三個時辰,壞消息便在櫟陽城彌漫開來。小小櫟陽城只有五六萬人口,居住的都是老秦國的本土之民,他們世世代代都和山東打仗,本來對那國要打秦國這樣的消息從來只當作沒聽見。可這次不同啊,這次是山東六大戰國同時對秦國用兵,秦國豈不是面臨滅頂之災了麼?那要死多少人哪?城池、土地、店鋪、牛羊、老人、孩童,難道都要毀於一旦麼?人群之中的慌亂恐懼是相互感染的,彌漫感染中又無形誇大著這種恐懼和慌亂。素來鎮靜自若的櫟陽城,一夜之間竟陷入了惶惶不安之中。

  這一切,秦孝公和秦國重臣都無從覺察。慌亂在黑夜繼續彌漫著加重著。

  天交四鼓時,政事堂書房依舊燭火通明。秦孝公一直在羊皮大圖前踱步沉思,時而停下來在竹簡上寫幾個字,便又開始踱步。老內侍黑伯將那一鼎燉牛肉已經燒了五次,還是依舊放在書案上。黑伯只是一遍又一遍的重熱,絕不去出聲打擾他的年輕君主。相反,看見君主沉重的思慮,他白髮蒼然的老臉上倒是分外安詳。先主獻公箭傷發作行將辭世前,曾指著他對這位未來君主說:“黑伯歷經秦室三世,忠貞高義,渠梁善待之。”為了這一個囑託,老內侍黑伯打消了回歸西域故土的念頭,仍舊留在了新君身邊。久經滄海的黑伯對新君有一種奇特的感覺,這位年輕人竟然具有和他這樣的老人一樣的深沉,說話極少,大多時間都在書房翻閱那無窮無盡的竹簡,忘記吃飯決然比準時吃飯的次數多。憑經驗,黑伯知道對這樣經常皺眉深思的主人絕不能嘮嘮叨叨的提醒什麼,打碎一件器皿他會一笑了之,可攪擾打斷了他的沉思默想,他一定會大發雷霆的。在國君沉浸在冥思苦想中時,黑伯永遠耐心的肅立在書房外的陰影裡,等待著滿足他醒悟過來的任何需求。

  突然,黑伯聽見了什麼!一個縱躍,輕輕落在了院中。

  “黑伯,雍城來使麼?”秦孝公平靜的聲音從書房傳出。

  話音落點,宮門將領已經大步走入,向亮燈窗戶拱手道:“稟報君上,雍城令星夜東來,從秘道入城,請求緊急晉見。”

  “快請。”秦孝公已經走出書房,站在了檐下。

  將領飛步而出。片刻間,滿臉灰土的一個黑衣人便站在了秦孝公面前,“雍城令嬴山夜半唐突,尚請君上恕罪。”

  秦孝公走下台階,打量著雍城令笑道:“看來,櫟陽秘道太窄了,竟然使一員大將變得土鼠一般。”說著拉起雍城令的手,“來,到書房說話。黑伯,來一鼎燉羊肉。”

  剛進書房坐定,雍城令便急促拱手道:“君上,雍城流言四起,都說山東六國要一起攻打秦國,吞併秦國!雍城已經有民眾逃亡了。我連夜東來的途中,見到灃鎬之地的民眾也在稀稀落落的向東逃亡。臣下不知究竟出了甚事?再不制止,秦國腹地就要不戰自潰了!”

  秦孝公霍然站起,略一思忖便斷然命令,“黑伯,即刻辦理幾件事。一,立即命得力護衛到櫟陽城內探聽動靜。二,宣櫟陽令立即來見。三,速持兵符調遣兩千騎士,半個時辰後在國府門前待命。四,請左庶長即刻選派二十名乾員待命。”

  剛剛走進書房的黑伯,放下食鼎,答應一聲,便輕步去了。

  雍城令霍然站起,“君上有何差遣?臣當萬死不辭。”

  秦孝公壓壓手:“你先吃完這鼎羊肉,攢點兒勁力再說。”

  這時庭院中響起急促的腳步聲。秦孝公眼睛一亮,一員頂盔貫甲的將軍已經站在他面前,“櫟陽令子岸奉命晉見!”

  “子岸,好快也!”

  “臣巡查到國府門前,恰遇宮使宣召,便即刻來見。”

  “好。”秦孝公面色驟然嚴峻,“可曾察覺櫟陽城有何動靜麼?”

  櫟陽令沉吟搖頭,“臣並未覺察到異樣。只是,只是感到今夜街上的行人多了些,往日四更天街中很少碰到行人的。”

  秦孝公微微冷笑,“你也忒遲鈍了些。櫟陽雍城,乃至整個秦國,已經謠言四起了,已經開始有人逃亡了。一夜之間,謠言遍布秦國,這隻能是山東六國的秘密坐探所為,決非有他。秦國不怕大兵壓境,最怕內部山崩,今夜就是秦國生死存亡的關口,明白麼?”一席話語氣嚴厲,神色凜然。

  “是!臣下愚鈍,請君上懲戒。”櫟陽令躬身請罪。

  “給你增派兩千公室親軍,限你天亮之前,將櫟陽城的六國商賈全部拘禁起來。然則不許觸動財貨,不準打殺一個,要他們衣食如常全部存活下來。死傷一個,唯你試問!能辦到麼?”

  “能!臣下若有半點差池,提頭來見!”櫟陽令激昂領命。

  這時,白髮蒼蒼的黑伯已經無聲的站在書房門口,雙手捧著兵符道:“君上,兩千親軍騎士已在宮門列隊等候。”

  秦孝公點頭,“黑伯,將兵符交給櫟陽令。子岸即刻行動。”

  櫟陽令子岸接過沉甸甸的青銅兵符,雙手一拱,“臣告退。”大步而去。

  “君上,臣下想即刻趕回雍城,拘禁六國商探。”雍城令已經在秦孝公向櫟陽令布置時,感到了事情的急迫和嚴重,也從新君的論斷中知道了危險的根本所在。剎那之間,他對這位年輕國君的剛毅果決與迅疾處置由衷欽佩,匆匆吞下一鼎肥羊肉,便霍然起身請命。

  秦孝公拉起雍城令的雙手殷殷叮囑,“山兄,雍城是老秦根基所在,也是鎮守西部之大本營,決不能被六國商探攪亂。為了四百年老秦國不斷送在我輩手中,辛苦山兄了。”

  “君上,”雍城令眼中淚光閃閃,“老秦族百煉精鐵,嬴山決然不辱君命!臣告辭了。”

  “山兄且慢。”秦孝公回頭對黑伯吩咐,“立即將我的彤雲駒牽來等候。”又回頭道:“山兄,我再派二十名特使跟你一起出發,沿途城池各留一名,宣諭公室急令,搜捕拘禁六國斥候坐探。沿途各城若有阻礙抗拒者,山兄有先斬之權。”說完,回身在劍架上取下那柄銅鏽斑駁的古劍,雙手捧到雍城令面前,“這是先祖穆公留下的生死劍,請山兄持此劍西行。”

  雍城令當然知道這柄穆公銅劍的巨大權力,也分明感到了新君將穩定西部的重任象山一樣壓在了他的肩上。他恭敬的接過青銅生死劍抱在懷中,向秦孝公雙手一拱,大步走出書房。

  國府大門外,黑伯牽著一匹火焰般的雄駿戰馬在靜靜守侯,見雍城令出來,躬身道:“大人,左庶長府二十名特使在此等候。”雍城令嬴山眼睛一掃,二十名特使人人身穿軟甲,背上各背一個長長的竹筒,知道他們已經準備就緒,便高聲命令:“全體上馬!”二十名特使齊刷刷躍上馬背。

  此時,雄駿的彤雲駒看見了宮門台階上的主人,不禁前蹄刨地■■噴鼻。秦孝公大步走下台階拍拍彤雲駒的頭,一指雍城令,“彤雲,你跟山兄跑一趟雍城,有勞了,啊。”彤雲駒短促嘶鳴著蹭了蹭主人的臉,便安靜下來。秦孝公雙手將馬韁遞給雍城令,“山兄,請上馬。”雍城令接過馬韁,翻身上馬,一抖馬韁,彤雲駒向秦孝公一聲嘶鳴,馳向長街。

  秦孝公正欲回身,卻聞馬蹄如雨,又一匹快馬飛到。來人翻身下馬,拱手高聲道:“左庶長嬴虔,晉見君上。”

  “大哥啊?好!我正要請你來呢。走,進去說。”

  “君上四更天需要二十道特使冊命,事非尋常。派定特使後我便立即趕來了。”

  秦孝公顯然感到高興——左庶長嬴虔來得正是時候。進得書房,秦孝公便將六國會盟與夜來的危機情況以及自己的部署,匆匆說了一遍。嬴虔聽完後,大刀眉擰成了一窩疙瘩,拍案罵道:“魏罌!狗彘不食!秦國那麼好吞?崩掉肥子滿口狗牙!”秦孝公忍不住一笑,“大哥呵,目下是我們腹心疼痛呢,可有良藥?”

  嬴虔似乎感到方才有所不妥,肅然正容道:“君上莫擔心,且先使國中安定,而後再議對付山東六國。櫟陽與雍城老秦人居多,不易大亂。目下應急之策,當在拘禁六國奸商與秘密斥候之後,即刻派出數十名文吏,到城內國人中宣諭辟謠,大講六國分秦乃虛張聲勢,公室自有應對良策等。櫟陽國人久經風浪,一經國府挑明,人心自安。雍城與渭水平川的安定當也不難,只有北地、隴西、商於幾縣山高路遠,需要費點兒功夫。”

  “大哥所言甚是。此事需要即刻辦理。就請你在國府選出乾員,半個時辰後到民眾中宣諭,務使人心安定。山區邊地,國府另派特使星夜前往。”秦孝公起身,鄭重的拱手叮囑,“大哥,茲事體大,務請不要假手與人。”

  嬴虔肅然拱手,“君上放心,嬴虔當親率吏員到城中宣諭。”說完大步匆匆出門去了。

  秦孝公送走左庶長嬴虔,沉思有頃吩咐道:“黑伯,給我一身平民服裝,我要到城中走走。”

  “君上,你可是一天一夜沒吃沒睡了。”黑伯終於忍不住輕聲勸阻。

  “黑伯,你不也一樣麼?”年輕君主笑了,“六國亡我之心不死,吃睡能安寧?去吧。”

  黑伯無聲無息的去拿衣服了。這中間,派出去探聽城內動靜的內侍和文吏紛紛來報,櫟陽城的確是人心惶惶,有人甚至收拾家當,準備天亮借出城耕耘之機逃走別國;櫟陽令率領兩千軍士正在搜捕六國商人密探,密探們哭哭鬧鬧,城中雞鳴狗吠,國人民戶很害怕,幾乎家家關門了。秦孝公聽得心中不安,更是決心走出國府看看國人亂成了何等摸樣?櫟陽可是秦國和山東六國誓死抗爭的根基,櫟陽一亂,秦國豈能安寧?

  這時,黑伯捧來了一身粗布衣服,他自己也變成了一個尋常的布衣老人,矍鑠健旺的神色竟是從臉上神奇的消失了。

  “黑伯?你?也去麼?”秦孝公頗感驚訝。

  黑伯點點頭,“赳赳老秦,共赴國難。先人留下的老話。”

  剎那之間,年輕君主的眼眶濕潤了。他默默接過粗布衣穿好,聲音諳啞的說了一句,“黑伯,走吧。”便大步出門。當一老一少兩位布衣秦人走進曲折狹窄的小石巷時,櫟陽城中的雄雞開始打鳴了,高高聳立的櫟陽城箭樓已經顯出了一線微微曙光。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8-30 06:18 PM

第二章 國恥昭昭

三、政事堂憋出了一條奇計

  景監走出家門的時候,太陽還沒有出來,東山卻已經是紅燦燦的了。

  憑多年櫛風沐雨的戰地經驗,他知道今天一定是非雨即陰,便不由加快腳步向國府走來。秦國連年打仗,已經打得很窮了,象他這樣僅僅職同下大夫的將軍,是不可能有一輛牛車可乘的。騎馬吧,戰馬缺乏。為了節省馬匹馬力,秦獻公時已經下令禁止秦人在城內乘馬,禁止使用戰馬耕田駕車。幾十年來,秦國官員對櫟陽城內的安步當車已經是習慣了。所有的大臣都沒有軺車,只是幾位年屆古稀的元老,才有國君特賜的走騾作為代步。在這樣的都城中,人們是無法想象魏國大梁、齊國臨淄那種車水馬龍的富庶繁華景象的。櫟陽的早晨從來很安靜,灑掃庭除的市人也是疏疏落落的。雖說對櫟陽城這種平靜已經習以為常,但景監還是察覺到了今日清晨的異常跡象。國府大街上有五六家山東商賈開的店鋪,他們的貨品豐富,殷勤敬業,從來都是黎明即起打開店門灑掃庭除,今日卻如何全都沒有開門?再看看,往日清晨出城耕耘的牽牛農夫,也是一個沒有。國人開的幾家小鐵鋪也沒有了叮叮鐺鐺的打鐵聲。不對,一定發生過自己不知道的異乎尋常的事情!昨夜,挑選並派定去大梁的秘密斥候後已經是二更天了,景監幾乎是被人抬上臥榻的,一夜酣睡直象戰場野宿一樣深沉,又能知道何事?猛然想到六國分秦,景監一下子緊張起來,放開腳步便向國府跑來。

  趕到政事堂前,景監卻聽到東側正廳傳出一陣轟然大笑,心中好生疑惑,便急趕幾步走上台階高聲報道:“前軍副將景監晉見——”

  正廳傳出秦孝公聲音,“景監將軍,進來吧,就等你了。”

  景監跨進大廳,見黑紅兩色的寬闊房間裡,秦孝公在長案前微笑踱步。三級石階下的大廳中分兩邊坐著四位大臣,分別是左庶長嬴虔、上大夫甘龍、中大夫杜摯、長史公孫賈。櫟陽令子岸則站在中間正比比劃劃的學說著什麼,君臣幾個顯然是因為他大笑的。景監感到疑惑,看看秦孝公,又看看大臣們,囁囁嚅嚅不知如何是好。秦孝公招招手,指著長史公孫賈後邊空著的一張書案:“景監坐那裡吧。子岸,你把夜來的事再說說,讓景監也明白一下。”

  子岸就把昨夜謠言如何流傳、君上如何下令、他自己如何率領軍士搜捕拘禁六國商賈密探的事說了一遍。說到那些以商人面目出現的六國密探在被拘禁後的狼狽醜態時,子岸繪聲繪色,“有個長鬍子大肚子的楚國商人,正在一個老秦戶的家裡低聲吹噓魏國上將軍龐涓的厲害,我帶著三個軍士躍墻進去,命令他跟我們走。他撲通跪在地上,拉長聲調就哭,‘老秦爺爺,我是商人啦,不是斥候啦,你們不能殺我啦。’我說誰要殺你啊?跟我們去住幾天就行了。他又哭,‘不殺我叫我去何處啦?我有地方住啦。’我心中氣惱,大聲喊他,換個地方,叫你對著墻吹噓魏國!他一聽嚇得渾身亂抖,不斷叩頭打拱,‘求求你老人家放了我啦,我有十六歲的小妾送給你啦,你馬上跟我去領走啦,不然我馬上送到將軍府上去也行啦。’……”

  還沒說完,君臣們就又一次同聲大笑,景監竟是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上大夫甘龍搖頭感慨:“危難當頭,人心自見也。此等人竟然也立於天地之間?怪矣哉。”

  “上大夫以為,該如何處置這些奸商啊?”中大夫杜摯雖是文臣,卻頗有粗猛之相,問話高聲大氣。

  甘龍冷冷一笑,“秦自穆公以來,便與山東諸侯勢不兩立。秘探斥候太得陰狠,唯有一策,斬草除根,悉數殺盡。”

  秦孝公本來正準備將話題引入沉甸甸的秦國危機,卻不想杜摯無意一問,竟使他心念一動,也想聽聽大臣們對這件事的想法,就沒有急於開口。待甘龍講完,他想到昨夜自己的命令,心中不禁咯■一沉。秦孝公沒有想到他和元老重臣之間竟然會有如此之大的差異,他靜下心來,準備再聽聽其他臣工的說法。

  甘龍話音落點,杜摯立即高聲呼應,“上大夫高見。山東奸商是我秦國心腹大患,不殺不足以安定民心!”

  長史公孫賈看看廳中,微笑道:“茲事體大,當先聽聽左庶長主張。”

  左庶長嬴虔自然知道國君昨夜的布置,但卻平靜回答:“嬴虔尚無定見。”

  “櫟陽令呢?你可是有功之臣啊。”公孫賈又問。

  櫟陽令子岸卻直衝衝回答:“長史為文章謀劃,咋光問別個?你呢?”他當然也知道新君的命令而且也忠實執行了,但見左庶長不說,他也就不願說。春秋戰國幾百年血的教訓比比皆是,大凡居官之人都明白,新君即位初期是權力場最動盪的時候,君主越年輕,這種動盪就越大。這時候,誰都會倍加小心。這位赳赳勇武的櫟陽令,雖然在昨夜的動盪危機中被年輕君主嚴厲斥責為“遲鈍”,但對這種權力場的基本路數卻絕沒有遲鈍。

  白面細須的公孫賈顯然很精細,沉吟有頃平靜作答:“我亦尚無定見。”

  此中大約只有景監對秦國面臨的嚴重危機最清楚,他對這些元老重臣們雲山霧罩的回答摸不著頭腦。只有一個上大夫甘龍態度明確,但景監卻又極不贊同。然則不管他有何種想法與主張,他都不能搶在前面講話。在座的每一個人都比他年長資深,也比他位高權重。上大夫甘龍是山東甘國的儒家名士,又是秦國的三世元老,秦獻公連年征戰在外時,從來都是甘龍主持國政,學生門客遍及秦國,景監連給他當學生的資格都沒有。左庶長嬴虔是公室貴族、國君的庶兄,更不必說他是統率三軍的實權重臣了。長史公孫賈職掌公室機密,常在國君左右,雖然沒有兵權,可也是屈指可數的幾個樞要大臣之一。櫟陽令子岸是秦穆公時名臣由余的後裔,執掌都城軍政大權,雖不是國府樞要大臣職位,但其實際權力卻是足以顛倒乾坤的,否則他如何敢對長史公孫賈直言相撞?就連那個高聲大氣職位最低的中大夫杜摯,景監也不能與之相比。且不說杜摯是甘龍的學生,僅以職權論,景監雖然也是職同下大夫的前軍副將,爵位比杜摯只低了一等,但實際上卻是軍中朝中都沒有任何實際職掌範圍的一種職務——副將。杜摯卻不同,他這個中大夫有一串後綴,叫做“輔上大夫視事兼領大田太倉”。輔上大夫視事,是確定他是上大夫的處政副手;兼領大田太倉,是說秦國的農耕、糧食與倉儲都由他兼管。那時侯,這可是兩個最要緊的命脈權力。周王室將這一職務的大臣叫做“司土“,後來稱為司徒,是與司馬(掌兵)、司空(掌工程)、司寇(掌刑)並列的重臣。這樣的中大夫,景監如何能比?要不是新君親點他做了金令箭使者,又特命他參加今日庭議,他是不可能有機會和這些重臣坐在一起的。然而正因為如此,景監是無所顧忌的。他心中只有一個想法,做了一回秘密特使承擔了重大使命,就要將自己所知道的全部情況和想法,真實的告訴國君和大臣們,使他們盡最大所能拯救秦國,否則愧對國君重托。至於說出來後是否被採納,那不是景監此刻所想的。

  公孫賈的笑容還沒有完全收斂,景監就霍然站起拱手道:“列位大人,景監以為,六國商人密探不能殺,殺則對秦國有害。”

  “啪!”的一聲,中大夫杜摯拍案呵斥,“爾是何人?竟敢駁上大夫主張?”

  “在下乃赴魏國探密的金令箭使者景監。秦國面臨滅頂之災,決不能再給六國亡我之心火上澆油!”

  “哈哈哈,同類相憐嘛。”一陣大笑,景監的話又被杜摯的尖刻嘲諷打斷。

  秦孝公眼睛一亮,但終於沒有說話,他還是要看一看。這時,左庶長嬴虔卻開了口:“杜摯無禮。危難當頭,群策群力,聽景監說完有何不好?”嬴虔本是帶兵大將,性格深沉暴烈,平日又極少講話,他一開口便全場肅靜。

  杜摯出語刻薄,景監本想還以顏色,但他生性寬厚且見左庶長斥責杜摯,也就不再計較此事。他再度向廳中君臣拱手做禮,亢聲道:“秦國弱小,六國強大,這是不爭之事實。六國會盟,要共同起兵瓜分秦國。當此危機之際,若秦國誅殺六國商人密探,只會更加刺激六國,使他們以拯救六國商賈為口實,迅速舉兵進逼。以秦國目下實力,我們能抵擋幾時?”

  公孫賈淡淡問道:“以你之見,不殺密探,六國就不舉兵了麼?”

  景監正色道:“不殺密探,自然也不能使六國罷兵。然則,至少可使六國急切間找不到口實大舉進兵,我秦國也可在此期間謀求對策。”

  杜摯哈哈笑道:“啊,景監將軍大有謀略嘛,謀劃個辦法出來。”

  景監沒有理會杜摯的嘲諷,自顧將一路的思索一口氣說了出來,“如今天下雖連綿征戰,然但凡舉兵,都必找一個堂而皇之的理由。否則,師出無名,士氣民心必然低落,聯兵作戰也會很是困難。我秦國對密探若拘而不殺,那就是向天下昭示,秦國願意同六國和解。若拘而盡殺之,那就是公然和山東六國立時結下血仇。六國朝野都會對秦國恨之入骨,縱然我盡力斡旋,怕也難逃兵災。正因如此,六國密探非但不能殺,還要保護其財貨,善待其人身,照常讓他們在秦國經商,去留自便。此中輕重,請君上與列位大人權衡。”侃侃道來,有理有據,顯然是一路苦思的結果。

  小人物一席話,大廳中卻竟是無人反駁,良久靜場。秦孝公大感欣慰。他沒有想到,這個少年時期的小友竟然在大事上和自己如此不謀而合?作為老秦人,剛烈忠直恨則恨死愛則愛死的漢子比比皆是,但要找一個既堅剛又柔韌懂得忍耐與等待的漢子,卻比鑄劍還難。要老秦人誓死抗爭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那是一呼百應。但要老秦人迂迴曲折韜光養晦,那可是陽春之曲和者蓋寡。連那些山東儒家名士如甘龍者,久居秦國,也都變成了固執倔強寧折不彎的牛脾氣。作為國君,年輕的嬴渠梁有一種超越年齡的深厚和寬廣,自然深深懂得老秦部族的這種堅剛性格是彌足珍貴的,否則,秦國四百年間何以立足天下稱霸西戎?然則,秦國上層的廟堂人物們假若也都是這種人,秦國何以能成就大業?即如面臨的這場滅國危難,逞血氣之勇不難,難的是冷靜忍耐顧全大局而後化險為夷。老秦人誰不恨六國密探?殺掉他們定然是舉國擁護。在這時候能夠想到不殺自己最痛惡的敵人,反而要善待他們,這需要多麼寬廣的視野?需要克服多少老秦人性格中的痼疾?更不要說景監還是個沙場征戰的年輕將領了。當秦孝公昨夜想到這些時,他覺得自己是沉重的孤獨的。可是當景監慷慨冷靜的講出這些時,他是激動的欣慰的,他覺得自己已經不再孤獨了。

  剎那之間,年輕的國君對年輕的將軍產生了深深的感激之情。

  這時候,左庶長嬴虔粗重的聲音響起,“景監將軍言之有理。以秦國目下實力,一個魏國我們已經難以抵擋,豈能和六國同時為敵?”

  櫟陽令子岸也跟了上來,“子岸贊同左庶長所言,不殺密探。”他內心很清楚,國君本來就命令不殺不掠,左庶長一講話便等於此事敲定。因為甘龍平日裡多主內政,對這種外事並沒有多少決定權,這方面的大權在左庶長。

  公孫賈在每個人說話時都不斷點頭,此時平靜的笑道:“大局已經清楚。究竟如何?還是君上抉擇吧。”

  甘龍麵無表情,一言不發。杜摯只是微微冷笑,也不說話。

  秦孝公這時輕輕一拍書案:“六國密探,暫且不殺,財貨不動,人身不傷。若六國動靜有變,再殺之亦不為晚。彼在我手,何懼之有?然櫟陽令須得對六國密探嚴加監視,不許任何人在半年內離開秦國,更不許逃走一個。否則,斬首無赦。”年輕國君在政事堂第一次顯示權力,卻是不怒自威。

  “臣下遵命。”櫟陽令子岸肅然站起,高聲領命。

  “諸位,”秦孝公環視大廳神色肅然道:“今日庭議,實則已經開始。山東六國會盟,提出六國定天下,對吞併小諸侯劃定勢力範圍。然則更為要緊的是,山東六國要瓜分秦國,將天下七大戰國變成六大戰國。六國將在何時用何種手段實施其分秦野心?目下尚不清楚。然則可以確定的是,秦國已經面臨百年以來最為深重的滅國危機。赳赳老秦,共赴國難。這是秦國婦孺皆知的一句老誓。當此存亡之際,我等君臣應同心謀國,群策群力,如此方能謀劃出穩妥的對策與方略。”說完悠悠巡視一圈,“諸位不要有任何顧忌,那位先說都行。”

  場中又一陣沉默。在此之前,這些大臣們也都風聞了六國會盟的種種消息,其中不乏六國密探有意透漏給他們的各色流言。今日國君鄭重提出且要徵詢存亡大計,大臣們頓時感到了強大壓力,打吧打不過,逃吧逃不脫,投降吧不可能,一定要拿出一個能夠不打不逃不投降的對策,方能消解這場危機。可是,危機迫在眉睫,倉促間如何思謀得周全?一時間竟是誰也沒有話講。

  上大夫甘龍博學多識且長期主持國政,為在座資深老臣,眼見眾皆默然,他沉吟思忖了一番,謹慎開口,“老臣以為,六國會盟,吞滅諸侯,瓜分秦國,此舉不合於禮,亦不合於道。我秦國本是平王東遷的開國諸侯,對王室居功至偉。秦國有難,天子不會坐視不理。老臣以為當上書洛陽周王,以天子名義下詔,駁斥六國會盟謬誤,真相自會大白於天下。與此同時,我秦國以王室名義聯合若干中小諸侯,組成一支數十萬之大軍抗衡六國兵馬。若能如此,則危難可解,國家幸甚。”甘龍字斟句酌,一番話很是持重謹慎,絕不是明確決斷據理力爭,而只是以“老臣以為如何如何“的商榷口氣說話。然則這恰恰是他的身份、權力與資望形成的一種矜持,絕不意味著他曖昧含糊。

  景監對國中權臣的習慣、風格與錯綜微妙的關係一概不清楚,認為自己只要把自己想好的說完便不負國君所托,誰的臉色也不看。此刻他聽完甘龍的對策,不禁噗的笑了出來,卻又使勁兒憋住。見無人說話,他咳嗽一聲正容發問:“上大夫對策,太過迂闊。周王室衰落到一片孤城,自身尚且難保,六國誰會認這個天子?且不說周王不敢發,即或發了,一片詔告有甚用處?至於以王室名義聯合中小諸侯,更是無法行通……”

  “景監大膽!“杜摯面色漲紅,搶斷話題高聲道:“上大夫所言極是。名正則言順,六國會盟,周天子與秦國並天下諸侯同受欺侮。我秦國唯借天子名義聲討其荒謬,方可號召天下諸侯組成多國盟軍!得道多助,如何能說迂闊不通?”

  “杜大夫,“嬴虔冷冰冰道:”君上有言,群策群謀,言無顧忌,你急個甚來?“杜摯頓時語塞,“好好好,讓,讓他說。“

  公孫賈卻破例插了一句,“行則可行,然也確實無大用。君上明斷。”

  景監老老實實,“在下不贊同上大夫主張。但也還沒有想好的對策。“杜摯冷冷一笑,狠狠瞪了景監一眼,張張口欲言又止。

  左庶長嬴虔不斷輕叩書案皺眉沉思,這時抬頭道:“上大夫之策,天子下詔一點,可行而無用。聯兵抗衡一點,有用但難行。且不說倉促拼湊的盟軍根本沒有戰力,僅僅建立多國盟軍這一點,就極難做到。六國之外,天下尚有三十二個中小諸侯國,軍馬總計約在三十萬左右,的確是一個很大數目。但他們卻被六國分割在各個零碎夾縫中,兵馬根本無法越過大國而集結。即或越過,也無法進入函谷關。還有,六大戰國本來就虎視眈眈的要吞滅中小諸侯,這些蕞爾小國又豈敢激怒大國自送虎口?捉了我們的使者去大國邀功,倒是實實在在有可能。上大夫,嬴虔以為,還得再謀良策為是。”

  甘龍有些尷尬,但還是呵呵一笑,“然也。若有高明良策,自當受教。“櫟陽令子岸冷笑道:“這些小不砬子諸侯,哼,讓他們跟在六國大軍後面分秦塊肉倒是可能。要和秦國聯合,嘿嘿嘿,他們躲都躲不及呢。”

  “那你倒是有甚高明主張?拿出來啊。”杜摯面紅耳赤,仿佛自己的主張被駁了一般。

  “要我說,就和六國拼個你死我活!”子岸霍然站起,將手中短劍嗆啷拔出,噌的插進地上方磚,咬牙罵道:“鳥!怕甚了?老秦人的血就是往戰場流的。當年老秦族還不是硬硬在戎狄包圍中殺出了一塊地盤?既沒退路,又沒辦法,說來說去還不是個打?還不是死戰到底一條路?請君上下令,做二十萬孝服,血戰六國!子岸請命做先鋒大將,不斬首十萬首級,誓不生還!”這個名臣後代慷慨激昂,聲淚俱下,顯然對這種廟堂庭議的絮叨極為不耐,竟忘記了這裡是政事堂。然則他這一番激昂怒罵與慷慨請戰的確是老秦人的本色,倒嚇得從來沒有打過血仗的杜摯和公孫賈瞠目結舌。

  左庶長嬴虔變色,“子岸,把劍收回去。這裡是政事堂,不是戰場。”嬴虔是秦軍統帥,又是威震三軍的猛將,也只有他才能震懾住老秦人特有的本色衝動。

  子岸默默拔出插在地上的短劍,沉著臉重重坐回案前唏噓拭淚。

  秦孝公面色如常,對子岸的激烈慷慨仿佛沒有看見,絲毫沒有責怪的意思。他此刻只是感覺到,有嬴虔這位庶兄,他省了一半力氣。有嬴虔擋一擋,他便對每個人的主張都有充分思考的餘地。當然,對子岸那樣的主張是不用思考的。那是一條悲壯的殉國之路,退無可退時,也只有拔劍而起浴血疆場與國家共存亡了。只要有精神準備,那是用不著多想的。危難之際,主戰將士的勇烈剛猛永遠是最可貴的。他作為一國之君,可以不納其言,卻無論如何不能傷其心。他從座中站起,走到子岸面前,遞給他一方白布汗巾,慨然一嘆,“子岸哪,果真秦國無路可走時,我也會和你一樣血戰到底的。在座大臣們,也都會拔劍而起的。”

  “哇——”的一聲,子岸竟是放聲大哭。

  一時間,廳中君臣人人拭淚,個個唏噓。

  秦孝公站在廳中,緩慢沉重的問:“諸位,秦國真的是無路可走了麼?”他看著唯一沒有講話的景監。只要有一個人沒講話,秦孝公就不會講出自己的想法,他要最大限度的將自己的決策建立在臣下主張的基礎上,如果臣下闡述充分,他自己寧可不說而全盤採納。新君即位,要大臣們齊心協力,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們覺得自己是在推行自己的主張。除非象昨夜那樣的緊急關頭必須當機立斷,秦孝公寧願讓臣下來斷事。這樣做,既是他的思謀結果,也是他的性格所致。

  “君上,列位大人,”景監站起來沉吟著,“我有一策,恐有失大雅,不知當講不當講。”

  秦孝公爽朗大笑道:“生死存亡,無所不用其極。只要有用,就是大雅。說吧,我等聽聽這不雅之策。”杜摯憋不住“吭哧”一笑,又連忙捂住嘴低下頭。

  景監卻是落落大方,朗聲說道:“景監思謀,目下惟有一計可用:秘密游說六國,重金收買權臣,分化六國,延緩時日,使六國分秦盟約自行瓦解。六國之中,齊國與我秦國不搭界,不會主動當頭羊。韓國燕國最弱,也不會單獨攻秦。魏楚趙三國分秦最力,也是最有實力最有可能單獨攻秦的。而魏楚趙三國,均有酷愛財色的權臣。尤其魏國,因魏王酷愛珠寶名器,大臣多有貪風。我們只要以重金美女賄賂,並許以其他好處,此等權臣決然不會令我們失望。若此三國不動,六國分秦自然拖延,拖則盟約自潰。”

  “諸位,果然是不雅之策啊。”秦孝公不禁一笑。

  廳中大臣一齊大笑。杜摯笑得眼淚鼻涕拭抹不及,連連咳嗽。甘龍則皺著眉大搖其頭,“美女重金?成何體統?豈不令天下恥笑?”公孫賈則只是大笑,卻不說話。櫟陽令子岸嘖嘖嘖撇嘴,“景監哪景監,虧你想得出!”左庶長嬴虔微微一笑,卻是默然沉思。

  惟有景監沒有一絲笑意,一臉茫然的看著國君和大臣們。

  嬴虔霍然站起,“景監之策,醜歸醜,有大用。話說回來,方今天下,那國不是陰狠歹毒挖墻腳?趙成侯錚錚一條漢子,為了爭取魏國,硬是將自己的美妾送給了魏王。楚國還不是賄賂齊國大將田忌三千金,才使齊楚罷兵?龐涓那小子號稱名士,為了做丞相,還賄賂魏王的狐姬呢。國家生死存亡之際,有何忌諱?說到底,老秦人以往只知道兵來將擋水來土屯,想不到使陰招罷了。目下六國逼我們用陰招,我們就用,怕他何來?”

  公孫賈沉吟道:“敢問上大夫,府庫有金幾多?秦國有美女幾多?”

  甘龍冷笑,“老夫只知道金不足五千。美女幾多?哼哼,大約只有長史知曉。”

  公孫賈仿佛沒察覺甘龍的嘲諷,自顧道:“五千金?設若魏楚趙三國各有兩名權臣,那就是六人。除去特使的秘密活動金、搜羅美女金,大約每個權臣只能得到三百金。魏楚趙三國的權臣從國王那裡得到的賞賜,動輒就是數百金,胃口極為貪婪,三百金他們可能看都不看。若果沒有萬金之數,此計難行。景監將軍,你以為如何?”

  作為一個鏖戰沙場的低級將領,景監確實不知道國府拮據到如此地步。公孫賈所說,又的確是實情。一時間景監愣在廳中,竟是無言以對。

  杜摯一副頗為認真的神情,“我倒是可以將先君賞賜的三百金,送給景監將軍,可也是杯水車薪,難以為繼啊。”

  甘龍冷笑,“老夫也可拿出八百金,夠麼?”

  突然之間,一直在踱步沉思的秦孝公卻眼睛發亮,似乎因此而悟到了什麼,站在那裡良久未動,似乎又在盤算什麼。一時間,他竟是目光炯炯的掃視廳中,“諸位,六國利劍已刺我咽喉,國家危亡決於旦夕之間,我等君臣不能拘泥。春秋宋襄公恪守仁義,不擊半渡之兵,敗師辱國,詒笑天下。但是,宋襄公失去的畢竟只是小霸主地位。今日不然,一旦自縛手腳,老秦人就要亡國滅種。六國要滅秦分秦,最為歹毒的就是前後夾擊。東方大兵壓境,同時策動西方戎狄叛亂。那時侯,老秦人只怕連回到隴西河谷的退路都沒有了。他們要將老秦部族斬草除根,我們連投降都不會被接受。這就是亡國滅種,請諸位掂量。“猛然,他背過身子,肩膀一陣微微的顫動。

  一時間舉座動容,一股凜冽的冰涼驟然滲透每個人的脊梁骨。

  公孫賈亢聲道:“君上抉擇就是,臣等赴湯蹈刃,死不旋踵!“他本是極少鮮明表態之人,此刻竟也是滿面通紅之喘粗氣。”赴湯蹈刃,死不旋踵“是流傳天下的墨家誓言,說得是墨家弟子追隨墨子,每臨危局,人人爭先赴險,死也不會轉過腳跟逃跑。今日公孫賈將這句誓言用在這裡倒是分外令人感奮。眾人不禁齊聲慷慨,”赴湯蹈火,死不旋踵!“秦孝公已經轉過身來,聲音略顯諳啞,“嬴渠梁的血,會與老秦人流在一起的。““君上——”幾位大臣連同景監,一起匍匐在地,哽咽不止。

  秦孝公長長的出了一口粗氣,語氣轉為平靜,”諸位請起,老秦人也不是好欺侮的,我等還是得拿出個主見來,否則,無顏面對國人。““但憑君上抉擇!“大臣們異口同聲。

  “的實說,景監之計不失為應急奇策。“秦孝公走下三級台階,緩緩的踱著步子,”重金美女,重金是要害。至於美女,有則也好,沒有也無傷大局。國府所存八千金,不能動用分毫,那是秦國十萬大軍的命脈。另則,也不能向民眾緊急征收。百年動盪征戰,秦國民眾逃亡過半,留下來的都是老秦人。他們已經快被搾乾了,家徒四壁,一貧如洗,只剩下老秦人的一腔熱血了。國府再艱難,也不能打他們的主意。”年輕君主說到這裡,已經是兩眼含淚,沉重得停下來低頭喘息。有頃,秦孝公抬起頭激昂的開口,“國難當頭,金從何來?嬴渠梁身為秦國之君,願將國君私庫的兩千金拿出,再將公室所存的周王室歷代賞賜的寶物珍品一併獻出。其餘尚有缺額……”突然,他不再往下說了。

  剎那間,政事堂大廳肅然無聲。大臣們被這位年輕君主的宣布深深震撼。自古以來,國君啟用私庫並獻出所有庫藏珍寶者,聞所未聞。國君私庫,其實也是國庫的一種變相形式。這些金錢珍寶主要有兩大用途,一是用來供國君宮室日常支用,一是賞賜有功臣民。因為這兩種用途都由國君決定,而無須通過國家財政大臣,所以歷來的習慣便將宮室府庫認做國君私庫。秦國宮室歷來簡樸,國君的護衛、內侍、侍女、作坊工匠以及各種文吏官署,加起來也只有不到一千人。秦國國君的嫡系宗族也歷來不住宮室,而是與所有的秦國大宗族一樣,除了老幼女人在封地耕作,男子幾乎全部在軍隊之中,不要宮室供養。這樣一來,秦國宮室私庫的金錢的主要用途,實際上就是賞賜和撫恤戰死的將士。對於一國之君,治下的威權少不得官與祿兩個字,國君府庫沒了金錢珍寶,意味著一國之君將淪落到對功臣賞無可賞的慘狀,任誰想來都會心底發虛。臣下天職,便是與君分憂。國君家徒四壁,大臣顏面何存?

  廳中六位臣子唰的站起,一齊跪倒哭喊:“君上,不可啊——”

  白髮蒼蒼的甘龍渾身顫抖,“君上一國之君,豈能一貧如洗?請君上收回成命,甘龍願獻千金哪!”

  “左庶長嬴虔願獻三百金,並家傳蚩尤天月劍!”

  “長史公孫賈獻三百金!”

  “櫟陽令子岸獻五百金,外加家傳嫘祖軟甲!”

  “中大夫杜摯獻三百金!”

  景監大哭,“君上,景監惟有五百刀幣啊。”

  秦孝公靜靜的站在廳中,沒有一滴眼淚。他再次向跪倒的大臣們深深一躬,“如此,嬴渠梁謝過諸位了。上大夫請起,諸位請起吧。”待大臣們唏噓起身,他平靜的向廳門吩咐:“黑伯,今日之內,辟出專庫,接納諸位大臣的獻金。”黑伯答應一聲,疾步而去。秦孝公環視廳中微笑道:“諸位且莫傷感。金錢乃人世流火,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用得其所,方為無價至寶。不得其所,銅臭如糞土。縱然一國之君,概莫能外。秦國若有富強之日,嬴渠梁當十倍償還諸位。公孫長史,請記下嬴渠梁今日諾言。”

  公孫賈拱手正色道:“遵命,臣將轉於太史,刻簡留存。”

  “諸位以為,何人堪當秘密特使?”秦孝公收斂笑容,轉了話題。

  甘龍慨然道:“此策乃景監將軍謀劃,將軍必有成算,當以景監為使。”

  “嬴虔亦贊同景監為特使。”左庶長嬴虔立即支持。

  “我等贊同。”公孫賈、子岸、杜摯齊聲表態。

  秦孝公點點頭,似乎對大臣們出乎意料的一致並沒有感到意外。他看著景監,“景監以為如何?”

  景監躬身,肅然回答:“赳赳老秦,共赴國難。”

  秦孝公默默注視著景監,淚水驟然溢滿了眼眶。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8-30 06:18 PM

第二章 國恥昭昭

四、秦國君臣在老霖雨中感謝上蒼

  暮春初夏,雖說已經是草長鶯飛,但渭水平川的早晚還是頗有涼意的。尤其是河谷山口,早晚時分的涼風尚有些須寒冷。太陽距離西山尚有一竿之高,出城勞作的櫟陽秦人便開始絡繹不絕的回城了。但在城南櫟水岸邊的高坡風口上,卻有一個人久久站立,一任河風吹得他的長衫啪啪做響,仍舊沒有離開。兩丈之外的窪地裡,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默默的守侯著。

  秦孝公已經這樣一動不動的站了一個時辰。河中碧綠明亮的波濤已經變得金黃幽暗了,風中的暖意已經消退,暮色蒼茫的原野竟有涼如秋水的蕭瑟寒氣。這一切,二十二歲的年輕君主都沒有察覺,他只是遙遙望著已經淹沒在暮色中的東方遠山,長長的沉重的嘆息。分化六國所需要的萬金之數雖然湊齊了,他卻沒有絲毫的輕鬆寬慰,反倒被一種無地自容的羞愧折磨得寢食難安。一想到母親那慈和平靜的笑容,他心中就象刀鑽般難過。

  那天政事堂庭議之後,他忙於聽匆匆趕來的雍城令稟報民情,又商議確定了繼續安定民心的措施。雍城令剛走,景監又急急趕來稟報派赴大梁的密探傳回的急報,說魏楚趙三國大軍按兵未動,詳情不知。兩人商議了半天,還是揣摩不透發生了何種變故?決定繼續籌集重金,不管發生何種變故,分化六國的方略不變。景監走後,已是午夜,他正要站起來端詳羊皮大圖,卻一頭栽倒在書案上摔倒了。醒來時分,白髮如雪的母親正坐在榻旁靜靜望著他。母親沒有流淚,甚至沒有嘆息,見他醒來睜開眼睛,反而向他慈祥的微微一笑,還是沒有說話,只是回身端過銅鼎打開鼎蓋,將熱氣騰騰的羊肉湯端過來就要喂他。在嬴渠梁的記憶中,母親從來沒有喂過他吃飯,即或在孩提時候生了病,母親也要看著他自己坐起來吃飯。目下自己已經做了國君,年邁蒼蒼的母親卻端起了食鼎要喂他吃飯?嬴渠梁霍然坐起,掀開毛氈:“娘,沒事,我自己來。”母親又是微微一笑,“沒事就好,也該沒事呢。”待嬴渠梁大口吃喝完畢,汗津津站起來時,母親也從繡墩上站了起來,靜靜的看著兒子,“渠梁,娘有兩千金,還有幾件珠寶,都給你準備好了,讓黑伯來搬走吧。”驟然間,嬴渠梁淚水奪眶而出,“娘!你,你都知道了?”母親微笑著點點頭,“這兩千金,是秦國後宮四百年星星點點留下的,今日也派個正當用場。”嬴渠梁肅然跪在了母親面前,“娘,渠梁無能,使秦國蒙受恥辱,使一國太后蒙羞。渠梁請受責罰。”霍然脫去長衫,露出汗津津的脊梁。母親扶起了他,替他穿好長衫,又為他拭去臉上的淚和汗,溫和的斥責他,“渠梁大錯了。娘豈不知能屈方能伸?都象你公父那樣硬打硬掙,秦國未必成得大器。渠梁,娘知道你,老秦人就是缺乏個忍字。你有,娘信你。”二十二歲的年輕國君第一次感到了白髮親娘的親和溫暖,竟是忍不住抱住母親哽咽起來。母親抱著他的頭,撫摩著他的長髮,一任他痛哭流涕。最後,娘對他說:“渠梁,娘對你只有一個規矩,按時辰吃飯,最遲四更天睡覺。秦國的重擔在你肩上,要有後勁兒。能答應娘麼?”嬴渠梁記得自己是認真點了頭的。

  當黑伯帶領內侍從太后庭院搬出兩千金和珠寶時,秦孝公派景監查點登記,竟發現母親頭上的金釵和平日須臾不離的一隻珠玉枕也在裡邊!景監無論如何不能接受,執意要送回給太后。黑伯在旁邊看得直擦眼淚。秦孝公默默擋住了景監,咬著牙吞回了自己的淚水。他知道,送回去才會真正令母親傷心。但是,這兩件彌足珍貴的東西對母親畢竟是太重要了。那支劍形的金釵是周天子賜給先祖穆公夫人的,上面有王室徽記和“洛陽尚坊”的古篆刻,是歷代秦國第一夫人的標誌,絕非一支尋常的金釵。那塊珠玉枕,更是公父秦獻公著意為母親精工打造的。那是一塊晶瑩碧綠的藍田玉,兩端各鑲嵌了一顆紅得象火焰一樣的珍珠,夜來入睡,小珍珠的幽幽微光總是將母親的臉映襯得分外艷麗。更重要的是,公父將他的一把短劍重新熔鑄,鑲嵌在了兩端枕頂。母親告訴兒子,那是父親在時時守護著她。小妹其所以取名熒玉,正是據此熒熒玉枕而來。母親雖是秦國太后,但畢竟也是個女人,而且是個失去了夫君的寡居女人。這兩件東西對於任何一個女人,都是不可能捨棄其中任何一件的,一件象徵著她的尊貴身份,一件寄託著她的悠悠思戀。可如今,母親是兩件一齊拿了出來,而且還是那樣平靜的拿了出來。但是,嬴渠梁卻從母親那帶有笑紋的眼睛裡看見了晶亮的淚光,看見了母親心田流淌的血。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這是母親年輕美麗的時候最愛唱的《小雅》,那是妻子等待長久出征的夫君歸來的一首歌兒。那時侯,嬴渠梁不明白母親為何總是唱這首讓人直想哭直喘不過氣來的歌兒?當他後來跨上戰馬揮動長劍衝鋒陷陣歸來時,他終於聽懂了母親的歌兒。奇怪的是,公父戰死後,母親就再也不唱這首歌兒了。那時侯,嬴渠梁依然不懂母親的心。這一次,年輕的國君覺得自己終於懂了——母親的心田犁下了那麼多的傷口,卻要給自己的兒子留下博大溫暖的胸懷。

  身為人子,秦孝公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強烈愧疚。

  不願多想,又不能不想。年輕的國君在寒涼的晚風中竟是不能自拔了。

  猛然,一陣急驟的馬蹄聲驚醒了他。一回身,見景監已經丟掉馬韁疾步爬上高坡。秦孝公心中一驚,莫非六國發兵了?

  景監上坡站定,氣喘吁吁道:“君上,北地令遣使急報,趙國一隊商旅越過膚施,從我西北部穿過,向隴西戎狄部族聚居區進發。北地軍士抓住了一個掉隊商人,嚴刑拷問,商人供出商旅是趙國派出的秘密特使,他是特使護衛,使命如何還不知曉。”

  秦孝公沉思有頃,“商旅目下能走到哪裡?”

  “大約已經進入隴西大山,追是來不及了。”

  “景監,這趙國,為何要向戎狄部族派出特使?”

  “君上,景監無從知曉,只是覺得趙國舉動極不尋常。”

  秦孝公看著東山上的一鉤新月,悠悠道:“景監,我覺得這裡邊有一個大陰謀。六國分秦的具體方略我們雖然還不清楚。但我這幾天總在想,假如我是魏王、龐涓和趙侯,我當如何一舉使秦國潰敗?他們和我們都知道,僅僅靠戰場用兵,很難吞滅一個畢竟還沒有喪盡戰力的秦國。幾百年曆史證實,沒有內亂,一個大國很難崩潰。如果他們也是這樣想,那麼吞滅秦國最狠的手段就是內外夾擊。前日得報,魏楚趙三國按兵不動,我們不解其中原由,然則我內心總是覺得不對。仔細琢磨,他們似乎是在等待。等待何物?說不清楚。今日北地令的急報,倒使我茅塞頓開了。”

  景監急問:“君上是說,趙國要在秦國策動內亂?”

  “你以為不是麼?”秦孝公回過頭來。

  景監醒悟,驚出一身冷汗,“若果戎狄生亂,那可是洪水猛獸,如何得了?”

  秦孝公冷笑:“戎狄部族三十多支,豈能全部生亂?目下急務,是要確定哪些部族有危險,方可有備無患。”

  “君上,對戎狄事務,左庶長最熟。”

  “對,立即回城商議。”秦孝公說著已經向坡下急走。

  回到櫟陽政事堂,已經是月上柳梢頭的初更時分。左庶長嬴虔急急來到國府時,秦孝公剛剛用過一鼎湯餅。黑伯添了燈油,蓋好燈座上的大網罩,便輕步退出,靜靜的守在門外陰影裡。

  景監首先向左庶長嬴虔報告了北地令的急報,秦孝公又講了自己的推測判斷。嬴虔聽完,竟是陰沉著臉沒有說話。半晌,他起身走到書房的大圖前,用手中短劍敲著秦國西部,又劃了一個大圈道:“戎狄部族三十四支,聚居在涇渭上游六百里的河谷山原。自先祖穆公平定西戎以來,戎狄部族除部分逃向陰山以外,大部成為秦國臣民。自那時起,老秦人逐步遷到了渭水平川,將涇渭上游河谷全部讓給了戎狄部族定居。兩百多年來,西部戎狄一直沒有滋生大的事端。厲公、躁公、簡公、出子四代一百餘年,荒疏了對西部戎狄的鎮撫約束。獻公二十年,又忙於和三晉大戰,也無暇顧及西部戎狄事務,又將駐守隴西的三萬精兵東調櫟陽。如此一來,西戎各部族和國府就有所淡漠疏遠。但賦稅兵員年年依舊,並無缺少。秦國十萬大軍中,目下還有三萬餘名戎狄子弟。從根本上說,戎狄部族不至於全部大亂。但是,據我帶兵駐守西戎時所知,戎狄部族有五六支原來在九原、雲中一帶游牧,和燕國趙國關係甚密。要說生亂,可能這幾支危險最大。”

  “這是哪幾支?定居何地?”秦孝公目不轉睛的盯著地圖問。

  嬴虔指點著地圖:“陰戎、北戎、大駝、西 、義渠、紅發幾族,所居地區在洮水夏水流經的臨洮、抱罕、狄道這一片。”

  “他們大約有多少人口?多少兵力?”

  “先君獻公曾下令實行戶籍相伍。那時初查,六部族人口大約在三十餘萬。兵力不好說,戎狄部族從來是上馬做兵,下馬耕牧。若以青壯年男子論,當有近十萬不差。”

  “哪個部族最大?最危險?”

  “西 最大,部族有十萬之眾,青壯當有三四萬之多。其部族首領曾經自封為王,和燕趙來往也從未間斷。”

  秦孝公大是皺眉,沉思不語。櫟陽城箭樓的刁鬥之聲清晰傳來,聽點數,已經是三更天了。

  “二位以為當如何應對?”秦孝公終於抬頭問話。

  “六國在西部策反,委實狠毒。西戎若亂,我們不打不行,打又力不從心。目下秦國的兵力分散在東部四國的邊界,若集中西調,又恐六國乘虛而入。”嬴虔沉重躊躇。

  景監也是憂心忡忡,“我,一時間也沒有主意。”

  “咚!”的一聲,秦孝公一拳砸在書案上,霍然起立道:“不怕!我們也來利用他們的空隙,走一步險棋。”他大步走到地圖前,“你們看,六國在函谷關外等待。西部戎狄縱然叛亂,必然也有等待六國先動之心。戎狄畢竟較弱,很怕被秦軍先行吃掉。況且急切間他們也難以一齊發動。這就有一段兩邊等待,謀求同時動手的空隙。我們目下就要鑽這個空隙,且要迅雷不及掩耳!”

  “咋個鑽這個空隙?”嬴虔景監齊聲急問。

  “我意,大哥立即秘密調動東部兵力,向西開進到戎狄區域的大山裡隱蔽。戎狄不動我不動,戎狄若動,我必先動,且必須一鼓平定。同時,景監立即攜帶重金到魏國秘密活動,至少拖延其進兵日程。只要打破任何一方,秦國就有了迴旋餘地。”他喘了一口氣,“假若大哥西進期間,六國萬一進兵,那就只有拼死一戰,玉石俱焚了。”

  嬴虔霍然起身拱手道:“給我三萬鐵騎,嬴虔踏平戎狄!”

  “不,五萬!不戰則已,戰必全勝。”

  景監沉吟道:“君上,東部太空虛了。我們只有五萬騎兵哪。”

  秦孝公慨然道:“老秦人盡在東部,嬴渠梁也是百戰之身。存亡血戰,舉國皆兵,何懼之有?”說完,回身到書架旁的一個銅箱中捧出一個小銅匣打開,雙手鄭重的遞給嬴虔,“左庶長,這是上將兵符。”

  嬴虔雙手顫抖著接過青銅兵符,兩眼含淚,竟是哽咽出聲。作為統兵大將,他自然知道這上將兵符意味著什麼。它是只有秦國國君才能使用的無限制調動全國兵力的最高兵符。三百年中,只有秦穆公曾經有一次將它交給了蕩平西戎的統帥由余。而今,年輕的君主將上將兵符親自交到他手,無疑是將秦國的生死存亡交給了他。而這位年輕的弟弟,留給自己的卻是孤城一片和準備最後一戰的悲壯。老秦國有這樣的國君,嬴虔有這樣的兄弟,豈能不感奮萬端?

  君臣三人心裡都清楚,秦國雖然有十萬軍隊,但半數是步兵和老舊的戰車。只有這五萬騎兵是由清一色老秦人組成的精銳鐵騎。在戰國初期,笨重的車戰已經漸漸隱退,快速靈動而又衝擊力極強的騎兵漸漸成為最有戰力的新兵種。這種騎兵就是當時聞名天下的“鐵騎”。所謂鐵騎,就是戰馬和騎士均用當時上好的精鐵馬具與盔甲兵器裝備起來的集團騎兵。馬蹄裝有鐵掌,使戰馬能夠在任何粗糙的地面奔馳而不懼荊棘尖刺;馬頭裝有鐵片與皮革相連的面具,使步兵弓箭對戰馬的威懾大大減弱;馬具也用重量輕硬度高韌性好的精熟鐵,代替了又重又厚又軟又脆的銅質馬具;馬上騎士的兵器也從長大的矛戈演變為輕型刀劍,這種刀劍普遍用精鐵鑄造,長短一般在三尺左右,鋒銳輕捷,便於集團衝鋒格殺。面對笨重緩慢的戰車與步兵結合的古典方陣,這種鐵騎發動的狂飆一樣的集團衝鋒,具有摧枯拉朽般的威力。戰國初期,這種鐵騎以魏國最為精良,韓國趙國次之,楚齊秦燕四國不相伯仲。秦國崛起於西陲,久有馬上作戰傳統,本來就沒有戰車兵種。然而秦國成為大諸侯國之後,春秋時期力圖摹仿中原大國的軍制,將原來大部分裝備粗簡的騎兵變成了戰車兵。進入戰國初期,鐵騎湧現且戰法發生了重大變化,秦國卻因為精鐵缺乏和人口減少而不可能擁有更多的精銳鐵騎。這五萬鐵騎所需要的精鐵,大部分都是從韓國買來,輾轉偷運進入秦國的。當初秦獻公精心遴選出五萬老秦子弟兵組成的秦國鐵騎,實際上成為秦國唯一一支可以隨時開出與山東諸侯作戰的防衛力量。如果全數開赴隴西,秦國東部只剩下千餘輛老舊戰車和兩三萬步卒,一旦強敵入侵,後果何堪設想?然則面臨兩面夾擊的絕境,不這樣孤注一擲,西部叛亂東部大戰,後果又何堪設想?

  君臣三人默然相視間,天邊隱隱電閃,轟隆隆一陣悶雷從屋頂掠過,細密的雨滴打在書房窗欞上唰唰做響,猶如萬蠶食桑,又如清風過竹。

  景監一驚,“老霖?不好!”他閃過的念頭是,道路泥濘,數萬騎兵何以行軍?

  嬴虔卻是眼睛一亮,大步走到廊下。仰望夜空,但見雲厚天低,櫟陽城一片漆黑,萬籟俱寂,唯聞天地間無邊無際的唰唰雨聲。這種雨聲,不急不緩不疏不密不間不斷,其徐緩舒展有如上天撒開一幅細紗覆蓋大地。這是恍若春雨卻又比春雨更厚實的初夏之雨,正是關中年年難免的四月老霖雨。其時春耕方完,播種已了,上天的綿綿細雨來得正是妙極。它既不是能夠衝開地皮暴露種子的暴雨,又能夠徐徐滋潤土地徹底消解春旱,堪稱關中大地的時令好雨。渭水平川,撒種皆收,正是因了這種天下難覓的風調雨順。每年四月初,秦國民眾都要祈禱這一場霖雨及時降落。不想今年的老霖雨來得竟是比往年早了半個多月,確實是有點兒異乎尋常。嬴虔仰頭望天良久,猛然間竟仰天大笑。

  秦孝公淚水盈眶,大步走到院中向黑沉沉的夜空深深一躬,“上蒼有知,若秦不當滅,嬴渠梁當永不負天。”剎那之間,景監恍然大悟,激動得衝到庭院中雙手向天揮舞,“上天啊,好雨!秦國有救了!”

  君臣三人同聲大笑,一任綿綿細雨將他們淋個透濕。

  這場早到的老霖雨當真抵得上千軍萬馬。它既遲緩了六國進兵的時日,又給了秦國五萬鐵騎一個秘密運動的絕佳機會。大雨連綿的日子,任何一國的騎兵和步卒都不會做長途跋涉,更別說笨重的戰車。一個顯而易見的道理在於,糧草輜重的跟進是根本無法解決的。所以,雨季不用兵幾乎是整個古典戰爭時代的鐵則。然而秦國面臨生死存亡的兩面夾擊,這場連綿霖雨卻成了最好的掩護。老秦人是從西週末年和春秋時代的戎狄海洋中殺出來的部族,其勇猛剽悍與頑強的苦磨硬鬥是天下所有部族都為之遜色的。那時侯,汪洋大海般的蠻夷部族從四面八方包圍蠶食中原文明,若非齊桓公九合諸侯、尊王攘夷,中原文明將被野蠻暴力整個吞沒。正是如此,孔子才感慨的說,假如沒有齊桓公,中原人都將成為袒著胳膊的蠻夷之人!其時戎狄部族和東方蠻夷氣勢正旺,他們剽悍的騎兵使中原戰車望而生畏。雖然是依靠一百多個諸侯國同心結盟最終戰勝,卻也使中原諸侯大大的傷了元氣。但就在那血雨腥風的數百年間,秦部族卻獨處西陲浴血拼殺,非但在涇渭上游殺出了一大塊根基,而且在戎狄騎兵攻陷鎬京時奮勇勤王,以騎兵對騎兵,殺得東進戎狄狼狽西逃,從而成為以赫赫武功立於東周的大諸侯國。老秦人犧牲了萬千生命,吃盡了中原人聞所未聞的苦頭,也積澱了百折不撓傲視苦難的部族品格。秦孝公和他的臣子們都知道,雨天行軍對於山東六國是不可思議的,但對於老秦人卻是尋常得緊。而且目標就在本土之內,根本不用攜帶糧草輜重,沿途城池便可就近取食。以秦軍的耐力,旬日之間便可抵達隴西大山。如果戰事順利,秦軍班師之後便可全力防範東部,由兩面受敵變為一面防禦。

  這就是一場老霖雨將要造成的戰事格局。

  左庶長嬴虔冒雨匆匆走了。他要立即調兵遣將,當夜便要派櫟陽城的騎兵以千人隊為單位陸續上路。斥候要出動,糧草使者要出動,兵器馬具要檢查,行軍的秘密路線要確定,集結地點要預先警戒等等等等,事情是太多了。更重要的是,嬴虔第一次以左庶長之身擔任全軍統帥,身邊沒有久經錘煉的一班軍務司馬,事無巨細幾乎都要他一個人獨立決斷了。

  “君上,能否給左庶長派出一個副將?”景監輕聲道。

  秦孝公重重的嘆息一聲:“有當然是好,可人在何處呢?你倒是堪當此任,可又派誰做秘密特使呢?子岸也可,可這櫟陽城守將又派誰呢?你不見政事堂一班大臣,青黃不接,文武不濟,有幾個堪當大任的人哪?無法之法,只好勉力支撐了。好在五萬騎士久經戰陣,統軍大將或可順當一些。”

  景監一陣沉默,拱手道:“君上,我也去準備了。若無意外,我當後日出發。景監告辭。”

  秦孝公微微一笑:“景監呵,你這不能露面的秘使可是個用心思的活兒,我倒想派個幫手給你,如何?”

  “景監謝過君上,但不知何人為副使?”景監很是興奮。

  “別忙,不是副使,是個幫手。人嘛,我還得想想。”年輕的君主露出罕見的神秘笑容。

  景監也不由自主的一笑,卻也不好再問,便告辭而去。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8-30 06:19 PM

第二章 國恥昭昭

五、國恥碑血淚斑斑

  天地蒼茫,細雨霏霏,清晨的櫟陽城竟是秋天般的冰涼。

  櫟陽城內有一條狹窄的無名小街。這裡住著一個有名的老秦人,他便是做了四十年石工的白駝。老人清早起來,抬頭望望黑沉沉厚騰騰的烏雲,低頭看看小院中還沒有泛出光亮的夯土地,虔誠的跪在石板屋的淺檐下向天禱告:“上天有好生之德,好好的下吧,一個春上都沒有雨了。甚時這院子泛亮了,上天再晴吧。”這時,老人聽見了“啪,啪,啪”的拍門聲,不輕不重,很有節奏。老人小心翼翼的向門口走來,極力不讓自己滑倒。老秦人的民諺,男跌晴,女跌陰。男人雨中跌倒了,天就要放晴,如何得了?待老人小心翼翼的一步步走到門口,拉開石門,卻驚訝的站在那裡怔怔的說不出話來。

  一輛牛車拉著一方用黑布包裹的大石,牽牛趕車的是一位和他一樣白髮蒼蒼的老者。車後站著的是一位粗黑布衣的後生。趕車老者拱手做禮,“敢問足下,可是白駝老人?”

  櫟陽城有牛車的絕非尋常人家。老人連忙拱手:“石工白駝,見過大人。”

  “我想請足下刻一大石,一百老刀幣,不知可否?”

  刻石?老石工感到驚訝。連年征戰,死者無算,暴屍荒野尋常事,何曾有人給死者立碑刻石?他已經二十年沒有給人刻過石碑了。今日此人要刻石,莫非國府裡有大人物崩逝了?況且工錢高出尋常三倍之多,尋常平民誰有如此氣魄?又覺不對,公室石刻,歷來是櫟陽令派遣里長傳令他進宮服徭役的啊,何曾有上門做請的?老石工惶惑中不及多想,深深一躬,“粗使活計,何敢當一請字?請大人站過,我喚街鄰前來搬石。”

  “不勞不勞,我自搬進來便是。”老者從容拱手,一轉身從平板牛車上將大石橫著翻起,微微蹲身背靠大石,輕輕的“嗨”了一聲,已經將大石背起。白駝老人慌得連忙讓路,驚訝面前老者竟有如此大力,一不小心,腳下打滑,已經跌倒在院中。白駝老人慌得忙不迭跪在泥地裡向天叩頭,高聲禱告,“上天哪上天,小民不意滑跌,你可不能不下雨啊!”牛車後一直沒說話的黑衣後生快步走過來扶起老人,“老人家,男跌晴,女跌陰,老人家跌得下連陰。你怕老天不下雨麼?”白駝老人禁不住嘿嘿嘿笑個不住,“後生啊,我看你是個貴相。你這個咒解得好,解得好啊!老人跌得下連陰?虧你想得出!老秦國不能沒有雨啊。”黑衣後生笑道:“民心就是天心嘛,上天還能另一套?老人家,進屋吧,院子裡淋雨呢。”這時,背大石的老者已經穩步走到了中間沒有門的石刻坊,小院中留下了足足有半尺深的一串腳印!老者似乎對這裡很熟悉,一蹲身便將大石板擱在了最適合鑿刻的木座上。趕黑衣後生將白駝老人扶進來,黑衣老者已經氣定神閑的站在那裡了。老石工上下打量,驚訝得合不攏嘴,深深一躬,“老哥哥,真道天人神力。”

  黑衣老者笑道:“白大哥,不敢當。看看這塊石板吧。”

  老石工走到石架前一瞄,已經從黑布沒有包嚴實的角落看出這塊石板並非新采的山石,而是一塊很難打鑿老青石板,不禁拱手問道:“老哥哥幾時來取?”

  “請白大哥目下就做,我等在此守候,刻完搬走。”

  “老朽多年未動斧鑿刻刀……”白駝老人有些忐忑,實在怕對不住面前這兩位貴人。

  “老人家,國人說你是鬼斧神工,不會差池的。”

  看著這年輕人的信任目光,白駝老人頓時精神抖擻,“行,請兩位稍坐片刻,我看看字文。”說完熟練的抖開布結,一眼看去,竟是臉色大變。老石工雖遠不能稱為讀書人,但石工行久與碑文打交道,字還是識得些許的。青石板上這斗大的兩個字分明是“國恥”二字!一時間老石工心驚肉跳——誰敢刻這樣的碑文?將“國恥”刻在石碑上流傳?剎那之間,老石工似乎明白了什麼,回頭打量一老一少,卻見黑衣後生向他深深一躬,默默注視著他。

  白駝老人也是默默轉身,褪下沾上泥水的衫褲,換上石工勞作時穿的破舊羊皮褲,拿過鐵錘鑿子和斧子走到青石板前。蹲身跨在石板上時,老人雙手顫抖,將鐵鑿湊近大字,卻遲遲不敢下錘。那個黑衣後生站在他身旁幽幽的問:“老人家,老秦人都是這樣想的,對麼?“白駝老人飽含熱淚,默默點頭。

  “那就下錘吧,老人家。”

  “鐺——!”這一開錘竟是聲震屋宇,餘音久久迴盪。老石工大滴大滴的淚水隨著鐵錘之聲在石板上飛濺,赤裸的脊梁滲出了汗珠,一雙胳膊青筋暴起,滿頭白髮瑟瑟抖動。老人覺得這不是刻字,而是一錘一錘的將自己的兒子、妻子、女兒和族中戰死者的靈魂,一錘一錘的鑲嵌在這永遠不會衰朽的石碑上。錘鑿打到碑旁一行小字時,老人已經不認識了,只是本能的感到這是老秦人世世代代的血淚和仇恨,是滅絕刀兵血火的上天咒語。一錘一錘,老人雖是淚眼朦朧,卻竟當真是鬼斧神工,分毫不差的將石碑文字打了出來,青石白字,力道奇佳。

  丟掉錘鑿,白駝老人猛然撲在石碑上,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黑衣老者默默的蹲身扶起老石工。黑衣後生卻轉過身去,仰望著無邊雨幕。

  “白大哥,這是一百魏國老刀幣,請收好吧。”黑衣老者從懷中拿出一隻皮袋遞給老石工。那時侯,天下稱魏國老刀幣為“老魏錢”,那是魏文侯時期鑄造的刀型鐵錢。因為笨重攜帶不便,魏國已經不再鑄造了。但這樣一來,反而使這種刀幣成了兼具古董意義的名錢,走遍天下皆視為珍品。白駝老石工是居住在櫟陽城裡的“國人”,也在官府管轄的“百工”之列,比起窮鄉僻壤的耕夫雖然好一些,但也是窮得叮噹做響。這一百老刀幣對於一個櫟陽工匠老說,無疑是一筆大錢。何況老石工白駝一輩子也沒有見過這種名貴的老刀幣。

  誰想老石工卻瞪起眼睛,聲音嘶啞道:“老哥哥哪裡話?這兩個大字能由老白駝錘鑿出來,死也安寧了。給錢,卻將老白駝看得賤了。老哥哥,可知一句老話?”

  “赳赳老秦,共赴國難。”黑衣老者正容回答。

  “著啊!錢為何物?要它做甚?”

  說話時分,黑衣後生走出門去,從牛車上拿回一個布袋,向老人肅然躬身道:“老人家高義大德,無以為敬,請收下這兩條乾肉,略表後生敬老之心。”

  老石工淚眼婆娑,“後生呵,你是大貴之人,託福了。我老白駝就收下這兩條乾肉了。”老人猛然跪倒,向黑衣後生叩頭不止。

  “老人家……”驟然間黑衣後生語音哽咽,跪在地上扶起老人,“秦國百工,尚且難以食肉,這也是國恥啊。”

  老人流著眼淚哈哈大笑道:“有貴人碑上兩個字,老秦人吃肉的日子就不遠了!”

  “老人家,說得好。老秦人終究有得肉吃的。”

  當■啷■當的牛車駛出狹窄的石板小街時,淅瀝雨絲依然連綿不斷。牛車拐了幾個彎兒,便從一道偏門駛進了國府大院,直接進了政事堂前的小庭院。

  秦孝公脫去淋得透濕的夾層布衫,換上了一件乾爽的布袍,又喝了一鼎熱騰騰的羊肉湯,便來到政事堂東廳。略顯幽暗的空曠大廳中,黑伯已經將高大的石碑安放在事先做好的龜座上。秦孝公端詳沉思一陣,低聲吩咐,“黑伯,一個時辰內,不許任何人進入政事堂。”

  黑伯答應一聲,便出去守在了庭院唯一的石門前,卻總是心神不寧。想了想,他招手喚過一個帶班護衛的武士低聲叮囑幾句,便匆匆向最後一進走去了。

  距日落還有一個時辰,國府大院第六進大廳就已經是暗幽幽的了。但是,廳中閃動的紅色身影與劍氣光芒,卻給沉沉大廳平添了一片亮色。練劍者纖細高挑的身影,飄飄飛動的長髮,連同一身火焰般的紅色勁裝,都在顯示著這是一個洋溢著青春氣息的少女。

  這是一間擺滿各種兵器的大廳,往後兩進就是秦國的後宮,往前五進則是國君的政務諸室。這間擺滿兵器的大廳隔在國君與後宮的中間,叫短兵廳。廳中兵器架上是各種各樣的短兵器。非但有中原各國流行的騎士厚背短刀和闊身短劍,還有已經滅亡的吳國的彎劍——吳鉤,其他諸如韓國的戰斧、戎狄的戰刀、東瀛的打刀、越國的細劍、魏國的鐵盾、趙國的牛皮盾等等,幾乎包容了當時天下的種種常用短兵器。練劍少女在廳中不斷選擇各種短兵器演練,無論快慢,卻都是一點兒也不花哨的基本格殺動作。當她從劍架上拿下一柄吳鉤彎劍演練時,揮劍斜劈,卻怎麼也沒有凌厲的劍風嘯聲。她不禁皺皺眉頭連劈數次,還是不行。停下來想了想,她掏出汗巾■■,提著吳鉤向前院匆匆而來,步履輕盈,步態柔美,象風一樣掠過了一道道門檻。

  政事堂的院子裡靜悄悄的,只有唰唰唰的雨聲。少女輕手輕腳的走進庭院,走到書房門口,輕輕叫了一聲“黑伯。”見沒有人答應,她頑皮的一笑,伸長脖子向書房裡張望,也沒有人。她拍拍自己的頭,忽然一笑,便從長廊下向政事堂大廳輕盈走來。走到門口,她又是伸長脖子頑皮的笑著向裡張望。忽然間,她屏住了氣息,美麗的臉上充滿了驚愕和恐懼,急急捂住已經張開的嘴巴,輕輕退出幾步,轉身向後院飛跑而去。

  片刻之間,紅衣少女扶著白髮太后來到政事堂門外。黑伯疾步在前打開政事堂虛掩的廳門。白髮蒼蒼的老太后沒有說話,只向黑伯搖搖手,便徑自走進政事堂。

  黑沉沉的政事堂裡,嬴渠梁躺在地上,身上沾滿了片片點點的鮮血。身前五步之外,立著一座高高的石碑,碑上的血跡在沉沉大廳中發著幽幽紅光。

  “大哥——!”一聲哭喊,少女撲到嬴渠梁身上太后站在石碑前一動不動。石碑中央是觸目驚心的兩個大字——國恥!大字槽溝裡的鮮血還沒有凝固,細細的血線還在蜿蜒下流。石碑右上方是一行拳頭大的字——國人永誌六國分秦是為國恥天下卑秦醜莫大焉。左下方是“嬴渠梁元年”五個字。石碑上血跡斑斑,血線絲絲,令人不忍卒睹。

  一回頭,太后見兒子還在妹妹懷中昏迷未醒,兩根斷指還在淌血!剎那之間,太后腳步踉蹌,幾乎要昏倒。她咬緊牙關,扶住大柱終於站穩,嘶聲吩咐:“黑伯,背渠梁到後宮,快!”

  黑伯一個箭步衝來,兩手平伸插進國君身下,平端起國君飛步向後院的太后寢室而來。

  嬴渠梁悠悠醒來時,天已經大黑了。無邊雨幕蕭蕭落下,風鈴鐵馬叮叮有聲。燭光下,他面容蒼白得沒有一點血色,眼睛卻亮得沒有半點兒衰頹氣息。他聞到了一股濃濃的藥味兒,也看到了瓦罐前木炭火映出的少女淚臉。

  “熒玉?”他驚訝的輕聲呼喚。

  “大哥!你醒來了?”少女驚喜異常的跑過來,坐到榻前邊■眼淚邊笑,“疼不疼?餓不餓?吃不吃?手別動也。”

  嬴渠梁哈哈笑道:“不疼。不餓。不吃。”

  “對!你就睡覺。娘說了,今晚不準你走出這裡半步,若有違抗,拿我是問。”

  “噢?娘呢?”

  “娘,娘出去了。不讓給你說。”

  “出去?何處去了?陰雨天,如此的黑。”年輕的國君一下子坐起來,推開妹妹就要出門。

  “哪裡去?我回來了。”太后板著臉走到門口,顯然是剛剛拿掉雨布,鬢邊還有水珠,衣裳還有水漬。

  “娘,你到外邊去了?”秦孝公急問。

  “你先給我坐回去。”熒玉一見母后,立即來了威風,將大哥推到榻上。

  太后笑笑,“沒事。我出去轉了轉。渠梁呵,坐吧,和娘說說話。做了國君,見你一面都難了。“老人幽幽一嘆,臉上卻掛著慈祥的微笑,仿佛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

  “娘,渠梁不肖。”秦孝公眼中含淚。

  “哪裡話來?”太后坐到繡墩上,“渠梁啊,娘知道你心氣高遠,有擔待。可娘還是要說,你太得激切,又自責過甚。憂國憂民是好君主,然過甚傷身,得失可是難料啊。”

  秦孝公沉重的嘆息一聲,默默點頭,又默默搖頭。

  這時,黑伯用銅盤托著一隻熱氣騰騰的銅鼎進來,默默放下輕步退出。

  “熒玉,給大哥盛鹿龜肉,鼎中肉湯也全讓他喝完。”

  “是!”熒玉高興的拿起小陶碗和長木勺從鼎中盛肉舀湯。

  秦孝公驚訝道:“娘,何來鹿龜肉?龜肉可吃麼?”

  太后微笑道:“娘和黑伯去獵到的。這龜龍麟鳳,乃四大靈物,尋常時自然是不能食它的。然聖賢絕境,萬物可食。我兒渠梁既受天命為一國君主,憂國傷身,上天自會體恤的。”老人又是輕輕的嘆息了一聲,“半月之內,你要把這隻野鹿和十隻山龜給娘吃下去,一分一毫都不許留。熒玉,你替娘看著。”

  “是,遵母后命了。”熒玉高興得端著陶碗走到榻前,“大哥,即刻開始。”

  黑伯走進來拱手道:“君上,太后入山前設壇祭天,進山後第一道山口就撞上了這隻鹿。射殺野鹿,山石後就爬出了這十隻小山龜。此乃天意,君上安心進食吧。”

  秦孝公不再說話,默默的吃肉喝湯,臉上漸漸滲出汗珠。太后和熒玉則一直守候在房中,又逼著嬴渠梁喝下太醫配的草藥汁。

  “娘,”秦孝公精神振作,微微一笑,“我想給小妹派個事做,你看如何?”

  “好也!我也能派上用場了。”熒玉先自高興起來。

  “娘不贊同不行的。”秦孝公正色道。

  太后笑道:“說來聽聽,何事啊?”

  秦孝公詭秘的一笑,“娘且附耳來。”搖手讓熒玉迴避。熒玉大急叫道:“莫非想賣我不成?”孝公與太后大笑。太后走到榻前,孝公一陣低語,太后沉吟良久,“赳赳老秦,共赴國難。公室子弟豈能越外,去吧,她也長大了。”

  熒玉高興的搖著太后胳膊:“娘答應了?好也!”

  “不知何事,高興個甚來由?”太后板著臉。

  熒玉笑道:“無論何事都是好事,反正熒玉有用了嘛。”

  “把你賣到魏國去。高興?”孝公正色道。

  “啊——?”熒玉尖叫一聲,“真的?”

  太后孝公一陣大笑,熒玉也清脆的笑起來,向秦孝公狠狠的扮個鬼臉。

  五更起來,秦孝公精神大好,便在短兵廳練了一回劍術。他心思細密,昨日書寫血碑時斬斷的是左手兩指。右手對他太重要了,至少提筆執劍是絕然要用的。所以雖然左手吊著布帶,依然沒有影響他的晨練。練完劍天色已經是濛濛發亮,老霖雨暫時停了,天上黑雲卻是向西疾疾而去。秦地諺雲,雲向西,水滴滴。看來上天的老霖雨還得下。秦孝公來到書房時,恰逢左庶長嬴虔遣使急報:先頭兩萬騎兵已經逼近隴西,後續兩萬騎兵三日內也可抵達,戎狄方向還沒有動靜。嬴虔申明,四萬鐵騎足以鎮剿叛亂,決定不再向西調兵。秦孝公思忖有頃,對軍使寫了回書,贊同嬴虔部署並在最後重重寫了八個大字:萬勿懈怠,務須全勝。封好密札,軍使疾疾而去。秦孝公看看天色,已是大亮,便喚黑伯牽馬,帶了兩名護衛出櫟陽城東門去了。

  出城十里,道邊一片楊柳新綠,細雨方停,微風搖曳,直是青翠欲滴。新綠中掩著一座用石柱石板搭成的石亭,雖是粗拙古樸,倒也寬敞乾淨。亭中石案上擺著兩隻大陶碗,碗中盛滿清亮的米酒。亭外引道上停著一輛■亮的青銅軺車,雖只有兩馬架拉,但雄駿的馬姿一看便絕非凡品。軺車旁肅立著十名紅衣壯漢,身旁各有一匹純色良馬。還有四輛被牛皮苫得嚴嚴實實的篷車停在道邊。楊柳新綠下,站著一個華貴錦繡的人物,紅色的繡金披風和頭上的六寸白玉冠,使他的背影也顯得豐姿英華。尋常人看來,這一行人馬只能是山東的巨商大賈,貧弱的秦國如何有得如此的富商車隊?

  華貴的主人身在楊柳之下,眼睛卻不斷的向櫟陽東門瞭望。終於,他的嘴角露出了一絲微笑。漸漸的,櫟陽東門的三騎快馬從較為乾硬的草地上飛馳而來。到了十里亭,三騎士走馬進入楊柳林中翻身下馬,為首者大笑,“好!你這搖身一變,還真是一派大富大貴,成事吉兆啊。”

  豐姿華貴的青年深深一躬,“君上,道邊不便久留,若無叮囑,景監便告辭起行了。”

  “自當如此。來,你我共幹一碗老秦酒,為你壯行。”說著拉起景監的手進入石亭,“還記得我說過給你派個幫手的事麼?”

  “記得,君上卻是一直未派,臣便也疏忽了。”

  “今日我便將此人交給你。黑林,過來見過特使。”

  “遵命!”只聽一聲脆亮的回答,秦孝公身後的一名武士走來向景監拱手一禮,“千夫長黑林,見過特使大人。”

  景監一瞄,此人年輕俊秀,聲音脆亮,心中便閃過一個念頭:如此女氣,竟能做千夫長?卻又立即想到既是國君推薦,想必不是平庸之輩,便笑道:“好吧,你就給我做總管吧。”年輕的黑林又挺胸高聲,“遵命!”便大步站到了景監身後,儼然一個貼身總管。

  秦孝公叮囑,“黑林是黑伯長孫,缺乏歷練,黑伯托你要嚴厲督導了。”

  “景監明白。”

  秦孝公端起陶碗,肅然站起道:“為君壯行,乾!”

  景監雙手舉碗,“雖萬死不辱使命。乾!”陶碗相碰,兩人一齊舉碗咕咚咚一飲而盡。

  “臣告辭。”景監深深一躬。

  “走吧,我在這裡看你們上路。”秦孝公肅然拱手,“與虎謀皮,善自珍重了。”

  “君上保重,後會有期。”景監踏上軺車,最後一拱,轔轔而去。年輕俊秀的黑林回頭向秦孝公望了一眼,也上馬飛馳而去。

  青翠欲滴的楊柳林中,秦孝公遙望著漸行漸遠的紅色車馬消失在霏霏雨霧中。他打馬一鞭,回身馳出柳林,向櫟陽城疾疾去了。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8-30 06:19 PM

第二章 國恥昭昭

六、逢澤獵場中陰謀與財富較量

  逢澤獵場卻是艷陽高照,和風帶暖,正是圍獵的大好時光。

  逢澤岸邊是連綿起伏的山原,尤其是北面的芒山碭山,遙遙相望而其間峻阪相連,恍若一體,時人統稱芒碭山。這片山澤密林蒼蒼葦草茫茫,其中又不乏起伏舒緩的大片草地,是各種野獸生存的上好水草之地,也是便於馳突狩獵的佳場勝地。芒碭山其所以成為中原圍獵的勝地,還在於它有兩種極為珍貴且奔跑如飛的靈物,一是麇,二是麋鹿。麇,後人稱為獐,似鹿卻沒有角,非但善於奔跑跳躍,而且可以逢水游泳,正是對狩獵高手極具刺激的對手。麋鹿,當時人稱四不象,其角似鹿非鹿,其頭似馬非馬,其身似驢非驢,其蹄似牛非牛。這四不象溫順通靈,若能捕到馴養,那真是善解人意的罕見珍品。然而更吸引狩獵者的是,四不象的肉是天下難覓的補陽神物。會盟大典上魏惠王所說的“逢澤鹿肉”既正是此物。

  有天下聞名的獵場,六國會盟這樣的盛典,豈能沒有一場大型圍獵?

  魏惠王是個非常精於享樂之道的君主,更是大型圍獵的個中高手。祖父魏文侯和父親魏武侯已經創下了強盛基業,他的青少年時期都是在華麗的宮廷中度過的,既沒有帶兵打仗,也沒有出使奔波。雖不能說沉溺於聲色犬馬,卻也是實實在在的浸透了富貴奢華。三十年前,父親魏武侯病逝時,要不是弟弟公子緩密謀篡奪他的繼位權力,他也決不會打起精神與公子緩勢力周旋最後將其全部鏟除。即位以來,他一直以這次奪位大戰為驕傲,認為自己是天生奇才,自當統一天下。即位第二年他即宣布稱王,向天下顯示了他的勃勃雄心。列國嘲笑他“繼位八年,一事無成”,他哈哈大笑。在他看來,真正的王者是大氣揮灑,關鍵處一戰定乾坤,何在乎整天計較些許勝負?象六國分秦這樣的大謀劃,如果不是他這個魏王,誰能聚盟六大戰國?大計一旦確定,實施交給丞相和將軍們就行了,王者氣度在於揮灑富貴使天下仰望如萬仞高峰,始能震懾天下。正因如此,魏惠王對會盟圍獵異常重視,昨夜在王帳中與公子卬謀劃到四更天方睡。其間上將軍龐涓緊急晉見,報告趙國策動秦國叛亂遲滯和秦國陰雨連綿的事,意欲請魏惠王敦促六國從速集結兵馬等候機會。魏惠王大手一揮,“上將軍,明日再議可也,圍獵大事須得謀定。”龐涓悶悶不樂。他要龐涓坐下出謀劃策,龐涓卻說:“臣不通狩獵。臣告辭。”他知道龐涓出身寒門,確實不懂大型狩獵,也就沒有輓留。之後魏惠王又和公子卬琢磨了圍獵的每個細節,才打著哈欠去了後帳,撲到已經酣睡的狐姬身上。

  早晨醒來,晴空艷陽,魏惠王的心情特別舒暢。

  圍獵總帥公子卬一聲令下,魏國的三千鐵騎和臨時增調的七千步卒共一萬之眾,分作三面浩浩蕩蕩的向芒碭山獵場進發。漫山遍野,鼓號震天,旗幡飄揚,場面蔚為壯觀。魏惠王戎裝甲胄,身背硬弓長箭,踏上大梁工匠特為六國圍獵打造的王車隆隆出動了。明亮的陽光與王車鑲嵌的極品珠寶交相輝映,使車中的魏惠王象天神般燦爛威武。環視原野的壯闊氣勢,他覺得自己比周穆王神遊西天還要有氣魄。在他的王車後面,是狐姬的一輛小巧精緻的青銅軺車,狐姬內穿緊身紅裙,外罩一領價值連城的紅底金絲披風,在金燦燦的銅車蓋下盡獻嫵媚英武的風采。這是魏惠王的精心傑作。他沒有讓狐姬乘坐篷車,而是讓她乘一輛特製的軺車。這種軺車是天下通行的車輛,輕巧堅固,有一頂車蓋立在車廂中央。若是官車,則車蓋的高低以車主人品級的高低而定,最高六尺,最低三尺。狐姬的車蓋自然是六尺極品,站在車中亭亭玉立,裙帶招展,比坐在四面遮擋的篷車中倍顯風姿。再後並行的是上將軍龐涓的戰車和圍獵總帥公子卬的華麗軺車。只有龐涓固執,自己親自駕馭一輛戰車,腰系短兵,背負弓箭,竟是脫下了會盟大典時那身華麗的裝束,換上了一領黑色披風和戰場甲胄。正是這一點魏惠王奈何不得龐涓,也正是在這一點上魏惠王隱隱約約的有點兒不喜歡龐涓,覺得他有時莫名其妙的讓自己掃興。按照本心本性,魏惠王不大喜歡這種一天到晚國事不離口的死板僵硬人物。身邊一個丞相公叔痤,一個上將軍龐涓,恰恰都是這種人,令魏惠王經常感到很不自在。若非公叔痤和龐涓目下是魏國柱石,魏惠王可能根本不想見他們。

  轔轔隆隆的車聲和馬蹄聲、鼓號聲、腳步聲、四野驅趕野獸的呼喝聲混雜彌漫,等閒之人耳音閉塞,講話也不由自主的高聲大氣。車上的魏惠王卻是耳聰目明,不斷向四野瞭望。猛然,他眼睛一亮,長劍向高坡後一指,高聲命令,“四不象!快!”馭手一抖馬韁,四馬展蹄,王車便隆隆衝上高坡。坡下綠色的葦草中正有被軍士驅趕出來的幾頭四不象奔跑跳躍。王車向坡下衝鋒間,魏惠王已經取下硬弓搭上長箭,看看飛馳的王車漸漸接近四不象百步之遙,魏惠王一箭射出,領頭的那隻四不象悲鳴一聲,倒在葦草中掙扎!

  “魏王萬歲!”四面山頭上圍觀的軍士一齊歡呼。

  歡呼聲中,王車已經衝到,魏惠王左手抓著車軾,伏身一個魚鷹掠水般的動作,將那頭帶箭的四不象撈上王車。

  “萬歲!萬歲!魏王萬歲!”漫山遍野又是一陣歡呼跳躍。

  魏惠王對著剛剛趕到的狐姬大笑,“這隻四不象賞給狐兒了!”

  “狐兒謝過我王。”狐姬艷麗柔媚的笑了。

  公子卬在軺車上拱手讚嘆,“我王不愧獵場高手,臣弟欽佩之至!”

  魏惠王大笑,“逢澤逐鹿,鹿死我手,吉兆也!”

  龐涓瞭望著北面的廣闊山原,指著隱隱約約的紅藍色旗幟,“魏王,山後趙侯正向這邊圍過來了。”

  魏惠王豪氣大發:“好啊!翻過山去,會會趙種。”

  圍獵總帥公子卬高聲命令道:“獵場北移,會合趙國!”

  大隊人馬轟轟隆隆向北面的山頭圍來。翻過山頭,只見葦草茫茫的山坡上奔馳著趙國的三千騎兵,他們是馳馬圍獵,趙成侯也是棄車換馬。若不是那一領翻飛舒卷的紅藍斗篷和那面隨他飄移的“趙”字大旗,偌大獵場還真是難以找到他的準確位置。魏惠王向龐涓一揮手,“走,追上趙種!”說完輕輕跺腳,王車向長長的山坡俯衝而下。龐涓一抖馬韁,兩馬戰車隆隆跟進。

  手搭涼棚一望,魏惠王眼見趙成侯在飛馬追趕一頭奔走如飛的獐子,便高聲命令,“斜插過去,截住那隻鹿!”但是,魏惠王的車尚在趙成侯的戰馬之後大約三箭之地,要斜插躍前,首先就要追上趙成侯。馭手一聲長嘯,四匹火紅色的西域良馬一齊嘶鳴飛奔,竟是直逼趙成侯的白色戰馬。

  趙成侯久經沙場,視野寬闊,早看見魏惠王駕車來追這頭獐子。假若這頭獐子果真被魏惠王截取獵獲,趙國顏面何存?他自然知道魏惠王的王車寶馬皆是天下極品,尋常戰馬根本無法與之爭先。但他這匹白馬卻大非尋常,原是陰山草原的野馬馴化而來,非但有一日千里的長腳耐力,短程衝擊的爆發力更是霹靂閃電。他冷冷一笑,打一個長長的呼哨,雄駿異常的白馬長嘶一聲,凌空展蹄,貼著茫茫葦草幾乎是飛了起來!雖然如此,魏惠王的王車也已經從三箭之外趕了上來,駟馬嘶鳴,車輪隆隆,氣勢非凡。堪堪接近,王車企圖斜插超前。豈知白馬靈動異常,趙成侯外側的腳輕輕一貼,白馬箭一般竄出半頭截住了斜插之路。狩獵競賽,魏惠王的王車自然不能去硬撞趙成侯戰馬。王車馭手一聲尖嘯,駟馬鼓勇飛起,竟是要靠更快的速度迂迴超前。一旦超出,三丈之外的獐子魏惠王便可一箭射中。千鈞一發之時,前面突然現出一條小溪,王車駟馬不避溪流,竟是隆隆衝入水中。此時白馬卻是一聲長嘶,騰空而起,飛過小溪。在白馬下落的瞬息之間,趙成侯也從馬上凌空飛躍,象一隻大鳥般疾撲獐子,竟是活活將飛縱的獐子一把抱住!趙成侯雙手提起獐子哈哈大笑,“魏王,承讓了!”

  魏惠王也哈哈大笑,“趙侯該當此鹿,可喜可賀。”

  這時,龐涓的戰車也已經趕上,向趙侯拱手笑道:“恭賀趙侯馬到成功。”

  趙成侯提起獐子笑道:“上將軍,送你做個坐墊吧。”正欲擲出,低頭一看哈哈大笑,“慚愧慚愧,竟是讓我給整死了。”說完雙手向前突然一拋,獐子便向龐涓凌空飛來。龐涓雙手接住,端詳笑道:“沒有傷痕。它與良馬競跑,活活掙死了。”

  魏惠王與趙成侯同聲大笑一陣。笑罷趙成侯拱手道:“魏王,我的密使已經派出,不日將到隴西。魏國大軍也該出動了吧。盟主不動,他國不敢爭先哪。”

  龐涓笑道:“趙侯不以為太遲緩了麼?”

  “不緩。”趙成侯笑道:“關中正逢陰雨,恰好給了我策反需要的一段時日。六國兵馬應該乘此時機即刻著手集結,開進各自位置。魏國韓國在函谷關內,楚國在武關內,趙國在離石要塞,燕國當在雲中以西。假若集結遲緩,西部一旦起事,就會孤立無援,東部也會失去機會的。”

  魏惠王很不願意在艷陽高照的獵場說這種事,覺得簡直是浪費大好時光。但又不便直說,就皺著眉頭問龐涓:“上將軍之意如何?”

  龐涓拱手笑道:“臣以為趙侯就不必思慮大軍集結的事了,龐涓會讓你滿意的。趙國只要把西部的事辦妥足矣。”

  “好啊,有上將軍一諾,趙種安得不放心?”又轉頭笑道:“魏王啊,這齊國不出兵還要分一杯羹,公平麼?趙種以為,齊國至少當出糧草兵器和一些軍餉吧。”

  魏惠王沉吟點頭,“有理。好,找齊王說去。”說著一指東邊山後的紫色旗幟,“在那裡,走!”一跺腳,王車從草地上平穩滑出。趙成侯飛身上馬,龐涓催動戰車,一齊向東邊山頭而來。翻過山坡,但見起伏不平的茫茫葦草中,舒卷的紫色大旗四面飄揚,顯然在從四面圍趕鹿群。兩支隊伍輕騎馳突,倒更象是戰場操練。年輕英俊的齊威王親自駕著一輛戰車追殺獵物。看陣勢,他顯然已經發現了魏惠王趙成侯,便駕著戰車迎了過來,齊國將士也四面聚攏而來。

  齊威王遙遙拱手,“魏王,趙侯,田因齊有禮了。”

  魏惠王和趙成侯同時拱手,“齊王獵物豐厚,可喜可賀。”

  齊威王笑道:“魏王趙侯,可願下車稍歇,品嘗一番齊酒?”

  “正合我意,齊王可人也!趙侯,來吧。”魏惠王大笑著跳下王車。

  趙成侯也撫須大笑,“趙種酒命,豈有躲酒之理?”便翻身下馬。

  齊國軍士已經在草地上鋪下了一張巨大的白色羊皮氈,又從一輛車上抬下三個紅木酒桶。氈旁草地上也支起了鐵架,齊國軍士利落的宰殺了一隻四不象,吊在鐵架上烤了起來。齊威王又鄭重的請龐涓、公子卬和狐姬入座,六人便開始了熱烈的飲酒談笑。

  魏惠王轉動著手中粗樸的盛酒陶碗笑道:“齊為大國,簡樸若此?”

  齊威王大笑,“魏王謬獎了,田因齊何敢當簡樸二字?魏王想說我寒酸吧。”

  眾人一齊大笑。趙成侯道:“哪裡話來?總比我趙種還強一些。”說著摘下腰間的皮酒袋一晃:“老兵一個也。”

  眾人笑聲中,魏惠王咳嗽一聲道:“齊王呵,六國分秦,齊國有一份哪。你不出兵,能否出點兒財貨糧草?”

  齊威王沉吟道:“但不知盟主想讓齊國承擔幾多?““軍糧十萬斛、馬草五萬擔、盔甲兵器五萬套、另加萬金吧。”

  齊威王思忖有頃,“魏王,糧草兵器我出。萬金之數,齊國無力承擔。”

  魏惠王大為驚訝,“萬金也無法承擔?齊國財富何處去了?”

  齊威王看魏惠王驚訝的樣子,不禁大笑,“國有財貨,安得無處可用?獎勵墾荒、更新兵器、開辦學宮、賞賜將士,何處不用金錢?田因齊糧草兵器有一些,金錢,可是拮據得很哪。”

  魏惠王睜大眼睛,一副匪夷所思的樣子大搖其頭,“齊王何須搪塞?一個幾百年大國,任何一件國寶便價值連城,如何能拮據若此?”

  “國寶?不知魏王所指何物?”

  魏惠王哈哈大笑:“這就對了,齊王國寶還是多嘛,本王怎知你有何物啊?”

  齊威王搖頭微笑,“慚愧得很,田因齊不知魏王所指國寶為何物?”

  魏惠王霍然站起高聲道:“天下財貨,聚於王室。天下富貴,莫過國王。王富而國富,王有寶而天下安。這王室藏寶就是國寶,國寶就是國力。目下魏齊並稱王國,田齊又是繼姜齊之後的老牌大國。你田氏在一百年前就是姜齊的公卿首富了。國老多財,齊國豈能沒有國寶?”

  “國寶就是國力?魏王之意,誰的國寶多,誰的國力便強了?”

  魏惠王頗為矜持的笑道:“多寶強國,自古皆然。”

  齊威王搖搖頭:“齊國沒有這種國寶。”

  魏惠王慨然一嘆,“不管齊王所言真假,本王都讓你看看我的國寶。你來看。”他用手一指那輛光華四射的王車,“我大魏國雖然立國剛剛百年,但卻有鎮國之寶,十顆夜明大珠!你知道這種大寶珠嗎?每顆徑直一寸,其光芒在夜晚可照亮十二輛戰車。若一百二十輛華車相連,簡直就是一條彩龍!你看,現眼前我這輛王車便鑲有兩顆寶珠,足使這輛車價值連城,超過楚國和氏壁!”話音落點,外圍的魏國軍士便一片歡呼。

  魏惠王輕蔑笑道:“齊國曾富甲天下,難道可憐得沒有一件國寶?”

  齊威王依舊微笑,“盟主,我的國寶卻不一樣。”

  魏惠王一怔:“噢?還是有嘛,請道其詳!”

  齊威王爽朗笑道:“田因齊以為,國寶者,國家棟梁之才也。田因齊不才,數年來尋覓這種國寶,築起稷下學宮召集天下名士,也才堪堪覓得幾位可稱鎮國之寶的人才。目下的齊國,南有大將檀子鎮守,南部十二小國對齊稱臣,楚國亦不敢北犯我邊界。西有郡守田盼鎮守高唐關,趙國人再也不敢隨意到齊國水面捕魚,反而與我修好。趙侯,對麼?北邊有能臣黔夫鎮守滕城,民眾安居樂業,燕國七千民戶遷入齊國,我增加人口十萬。臨淄都城有仲首做司寇,齊國盜賊消失,夜不閉戶。另者,我齊國還有當世名將田忌鎮撫四方——田將軍見過魏王。”

  外圍戰車旁肅立一員大將,正是昨日趕到逢澤的齊國大將田忌。他上前拱手做禮:“田忌拜見魏王。魏王康健。”

  魏惠王面色難堪,卻又不得不點頭示意。

  齊威王一發直抒胸臆,“齊國至寶,光耀萬里,豈止照亮十二輛兵車而已。本王以為,財貨應交於商人,換來糧食兵器充實國力。珠寶藏於王室,徒然四壁生輝,有何價值可言?魏王頭上一顆明珠,雖價值連城,然頂於王冠,與國何益?與民何益?魏王愛姬身上這一領金絲斗篷,更是價堪抵國,然系於一身,與國何益?與蒼生何益?”

  一席話,竟使齊魏趙三邊人馬肅然靜場。猛然,齊國軍士歡呼雀躍起來,“萬歲!”之聲震於四野。魏惠王臉色尷尬,公子 不知所措,龐涓默然低頭。

  突然,馬蹄如雨,兩騎飛至。“報”聲未落,兩人已在魏王面前拜倒。

  “何事驚慌?”魏惠王無端的聲色俱厲。

  騎將高聲報:“稟報大王,公叔丞相病勢危重,請大王回宮陳明大事。”

  魏惠王頗為不耐,“久病在床,有何大事可言?”

  齊威王正色拱手,“魏王國務繁忙,會盟也已經終期,田因齊告辭了。”

  突然,魏惠王覺得此話應該由他先講,如何你便先講了?臉一沉竟是不睬齊威王,大步轉身,“回宮!”跳上王車,隆隆而去。

  趙成侯縱聲大笑,“不想齊王奇兵突出,快哉快哉!”

  “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趙侯不也一樣麼?”兩人同聲大笑,互相道別,一東一西,分道揚鑣而去。明媚的陽光下,茫茫葦草象金色的波浪,隱沒了遠去的旌旗戰車,悠長的牛角號嗚嗚卷走了萬千鐵騎。逢澤獵場沉寂了。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8-30 06:46 PM

第三章 安邑風雲

一、洞香春眾口紛紜說魏國

  魏國都城安邑紛紛傳聞,老丞相公叔痤病入膏肓快要死了。有人惶惶不安,有人彈冠相慶。惶惶者說,公叔痤是魏國的德政,他一死,魏國人可要吃苦頭了。彈冠者說,公叔痤是魏國的朽木,他一死,魏國就要大展宏圖了。

  近百年來,安邑人已經養成了談論時政秘聞的習俗。大街小巷,坊間鄰里,舉凡有三兩人之地,便會有宮廷秘聞在口舌間流淌。若是酒肆春樓茶室樂坊這等市人如流名士穿梭的場所,就更是高談闊論,爭相對目下最重大的國事傳聞發布真知灼見。其間若有語驚四座之高論,便會獲得眾人一片采聲。若一個人屢屢有這等高論,這個人便成了風雅場所的名士,身價便倏忽大長。這種論政名士,也不是等閒場所都能造就的,而必須是安邑市井和上層名流共同認可的大雅之所。這種大雅之所,其場地樓館的華麗名貴自不必說起,更重要的是必須具有三個非同尋常的優勢:一是具有悠久的歷史,即坊間所謂的名貴老店;二是曾經有過幾個大人物在這裡成名的皇皇足跡;第三最難,就是這店主人也需得是世家名人或風雅名士。能三條湊在一起,自然便是鳳毛麟角了。安邑人共同的口碑是,這樣的大雅之所,安邑只有一個,天下也只有這一個!這便是安邑人的驕傲性格——魏國的文明中心便是天下的文明中心。

  在安邑最幽靜的一條小街——天街上,坐落著洞香春酒肆。

  這條小街南北走向,北口是王宮,南口是丞相府和上將軍府,東西各有兩條小巷通往繁華的街市。雖然說是小街一條,卻是城中的通衢之道,毫無閉塞之感。更為引人注目的是,這條小街沒有民戶和店鋪,只有三十多個大小諸侯國的驛館建在這裡。街邊綠樹成蔭,街中石板鋪地,行人衣飾華貴,館所富麗堂皇。安邑人稱這條小街為天街,是說她沒有塵世的粗俗喧囂,處處透出天堂般的的富貴寧靜和風雅。就在天街的中段,有一座綠樹蔥蘢流水潺潺的庭院,院中有一座九開間的兩層紅色木樓,這便是名滿天下的洞香春酒肆。

  說到洞香春,安邑人如數家珍。它是魏文侯時期的大商人白圭的產業。如果是純粹商賈也還罷了,偏這白圭非但是名滿天下富可抵國的大商,且在魏武侯時期做過十多年丞相。魏國人認為,白圭是與陶朱公范蠡相伯仲的曠代政商。白氏一族本是商賈世家,白圭的父親在三家分晉前已經是魏氏封地的大商了,這洞香春便是那時侯興辦的。其時這條天街的一半還是魏氏族眾的商業街市,另一半則是魏氏家臣的住宅。三家分晉後,魏文侯變法震動天下,列國官吏名士紛紛到安邑探詢底細。坊間交往,這些列國士子和官員們便向白氏抱怨,偌大安邑竟沒得個好去處清談飲酒。白氏心思機敏,立即拿出一半家財辦起了這座洞香春。開張之日,白氏立下定規:非讀書士子、百工名匠、富商大賈與國府官吏,不得進入洞香春。這便將洞香春明確的當作了上流社會的清談聚飲之所。幽靜的院落酒樓,精美的器皿陳設,誘人的珍饈美味,名貴的列國老酒,還有雅致艷麗的侍女,每一樣都是天下難覓的精品。一時間,名士吏員列國使臣竟是趨之若騖。上卿李悝經常在洞香春和名士們論戰變法利弊,上將軍吳起也多次在洞香春論戰用兵之道。更有周王太史令老子、儒家名士孟子、自成一家的墨子、魏國奇士鬼谷子,都曾在洞香春一鳴驚人,飄然而去。後來白圭繼承父業,又對洞香春屢加修葺,改進格局,名貴珍奇遍置其中,雅室秘室酒室茶室棋室采室,錯落隱秘。更有論戰堂寬闊舒適,專供客人們聚議重大國事。曾有楚國猗頓、趙國卓氏等著名巨商願以十萬金為底價競買洞香春,白圭都一笑了之。後來白圭做了魏國丞相,將白氏累代聚集的財富大部分捐了國用,惟獨留下了洞香春。誰想他在魏武侯末年鬱郁病逝,洞香春也一時頓挫。後來,坊間傳聞白圭的小女兒執掌洞香春,使名流士子們更增好奇之心。雖然傳聞這個小女兒美麗多才文武兼備,但從來沒有客人在洞香春一睹國色。這樣一來,洞香春竟是倍添神秘,更為誘人。

  自從公叔痤老丞相的病危消息傳出,洞香春便大大的熱鬧起來。

  寬闊富麗的論戰堂原本設有一百張綠玉長案,一人一案,當坐百人。尋常時日,這是綽綽有餘的。大多數時間裡,名流士吏們總是三三五五的聚在各種名目的雅室秘室裡盡興飲談。縱是大事,也未必人人都認為大,所以論戰堂很少有人滿為患的時候。近日卻竟是異乎尋常,雅室秘室茶室棋室反倒是疏疏落落,連那些酷愛豪賭的富商大賈們最鍾愛的采室,竟也是空空如也。顯然,到洞香春的客人都聚集到論戰堂來了。雖則如此,洞香春也還是井然有序。侍女們輕悄悄的抬來了精美的短案,又將平日裡擺成馬蹄形且有疏落間隔的長案前移接緊,在空闊的地氈上擺成一個中空很小的環形,外圍又將短案擺成兩層環形座位,唯在四角留出侍女上酒上菜的小道。如此一來,錯落有致,堪堪可容三百人左右。這裡沒有等級定規,先來者都坐在中央一層長案前,後來者則都在外圍短案前就座。滿座錦繡華麗,銅鼎玉盤酒香四溢,侍女光彩奪目,當真是滿室生輝。天下名士大商口碑相傳,“不到洞香春,不知錢袋小!“說的就是這種豪華侈糜的氛圍之下,貧寒士子也會傾囊揮霍的誘人處。

  華燈初上,大廳門口走進兩個一般年輕英俊的紅衣人。一個是膚色黧黑,堅剛英挺。一個卻是面白如玉,豐神俊朗。座後環立的侍女們眼中大放光彩,立即有兩名侍女飄到客人身前,輕柔的解下他們的大紅金絲斗篷,款軟有致的將兩人扶進短案前就坐。瞬息之間,又有兩名侍女捧上銅鼎玉爵,向爵中斟滿客人指定的天下名酒。兩名客人對雅致的侍女卻仿佛視而不見,只是目光炯炯的環視場中。

  “諸位,我乃韓國遊學之士。今聞魏國丞相公叔痤病危身艱,不知座中列位對此有何高見,足使在下解惑?”後座中一個綠衣士子拱手高聲道。

  “我且問你,惑從何來?”前座長案一中年高冠者矜持發問。

  綠衣士子笑道:“公叔痤三世名臣,出將入相,多有德政,且門生故吏遍及國中,對當今魏王有左右之力。若柱石驟然摧折,魏國內事外事安得不變?我之所惑,魏國當變向何方?霸中原乎?王天下乎?安守一隅乎?”

  紅衣中年人矜持笑道:“君自遠方來,安知魏國事?且聽我為足下解惑。魏國三世以來,富國強兵已成既定國策。公叔痤雖為三世名臣,然主持國政也只是二十多年的事。公叔丞相為政持重,恪守李悝之法與文侯之制,對內富民勝於對外用兵。當今魏王即位八年,無改丞相一策。即或丞相一朝崩逝,魏國依然安如泰山。此所謂人去政留,千古不朽,足下有何惑哉?”

  “哈哈哈哈哈”後座一位紫衫士子站起大笑,“人言安邑多有識之士,偏足下何出荒謬之辭也?魏王即位八年,魏國日益變化,足下竟視而不見麼?變化之一,稱王明志。變化之二,用兵圖霸。變化之三,重武黜文。變化之四,會盟諸侯。有此四者,公叔痤舊政何在?魏國安得不變?”

  “好——!采——!”廳中竟是一片喝彩叫好。

  不容紅衣中年人開口,便又有人高聲道:“足下之言貌似有理,實則差矣!魏國之變,變在其表。魏國根本,堅如磐石。魏國為政之根本何在?民富國強,天下太平也。稱王圖霸,會盟諸侯,其意皆在息兵罷戰安定天下。此變與先君之道殊途同歸,卻是變末不變本,有何不好?疑惑何在?”

  “變末不變本。好!”又有人一片喊好,卻畢竟沒有剛才的熱烈,也沒有加“采”。這是安邑酒肆論戰場所的通常習俗。辭美理正者為上乘,聽者一齊喊好喝彩。辭巧理曲為中乘,喊好不喝彩。辭理皆平,不與理睬。這種評判方式簡短熱烈,憑直覺不憑理論,往往反倒是驚人的一致。如方才一個回合,前者準確概括出魏國新君即位以來的變化,令國內外名流剎那警覺,又兼簡潔鋒利,自是上乘。後者雖說剖析名實頗見功力,然距離人們對魏國的直覺判斷總有游離之感,所以只有“好“而沒有”采“。

  這時,最後進來的黧黑年輕人微笑道:“敢問方才‘四變’之士,這第三變重武黜文,卻是何意?魏國可是領天下文風之先呢。”

  紫衫士子爽朗大笑,“足下之說何其皮毛耳?重武黜文者,非重山野之武,亦非黜市井之文也。重武黜文,是重廟堂之武,黜宮廷之文。細微說之,公叔痤之文治日見消退,上將軍之武功日見崛起,文衰武長,福也禍也?此當為魏國國策變化之前兆,安得小視?”

  “好——!采——!”一片嘩然,廳中已有嗡嗡哄哄的議論之聲。

  “那麼,敢問變化之走向如何?”黧黑年輕人沒有笑容。

  這一問,大廳中頓時肅然無聲,眾人一齊注目紫衫士子。

  紫衫士子也是一個沒留鬍鬚的青年人,相貌平庸卻是氣度不凡。他向黧黑青年目光一閃笑道:“足下窮追不捨,非散論之道。然則洞香春乃文華之地,直抒塊壘諒也無妨。以在下遠觀諸端,魏國雄霸之志已定,三年內將謀求蕩平天下。期間契機,就在目前。公叔痤病逝之日,就是上將軍鐵騎縱橫之時!”

  話音落點,大廳中竟是驚人的安靜,人們竟然忘記了評判的慣例。黧黑青年向紫衫士子遙遙拱手,平靜入座,又和身旁的白面青年低語幾句。

  “足下何方人士?竟如此危言聳聽?”靜場中站起一個紅衣帶劍的士子,面色紅漲,亢聲問道:“聽足下之言,似乎魏國該當無所作為,方趁足下之心。然則我大魏之國人是這樣想的麼?非也!公叔痤主政二十年,文治不圖富民,武功連遭敗績。倘非上將軍龐涓力輓狂瀾,三戰皆捷,魏國顏面何存?今公叔痤行將謝世,正是魏王擺脫牽絆,銳意精進之日。天下雖大,唯有道者居之。難道戰國爭雄奪地,我大魏國統一天下,就值得如此驚怪麼?”

  “好——!采——!”驟然間,大廳中一陣暴風雨般的掌聲喊好聲喝彩聲。

  黧黑青年也興奮的鼓掌叫好。紫衫士子卻甩袖而去。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8-31 06:16 PM

第三章 安邑風雲

二、薦賢殺賢公叔痤憂憤而死

  天街之南的丞相府,門前車馬冷落,府內彌漫著沉重和憂傷。

  白髮如雪的公叔痤躺在臥榻上氣如游絲,連睜開眼睛的氣力都沒有了。要不是他硬挺著一口氣要見魏王,早已經撒手歸天了。作為魏國出將入相的柱石人物,他覺得自己這次真的要去了。他已經顧不得計較臥病以來門前車馬漸稀、魏王很少探望以及各種離奇的流言蜚語了。他目下唯一的希望,就是魏王趕快回來,聽他交代一生中最後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他的心中非常清楚也還非常自信,無論是論功勞論威望甚至論苦勞,他都是魏國當之無愧的三朝名臣。更別說魏王的父親魏武侯和他的君臣莫逆之情了。魏惠王即位以來,他的丞相地位並沒有動搖。雖說打了幾次敗仗,還被秦獻公俘虜過一次,沒有給魏王增添武功的光彩。但他依然是丞相,在魏國朝堂的地位依然那樣顯赫,魏王對他的親密和信任也沒有改變。他的忠誠和德行是有口皆碑的。在魏國朝野,嘲笑他才能平庸者大有人在,但詆毀他德行操守者卻沒有一句流言蜚語。從心底裡講,他的確認為自己是個中才。但他對許多才華之士卻也看不上眼,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這些人缺乏一種養才成事的大德。他相信自己有大德,但卻沒有將大德化為政事的卓絕才華,立身有餘,卻愧對國家。多少年來,他內心一直深藏著一個願望,就是給魏國尋覓一個足以扭轉乾坤的經天緯地之才,同時此人又必須具有高絕的為政品德,不至於給國家釀成後患。尋尋覓覓二十年,他竟是曾經滄海卻難覓一瓢之飲。誰想在他政事日少的這幾年中,他卻驚喜的發現自己踏破鐵鞋無覓處的大才竟然就在自己身邊!國之大運,可遇難求啊。

  他為此不知感慨過多少次,激動過多少次,也不知謀劃過多少次推薦方式?可最後還是一次一次的失敗了。他真不知如何來辦好這件大事,一直現陷在深深的彷徨苦悶之中。依魏王說法,上將軍龐涓是當世奇才,似乎有了龐涓就可以一了百了。公叔痤卻不這樣看。論為政才能,他自認中常。論相人,他卻自認是萬不失一的天眼。龐涓所缺乏的是成大事的器局和大德大謀,如同他公叔痤所缺乏的是成事的才華一樣。同是名將,龐涓與魏國初期的吳起相比,明顯的遜了一籌。這一籌就是高遠的志向與絕不向衰朽陳腐妥協的堅韌意志,就是老晉國時候祁黃羊那種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的大公和開闊。龐涓可以為將為帥,但不可以為相總國。否則,魏國必然要傾覆在他的謀劃中。但對這些道理,魏王總是哈哈一笑。後來公叔痤也就不再說了。國家穩定,在將相之和,他老說龐涓,與心何安?目下,公叔痤已經不想這些了,他只想一件事,就是最後一次向魏王推薦繼承他丞相職位的大才。他相信,魏王無論如何也會在最後時刻來看望他,他還有最後一次機會。寢室中一片沉靜。榻邊侍女環立,面色緊張。坐在榻前的公叔老夫人,束手無策,垂淚無語。

  公叔痤突然睜開眼睛,費力問道:“魏王,回大梁了麼?”

  “魏王昨夜回宮,說今日正午來府探你病情。” 老夫人急忙回答。

  “你說,如何?昨夜回宮?”公叔痤驚訝了。

  老夫人扶公叔痤坐起,“莫急莫急,魏王會來的。”

  公叔痤失望的嘆息一聲,想說什麼卻又打住了。停頓許久,猛然問“衛鞅,在哪裡?”

  一侍女上前,“丞相,中庶子在書房整理丞相的竹簡。”

  公叔痤氣喘吁吁道:“請,請他,來見我。”

  “是。”侍女應命,急忙去了。

  丞相府書房在前院第二進,在國事廳的跨院內。國事廳是公叔痤處理政務的正廳,也是丞相府的中心。國事廳向西有一個月門,進得月門是一座精緻的小院。院內一片水池,綠樹亭台,分外幽靜。過了水池,有一排六開間的磚石大屋,這便是丞相府的書房。戰國時代丞相的權力非常大。這種“大”不是代替君主決策,而是獨立開府行使日常的行政權力。所謂開府,是指丞相的府邸就是獨立的國府官署,丞相有權不入王宮而在府邸召集官員議事併發布指令。而其他官員,除了國君特許外,都必須在自己所屬或執掌的官署處理公務,府邸只是單純意義上的住所。公叔痤是魏國老丞相,而魏國又是最強大富庶文明的大國,丞相府便更是非同一般。就說這丞相府書房吧,非但藏有天下有名的上古典籍和春秋戰國以來各學派名家的文章抄簡,而且藏有洛陽王室、各大戰國、諸侯國的政令抄簡,至於魏國變法以來的政令典籍更是應有盡有。所謂學在官府,說的便是官府擁有民間所無法比擬的藏書和主要的知識階層。公叔痤的丞相府書房設有六名少庶子和一名中庶子管理。少庶子多是年輕的文墨吏員,實際上是做日常大量的整理、修繕和刻簡事務。中庶子是成年的文職吏員,通常是開府重臣的屬官,可掌開府大臣指定的任何具體事務。在公叔痤的丞相府,中庶子歷來專門掌管書房。

  侍女來到書房時,長大的書案前坐著一位白衣人,低著頭神色專注的翻動竹簡。侍女走進來他根本沒有察覺。

  “中庶子,丞相請你即刻前去呢。”

  伏案白衣人聞聲抬頭,恍然點點頭便霍然站起。他身材修長,一領長長的白布衫幾乎要蓋住那雙輕軟的白布鞋,連頭髮也是用白色絲帶扎束,一支白玉簪橫插在發束中。他雖很年輕,但卻有一雙銳利深邃的眼睛,臉龐稜角分明,與中原人常見的渾圓臉龐大是不同,沉穩的舉止中透出一種冷峻高貴,與丞相府小吏的身份相去甚遠。他便是公叔痤所請的衛鞅,執掌書房的中庶子。站起來時他低聲問了一句,“魏王來過了麼?”侍女道:“回中庶子,魏王尚未來過,說午時駕臨的。”他便沒有再說什麼,默默走出了書房。

  從第二進書房到丞相的寢室小院,要穿過三進院落。年輕的中庶子走在冷冷清清的院落裡,不時輕輕的一聲嘆息。曾幾何時,這裡還是官吏如梭熱氣騰騰,老丞相一病經年,偌大的丞相府竟變成門可羅雀的冷清所在,連尋常時日最熱鬧繁忙的出令堂大院也生出了青苔。難道這就是人世滄桑宦海沉浮麼?

  匆匆來到丞相寢室,衛鞅拱手做禮,“衛鞅參見丞相。”便不再說話。

  公叔痤揮揮手,侍女們退了下去。“夫人,你也迴避吧。”公叔痤向來不願夫人預聞政事,凡有大事,必囑夫人迴避。公叔夫人也知道老夫君的講究,起身離坐,幽幽一嘆便出門去了。

  公叔痤看著面前的年輕人,語調遲緩但卻非常清晰的道:“鞅啊,你來我這裡五年了,名為求學,其實我並沒有教給你什麼,反倒是你給我打開了一個新天地啊。朝聞道,夕死可矣。看到魏國擁有你這樣的英才,我,死也瞑目了。”

  “公叔丞相,衛鞅在府中五年,讀遍天下名典,且跟從丞相精研政務,受益匪淺。衛鞅銘記丞相大恩大德。” 衛鞅神色有一種淡淡的憂鬱。

  公叔痤微微搖頭,“鞅啊,不說這些。我要叮囑你,希望你能留在魏國,成就魏國霸業。魏國之勢,當一統天下啊。”每說到魏國霸業,老公叔就激動喘息。

  “公叔丞相,我看魏國氣象不佳,魏王不會用我的。”衛鞅顯得很淡漠。

  “何以見得?”公叔痤蒼老渾濁的聲音中透露著驚訝。

  “一則,魏王即位以來好大喜功,不務國本,醉心炫耀國力。如此國君,對魏國衰退並無洞察,對治國人才也不會有渴求之心。二則,魏國官場腐敗過甚,實力競爭之正氣消弭,趨勢逢迎之邪氣上長。魏王被腐敗奢靡浸淫,如何能超拔起用一個小小中庶子?三則,上將軍龐涓已經成為魏王的肱股重臣,他的戰功使魏國朝野已經被表面強盛所迷醉。連同魏王,沒有人會想到魏國的實力正在日漸萎縮,更沒有人想到魏國需要第二次變法,第二次登攀。時勢如此,魏國如何能急迫求賢?“說到這裡,衛鞅沉重的嘆息一聲,”公叔丞相,魏國不會強大很久了。衛鞅留下,也是無用。”

  公叔痤緊緊盯著衛鞅,老眼中閃著一種奇特的光芒,“鞅啊,你總是有特異見識。這也正是我要鼎力薦舉你的理由。然請你實言相告,魏王若能真心用你,委以重任,你將如何?”

  “二十年之內,魏國一統天下。” 衛鞅的語氣陡然變得堅定而自信。

  公叔痤長長的吁了一口氣,滿臉泛著興奮的紅光,“鞅呵,我將不久於人世了。你能告訴我,你真正的授業恩師是何人嗎?我真想見這位高人一面哪。得天下英才而育之,人生一大樂事也。我渴慕這位高人有你這樣的弟子。”

  衛鞅:“公叔丞相,先生與我有約,永遠不說出他的名字。我應憑自己的真才實學立足於天地之間,而不能以先生名望立身。我之善惡功過,均應由自己一身擔承。我當信守約定。”

  公叔痤默然良久,慨然嘆息,“世間有你等師生這般特立獨行,人世才有五色當空,豐沛多采哪。”

  侍女走進來低聲稟報:“丞相,魏王駕到。”

  公叔痤眼中顯出興奮的光芒,低聲道:“鞅啊,你先下去吧。”衛鞅點點頭,從側門從容的走了出去。

  “魏王駕到——!”寢室外護衛一聲長長的報號。

  魏惠王來了。輕車簡從,樸實無華,與往常大相迥異。他很是知道,老公叔不事奢華且很厭惡珠光寶氣高車駟馬那一套,有幾個王室子弟都因為這個原因曾被老公叔罷職。魏惠王自己雖說是一國之王,老公叔也不能拿他如何。但對這個資深望重的三朝老臣,魏惠王總是有點兒莫名其妙的顧忌。這與對龐涓的隱隱約約的不喜歡不同。龐涓是布衣名士,並無盤根錯節的根基淵源,魏惠王無須在龐涓面前掩飾什麼。但老公叔不同,且不說是公叔一族是三家分晉前的魏氏世族,族中子弟遍及魏國官署,僅僅老公叔這個德操口碑滿天下的老權臣就夠你消受。他要總是嘮叨你的短處,你就肯定安生不了,因為那很快就會被國人當做權威評判,你也自然就名聲大跌。對這樣一個老古董式的名臣,縱是國王,也得收斂收斂。每見老公叔,魏惠王都要刻意樸實一次,弄得很不自在。這也是魏惠王很少到丞相府的原因。公叔痤一病經年,他只來探望了一次。他寧可不斷派內侍送來名貴藥材和種種禮物,也不願和老公叔直面敘談。昨日在逢澤獵場聽到老公叔病危的急報,他甚至有點兒隱隱約約的高興和輕鬆。這種不和時宜的老臣子,罷官會招來國人非議,聽任他掌權又確實礙手礙腳,最好的結果是他不要象長青果一樣結在世上。看來老公叔終於是要讓道了,魏國君臣新銳放開手腳的日子也就要到了。今日,魏惠王特意換了一套半舊的便服,坐了一輛普通的軺車來的。唯一的特殊是車中帶了五千金,準備賜給公叔夫人後半生安度晚年。同時,魏惠王已經決定,要隆重舉行老公叔的葬禮,讓天下都知道魏王敬老尊賢的美德。

  魏惠王走進寢室時,臉上溢滿了沉重和哀傷。

  公叔痤在榻上欠身拱手,“魏王恕臣重病在身,不能起身相迎。”

  魏惠王疾步走到榻前扶住公叔痤,關切又親切,“老丞相不必多禮,病體要緊啊。本王昨晚急急趕回,本當即刻前來,奈何國務繁冗一時難了,竟是來得遲了。”這時,侍女捧來一個繡墩置於榻側,魏王落座道:“老丞相一病經年,安心靜養吧,魏國不能沒有老丞相支撐啊。”

  公叔痤老眼中閃著淚光哽咽道:“老臣……這次,只怕凶多吉少。”

  “吉人自有天相。老丞相但放寬心,本王派太醫日夜守護老丞相。”

  公叔痤搖搖頭喘息掙扎著坐起身子,“臣以余息,等候我王歸來,是想向我王推薦一個治國巨子,繼我相位。此人乃扭轉乾坤之大才,足以掃滅諸侯,一統天下,成就魏國大業啊。”

  魏惠王認真的點頭,急迫問道:“他是何人?可是大將之才?龐涓是該換換了。”

  “衛鞅……目下,就在我府。”

  “衛鞅?“魏惠王恍然,頓時顯得輕鬆了許多,”是否老丞相幾次提起的那個衛鞅?老丞相呵,他才二十三歲,你,不覺得太稚嫩了嗎?再說,他是誰的學生?如何堪稱扭轉乾坤的大才?”

  “我王和他一談便知。看人何須一定看師?”

  “名師出高徒嘛。他能無師自通?”魏惠王大度的笑了笑。

  公叔痤艱難的拱手,老臉肅然,“魏王,且聽臣最後一言。我深深了解衛鞅。此人殷商血統,天賦極高,跟一個不願透露姓名的高人,修成經天緯地之才。衛鞅幫臣處理國政五年,許多見解,使臣深為震驚。此人若不能為我王重用,將是魏國的千古遺恨。”

  魏惠王很理解這個年邁老臣的殷切絮叨,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嘛。但這種病話他卻不能當真。沉吟片刻,他站起身來扶住公叔痤,以關切的口吻道:“老丞相呵,你重病在身,安心歇息吧。”

  公叔痤閉上眼睛,蒼老而痛苦的臉上湧出兩行熱淚。

  魏惠王心中有些不耐,不想再繼續談一個無名年輕人,便拍拍公叔痤,依然是倍加關切的口吻:“老丞相,你以為龐涓和公子昂,誰更適合做丞相?”

  公叔痤卻沒有接這個話題,眼神冰冷的,“請我王實言相告,魏國真的不用衛鞅麼?”

  魏惠王無可奈何的笑笑,“老丞相,將一個大國命運,交給一個不明底細的年輕人,你就放心麼?”

  公叔痤沉默了,他長長的嘆息一聲,陡然兩眼放光,“我王不用此人,就必須殺了此人。為魏國長遠大計,絕不能讓他到別國去。”

  魏惠王驚訝的看著公叔痤,覺得他一個堂堂大魏國丞相,竟如此固執的糾纏在一個無名小輩的身上,一定是得了失心瘋。剎那之間,他有些可憐起這個發如霜雪枯瘦如柴的老功臣來,覺得不能讓他再失望了,於是釋然笑道:“好吧好吧,明天就殺他,呵。”

  公叔痤無力的倚在榻墊上,老淚縱橫,一句話也不願意再說了。

  魏惠王默默的走出寢室,吩咐內侍抬來大銅箱,將五千金賜給公叔夫人,又說了一片關切的話,便坐著輕便的軺車走了。

  公叔痤艱難的搖搖手,“衛鞅,請他來,快。”侍女聞言,飛快的去了。

  衛鞅來到寢室,明顯感到了公叔丞相的失望和傷心。但他沒有說話,只是默默站立著。公叔痤長長的嘆息一聲,“鞅啊,你快逃走吧,晚了就來不及了。”衛鞅卻是淡淡的一笑,“為何逃走?逃到哪裡去?”公叔痤臉泛紅潮,一陣喘息,“鞅啊,為了國家大義,老夫盡最後力量推薦你擔當大任。然則,魏王不用你。老夫就勸了魏王殺掉你。殺你用你,都是為國家盡責。勸你逃走,是了卻朋友情分。你快走吧,走吧——”

  “丞相,若為此因,不用逃的。“衛鞅竟沒有絲毫的驚訝,更沒有立即要走的樣子。

  “你?甘心死在魏國?“老公叔卻大是驚詫。

  “公叔丞相,魏王既不聽你用我之言,又何能聽你殺我之言?他不會將我放在心上的。你莫要憂心。”衛鞅淡淡的微笑著。

  公叔痤昏花的老眼死死盯住衛鞅。他顯然感到出乎意料,卻又頓時覺得明白了其中道理,同是事理,自己一個飽經滄桑的老人,如何竟沒有面前這個年輕士子見得透徹?大智天賦,豈有他哉!老公叔不禁長長的出了一口粗氣,“鞅啊,你的見識總是高人一籌……看不到,看不到你建功立業了……你會到哪國去?……你,你會讓魏國滅亡的,是麼……?”

  他伸出枯瘦的雙手,緊緊拉住衛鞅,眼中一絲光焰漸漸熄滅,溝壑縱橫的老臉漸漸舒展開來——老公叔走了,心灰意冷的走了。

  衛鞅默默站在榻前,冰冷的悲哀湧上心頭,大滴眼淚滾到臉頰。他向公叔痤的遺體深深一躬,“公叔大人,感謝你知我至深。可你沒有迴天之力,只能眼睜睜看著魏國滑進深谷。大人,你無愧於魏國,你就安息了吧。”

  這天夜裡,公叔府掛起了白色燈籠,府中上下人等皆是麻布孝衣大放悲聲。消息傳出,安邑城有人歡喜有人憂,洞香春論戰堂竟是擠得水洩不通,通宵達旦的辯駁詰問卻依舊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魏惠王當夜便趕赴公叔府,身穿白色孝衣,在公叔痤的靈位前放聲大哭。魏王的祭奠驚動了安邑的權臣和官場,高車駿馬一時間擠滿丞相府門前的停車拴馬場,高官重臣們一片白衣,一片痛哭。但在洞香春論戰堂卻有一個傳聞:只有上將軍龐涓沒有去公叔府祭奠。消息引得列國客人和安邑士子們又是一番激烈爭辯與諸般猜測。

  十天之後,公叔痤被隆重的安葬在安邑城南的靈山巫真峰下。孤峰為陵,南眺鹽澤,建造得竟是與魏文侯陵園所差無幾。魏惠王與公叔夫人商議,鑒於老丞相膝下無子,決定選派府中一個得力乾員守陵三年。正在仔細挑選時,不想侍女來報,說有人自請守陵。夫人一問,竟是中庶子衛鞅!魏惠王釋然一笑,“老丞相好象說到過這個人。讓他去吧,也不枉老丞相賞識他一場。”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8-31 06:17 PM

第三章 安邑風雲

三、龐涓喬裝 考校中庶子衛鞅

  龐涓匆匆向王宮走來。

  此刻他是既高興又煩惱,高興的是公叔痤死得其時,給他空出了一個巨大的權力位置。戰國之世,上將軍雖然也是位高權重,獨立開府,但畢竟不能總攬國政,使他無法展現自己為政治國的出色才能,也無法使魏國在自己全面調度下完成大業。若能做了魏國丞相,非但位極人臣,達到名士為政的權力最高峰,而且出將入相,達到文治武功兩方面的功業極致。

  但是,就在他雄心勃勃的拒絕參加祭奠公叔痤,以顯示自己不與老朽同流的時候,他的軍中掌書卻從洞香春帶回一個傳聞:魏王對丞相的人選未定,將在他與公子卬之間確定!這使他大感意外,內心莫名其妙的忐忑不安起來。平日裡他不大瞧得起洞香春,認為那是淺薄士子附庸風雅的地方,多次拒絕了到洞香春論戰天下大勢和用兵之道的勸告。但是他對洞香春的神秘傳聞可是從來不敢小視,那個鬼地方從來沒有空穴來風,許多要害的轉折都將洞香春的傳聞變成了事實。龐涓曾經大義凜然的向魏王進言,請求取締這個滋生事端的酒肆,認為那是魏國糜爛腐敗的淵藪,是列國密使刺探魏國機密的最好渠道。可魏惠王卻是哈哈大笑,“上將軍哪,洞香春大有根基,天下聞名,文侯武侯都視為安邑文華之明珠,我如何取得?”顯然對他的主意感到匪夷所思,甚至有些不悅之色。這個討厭的地方如今傳出了這樣的消息,至少證實魏王向某個親信透漏過這個想法,宮廷之內已經有人知道了。一時間,他感到很有些悲哀與忿忿然。公子卬何許人也?浮華紈褲的王室子弟一個,除了精於聲色犬馬,沒有一樣正經本領。如此之人,也在丞相人選之列,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然則有何辦法?他龐涓在魏國沒有任何根基,平日裡也不屑於和那些屍位素餐的王室人物交往,唯一的根基就是他自己的實力才能和已經建立的功勞。但是細細一想,本領才能這種東西,憑它謀生那是綽綽有餘,憑它建功立業也可能大有可為,惟獨要憑它在官場周旋,那可是最不可靠的東西。自古以來,才華之士比比埋沒沉淪,誰來理論?尤其是魏國這種已經開始滲透腐敗的國家,要靠才能功勞獲取更大權力,好象隨時都有可能跌進深淵。一時間,龐涓對魏國有點兒喪失了信心,對魏王似乎一下子觸摸到了平日沒有覺察的東西,沮喪了很長時間。

  然而能退卻麼?顯然不能,建功立業原本就是要百折不撓,何況還並沒有喪失最後希望。經過幾天的輾轉反側,龐涓想清楚了兩點:一是今後要改變對官場交往的冷漠,結束自己鶴立雞群般的孤立。二是要主動晉見魏王,探聽魏王的真實想法再做對策。今日清晨他處理完軍務,午間便向王宮而來。他知道早去也沒用,魏王的晚睡晚起是有名的,沒有哪個大臣清晨去王宮晉見的。本來這也是龐涓準備勸諫魏王改正的大事之一。經過幾日思慮,龐涓不但決定放棄在這種事情上進言,而且決意學會遷就宮廷某些不成文的貴族準則。

  魏王宮很大,大得占了安邑城的幾乎四分之一,比同時從晉國分出去的趙國韓國的宮殿大過兩三倍。其所以如此,是因為魏國的宮殿是三代國君擴建了三次。魏文侯分晉立國成為諸侯後,將父親魏桓子原有的簡陋宮室大大擴展。魏武侯即位國力增強,又將魏文侯時的宮室大大擴展了一番。魏惠王即位稱王,覺得原先的宮室和王號不配,就在即位第二年大興土木,在原有宮室外重新建了一大片金碧輝煌的王宮。三代宮室相連,直是層層疊疊望之無邊。

  龐涓的軺車轔轔駛進寬闊的白玉廣場,在巍峨燦爛的正殿前沒有停留,直駛東側火德門前停下。他跳下軺車,第一次向護衛領軍微笑拱手,慌得領軍忙不迭躬身高報“上將軍入宮——!”龐涓笑笑,大步走進火德門。

  繞過巨大的影壁,第一進是環形排列的二十三座官署,每座官署六開間。第二進是魏王專門召集重臣議事的兩座小型殿堂,東西各一。第三進是魏王處理日常國務的書房、出令廳、掌書廳等樞要重地。這一進不能從中間穿過,而必須從東西兩側的拱門進入再向後。第四進是一座精美的庭院園林,亭台樓榭,綠蔭幽幽,池水粼粼。穿過園林,最後一進才是占地三百多畝的魏王后宮。往昔龐涓從來不到後宮晉見魏王,原因簡單得會令安邑官場的任何一個小吏失笑,那就是他對這些曲曲折折的穿廊過廳感到很不舒服。所以他是魏國重臣中唯一沒有來過後宮的。儘管如此,他憑著一流將領兵法戰陣的直覺一眼便明白了路徑結構,竟是輕車熟路般直入後宮。

  後宮一大半是一片湖泊,魏王的寢宮在湖中半島的樹林中。初夏艷陽,綠樹碧水映襯著金黃的屋頂,幽靜得恍入夢境。龐涓走進林中小道時,一個侍女走來恭敬的躬身道:“上將軍,大王在寢宮。”龐涓略一點頭,徑自向寢宮而來。這魏惠王在行止起居上頗為豁達,後宮從來不要護衛甲士而只要侍女,也沒有大臣不許進入後宮的迂腐規矩。他經常將大臣召到後宮議事,而且命令侍女,凡大臣來見不許阻攔也無須通稟。在戰國時代,魏惠王待臣下之寬是很有名的。

  儘管龐涓對魏王的侈糜已經有所預料,但當他走進寢宮時,還是被深深震撼了。

  寬闊豪華的寢宮,格調奇特,華貴侈糜,具有一種神秘的誘惑力。最顯眼的是一面巨大的銅鏡立在臥榻對面,臥榻區域的一切活動都在鏡中呈現出來。臥榻的左方是一根酷似男根的挺拔閃亮的銅柱,顯赫而孤立,右方是一個幾類女陰的高高的卷邊銅花盤,使人一望即生非非之想。四周各色紗帳長垂曳地,風吹紗動,撲朔迷離,使人飄忽神醉。透過飄忽朦朧的紗帳,龐涓看見半裸的狐姬正偎在魏王大腿根上……驟然之間,龐涓熱血奔湧,舉步唯艱。

  狐姬是魏惠王最為鍾愛的妃子,也是以種種逸聞趣事聞名於魏國朝野的風流女人。她原本是晉文公時代名臣狐偃的後代。韓趙魏三家分晉時,狐氏早已經衰落了。魏文侯眼光非同尋常,將老晉國大部分名臣的後裔爭奪到了魏國。五十年後,狐氏部族出了一個艷名四播的少女,就是這個狐姬。當時還是貴公子的魏惠王與親信謀劃良久,在狐氏部族所在的絳城東部的白馬山紫谷河紮營狩獵一月,以他在獵奇獵艷方面特有的耐心與機敏等待著機會。有一天,美艷的獵物終於出現在紫谷河畔的綠樹野花中!這時,一隻山豬突然從嶙峋怪石後撲向美艷的獵物。又是突然之間,魏罌匹馬長劍衝到,奮力殺死了山豬,用帶血的雙臂抱起了昏迷的美艷女子。在山月高照的紫谷河畔,美艷的獵物感激不盡的撲進了公子魏罌的懷中。黎明時分,河谷中的帳篷和美艷的獵物一起神秘的消失了。三年之後,魏罌稱王冊封,人們才知道那美艷的狐氏少女竟然成了王妃!從此,她便成了安邑人茶餘酒後的談資,色彩繽紛,葷素皆宜。坊間傳聞,說她柔若至水,媚若野狐,嬌若嬰兒,妖若鬼魅,魏王一天也離不開她。

  龐涓在逢澤獵場也見過狐姬。不過他對女人從來很遲鈍,竟看不出這個女人有何過人之處,甚至連她的樣子也記不清楚了。目下正當午時,炎炎白晝,如何竟讓他遇上了如此難堪?

  狐姬正蜷伏在魏惠王面前,柔媚的為魏王捏腳,間或伸出細長濕潤的舌頭舔吻他的腳趾,小嘴兒嬌聲叨叨,“還國王呢,整天忙亂,多累呀。”魏惠王情不自禁,一把拉過狐姬摟在懷中摸弄狐姬臉頰,又從腰間摸出一顆隨身夜明珠在狐姬雪白的裸胸上滾撫。狐姬嬌聲妮語,尖聲笑叫著鑽進魏惠王懷中。魏惠王不禁大樂起來。

  龐涓終於忍不住咳嗽了一聲,剛咳嗽完又大大後悔,這不是說明自己看見了不堪麼?然也無法,不能再遲延了,便拱手高聲道:“上將軍龐涓晉見我王——!”

  魏惠王卻似乎渾然無覺,哈哈笑道:“上將軍呵,進來吧。”

  龐涓大步走進,目不斜視,深深一躬,“臣有要事,稟報我王。”

  魏惠王摟著狐姬沒動,微笑問道:“龐卿,有何大事呵?”

  龐涓沉默。魏惠王恍然大悟,笑著拍拍狐姬的屁股,“乖乖臥去吧,等會兒再射箭,呵。”狐姬嚶嚀一聲,竟然象狗一樣爬到高大的玉石屏風後去了。

  龐涓心中一陣膩歪,竟自忘記了來時的準備,不禁深深皺眉。

  魏惠王卻是哈哈大笑,“上將軍呵,今日你來我後宮,本王可是很感欣慰啊。我也知道,上將軍乃鬼谷子之高徒,不喜奢華。然簡樸也好,奢華也好,總當以時世定高低。魏國若貧弱如秦國,本王也會苦行奮發的。然則魏國富庶強大,若一味拘泥苦行之道,豈非讓列國小瞧?上將軍哪,這人生一世,要建功立業,但也不能固守一理啊。魏國強大,我等君臣就要做一番大事。魏國富庶,我等君臣就要盡興享受這富庶。否則,豈非暴殄天物?譬如這狩獵、飲宴、把玩珠寶、高車駿馬、錦衣玉食、湖光山色、宮殿廣廈,哪一件不是人生之樂?更有這女人,乃上天賜給男子的尤物,不把玩更是虛度一生。上將軍看見我這狐姬了吧,柔妮馴順得象一隻母狗,跟她在一起啊,可真是妙不可言,大是消愁解乏。龐卿啊,你日後再來,大可不必咳嗽緊張,就走進來看看她是何等卑賤,豈不好事?我這後宮啊,只許你和公子卬進出隨意,可惜你不知道,也沒來過。公子卬要是來了啊,可要躲在後面看個夠,然後還要和本王品評一番呢,啊哈哈哈哈哈。”魏惠王侃侃開導,大笑不止,覺得這是改變龐涓的一個絕好機會。

  龐涓聽得頭皮發麻喉頭髮乾,身上直起雞皮疙瘩。魏惠王這一番高談闊論當真令他匪夷所思。他也知道,要想和魏王融洽起來,目下就是最佳的機會,何況他幾日思慮,為的本來就是達到這個目的。他應該笑,應該迎合,應該表示茅塞頓開,甚至應當欣然請狐姬出來品評一番,就勢成為魏王不避任何嫌疑的玩伴兒與肱骨大臣,如此君臣一定會信任有加其樂無窮。然後再加上自己的才華實力,戰勝公子卬當是易如反掌……可就是不行,龐涓笑不出來,更迎合不出半句,反倒是臉色鐵青嘴角抽動,一副要嘔吐出來的難堪和尷尬。剎那間他一身冷汗,很後悔自己到後宮裡來!然而,龐涓畢竟有強毅的忍耐力,他咬緊牙關強使自己平靜下來,拱手徐徐道:“魏王明鑒,臣久居山野,孤陋寡聞如村夫一般。我王之高論,容臣假以時日,慢慢品味領悟。”

  魏惠王開心的大笑,“上將軍,今日難為你了,啊。說說,何事?”

  龐涓拱手道:“魏王,臣昨日去探視了公叔夫人,一則撫慰老夫人;二則想聽聽老丞相可否有過對兵事的叮囑。不想老丞相竟對我隻字皆無。”

  魏惠王慨然一嘆,“老丞相久病無治,去了也好呵。他彌留之時已經失心了,不會有什麼話留下的。”

  “難道,他對後任丞相的國事都沒有提及?”

  魏惠王恍然想起似的,“龐卿,你可知丞相府那個中庶子?名字?噢,對了,好象叫衛鞅。”

  “中庶子?臣如何能知道一個小吏?不知我王所問何意?”

  魏惠王哈哈大笑,“上將軍你說,老丞相是不是失心病發昏了?他派特使請本王從逢澤火急趕回安邑,竟然就是為了這個中庶子。人之將死,其言也昏哪。”

  龐涓一怔,“臣推測,老丞相要我王重用這個中庶子。”

  魏惠王點頭,“還真讓你說對了。老丞相勸本王重用這個小吏,說讓他做魏國丞相,還說不用他就要殺掉他。你說,堂堂大魏的國王丞相,折騰一個小小中庶子,豈不貽笑大方?”

  龐涓:“人才難得,我王當對老丞相之言三思而後行。”

  魏惠王豁達自信的笑道:“不用人才,大魏國能有今天麼?可人才,尤其是宰輔之才,就那麼容易得到麼?那是可遇不可求的。”

  “魏王,臣請查核丞相府這個中庶子。”龐涓一臉肅然。

  “算了算了,一個中庶子還用你上將軍出面?大魏國要有點兒胸懷天下的氣度嘛,要走就走。你要留他,反倒使豎子成名也。”

  “臣請大王不要忘記孫臏逃齊的舊事,不能讓奇智之士逃到他國,反為魏國樹敵。”龐涓頗有些固執。

  “啊哈哈哈,”魏惠王一陣大笑,“好好好,那就請上將軍去查核吧。”

  “臣謹遵王命。”龐涓深深一躬,轉身大步走了。他覺得在這樣的後宮再談什麼國事,未免不倫不類,連自己都覺得滑稽。

  仔細思忖,龐涓總感覺到魏王不可能起用公子卬做丞相,但對他卻也沒有任何暗示。丞相人選究屬何人?一下子總是想不清楚。龐涓對軍旅之事極為自信,但對宮廷官場的縱橫捭闔總是感到有些不得要領。譬如目下他就難以決斷自己該如何爭取主動,甚至連探測魏王心意所屬的辦法也沒有。但他對平民士子在魏國的動向,歷來卻很敏銳。魏惠王不經意說到的中庶子使他驀然警覺起來。公叔痤的識人慧眼是天下聞名的,只有老師鬼谷子笑他是“識人有眼,用人無膽”。魏王今日既沒有透漏丞相人選的蛛絲馬跡,安知沒受老公叔的影響?安知不用這個中庶子是魏王真心?龐涓蔑視貴族階層,覺得在貴族如林的廟堂之上自己有他們決然不能取代的位置和才能,縱然自己不能總攬國政,可是貴族永遠也無法淹沒他。因為這是戰國,離開他這樣的名將,貴族們有可能自己也變成了喪家之犬。但他永遠不能蔑視那些象他一樣銳意進取的風塵士子。這些人周遊列國,以真才實學求官入仕,一旦掌權往往便迅速崛起。龐涓本能的覺得,只有這種人才是自己真正的競爭對手,真正不可小視的敵人。正因為很早就有這種自覺,龐涓才對和自己同來魏國的同門師弟孫臏用盡機謀,將孫臏逼到齊國去了。當然,龐涓決不相信這個中庶子會有孫臏那樣的曠代才華,但這個中庶子既然能被公叔痤作為丞相推薦,定然也非尋常之輩,對這樣的人一定要做到心中有數。

  龐涓決意要親自掂掂這個中庶子的份量。

  次日清晨,一個三十來歲普通吏員模樣的中年人騎著一匹黑馬,來到安邑郊外的公叔痤陵園。剛進石牌坊有一排石屋,住著二十個看護陵園的步卒,此時正在屋前摔跤作樂,看見黑馬吏員來到,小頭目驚訝得直揉眼睛。他怎麼看也覺得這個人象上將軍龐涓,可又拿不準,也不敢問,期期艾艾道:“大,大人,有何貴幹?”來人冷冷道:“丞相府主書,找中庶子衛鞅。”小頭目急忙道:“就在陵前石屋裡,小人領道。”來人揮揮手道:“不用,我自去便了。”竟是走馬沓沓而去。

  公叔痤陵墓是按照當時“依山為陵”的陰陽家理論修建的。一座蒼翠的巫真峰做了天然的陵墓。巫真峰之後是九座連綿起伏的小山,正是零山十巫——巫鹹、巫即、巫 、巫彭、巫姑、巫真、巫禮、巫抵、巫謝、巫羅十座山峰。南望鹽池,北依十巫,陵園恰在幽靜的山谷。這守陵的石屋正在陵前三丈開外,屋前便是疏疏落落的高大石俑與一片松柏樹林。中庶子衛鞅從相府裡帶來了整整一車有用之書,整日便在這裡細細琢磨個中品味。今日他正在重讀李悝的《法經》,讀到酣處,不禁吟誦起來:“善為國者,使民無傷而農益勸。國當善糴糶。小饑則發小熟之所斂,中饑則發中熟之所斂,大饑則發大熟之所斂而糶之,則雖遇饑謹水旱,糴不貴而民不散,取有餘而補不足也。行之善者,國以富強也!”慷慨之中,拍案思忖,竟是深為感慨——李悝號稱“以法為教”,不想於商道治國卻也如此精通,魏國安得不富?安得不強?他日自己若在一國為政,李悝的《法經》當是不朽之師……正在深思遐想,忽聞門外馬蹄之聲,便警覺的將《法經》卷起插入木箱,擺上一卷《陰陽家》竹簡刻本,未及坐定,已聞輕輕拍門之聲。

  “客人麼?請進。”衛鞅淡淡的回答。

  “吱呀”一聲,厚厚的木門被推開,一個紅衣長須者抱拳一拱,“敢問足下,可是中庶子衛鞅?”

  衛鞅眼睛一亮,一下子就看出了來者是上將軍龐涓!在丞相府的五年中,他很少露面。然龐涓每年總有幾次,是必須去丞相府調撥軍糧協調軍務的。他雖只遠遠瞄過龐涓一次,然衛鞅眼力極好,記憶力更是過目不忘,如何能將此等人物疏忽了?瞬息之間,他決意以靜制動,隨機而變,隨即笑答:“在下正是衛鞅。”

  龐涓笑道:“在下上將軍府掌書,素聞中庶子才名,今日路過,特來拜望。”

  “掌書大人,請入座賜教。”衛鞅很是謙恭。

  龐涓哈哈大笑,“高才名士,素不拘禮,中庶子如何忒多俗氣?”

  衛鞅臉上堆滿惶恐的笑容,“衛鞅小吏,何敢當高才名士?大人請。”

  龐涓坦然坐在粗糙的書案前,瞥一眼展開的竹簡,“中庶子對陰陽家情有獨鐘?”

  “回大人,在下正在參詳公叔丞相的陵園風水。”衛鞅畢恭畢敬。

  “衛鞅呵,你是哪國人氏?祖上官居何職啊?”

  “大人,衛鞅是衛國濮陽城外山裡人。祖上經商,從未做過官的。”

  “何處修學?恩師何人啊?”

  “大人,在下濮陽修學,恩師是子思的高足子前。”衛鞅露出滿足的笑容。

  龐涓不禁爽朗大笑,“子思乃孔子後裔。你是子思的徒孫,看來是儒家一派了。儒家素稱博學,你讀過哪些書啊?”

  衛鞅掰著手指認真道:“《論語》、《大學》、《周禮》、《易經》、《尚書》、《農經》、《樂經》、《詩經》,還有六藝——詩、書、禮、樂、射、御。大人,儒家之學,衛鞅尚算通達。”

  龐涓不禁笑道:“衛鞅,你很有學問嘛。我來問你,法家、兵家、墨家、道家的書讀過麼?還有鬼谷子,聽說過麼?”

  衛鞅木然搖頭,又深深一躬,“小吏才疏學淺,尚請大人栽培。”

  龐涓:“衛鞅,你讀了如此多的書,可給老丞相謀劃過幾件大事麼?”

  “回大人,衛鞅曾向公叔丞相上書多次,皆言及魏國根本呢。”

  “噢?”龐涓眼睛炯炯有神,“是何根本啊?”

  “大人,都是事關魏國文明昌盛之大計。在下以為,魏國當大辦學宮,廣召天下賢士,大興私學,與我儒家祖師在魯國一般。衛鞅自請領一學館。公叔丞相文治武功皆為第一,就是沒有大興文風的功業。為此,公叔丞相很是嘉許在下之謀劃,屢次向魏王提及,惜乎魏王尚未採納。”衛鞅不勝遺憾的嘆息。

  龐涓大笑一陣,“也許魏王會採納的,不要急嘛。”

  衛鞅卻是嘆息一聲道:“魏國不用我大計,我要走了。”

  龐涓覺得很開心,一個僅有幾份精明幾份死學的儒家士子竟讓老公叔如此推重,未免太可笑了。看來老公叔的確是老眼昏花,走水了。想想又轉為真誠微笑,“衛鞅啊,我看你尚算讀書有志,謙恭謹慎。我回安邑,向上將軍薦舉你做個書房繕寫如何?老丞相過世了,你總得有個出路嘛。魏國如此富庶,何須奔走他鄉呢?”

  衛鞅又是深深一躬:“多謝大人提攜栽培。”

  龐涓起身離坐,看著衛鞅,不禁又一陣哈哈大笑。

  衛鞅惶恐的:“大人笑從何來?小吏是否有不妥之處?”

  “我笑世人有眼無珠,廟算歪打正著啊!”大笑間出門上馬揚長而去。

  衛鞅在松柏林中望著龐涓遠去的背影,若有所思,突然間放聲大笑。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8-31 06:18 PM

第三章 安邑風雲

四、安邑王街的神秘商人

  安邑有一條街很是特別,處在王宮的最後面。說它是條街吧,又在王宮的老紅墻之內。說它是王宮吧,卻是車馬如流而沒有任何護衛甲士。這便是安邑城最特殊的王城街,也就是魏文侯最早建造的宮殿區域。魏武侯時,這片老宮殿區還用作國府各種官署。魏惠王的新王宮落成後,官署遷走,這兩層舊宮殿便閒置起來。後來在主管王室事務的官宰謀劃下,魏惠王將這片最老的宮室區域分賜給了王族大臣和王族近支的後裔,這裡便成了王族貴胄們集中居住的地方。經過一番合乎時宜的改造,幾年之間這裡變成錦繡豪闊的一條長街,安邑人稱為“王街”。

  這條街的最特別處是高車駟馬川流不息,鮮有車馬冷落的時日。且不說王族貴胄們人多有車輛,便是天下諸侯特使和魏國官員們到這裡來拜訪的車輛,就已經是往來如梭了。如果說洞香春所在的天街是魏國的文華之地,那麼這條王街便是魏國的陰謀淵藪。魏國雖然經過了大變法,但在王族權力上卻沒有任何觸動,依舊和老晉國時代沒有多大差別,和同時代的其他戰國與中小諸侯更沒有什麼差別。這些王族貴胄表面上很少出任國家重臣,更沒有顯赫的功業可言,但他們的權力伸展卻是大得驚人。一來他們依然有自己相對獨立的世襲封地,雖然這種封地只能收繳賦稅而不能治民建軍,但畢竟使他們有了雄厚穩定的財富基礎。二來他們在宮廷盤根錯節,滲透力極強,對國君的牽制與影響很大。三來他們有高貴的身份,卻沒有實際執掌的官署權力,好象一個清流階層。這使得他們伸縮自如,既能對任何掌權做事的重臣尋隙發動攻擊,又決不會因為沒有權力而受到輕視或罷官黜職,更不會有問斬殺頭的威脅。對這樣一個王族階層,任何官員都必須將它劃進自己所必須計較的勢力結構。同樣,任何外國特使秘使想要達到比較艱難的目標,也必須到這裡投送財富尋求變化。魏國是最強大的戰國,其內政外交的些微變化都會波及列國。所以,這條王街事實上便是天下聞名的陰謀交易之地。

  目下,一輛六尺車蓋的華貴軺車正擠在車流中向王街深處而來。

  夜幕已經降臨,王街雖然沒有商家店鋪,街邊風燈卻是二十步一盞,照得川流車馬一片燦爛。隨著華車一輛輛流進兩邊府邸,王街漸漸到了盡頭,車流也漸漸疏落起來。最後,便只有這輛六尺車蓋的軺車了。

  王街最深處,住著公子魏卬,確切的說,應該是王子魏卬。戰國時,只有對諸侯國國君的子弟,也就是“公”或“侯”的子弟才能稱“公子”。大約秦漢之後,“公子”才與他的實際身份脫離而僅僅成了一種普遍的尊稱。公子卬是魏武侯的庶出子、魏惠王的同父異母弟。就現下官職說,公子卬是白身。然而就實際影響力說,那可是一言九鼎。凡魏國官吏名士,都對公子卬的權力地位非常清楚,對他的為人做派更是心中有數。

  六尺車蓋的華麗軺車在大門前剛一停穩,便有一個白髮紅衣的老者碎步走來迎接。這是府中總管,魏國人稱為家老。老人笑意殷殷拱手道:“敢問先生,可是薛國貴客否?”華車的主人已經下車,卻是一位面色黧黑氣度高貴的年輕人,身後跟著的一個僕人也是面白如玉,俊秀英武。客人向總管老人拱手道:“家老安好。在下正是薛國猗垣。”家老道:“公子已在府中等候多時,先生請。”猗垣從容笑道:“家老呵,我猗氏老族有個講究,首次遇家老必得送一件薄禮,叫一路通吉。不成敬意,請家老笑納。”說話間身後俊僕已將一個精緻的小木匣捧到家老面前。家老一看木匣四邊包金,便知裡面決然是名貴珠寶,驚喜得深深一躬,“先生大富大貴,小老兒三生有幸了。”懷抱木匣忙不迭道:“先生請。”

  猗垣笑道:“在下有件小事相煩,不知家老肯賞方便否?”

  “先生有事但講,小老兒在公子府尚算通達。”

  “在下有一愛妾,心慕公子夫人已久,托在下為夫人帶來一件禮物。因在下行程匆匆,未必有幸一睹夫人風采。相煩家老代在下轉送夫人,在下他日再專程攜小妾拜見夫人。不知可否?”一席話溫文爾雅,給人好事卻象求人一般,教人好生受用。

  家老臉泛紅光,抱匣拱手道:“能代先生為夫人效勞,小老兒深為榮幸。”

  猗垣從俊僕手中接過一個在風燈下發著幽幽綠光的玉匣,雙手捧起,“家老,這是西域雪山之國的一件貂裘,消融大雪於三尺之外。匣內尚有小妾一柬,請轉送夫人。”

  家老畢恭畢敬道:“先生真乃大雅之士,小老兒即刻去見夫人。”又回身高聲道:“典門何在?”一個將領模樣的守門將官跑步而來。家老肅然吩咐:“領先生去見公子,對公子說夫人喚我有事,即刻就來。”

  典門將官一聲答應,謙恭的領著主僕二人向正廳而來。

  公子卬正在廳中欣賞一口名劍。在劍架上看來,這把劍的劍鞘銅鏽斑駁,劍身長二尺許,顯然是一口名貴古劍。凡在廳中等候貴客時,公子卬都在賞玩這口名劍。在他看來,府中所有珍寶的價值都不如這一口名劍。戰國兵爭時期,擁有一口名劍非但是身價地位倍增,且其實用價值更是異乎尋常。現下他其所以在這裡耐心等候,是因為叔父公子梁向他竭力推薦拉了一個薛國巨商,說這位商人如何有古人之風、如何有名士情懷、如何擁有天下罕見的珍寶且性格又如何豪俠,說這位商人就常住洞香春最有名的雅室,已經成為名士官員們爭相結識的人物等等一大串。公子卬本來生性好奇,聽叔父公子梁這麼一番繪聲繪色的介紹,不禁想見見這個神秘的大商人。公子梁慨然為他相約,說定今晚來訪。如何掌燈已有三刻,客人還未到來?當然,最大的可能是王街塞車,否則見他公子卬的客人是不敢在酉時首刻之後到來的。說起來,王街這車流真是教人無可奈何,看來還得和魏王提說一番,最好是將老紅墻拆掉,將王街再加寬三丈,否則還真不方便。

  這時典門將官走進了進來,“稟報公子,齊國先生猗垣到。”

  “家老人呢?”公子卬隱隱不悅。

  “稟公子,夫人喚家老有事,家老特命末將先行領引先生,說他片刻即來。”

  公子卬本想到廳門迎接,想想未動,揮揮手道:“去請先生進來吧。”典門出得正廳,恭恭敬敬的將客人領入,悄悄退了出去。

  “在下薛國猗垣,久聞公子賢明高義,特來拜望。”

  公子卬眼前一亮!面前這個黧黑的年輕人一領大紅金絲斗篷,一頂六寸高的墨玉冠,英挺威武,氣度不凡,就連他身後的僕人也是豐神俊朗明目流盼。公子卬不禁暗暗稱奇,商人中竟有如此人物?心思轉動間拱手笑道:“魏卬不敢當先生高辭,先生請入座敘談。”這時家老輕步進入正廳,公子卬吩咐:“給先生上茶。”

  猗垣在東側的客位坐定,俊僕肅然立在他的身後。家老捧來茶器,俯身操作時向客人遞過去一個興奮的眼神。華貴的客人會意的笑了笑。

  公子卬在主位坐定,舉起茶盅道:“先生請。”

  猗垣恭敬的舉起茶盅,“吳茶名貴,多謝公子。”微呷一口,品味得很是雅致。

  “先生識得吳茶名貴,也算經多見廣了。”公子卬沒有忘記對方只是個商人,很是矜持。

  “在下別無所長,唯對天下名器略知一二,公子見笑了。”

  “噢?”公子卬微笑道:“聽安邑傳聞,言先生為商道奇人,多有才具。我有一口古劍,安邑竟是無人識得,先生若能論定,也算得名器方家了。家老,拿古劍過來。”

  猗垣擺擺手道:“不用。賞劍在架,方顯其神韻的。”說話間起身離座走到劍架前端詳沉吟有頃,笑道:“公子這口古劍,端的天下名器,價值不菲。”但凡品評劍器,通常總是持劍在手先看劍鞘形制,再拔劍出鞘觀察劍身。偏這位貴公子般的商人卻只是站在劍架前端詳,絲毫沒有取劍在手的意思。

  公子卬心中頗有不悅,覺得這個商人未免託大,便走過來淡淡笑道:“先生好眼力嘛,相劍堪比薛燭了。”薛燭是春秋末期越國聞名的相劍大師。越王勾踐滅吳稱霸後,尋覓搜求天下名劍十二口,請來薛燭評定真偽等次。十二名劍並列與大廳劍架,薛燭一路走過,便指出其中五口是後來鑄劍師仿製。經越國鑄劍師開劍公議,證實薛燭所言無差。一時間,薛燭相劍名聞天下,稱為劍器神相。公子卬這樣比,顯然是在嘲諷這位商人班門弄斧。

  猗垣卻似渾然不覺,再度端詳,還是沒有動一動劍身,凝思有頃道:“此劍當是工布古劍,劍身之曲紋有如大河奔湧,連綿不絕。劍身當長二尺二三寸,連帶劍格,長約三尺。”

  “噢?先生如何得知此劍紋狀?”公子卬大是驚訝。

  “公子,在下祖上極喜收藏古劍名器與兵器圖籍,這是在下從書中學來的。以實說,在下還沒見過這工布劍。”猗垣謙恭豁達的笑答。

  公子卬開始對這個商人刮目相看了,他拱手做禮道:“以先生眼光,這口古劍在當世名器中價值若何?”

  “工布劍自然是名劍極品。尋常人看來,自當是價值連城了。”

  “先生以為呢?”

  “尚非天品神品,只能屈居第三等了。”

  “如何?第三等?!”公子卬又一次感到了無可名狀的驚訝,他搖頭大笑道:“先生何其誇張也?請問,天下何劍堪稱一二等?”

  華貴的商人並未侷促,卻是不卑不亢道:“神品者,非干將、莫邪雌雄劍莫屬。”

  公子卬無奈的點點頭,這干將、莫邪一對雌雄劍,可是幾百年來當世公認的神劍,品格自然比工布劍高了一等。他不禁問道:“難道還有比干將、莫邪更名貴的劍器麼?”

  “堪稱劍器天品者,當非天月劍莫屬。”

  “天,月,劍?”公子卬輕輕冷笑著,“聞所未聞,卻不知何人何時鑄造?”

  “天月劍,蚩尤所鑄。”華貴商人莊重的回答。

  “你,可是說的……與黃帝大戰的蚩尤?”

  “自古以來,只有一個蚩尤。”

  公子卬不禁哈哈大笑,“你們這些商人哪,專一的子虛烏有!蚩尤?蚩尤鑄劍,那是坊間傳聞,明白麼?你還可說天帝之劍呢,真是。”剎那之間,公子卬對華貴商人的敬意全消,獻出了王族子孫蔑視一切的傲氣。

  客人卻平靜得一如止水,淡淡微笑道:“在下對公子久有景仰之心,無以為敬,特將先祖收藏的蚩尤天月劍獻贈公子。”

  “且慢且慢!你,你有蚩尤劍?”公子卬收斂笑容,露出冷冰冰神色。他覺得荒誕得可笑,他素來自視為天下劍器收藏的名家,最不喜歡有人在他面前公然賣弄玄虛。一個商人縱然有錢,縱然是劍器收藏世家,也不至於如此神奇,竟然搞出一口蚩尤劍來,簡直匪夷所思!他目光一掃門口,忍不住就要下逐客令了。

  “小家老,打開天月劍,請公子品評。”客人依舊淡淡的微笑著。

  公子卬一怔,終於沒有開口。他要看看這個名動安邑的豪客,究竟要拿一件什麼東西來搪塞他。目不轉睛的看去,那個豐神俊朗的僕人手裡拿著的,原來是一支形狀怪異的竹杖!此刻這個俊僕聞聲將竹杖兩端一扯,“嗒!”的一響,赫然顯出一支黑沉沉的彎月形物事,雙手捧到公子卬面前。

  出於習慣,公子卬單手一托,只覺沉甸甸涼冰冰大是異常!莫名其妙的,他心中隨著這冰涼的感覺便是一陣不由自主的震顫,連忙雙手托住,發現這黑沉沉物事竟是通體一根,恍若天生一段生鐵!細看之下竟大是困惑。通常,縱然是名貴劍器,那劍鞘劍身之分也是絕然鮮明的。劍鞘以木製居多,講究者無非是包裹一層皮革、鑲嵌幾顆珍珠,但皮下終究須以木殼撐持,方有可容劍身的空隙。正因為如此,任何劍器一上手,劍鞘劍身的形制就會很清晰的感覺出來。但眼前這個沉甸甸涼冰冰的物事——目下公子卬還不能認為它是一口劍——卻大是怪異!尋常劍鞘的外形,總是或多或少的對劍身有些須裝飾作用。譬如劍鞘頂端有可能是方形的,但劍尖卻一定不會是方形。這物事既稱之為“劍”,搭手一托卻絲毫沒有劍鞘的感覺,簡直就是一根冰涼的生鐵包裹了一層皮革,將那物事的怪異弧形逼真的顯露出來!看這皮革,卻是質地細密,黑得發亮,卻看不出是何種皮質?厚重一端該當是劍格護手與劍柄,這是劍形之常理。但這物事卻是怪異,通體幾乎沒有差別,三尺之外竟是難以看出劍柄與劍身之分!上手之間,才會感覺到弧形稍小的一端有一段寸余寬的渾圓突起,之後便是一段園柱。這便是“劍柄”麼?幾乎與劍身通體生成一根黑沉沉物事,令人感到怪異之中有一種威猛與神秘。

  饒是公子卬見多識廣,也對這物事不敢輕易開口。沉默一陣,心中還是難以相信,不由將劍捧起道:“先生說是蚩尤劍,如何證實?”

  猗垣笑道:“這口工布劍,公子可曾實地用過?”

  “試過多次,削鐵如泥,鋒利無匹。”

  猗垣沉吟道:“只是有些可惜……”

  公子卬恍然笑道:“先生是說,與我的工布劍一試?”

  “工布劍天下極品,若有損傷,只怕暴殄天物。”

  公子卬傲然大笑,“若真是蚩尤劍出世,工布劍何足道哉!”將黑沉沉物事遞給猗垣,便對著劍架深深一躬,上前雙手捧下工布劍。

  “恭敬不如從命了。”猗垣雙臂架劍,拱手道:“公子,請開工布劍。”

  公子卬緩緩抽出工布古劍,但聞隱隱振音,一股清冷的幽幽光芒在燈下彌漫開來。猗垣卻是將天月劍置於長案之上,深深三躬,而後右手持劍,左手一抹,便悠然扯去了黑沉沉的“劍鞘”。明亮的燈光之下,但見這物事似灰似黑長約三尺有餘,形如新月,完全沒有工布劍出鞘時的龍吟之聲與青芒之勢,端的是淡淡漠漠。但令人驚異的是,就在蚩尤劍出鞘的剎那之間,工布劍竟是光芒盡斂,變得與剛剛出土一般!公子卬揉揉眼睛,細看劍身,大是奇怪,如何一點兒刺眼的寒意都沒有!尋常時工布劍出鞘,眼睛是根本無法直視的,今日卻竟是大為怪異。沉吟有頃,他伸出劍鋒“來吧,一試便知。”

  猗垣肅然將天月劍緩緩搭在工布劍上。兩劍一搭,天月劍便發出一陣長長的清亮振音,宛若兩軍陣前的蕭蕭馬鳴,劍身陡放光華,如長空一道閃電掠過,大廳中明亮的燭光頓時幽暗下來!工布劍卻是瑟瑟發抖般一陣金鐵之聲。

  公子卬強自鎮靜,“來吧,還是劍鋒相抵為好。”在他的記憶中,這工布劍無堅不摧,斬金斷玉比砍瓜切菜還來得容易。

  猗垣笑著點點頭道:“在下舉劍不動,公子可任意砍來。”

  公子卬緩緩舉劍,突然發力,向天月劍劍鋒猛然揮去——未聞金鐵交鋒之聲,只覺手中一輕,工布劍竟是無聲無息的斷為兩截!斷金觸地,“噗”的一聲沒進白玉大磚之中。名震天下的工布劍,竟在剎那之間變成了一段劍根。

  公子卬大驚失色,怔怔的看著手中劍根發呆。工布劍不鋒利麼?那半截斷劍尚能沒入玉磚之中,可知鋒銳依然。終於,他深深一躬道:“如此天兵神器,魏卬何敢受之?”

  客人已經將天月劍套上黑鞘,伸手扶住公子卬,肅然莊容道:“方今刀兵歲月,此天兵神器藏於家庫,何如出世效力?久聞公子高義,力促魏王罷兵息戰。天兵神器贈與公子,願公子建功立業,青史不朽。”說完,恭敬的雙手捧上天月劍。

  公子卬驚喜之極,慌忙接過黑沉沉天月劍,再度躬身一禮,“先生如此大德,魏卬何以報答?”轉身高聲吩咐,“家老,上酒。我要與先生痛飲一番!”家老一直侍立在廳中,聞言竟是比主人還要興奮,高聲應命,急急而去。

  賓主小宴,公子卬頻頻勸酒,自己也飲得面色漲紅。他一再詢問客人可有何事讓他效力以報?客人則屢屢大笑說沒有,有事時一定會來相求公子。公子沉吟思忖,突然問道:“先生是薛國人?”客人答曰:“正是。”公子卬大笑,“好!無功不受祿,魏卬保先生之國十年內安然無恙。”

  誰知客人卻無所謂的笑笑,“公子,在下雖是薛國人,卻是少小離家,奔走天下在各國經商。近年來,財貨之利則主要在秦國呢。”

  “哎呀,先生如何偏偏到秦國經商?那裡可是危邦啊。”

  “如何?秦國危邦麼?”客人大為驚訝,不禁訴說起來,“公子有所不知,富商駐窮邦,這是家父的經商秘訣。秦國窮弱,才更需要商賈,更容易牟利。十年來,在下從秦國牟利多矣。如何公子卻說秦國是危邦呢?”

  “先生何其糊塗?目下六大戰國就要起兵滅秦了。”公子卬頓時一臉關切的告誡客人。

  “六國滅秦?哪,該當如何?”客人頓時驚得冒出汗來,起身一躬,“請公子教我。”

  公子卬沉吟半晌道:“先生從秦國脫身,須得多長時日?”

  客人思忖,“脫身過急,秦人必會大起疑心,奪財殺人。走得太慢,又會毀於刀兵。這卻如何是好?”想想又道:“此話休要再提,在下不能為公子分憂,何能再添煩心事體?還是容我再想想出路吧。”

  公子卬笑道:“除了我,誰能在如此大事上幫你?休得謙讓了,還是我來想辦法吧。”略一沉吟,斷然道:“這樣,我先答應你,兩個月內,秦國無事。若還不夠,我再設法。”

  客人爽朗笑道:“些須財貨之利,竟讓公子為難了。然則,公子若能保全在下財貨之利,在下終生所獲,均與公子共享。”

  “噢,哪好啊!我最喜歡豪俠高朋。可是,何以為報呢?”

  “公子若能將魏國對諸侯的兵器交易,讓給在下來做,你我就禍富與共了,談何報答?”

  公子卬哈哈大笑,“先生可人!快人快語卻不失商家本色。日後有事,我派家老約你。先生有事,就派這位小家老來我府,如何啊?”

  兩人一起放聲大笑,再度痛飲,直至子時方散。公子卬要留客,客人堅持不給公子添麻煩。公子卬要送客人出門,客人笑道:“公子待客常道人人皆知,從不送客。破例送一個商人,坊間傳聞對你我不利呢。”公子卬恍然,連贊先生高明,便也未送。

  家老領引客人出門,來到樹蔭處低聲道:“先生稍待,夫人有幾句話要講。”說完咳嗽一聲,樹蔭中轉出一個紗裙拖地的高挑婦人。華貴客人忙深深一躬道:“薛國猗垣參見夫人。”婦人微微一禮笑道:“多承先生與愛妾美意。先生愛妾所言之事,我當盡力為之。若有佳音,家老會即刻報于先生。”說完又是微微一禮,竟是飄然而去!

  華貴客人望著夫人背影深深一躬。家老低聲道:“先生放心,公子夫人是老晉國郗克元帥的玄孫女,比公子的神通還廣大呢。她從來不見客人的,先生真是天命財星啊。”

  “多謝家老關照,猗垣告辭了。”說完,客人與俊僕登車而去。

  轔轔軺車行駛在昏黃幽暗的王街,駕車的俊僕猛然抽泣起來。

  華貴主人低聲嚴厲的斥責:“這是何等地方?不許哭!”

  俊僕的抽泣聲嘎然而止,打馬一鞭,駕車駟馬展蹄飛起,軺車隆隆駛出王街。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8-31 06:19 PM

第三章 安邑風雲

五、奇人名士 洞香春波詭雲譎

  公叔痤陵園裡,潛心讀書的衛鞅忽然間感到了煩亂。

  龐涓走後,衛鞅默默思忖了一整天,判定龐涓不會再打自己的主意,縱然打主意,也決不會將自己當作對手陷害。那麼以後呢?守陵之後該去何處呢?數遍天下戰國,竟是無一滿意處。最後想到了齊國尚算差強人意,然對齊國近年來的情勢卻是不甚了了。反覆思慮,衛鞅覺得自己應當回安邑一趟,尤其應當到洞香春去走走聽聽,那裡是天下傳聞聚會處,對想得到任何一種消息的人來說,那裡都是好去處。想定主意,便對守陵總管說要回丞相府拉一車書來。總管自是欣然應允。衛鞅便騎了一匹閒置的白馬,向安邑城從容而來。

  回到丞相府,衛鞅先見過了老夫人,稟報了陵園安然無事的諸般消息,又說了一車書的請求。老夫人抹著眼淚連連點頭,叮囑他在府中多住幾日,莫要急著回陵園去苦受。從夫人房中出來回到自己的小院子,衛鞅脫去守陵孝衣,換上了一身吏員士子通常穿的長布衫,出門對家老說自己去拜望一個朋友。家老便要派一輛官車送他,卻被他婉言謝絕了。

  出得丞相府,他便信步向天街而來。

  洞香春依舊是燈火通明,門外車馬場華車雲集,一派富貴興旺氣象。洞香春的特別之一,便是大門前的兩名侍者,永遠都是白髮蒼蒼而又矍鑠健旺的老人,給人一種高貴府第的感覺。白髮侍者看見衛鞅雖然安步當車而來,卻顯然是個氣度高華的士子,便謙恭的點頭笑迎,問要不要領引?衛鞅微笑搖頭,徑自進入庭院。

  洞香春的布局,中央一座三層主樓,後面的園林中則隱藏著幾十幢精緻之極的庭院雅室。主樓是聚酒清談、飲茶交友、傳聞論戰的場所,也是洞香春的中心。庭院雅室則是達官貴人和學問巨子、外國大商常住或隱秘聚談的地方,尋常時日似乎冷冷清清的,然而恰恰這裡才是洞香春真正的生財之地。對衛鞅來說,庭院雅室沒有多大意義,和絕大部分來洞香春者一樣,他是衝著主樓來的。當他踩著銅包樓梯上柔軟勁韌的紅色地氈從容走上二樓時,一名俏麗的侍女飄了過來,輕柔問道:“先生要茶座?或是酒座?”衛鞅淡淡回答:“酒座。”侍女便將他領到臨窗的一張玉案前,輕扶著他在厚軟的坐墊上坐好,而後跪行案前輕柔問道:“先生是獨酌?或是相邀共飲?”衛鞅道:“獨酌消閒耳。”侍女莞爾一笑道:“先生真雅致之士也。敢問喜歡何酒?”衛鞅淡然道:“趙酒一桶,好肉一鼎,足矣。”侍女道:“請先生稍待。”便飄然而去了。

  衛鞅打量一番這間寬敞明亮而又華貴高雅的大廳,廳中幾近百餘張長案疏落有致的錯落著,非但不顯擁擠,反而使每張長案都顯得是好位置,除非慷慨激昂的說話,否則臨座間決不相互影響。衛鞅不禁暗暗讚嘆洞香春主人的運籌才華,竟油然想到此人若治國理民,定會使國家井然有序。正思謀間,那名侍女右手高高托著一個銅盤,左手抱著一個考究的小木桶飄了過來。侍女膝行地氈,將銅盤安置在玉案正中,將木桶固定在衛鞅左手一個三寸余高的銅座上,然後用一支發亮的銅鑰匙塞進桶蓋的一個小方孔,只聽一聲清脆的銅振,桶蓋開啟,剎那間便酒香四溢!衛鞅雖然沒有來過洞香春,但也知道洞香春移花接木的高妙手段天下第一。譬如這趙酒吧,酒質享譽天下,外賣卻都是粗樸的陶罐封存裝運。道邊茅屋張一面幌旗,這陶罐泥封便顯得天成諧趣。然則在這金玉滿堂之所,便顯得太過村氣了一些。洞香春便別出心裁,對買回的趙酒重新整治,精工製作了一種青銅包邊、桶體雕刻、桶蓋設置機關的三斤木桶來裝這趙酒,桶身鑲嵌了“趙酒”兩個銅字。粗樸的趙酒經此一裝,倍顯華貴,便頓時成了名貴的酒中極品,價錢自然也就高得驚人了。雖則如此,還是有許多吏員士子外國使臣甚至趙國商人,僅僅是為了帶回一個酒桶裝自家的趙酒,而欣然來洞香春飲酒的。

  俏麗的侍女用細長彎曲的木勺從木桶中舀出酒來,如一絲銀線般注進玉爵;又輕巧的打開鼎蓋,將紅亮的方肉盛進一個玉盤中,柔聲問道:“先生,這肉割得可算正麼?”

  衛鞅笑道:“割不正不食,那是孔丘一套。肉之根本,在質厚味美,何在乎方方正正的架式?”侍女嫣然一笑,“先生何以鍾愛趙酒?”衛鞅撫爵道:“趙酒以寒山寒泉釀之,酒中有肅殺凜冽之氣。”說完淡淡一笑,仿佛覺得不屑與語。侍女道:“先生,酒之肅殺凜冽,趙不如燕。”衛鞅驚訝大笑,“你?也會品酒?”侍女微笑著搖搖頭。衛鞅旁若無人的大飲一爵,慨然道:“燕酒雖寒,卻是孤寒蕭瑟,酒力單薄,全無衝力,飲之無神。趙酒之寒,卻是寒中蘊熱激人熱血。知酒者,當世幾人也?”竟是不由自主的撫爵嘆息。侍女再行斟酒,做禮笑道:“先生慢用了。”便飄然離去。

  “敢問公子,可是宋國人?”鄰座一位白髮老人注目遙問。

  衛鞅回頭拱手,淡然道:“不,衛國人。”

  “公子不喜歡宋國人?”白髮老人問。

  衛鞅揶揄的反問:“莫非老先生喜歡宋國人?”

  白髮老人舉爵:“年輕人,我飲的正是宋酒,有何高見呢?”

  衛鞅淡淡一笑,“宋酒淡酸淡甜,綿軟無神,與宋人如出一轍,不飲也罷。”

  老人爽朗大笑:“宋人為殷商後裔,深諳美食佳釀之道,所釀之酒,香氣醇和,普天之下,無可與之比擬。以人而論,宋國人不務虛名,崇尚實力,素有商戰遺風。公子如此蔑視宋人宋酒,不覺持論偏頗麼?”

  衛鞅大飲一爵,依舊是冷漠憂鬱的神色,“宋酒之淡醇,與宋人之錙珠必較,適成大落差。美食佳釀,若非顯示人之本色,皆為生僻怪異也。譬若生性好鬥,卻不食辛辣而嗜好甜品,豈非生僻怪異?前輩以為如何?”

  “此言尚算有理。那麼宋人呢?足下不以為商戰遺風,將使他們如龍歸大海一般麼?”

  衛鞅冷冷一笑,“前輩明鑒,方今大爭之世,遠非宋人先祖稔熟的溫平時世。精於商道而疏於達變,非但不會龍歸大海,反之可能傾國覆沒。前輩且拭目以待,宋國滅亡之日,近在咫尺也。”

  老人撫須微笑,“宋國可以壽終正寢,宋人卻未必。放眼三千年,國人才能何曾於國運盛衰等同?宋人英華聰慧,不等同於宋國稱雄天下。魏國人才薈萃,亦不等於魏國終成大業。多少時候,恰恰相反。誠如衛國有公子這樣的英傑之士,不也是奄奄將亡之國麼?根由何在?足下深思可也。”

  衛鞅默然沉思有頃,大覺老人話語中隱含著無限深意,不覺離席向前,肅然拱手道:“敢問前輩高名上姓?”

  白髮老人笑道:“人生相逢,何必相識。足下可願移樽共座?”

  衛鞅在老人案前坐好,恭敬的拱手做禮,“前輩洞察深遠,以為當今天下何處可去?”此時俏麗侍女已經輕盈走來,將衛鞅的酒肉轉移安放到老人案上,又輕盈而去。

  白髮老人:“若求醇厚凜冽,天下唯一處可去也。”

  “請前輩明示。”

  “效法老子,西行一遊。”

  衛鞅略一思忖,用玉箸在長案上寫了一個“秦”字,目視老人。老人點頭微笑。衛鞅沉吟道:“西方之國,中氣虛弱,內外交困,談何醇厚凜冽?不若魏國,若有道之人在位,十年內即可大成。”老人依舊微笑,“天下大才,八九在魏。然魏國何曾用過一個?”衛鞅沉默,不由深重的嘆息一聲。老人淡淡緩緩道:“況天道悠悠,事各有本。大才在位,弱可變強。庸才在位,強可變弱。春秋五霸,倏忽沉淪。由此觀之,豈可以一時強弱論最終歸宿?”

  衛鞅眼睛一亮,問道:“前輩以為,齊國氣象如何?”

  “老夫剛剛從齊國雲遊而來。齊國新近稱王,國王田因齊志向遠大,築起學宮廣招賢才,氣象不錯。然則齊國舊根基素未觸動,齊王號令步履唯艱。老夫曾與齊王有一面之晤,觀齊王之相,一方稱霸可矣,不足王天下。”

  “然則,總比秦國有底氣吧。”

  老人微微搖頭,“未必如此。且不說秦為久戰之國,亡秦難於登天。單以秦國新君論,即有越王勾踐臥薪嘗膽之氣概。櫟陽城新近傳聞,秦國新君嬴渠梁,在政事堂立了一座國恥碑,自斷左手三指,竟以鮮血塗寫國恥二字。此君宵衣旰食,勤政愛民,又兼剛毅果決,戰國以來卻是聞所未聞之國君。老夫觀之,只怕秦國崛起就在今世。”

  衛鞅聽得怦然心動,正想發問,卻聞鄰桌議論喧嘩之聲大起。一個藍衫士人高聲道:“知道麼?魏王與齊王比國寶,魏王說國寶是夜明珠,齊王說國寶是人才!”一紫衣劍士接道:“夜明珠是國寶?魏國可就要完了!”另一竹冠士人道:“我看到齊國去。齊國辦了個稷下學宮,每個士子一所三進宅院呢,孟夫子都要去了!”那個劍士卻高聲道:“要去還是秦國,老子都曾在秦國講學布道呢!”又一個士人慷慨道:“六國分秦,你等不知道麼?秦國就要完了。那個秦國新君登位,竟然不準國人慶賀,不準鄉宴。你說那個國君登位不大賀三月?不準慶賀,分明就是無禮蠻夷之邦嘛!”有人呼應道:“對!不克己,不復禮,亡國徵兆!”卻另有士子忿忿喊道:“克己復禮有何用?秦宮不誤農時,反倒蠻夷了?你們儒生就會不著邊際!一個窮國,老百姓吃西北風鄉宴哪?”又有人高聲嘲笑,“難怪孔夫子周遊列國沒人敢用?你們就講這種不吃飯的禮兒啊!”

  眾人轟然大笑。白髮老人與衛鞅卻都沉默著。

  這時,一個紅衣士人走進,在侍女引領下坐於衛鞅鄰座。酒肉上案後,紅衣人自顧飲酒,偶爾看看鄰座的衛鞅和老人。衛鞅卻沒有注意此人,向老人拱手問:“敢問前輩治哪家之學?”老人笑道:“生性散淡,駁雜無長,談何治學?不若公子專精一學,躬行實踐。”衛鞅笑笑問道:“既是雜家,前輩對天下諸家有何褒貶?”老人朗朗笑道:“諸子百家,無根不生。適者生存,何須褒貶?”衛鞅笑道:“前輩高潔,卻未免過份出世了。”

  紅衣士人一直注意二人對話,此刻轉過身來向衛鞅一拱手,笑問:“先生對前輩所答,似嫌不足,敢問先生對天下諸家有何褒貶?”

  衛鞅心中原本鬱悶,加之酒力衝擊臉泛紅潮,竟是頗為興奮。見紅衣士人有意論戰,便直抒胸臆道:“諸子百家,務虛論理者多,經世致用者少;懷古念舊者多,推動時勢者少;糾纏細目者多,緊扣大要者少。先生以為如何?”

  “妙!”紅衣人擊掌笑道:“三多三少。看來先生推崇創新,注重致用了。但不知先生對天下大勢可有高論?”

  衛鞅大飲一爵,竟是一洩胸中塊壘,“方今天下,戰國爭雄,諸侯圖存,是為大勢。爭雄者急功近利,唯重兵爭,卻不思根本之爭。是故爭而難雄,雄而難霸,霸而難王,終未有大成之國也!三十餘中小諸侯,或以守成圖存,或以依附圖存,或以斡旋圖存,若鄭莊公以小國求變圖存而成小霸者,竟無一國。以此觀之,中小諸侯難逃厄運,爭雄之戰國難有所成。先生以為如何?”

  一篇慷慨,竟引來廳中聚酒者引頸相望。紛爭之世,時世潮流的變化與每個人的歸宿息息相關,人們自然是倍加關心,但有議論便想聽個究竟。此刻見這個布衣士子出語大是不同凡響,士子商賈吏員人等便紛紛聚攏而來,自然圍成了一個大圈。洞香春侍女對此等情景習以為常,竟是從容的將每個客人的酒案就勢轉移,片刻間便形成了一個眾人聚酒論戰的氛圍。轉移之間便有人鼓掌讚嘆,“好!口辭簡約,義理皆通,確為高論!”

  “且慢!先生說爭雄之戰國難有所成,豈非一言罵倒天下?我看楚國就能大成!”

  衛鞅見有人發難,雄心陡起,拍案笑道:“這位先生也未免太得一廂情願了。楚國雖地廣人眾,但變法卻是淺嘗輒止,依然被世族封地分割得零零碎碎,法令不能一統,國力不能凝聚。時至今日,連一個奄奄一息的越國都奈何不得,談何大成?談何爭雄?”

  眾人一片轟笑,顯然是應和衛鞅,嘲笑那個擁楚士子。此時那個紅衣人卻向眾人抱拳拱手高聲道:“諸位且慢,容我問完先生。”轉回身便道:“六國分秦,事在緊急,何以時近一月,兩邊皆無聲息?”這是剛剛傳開的消息,又是實實在在的眼前大事,自然是人人關心,人人都要聽聽這言必出新的年輕士子的說法,場中便驟然安靜下來。

  衛鞅稍有沉吟,微笑道:“以在下推之,目下雖無巨浪掀起,水下卻必有大動。然兩邊皆非陽謀,此處卻不便道來。”

  紅衣士人傲慢的笑容一掃而去,“先生以為,六國分秦,魏國當持何策?”

  衛鞅猛然舉爵,卻沒有了酒。侍女飄然飛來,輕靈斟酒。衛鞅舉爵飲盡,正色道:“大事不賴眾謀,大功不賴聯軍。六國滅秦,不若魏國獨當。合力雖則勢大,然則裂縫亦大。若魏國獨對秦國,強力敦促其回遷西部雍城,否則,便逼迫秦國割讓東部十城以保櫟陽。若秦都西遷,東部必弱,魏國河西大軍便可一鼓破之!秦國若割讓十城,則秦國沃土盡失,陷入西陲一隅,當有國破之危也。”

  白髮老人未動聲色,身體卻是輕輕一抖。紅衣人揶揄笑道:“如此輕鬆,要大軍何用?”衛鞅冷冷一笑,“先生若不知上兵伐謀為何物,也就罷了。”竟是一副不屑與之再講的神色。

  紅衣人卻非但沒有不悅,反倒是爽朗大笑,“中庶子衛鞅果然不凡!佩服。”

  有人高聲問道:“這位是中庶子衛鞅,卻不知紅衣先生何許人也?”

  “士人論政,時下風尚,何須留名?告辭。”紅衣人起身一拱,大袖揮灑而去。

  衛鞅默然,又舉爵一飲而盡,低頭默默思忖著什麼。圍觀眾人見驕傲的紅衣人已去,年輕人似乎已經無心論戰,便也紛紛散歸原處,大廳中一時又靜了下來。白髮老人悠然道:“公子堅剛嚴毅,鋒銳無匹,劃策之精到實是罕見。然算劃深刻者,阻力必大,望公子以天算為本,徐徐圖之。”衛鞅猛然抬頭,爽朗大笑,“前輩,我更相信人為。”

  不想紅衣人報出衛鞅名字後,廳中已經議論紛紛。為衛鞅上酒的侍女輕步如飛,向後廳飄去。片刻之後,一個清秀異常的布衣士人來到大廳。此時白髮老人正和衛鞅殷殷道別,布衣士人便站在廳口屏風一側專注的端詳衛鞅。衛鞅送走老人,回身來到自己案前,將一個金餅放到銅盤中便要出廳。卻不想侍女捧著金餅輕柔笑道:“洞香春主人立規,客人但有高論,分文不取。敬請先生收回。”衛鞅一怔,卻是爽朗一笑,也不推辭便將金餅收起。侍女低聲笑問:“不知先生明日還來否?”衛鞅酒意猶在,揶揄笑道:“也是分文不取麼?”侍女點頭笑答:“也許永遠都是。”衛鞅對這慷慨的回答似感意外,不禁又一陣大笑,徑自出廳下樓去了。走到庭院樹蔭處,卻聽身後有人道:“先生留步。”

  衛鞅回頭,卻見一個清秀的布衣士人拱手迎來,“聞聽先生頗通弈道,不知肯賜教否?”衛鞅驚訝道:“你是何人?如何知我喜歡棋道?”布衣士人道:“遊學士子而已。安邑城對洞香春是沒有秘密的。”衛鞅聽說是遊學士人,不禁釋然笑道:“今日無此心思,下次若邂逅相遇,定當請教。”布衣士人道:“洞香春既可手談,又可廣聞博見,先生何不多多光顧?”衛鞅揶揄笑道:“多多光顧?洞香春博金如海,只怕成了顧光。”布衣士人被逗得“噗”的一笑,忽然孩童般頑皮的笑道,“怕它何來?洞香春棋室從來分文不取的。再說,他們請我謀劃雅室改裝,特許我有一個好友來訪呢。”衛鞅見他少年般天真,童心忽起,哈哈笑道:“那麼我來就說,找這麼一個布衣遊學?”手中比劃著他的清秀模樣。布衣士人竟是臉泛紅暈笑道:“用不著的,你進門我就知道。”衛鞅笑道:“也好,反正我近日要來一次的。”布衣士人道:“最好後日晚上。”衛鞅笑問:“卻是為何?”布衣士人笑答:“後日我歇工。”衛鞅大笑:“為人做事,身不由己也。好吧,我走了。”說罷揚長而去。布衣士人卻站在樹蔭裡靜靜的望著他的背影,直到衛鞅去遠。

  次日清晨,丞相府剛剛開始灑掃庭除,衛鞅便騎著白馬馳出城外。

  沿著涑水岸邊一陣急馳,他身上已是微微冒汗。放馬跑出三十餘里,便走馬而回。想到昨夜在洞香春遇見的白髮老人,他便不能安寧,總是感到老人身上有一種說不清看不透的神秘。衛鞅油然想到古代姜尚、百里奚甚至自己的老師,這些年歲高邁卻依然心懷天下的大才高隱,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奇人。昨日經他一番點撥,的確有點兒茅塞頓開之感。自己原來何曾想到秦國?何曾想到這樣的貧弱之國也可能有所作為?看來自己幾年來專注於魏國,潛心於書房,對戰國情勢已經有所生疏了。洞香春看來還得去,那裡那種赤裸裸的辯駁論戰和毫無掩飾的秘聞傳播,幾乎就是一個不同形式的智慧戰國。衛鞅相信再去幾次,就能決斷出自己的出路。想到這裡,他眼前浮現出那個俊秀明朗的布衣士人,想到了他孩童般頑皮的笑容和為了手談的良苦用心,不由“噗”的笑了出來。大千世界,茫茫人海,不期而遇一個毫無心機的棋友,也算一件舒心的事了。自己在陵園至少還得守一段時間,競日苦讀有時也感到枯燥難耐,若能將這樣一個頑皮可人的小棋友邀去消磨消磨,也是快事一樁……突然,他看見涑水南岸碼頭停泊了一隻小船!船上的紅衣人竟好象是昨日在洞香春的辯駁對手?衛鞅眼力極好,相信自己不會看錯。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使他不想在這裡遇見此人。他圈轉馬頭,直上山坡,便隱在樹後向河邊觀望。

  南岸邊駛來一輛華貴的軺車,車後有一隊騎士。從下車官員的步態看出,他好象上將軍龐涓。衛鞅沒有看錯,這正是上將軍龐涓為紅衣人送行。兩人的對話雖風飄來,很是清晰。

  “上將軍,這輛軺車價值不菲啊。”

  “先生見笑了,此乃魏王所賜,迎送必得乘坐。龐涓不能違拗王命呵。”

  一陣大笑,“上將軍,在魏王眼中,你與珠寶何者更重要?”

  “先生取笑了。龐涓不解,先生法家名士,為何定要返回齊國?魏國更需要人才呵。”

  “上將軍,慎到志在學宮,不在朝堂。魏國若真的需要人才,眼下就有扭轉乾坤的巨子,何不起用?”——啊,原來此人竟是名聞天下的慎到!

  “但不知先生所指何人?總該不會是公叔痤薦舉的那個衛鞅吧。”

  慎到:“上將軍請我考校衛鞅。我觀此人器宇風骨,絕然磐磐大才。他對實際政務的精到深刻,令人驚訝。此人若能在魏國為相,與上將軍文武相輔,魏國無可限量也。”

  龐涓大感疑惑,“噢?此事來得蹊蹺!我親自考校衛鞅,明見他平庸迂腐,幾乎只讀儒家之書。何以先生竟認為他是相才?”

  慎到大笑:“安邑城三歲孩童都知道,上將軍與公叔痤將相不和,衛鞅能相信你麼?酒肆談辯,自然是名士本色了。上將軍以為如何?”

  龐涓似乎停頓了一陣,又傳來聲音,“先生放心,龐涓當力保衛鞅入政。”

  “好啊!如此我法家將會湧現一個名垂青史的大家了。”

  “先生何以甘心將大位留給別人?自己不想名垂青史?”

  慎到一陣笑聲,“任誰都能名垂青史,何如燒了那堆史書?慎到碌碌中才,居相為政,平平而已,何須徒然費力?”

  龐涓:“先生可知衛鞅師承?”

  慎到:“慎到相人,不問師門,唯看真才實學足矣。”

  龐涓:“多謝先生指教。”

  “告辭。”慎到大袖一甩,小船順水飄然而去。龐涓車騎也轔轔隆隆的走了。

  看看小船飄遠車馬無影,衛鞅方從山坡下來。一路卻是心思翻動,誰能想到此人竟是慎到?誰又能想到慎到受龐涓之託找到洞香春考校自己?如此一來,在龐涓面前的一番功夫豈非弄巧成拙?龐涓何以要這樣做?難道他根本就沒有相信自己?果然如此,豈非證明龐涓依然在懷疑自己?慎到在龐涓面前將自己如此褒獎,豈不是引得龐涓愈發不能放手?龐涓會如何對待自己呢?想到傳聞廣泛的龐涓孫臏之間的恩怨故事與龐涓的無情手段,衛鞅不禁心中發緊。龐涓不是公叔痤,永遠不可能象公叔痤那樣著力推薦自己。龐涓懂得鏟除潛在的競爭對手,只要他認定你將是他真正的競爭對手……突然,衛鞅心中一亮——龐涓未必認定自己是潛在對手!但細細琢磨,一時卻又吃不準了。憑他對龐涓的觀察以及種種關於龐涓的傳聞,龐涓自視極高,是極為自信的一個人,未必會因為公叔痤的舉薦與慎到的評價而推翻自己的考校。但是,公叔痤與慎到,都以“相人”享譽天下,龐涓又豈能對這兩個人的話做耳旁清風一陣?

  一段進城的路,衛鞅磨了整整一個時辰有餘,終於打定了主意。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8-31 06:19 PM

第三章 安邑風雲

六、棋室裡的六國角逐

  洞香春的棋室永遠都是誘人的。

  主樓三層靠近庭院園林的一邊,是安邑人人皆知的養心廳。這養心廳就是專供客人紋枰手談的清幽去處。廳中疏落有致的排列著數十張綠玉案,每案各置做工考究的紅木棋枰。北面墻上赫然掛一方特製的巨大木製棋盤,兩側永遠站著兩名女棋童。尋常時日,吏員士子們飲酒聚談激烈辯駁之後,便三三兩兩的來到這養心廳安然對弈,將那無窮的機謀殺心盡顯黑白搏殺之中。若有特出高手或弈者請求,養心廳執事便會布置大盤解說。這時分散對弈的人們便會停下搏殺,仔細品評大盤棋勢,遇到精彩處便喝彩叫好。如果說,論戰與交流傳聞是洞香春的立足根本,那麼養心廳的搏弈便是洞香春的靈魂。

  養心廳中最顯眼的,是大盤下立在玉石架上的一張厚厚的銅板。銅板上刻著八個大字——連滅六國者,賞萬金!煞是驚人。戰國士子無不懂棋,棋道殺伐中,士子們每每將對方與自己比做相互交戰的兩國一決生死。大廳中常常有諸如“趙國死矣”的嘆息或“楚國得三城”的叫好,便是對雙方的大勢評判。時間長了,洞香春便將這習俗變成了一種棋外的規則,使弈者競爭更加激烈。弈者進廳入座,棋童便捧來一個銅鼎,鼎中是刻著字的七大戰國與三十餘中小諸侯國的圓形銅板。弈者伸手抓出一枚銅板,上面的國號便是自己一方的代號。若雙方都摸到了大國,圍觀者便會助興高喊:“燕楚大戰,好!”若一方是大國而另一方是小諸侯,人們便會替小諸侯搖頭嘆息,若小諸侯一方勝了,人們便會加倍的興奮喊好。若這時廳中恰恰有該國士子,他們便會高興的請勝利者和客人們飲酒,而且會將這看做是國運的暗示。洞香春立下規矩,但有連滅“六大戰國”而“統一”天下者,賞萬金!然而數十年來從來沒有人在這裡那怕是連滅三大戰國,所以那銅板鐫刻的懸賞文告竟是始終不能拆除。正因為這種搏弈規矩與風雲動盪的天下大勢隱隱暗合,所以那種國運與棋道交相刺激的誘惑,是其他聚談甚或論戰都不能替代的。

  今日午後,養心廳來了一位非同尋常的客人。這便是那位面目黧黑的薛國商人猗垣。他和那個面白如玉的俊僕來到養心廳時,廳中已經有三十餘座在捉對兒搏殺。華貴軒昂的黧黑商人微笑著對女執事道:“何座勝多啊?”女執事恭敬的將黑白主僕領到中間一案前道:“這位先生已連滅三個小諸侯,格殺凌厲,無可匹敵。”猗垣拱手微笑道:“在下願與這位先生對陣,不知先生肯迎戰否?”座中中年士人正在獨坐飲酒,聞言矜持笑道:“迎戰何難?只是須得讓子搏殺。”猗垣爽朗大笑道:“一戰若敗,再讓不遲。”中年士人點頭笑道:“然也。”猗垣回頭對執事道:“請安置大盤。”女執事興奮的答應一聲,回身向棋童道:“伺候大盤,擺案。”

  片刻之間,養心廳中央單列出一座晶瑩碧綠的長案棋枰。待雙方坐定,秀麗的女棋童便捧來銅鼎請二人定名。中年士人伸手入鼎,摸出一個銅板“啪!”的打到案上,不由興奮大叫:“好!楚國!”黧黑商人摸出一枚銅板一打,卻是魯國,圍觀者不禁輕輕嘆息。中年士人道:“大國讓先,請先生執黑棋。”言下之意,自然是他選了白棋。黧黑商人笑道:“恭敬不如從命了。”便伸手將一枚黑子清脆的打到左上三三位,手未縮回,中年士人已經將一枚黑子“啪!”的打在右下星位。商人略一思忖,再將一枚黑子打到左下三三位。此時大盤下的棋童已經變成了四個,兩個在木梯上站立,兩個在地上站立。棋案前女執事高聲報棋:“黑棋左上三三,白棋右下右下星位,黑棋左下再三三——!”棋童便將帶有短釘的特製棋子摁進所報位置。

  三手棋一出,大盤下的圍觀者便一陣嗡嗡議論,大部分是替“魯國”嘆息,一人高聲道:“魯國守勢太過!”年輕商人卻是不動聲色。

  隨著大盤棋子不斷增多,只見“楚國”形勢廣闊,“魯國”卻是搶占了四個大角,中腹一隊“魯軍”正在出逃。顯然,“魯軍”若逃出,則“楚國”地、勢皆失。“楚國”若擒獲“魯軍”,則滅“魯”無疑。養心廳中寂靜無聲,觀者無不為“魯國”擔心。一個大紅長衫的魯國士子竟是額頭冒汗,連連搓手。這時“魯軍”眼看山窮水盡,卻突然掉頭攻擊“楚國”不甚整肅的追兵,且一舉切斷追兵歸路,十餘回合激戰,竟將與大本營割裂的一隊“楚軍”殲滅!

  “好——!魯國萬歲!”那個額頭冒汗的魯國士人激動得嘶聲大喊,廳中一片鼓掌喊好之聲驟然而起。幾個楚國的黃衣士子不禁連聲嘆息,跺腳唏噓,竟是如喪考妣一般沉痛。魯國士人高聲喊道:“執事,上酒!每位先生一爵,魯國泰山美酒!”片刻之間,一隊侍女飄來,每個士子手裡都有了一爵紅亮亮的泰山美酒。魯國士人舉爵笑道:“為魯國不衰不滅,乾!”遵照為勝利者慶賀的規矩,所有人都舉爵呼應:“為魯國不衰不滅,乾!”全場一飲而盡。

  中年士人向年輕商人一拱手道:“先生精通搏弈,在下佩服,明日再請賜教。”轉過身又對幾個楚國士人深深一躬,大有羞愧之色,竟是下樓去了。

  這時,天色已近黃昏,養心廳已經燈火通明。興奮議論的士子們紛紛和黧黑的年輕商人商討方才的激戰。那個面白如玉的俊僕,卻只顧站在棋枰前凝神沉思。這時,人群中出現了那個布衣士子,目光在廳中巡■,似乎感到失望。突然,他眼睛一亮,快步向大廳門口走來。

  衛鞅出現在養心廳口,依舊一身白衣,顯得凝重飄逸。

  布衣士子從背後輕輕一拍,低聲笑道:“兄台來也?”衛鞅回頭一看,高興的笑道:“如何不稱先生?非禮也。”布衣士子笑道:“俗套。手談友人,自應是兄台了。”衛鞅親切微笑道:“甘做小弟,卻是虧了。”布衣士子道:“得遇兄台,虧之心安也——”拉了一個長長的尾音。衛鞅不禁大笑,“還真是虧了啊?”轉低聲音道:“哎,回頭到我的山裡去手談,如何?”布衣士子高興得笑出一臉燦爛,“妙極妙極。”衛鞅道:“今日如何手談呢?”布衣士子頗為神秘的笑道:“小弟聽執事講,方才有個大商棋道精湛,滅了‘楚國’,兄台先勝他一局如何?”衛鞅搖搖頭笑道:“滅國棋戰?哪你呢?還是你我消磨吧。”布衣士子道:“兄台不知,小弟最喜歡看棋。殺敗那人,小弟為你慶賀。”衛鞅笑道:“輸了呢?”布衣士子又顯出頑皮的笑容,“小弟為你一哭。”衛鞅不禁哈哈大笑,“好呵,聽你哭吧。”

  布衣士子領衛鞅來到中央案前,只見面目黧黑的年輕巨商正在若有所思的和他的俊僕擺方才激戰過的那盤棋,一邊擺一邊品評講解。衛鞅端詳有頃笑道:“楚國何其蠢也?”主僕抬頭,商人笑道:“先生對‘魯國’不以為然?”衛鞅淡淡一笑道:“機敏有餘,大局不足。”商人揶揄笑道:“如此品評,先生定是弈道高手了?”衛鞅笑道:“尚未見陣,何論高低?”商人豪爽笑道:“可否與先生對弈一局?”衛鞅點頭道:“大盤?”商人豪爽道:“大盤。”

  衛鞅回頭笑道:“小弟,如何?”

  布衣士子高興的上前,“二位請入座。我識得執事,即刻安置。”說完輕步走向廳後月門。

  兩人剛剛坐定,侍女便捧上趙酒給二人斟起。衛鞅與商人同時舉爵相向,一飲而盡。也就在這片刻之間,大盤於棋枰均已安置妥當,女執事肅然站於長案三尺處,養心廳士子們也圍攏在大盤下嘖嘖感嘆今日的奇遇。布衣士子卻只站在衛鞅身後,不斷打量對面的商人。玉面俊僕站在商人身後,也不斷注視對面的衛鞅,眼中大有光彩。棋童捧來銅鼎請二人定名,商人摸出一個“魏國”,廳中頓時嘩然喝彩,商人卻是一怔,又是淡淡的一笑。衛鞅隨意一摸,卻出來一個“秦國”。圍觀者不禁一陣嘆息。衛鞅心中閃過白髮老人,便不由自主的大笑起來。

  “敢問先生,笑從何來?”商人拱手正色,似乎特別在意對手為“秦國”的大笑。

  衛鞅豪氣勃發,“人言弱秦,安知不會在我手中變為強秦?”

  商人長長吁了口氣,“先生,豈不知我手中的魏國更強大?”

  “強弱之勢,古無定則。強可變弱,弱可變強。變化之道,全在人為。安知魏國不會萎縮弱小?”衛鞅決勝心起,雙目炯炯發亮。

  年輕商人似乎也特別興奮,慨然道:“秦為弱國,先生請。”

  衛鞅盯著棋枰,也不謙讓,一枚黑子“啪!”的打到中央天元上。女執事高聲報道:“秦國占據天元——!”圍觀者一片嘩然,竟一齊聚攏到棋枰四周。

  黧黑商人驚訝得“啊”了一聲,“先生何等下法?許你重來,莫將秦國兒戲了。”

  衛鞅很是平靜,“中樞之地,輻射四極,雄視八荒,大勢之第一要點也。如何兒戲秦國?”

  “我若占地,先生之勢豈非成空?”商人拈一白子,打到右下角位。

  女執事高聲報道:“白棋第一手,右下三三位——!”

  眾人一片讚嘆,紛紛點頭。衛鞅身後的布衣士子和商人身後的玉面俊僕卻都一齊盯著衛鞅,似乎又緊張又興奮。

  衛鞅淡然道:“勢無虛勢,地無實地。以勢取地,勢漲地擴,就地取地,地縮勢衰。”拈一枚黑子,“啪!”的打到右邊星位。

  “黑棋,右手星座——!”

  須臾之間,大棋盤上已落九手。黑棋五手均占上下左右中五星位,白棋四子占四方角地。年輕商人凝視棋盤,看黑子構成了一個縱橫天地的大“十”字,正色拱手道:“先生行棋,著著高位,全無根基,卻是何以將秦國化為實地?莫非有意輸掉秦國?”急切之情,似乎比對自己的“魏國”更在心。

  衛鞅不禁笑道:“豈有此理?若有高位,豈無實地?看好你的魏國便是。”

  圍觀者多有魏人,竟是一片呼應,“先生但下便是!”“魏國一定要勝!”

  黑面商人不再說話,開始驅動“魏國”攻取實地。“秦國”卻是騰挪有致,盡量避免纏鬥。幾十個回合後,“魏國”角邊盡占,仔細一看,卻都龜縮於三線以下。“秦國”卻是自四線以外圍起了廣闊深邃的大勢,莫名其妙的竟使“魏國”實地明顯落後於“秦國”!

  哄哄嗡嗡……養心廳竟是整個騷動起來。魏國的吏員士子們急得連連嘆息,故意以議論的口吻高聲評點,以圖給“魏國”一點兒啟示和警告。黑面“魏國”卻是不急不躁沉思默想,突然打進“秦國”腹地。

  “好——!”大盤一上子,廳中便齊聲叫好。布衣士子與玉面俊僕盡皆微微皺眉。

  “秦國”沒有慌亂,卻突然向“魏國”邊地切入。“魏國”若被滲透,實地就有可能被搜刮淨盡。思忖良久,“魏國”只有回兵抵擋。但是如此回防,“秦國”本有些微縫隙的防線也因此而成了銅墻鐵壁。衛鞅捨棄了滲透“魏國”邊地的零散“秦兵”,搶得先手,突然向先前打入腹地的“魏軍”發動猛攻。由於“秦國”起手便占據了中央天元,一隊“魏軍”無論向哪個方向逃竄,都被從中央逼向四周的銅墻鐵壁。堪堪數十回合,“魏軍”被四面合圍,終於陷入絕境。

  養心廳一片愕然,一片沉寂,竟是連嘆息聲也沒有了。

  “好——!”一聲脆亮,竟是布衣士子和玉面俊僕兩人不約而同的鼓掌高叫。

  隨著喊好聲,一片沉重的嘆息終於嗡嗡哄哄的蔓延開來。“魏國氣運不佳啊。”“這種打法真教人匪夷所思。”“秦國有好運了,望前看吧。”

  黑面商人站起身來肅然拱手,“先生棋道高遠,在下輸得心服口服。”

  布衣士子笑吟吟高聲問:“在座諸位,可有不服麼?”

  一片掌聲,一人高聲道:“戰國講究個崇尚實力,我等魏人也服了!”話音落點,養心廳一陣喊好喝彩。又一人高聲道:“這位先生為棋道生輝,可否指點方才棋理,讓我等以開茅塞?”

  黑面年輕人也拱手笑道:“在下也有此意,願聞高見。”

  衛鞅心頭又一次閃過白髮老人的身影——奇怪,如何今日又一次貼近了秦國?對這種蹊蹺之事他素來不以為意,今天卻總是揮之不去。眼見廳中人等誠心請教,便拋開思緒微笑起身。戰國風氣,素來沒有多餘的自謙客套,胸有見解而遮遮掩掩,便會被人大為不齒,一班名士更是不屑於虛己。衛鞅從容上前,便指著墻上的大棋盤道:“圍棋之道,天道人道交合而成也。遠古洪荒,大禹疏導,大地現出茫茫原野。於是大禹立井田之制,劃耕地為九九擴大的無限方塊。其中溝渠縱橫交織,民居點點布於其上,便成人間棋局也。後有聖哲,中夜觀天,感天中星光點點,大地渠路縱橫成方,神往遐思,便成奇想,遙感天上星辰布於地上經緯,當成氣象萬千之大格局。神思成技,做經緯交織於木上,交叉點置石子而戲,便是棋道之開始。其後攻占征伐,圍城奪地,人世生滅愈演愈烈,棋道便也有了生殺攻占、圍地爭勝的規則,久而久之,棋道成矣。此乃人道天道交相成而生棋道之理也。”

  舉座無聲,人們仿佛在聽一個天外來客的深奧論說。

  布衣士子問:“這棋,何以稱之為‘圍’呢?”

  衛鞅侃侃而論,“人間諸象,天地萬物,皆環環相圍而生。民被吏圍,吏被官圍,官被君圍,君被國圍,國被天下圍,天下被宇宙圍,宇宙被造物圍,造物最終又被天地萬物蕓蕓眾生之精神圍。圍之愈廣,其勢愈大。勢大圍大,圍大勢大。此為棋道,亦是天道人道。棋道聖手,以圍地為目標,然必以取勢為根基。子子樞要,方可成勢。勢堅則圍地,勢弱則地斷。若方才之棋,若‘秦國’處處與‘魏國’糾結纏鬥,‘秦國’則難以支撐。若以勢圍地,勢地相生,則‘秦國’自勝。因由何在?棋若無勢,猶國家無法度架構也。棋若有勢,則子子有序,若民有法可依,兵有營規可循也。聖手治棋,猶明君治國,名將治軍也。”

  年輕的黑面商人離席深深一躬,“先生真當世大才。在下五歲學棋,至今已經二十餘年,會過無數名家高手,卻未聞此等精深見解。更無一人能象先生,講棋而超於棋,將棋道、天道、人道、治道溶與一體!今日得遇先生,當稱三生有幸。不知先生可否與在下做長夜飲?”

  衛鞅笑道:“既逢知音,自當痛飲。”

  “好!請到我居所去。”年輕人拉起衛鞅,舉步便走。

  “這位先生,不能走。”突然,一個冷冷的聲音從廳門口傳來。

  廳中所有目光都轉向了養心廳大門。只見一位帶劍將軍昂昂走進,向衛鞅拱手道:“末將奉公叔夫人之命,請先生回府,商議要事。”衛鞅淡然道:“你是公叔府何人?"來者又是昂昂一拱,“末將新到,未能與中庶子相識,尚請鑒諒。”衛鞅思忖有頃,對年輕商人笑道:“不期相逢,甚感知音,若有機緣,容當後會了。”黑面商人大有遺憾,卻也慨然笑道:“高人可遇難求,但願後會有期。”衛鞅轉身對來將道:“走吧。”舉步間想到那位頗顯天真的布衣小弟,想對他道別一聲,抬頭四望,卻不見了他的身影,便不再猶疑,大步出廳去了。

  那個玉面俊僕怔怔的看著衛鞅背影,輕輕的一聲嘆息。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8-31 06:20 PM

第三章 安邑風雲

七、衛鞅龐涓 智計周旋

  天街之南有一條東西走向的長街,是魏國官員宅邸集中的區域。這裡有兩座府邸特別顯赫,一座是丞相府,另一座便是上將軍府。丞相公叔痤已經死了。按照魏國定制:開府丞相死後其眷屬應遷出丞相府,搬到國君賞賜的純粹住宅,這種官署與住宅兩結合的官邸應當由繼任丞相居住。目下繼任丞相雖沒有確定,但官場對上將軍龐涓出任丞相還是看好的,認為他完全可能同時成為這兩座顯赫府邸的主人。安邑官場素來以靈動聞名天下,自然是紛紛找出各自的理由來向上將軍討教。就在這已近午夜的時刻,上將軍府前還是高車駿馬如流,進進出出不斷。上將軍龐涓近日也一改平素間疏於應酬的習慣,對任何一個拜訪討教者都熱誠指點,願做學生門客者也欣然接納。這種興旺熱鬧,與百步之外幽幽冷清的的丞相府適成兩端比照,在這錦繡華貴的長街竟是顯出了一段宦海滄桑。

  十名鐵甲騎士護衛著一輛■亮的軺車轔轔駛來。車上的衛鞅卻感到不是滋味。禮賢下士麼?派來一個赳赳千夫長。保護貴客麼?倒更象是防範他逃走。衛鞅一出洞香春看到這軺車甲士,就揣測到自己將要去的地方。所以他安然上車,也不問為何說到丞相府而不進丞相府,聽憑軺車向上將軍府駛來。到得車馬場軺車未停,直接駛入西偏門,進入幽靜的跨院。千夫長在跨院月門前下車,向衛鞅昂昂拱手道:“到了,先生請下車。”衛鞅跳下車來,千夫長又向月門前肅立的軍吏亮出了一支令箭,軍吏肅然退後一步,兩人便進入幽靜的庭院。

  庭院堂屋廊柱下站著一位身穿大紅斗篷者,千夫長高聲報道:“稟報公子,中庶子衛鞅帶到。”廊下紅衣人揮揮手,千夫長昂昂而去,紅斗篷者大笑迎來:“衛鞅何其風流?竟到洞香春消遣了,妙啊!”衛鞅淡漠笑道:“公子卬王族貴胄,竟無居室待客麼?”公子卬又是一陣大笑,“你啊,總是那麼峻刻。來來來,進去就知因由了。”說著拉起衛鞅的手走入燭光明亮的堂屋。

  堂屋裡間是一個精緻的小廳,竹簡四圍,劍架中立,兩張長案上已經擺好了鼎爵酒肉,虛位以待。公子卬親切笑道:“衛鞅呵,請入座。”衛鞅也不說話便坐入南面的客位。公子卬坐了北面主位,舉爵笑道:“久未聚首,常懷思念。來,先幹一爵。”衛鞅淡淡漠漠的笑著舉爵,兩人一飲而盡。公子卬慨然一嘆道:“衛鞅啊,你剛來安邑我就和你相識。五年了,魏卬雖說是王族貴胄,可沒有將你做小吏看。你是我的高朋益友,我的軍師啊。我每有難處,你總是能給我謀劃出個好辦法。否則,我早被活吞了……來,再幹!”

  衛鞅笑道:“權術謀劃,衛鞅不以為榮,聊做遊戲耳,何足道哉?”

  “好!痛快。不過,我還是要報這個恩。”

  衛鞅一陣大笑,只是不接話題。公子卬繼續興奮的說著,“昔日,我也曾舉薦你到魏王身邊做舍人,錦衣玉食,何等貴氣?可你就是不去,跟著老公叔泡了五載書房,這叫名士入世麼?老公叔器重你麼?連個都司徒都不給,最後搪塞,乾脆舉薦你做丞相!這不是癡人說夢麼?丞相哪麼好做?這分明是戲弄人嘛!還說不用你就殺了你,這老公叔何其陰狠!若非魏王睿智通達,你豈非大禍臨頭了?終了呢,你還替他守陵,世上還有個公道麼?”

  公子卬說得慷慨激昂。衛鞅卻是面色漸漸陰沉,片刻間連飲三爵,竭力壓製自己胸中翻翻滾滾的憤怒之火。對公子卬這樣的人他能說什麼呢?此時此地此人,都不是自己應該辯白的,唯一要做的,就是忍耐,忍耐。公子卬卻是另一番感受,他很是同情衛鞅,很是理解衛鞅的心情——經他點撥,衛鞅醒悟過來,心裡自然不好受。他便舉爵陪衛鞅連飲了三爵,嘆息一聲道:“衛鞅啊,不要難過。上天無絕人之路啊。今日請你,就是好事一樁。上將軍龐涓聽我說到你的才華,十分器重,想委你做他的軍務司馬,職同中大夫,比中庶子那是天上地下了!如何?時來運轉了吧?”他講得興致盎然,溢出濃濃的施恩救人了卻心願的快感。

  “軍務司馬,職同中大夫,不小嘛。”衛鞅淡淡一笑。

  “有三進宅院,三尺軺車,十名甲士,年俸三千斛呢。”

  “又悠閑,又風光。人云,想舒服,中大夫。對麼?”

  公子卬大笑道:“鞅兄呵,你是說透了啊。再說,你到上將軍府對我也好呵。”說到後半句,他壓低聲音神秘的一笑。

  衛鞅搖搖頭道:“公子高論,衛鞅不明。”

  “你呵你,書房真將你給泡迂了?有你在此,這裡的事兒我也清楚呵。你放心,有我在,沒有誰敢動你的。”

  剎那之間,衛鞅的炯炯目光盯住了公子卬,倏忽之間卻又消失,臉上顯出淡漠的笑容,“公子良苦用心,衛鞅感念不已。只是衛鞅與這做官無緣,如之奈何?”

  “卻是為何啊?”廳外傳來渾厚的話音,隨之走進一個紅衫拖地長髮披肩顯得灑脫隨意而又不失氣度的人,赫然便是上將軍龐涓。

  公子卬連忙道:“衛鞅,上將軍到了,還不見禮?”

  衛鞅離席而起,躬身便是一禮,“中庶子衛鞅,參見上將軍。”

  “入座入座。”龐涓坐到橫置的長案前,撫著長須悠然笑道:“衛鞅呵,我的掌書說你博學強記,六經皆通。公子對你更是大加讚賞。軍務繁忙,我沒有親自登門求賢,多有得罪,還請鑒諒了。”

  衛鞅謙恭道:“鞅區區小吏,何敢勞上將軍大駕?”

  “衛鞅呵,軍務司馬可是贊劃軍機的要職,你何以說與做官無緣呢?”

  “稟上將軍,公叔丞相新喪,我正在為他守陵,不宜入仕為官。”

  公子卬急切道:“非親非故,連正宗學生也不是,你何須為他守陵?”

  “公子此言差矣。公叔丞相教誨五年,待我不薄,衛鞅自當以師禮報之。我儒家素來以孝道為第一大禮,況我守陵為魏王親點,豈敢半途而廢?”當真有儒家的認真執拗。

  公子卬情急道:“哪有何難?我向魏王稟明實情,開脫守陵便是。”

  龐涓一直靜靜的看著衛鞅,向公子卬搖搖手,回頭道:“當今名士,誰不想建功立業?衛鞅難道不想跟我征戰列國,一統天下,名垂青史?”

  “三年禮盡,衛鞅定到軍前效力。”衛鞅恭敬的拱手回答。

  突然,龐涓哈哈大笑,“衛鞅莫非自命不凡,嫌官小職微?”

  “小小中庶子,衛鞅做了五年,上將軍自然知曉。”

  “莫非想到他國求職?”

  “若去他國,何待今日?”

  公子卬滿臉不悅,嘆息一聲,“上將軍,讓他自己慢慢參詳去吧。”

  龐涓大度的笑道:“儒家之士,多有堅貞。衛鞅盡大孝之禮,名正言順哪。衛鞅呵,你若守陵期滿後能來我軍中任職,就算本上將軍沒有看錯你。”

  衛鞅深深一躬道:“多謝上將軍成全。”

  龐涓一拍手,走進那個昂昂千夫長。龐涓正色命令道:“衛鞅已經是我軍務司馬,守陵期滿後赴任,你帶一百名軍卒護衛司馬,不得出半點差錯!”

  “末將遵命!”千夫長昂昂應命。

  公子卬拊掌大笑:“上將軍求賢有術,真個高明,我看你衛鞅敢不做官?”

  衛鞅沉吟有傾,期期艾艾道:“既然如此,上將軍,預發我,俸金麼?”

  龐涓心中頓時一松——當一個人計較官俸的時候,那就意味著沒有什麼威脅了——於是欣然道:“衛鞅所請有理,司馬官俸、車馬、府邸,一應從年後發放。”

  衛鞅誠惶誠恐的一躬,“多謝上將軍恩德。”

  “啊哈哈哈哈哈……”公子卬一陣大笑,“你這衛鞅,卻是前踞而後恭,只服上將軍呢。”

  衛鞅竟是略帶愧色的笑道:“公子鑒諒,衛鞅原也敬服公子呢。”

  龐涓與公子卬不約而同的大笑起來。

  深夜,昂昂千夫長“護送”衛鞅到丞相府門前。衛鞅謝絕了車馬入府,在幽暗冷清的丞相府門前下了車。望著軺車遠去,他怔怔的站在樹蔭下,竟是一聲沉重的嘆息。

  突然,身後有輕輕笑聲。

  衛鞅一驚,迅速回身,卻見那個清秀的布衣士子笑吟吟站在他面前。衛鞅生氣道:“如何沒個正形?夜半游魂一般。”布衣士子卻笑道:“你如何不問你走時我到何處去了?”衛鞅板著臉道:“你不說,我問你何來?”布衣士子道:“呵,我卻知曉,中庶子衛鞅變吏為官,成了軍務司馬,明年就有官俸了。”衛鞅驚訝得一時無對,思忖間凜然道:“實言告我,你何許人也?”

  布衣士子一笑,“無論我是誰,都不會有損兄台絲毫。我來,是提醒你一件事兒。”

  “提醒我何事?說吧。”

  “凶巴巴的,名士都這樣兒?”

  衛鞅被他說得有些尷尬,想想也是沒來由的聲色俱厲,不由笑道:“好啊,向小弟致歉了。請問,要提醒我何事啊?”

  “哼,象個老儒,還不如凶巴巴的。”

  衛鞅不禁哈哈大笑,“哎呀呀,你這小弟,難纏得緊呢。說吧說吧,別噘著嘴了。”

  布衣士子看著衛鞅,臉色竟是紅布一般。衛鞅親切的拍拍他肩膀,“別緊張。有不好的消息麼?”布衣士子身子輕輕一抖,又立即鎮靜下來,“兄台,與你對弈的那個大商人,是秦國秘使。”

  衛鞅聞言,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又是秦國?洞香春的種種巧合剎那間在他心中閃過——老人說秦國,下棋執“秦國”,對手又是秦國秘使——莫非真是天意?倏忽間,一陣警悟從心頭掠過,竟有清涼舒暢之感。衛鞅長長出了一口氣,無論如何,他至少能明確斷定,秦國秘使至少對他沒有惡意,不會是壞事。突然,他對這個短暫相識的布衣士子頓覺親切,雙手扶著他的肩膀釋然笑道:“不問你是誰,多謝你了……哎,你身子為何發抖?涼風吹得?”衛鞅說著便解下自己的長衫,給布衣士子披在身上。

  布衣士子微微喘息,“略受風寒,不打緊。兄台不要再去洞香春了,有大傳聞我來告你。”

  “呵,又不讓我去了?好,便不去。哎,是否你不在洞香春做了?”

  布衣士子搖搖頭笑道:“你本該回陵園了,又牽掛消息不通,解你一難還不好?”

  衛鞅沒有想到這個邂逅的少年竟是這般聰穎,竟然能想到他的處境,不禁湧上一種欣慰,輕輕一嘆,“是啊,我不能老在上將軍眼皮下轉悠,我應當離開,也得好好思謀一番,許多事事我還得想透啊。”

  布衣士子一拱手笑道:“我走了。長衫給你。”

  衛鞅笑道:“下夜涼如水,給我何來?”

  布衣士子又漏出那種頑皮的笑容,“兄台一件官衣,明日如何出門?”

  衛鞅被他說破,不禁哈哈大笑,“你呀,鬼靈精!哎,我這小吏無車,不能送你,不若到我的小屋痛飲手談一夜,如何?”

  布衣士子明亮的眼睛一撲閃,笑道:“洞香春近在咫尺。我走了。”說完竟是匆匆去了。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9-3 11:28 AM

第四章 秦國求賢令

一、車英出奇計 洮水峽谷大血戰

  終於,秦孝公接到了景監派斥候送回的緊急密報——兩個月內六國不會攻秦。

  這時,渭水平川的老霖雨纏纏綿綿的下完了,正是太陽剛剛曬乾地皮的時候。他看完密報,打馬出城,沿著櫟水北岸向西飛馳出三十餘里。遍野蔥綠,陽光明媚,秦孝公心中的陰霾也終於淡開了一些。在飛馳的馬背上,他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如何利用這兩個月化險為夷?在弱肉強食的戰國,任何諾言和盟約都是不可靠的。景監說兩個月無事,肯定是費盡了周旋。即或如此,也難保魏國上層在兩個月中不發生其他變化。秦國要消除這次滅國之危,秘密斡旋分化六國固然重要,但這決不是消除危難的根本點。最重要最根本的是,秦國必須抓住斡旋分化所爭取到的短暫時日有所作為,至少徹底解除西陲的後顧之憂,將兩面受敵變為一面防禦。但是,西陲的危險部族還沒有公然發動叛亂,秦軍能先發制人麼?這些部族和山東六國不同,他們在沒有叛亂的時候依舊是秦國臣民,無端進攻即或取勝也是後患無窮。西陲大大小小幾十個部族方國,從此將不再信任秦國從而釀成連綿不斷的騷動叛亂,這是任何一個大國都難以應對的,況且秦國還是積貧積弱的時期。然則若被動等待他們發動叛亂而後擊之,秦國又必然陷入兩面作戰,即或取勝,也必須以東部的丟城失地大血戰為代價。搞得不好,秦國有可能盡失關中,重新被擠回到隴西河谷!無論那個結局,都是秦國所必須避免的。可是,其中的兼顧之策在哪裡呢?不妨派一個乾員到隴西和左庶長嬴虔商議,看有沒有一個盡速解困的好辦法。

  太陽偏西時分,秦孝公才走馬回城。

  來到國府門前,他正準備下馬,卻聽到一陣隆隆之聲從身後急驟而來。一回頭,只見一隊戰車急衝衝駛來,駕車者竟全是少年兵士!秦孝公感到詫異,櫟陽城的老戰車早就廢棄了,如何竟有如此多的少年兵卒駕戰車上街?正在此時,為首戰車上的一個年輕將佐向後舉手高喊,“停——!”十餘輛戰車便轔轔隆隆的停了下來。秦孝公在街邊大樹旁下馬,想看看這隊戰車究竟在做何軍事?這時只見帶劍小將軍利落的跳下戰車,到中間一輛戰車前俯身察看車輪,又敲又打,竟是一刻未完。秦孝公少年從軍,對戰車頗為熟悉,不禁走到戰車前問:“病車麼?”小將沒有抬頭,“行車聲音不對,還沒找出車病。”秦孝公道:“你起來,我來試試車。”小將抬頭,見一個身穿軟甲外罩斗篷,穩健厚重卻又難辨年齡的將軍站在面前,連忙拱手道:“是,請將軍試車。”

  秦孝公熟練的跨上戰車,駕車向前疾馳一段折回,跳下戰車道:“這輛戰車,車軸磨損過甚,行將斷裂,要換新軸。”小將露出欽佩神色,高聲道:“將軍,末將立即更換新軸!”秦孝公問:“這些老舊戰車,你等駕出來何用?”小將肅然正色道:“稟報將軍,秦國兵少力弱,末將想讓這些未上過戰場的新卒學會戰車格殺,萬一危機,這些老舊戰車也可派上戰場!”秦孝公大感欣慰,笑道:“你有此預想,堪稱為將之才。今年多?竟然是黑鷹劍士了?”秦孝公指著小將胸前的鐵質黑鷹訝然讚嘆。這種黑鷹徽記是秦軍對劍術競技中最優秀者的特出標記,極難得到。

  小將挺身拱手,“末將今年十八歲,十六歲時軍中大校,得到黑鷹劍士的。”

  秦孝公驚訝笑道:“十六歲?比我還早一年?名字呢?”

  “末將子車英,軍中喚我車英。”

  秦孝公心中一動,若有所思:“子車?子車氏?你,你與穆公時的子車氏三雄可有淵源?”

  小將稍有沉吟,低聲道:“將軍,穆公子車氏,正是末將先祖。”

  剎那之間,秦孝公大為驚喜。子車氏三雄,那是秦穆公時候的三位名將賢臣。穆公將死時昏昧不明,竟下令這三位同胞英雄殉葬,引起老秦人的深刻哀傷,傷逝歌謠傳遍了秦國的田野山村,又傳到東方各國。三賢殉葬,子車氏一族泯滅,秦國也奇怪的就此衰落了。此後百餘年間,秦國竟是沒有名將名臣出現。這是秦國的一段漫漫長夜,也是老秦人耳熟能詳的悲慘故事。作為國君,秦孝公對這段歷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常常是深夜時分,他會在書房裡低哼著那首深沉憂傷的歌謠,默默著通徹心脾的反省思索,激勵自己不要重蹈先祖的覆轍。今日,竟然不期遇見子車氏後裔,他胸中頓時奔湧出一股熱流,上前抓住小將的雙手,“車英,會唱那首《黃鳥》麼?”

  少年將軍含淚點頭,“將軍,你夜會唱《黃鳥》?”

  “心祭先賢,我們一起唱吧。”秦孝公也是淚光閃閃。

  車英顫聲道:“將軍,這是國府門前,還是別唱《黃鳥》吧。”

  秦孝公高聲道:“車英,我就是國君嬴渠梁,唱吧……”

  剎那之間,車英雙淚奔流,撲身跪倒,哽咽一聲,“君上——!”這首《黃鳥》,寄託著老秦人對子車氏三雄的深深思念,也隱含著對秦穆公的重重譴責。今日國君要唱《黃鳥》,那是一種何等驚心動魄的預兆啊!年少睿智的將軍如何能對自己家族的苦難無動於衷?一時間他竟是淚如泉湧。這時,戰車上的少年兵卒們也一齊下車跪倒高呼,“君上——!”

  秦孝公扶起車英,又對少年兵卒們揮手道:“來,我等唱起《黃鳥》,追念先賢,惕厲自省。”說著,便輓起車英和少年兵卒們,踏著秦人送葬時的沉重步伐,唱起了低沉憂傷的《黃鳥》:

  交交黃鳥 止於棘

  誰從穆公 子車奄息

  彼蒼者天 殲我良人

  如可贖兮 人百其身

  交交黃鳥 止於桑

  誰從穆公 子車仲行

  彼蒼者天 殲我良人

  如可贖兮 人百其身

  交交黃鳥 止於楚

  誰從穆公 子車鍼虎

  彼蒼者天 殲我良人

  如可贖兮 人百其身

  ……

  當秦孝公興奮的拉著車英回到政事堂書房時,已經是黃昏時分了。秦孝公高興的吩咐黑伯安置酒肉,與車英飲酒敘談。黑伯看到國君從未有過的笑臉,也高興得腳步特別輕快。車英含淚敘述了子車氏部族兩千餘口出走隴西的坎坷曲折,秦孝公聽得唏噓涕淚,不勝感慨。想到子車氏一門的根基仍然在隴西,不禁憂心如焚,那裡大戰將起,子車氏一門豈非有滅族之危?他滿面憂急的問道:“車英呵,你對西陲情勢清楚麼?”車英點頭道:“大體曉得。”秦孝公道:“隴西已成危邦險地,子車氏族長曉得麼?”車英搖頭道:“族中不曉得,然我軍必能戰而勝之,君上無須多慮。”秦孝公沉重的嘆息一聲,便將秦國目下面臨的危境和隴西的左右為難,一一說給了面前這位睿智英俊的年輕人,最後正色道:“車英呵,你帶我一道手令,迅疾趕往隴西,我命左庶長嬴虔給你三千鐵騎,將子車氏全族最快的秘密轉移到陳倉一帶。子車氏不能覆沒啊。”

  車英卻是沉吟未答,有頃抬頭道:“君上,大軍秘密開進隴西,本為對叛亂出其不意的痛擊。若以大隊人馬遷移族人,必使叛亂部族警覺。車英以為,還當以國難為重,平亂為先。”

  秦孝公不禁感慨中來——僅此寥寥數語,就顯出了子車氏的大義本色!他對面前這個論年齡尚未加冕的少年竟有如此冷靜的膽識,感到由衷的讚嘆,點頭沉吟道:“車英,你說得甚好。然則,秦國如何能坐視子車氏再遭大難?”

  “君上,末將有一計,可誘使叛亂早發,不知可行否?”

  “好啊,快說!我正犯難呢。”秦孝公大為興奮。

  “君上派一干員,假扮為魏國使臣,試探隴西部族,若其當真做好了叛亂準備,可約定將叛亂發兵的日期提前。屆時我五萬鐵騎埋伏在東進必經的要道峽谷,一鼓聚殲之。”

  “啪!”的一聲大響,秦孝公拍案而起道:“好!真奇思妙想!”他禁不住大笑一陣,竟是聲震屋宇。大笑有頃,秦孝公回頭道:“車英,今日不期遇你,上天之意啊。我就派你去做這件大事,如何?”

  車英起身,肅然拱手,“末將決然不辱使命!”

  秦孝公慨然笑道:“車英,自今日起,你就是左庶長嬴虔的前軍主將!”

  “謹遵君命!”車英英姿勃發,卻無絲毫的浮躁氣息。

  “車英呵,你還得跟我去見見太后,他老人家要知道你是子車氏後代,不知該多高興呢。”

  “君上,方今國家生死存亡之際,我想星夜奔赴隴西。戰場歸來,車英當對君上與太后報捷。”車英兩眼閃著熒熒淚光。

  “你欲今夜西行?”秦孝公感到驚訝。

  “君上,既出奇計,便當兵貴神速。車英早到一日,我軍便添勝算一份。”

  秦孝公感慨萬千,拍拍車英肩膀道:“好將軍哪。這樣,我們即刻準備。黑伯,傳諭櫟陽令子岸,即刻調鐵騎五十,到國府門前等候。”

  “是!”黑伯疾步走出政事堂。

  午夜時分,車英攜帶著秦孝公的手令並一應假扮魏使護衛的鐵甲騎士,出了櫟陽城西門,便狂風驟雨般向西卷去。

  這時的隴西,表面上依然很平靜。但在這平靜的表面下,卻隱藏著即將爆發的巨大風暴。趙國特使的煽動和占據秦國西地的許諾,重新燃起戎狄部族沉睡了的草原戰國夢。西豲、犬丘、大駱、大荔、紅發、黃發等十六個部族首領歃血為盟,公推西豲頭領剎雲單于為盟主,約定在六國進兵之日大舉叛亂,共同瓜分秦國!趙國特使代表中原六國宣布,消滅秦國後,六國永遠不西出陳倉谷口,隴西、雲中、九原、陰山以及漠北草原永遠是戎狄部族的天下!整個戎狄區域都被這激動人心的許諾煽動了起來。牧民們紛紛收拾馬具戰刀,一隊一隊的赤膊騎兵重新在隴西山地與草原呼嘯衝鋒起來,疏疏落落的叛亂野火正在迅速聚集著。隴西大山裡的左庶長嬴虔,自然嗅到了這股濃烈的血腥味兒。但嬴虔不是一個莽撞的統帥,他知道目下決不能出擊,為了秦國西陲的安寧,他只能後發制人。雖然他對東部的壓力感到焦灼不安,也只有眼看叛亂勢力坐大而後再打硬仗。

  就在嬴虔焦灼不安的時候,一隊鐵騎在漆黑的夜裡飛進了隴西大山。秦軍的秘密營地裡,中軍大帳的燈火通宵達旦的亮著。第二天黃昏時分,一隊紅衣騎士簇擁著一個華貴的魏國大商,悄悄出了秦軍山谷,向北飛馳,繞道北地西部沙漠而後急速南下。

  幾天之後,一個驚人的消息在草原和山地彌漫開來:五月初六山東六國將大舉攻秦,草原戎狄部族也將在那一天舉兵反秦,共同消滅秦國!趙國特使因為反對魏國盟主特使宣示的王命,被盟主特使和剎雲單于斬殺祭旗。整個戎狄聚居區域,頓時活躍起來,參與叛亂的十六部族集合了八萬騎兵,全部集結在洮水河谷,等待著大舉東進的五月初六。

  五月初四這一天,魏王盟主的特使再次贈送給頭領們一批珠寶,帶領他的十名隨從護衛和剎雲單于殷殷道別,回魏國復命去了。也就在這天夜裡,左庶長嬴虔的五萬鐵騎開出渭水上游的狹長河谷,悄無聲息的運動到東進要道——狄道峽谷的兩岸密林中埋伏了下來。

  五月初六,晴空艷陽。戎狄部族的八萬騎兵,山呼海嘯般向東開進了。按照他們的速度和騎士傳統,一天之內便可以開到陳倉谷口,若果順利,還可以捎帶一鼓攻下雍城。趙侯特使、魏王特使都已經說明,秦國軍兵全部集中在東部,櫟陽以西沒有駐紮防守!所以,戎狄騎兵連前方游騎斥候都沒有派出,八萬大軍竟是長驅直入。

  洮水上游的廣袤山原叫達阪山,向東數百里便進入了六盤山。兩片連綿大山中,有一條大峽谷,洮水從峽谷中流過,兩岸便是馬匹行人千百年踏出的小道。這是戎狄通往中原的必經之路,時人稱為狄道。南北流向的洮水,進入峽谷後驟然變窄,卻只是可著峽谷西邊的大山滿流而下,河道東邊竟有兩丈多寬的碎石山坡連接大山。所謂狄道,正是在這寬緩的斜坡上踏出的一條便道。這條狄道雖在峽谷之中,卻是有水有草有遮蓋,十分的便利行人歇息。所以,東來西往的商旅行人盡皆視狄道為福道,誰也沒有想到這裡會成為最險要的兵家要塞。

  但是,秦軍統帥嬴虔卻是早早就盯上了這條峽谷。這裡本來就是早秦部族的根據地,嬴虔又曾在隴西駐防三年,對這裡的一山一水都很熟悉。只因為戎狄已成秦國臣民,更遠的胡人也主要在陰山漠北游牧,秦國西部長期沒有戰事,所以這裡的要塞意義已經被人們忽視了。這次要截擊戎狄,嬴虔自然是毫不猶豫的選擇了狄道峽谷。且不說這裡是戎狄必經,僅說兩岸廣闊的高山密林,山坡不陡不緩,林木不稀不密,便於衝鋒,便於隱蔽,當真是天下難覓的騎兵埋伏的妙地!嬴虔將五萬騎兵分為四路埋伏,北邊谷口埋伏三千人馬,堵截退路;南邊谷口埋伏五千人馬,堵截出路;西邊山高林密且有洮水滾滾,便也只埋伏五千騎兵,專門截殺冒死泅渡過去的漏網敵人;其餘三萬餘主力,全部埋伏在東岸十餘里的山林之中。嬴虔下了狠心,要將戎狄騎兵一個不留的全部鏟除!他對各部發出最嚴厲的命令,誰敢放走一個戎狄騎兵,就用自己的頭顱來換!

  戎狄騎兵進入洮河峽谷,依舊是赤膊揮刀呼嘯向前。當幾近二十里長的峽谷裝完了八萬騎兵時,兩岸密林中戰鼓驟起,牛角號淒厲長鳴,■木擂石夾著箭雨隆隆飛下,東岸山坡的黑色鐵騎排山倒海般壓頂殺來。戎狄騎兵猝不及防,潮水般迴旋倒湧,無奈馬前身後卻都是鐵騎洶湧,迎頭截殺。西邊是波濤滾滾的洮河,退無可退,逃無可逃。東岸的秦軍主力以五千騎為一個輪次,一波又一波的發動強力衝鋒,輪番向峽谷中衝殺!

  戎狄騎兵自古有名,素來令中原諸侯大感頭疼。無奈碰上的是數百年的剋星——老秦騎兵,便頓時威風大減。自殷商滅亡,作為殷商棄兒的秦部族,便成為淪入戎狄海洋的唯一一支中原部族。為了生存,他們半農半牧,人人皆兵,死死奮戰,竟是越戰越強,非但占領了渭水涇水上游的幾乎全部河谷地帶,而且殺得戎狄部族競相與他們罷兵媾和。到西週末年,老秦部族的五六萬騎兵已經成為西部胡人談虎色變的一支力量。時逢周幽王昏聵,寵信褒姒,要廢長立幼;太子宜臼的舅父是鄭國諸侯,便聯結戎狄胡合兵東進,攻破鎬京,殺死周幽王,擁立宜臼即位。不成想戎狄單于野心大發,非但賴在鎬京不走,而且準備東進中原。新周王宜臼屢發勤王詔書,無奈中原諸侯都是老舊戰車兵,對戎狄騎兵畏懼怯戰,遲遲不來勤王救駕。無奈之中,新天子宜臼不避艱險,秘密跋涉近千里,找到了老秦部族。秦人首領嬴襄(秦襄公)極是敏銳,看準了這個老秦部族返回中原的大好機會,親率五萬精銳騎兵秘密東進,在鎬京原野與近十萬戎狄騎兵展開了生死大戰!激戰三晝夜,戎狄胡騎兵潰不成軍,僅余三兩萬殘兵逃回西域。秦人自此聲威大振,非但成為東周的開國諸侯,而且成為西部戎狄胡人各部族聞風喪膽的勁敵。從大處說,沒有秦國守在中原西大門,戎狄胡完全有可能洪水猛獸般反覆衝擊中原!正因為這種歷史的威懾力量,秦穆公時代的統一西戎才沒有費很大力氣,半打仗半勸降的也就成就了西部統合。自秦穆公後百餘年,西部戎狄與秦人沒有過真正的戰爭。秦國日漸衰落,戎狄部族也慢慢松懈了對老秦人的敬畏之心。此次叛亂,他們更是對趙國秘使的“秦弱”評價深信不疑,舉兵東進,竟是志在必得。他們實在沒有想到老秦國竟然還有如此強大精銳的一支騎兵!當那隆隆戰鼓如雷鳴般漫山遍野滾動時,當老秦人激越高亢的熟悉喊殺聲震耳欲聾的撲來時,當黑壓壓的騎兵群從高山密林中壓頂而來時,戎狄騎兵們頓時陷入慌亂之中。剎雲老單于和一群頭領們無所措手足,簡直不知道該下令向哪個方向衝鋒?很快,他們便感到了絕望。秦國鐵騎威猛絕倫的衝殺,顯然是要痛下殺手將他們斬草除根!否則,如何連中原人“圍師必闕”的用兵典訓都全然不顧了?

  眼見必死,戎狄騎兵在各族頭領率領下死命拼殺。從午時殺到黃昏,峽谷中被箭雨擂石■木擊殺者屍骨累累,南北兩谷口被秦軍鐵騎殺得屍體封住了山道。緊靠西山的滾滾洮河,竟然被鮮血染成了紅河!隨著暮色降臨,秦軍的鐵騎方陣變成了散騎衝殺,火把漫山遍野,戰鼓震天動地,不管戎狄騎兵叫喊什麼,秦軍只是輪番衝殺,眼看是不許一個人活在眼前!屍橫遍野,鮮血汩汩。太陽落山以後,戎狄騎兵只剩下不到兩萬殘兵。他們的鬥志被徹底擊跨,竟是一齊下馬,丟下戰刀,湧到河邊一齊跪倒在地,哇哇啦啦的嘶聲哭喊。

  黑色鐵騎圍攏了,帶血的戰刀叢林般懸在他們的頭頂……

  滿身鮮血的車英顫抖了,低聲道:“左庶長……放了,他們吧。”

  黑色大纛旗下,左庶長嬴虔的左臂尚在汩汩流血,右手提著第三把帶血的長劍,面色獰厲的喊道:“放了?他們都是狼!狼!——砍下每人右臂左腳,爬回去!”

  火把下,黑色鐵騎列成一條長長的甬道。萬餘戎狄騎士徒步緩緩進入鐵騎甬道,每過一個,便有一道閃亮的劍光,一聲淒厲的嘶吼。當月亮爬上山頭時,洮河峽谷外的山原上到處蠕動著斷臂殘肢的血人,到處彌漫著絕望痛苦的嘶吼,連虎狼野獸都遠遠的躲開了這道恐怖的峽谷。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9-3 11:29 AM

第四章 秦國求賢令

二、秦國特使來到了洛陽王城

  公子卬從上將軍府中回來,高興得直想大笑大樂一番。

  龐涓接到戎狄全軍覆沒的消息時,震驚憤怒得竟摔碎了手邊一隻魏王親賜的玉鼎!多少年來,無論遇到多麼難堪的困境,龐涓都從來沒有失態過。這次他實在是忍不住了。他在六國會盟時表面上雖然對趙種的“兩面夾擊”不以為然,實際上卻是非常重視的,甚至比趙侯本人還更清楚這步棋對滅秦的重要。他時時都在等待趙國特使的回音,準備一旦約定時日,魏國的十萬鐵騎就全數開到驪山大營,屆時一鼓攻下秦都櫟陽並占據整個渭水平川,讓其他五國無可奈何。蹊蹺的是,戎狄部族如何竟敢在沒有約定的情勢下舉兵東進?他感到震驚的是,秦國軍隊又如何有如此強大的戰力,竟是一鼓殲滅了戎狄八萬騎兵?他感到憤怒的是,魏王竟是不讓他全權調遣滅秦大計,以致延誤時機。六國會盟之後,為了削弱趙侯的“兩面夾擊”的影響力,他曾對魏王提出早日進兵,魏國和秦國打到膠著狀態時,戎狄從背後發兵同樣是萬無一失。可魏王偏偏不聽,公子卬也竭力主張要等候趙侯約定的戎狄叛亂,說是魏國可以減少流血。結果呢?一腳踩空,竟是讓秦國搶先消除了後患,騰出了兵力一面對敵,當真是莫名其妙。

  思忖半日,龐涓雄心陡起,決意親率十萬鐵騎和秦國大打一場硬仗,一舉摧毀秦國主力。他對自己親自嚴格訓練的鐵騎戰力,有十二分的自信。但是要打大仗,必須有魏王的命令,可魏王目下能同意麼?龐涓第一次感到對魏王失去了把握,隱隱約約感到了魏王似乎在限制自己。六國會盟,特使本來就是讓公叔痤做的;會盟後對自己提出的快速進兵也莫名其妙的擱置了起來;丞相明明是自己的,偏偏又莫名其妙的模糊起來……那麼,這次如果提出和秦國大打,魏王會同意麼?驀然之間,他感到了平日的謀劃總是自己一個人提出似乎不妥,其他重臣總是默然不語,他們肯定會在背後千方百計的非議自己。這種非議日積月累,豈非一點一滴的銷蝕著自己在魏王心目中的地位?看來,今後的大謀略必須找到共謀者一起動議。那麼這次呢?反覆思忖,龐涓想到了公子卬。他隱隱感到了這個貌似豪俠的王族貴胄,對自己的妒忌和對魏王的影響力,若能和他共謀,豈非一箭雙鵰?既消除了公子卬的妒忌,又增強了謀劃的可行和自己在魏王心中的地位?好也,就是如此辦理。

  龐涓很為自己想到的這步棋驕傲,通權達變,士之本色也。

  龐涓殷殷請來公子卬,熱誠的為他擺上了隆重小宴,又衷心的提出了和公子卬合謀共力建起大魏霸業的意願,而後仔細的描繪了與秦國大打的謀劃,端的是煞費苦心。然而龐涓怎麼也想不到,公子卬竟然不置可否,只是連連大笑,說秦國能消滅戎狄八萬大軍,證明秦國戰力尚存,當徐徐圖之不可操之過急。龐涓驚訝得睜大了眼睛,會盟時公子卬對滅秦可是比他激烈堅定得多,曾幾何時竟變成了“徐徐圖之”?然後,公子卬就興致勃勃的邀他去品評一把“亙古第一劍”。龐涓冷冷笑道:“國之第一利器,在良將銳士。”便默然靜坐,不屑與語。公子卬卻是哈哈大笑,揚長而去。龐涓忍無可忍,氣惱得掀翻了長案。

  公子卬舒暢得幾乎要飄起來了。怎麼就如此的天從人願?他正在為如何勸說魏王取消滅秦而發愁,戎狄叛亂失敗的消息就傳了過來,頓時就有了堂堂正正的理由。他整日為龐涓的不可一世蔑視自己而心中發癢,這個龐涓就盛情邀請他共謀大計,還要跟他共建大業。他原本對丞相大位只是飄飄渺渺的歆慕,壓根就想不到會輪到自己做丞相。可偏偏的事有湊巧,戎狄起事兵敗,他在此前又堅執勸說魏王推遲發兵謹慎從事,魏王對他的老成謀國大加讚賞,當面表示準備讓他做魏國丞相。這一切都順利得讓他無法預料,他豈能不感到上天對他的眷顧?尤其是他今日看到龐涓的謙恭熱誠和心事忡忡,他如何不開懷大笑?更要緊的是,他做了丞相,就可以將魏國的兵器買賣和鹽鐵買賣,名正言順的交給猗垣去做,這樣他就可以神鬼不知的坐擁猗垣一半財富,豈非妙不可言?

  如此多的好事,如此充溢的舒暢愜意,公子卬覺得非要找個可以與語的人訴說一番方可。這個人不能是廟堂朋友,這些大事對於他們來說都是秘密;也不能是夫人親戚等,這些大事對她們來說是保持尊嚴的光環。驀然間他想到了猗垣,此人小國大商,行事機密且善解人意,日後又是自己的財源,正可借此賣個大大的人情,一箭雙鵰美妙之極!他雙掌一拍,命令家老立即備車去洞香春請猗垣來。

  半個時辰後,家老卻空手而返,帶回的消息是猗垣先生三天前已經到楚國去了。公子卬竟是悻悻了半日,索性到涑水河谷狩獵去了。

  就在公子卬興奮尋覓的時候,那輛青銅軺車已經駛近了洛陽城的東門。軺車上,華貴的薛國大商猗垣變成了一身黑衣的秦國將軍景監,駕車的玉面俊僕也變成了頂盔貫甲的秦國騎士,車後二十餘名護衛則是一色的秦國鐵騎。

  景監一行遙遙可見洛陽時,正是仲夏清晨。廣闊的原野上五穀蒼黃綠樹蔥蘢,洛陽城卻象一個衰頹的老人蜷縮在洛水北岸,古老破舊的城門箭樓上竟然沒有守軍,只有一面褪色的“周”字大纛旗孤獨慵懶的舒卷著。東門外的官道原本是天下通衢樞紐,車馬竟日川流,如今卻是車騎寥落,昔日六丈余寬的夯土大道竟萎縮得只剩下輪輻之寬,連道邊高大的迎送亭也淹沒在搖曳的荒草之中。景監心中不禁一陣蒼涼酸楚。

  老秦人對洛陽王室都有著一種特殊的複雜情感。三百多年前,在戎狄騎兵毀滅鎬京諸侯無人勤王的危難時刻,老秦人舉族東進,非但一戰殲滅了戎狄騎兵,而且為周平王東遷洛陽護送了整整六個月。周平王感念老秦人力輓狂瀾於既倒,便將周王室的根基之地——關中盆地全部封給秦人,數百年流浪動盪的秦部族一舉成為一等諸侯大國。若論封地形勝險要,尚遠遠優於晉齊魯燕四大諸侯。周平王冊封秦國時,曾萬般感慨的說了一句話,“周秦同根,輒出西土,秦國定當大出於天下!”幾百年來,周王室即或在衰微之際,也從來沒有忘記秦國的任何一次戰勝之功。五六年前,秦獻公在石門大勝魏國俘虜公叔痤時,周王室還派來特使慶賀,特賜給秦獻公最高貴的戰神禮服——黼黻。那是周天子對大捷歸來的王師統帥頒賜的最高獎賞,上面有黑白絲線繡成的巨大戰斧,有黑青花紋的幾近“亞”字型的空心長弓。老秦人呢,在王權淪落諸侯爭霸的春秋時期,雖說也做過幾件向王權挑戰的事,但比起其他諸侯畢竟是小巫見大巫。洛陽周室和自己的開國諸侯秦國,始終保持了一種源遠流長的禮讓和尊敬。令人惋惜的是,進入戰國以來,洛陽王室衰落得只剩下大小七座城池,秦國也是越打越窮,土地萎縮得比初封諸侯時少了一半。兩個先後崛起於西陲的老部族,都衰落了,都掙扎在生死存亡的邊緣。

  景監從安邑急赴洛陽,是接到了秦孝公密函,告知他西陲大捷秦國危機稍減,囑他從安邑迅速取道洛陽面見周王,看能否借出一批糧食和鹽鐵。目下的秦國,在山東戰國和諸侯間幾乎沒有一個盟友。六大戰國限制本國商賈和秦國做生意,中小諸侯則迫於大國淫威,不敢和秦國做生意。這樣一來,秦國所急需要的糧食、鹽、鐵、麻布等便出現了長期的匱乏。只有洛陽王室和秦國始終沒有斷絕往來,殘存著一縷先祖沉澱的情分。秦孝公的想法是,洛陽王室久無戰事消耗,也無須向其他諸侯納貢,多年積累也許還有一些剩餘之物,能借多少算多少,好為抵禦即將到來的六國進攻積蓄一點力量。

  景監從來沒有來過洛陽,傳聞的三川形勝曾給他記憶中留下了天國般的洛陽王畿,留下了輝煌的王權尊嚴和無與倫比的財貨富貴。在魏國安邑時,他想象洛陽至少應當和安邑的繁華相差無幾。今日,當他走近這座赫赫王城時,他幾乎不相信眼前的城池竟會是洛陽!作為一個軍中將領,當他從遙遠的地方感到王權的光環已經消失時,他無論如何想不到古老的王權聖地也會如此的衰頹破敗。眼前的洛陽,驟然之間打碎了他一個美麗的夢幻,頓時覺得空落落的。他頹然坐倒在車中,沉重的嘆息一聲,眼中熱淚竟是無聲的湧流出來。

  景監的軺車按照禮儀,先行到接待使臣的國驛館安歇。這座國驛館冷清得象座破廟,蛛網塵封,滿院荒草。好容易找到一個白髮蒼蒼步履蹣跚的老吏,不管來人說什麼他都聽不見,只是自顧嘶啞著蒼老的嗓子高聲道:“上大夫,樊余。他管事兒。”

  樊余上大夫的名字,景監倒是知道。就是這個樊余,三次以機智的說辭,斡旋化解了魏國楚國齊國覬覦洛陽的危機。有他理事,也許還有點兒用。景監一行便徑直找到樊余府上。樊余很是驚喜,洛陽王室竟有使臣來訪,說明天下還有諸侯記得天子,豈非大大的好事?樊余熱誠的安置景監一行在自己府邸住下,又在正廳為景監小宴接風。當景監坦誠奉上秦孝公書簡並說明來意後,樊余竟是沉思無言,半日問道:“敢問秦使,一則,若有器物,如何運到秦國?二則,周若助秦,何以為報?”景監道:“回上大夫,這第一件,我有魏國通秦的商賈令,可以魏國官商名義運達秦國。第二件,秦國三年後加倍奉還,此間周室若有危難,秦國將決然勤王。”樊余沉吟有頃,長嘆一聲道:“洛陽王室之政務,目下惟有太師顏率和樊余照拂。貴使已經看了,洛陽王城已經是衰敗破落,一班臣工無所事事,政荒業廢啊。貴使既來,也是周室振作的一個機會。我即刻便知會太師顏率,明日樊余陪貴使晉見周王便了。”

  小宴後,樊余便匆匆去找太師顏率商議,直到掌燈時分才回來。樊余說,顏率太師贊同助秦,然他臥病在榻不能視事,樊余便順道察看了洛陽府庫方才趕回。景監躬身大禮,連表謝意。樊余道:“洛陽府庫囤積了十餘萬件舊兵器、一萬輛老戰車、十五萬斛糧食。鐵塊不多,只有萬餘,青鹽也只有一萬三千多包。太師與樊余之意,每宗給秦國一半,如何?”景監肅然正色拱手道:“我秦國素重然諾,定然不負王室!”樊余鬱郁一嘆,苦笑道:“只要秦國能在王室危難時鼎力撐持,也就足矣。今日周王,何有它求?”

  次日五更,景監即警覺醒來梳洗整齊穿戴妥當,準備和樊余進入王城。他是第一次覲見周王,儘管自己是秦國臣子,但天子在他的心目中依然是神聖尊嚴的。他心中感奮,不由走到院中,只見碧空如洗殘月將隱,碩大孤獨的啟明星已經在魚肚白色的天際光華爍爍。景監正待練一回劍術,卻見他的隨從總管黑林匆匆走來道:“大人,上大夫家老傳話,覲見周王要到辰時方可,請大人安心歇息。”景監驚訝道:“辰時?如何竟到辰時?”黑林笑道:“可是這周王喜歡睡懶覺?”景監低聲斥責道:“休得胡言,這是洛陽。”黑林偷偷做個鬼臉道:“謹遵大人命,我這便去準備車馬。”

  也難怪景監驚訝莫名。一晝夜十二個時辰,子時起點,正是夜半;雞鳴開始為丑時,黎明平旦為寅時,太陽初升為卯時,早飯時節為辰時,日上半天為巳時,日中為午時,日偏西方為為未時,再飯為申時,日落西山為酉時,初夜為戌時,人定入睡為亥時。十二時辰中,卯時最重要。舉凡國府官署軍營,一日勞作都從卯時開始。官署軍營甚或作坊店鋪,都在卯時首刻點查人數,謂之“點卯”。對於國都官員和君主,事實上要開始得更早。所謂早朝,一般均在黎明寅時上下。遇到宵衣旰食勤政奮發的君主,黎明早朝更是經常的。至少七大戰國的君主,決然沒有人敢到辰時才開始會見大臣。景監知道,秦國新君幾乎是十二時辰中隨時都可以覲見,入睡了也可以喚醒。如何這洛陽天子竟然到卯時還不處置國事?在景監看來,周室雖然不再可能以天子職權統轄九州,但王畿土地至少還是相當於一個宋國那樣的中等諸侯國大小,若君臣振作勵精圖治,安知不會大有可為?如何竟衰敗頹廢到大夢難醒的混沌狀態?早起晚睡,已經成了秦國君臣的習慣,要景監此時再上榻,無論如何是不能入睡了。他嘆息一聲,拔出劍來猛烈劈刺。

  辰時,上大夫樊余不急不緩的來了,請景監用過早膳,方各乘軺車向王城而來。

  洛陽王城是洛陽城中天子的宮殿區域。當人們在洛陽之外說“洛陽王城”,指的是整個洛陽;走進洛陽說“王城”,那便是天子宮殿區域了。洛陽的天子宮殿有著獨立的紅墻,是一座完整的城內城。雖然紅墻已經是班駁脫落,綠瓦已經是蒼苔滿目,但那連綿的宮殿群落在陽光下依然閃爍著撲朔迷離的燦爛,在無限的蒼涼冷清中透出昔日的無上高貴。目下已是辰時,王城中央的大門還緊閉著,高大深邃的的門洞外站著一排無精打采的紅衣甲士,手中的青銅斧鉞顯得笨重而陳舊。看見兩輛軺車轔轔駛來,甲士們便軋軋推開厚重的王城大門,沒有任何盤查詢問,軺車便淹沒進深邃的王城去了。

  王城內宮殿巍峨,金碧輝煌,但一片荒涼破敗的氣息卻撲面而來。地面巨大的白玉方磚已經處處碎裂片片凹陷,縫隙間竟長出了搖曳的荒草。寬闊的正殿廣場,排列著九隻象徵王權的巨大銅鼎,鼎耳上鳥巢累累鴉雀飛旋。朝臣進出的鼎間大道上,同樣是蒼苔滿地荒草搖搖。大道盡頭,九級白玉階上的正殿好似荒廢了的古堡,透過永遠敞開的殿門,依稀可見殿中巨大的青銅王座結滿蛛網,時有蝙蝠在幽暗中無聲的飛舞。昔日山呼朝拜的天子聖殿,彌漫著幽幽清冷和沉沉腐朽的死亡氣息。景監竟是情不自禁的一陣發抖。

  唯一的聲息,是從大殿東側偏殿裡傳出的器樂之聲。始終皺著眉頭的樊余,向景監招招手跳下車,便向東偏殿走來。偏殿周圍倒是一片整潔,沒有蒼苔荒草,幾株合抱大樹遮出一片陰涼。門口沒有護衛,樊余也沒有高聲報號就走了進去。景監卻是小心翼翼的跟在後面。偏殿是裡外兩間,中間隔著一道碧綠如玉的細紗。景監不自覺間一抬頭,竟是驚訝得釘在了殿中挪動不得。

  碧玉綠紗內竟然還點著幾盞座燈,在戶外明亮的陽光襯托下,顯得一片昏黃,幽暗混沌。一個身穿繡金紅衣長髮披散鬍鬚垂胸的龐大人物,斜躺在華貴的短榻上。顯然,他便是王城的主人——周顯王。他左右各有一名紗衣半裸的女子偎依著,她們隨意在龐大人物的身上撫摸著,就象哄弄一個嬰孩。龐大人物睡眼朦朧,一動不動。還有幾名紗衣透明的妙齡少女在輕歌曼舞,幾乎是清晰可見的雪白肉體飄飄忽忽,無聲的扭動著。編鐘下的樂師們也似睡非睡,音樂節奏松緩,若斷若續,飄渺得好象夢中游絲……這一片艷麗侈糜,當真使景監目瞪口呆。

  樊余卻只是緊緊皺著眉頭,向一名舞女招招手,舞女疲憊蹣跚的跌出了落地綠紗。

  “幾多時辰了?”樊余高聲問。

  舞女伸了一番長長的細腰,打著哈欠昵聲道:“三天三夜?外面呢?白天晚上?”

  樊余眉毛猛跳,一把推開舞女,徑直走了進去。這舞女被推,身子竟象棉花一樣倒臥於寬大的門檻上,風兒吹起輕紗,漏出了脂玉般的大腿。但這裡卻沒有一個人注意她,似乎連肉慾也被無休止的醉死夢生淹沒了。舞女一倒地,殿中所有的嬪妃樂師內侍舞女全都象中了魔法,一齊就地歪倒大睡,睡態百出,鼾聲一片。樊余走進內殿,快步帶起的清風使座燈昏黃的光焰搖晃起來。他噗噗噗迅速的吹滅了座燈,撩起了內殿門的綠紗,偏殿中便豁然顯出了白日的亮光!

  樊余走到龐大人物身側,拱手高聲道:“我王請起——”

  周顯王被驚醒,揉著眼睛驚訝道:“噢呀,上大夫啊,三更天如何進宮?”

  “我王睜眼看看,已是辰時了。”樊余指著窗外的陽光高聲道。

  “是麼?”周顯王驚訝的又揉揉眼睛,打了一聲長長的重重的哈欠,搖頭道:“怎麼剛睡著天就亮了?噢呀上大夫呵,你有事?莫非又是列國開戰?打就讓人家打,與我等何干哪?”

  “啟稟我王:六國會盟,意欲分秦,周室大有危難。““你這樊余,分秦也好,開戰也好,洛陽有何危難?”

  “我王不知,楚國、韓國起兵攻秦,須經三川要道,他們都想假道滅周啊。”

  周顯王一聲慵懶的嘆息,淡淡漠漠道:“滅就滅吧,又有何法?”

  樊余似乎已經習以為常,平靜拱手道:“秦國尚有戰力,近日一鼓平息了戎狄叛亂,只是器物糧草匱乏,難支山東六國大兵壓境。秦公派來特使,請我王助秦些須,秦國許以周室危難時全力救援。我王以為如何?”

  周顯王喟然一嘆:“給就給吧,周秦同源嘛。秦國對周室有再造之功,算是滴水之報吧。至於多少,上大夫與太師斟酌吧。”

  “臣遵王命。再者,臣還帶來了秦國特使,景監將軍。”樊余伸手向景監做請。

  景監已經被太多的驚訝失望與感慨攪得神思恍惚,雖然聽見了周王的回答,卻竟是沒有絲毫的興奮愉快,也全然忘記了參見拜謝。此時恍然大悟,快步走過來深深一躬,“秦使景監,拜見周王,周王萬歲!”

  周顯王哈哈大笑,“萬歲?何其耳生也?”說著從短榻上站起,苦笑著嘆息一聲,“景監將軍哪,回去傳話秦公,秦國要強盛起來,要學文王武王,不要學我這等摸樣啊。秦國強盛了,我也高興啊。”兩眼之中竟是淚光閃閃。

  剎那之間,景監激動得熱淚盈眶,匍匐在地高聲呼道:“我王萬歲——!”

  樊余似乎看到了難得的機會,激動急切的道:“我王勿憂,周室尚有三百里王畿,數十萬老周國人,只要我王惕厲自省,周室必當中興!“對樊余的勸諫激勵,周顯王似乎沒有任何感覺,悠悠的踱著步子搖頭一嘆,仿佛一個久經滄海的哲人,“上大夫啊,卿之苦心,我豈不知?然周室將亡,非人力所能輓回也。平王東遷,桓王中興,又能如何?還不是一天不如一天?周室以禮治天下,戰國以力治天下,猶如冰炭不可同器。若僅僅是戰國權貴擯棄禮制,周室尚有可為。然則,方今天下庶民也擯棄了禮制,禮崩樂壞,瓦釜雷鳴。民心即天心,此乃天亡周室,無可輓回也。武王伐紂,天下山呼,八百諸侯會於孟津,那是天心民心呵。今日周室,連王畿國人都紛紛逃亡於戰國,以何為本振作中興?若依了上大夫與列國爭雄,只會滅得更快。不為而守,或可有百年苟安……上大夫,你以為我就不想中興麼?非不為也,是不能也。”他疲憊松弛的臉上竟是潸然淚下。

  景監感到了深深的震撼。想不到這個醉死夢生的混沌天子,竟是如此驚人的清醒。他已經看透了周王室無可輓回的滅亡結局,卻忍受著被世人蔑視指責的屈辱,默默守著祖先的宗廟社稷,苟延殘喘的延續著隨時可能熄滅的姬姓王族的香火。一瞬間,景監看到了至高無上的王族在窮途末路的無限淒涼,不禁長長的沉默,深深的同情這位可憐可悲的天子。

  樊余默然良久,躬身一禮:“我王做如是想,臣下只有辭官去了。”

  周顯王笑了,“正當如此。上大夫,找一個實力大國,去施展才幹吧,無須守這座活墳墓了。我,不守不行。你,不守可也。去吧。”

  樊余撲身拜倒,“臣家六世效忠王室,一朝離去,是為不忠,我王勿罪樊余。”

  周顯王欠身扶住樊余,“上大夫快快請起。六百多年來,周室素以仁厚待臣下諸侯,知天命而自安,何忍埋沒天下英才?上大夫不怪罪王室,我就心安了。處置完秦國的事,上大夫就走吧……”他猛然回過身去了。

  樊余默默走出了偏殿。周顯王默默佇立著,始終沒有回身。

  景監陪著樊余走出王城的時候,暮色蒼茫的廣場上鴉噪雀鳴,巨大的九鼎象黑色的巨獸矗立在血紅的夕陽下,那片粗重的鼾聲和著周顯王自己敲起的悠長編鐘在王城迴盪,為這個古老的王國唱著悲涼的輓歌。

  “上大夫,到秦國去吧,秦國需要大才。”景監的聲音在宮殿峽谷中共鳴。

  樊余木然搖頭,“將軍,樊余的路只有一條,那就是山林茅屋。”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9-3 11:30 AM

第四章 秦國求賢令

三、求賢令應運而出

  秦國的滅頂之災竟是慢慢挺了過來,秦孝公稍稍松了一口氣。

  一連串的事情都發生在幾個月之間。公子卬做了魏國丞相,對“薛國大商猗垣”大開方便之門,非但特許他將購買洛陽王室的老舊兵器,經魏國函谷關運入秦國“高價牟利”;而且將魏國囤積的過時兵器和戰車也全數賣給了“猗垣”,特許他自由處置;只有鑄鐵和生鹽兩項遭到了上將軍龐涓的強烈反對,公子卬只有作罷。當“猗垣”將洛陽和安邑的老舊兵器運送過境後一個月,“猗垣”再次回到了安邑,向公子卬奉上了一批價值連城的珠寶。公子卬十分滿意,又從丞相府撥出兩萬金交給“猗垣”,委託他從陰山草原給魏國購買兩萬匹良馬。進入秋季後,韓國、趙國、楚國、燕國都莫名其妙的發生了大小不同的內亂,一時竟無暇過問六國分秦。齊國本來就不熱衷分秦之戰,加之忙於整頓吏治,竟是明白宣示齊國不再參與攻秦聯軍。上將軍龐涓堅主魏國立即單獨對秦國發動猛攻。可丞相公子卬強烈反對,說秦國已經在櫟陽聚集了全部十萬步騎大軍,上將軍即或戰勝,魏國也是元氣大傷,他國若乘虛來犯,魏國何以防範?魏王原本猶豫不決,被公子卬一席話說得頭上冒汗,終於決定擱置攻秦。上將軍龐涓感憤急切,鬱郁成疾,竟是臥病在榻一月不起。公子卬覺得自己施展才能的時機到了,便向魏惠王提出著手實施遷都大梁的謀劃。不想此舉正中魏惠王下懷。這個魏王,原本就對創新的享樂人生大有才華且孜孜不倦,立即和公子卬埋頭寢宮,在狐姬的百般照拂下,反覆琢磨大梁王城的建造格局和自己寢宮的新奇構想。之後,公子卬便自任大梁新都的監造特使,開始了規模浩大的新都建造工程。魏惠王巡視大梁的次數也大大頻繁了起來。從此,包括六國分秦在內的其他一切爭雄謀劃,盡皆泥牛入海,沒有了消息。

  洛陽王室的援助真是雪中送炭。最主要的是糧食和青鹽,至少支撐了秦國軍隊將近一年的軍糧,避免了即將發生的糧草饑荒。對洛陽和安邑的老舊兵器,秦孝公和左庶長嬴虔商定,由前軍主將車英帶領軍中工匠逐件核查,可用者則留,不可用者全部重新回爐冶煉,再加入洛陽援助的生鐵塊,重新打造新兵器。上大夫甘龍帶領中大夫杜摯,徵調了五千餘名工匠,連同所有的軍中工匠共一萬餘人,整整花費了三個月的時間,才將堆積如山的老銅斧鉞、只能車戰的笨重矛戢、潮濕變形的桑弓和鏽蝕脫落的箭簇改造完畢,打造出清一色的騎兵長劍五萬把、遠射弩弓三千架、輕便硬弓一萬張、箭簇十萬枚。這時,從陰山購買良馬的“猗垣”陸續趕著馬群從秦國經過,給秦國一次就留下了五千匹雄駿的戰馬。兩個月之內,左庶長嬴虔從“猗垣”手中“買得”戰馬兩萬匹。魏國丞相公子卬也得到“猗垣”送來的陰山良馬一萬匹和無數的草原寶物,興奮得和“猗垣”痛飲了整整一夜。

  櫟陽城大大的忙碌了一陣,到冬日第一場大雪來臨的時候,才稍稍平靜下來。假冒薛國大商猗垣的景監,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夜裡秘密回到了櫟陽城。秦孝公和左庶長嬴虔隆重的設宴為景監接風。席間,三人說到夏天的危機、魏國的內中腐敗與洛陽王室的衰頹,都是不勝感慨。秦孝公三次向嬴虔和景監敬酒,激情的褒揚了兩人化解秦國滅頂之災的莫大功勞,當場冊封景監為公室內史,以長史公孫賈為輔助,共掌秦國政務典章與機密事務。

  嬴虔和景監離開政事堂時,已經是三更天了,大雪依舊紛紛揚揚。秦孝公原本想去看看小妹熒玉,聽她說說幾個月來的秘聞趣事,也看看這個小妹妹磨練得是否精幹了一些。可是,當他在廊下看到漫天大雪寒風呼嘯時,卻是心中一動,回身書房取下長劍,披上黑色斗篷,大步向國府外走去。黑伯早已經做好準備,遠遠跟隨在後面踏雪出宮。

  一場好大雪,城中街巷已經是雪陷踝骨了。秦孝公踏雪走向城墻,黑伯便知道君上要去看望甕城中的軍營工匠。櫟陽城中徵調的國人工匠已經在一個月前回家了,只留下部分軍中工匠改制一批難度很大的精鐵兵器。櫟陽城不大,西門甕城更小,進入甕城的馬道也只有一車之寬,裡面卻駐紮了一千多名工匠。秦孝公剛剛走到馬道口,恰遇主管兵器改制的前軍主將車英帶一隊兵士巡視過來。秦孝公詳細詢問了工匠們的防寒和軍食,又走進甕城,逐一查看了一百多頂軍帳,才走出甕城。遠遠跟隨的黑伯注意到君上並沒有原路返回,卻拐進了一條小巷。黑伯猛然醒悟,君上莫非要去看望老石工白馱?

  秦孝公剛剛走進巷口丈許,卻突然停步,貼身一家門口的石柱後。這時,黑伯遠遠看見小巷深處一個黑影飛上墻頭,倏忽不見了蹤跡。黑伯久經滄海,並不急於跟進,反而守在巷口不動。秦孝公從隱身處閃出,輕身向前滑行,沒有半點兒踏雪之聲。他來到那家墻下,飛身飄上屋脊,伏身向院中望去,只見庭院正房燈火明亮,窗欞白布上映出一個長髮長須者正在翻動一本大書;窗下伏著一條黑影,顯然正在傾聽窗內動靜。

  突然,窗下黑影長身躥起,一柄短劍飛向窗內讀書之人!窗內讀書人的身形未見移動,手中一支大筆微微一擺,便傳出一聲清脆的銅鐵交擊之聲,那支短劍便飛出窗外沒入雪地之中。黑衣人一擊不中,便飛身從院中躍上屋脊,要逃出院子。卻不意秦孝公長身站起,劍鞘平推而出。黑衣人驚呼一聲,一個踉蹌跌入院內雪地。秦孝公又伏身原處不動,想看看主人如何處置刺客。

  屋內讀書人聽見聲音,緩緩站起,開門而出。他背著燈光立於廊下台階,秦孝公卻是看不清他的面目。只聽他一陣大笑道:“道不同不相為謀罷了,學派之間,謀殺劫書,豈非貽笑天下?屋頂高士請勿擋駕,讓這位朋友去吧。”

  跌坐雪地狼狽不堪的黑衣人深深一躬,飛身上墻,倏忽消失於雪夜之中。

  讀書人拱手笑道:“雪夜客來,不勝榮幸。請貴人光臨寒舍一敘了。”屋頂秦孝公象一隻黑色大鷹,悄無聲息的落入院中雪地。廊下讀書人伸手做禮道:“貴客請入內敘談。”秦孝公拱手道:“如此多謝。”便抖抖雪花進入屋內。

  屋內不算寬大,卻是溫暖整潔。主人將客人讓進了木墻隔斷的內間。明亮的燈光下,可見這是一間不大的書房。三面竹簡木架,四壁俱白,竟是沒有任何飾物。中間一張本色木案,一隻燃著粗大木炭的紅亮火盆設在長大的木案旁。木案上那本大書剛剛合上,從粗黑程度看,秦孝公知道那是一本抄寫在羊皮上的書,書皮上三個拳頭大的字——鬼谷子!書旁有一支兩尺余長的大筆,卻是罕見的青銅筆管。若非方才被短劍刺破的窗欞布洞透進颼颼寒風,這小小書房可真是溫暖如春。秦孝公想不到,書房主人竟是一位白髮白須白眉高聳的老人,他身著白麻布衣,高挑瘦削,明亮幽深的目光滲出一種清奇矍鑠的神韻來。秦孝公不禁深深一躬:“雪夜唐突,請前輩鑒諒。”老人笑道:“雪夜客來,擁爐聚談,豈非佳境?公子請坐。”

  “大父,方才有事麼?”隨著聲音,一個白衣少女飄然走進書房。

  老人笑道:“不速之客造訪,這位公子幫忙請走了。”

  白衣少女士子一樣微笑拱手道:“多謝公子救急。”

  秦孝公忙拱手回道:“不敢當。前輩原是無事,我卻當作盜賊了。”

  老人:“公子,這是老夫孫女,名喚玄奇。孫兒見過公子。”

  玄奇再度拱手道:“玄奇見過公子。敢問公子高名上姓?”

  孝公正欲開口,似覺不妥,便又打住。正在此時,老人爽朗笑道:“不期而遇俊傑,此乃天賜,何須知名?奇兒上茶。”少女道:“公子稍候。”便在火盆上架起陶罐煮水,同時利落的收拾陶壺陶杯。

  孝公恭敬道:“方才前輩以一支筆,便令強敵知難而退,堪稱世外高人。後生不期得見前輩,幸甚之至。”

  “公子卻是謬獎老夫了。老夫得遇公子,大約當是天意也。”

  “前輩高人,果真相信天道天意麼?”

  “天道玄遠,人道直觀。天道為本,人道為末。玄直本末,自有通關處啊。”

  “前輩莫非操道家之學?哪?”孝公目光轉向羊皮大書,老人不禁爽朗大笑。

  這時,火盆陶罐中的茶水已經煮沸,玄奇輕柔快捷的將濃釅的茶水斟好兩隻陶碗,分置兩人面前。老人舉碗笑道:“雪夜客來,淡茶做酒,擁爐清談,快哉快哉。”孝公舉杯笑答:“雪夜閑走,得遇高人,快哉快哉。”玄奇卻是一邊補窗戶一邊添加木炭、煮茶斟茶,似乎還在傾聽他們的談話,卻竟是絲毫的不忙不亂。

  孝公問道:“前輩夜讀《鬼谷子》,後生揣測不速之客也是為《鬼谷子》而來。敢問前輩,可是鬼谷神生之高足?”

  老人點頭微笑,“公子對鬼谷子一門有何高見?”

  “當今諸子百家,後生只是略知皮毛。聞聽鬼谷神生深不可測,曾在楚國天門山洞中授徒。他的弟子似乎都很神秘。入世者,後生只聽說了龐涓孫臏。對孫臏知之甚少,不敢妄加評論。然則魏國上將軍龐涓,似乎多有不敢稱道處。鬼谷子究竟治何學問,後生更是一無所知,尚請前輩指教。”

  老人慨然嘆道:“說到鬼谷子,那真是大海汪洋,難以盡述。即以門人學生論,也是人各一學,且互不相識,期間難免魚龍混雜矣。”

  “人各一學?”孝公驚訝得看著老人,“世間有這等淵博奇人?”

  老人點頭微笑,“孔夫子雖說首倡因材施教,可他的學生幾乎都是一個味道。鬼谷子不同。他的學生每人都是一家之精華,世人所知的龐涓孫臏是兵家,還有即將出山的蘇秦張儀是縱橫家,更有法家、陰陽家、道家許多學生尚為世人所不知。這些學生,都是鬼谷子踏遍天下尋覓的天賦之才,甚至有小小孩童就被先生帶進山的。所治何學?完全是先生根據其性情、志趣、意志、天賦確定的,且都是單獨或同門傳授,非同門學問者從不相通。鬼谷子究竟有多少弟子,大約永遠沒有人知曉。”

  “如此說來,鬼谷子竟是沒有自己的學問了?”

  “非也,非也。”老人大笑搖頭,“天下確無鬼學一門,然則鬼谷子卻改制了每一門學問。鬼谷子門徒的法家,迥然不同於李悝、慎到、申不害,兵家亦迥然不同於孫武、吳起。何以如此?皆因了鬼谷子向每個學生滲透了一種求實求變、特立獨行的創新精神。每治一學,必出新果。此點將在最為特異的法家、縱橫家中得以光大。這大約就是鬼谷子學問了。”

  “鬼谷神生,天下第一高人也!” 孝公不禁悠然神往。

  老人捋著白須悠悠道:“老夫所知,皆因與鬼門淵源極深,可又算不得鬼谷子門人。皆因老夫天性疏淡,對入世之學無法修至極致,只有追隨先生奔波事務。若是專精治學,豈能知曉無關之事?”

  孝公默然沉思,有頃道:“敢問前輩,對方才刺客何以不解到官府治罪,以求根絕後患?卻反而將他放走了?”

  “人間萬事,官府能管幾多?老夫雲遊四海,動輒告官,多有不便。方才刺客並非劫財盜物,而是意在此書,且又未遂,告官何用啊?”

  “前輩慮事曠達,後生受益匪淺。今日本當請教前輩一件大事,奈何夜色將盡,來日待後生鄭重拜訪請教,萬望前輩休要推脫。”

  老人既不問何事,也不加推辭,只點頭笑道:“有緣之人,終當相聚呵。”

  這時,大門外清晰的傳來“■嚓■嚓”的踏雪之聲。白衣少女玄奇笑道:“大父大父,又有客人來了。”孝公凝神細聽,笑道:“小妹,這是我的朋友。前輩,後生告辭。”走到院中,卻見天色微微發白,大雪卻依舊紛紛揚揚。

  玄奇在身後笑道:“哎,別急,還有劍呢。”抱著長劍跑到院中遞給孝公,燦爛的一笑,“還算劍士呢,起身忘劍。”孝公報之一笑,“看來沒有劍士戒心呵,不夠格。”三人在大雪中爽朗大笑。孝公拱手道:“請勿出門,我自來自去。”拉開院門又回身關好,便聽踏雪之聲漸漸遠去。

  玄奇笑問:“大父,這就是人說的不速之客麼?”

  老人沉吟道:“我在安邑遇到一個奇才,今日又遇到一個。半年兩遇,非同尋常啊。看來這秦國要有事了。”玄奇笑道:“我看呵,大父也要有事了。”一邊頑皮的比劃著客人的樣子,板著臉道:“來日鄭重拜訪相求,萬望前輩莫要推脫。”老人被逗的大笑起來。

  秦孝公回到國府,天色已經在茫茫大雪中透出一絲青色的亮來。他來到書房,換上輕軟寬大的羊皮長袍,坐到木炭火盆前,細想夜來所遇,竟是久久不能平靜。那位頗有仙風道骨的老人,竟使他驀然想到了垂釣渭水的姜尚、為人牧羊的百里奚。老人學問淵深,話語間寓意高遠,又與高不可攀的鬼谷子有極深淵源,當是一個隱士高人無疑。就連老人的那個孫女也給了他一種從未有過的強烈感受。少女算不得一個麗人,她沒有柔媚,沒有嬌態,一身布衣一頭長髮,甚至連對人施禮都是士子式的。但她身上那種明朗那種聰慧那種本色那種純真,以及那種英風之中時不時透出的一種嫵媚,卻是任何麗人都無法企及的。尤其是她那空谷鳥鳴般的聲音和說話的語調,直是給人一種莫大的享受。孝公知道,她說得是尋常女子說不來的“雅言”,多少遊學士子和官府吏員終生都難以講好。所謂雅言,是與各國各地的方言土語相對的官話。西周定都鎬京,便確定以鎬京王畿語音為準的官話為“雅言“。這種雅言,對山野民眾是無法推行的,主要在官府、商旅、都城國人、士人階層使用,尤其是書面文字必須使用雅言。孔子的學生們曾經不無驕傲的說,孔夫子誦讀《詩》《書》,執行典禮,都使用純正的雅言,而不用魯國土語。戰國的荀子將雅言看得更重,主張“夷俗邪音,不得亂雅”,而且認為說雅言還是說夷俗邪音,是有關士人榮辱的大事,“越人安越,楚人安楚,君子安雅”。就是說,越國人講越國話,楚國人講楚國話,但天下的君子都應當講雅言。雖則如此,但由於種種原因,官吏商人士子國人事實上很難做到人皆雅言,更不用說那些很少外出交往,更不求學做官的女人了。一個少女有一口純正流利的雅言,至少可以看出她出生在世代書香之家,且這個少女本人還要有周遊和求學的閱歷。孝公想到小妹熒玉至今還講不好雅言,不禁對這個少女由衷的欣賞,還隱隱感到了她身上的一種神秘氣息,如同她的名字“玄奇”一樣撲朔迷離。

  “大哥,想心事耶,癡呆呆的?”一個紅衣少女跑著跳著進了書房。

  “熒玉呵,嚇我一跳?”忽然之間,孝公感到臉上一陣發熱,卻故意板起臉道:“起這麼早做甚?也不去好好讀書。”

  熒玉咯咯笑道:“誰讓我每天早起的?還要練劍?還不是你?”說著蹲到孝公身邊把著他胳膊,“大哥,這次去安邑、洛陽、陰山,我可長見識了。要不要聽聽?”

  “小妹,你說給一個少姑送件禮品,何物最為相宜?”孝公突然問,連他自己也覺得意外,臉竟不由自主的漲紅起來。

  “■!”熒玉驚喜的跳了起來,拍手笑道:“日出西方■!大哥快說,是那裡的少姑?宮裡的?大臣的?哪一家?誰呀?何時大婚?”

  孝公板著臉,“鄉姑。你就說,何物最相宜?”

  熒玉做個鬼臉笑道:“哪個鄉姑如此身價?■,我想想。你得告我,她的喜好性情啊,少姑與少姑不一樣也。女人都不一樣的。”

  “你說的這一串,我如何知曉?”孝公還是板著臉。

  “■,我的大哥。如何見了女人忒得笨煞?一無所知,送個甚禮?禮有定制,諸侯可以娶九女。大哥是準備拿她做夫人呢?還是媵妾?”

  “啪!”孝公一拍書案,“胡扯個甚!”又覺得不忍,低聲道:“我就是讚賞這個少姑,想給她留個念物,可不知何物為佳?”

  熒玉知道大哥剛毅木訥的脾性,極少與人談笑,更是不談女人。母后幾次問他對大婚的打算,他都默然不答。今日能說到一個少姑,簡直是天大的好事。她後悔自己大喜之餘叨叨過甚引得大哥生氣,以後再對她不提這種事,豈非大壞?母后本來就讓她多和大哥開開心的。目下見大哥誠懇坦率,熒玉很是感動。她跪坐在大哥身旁,低聲體貼的說:“大哥耶,我想這個少姑一定是個非同尋常的女子。熒玉想,女子非同尋常,一定堅貞聰慧,對念物本身並無甚一定嗜好。要緊處是,她一定看重男子是否真誠,是否值得她思念?若值得思念,你就是送她一片樹葉,一枝茅草,她也會永遠珍藏,不惜用性命去保護。否則,就是一座金山,她也會視若糞土的■。”

  孝公聽得認真,拍案慨然道:“小妹,你說得真好,大哥茅塞頓開。”他輕輕的嘆息了一聲,“不管她對我如何,我都會永遠想著她的。”

  剎那之間,熒玉驚訝的睜大了眼睛,竟是半日無言。國中官員們都說,大哥堅剛嚴毅厚重穩健,可在熒玉和母后看來,大哥更多的是倔強執拗的牛脾氣,想定了的事天塌下來也要做,有時還激烈得讓人膽顫心驚。譬如上次立國恥碑自斷兩根手指,母后不知流了多少眼淚,氣得在背後罵他“■牛”,可又不能說他做錯了,還得支持他撫慰他。象他這樣的心性,今日能認真說出永遠想念一個少姑的話,可見決然是深深的愛上了這個女子,而且永遠都不會有絲毫的改變。熒玉感到奇怪,就這麼一段時日,大哥又沒有出城,在哪裡遇到了這個神秘的少姑?她思忖半日,覺得應當告訴母后,問問黑伯才能知曉。但是不管怎樣,熒玉還是非常興奮的。她從安邑的迷醉奢華和洛陽的頹廢沉淪,更感到了大哥的清苦。幾個月來,她在彌漫中原的卑秦氣氛中幾乎窒息,深深感受到了秦國蒙受的災難和恥辱,多少次躲在被中涕淚交流。回來後,她對大哥嚴峻的黑臉便開始有了新的感受,對他拒絕大婚專注國事,也有了一種深切的理解。她似乎清晰的看見了大哥的內心在流血,再看到沉沉血紅的國恥碑時,也第一次感到了心驚肉跳。如今,大哥心中有了一個極具魅力的少女,大哥陰霾籠罩的心田就有了一縷陽光,一片溫馨。這種陽光和溫馨,是她這個小妹和母后所永遠無法給予的。熒玉內心感激那個從未謀面素不相識的少女,感激她接過了一副沉重的擔子……想著想著,熒玉的淚水不由湧滿了眼眶。

  “小妹,如何哭了?是大哥不好,惹小妹生氣了。”孝公攬著熒玉,笑著哄她。

  “大哥!”熒玉撲到孝公肩上,邊哭邊笑道:“小妹高興,為你。”

  孝公哈哈大笑:“我倒是為你著急哪,嫁不出去,讓你哭個夠。”

  熒玉咯咯笑道:“就嫁不出去!你大婚我再嫁,看你磨蹭到幾時?”兄妹兩人同聲大笑。

  黑伯進來道:“稟君上,老人所居叫五玄莊,家中惟有老人與孫女兩人。老人的來歷沒有人知道,只知他經年在外雲遊,極少回櫟陽。”

  孝公收斂笑容沉吟道:“黑伯,找景監說說,備一份不俗的禮物。天放晴以後,即刻去五玄莊拜訪前輩。”

  “君上放心,我即刻找景監內史商議。”黑伯冒著紛紛揚揚的大雪出宮去了。

  三天后,大雪初晴,整個櫟陽城卻還是埋在雪中一般。太陽雖然無力,卻是非常的晃眼。按照景監的意思,最好是等兩天再去拜訪五玄莊。秦孝公卻很是著急,認為不能拖延。於是在午後時分,孝公景監一行人踏著陷入膝蓋的深雪來到那條小巷。到得五玄莊門前,只見大雪封門,毫無鏟雪掃雪的痕跡,秦孝公心中一涼,莫非老人又走了?景監上前輕輕叩門有頃,粗簡的木門“吱呀”開了半邊。一個少女探出頭來,正想問話,卻看見孝公在後相跟,驚喜之情油然而生,脫口笑道:“呀,忘劍士也,快快請進。”孝公素來莊重,但卻被玄奇這滑脫出來的俏皮稱謂引得笑了出來,“若那把劍不拿,就成了不拿劍客,我就整日來取劍了。”少女燦爛的一笑,側身開門讓進客人,轉身向屋內高興叫道:“大父大父,忘劍公子到了。”大家竟是一齊笑了起來。孝公這才注意到玄奇背了一把短劍,外穿了一件白羊皮長袍,裡邊卻是緊身束裝,好象要出門遠行的樣子,心中不禁一緊。

  這時,老人正從屋內走出,身背斗笠和一個青布包袱,一身短裝粗布衣,顯然是要遠行了。孝公忙深深一躬,“大雪阻隔,渠梁來遲,不想卻擾前輩遠足,尚請鑒諒。”老人爽朗笑道:“故人臨門,幸甚之至。雲遊遠行,原無定期的,請入內就座。”說話之間,少女玄奇已經進屋打開了苫在傢什上的粗嘛布,重新生起了木炭火,架起了煮茶的陶罐,不聲不響卻又熱情親切的關照孝公和景監入座,又立即到院中安排抬禮盒的黑伯一行到偏廂就座。片刻之間,一切都井然有序起來。老人也卸去行裝,換上一件羊皮長袍,悠然坐到案前。

  孝公指著景監道:“前輩,他是我秦國內史景監。”景監便對老人深深一躬。

  玄奇正在煮茶,微感詫異的笑道:“他是內史,那你是誰?”

  景監道:“前輩、小妹,他是我秦國新君。”

  老人絲毫沒有感到驚訝,微笑拱手,“貴客臨門,茅舍添輝了。”玄奇卻是怔怔的看了孝公一眼,明亮的目光漸漸暗淡下來。孝公笑道:“小妹妹莫待我以國君,當我是一個朋友可好?”誠懇的目光中有著顯然的期待。玄奇默然,繼之一笑,悄悄退出房中。

  孝公向老人再度一躬,莊重謙恭的開口,“前輩,前日雪夜倉促,未及細談,今日特來拜望,懇請前輩教我。”

  “國君來意,我已盡知。秦國之事,老夫自當盡綿薄之力。然則只能略為相謀,不能身處其事,請萬勿對老夫寄予厚望。”

  “前輩,莫非罪我敬賢不周?”

  老人大笑道:“非也。老夫閒散一生,不求聞達於諸侯,更不堪國事繁劇之辛勞。我師曾言,我是散淡終身逍遙命,強為入仕必自毀。另者,老夫從不研習治國之道,對政務國務了無興味,確無興邦大才啊。”

  “前輩對世事洞察入微,見識高遠,卻何以篤信虛無縹緲之學?莫非前輩覺我秦國太弱,不堪成就王霸之業?”

  老人微微一笑,略頓一頓道:“國君可知曉我是何人?”

  孝公一怔,“五玄莊主人。不敢冒昧問及前輩高名上姓。”

  剎那之間,老人眼中淚光瑩然,不勝感慨道:“國君誠摯相求,老夫不忍相瞞。我乃秦穆公時百里奚的六世孫……我豈能對秦國無動於衷?”

  秦孝公驚喜交集,肅然離席站起,撲地拜倒:“百里前輩,嬴渠梁不肖來遲。”

  百里老人扶起孝公,黑髮白髮交臂而抱。玄奇正走到書房門口,見狀默默拭淚,明亮的目光久久注視著孝公。良久,二人分開,都是唏噓拭淚。景監站起來肅然躬身道:“百里前輩隱士顯身,君上得遇大賢,可喜可賀。”

  玄奇揉著眼睛一笑,“大父知道自己忍不住,早早想走,又沒走脫,天意也。”

  百里老人悠然一嘆,“是呵,天意使然。不瞞國君,穆公辭世後,先祖百里奚回楚國隱居修身。先祖臨終前曾預言,秦國百餘年後將有大興,囑後代遷回秦國居住,但不得任官任事。”

  孝公驚訝,“這卻是為何?”

  老人道:“先祖慮及後人以祖上功業身居要職,而不能成大事。是以百里氏六世治學,從不入仕,實為先祖遺訓。久而久之,亦成家風也。”

  孝公沉重嘆息,“百里前輩,而今秦國貧弱,國無乾坤大才。渠梁為君,孤掌難鳴。懇請前輩為渠梁指點迷津,使我國人溫飽,兵強財厚。否則,渠梁何以面對秦國父老?何以面對列祖列宗?”

  玄奇卻被孝公的誠懇感動了,搖著老人胳膊道:“大父說吧,你不是早有謀劃麼?”

  老人緩緩捋著長長的白須,“秦國之事,我思謀日久,時至今日,機緣到矣。興國之道,以人為本,列國皆然。秦國要強大,就要找到這個扭轉乾坤的大才。”

  “然則世無英才,卻到何處尋覓?”

  “國君莫要一言抹煞。方今戰國爭雄,名士輩出,前浪未退,後浪已湧,風塵朝野,多有雄奇。就看求之是否得法?”

  “渠梁派遣多人遍訪秦國山野城池,何以大才深藏不遇?”

  老人爽朗大笑,“治國求賢,何限本國?自古以來王天下者,哪個不是放眼天下搜求人才?穆公稱霸的一批重臣,先祖百里奚是楚國奴隸,治民能臣蹇叔是宋國庶人,大將丕豹是晉國樵夫,理財名臣公孫支是燕國小吏,大軍師由余更是金髮碧眼的胡人。此五人皆非老秦人,穆公卻委以重任而成霸業。孔丘為此讚嘆不已,‘穆公之胸懷,霸主小矣,當王天下’!由此觀之,治秦者未必秦人也,自縛手腳,豈能遠行?”

  孝公本是思慮深銳之人,一經點撥,不禁豁然開朗,“前輩是說,向列國求賢?”

  “然也,向山東各國搜羅人才。”老人擊掌呼應。

  孝公不禁興奮地對景監道:“景監,回國府即刻擬定一道求賢令,向列國廣為散髮,大國小國,一個不漏!”景監興奮應道:“是,即刻就辦。”

  百里老人微笑著:“我將帶公求賢令一道,去山東為秦國謀一大才。”

  玄奇急切道:“大父,誰呀?”

  老人卻神秘一笑:“誰呀?我也不知。”玄奇向爺爺做了一個鬼臉,眾人不禁笑了起來。

  看看暮色將至,秦孝公站起來吩咐抬進禮盒。百里老人卻是正色擺手道:“我觀國君非是俗人,秦國目下正在艱難處,此等物事當用於可用之處,老夫豈能受國難之禮?”說得孝公無言以對,只有深深一躬,“大恩不言謝,嬴渠梁當對百里氏永誌不忘。天色已晚,渠梁告辭,明日便將求賢令送來。”

  百里老人送孝公一行到院中,寒風卷著雪末打來,孝公堅執不讓老人送行。老人便殷殷道別,囑咐玄奇代為送行。

  直走到門口,玄奇都沒有說一句話。孝公已經踏出了門檻,卻又象釘在那裡一樣默默沉思,猛然回身對玄奇拱手道:“小妹,我觀你遊歷多於居家,謀面頗難。嬴渠梁欲送小妹一物,以做思念,不知小妹肯接納否?”剎那之間,玄奇明亮的目光直視孝公,孝公真摯的目光坦然相對。兩雙對視的目光在詢問,在回答,在碰撞,在融和,在寒冷的冬日暮色中化成了熊熊的火焰。良久,玄奇默默的伸出雙手,臉上飛出一片紅暈。孝公從懷中取出一支六寸長的銅鞘短劍,雙手捧到玄奇的掌中。短短劍身帶著孝公身上的溫熱,玄奇雙手不禁一抖,眼中閃出晶瑩的淚光。孝公專注的看了玄奇一眼,轉身大步而去。走得幾步,玄奇卻默默的趕了上來。孝公回頭,玄奇從腰間解下自己所佩的一尺劍,雙手捧到孝公面前,雙眼中射出熾熱明亮的光芒。孝公緩慢艱難的平伸雙手,緊緊抿著的嘴脣簌簌抖動,雙眼堅定的融會著玄奇的目光。玄奇將短劍緩緩捧到孝公掌中,卻是雙眼朦朧臉頰一片緋紅。

  夜色降臨,寒風料峭,雪光映襯出兩個久久佇立的身影。

  “不移,不易,不離,不棄。”

  “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渾厚的誓言與深情的吟誦,在潔白的天地間抖動著燃燒著。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9-3 11:30 AM

第四章 秦國求賢令

四、神秘的布衣小弟突然變身

  銀裝素裹的原野上,櫟陽城迎來了第一場大雪後初晴的陽光。

  櫟陽的庶民百姓們終於有了一片難得的歡暢。原本人人準備上陣殺敵的大血戰,竟是擦肩而過了。一場大雪深深覆蓋了久旱乾涸的麥田,又使人們看到了一個大熟之年就在眼前。兩個多月的滿城叮噹結束後,老秦人的子弟們都換上了鋒利的新矛新劍。上蒼似乎又開始念及秦國了,否則,這些急難大險怎麼就憋著氣過去了?國人們對雪後初晴的陽光顯出了從未有過的興奮與新鮮。官府未及號令,竟是人人走出家門手執掃把鍬耒掃雪清道。街巷中堆滿了頭戴斗笠紅鼻子藍眼睛的雪人,引得孩童們繞著雪人唱啊跳啊的打雪仗。最顯眼的是掃雪者們在櫟陽城東門口堆砌的兩個巨大雪人,高約三丈,手執長矛,威風凜凜若天神一般。雪人築起,引來城門口一片“老秦萬歲”的狂熱歡呼。

  這時,城門守軍頭目高喊:“行人閃開,快馬特使出城!”歡呼的人群嘩然閃開之際,一騎黑色快馬箭一般飛出城門,越過吊橋。“一騎!”“又一騎!”“還有一騎!”“不對,還有!”人們驚訝的發現,三十餘騎快馬特使,竟是在半個時辰內絡繹不絕的飛出了東門。一片憂色,頓時浮上櫟陽國人歡快未消的面容。多少年了,老秦人對打仗很熟悉但也很敏感,他們看到這非同尋常的如流快馬,立即意識到危險又在迫近他們,聚攏一片的人們開始默默疏散。

  這時,守軍頭目又一次高喊:“國府大令到——!”人們看見櫟陽令子岸帶著三名文吏大步赳赳而來。“又要招募壯士,征收糧草了,快看看如何分派?”人群中有人急切低聲的對一個穿長衫的識字者嚷嚷。長衫識字者冷冷道:“再徵,就只有人肉了。”嚷嚷者噓了一聲,“別胡說,快看。”

  櫟陽令子岸高聲命令文吏:“張掛起來,高一點兒。”文吏站在大石上掛起了一張寫在羊皮上的文告。子岸高聲道:“父老們,誰識得字?出來給念念了。走,到南門去。”人們嘩的圍攏過來,長衫識字者被嚷嚷者推出嚷道:“念,給睜眼瞎子們念念。”長衫識字者抬頭向文告一看,卻愣在那裡半天不出聲。人群鴉雀無聲,一層烏雲明顯籠罩在人們臉上。嚷嚷者忍不住嚷道:“怕甚?念呀,大不了還是那場大血戰,鳥!”長衫識字者卻不住搖頭,驚訝的臉上抽搐著,竟是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嚷嚷者罵道:“哭個鳥!還算老秦人麼?走,不聽了,回家烙餅,明日打仗!”

  人們默默散開。長衫識字者猛然醒悟,嘶聲喊道:“回來!快回來!好事!我來念!”人們猶豫著重新圍攏。嚷嚷者罵道;“鳥!仗都打不完,還有好事?念啊!”

  長衫識字者擦擦鼻涕眼淚,高聲道:“這是國君的求賢令,就是要搜尋賢才,強盛秦國!這樣寫的:天下列國士人群臣庶民,凡能出奇計強秦者,吾將讓他位居高官,且與他分享秦國之土地財富!若能薦舉賢才者,也有重賞!”

  人群愣怔片刻,卻猛然炸開,轟雷般高喊:“好——!”“秦公萬歲——!”

  老人們竟是掉了眼淚,相互一片點頭感慨:“對了對了,這就對了。”

  “秦公睡醒啦,早該變。要不咱這破褲子何年能脫掉?”

  嚷嚷者拉著長衫識字者就走,“鳥!咱老秦人也有大才。我薦舉你做大官,我也得一堆賞金!走啊,愣怔個甚?”長衫識字者惶恐拱手,“老哥■,別亂來。那大賢之才等閒了得!我連一筐書都沒讀完,書吏都做不得,還做大官?”嚷嚷者急切道:“鳥!那還不趕緊找一個出來?”

  “我看你就能行!”有人高聲喊道。

  “鳥!我能做甚?”嚷嚷者笑罵。

  “教訓女人啊!如何一天打三頓老妻?”

  眾人轟然大笑,嚷嚷者邊罵邊追那個“薦舉者”,城門口又變得一片熱鬧。

  在老秦人的歡笑中,秦國的快馬特使象一顆顆流星,北上九原,東出函谷,南下武關,撒向天下六大戰國與三十餘個中小諸侯國。他們以數百年來遷徙各國的秦國人為根基,以各種形式秘密散髮著秦孝公的求賢令。數月之間,秦國求賢若渴的消息,便在城池鄉野名山大川的士人們中間流傳開來,成為比齊國稷下學宮招募學人更為令人振奮的喜訊。

  這裡的不同之處在於,齊國的稷下學宮旨在弘揚文華,雖然也不排除個別學宮士人出仕為官,但它的主流畢竟是治學,所要求士人們的是黃卷青燈,是修身自勵,是文章道德。而秦國則直截了當的請士人們去做官,去強秦,去建功立業,去出將入相,去名滿天下,去光宗耀祖!相比之下,如何不令士人們怦然心動?正因了這一點,到齊國稷下學宮去的士人絕大部分都屬於有志於治學的讀書人。當時的諸子百家在稷下學宮幾乎先後都有代表人物。法家的慎到,儒家的孟子,儒法並體的荀子,名家的惠施與公孫龍,辯家的田駢,縱橫家的魯仲連與莊辛,陰陽家的鄒衍,道家的宋鈃與尹文,農家的許行等等等等。然而,純粹治學從來都不是春秋戰國士人階層的主流精神。自從“士”這個人群階層出現以來,他的主流精神就是經世致用,就是以學問入世奮爭,以才能建功立業。孔子是個直話直說的老倔頭,他說過許多令後人難堪的老實話,譬如“惟小人與女子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生怨”等等。就是這個愛說難聽話的倔老人,將士人們的這種精神叫做“學而優,則仕”——優秀的士人就應當做官!這是當時士人階層毫不隱瞞的公開宣示和終生追求,而當了官後的目標也決不含糊,叫做“治國,修身,平天下”,就是要為天下做一番事情。正是這種坦誠直率而又奮發有為的入世精神,戰國士人們將直接做官看得比終生治學重要一萬倍。他們往往在入仕無望的情況下,才被迫治學著作和傳授學問,這便是後人所謂的“強使英雄做詩人”。更有趣的是,即或無奈治學,所治也還是治國為政之學。老子、孔子、墨子、莊子、孟子,都是求官不成無奈治學,而又在學問中建立為政經典的大學問家。這種相互促進相互激揚的士大夫精神,歷經滄桑磨練,厚厚沉積在士子們的魂靈之中,一有火光,便會轟然爆發。

  如今,秦孝公的求賢令就是一道耀眼的火光!

  當這道求賢令秘密傳播到安邑的時候,正是冰雪消融的三月。

  安邑城外的靈山,已經是麥苗返青枯木新芽殘雪變為淙淙溪水的春天了。山腳下的公叔墓地也從冰雪覆蓋中走了出來,松柏蒼翠,山花初顯。墓前蒼黃的衰草,也被春風在朦朦朧朧中搖綠了。此刻,與墓地遙遙相對的山腰小道上,走來了一個身披紅色斗篷的少女,在山野初綠中分外鮮亮奪目。少女手中拿著一支極為精緻的細劍,身材頎長秀美,一頭長髮盤成一個高高的髮髻,中間橫插一支碧綠的玉簪,恍若士子頭上剛剛加冠,透出一種高雅的書卷氣息。當她遙遙望見公叔墓的石牌坊時,站在山道上靜靜的想了一會兒,又低頭看看自己的裝束,似乎平靜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方繼續向墓地走來。

  石牌坊前的大道分外冷清,龐涓派在這裡的步卒騎士也不知道如何不見了蹤跡,牌坊下竟沒有一個軍士。少女顯然感到了疑惑,邊走邊四下打量,終於看見了原先守護墓地的十多個兵士在營屋旁倚著墻角曬太陽。看見她進來,他們抬起了頭,老兵頭沙啞的問:“又是找衛鞅的?”少女微笑著點點頭。一個兵士驚嘆道:“看人家衛鞅的福氣,鳥!”老兵頭低聲喝道:“做死!”又回頭笑道:“請進去吧,他整天守在陵下石屋裡呢。”少女點點頭,便徑自進去了。

  陵墓前數丈之外的那間小屋,顯然是粗糙搭蓋的,很難說清它是一間石屋還是一間茅屋。墻是大石板拼起來的,縫隙也沒有填塞,屋頂苫蓋著一層絕不算厚的茅草,虛掩著的木門也已經破舊。按照喪禮,這種守陵的住所應該是最簡單的茅庵草舍,以考驗和磨練守陵者的大孝之心。進入戰國時期,摧殘身心且耗費巨大的葬禮漸漸淡化,有關葬儀的一切禮節都在簡化和變通,節葬日益為天下習俗而變。於是,這間守陵小屋就變成了既不能嚴實如常,又不能過分透漏,既要粗簡,又要遮風擋雨的石板墻茅草頂。

  少女在石茅屋前打量一番,搖搖頭皺起眉頭,似乎很不滿意,卻又略顯頑皮的一笑,輕輕咳嗽一聲,粗著嗓門高聲道:“中庶子兄台在否?布衣小弟前來討教了。”虛掩的木門吱呀開了,依舊是白色長衫的衛鞅大步走出,分明一臉興奮的笑意。突然之間,他卻驚愕得後退幾步,揉揉眼睛打量著面前美麗的少女,疑惑問道:“這裡,你,一個人?”

  少女微笑著點點頭。

  “方才,是你在說話?”

  少女還是微笑著點點頭。

  “你是何人?為何假冒我布衣小弟?”衛鞅正色問道。

  少女臉上泛起一陣紅暈,卻又落落大方的拱手道:“兄台鑒諒,布衣小弟就是我,我就是布衣小弟。”

  衛鞅大是疑惑,不禁繞著少女打量了一圈。少女紅著臉也不說話,微笑著任他打量。良久,衛鞅哈哈大笑道:“世間竟有這等事?我卻不信。莫非少姑是布衣小弟的妹妹?”少女搖搖頭,猛然又粗聲道:“我是來提醒你,與你對弈的大商是秦國秘使。”衛鞅近在咫尺,猛然聽到面前這個美麗的少女說出布衣小弟夜半樹下說的秘語,突然一驚,竟是不小心跌倒坐地。少女大笑,忙去拉衛鞅,不想笑得岔氣,一下子軟在了衛鞅身上。衛鞅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幻弄得雲霧不明,又對自己方才的失驚感到滑稽,跌倒在地便大笑起來。少女笑軟在他身上,他竟是笑得沒有力氣去扶去推。兩人同時大笑著疊在一起,滾了一身泥土。

  “你,真是布衣小弟?”衛鞅想正色一點,卻不想又是禁不住開懷大笑。

  少女笑得淚水長流,雖然已經坐起,卻不斷的抹淚,聽衛鞅一問一笑,又是禁不住咯咯笑道:“你請我來,又不認我,是何道理?”

  “哪?還叫你布衣小弟?”

  少女笑著搖搖頭。

  “既是女兒身,何以裝扮成一個遊學士子?”

  “不告訴你。”少女臉泛紅暈。

  衛鞅感到驚訝,他第一次聽到“布衣小弟”的女兒本聲,想不到同一個人的聲音竟可以有如此大的差別。作為男子,“布衣小弟”的聲音雖顯細亮,但畢竟男子中也有這種聲音,衛鞅並沒有特別注意。但作為女子,少女的聲音卻與“布衣小弟”迥然有異。衛鞅對自己曾經嚴酷訓練的聽力非常自信,且相信人的音質是難以改變的。然而,面前的這個少女與冬天裡那個“布衣小弟”,卻怎麼也看不出一點相同處,連聲音也是決然兩人……不想了吧,該知曉的遲早會知曉。衛鞅站起來拱手道:“少姑,請到屋內敘談。”

  少女將沾上泥土的紅絲斗篷解下,顯出一身白色緊身長裙,頎長的身材更顯婀娜高雅。她笑著點點頭:“兄台請當先。”

  衛鞅推開被山風吹得閉和的木門,笑道:“請進吧。我得給你找一個坐處。”

  少女笑道:“不須找了,榻上正好。”說完走到書案旁的木榻前,將斗篷搭在榻邊木檐上,回身笑道:“我來煮茶,你可先換件乾衣,今日可是要消磨你了。”邊說話邊動手,竟也不問衛鞅何物放在何處妥當,眼睛只一掃,便已經清楚了這間斗室的全部物事。先用火鉤清理了燎爐木炭灰,重新燃起了一架紅紅的木炭火;又熟練的支起鐵架,吊上陶罐煮水;再給乾燥的黃土地面灑上水,從屋角拿來笤帚,將屋中灰土全部掃去;又將屋角木幾上的衝茶陶壺飲茶陶杯全部洗乾淨;又利落的撕開了一塊舊布,塞住了兩條透風的石板縫隙。這時,木炭火已經烘烘燃起,陶罐中水也已經大響,整潔的小屋頓時溫暖如春。

  衛鞅換了一件長衫,對“布衣小弟”的輕柔利落欣賞之極。他注意到,幾個書架和那張攤滿竹簡的書案,都抹去了灰塵,而書簡位置卻是沒有任何移動。而這兩處也是讀書士子最怕別人亂收拾的,若非熟悉書房生活的女子,絕不會有這種細緻的照拂。

  少女煮好了水,斟好了茶,做了一個女兒禮微笑道:“請兄台入座。”

  衛鞅開心的拱手笑道:“布衣小弟請。”

  少女舉起陶杯:“為重逢兄台,盡飲此杯。”將一杯清香茶水嫣然飲下。

  衛鞅舉杯笑道:“為布衣小弟變做女兒,盡飲此杯!”

  少女臉上又飛起紅暈,笑道:“還布衣小弟呢,我可是有名兒的。”

  “敢問小妹高名上姓?”衛鞅收斂笑容。

  少女跪坐到矮榻上,悠然笑道:“我姓白,單名一個雪字。”

  “小妹在洞香春做何事?”

  “洞香春是我的,時不時去看看。”

  衛鞅恍然大悟,似乎證實了他隱隱約約的猜想,笑道:“如此,小妹便當是名滿天下的白圭丞相的女兒了?”

  白雪微笑著點點頭,“也還是你的布衣小弟。”

  衛鞅淡淡一笑,“小妹今日找我,意欲手談麼?”

  “不是,有大事。不過你先猜猜看。”

  “那個白髮隱者露面了?”

  “不是。”

  “秦國特使來了?”

  “不是。”

  衛鞅沉吟道:“總是與秦國有關聯的事了?”

  白雪點頭笑笑,“看來你開始想秦國的事了。我呀,給你帶來兩個消息。一則,韓國開春後可能起用申不害,準備變法;二則,秦國國君向天下列國發出求賢令,搜求強秦奇計與治國大才。兄台以為如何?”

  衛鞅肅然拱手,“多謝白雪姑娘。”

  “先別謝,我可有條件也。”

  衛鞅爽朗笑道:“有條件的事最好辦,最怕無條件。”

  “對我講講你對這兩件事的評說。就喜歡聽你談政論棋。”

  衛鞅沉吟點頭,“這兩件事耐人尋味。韓國原本是僅次於秦國的第二弱國,在山東六大戰國中座次最末。但韓國雖小,鐵山卻是最多,農耕平原也最多。所以,韓國兵器鍛造天下第一,糧食貯藏也是天下第一。然則為何成為弱國,因由皆出於舊貴族根基未動,人力財力分散於豪強封地。若能法令統一,激勵民心,韓國將成為中原地區令人生畏的強國。申不害被韓侯重用,這一天就為期不遠了。”

  白雪欽佩點頭,又問:“秦國頒發求賢令,是否也想變法?”

  衛鞅默然有頃,嘆息一聲道:“自古求賢有虛實,奮發圖強者求賢,沽名釣譽者亦求賢。秦國求賢之真意,我得見到求賢令方可有斷。”

  “我已經安排好了,明晚將有求賢令送到洞香春,我來就是請你去的。”

  “這座陵園近日看管松弛了許多,我明晚一定來。難為白雪姑娘了。”

  白雪笑道:“如何俗了起來,不叫我小妹?”

  衛鞅肅然道:“姑娘襟懷高潔,衛鞅豈能失敬?”

  白雪悠然一嘆,“老父給我留下三樁物事,一筆財富,一張大網,一種志向。我生為女兒之身,難以充分利用這些財富和這張大網來實現這種志向。我想扶助一個有襟懷有報復,有經緯之才,更有遠大志向的人成就大業。我不希望這個人將我的扶助看作恩賜,而損折他的志氣,因為我也想在他的大業中實現我的夢想。”

  “敢問姑娘,何為父親留下的志向?”

  “以財圖大計,以才治國家。老父商家入相,正是如此。”

  衛鞅點頭沉吟,“哪麼姑娘的夢想呢?”

  白雪略顯羞澀的笑道:“不告訴你。但願它已經開始了。”

  衛鞅覺得面前這個少女當真是個奇人,論財富難以計數,論襟懷志不可量,論才識堪稱名士,論心性明亮豁達,論聰慧天賦極高,論相貌絕然佳麗。如何她就沒有一點瑕疵?然而如果只有這些,也許他反倒會敬而遠之。只因為這些方面他也許更強更高。如果這些優秀的東西生在一個男子身上,他一定會和他成為生死至交,會毫無顧忌的使用他的財富,就象管仲和鮑叔牙一樣。然而生在一個女子身上,這些非同尋常的光彩處恰恰就成了他和她必須疏遠的根源。倒不是他畏懼這種女子的才華和財富,而是他覺得問心有愧。一個心懷天下志向高遠才華卓絕的男子,內心天地更需要一種靈動一種柔情一種照拂一種具有滲透性的知音,如果一個女子只有前者而沒有後者,他的人生就會產生僵硬的枯燥的裂痕。內心沒有激情,卻要為了種種外在的制約長期相處,這就是他所感到的慚愧。但是,面前這個少女卻不是只有前者而沒有後者的女子,非但是兩者兼備,且在她身上的糅合簡直奇妙得令人難以相信!才華中顯出自然與風情,操持中顯出雅致與書香,特有的才華與志向深深隱藏在美麗的風韻之後,又處處顯漏在她的一舉一動之中。她還是“布衣小弟”的時候,衛鞅就不由自主的喜歡了那個布衣士子,當“他”變成光彩照人的少女時,衛鞅內心流過的激情與舒暢是難以自製的。他那從未有過的開懷大笑是情不自禁的,也是油然而生的。他的靈魂告訴他,他已經很是喜歡這個少女了。原因只有一個,她讓他怦然心動,她讓他奔放燃燒,她讓他從心底裡流出輕鬆與歡暢。

  但是,他能接受她麼?他的心靈在問自己。

  衛鞅對任何事情都喜歡正面作為。這也是戰國士子做事的普遍喜好——說就說個徹底,做就做個徹底。這時候,他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把自己想說的話說出來,不要遮遮掩掩。他從書案旁站起,肅然向白雪深深一躬,“白雪姑娘,感謝你對衛鞅的讚賞和寄託。我知道,姑娘的讚賞和寄託,也包含了姑娘的那個夢想。然則,衛鞅秉性不群,一生註定是孤身奮爭命蹇事乖,只能給身邊的人帶來不幸。姑娘名門之後,與一個中庶子交往並行,只會使姑娘身敗名裂。是以,衛鞅既不會成為姑娘成就志向的並肩之人,也不會走進姑娘的夢想。”

  白雪明亮如秋水般的眼睛充滿了驚訝與疑惑,她默默沉思,卻突然爽朗大笑,“衛鞅,你捫心自問,說得可是心裡話?假若你真是如此之想,白雪這雙眼睛也算徒有虛名了。”她深深的嘆息一聲,“你說得何等痛快?我聽得卻何等酸楚?說什麼孤身奮爭命蹇事乖,說什麼秉性不群身敗名裂。君為名士,豈不聞‘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白雪既能與君相知,且不說君不會命蹇事乖,我亦不會身敗名裂,縱然有之,又何懼之?以此為由,拒相知於千里之外,衛鞅呵衛鞅,君是怯懦,還是堅剛?是熄滅自己,還是燃燒自己?請君慎之,請君思之呵。”她說得真誠痛切,明亮的眼睛卻是始終看著衛鞅。

  片刻之間,衛鞅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震撼。他是個自信心極強且詞鋒極為犀利的人,從來沒有誰準確洞察他的內心並一擊而中。今日,就是面前這個少女,卻說得他內心一陣發抖。她不激烈,不尖刻,卻有著一種對迴避者高貴的審視和對脆弱者至善的憐憫,有著冰冷淡漠的對心靈的評判,更有一種無可抗拒的消融冰雪的暖流。衛鞅第一次感到,自己竟是氣短起來,默默的半日沉思不語。

  白雪微微一笑,卻岔開了話題,“兄台,說正事吧。記住明晚了?”

  衛鞅一怔,恍然笑道:“我倒是雲霧中了。好,明晚看秦國的求賢令。”

  “哎,猜猜,我還給你帶來何物?”白雪頑皮的笑了起來。

  衛鞅打量著她身上似乎沒有口袋一類的累贅之物,笑道:“還有好消息?”

  “如何忒多好消息?閉上眼睛,閉上也。”

  衛鞅從來沒有和少女有過如此親昵,竟是自己先紅了臉,卻也是不由自主的閉上了眼睛,只覺得心裡暖烘烘的舒暢極了。聽到一聲:“睜開了,看看。”便睜開眼睛,卻是哈哈大笑起來,“好,好物事!”

  書案上擺著一個小小扁扁極為精緻的紅木匣,上面一個大銅字“鹿”;旁邊是一個金黃■亮的雁形尊,尊身兩個紅字“趙酒”。衛鞅一看便知,木匣中是烤鹿肉,金尊中是他最喜歡的趙酒,如何不高興的叫好?只是他不明白,這兩件東西如何能隨身帶著卻絲毫不顯痕跡,便問道:“這,卻如何帶在身邊?”白雪笑道:“你來看。”便拿起雁形尊,將雁啄的上片輕輕一拍,只聽“當”的一振,雁啄便嚴絲合縫;又伸出兩根脂玉般的細長手指將背蓋兩邊一捏,背蓋便也嚴絲合縫的扣在一起;又平伸手掌將雁蹼向上輕輕一托,那原本是底座的雁蹼竟是悄無聲息的縮回了雁腹;再用兩根手指捏住雁啄一推,細長的雁頸竟然也縮回去不見。如此一來,一個雁形尊便成了一個圓鼓鼓的金球。白雪將金球托在手中,單掌從上向下徐徐一摁,金球竟又變成了一個圓圓扁扁的金餅。白雪嫣然一笑,“就這樣,帶在我腰扣帶上的,方才放在披風裡了。”

  衛鞅對這般精巧多變的酒尊見所未見,連連讚嘆造物者之神奇。白雪笑道:“這雁形尊材質極薄極韌,能裝兩斤酒呢。老父當日商賈遠行,就帶它隨身。”說著搖搖雁形尊,“你看,一點不會漏的。”又拿過紅木匣道:“這個木匣只裝一斤乾肉,六寸長,五寸寬,三寸厚,不妨身的。”說完,便一陣捏、揪、擠、拍,雁形尊便穩穩立在書案上放出酒香;又一按紅木匣銅扣,匣蓋輕輕彈開,輕巧的揭去一層白紗,一方紅亮亮的烤鹿肉便發出悠長濃郁的香味。

  衛鞅不由咽咽口水笑道:“如此口福,神仙難求也。洞香春有麼?”

  白雪微笑搖頭,“這是家傳物事。白氏家計從來與洞香春不牽連的?”

  “如此巧惠,府中炊師能治大國了。”衛鞅讚嘆。

  白雪明朗頑皮的一笑,“不敢當,這可是我自己動手做的也。”

  剎那之間,衛鞅又看到了“布衣小弟”的可愛神態,不由“啊”了一聲,卻轉口笑道:“你?會下廚?”

  白雪悠然道:“下廚有何驚訝?有人要吃飯,就得有人下廚了。”

  衛鞅大笑道:“好,那我們就吃將起來。”

  時而娓娓侃侃,時而感慨嘆息,衛鞅吃酒,白雪飲茶,兩人竟是不知不覺間談到了斜陽夕照,才一齊笑著叫道:“呀,太陽偏西了!”

  白雪回到安邑城內時,正是日落黃昏時分。她沒有走顯眼的天街,而是從一條小巷進了洞香春。這是白氏主人進洞香春的專用秘道。

  白氏祖傳的經營傳統,是盡量少幹預所開店鋪、作坊、酒肆的日常生意。白氏遍及列國的商賈字號,都有一個總執事,呼之為“總事”,日常交易一概由總事掌管。白氏主人只是在月底年終查賬決事,或大的時令節日來聽聽看看而已。這種奇特的鬆散的經營方略,卻竟使白氏的商賈規模在三代人的時間裡迅速擴大,且沒有一例背叛主人或中飽私囊的壞事出現。白圭以商入相,魏武侯問其商道秘術,白圭回答:“商道與治國之術同,放權任事,智勇仁強。”魏武侯問其治國方略,白圭答曰:“與商賈之道同,人棄我取,人取我與。”正是在白圭掌事的三十多年中,白氏成為與趙國卓氏郭氏、楚國猗氏、齊國刀氏、韓國卜氏齊名的六大巨商。白圭的經商天賦獨步天下,他曾經驕傲的說:“吾治生產商賈,猶伊尹、呂尚之謀,孫吳用兵,李悝行法是也。”多少商賈許以重金請求他傳授秘術,白圭以蔑視天下的口吻宣示:“為商之人,其智不足以通權變,勇不足以任決斷,仁不足以明取予,強不足以有所守,雖欲學我術,終不告之也。”但是,對他唯一的一個女兒,白圭卻從來不傳授商賈之道。白雪曾經幽幽的問:“女兒不通商賈,父親的生財秘術就失傳了,悔不悔也?”白圭大笑,“日有升沉,月有盈虧。天生我女,不予我子,乃上天懼我白圭斂盡天下財富也,何悔之有?女兒冰雪聰慧,讀書遊歷足矣,何須經商自污?”

  正是白圭這種超凡脫俗的開闊性格,滋潤生長了白雪輕財貨重名節的名士襟懷。然而奇怪的是,白氏產業卻沒有因為白圭的病逝而萎縮,增長擴大的速度雖然慢了一些,卻是依舊在增長。白雪是更加寬鬆了,且不說從來沒有去過辦在列國的商號,就是安邑的洞香春她也極少來。巧的是,上次一來就遇到了談政論棋意氣風發的衛鞅,使她不由自主的多次秘密來到洞香春。她雖疏於辦事,一旦辦起事來卻是思慮周密。為了經常性的掌握各種消息傳聞,扶助衛鞅早日踏上大道,她派自己的貼身女僕梅姑守著她在洞香春的專用密室,專門做傳遞聯絡。她每次來也絕然不問生意,只做她自己關心的事,仿佛這豪華的洞香春和她沒有關係似的。

  雖然天色還沒有盡黑,洞香春卻已經是華燈齊明了。

  “小姐,正等你呢,急死我了。”看見白雪走進密室,梅姑急忙迎了上來。

  “如何?出事了?”白雪微笑問道。

  梅姑低聲道:“有個黑衣漢子不聲不響,在外廳坐了兩個時辰……”猛然感到身後有氣息微微,一轉身,發現一個黑衣男子悄無聲息的站在她身後,身材高大,連鬢鬍鬚,面色碳黑,不禁“啊!”的驚叫了一聲,“就,就是他。”

  白雪笑道:“梅姑,你到外面去看看吧。”待梅姑匆匆出門,白雪向黑衣人拱手道:“壯士,可是侯贏大哥派來的?”

  黑衣人深深一躬,嘴裡嗚嗚啦啦的比劃一通,從背上抽出竹筒,恭敬的遞給白雪。白雪利落的打開竹筒,抽出一束竹簡,打開一瞄,簡首“求賢令”三個大字赫然入目!她輕輕的“啊”了一聲,漏出燦爛的笑容。白雪已經知道來人是個啞巴,便打著手勢笑道:“壯士請在這裡安歇,住幾日看看安邑。”黑衣人連連擺手,拱手轉身,看來立即要走。白雪笑著攔住道:“壯士高義,敢問姓名?”說著指指書案上的筆硯。黑衣人略一沉吟,走到書案前拿起那支長長的玉管鵝翎,蹲下身來,在硯旁一摞竹簡上抽出一條,歪歪扭扭寫下兩個大字。白雪笑道:“呵,荊南。楚國人?”黑衣人頗為拘謹的笑著點頭。白雪轉身從一個銅匣中拿出兩個金餅遞過,“壯士,路上買點兒茶水。”荊南面色漲紅,嗚嗚啦啦連連搖手搖頭。白雪笑著將金餅塞進他背上的皮袋,拱手道:“謝壯士。也替我謝過侯贏大哥。”荊南點頭,再度一躬,轉身大步出門了。

  白雪給梅姑留下兩個字,便匆匆的從秘道出了洞香春,回到了自己的庭院居所。

  白氏的地產房產很多,但是自從白圭做了魏國丞相,白氏在安邑的房地產就開始慢慢的縮水。到白圭臨終之前,安邑的莊園只保留了兩處,一處是城內的一座四進庭院,大約只相當於魏國一個下大夫的住宅;一處是城外狩獵的一座小小山居。白圭在彌留之際,將女兒喚到榻前叮囑:“雪兒,白氏的房地園林全部沒有了,為父留給你的,只是涑水河谷的狩獵山莊和這座小院子,你埋怨老父親麼?”白雪笑著搖頭,“錢產是父親的腳印,抹去它,是父親要解脫女兒。女兒豈能迂腐計較?”白圭喟然一嘆,“雪兒,這只是其一。最要緊的是,父親要保護你永遠不陷入錢財風浪,一生只做自己喜歡做的事。莊園地業,一部分是父親捐贈了官署國府,一部分分給了白氏家族的十四支脈。父親去後,不會有任何人來向你瓜分財產。”說著吩咐白雪從榻旁鐵櫃裡找出一個小小銅箱打開,“這裡有國府官署歷次的書憑,還有十四族長分頭與我立下的析產書契,你,收好了。”白雪含淚帶笑的闔上銅箱,“父親,女兒曉得,錢財終是身外物事……”白圭輕輕搖頭,“雪兒,莫得輕易這樣說。金錢是一種力量,可成人,可毀人。為父沒有處置的,就剩下安邑洞香春和楚國、秦國、趙國、齊國的幾家生計。除了洞香春,其餘各國的生計都是秘密的,沒有人曉得。有一天,當你不需要這種力量支撐你的時候,它們才是身外物事。”白圭費力的向胸前一指,“雪兒,解開這裡。”白雪笑笑,“世人說父親算計天下第一,還真是,要將女兒算計到老呢。”白圭也笑了,“雪兒是老父的寶貝兒,自然要給一個萬全。解開吧。”白雪解開父親的長衫,不由吃了一驚——長衫襯裡畫滿了各種圖形、線條與密密麻麻的小字,就象一張沒有頭緒的蜘蛛網!白雪笑了,“老父呵,這分明是蝌蚪文天書嘛。”白圭神秘的一笑,“這是外國生計圖,看好了?上面有主事人與聯絡辦法。”說著竟是精神奕奕的坐了起來,脫下長衫交給女兒,“雪兒,記住了,魏國未必是久居之地。收好了這件東西。老父的事完了,完了……”一陣哈哈大笑,竟是從容去了。

  十二歲的小白雪,竟是沒有一點兒驚慌與悲傷。她穿了一身大紅吉服,將老父親的喪事當做喜事來辦,一時驚動了整個安邑!雖說白圭只當過短短的八年丞相,但畢竟是由名滿天下的魏國巨商入仕,人望極高,送葬者竟是不絕於道。人們驚訝的發現,白氏並沒有國人傳聞的那樣豪闊,反倒是處處流露出士子世家一般的質樸實在。人們嘆息白圭經商治國皆有術,但卻沒有善始善終,竟是清白寒素的去了,給小女兒留下的太少太少。一段時間過去,白氏家族也就漸漸的從國人心目中淡出了。小白雪平靜的成長了起來。

  白雪就住在這條小街的這座極為普通的小庭院裡。小街多住燕趙兩國的商人,所以便叫了燕趙街這個名字。這條小街不繁華,不冷落,不在鬧市,也不偏僻,倒確實是一處平凡得令人很難記住的地方。

  庭院的第二進是白氏家傳的書房。並排六間,分為西四東二兩個隔間,中間一門相連,西邊是書簡文物收藏屋,東邊是讀書刻簡屋。白氏家產中,惟獨這書房完整無缺的保留了下來,連專司書房的那個兩個僕人也保留下來,沒有遣散。老僕是專門保管、修補文物書簡的,他是白圭生前的一個書吏,因小時侯騎馬摔傷了腿,好讀書不善奔波,白圭就讓他做了書房總管。小女僕則是白圭生前專門為女兒物色的伴讀,由於和女兒很是相投,白圭便專門叮囑將這兩個忠僕留給了女兒。女僕叫梅姑,便是這些天來替白雪守在洞香春的那個少女。白雪每次從外邊回到家裡,都要先到書房將要辦的事兒安排妥當,然後才去休憩消閒。

  今晚回來雖然已經是二更時分,書房裡還亮著大燈。白雪照例匆匆來到書房。老書吏瘸著腿進來稟報:“公子,今日無事,你去安歇吧。”白府上下人等,只有這個老人堅持將白雪稱為“公子”,似乎認定這個女主人與男子一般出色。天長日久,人們也都認可了老人的稱謂,白雪也習慣了這樣的女公子身份。

  “書翁,我有事兒。”白雪匆匆道:“你要將藏書間的各國法令,呵,不是全部,那太多了,主要是幾個變法國家自變法以來的重要法令,收拾裝成一個大木箱,要經得起顛簸呢。”

  “公子,你要自己出門用?還是要賣了?要送人?”書翁驚訝道:“那可是老丞相最寶貴的藏簡,有些連國府書庫都缺失呢。”

  “我的書翁,”白雪笑道:“曉得也。物有大用,方得其所,是麼?”

  “那是。我是給公子提個醒兒,莫得輕易許人呢。”

  “多謝書翁了,白雪豈能輕易許人?好了,去辦吧,沒錯的。”

  書翁瘸著腿去了。白雪在書案前坐了下來,打開案上一個紅木匣,拿出一張一尺見方的黃白色的羊皮紙。這種羊皮紙很難製作,所以很貴重,即或在白氏這樣的巨富之家,羊皮紙也不是輕易能用的。除了極重要的書信、命令等,一般書籍文章都是用竹簡繕寫謄刻的。白雪將羊皮紙輕輕用一方銅鎮紙壓住一角,從綠玉筆架上抽出一支新修磨得很是光滑圓銳的鵝翎,略一思忖,便凝神嚓——嚓——嚓——的一筆一劃寫了起來。

  片刻之後,白雪寫好,便將羊皮紙細心的卷成一個細筒,塞進一根精緻的銅管裡,“鐺”的合上蓋子,輕輕扭了三圈,這支銅管便成了一支鎖定的信管,非得有約定的鑰匙才能開啟。這是白氏家族傳送商業秘密的特製信管,非重大事件不輕易起用。

  白雪將信管籠在袖中,來到西跨院一間石屋前輕輕敲門。

  “咕咚”一聲,一塊碩大的石板被搬開,一個精瘦的漢子走了出來,“小姐?瘦柴衣衫不整,失禮了。”說著便往屋裡走要收拾整齊自己。白雪笑道:“瘦柴,莫煩了吧。原是我該喚你到書房的,又不想勞動書翁。來,有事了呢。”

  “瘦柴聽小姐吩咐。”

  “相煩你去一趟秦國,到櫟陽找……”白雪的聲音突然低了下去。

  “小姐放心。瘦柴這就準備,四更出城。三五天便趕回來。”

  白雪回到寢室,已經是更深人靜了。她看著庭院中明亮的月光,竟是久久沒有睡意。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9-3 11:32 AM

第四章 秦國求賢令

五、衛鞅被求賢令激動了

  第二天傍晚,白雪趁著暮色從秘道進了洞香春,來到自己那間密室。

  剛剛飲罷一盞茶,梅姑輕步進來神秘笑道:“小姐,那位先生到了,只飲茶,沒飲酒。”“哪位先生呵?”白雪板著臉。“呶,高高的個子,一身白衣,很有氣度也。”梅姑笑著比劃著。白雪笑笑,拿出一束竹簡道:“立即到寫字房,將這卷竹簡謄寫十份,散到士子們聚集的案上。還有,那位神秘老人若是來了,立即領到那位先生案位。”“小姐放心,不會誤事的。”梅姑拿著竹簡興奮出門去了。

  白雪走進密室內間,片刻後走出,又變成了那個布衣士子,拉上密室的厚厚木門,從庭院繞到洞香春主樓下從容而入。她沒有立即去見衛鞅,卻先到各個廳室觀察了一遭,方才來到清幽高雅的茗香廳。

  一個有屏風遮擋的雅室裡,衛鞅正在若有所思的品茶。他感到洞香春今晚似乎有一種特別的氣息,以往極為熱鬧的論戰廳竟然沒有一個“主戰”的名士,甚至連“助戰”的士子也不見蹤跡,想看熱鬧聽消息的吏員商賈走進來看看,便也出去飲酒博彩了。飲酒的開間大廳客人倒是不少,只是沒有一個士子模樣的飲者,座中幾乎全是華麗的商人與矜持的官吏。以往相對冷清的茗香廳,今晚卻是三三兩兩的不斷來客,竟然大都是布衣士子。這茗香廳與其他廳室的不同處,在於這裡都是一個一個清幽雅致的小隔間,以與品茶的境界相合。雖然如此,隔間之間還是能時時隱約聽到高談闊論與朗朗笑聲。今晚卻忒煞奇怪,一個個隔間分明都是三五相聚,卻竟然都是靜悄悄的。難道都在象他這樣細心品茶?一陣思忖,衛鞅竟自笑了,洞香春原本就是無奇不生的地方,想它做甚?於是,心念一動,便揣測著秦國求賢令會是何等寫法?假若不如人意,自己該怎麼對白雪說明?白雪又會是什麼想法?一時想來,竟是紛亂得沒有頭緒。

  正在此時,輕輕幾聲敲叩,屏風隔間的小門被輕輕移開。衛鞅心中煩躁,頭也不抬便揮揮手道:“這裡還有人來,別處吧。”卻聽一個蒼老的聲音悠然道:“足下品茶悠閑否?”

  好熟悉的聲音!衛鞅抬頭一看,卻是一個白髮白須的老人,身後站著一個俊朗少年。衛鞅驚喜過望,站起身深深一躬道:“前輩別來無恙?”老人爽朗大笑,“人生何處不相逢啊。”衛鞅笑道:“前輩神龍見首不見尾,相逢豈是易事?請前輩入坐。”老人微笑入座,少年便橫座相陪。老人道:“這是我孫兒。來,見過大父的忘年好友。”俊朗少年向衛鞅默默行禮,衛鞅便也微笑還禮。侍女裝扮的梅姑微笑著上了一份新茶,輕輕退出,便急忙去找白雪了。

  “冬雪消融,河冰已開,前輩又踏青雲遊了。”

  老人哈哈一笑,“疏懶散淡,漫走天下也,原不足道。卻不想與足下再度萍水相逢,這竟是天緣了。”

  “蒙前輩啟迪,衛鞅多有警悟,只是不知西方於年後有何變數?”衛鞅在委婉的試探老人是否知曉秦國求賢令,以便判斷老人與秦國的淵源有多深?

  “敢問足下,別來可有謀算?”老人微笑反問,竟是對衛鞅的問話不置可否。

  “不敢相瞞,衛鞅對何去何從仍無定見。讀了幾卷西方之書,畢竟對西方實情不甚了了,委實難以決斷。”衛鞅竟是實話實說。

  老人微笑點頭,“很巧,老夫路過西方之國,恰巧知道些許消息。其滅國危難似已緩解,朝野頗為振作。新君似乎決意圖強,向天下各國發出求賢令,尋求強國大才。老夫以為,這是創戰國以來之求賢奇跡。只可惜呀,老夫已經力不從心了,否則,也想試試呢。”說完,便是一陣爽朗大笑。

  “先輩,”衛鞅並沒有驚訝,“自古求賢之君多矣。向普天之下求賢,委實難能可貴,稱奇可也,未必稱得一個跡字。跡者,事實之謂也。能否招得大才?終須看求賢之誠意之深切,否則,一卷空文而已。”

  老人對衛鞅帶有反駁意味的感慨,竟是絲毫沒有不悅,反倒是讚許的點頭,“足下冷靜求實,很是難得。老夫沒有覓得求賢令請足下一睹為快,誠為憾事。然則,我這孫兒過目不忘,在櫟陽城門看得一遍,已能倒背如流了。玄奇,背來聽聽。”

  衛鞅忙拱手道:“有勞小兄了。”

  俊朗少年笑著點點頭,輕輕咳嗽一聲,一口純正的雅言念誦道:

  求賢令

  國人列國賢士賓客:昔我穆公自岐雍之間,修德行武東平晉亂,以河為界,西霸戎翟,廣地千里,天子致伯,諸侯畢賀,為後世開業,甚光美。會往者厲、躁、簡公、出子之不寧,國家內憂,未遑外事,三晉攻奪我先君河西地,諸侯卑秦,醜莫大焉。獻公即位,鎮撫邊境,徙治櫟陽,且欲東伐,復穆公之故地,修穆公之政令。寡人思念先君之意,常痛於心。國人賓客賢士群臣,有能出奇計強秦者,吾且尊官,與之分土。

  衛鞅聽罷,竟是久久沉默,胸中翻翻滾滾的湧動起來。

  這時,布衣士子裝扮的白雪輕步走了進來。衛鞅眼睛一亮,對老人笑道:“前輩,這是我的手談至交。小弟,這位是前輩高人。”布衣士子恭敬拱手道:“晚生見過前輩。這位小兄的雅言好純正呢。”老人笑道:“只是可惜,老夫沒有蓋官印的求賢令原件呢。足下請坐。”布衣士子笑著向老人一躬,便在衛鞅案頭打橫坐下,從懷中掏出一個青布包打開,“前輩、兄台,呵,這位小兄也請看,這便是秦國求賢令原件,發到魏國的!”說著便拿出一卷竹簡遞給衛鞅。

  衛鞅道一聲“多謝”,連忙打開,一方鮮紅的大印蓋在連結細密的竹簡上,竟是分外清晰。衛鞅細細的看完,不禁讚嘆道:“小兄背誦,一字不差!”卻又是不由自主的從頭再看。良久,方才抬頭,長長的吁了一口氣。

  老人微笑道:“足下以為,秦國這求賢令如何?”

  “好!有胸襟!”衛鞅不禁拍案讚嘆。

  “哦,就如此三個字?”過目不忘的俊朗少年笑問一句,臉上卻飛起了一片紅暈。

  衛鞅看了少年一眼,正色緩緩道:“這求賢令大是非同尋常。其一,開曠古先例,痛說國恥。歷數先祖四代之無能,千古之下,舉凡國君者,幾人能為?幾人敢為?其二,求強秦奇計,而非求平平治國之術,足見此公志在天下霸業。身處窮弱,被人卑視,卻竟能做鯤鵬遠望,生出吞吐八荒之志。古往今來,除禹湯文武,幾人能及?其三,胸襟開闊,敢與功臣共享天下。有此三者,堪稱真心求賢也。”顯然,衛鞅是被求賢令真正的激動了。老人平靜的面頰突然抽搐了幾下,那位俊朗少年竟象是對方在贊頌自己,竟是滿面通紅。白雪盯著衛鞅,明亮的眼睛一直在燃燒。

  終於,老人笑了,“足下以為,求賢令有瑕疵否?”

  衛鞅沉吟,“秦公意在回覆穆公霸業,其志小矣。若有強秦之計,當有一統天下之大志。”

  老人仰天大笑,拍案道:“好!山外青山,更高更遠。然則敢問足下,今見求賢令,可否願去秦國一展報復?”

  衛鞅笑問,“布衣小弟,以為如何?”

  布衣白雪拍掌笑道:“自然好極。我也想去呢。”

  衛鞅向老人一拱道:“今見求賢令,心方定,意已決,我當赴秦國,一展胸中經緯。”

  “人云上將軍龐涓軟禁足下於陵園,可有脫困之法?”

  “龐涓只想衛鞅為他所用,並非以為衛鞅才堪大任。否則,以孫臏先例,鞅豈能稍有出入之便?惟其如此,脫困尚不算難。”衛鞅頗有信心。

  “能否見告,足下何以不做軍務司馬?此職亦非庸常啊。”

  衛鞅浩然一嘆,“鞅雖書劍漂泊,然絕不為安身立命謀官入仕。生平之志,為國立制,為民做法。寥寥軍務,何堪所學?”傲岸之氣,盈然而出。

  “足下特立獨行,他日必成大器。”老人讚嘆罷拈須微笑,“老夫可否為足下入秦謀劃一二?”

  “請前輩多加指點。”

  “我有一個象你這樣年輕的忘年交,在秦國做官。老夫與足下幾個字,你去見他,他可將你直接引見於秦公面前,也省去許多周折,之後就看你自己了。老夫忠告足下,老秦人樸實厚重,厭惡鑽營,一切都要靠自己的才幹去開闢,沒有誰能幫你。”說完,從懷中掏出一個長不盈尺的銅管遞給衛鞅,“請足下收好。”

  衛鞅起身深深一躬:“多謝前輩教誨。我們兩次相逢,敢問前輩高名大姓?”

  老人笑道:“老夫因先祖之故,欠下秦國一段人情,是故想助秦國物色三二大才。此事一了,老夫就雲遊四海了。世外之人,何須留名?”

  衛鞅悵然一嘆,默默點頭。

  布衣白雪笑道:“前輩說要為秦國物色三二大才,難道天下大才竟有與我兄比肩者?”

  老人大笑,“金無足赤,才無萬能。汝兄治國大才也,然兵事戰陣、理財算計等,豈能盡皆卓然成家?”

  衛鞅誠懇道:“前輩明銳衡平,是為公論也。”

  老人站起一拱,“老夫告辭了。”

  布衣白雪一拱手笑道:“前輩,難道從此不再相逢?”

  老人目光猛然在布衣白雪身上一閃,沉吟笑道:“姑娘,二十年後,或許還有一緣。”

  老人叫了一聲“姑娘”,白雪驚訝得睜大了眼睛上下打量自己,“這,這?”

  老人、衛鞅和那個俊朗少年一齊大笑起來。引得白雪也大笑起來。

  老人向俊朗少年點點頭,“走吧。”說著向衛鞅白雪堅執的搖搖手,示意他們不須相送,便回身去了。衛鞅白雪怔怔的望著老人背影,不禁嘆息了一聲。

  老人和少年走過茶酒兩廳的甬道,聽見酒廳中傳來悠揚的塤笛合奏,一個士子高亢明亮的歌聲頗顯蒼涼。老人與少年同時止步傾聽,只聽那歌聲唱道:

  日月如梭 人生如夢

  流光易逝 功業難成

  大風有隧 大道相通

  何堪書劍 歧路匆匆

  國有難也 念其良工

  鸚其鳴也 求其友聲

  俊朗少年聽得癡了。老人輕輕嘆息一聲,撫著少年肩膀,少年恍然一笑,兩人便匆匆出了洞香春。

  走到天街樹影裡,俊朗少年低聲笑道:“大父,那個士子唱得好也。”老人笑道:“你知曉他是誰?”少年驚訝,“大父知曉麼?”老人笑道:“走,我們這就去找他。”少年笑道:“人家在洞香春呢,你往哪兒走?”老人悠然道:“此人性情激烈,行止若電光石火。唱完這首歌兒,他就不在這裡了。我知曉他去處。”少年道:“這就去麼?”老人道:“對,飽餐一頓,五更出發。”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9-3 11:33 AM

第四章 秦國求賢令

六、申不害要和衛鞅較量變法

  百里老人和玄奇晝夜兼程,快馬疾進,第三日趕到韓國,還是遲了一步。

  韓國都城新鄭座落在洧水北岸。城池不大,歷史卻是悠久得很。相傳這裡曾經是黃帝的都城,留下了一個有熊氏城墟。周宣王時封了他的弟弟姬友做諸侯,國號“鄭”,封地在華山以東,史稱鄭桓公。這鄭桓公眼光頗為遠大,在周幽王時見西周國運大衰,便將封地中心城池遷徙到華山以東近千里之外的穎水洧水之間,遠遠躲開了災難即將來臨的鎬京。到了第二代,鄭武公率領臣民,將黃帝廢墟一帶的荒蕪土地全部開墾出來,並在黃帝廢墟上建立了一座大城,定名為新鄭。從此,小小鄭國日益強大。到了鄭莊公時,鄭國竟是稱霸一時,天下呼之為“小霸”。誰想自鄭莊公之後,鄭國便是一代不如一代。到了戰國初期,鄭國第四百二十一年的春天,也就是公元前三百七十五年,終於被新諸侯韓國消滅。韓國原都城在黃河西岸的韓原,滅鄭後便將韓國都城南遷新鄭,遠遠離開咄咄逼人的魏國安邑。到韓昭侯時期,韓國已經南遷新鄭二十餘年了。

  然而,天下事頗多迷惑處。韓國南遷後國力便漸漸衰弱,新鄭也蕭條冷落起來,連鄭國時期表面的繁華侈糜也沒有了。韓昭侯已經即位八年,眼見國力萎縮,竟是寢食不安。韓國朝野仿佛受了國君的感染,無處不散髮出一種蕭瑟落寞的氣息。就說這新鄭街市,房屋陳舊,店鋪冷清,行人稀少,車馬寥落。百里祖孫走馬過街,竟成了行人關注的新鮮人物。玄奇笑道:“大父,這韓國忒得冷落,比秦國也強不到那裡去也。”老人搖搖手,自顧尋街認路。

  百里老人要找的人大大有名,他就是法家名士申不害。

  申不害是個奇人。祖籍算是老鄭國的京邑,在汜水東南的平原上。申不害的父親曾經在末代鄭國做過小官。他自己因了父親的關係,也做了鄭國的賦稅小吏。誰知剛剛做了兩年,申不害才十八歲,韓國便吞滅了鄭國,申不害父子一起成為“舊國賤臣”,罷黜歸家耕田。老父老母憂憤而死,申不害便成為無拘無束的賤民。郁忿之下,他一把火燒了祖居老屋,憤而離開韓國,到列國遊學去了。近二十年中,申不害游遍列國,廣讀博覽,自研自修,卻從不拜任何名家為師。五年前他到了齊國的稷下學宮,一個月中與各家名士論戰二十餘場,竟是戰無不勝,聲名頓時鵲起,被稷下士子們稱為“法家怪才”。其所以為怪才,在於申不害研修的法家之學很特別,他自己稱為“術經”。說到底,就是在承認依法治國的基礎上專門研修權術的學問,權術研修的中心,是國君統馭臣下的手段技巧。對“術”的精深鑽研,使申不害成為人人畏懼三分敬而遠之的名士。他寫得兩卷《申子》,士子傳抄求購,國君案頭必備,但就是沒有一個大臣敢舉薦他,沒有一個國君敢於用他。連齊威王田因齊這樣四處求賢的國君,也有意無意的對申不害視而不見。

  一氣之下,申不害決然離開稷下學宮,又開始了於名山大川尋訪世外高人的遊歷。

  一次,在楚國的神農大山尋訪墨子不遇,卻遇見了從山中出來的百里老人。兩人在松間泉水旁的大石上擺開乾肉醇酒閒談,越談越深,竟是兩晝夜風餐露宿不忍離去。百里老人的高遠散淡,使申不害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新愉悅。申不害的鋒銳無匹,也使老百里感到了勇猛精進的活力。老百里對申不害的求仕受挫做了拆解,說他“殺氣與詭秘皆存,人輒懷畏懼之心”;要一展報復,便須得“依法為進,以術為用。術,可用不可道”。申不害聽得仰天大笑了半日,深感老百里指點迷津,使他悟到了人事齷齪的關鍵所在,說老百里道出了“術者之術,堪稱天下大術”!說完後一躍而起大笑,“此一去,申不害必當為相也!”便驚雷閃電般的消失了。

  有趣的是,兩人在兩天兩夜中始終不知道誰是誰。

  百里老人後來在稷下學宮知道了申不害。申不害則依然不知道這高人是誰?

  櫟陽城與秦孝公雪夜相逢,百里老人心田裡便油然生出衛鞅和申不害的影子。在他看來,衛鞅是個正才,申不害是個奇謀怪才,兩人若能同到秦國,相得益彰,再有一個兵家名將,安知秦國不會鯤鵬展翅?申不害這次去了魏國,一定也知道了秦國求賢令,也一定會去秦國效力的。

  當百里老人尋覓趕到申不害的破屋時,卻冷冷清清空無一人,只有屋角破草席旁有一口裝滿竹簡的舊木箱。鄰居告訴老人,先生進宮去了,三天三夜沒回來,聽說要做韓國丞相了。百里老人大為疑惑,便和玄奇在破屋裡耐心等待。

  入夜,破屋裡蚊蠅哄嗡,屋外小院子裡倒是明月高照,涼風宜人。老百里爺孫便在小院裡納涼等候。閒適之中,玄奇從緊身腹帶上抽出那支短劍,在月光下端詳撫摩,笑問道:“大父呵,你說那衛鞅到了秦國,他會如何用呢?”老人笑問:“他?他是誰啊?”玄奇嬌嗔道:“爺爺,你知曉的嘛。”老人慈祥詼諧的笑著,“我知曉何事?我甚也不知曉啊。”玄奇生氣的噘起小嘴,“你不說,明日我回總院了,不跟你瞎跑了。”老人哈哈大笑,“好好好,爺爺說。他呀,會重用衛鞅的。”玄奇道:“哪這個申不害呢?”老人笑道:“一樣,也會重用的。”玄奇若有所思的搖搖頭,“未必。這申不害我聽你一說,總覺得有點兒不純不正,味道不對。他是個很純正的人,對異味兒肯定很煩的。”老人大笑道:“孩子氣。為君者有‘正’字,哪有個‘純’字?何況味道縱然有偏,只要能強國,何能不用?”玄奇卻只是默默搖頭。

  這時,一陣大笑遠遠傳來,“誰還想著我申不害?啊。”說話間,一個長大瘦削長須長髮的青衣人已經走進破落的大門。

  百里老人已經站起,拱手悠然笑道:“諒你也不知曉我是何人?何須問來?”

  申不害聞聲驚喜得“啪啪啪”連聲鼓掌,深深一躬笑道:“申不害天下第一糊塗,竟忘記了問高人尊姓大名。我回來罵了自己三天三夜!”

  老人不禁大笑——這申不害罵了自己還是不問,既想逍遙灑脫,又想以世俗之禮尊重別人,既想問對方姓名,又想對方自報姓名,當真的有點兒味道不對。可謂術到盡頭反糊塗。一時間老百里無心多想,也知曉申不害藏心不藏話的秉性,徑直問道:“申兄啊,恭賀你要做韓國丞相了。”

  申不害又一陣大笑:“哎,高人兄,你何以知曉啊?”

  玄奇被這古怪稱呼逗得“噗”的笑出聲來。

  老人笑道:“許你做,就許人知。新鄭城裡都傳遍了,何況我呢。”

  “這還得多謝高人兄那一番指點啊。我這次面見韓侯,便是言法不言術,果然是一箭中的。哎,高人兄還沒吃飯歇息呢,老說話如何行?來人!”

  墻外疾步走進一個小吏,躬身道:“大人何事?”

  “即刻整治酒肉來,我要在舊宅款待好友。”

  小吏答應一聲,疾步走出。申不害回頭笑道:“高人兄啊,我今日是回來搬這一箱書的,不想得遇高兄。明月清風,我倆再暢飲暢談。”

  說話間便將“高人兄”又壓縮為“高兄”,玄奇又被逗得笑出聲來。申不害這才注意到這個俊朗少年,驚訝道:“這位是?高兄僕人?”玄奇學著他口吻笑道:“非也。我乃高人孫兒,此刻便是高孫兒了。”申不害仰天大笑,“高孫兒?好!想不到我申不害遇到了如此睿智少年,竟是片刻間學會了申術。知道麼?這叫‘倚愚之術’!”

  老百里揶揄笑道:“申兄終究是本色難改。”

  申不害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拱手笑道:“慚愧慚愧,我要管住自己不說術,那得清心一夜才能辦到。”又轉過身笑道:“哎,我說高孫兒哪,你拜我為師如何?我申不害沒有拜名師,吃盡了苦頭,你做我的學生,申術便後繼有人了。”

  玄奇笑道:“你那申術,不學也會。”

  “噫!”申不害一聲驚嘆,笑問:“你高孫兒能答上我申術三問?”

  “申術請問吧。”玄奇依舊是盈盈笑臉。

  “好。何謂倚愚之術?”

  “不欲明言,便裝聾作啞,藏於無事,竄端匿疏。”

  “噫!”申不害又是一聲驚嘆,追問道:“何謂破君之術?”

  “一臣專君,群臣皆蔽,言路堵塞,則君自破。若一婦擅夫,眾婦皆亂。”

  申不害肅然正色:“何謂君不破之術?”

  “明君不破,使其臣如車輪並進,莫得使一人專君;正名而無為,猶鼓不入五音,而為五音之主。此為明君不破之術。”玄奇答完,頗顯頑皮的看著申不害。

  申不害愣怔半日,疑惑問道:“你如此年少,何以對我申術如此詳明?”

  玄奇一笑,“法為大道,術為小技,收不到高徒的。”

  “豈有此理?法無術不行,無術豈能吏治清明?”

  百里老人笑道:“申兄不要和小孩子說了,他讀你的《申子》不知幾多遍了。”

  申不害恍然大笑,“啊,高孫兒實在已經是我申不害的學生了!”

  這時,小吏挑來一擔食盒,將一張大布鋪在地上,擺好酒肉並酒具食具,躬身道:“大人請。”申不害伸手向面東尊位一指,笑道:“高兄、高孫,請入座。”百里老人和玄奇便席地坐在大布上的賓位。申不害謙恭的坐到了面西主位,舉爵笑道:“高兄啊,你千里來尋,申不害無以為敬,只有這破屋、明月與官酒了。來,先幹一爵!”

  百里老人笑著舉爵,“申兄與神農山相比,判若兩人。恭賀申兄,乾!”

  “神農山的申不害若何?”

  “窮途末路,破敗蒼涼。”

  “今日之申不害若何?”

  “一朝發達,激越鋒銳。”

  申不害大笑,“哎呀高兄,你該不是說申不害沐猴而冠,成不得大器吧。”

  百里老人笑道:“申兄高才名士,何愁大器不成?然則大器之材,必得大器之國,方有大器功業。不知申兄將在何處歸宿?”

  申不害慨然嘆道:“不瞞高兄,我本想到秦國一試,然則我聞聽衛鞅要去秦國,我就決意留在韓國了。”

  “卻是為何?申兄如何知曉衛鞅此人的?”

  申不害冷冷一笑道:“慎到在稷下學宮將衛鞅之才廣為傳播,如今天下名士誰不知曉衛鞅?慎到說,衛鞅是法家大道。我申不害偏就不服。誰是大道?誰是小道?目下評判,豈非為時過早?衛鞅入秦,必得變法。申不害留韓,也必得變法。二十年後再來說誰是法家大道!”

  百里老人驚訝沉默,突然大笑,“申不害啊申不害,你就為如此荒唐理由不去秦國?”

  “荒唐?”申不害又是冷冷一笑,“我申不害的學問才能,是自己苦修來而來,真材實料。可二十年來,那些名家名士誰承認過我?若非在稷下學宮與那些名家名士連續的學問較量,申不害還不是泥牛入海?申不害要成名,要建功立業,就不能給別人做嫁衣裳。否則,申不害的功勞就會莫名其妙的沒有了!和衛鞅同到秦國,變法的功業會有申不害麼?沒有,決然沒有!不怕高兄評判指責,申不害必得獨身創業,才能證明我自己的學問才能是自己發奮得來的,而不是靠名門高足起家的。高兄,名士們認為我荒唐,我也認了。然則,不是申不害一類,不知申不害苦衷啊。”

  百里老人沉吟有頃,笑道:“如此說來,申不害是要和衛鞅較量變法了?”

  “然也。”申不害感慨激奮:“沒有較量,何以證真偽?明高下?辨文野?若非實力較量,何有戰國大爭之世?”

  玄奇詭秘的一笑:“高孫看先生,留在韓國必有另外思慮,非純然為了較量。”

  申不害哈哈大笑,“高孫不愧讀我《申子》,一語中的!高兄試想,秦國窮弱之邦,變法之首要,當在富民強兵。做此大事,變法立制為第一,術有何用?而韓國不然,民富國弱。因由在貴族分治,官吏不軌,國君無統馭臣下聚財強兵之術。當此國家,整肅吏治為第一。惟其如此,術有大用。衛鞅若來韓國,定會捉襟見肘。申不害若入秦國,也會力不從心。高兄高孫,如何?申不害可是實言相告?”說完,便大飲了一爵。

  百里老人默默點頭,仰望天中明月,悵然一嘆。

  玄奇笑道:“依先生之言,倒是各得其所了。”

  申不害拊掌大笑:“然也,然也。”

  百里老人面色平和,悠然笑道:“申兄為韓相,何以治韓?”

  “吏治第一,強兵次之。”申不害正色答道。

  “強兵之後,又當如何?”

  “先滅秦國,再滅魏國,最終一統天下!”申不害慷慨激昂。

  百里老人仰天大笑,“好!好志向。想沒想過韓國若被人滅,君當何以處之?”

  “殺身以謝天下。”申不害沒有半分遲疑。

  百里老人喟然一嘆:“天道無私,是以恆正。老夫來遲一步,也是天意啊。”

  申不害大笑飲酒,院中大樹上的貓頭鷹驚得噗嚕嚕飛走。百里老人抬頭看看天中一鉤殘月,悠然笑道:“申兄啊,我該告辭了。”說著便站起身來。

  申不害正色道:“二十年後,請高兄秉公評判,申不害、衛鞅誰為法家大道?”

  “你們倆啊,誰能做到二十年丞相,誰便是法家大道。”

  “噢?你是說,申不害做不到二十年丞相?”

  “天曉得。老夫如何曉得?”說完一拱手,“告辭。”便和玄奇走出破院子揚長而去。

  申不害望著爺孫二人走出院子,不禁悵然一嘆,自言自語:“如此高人,如何就不知他姓名?如何他也不說,真世外隱士也。”

  此時,雄雞高唱,東方欲曉。申不害練了一趟自創的山跳功夫,臉上微微冒汗,頓覺精神抖擻。他喊進跟隨小吏,吩咐將他的破舊大書箱搬到新宅去,將這舊院子一草一木不許動的封存起來。吩咐完畢,上馬飛馳進宮去了。

  今日清晨,是申不害動議的第一次朝會。韓昭侯要在朝會上正式冊封他為丞相,而後由申不害以丞相之身宣示韓國的變法步驟。這是韓國國策轉折的重大朝會,也是申不害自己首次登堂入室,與國與己,均是關係重大。申不害雖然已經想好了種種預定方略,但還是有些緊張。

  距離卯時還有一刻,申不害匹馬馳進宮門車馬場。他感到驚訝,如何竟沒有一輛軺車開來?車馬場如此冷清?他沒有多想,將馬栓好,大步往中門而來。

  “站住。何人?何事啊?”一個輕慢悠長尖銳的聲音從台階上傳來。

  申不害抬頭一看,須發灰白的內侍總管似笑非笑的盯著他。申不害知道,這是人皆畏懼呼之為“韓家老”的宮廷權奴。以他的權力與消息網,不可能不知道申不害即將出任丞相的大事,也不可能不知道申不害的長相特點。他攔在當道意欲何為?噢,是想給我申不害一個下馬威,讓申不害以後看他的顏色行事。

  申不害心中憋氣,正色道:“我是待任丞相申不害,進宮朝會。”

  “丞相?有你這樣兒的丞相麼?還是待任?我還是待任國君呢。”

  上下打量了一番這個陰冷微笑的乾癟老人,申不害臉上迅即閃出一片笑容,一把扯下頭上的絲巾笑道:“家老啊,你可知道這條絲巾的名貴?它是老鄭國名相子產的遺物呢。送給你,日後我們就是老友了。”

  老內侍接過絲巾,看到邊上的繡金字,臉上頓時綻開了笑花兒:“好說好說,申丞相請,日後借光了,啊。”

  申不害早已經揚長進宮去了。

  韓國仍然沿用了老鄭國的宮室。這座政事殿雖然陳舊了些,但氣勢確實不小,坐落在六級台階之上,紅墻綠瓦,廊柱有合抱之粗。可是,眼見太陽已經升起,卯時將到,朝中大臣竟是沒有一個到來。韓昭侯在廊柱下愁眉苦臉的踱著步子,不時望望殿前。看看無事,韓昭侯回到殿中,從正中高座上拿起那條換下來的補丁舊褲子端詳著。

  座旁內侍見韓昭侯手捧破褲子發愁,欲笑不敢,乾咳幾聲捂住了嘴。韓昭侯回身道:“去,將這條破褲子送到府庫保管起來。”內侍笑道:“我說君上,一條破褲子還要交府庫哪。你就賞給我們韓家老穿得了。他老人家會說,這是國侯賞給我的君褲咧,雖然破,然則破得有侯氣呢。”韓昭侯生氣得臉一沉,“你懂何事?聽說過英明君主必須珍惜一喜一怒麼?皺眉發愁必須得為大事,歡笑時必須與臣民同樂。一條褲子再破,也比一喜一怒重要吧?本侯要把這條破褲收藏起來,將來賞給有功之臣穿。賞給家老,他值麼?”內侍笑著連連點頭,“國侯英明,臣即刻將破褲送到府庫去,將來賞賜,臣一準手到褲來。”說完,憋住笑碎步跑去了。

  這時,申不害大步匆匆而來,向殿中一看,面如寒霜,半日沒有說話。

  韓昭侯皺眉搖頭,“申卿啊。這些臣子們不盡臣道,該如何辦呢?”

  申不害向韓昭侯深深一躬,斬釘截鐵道:“只要君上信臣,臣定為君上立威。”

  韓昭侯搖頭嘆息,“難。盤根錯節,難啊。”

  這時,韓國的大臣將軍們方才陸陸續續三三兩兩的漫步走來,相互談論著各自封地的女人獵犬奴僕護衛老酒之類的趣聞,不斷哈哈大笑。有人看見老內侍站在廊柱下,便高聲笑問,“韓家老啊,今日朝會,卻是何事啊?”老內侍打哈哈道:“進去進去,朝會一開,自然知道,猴兒急!”臣子們爆出一片笑聲,“我聽說要換丞相?誰做新丞相啊?”“聽說是申不害嘛。”有人問道:“申不害是個甚東西?”有人高聲答道:“就是那個鄭國賤民嘛!”

  眾人一陣轟然大笑。老內侍向殿內撇撇嘴,示意他們收斂一點兒。可這些臣子沒有一個在意,依舊高聲談笑著走進政事殿,猛然間,眾臣卻是肅靜了下來。政事殿內,韓昭侯在中央大座上正襟危坐,面無表情。申不害肅然站立在韓昭侯身側,長髮披散,不怒自威。這種場面在韓國實在罕見!但大臣們相互瞅瞅,又開始哄哄嗡嗡的談笑議論起來。老內侍韓家老走進來站在韓昭侯另一側,驟然尖聲高宣:“列位禁聲,聽國侯宣示國策——!”

  待眾臣安靜下來,韓昭侯咳嗽一聲,鄭重緩慢的開口道:“列位大臣,我韓國民力不聚,吏治不整,軟弱受欺,內憂外患不斷。長此以往,韓國將亡矣。為此,本侯曉諭:任當今名士申不害為韓國丞相,主持變法,明修國政……”

  政事殿“哄——”的騷動起來。大臣們似乎根本不相信這是真的。

  一個身穿紫衣的大臣高聲道:“變法大事,涉及國家根本、祖宗法制,怎能如此草率?望國侯收回成命!”此人乃韓國上卿俠趁,其祖父俠累乃韓列侯時盤踞封地威懾國君的權相,被韓國名臣韓仲子所結交的著名劍士聶政刺殺。二十年後,俠氏家族再度崛起,成為韓國勢力最大的舊貴族。

  一個綠衣大臣道:“申不害是何東西?鄭國賤臣一個!如何做得我韓國丞相?又如何服得眾望?該當收回成命!”此人乃韓國現任丞相公釐子,其部族五萬餘人占據著韓國老封地韓原一百餘里,專橫跋扈,遇事只和幾個權臣謀斷,根本不將韓昭侯放在眼裡。

  “韓國官吏質樸,民風淳厚,君上何故亂折騰?”這位黑衣大臣乃韓國功臣段規的三世孫段修,職任上大夫。段規在三家分晉時,力勸韓康子爭得荒涼的成皋要塞,給吞滅鄭國創造了根基。韓康子封段規成皋六十里封邑。四代之後,段氏部族發展到兩萬人,成為與俠氏、公釐氏相比肩的大貴族。

  “申不害亡國妖孽,當殺之以謝天下!”

  “對,殺!”“殺申不害!”

  殿中一片混亂,大臣們交相亂嚷,吼聲連連。

  老內侍尖叫道:“嚷個鳥!國侯還沒說完呢。再嚷家去!”

  申不害不動聲色的走近韓昭侯身邊,正色低聲道:“君上請授臣執法權力,整肅吏治自今日始。”

  韓昭侯本是極為聰敏的君主,內心也極有主見,素來對這班大臣厭惡之極,偏又無可奈何。他內心很明白,韓國局面若果由他親自出面收拾,極有可能釀成舉國禍亂,最直接的後果就是自己倒台。韓國要好,必須藉助剛毅鋒銳的強臣,自己只能在背後支持,相機行事。申不害有沒有捨身變法的殺氣,韓昭侯吃不準,又不能主動請他鎮撫群臣。目下見申不害自請執法,大為振作,清清嗓子,似乎無奈的向殿中揮揮手道:“列位臣工,申不害丞相開始宣示變法大義。從目下開始,一切國事由丞相決斷。”

  申不害已經為今日朝會做了周密準備,特意將忠於國侯且也有自己許多朋友的三千精銳甲士從新鄭城外調入宮中,將原來與大臣們裡外溝通、由韓家老統領的宮室護軍調出城外訓練補充。他決意為變法祭旗,對舊貴族大開殺戒,震懾韓國舊貴族的氣焰,為變法掃清道路。此舉成功,變法成功。此舉失敗,變法失敗。至於自己的安危存亡,他早已置之度外。此時,申不害雙手捧定一柄金鞘古劍,凜然站立在三級石階之上,冷峻的開口:“列位,申不害手裡這把劍,是韓國定國諸侯的鎮國生殺劍。它塵封多年,光芒已經被邪惡吞噬。君侯將它賜予申不害,由我仗劍整肅吏治。國無律法則國自亂,廟堂無治則吏自貪。今日廟堂朝會,群臣視若罔聞,卯時不到,到則鬧市一般。更有甚者,小小侍臣也竟敢在廟堂之上污言穢語。國府若此,何以治民?為立律法威嚴,定要整肅不肖之臣。”

  政事殿一片愕然。大臣們和老內侍都驚訝的看著申不害,認為他一定是想變法想瘋了。老內侍嘻嘻一笑,輕慢無禮的尖聲道:“噢,數落到老夫頭上來了?還丞相呢,也不想想,你如何走出這六尺禁地?”

  申不害舉劍過頂,大喝一聲:“殿前武士聽令!”

  一千名重甲武士已經按照申不害事先部署,悄無聲息的將政事殿四面圍定。一百名重甲武士手持大斧站在殿外廊柱下,此刻轟雷也似的齊吼一聲:“在!”

  申不害手中金劍直指老內侍,厲聲道:“你污穢廟堂,守門索賄,勾結外臣,私洩宮室機密,實為奸佞污君,推出立斬!”

  老內侍一看甲士陣勢,便知大事不好,撲倒在韓昭侯案前大呼救命。韓昭侯背過臉揮揮手。八名甲士一擁拿下老內侍,架起走出。頃刻間,殿外傳來一聲蒼老嘶啞的慘叫!一名甲士用大木盤托進須發灰白的一顆人頭亢聲道:“請丞相驗明人頭。”申不害冷冰冰道:“大臣傳看,驗明人頭。”

  甲士捧著血淋淋的人頭,逐一遞到每個大臣的眼前。這些大臣們這才開始緊張起來。但他們依然相信這只是申不害殺雞給猴看的小伎倆,他決然不敢觸動這些根基雄厚的大臣。另外一面,殺了這個陰陽怪氣的韓家老,權臣們更多的是幸災樂禍。因為這個老東西仗著統領宮室護軍,誰也沒少敲詐,殺了他既除一害,又給申不害種一惡名,何樂不為?雖則如此,權臣們還是嗅到了一絲懾人的殺氣。上卿俠趁鐵青著臉推開人頭,聲色俱厲的喊道:“申不害,爾意欲何為?”

  “申不害,爾休得猖狂!”大臣們憤激高叫。

  申不害微微冷笑,“爾等猖狂三世,豈不許國家律法威風一時?殿前甲士聽令!”

  “在!”又是轟雷般一陣轟鳴。

  “將權奸佞臣俠趁、公釐子、段修押起來!”

  “嘿!”甲士們一聲回應,進殿將三名權臣捆綁起來,清冷的刀鋒就搭在他們又肥又白的脖頸上。段修竟嚇得噗嚕嚕尿了一地。

  “申不害,俠氏親軍會將你碎屍萬段!”俠趁嘶聲大叫。

  “國侯,你任用酷吏,國人不會饒恕你的!”公釐子也顫聲高喊。

  申不害冷笑道:“韓國衰弱,根源何在?就在爾等舊族權臣挾封地自重,私立親軍,豢養門客,聚斂財富,堵塞賢路,使民窮國弱,廟堂污濁。爾等非但不思悔改,反倒窮凶極惡,威脅國侯,圖謀弒君。不除爾等奸佞權臣,豈有韓國變法圖強之時?押出立斬!”

  甲士轟然一聲,將三名不可一世的權臣架出殿外。隨著三聲長長的慘叫,三名甲士用大木盤又托進了三顆人頭!

  這一下當真是驚雷閃電威不可當。政事殿大臣們冷汗直流,不知幾人軟倒在地尿了出來。人頭尚未傳驗,大臣們便一齊撲倒在地,涕淚交流的高喊:“臣等謹遵變法國策,效忠國侯,聽命丞相,絕不敢有絲毫異心也!”

  申不害冷漠的展開一卷竹簡,高聲道:“列位既然服從國家法令,三日之內,須交出全部封地、親軍及數十年所欠國府賦稅。日後有超越國府官俸而私收國人賦稅者,殺無赦!”

  “謹遵丞相令!”大臣們伏地齊應。

  “這是列位的封地、親軍、應繳財貨賦稅的清單,傳閱後立即寫出手令,由國府派員接收。全部接收完畢後,爾等方可回家。抗命不繳者,殺無赦!”

  “謹遵丞相令。”大臣們又是一片呼應。

  申不害一擺手,一名中年內侍畢恭畢敬的低頭雙手接過竹簡,捧給大臣們傳閱。立刻便有人接過身後內侍手裡的雁翎筆和羊皮紙寫了起來。一時間,政事殿肅然無聲,惟聞悉悉唆唆的寫字聲與摺疊羊皮紙的聲音。

  申不害向韓昭侯拱手道:“請君上回宮安歇,這裡有五百甲士看守。臣當自領五千軍馬,接收俠氏、公釐、段氏三族封地。三日後與君上會合政事殿。”

  韓昭侯一直提心吊膽的看著局面變化,此刻早已經大感快慰,向申不害深深一躬,“先生真乃不世奇才也。謹遵先生教誨。”

  三日後,申不害凱旋而歸,不但將三族封地的城堡摧毀、府庫清理收回,而且將三族的兩萬多家族私兵收編為國家軍隊。此間,被扣押在新鄭的其他貴族也紛紛交出領地、所欠賦稅以及家族私兵。一個月內,韓國的府庫就充盈起來,三萬多私兵也大大增強了韓國兵力。申不害認為,整肅吏治後必須立即著手整肅軍兵。他向韓昭侯主動請命,自任韓國上將軍,將貴族私兵和原有國兵混遍,開始了極其嚴酷的訓練。

  韓國開始動盪起來,喚起了生機勃勃的活力,也引起了六大戰國和各種隱秘力量的警覺與密切關注。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9-3 11:34 AM

第五章 衛鞅入秦

一、神秘客棧的布衣少年

  離開韓國時,玄奇在洧水岸邊的太室山峽谷中放出了一隻信鴿。黑色的鴿子長鳴一聲,振翼疾飛,箭一般衝上一線藍天,向南飛去。

  百里老人笑問:“你們總院又盯上申不害了,對麼?”

  玄奇肅然道:“凡以殺戮為政者,在外弟子都要即刻急報,以便查實遏制。”

  “老頭子呵,那裡有事就到那裡,也管得忒寬了些。”百里老人嘆息一聲。

  “大父啊,你給孫兒找了個好老師,如何又不贊同老師的信念?”

  百里老人悠然道:“你師大義高風,然以暴易暴,終非良策啊。”

  “對付暴政,除了誅殺,難道大父還有更高明的辦法?”玄奇認真問。

  老人搖搖頭:“沒有。天下事原本也難啊。”

  玄奇笑道:“那就別想了。大父,我們該分道了。”

  百里老人恍然笑道:“呵,已經到歧路口了。好,孫兒去魏國,爺爺去齊國。”

  玄奇揚著馬鞭笑道:“辦完事,我就來找大父,也見見那個孫臏。”

  “好,爺爺在臨淄等你。”說完,揚鞭縱馬而去。

  玄奇望著爺爺的背影消失,才打馬一鞭,直向東北方的茅津渡而來。匆匆過河,便飛馬直奔安邑。她到安邑城的目的,是暗中探聽魏國近期有無侵吞別國的謀劃,然後最快的報告總院,以便幫助弱國制訂周密的防禦方略。這是她的公事。還有一件私事,就是大父委託她暗中了解衛鞅入秦有無困難阻力,如果需要,她應該暗中全力幫助。這兩件事對於玄奇來說,都很重要。前一件,是她們團體的信念所在,責無旁貸。後一件,則是她作為秦人後裔的情意所系。更何況,一想到能夠為“他”的召賢暗中盡一分力量,她心中就有一股暖流湧動,情不自禁的臉上發熱。為了行動方便,她仍然是在外遊歷的一貫裝束,一領本色布袍,一頂六寸竹冠,快馬短劍,簡樸利落。如此男裝士子,反倒襯得她愈顯豐神英姿,引得道邊少女常常住足凝望。

  安邑城南門內緊靠城墻的一條小街上,有一家簡樸的客棧,門額上一塊長方形青石刻著兩個大字——莫谷。尋常時日裡,這家客棧既不挑出燈籠,也不打開店門,更不象安邑城大多數客棧那樣講究,門口總是肅然站立著一個或兩個僕人,似乎對有沒有客人來住根本不在意。再加上所在偏僻,商旅遊客難以發現,門庭竟是異乎尋常的冷清。如此客棧若在別國,也許會讓人覺得怪異反而引起注意。然而在安邑城這樣人欲橫流魚龍混雜的風華都會,人們注目的是王室,是貴族,是名士,是巨商大賈,市井底層的任何怪誕詭秘都會變得平庸無奇,絲毫沒有人願意多看你兩眼。譬如這莫谷客棧,沒有誰能打聽得到,甚至沒有人知道它是何時開在這裡的。

  傍晚時分,玄奇入城,來到了這清淨的客棧門口,在厚厚的木門上拍了三掌。

  木門無聲的開了。黑黝黝的門廳裡傳出一個蒼老的聲音:“行廣無私。”

  “厚施不德。”玄奇拱手肅然回答。

  “欲生,欲富,欲治?”

  “欲治。”

  蒼老的聲音消失了。門廳裡走出一個黑衣小童,接過玄奇手中馬韁,拉馬從側門進入偏院。玄奇從容步入庭院,亮了一下手中的一張刻有“子”字的竹板,影壁前的一個白髮老人便領她來到北面的三間正房。頃刻之間,便有小童點上燭燈,打來熱水。房間裡陳設極為簡樸,方磚鋪地,一榻一幾。老人拱手道:“子門師兄請淨面濯足,一刻後用飯。”說完便拉上門退了出去。玄奇擦了把臉,便從寬寬的牛皮腰帶上解下一個小皮袋,那裡面全是女兒家必須的用品,她抽出一把小木梳,放開長髮仔細梳理了一番。然後將洗過臉的熱水倒入另一個木盆,將疲勞的雙腳浸泡了片刻。這時小童用木盤將飯捧了進來,一陶罐牛肉燉蔓菁,兩個黑麵餅,半杯鹽水。她們團體的簡樸刻苦是天下聞名的,即或象她這樣的高位弟子,出外公幹也只能吃飽,絕不許有絲毫的奢華浪費。玄奇剛剛吃完,用半杯鹽水嗽了嗽口,小童便進門收拾,幾乎就象掐好了時刻一般。

  一個布衣中年人走進,“稟報子門師兄,我等探得魏國將有大的滅國之戰,然則尚不知進兵何國?要否報回總院,請師兄定奪。”

  玄奇思忖有頃,點頭道:“知道了。容我權衡後再做定奪。”

  中年人退出後,玄奇想了想,決意先到洞香春看看安邑的動靜。

  洞香春依舊是熱鬧奢靡,處處都在高談闊論。玄奇在幾個主要廳室都分別逗留了一會兒,竟是沒有發現那個中庶子衛鞅。但在這個傳聞的海洋裡,她卻聽到了一種出乎意料的議論:中庶子衛鞅竟做了一家大商的總事,忘恩負義,欺世盜名,是一個十足的小人!玄奇感到驚訝,又感到氣憤。洞香春的議論不會是空穴來風,若果真如此,大父豈非大大看錯了人?向“他”的薦賢豈非也成了無的放矢?衛鞅若果真是見利忘義的假名士,那一定是個大奸大惡之徒。她們團體有兩個“必殺”信條:暴政必殺,奸惡必殺。衛鞅這種已被各種圈子確認為高才名士,而又被他自己的作為證明是小人者,謂之欺世盜名,若放任自流,必成披著名士外衣的大奸大惡之徒。她們團體對這種人和對待暴君酷吏一樣,知之必殺。

  玄奇在茶廳獨自品飲,默默思忖,決意今夜先辦另一件大事,衛鞅之事留待明日查實再說。想到這裡,她丟下一個金餅,離開了洞香春向天街而來。

  近日,上將軍府前戒備森嚴,除了持有令箭的軍中將吏,尋常官吏根本不許進入。當玄奇走到府門車馬場時,帶劍的護軍頭領便遠遠高聲呵斥:“不許近前!作速離開!”玄奇沒有停步,昂然走到頭領面前一拱手,“我是上將軍師弟,千里來尋,相煩通稟。”頭領疑惑道:“上將軍師弟?以何憑據通稟?”玄奇從腰間寬帶上摸出一物遞過,“請報上將軍自然知曉。”頭領接過,卻是一根拭摸得光滑發亮的白骨,中間刻有幾個小洞,驚訝道:“這般怪異之物,我卻如何通稟?給你,速速離開!”

  玄奇接過白骨冷笑道:“你卻不要後悔。”說著便將白骨橫起到嘴邊吹動,乍然一股激越清亮的樂音破空而出,直上天中,竟是比軍中號角更有一番響遏行雲的魅力,轉而低沉婉轉嗚咽淒厲,使人頓時生出一陣酸楚。府門護軍一時聽得愣怔,竟不知如何是好。此時大門內一陣匆匆腳步,上將軍府的總管家老遙遙拱手高聲道:“上將軍請貴客進府相見——!”

  玄奇撇下愣怔莫名的頭領,從容進入上將軍府。

  龐涓剛剛在軍務廳和親信將領議完大事,便聽見府門特異的骨笛聲。這種樂音他在山中聽了二十年,熟悉極了,縱然是萬馬軍中,他也能捕捉到只有骨笛才有的那種破空之聲。老師派人來找他了,是誰?為何要找他?正沉思間,一個布衣少年在階下拱手笑道:“龐師兄別來無恙?”

  龐涓淡淡道:“你的骨笛吹得很好。我沒見過你,談何別來無恙?”

  布衣少年笑道:“師兄修學時,我尚是小童,在老師洞中侍奉,師兄自然不識我。我卻識得師兄也。”

  龐涓恍然,拱手笑道:“如此請入座。我門規矩,同門間不相通連,你可知否?”

  布衣少年點點頭,“那是你等修習大學問的大弟子的規矩。我等雜務,兼修些許本領,可以例外呢。我已經年滿十八,在山中做了十三年雜務,老師特許我兼修一點兵學,卻是沒有工夫指點,特命我來向大師兄求教。請大師兄代師教我。”

  龐涓心中大感欣慰。代師教習是一種極為難得的榮耀,老師委託於他,是對他的極大信任和器重,自然也包含了對他的遠大希望。他立即命僕人給小師弟上了茶,熱情笑道:“小師弟要兼修兵學,通達實戰軍務也就罷了,兵書韜略並戰陣之法,日後從容研習就是。恰好我在年內要打一場大仗,你跟在軍中,自然便長了學問。”

  “大仗?卻不知師兄攻打何國?楚國?齊國?”布衣少年一臉的疑惑稚氣。

  龐涓哈哈大笑著搖頭道,“我要打的,是韓國。知道麼?韓國近來有個申不害在變法強軍,再有幾年,韓國就強大了。目下打韓國,正是最佳時機。”

  “哪?我該如何熟悉軍務?跟著上將軍?”

  龐涓搖頭笑道:“不。戰前戰中,我都沒有時間指點你。我給你指定一個能幹的軍務司馬,你給他做屬吏,先走一遍軍務。打完仗我再給你解析指點,如何?”

  “好。”少年道:“如此則不誤師兄大事。我明日便可來拜見老師。”

  龐涓擺擺手道:“稍等兩日。這位軍務司馬是個幹才,原在公叔丞相府做中庶子,他已經答應做我的軍務司馬,我明天就要押他來任事。等他安於職事了,你再隨他修習不遲。”

  布衣少年笑道:“當官還要押來,豈非咄咄怪事?”

  龐涓冷冷一笑:“你久在山中,豈知人世複雜?此人假託受聘於一家大商,意在逃脫我的掌握,我豈能被此等小伎倆矇蔽?”

  “師兄洞察人世,小師弟又長見識了。”

  “你有此悟性,甚好。今日到此,三日後你再來吧。”龐涓一副師長口吻。

  布衣少年拱手道別,飄然而去。

  玄奇到得大街,心中很是高興。她利用鬼谷子大師送給爺爺的骨笛和對鬼門規矩的了解,從龐涓口中片刻便搞清了兩個疑團。按照規矩,龐涓不會問她的姓名和住所,因為那骨笛和骨笛樂音是任何人也偽造不來的。對龐涓的欺騙,玄奇絲毫沒有歉意。因為龐涓自做了魏國上將軍,便四處殺伐,早已經列為她們團體的必殺對象,只是因為他戒備森嚴常在軍中一時無從得手罷了。她們設在安邑城的莫谷客棧,有一半原因就是對準龐涓的。目下的困惑是,韓國已經有暴政變法的跡象,魏國又要發動攻打韓國的不義之戰,是兩惡相鬥?還是幫助韓國抵禦災難?玄奇一下子想不清楚。

  回到莫谷客棧,玄奇決意將警報先送回總院,讓老師和總院巨子判定如何處置。她寫好密簡,捆紮停當,裝進銅管用蠟印封好,喚來客棧掌事的微子,吩咐他快馬兼程直送神農大山總院。這“微子”,是團體最底層頭目的稱謂,相對於團體最高層的“巨子”,中間尚有“大子”“中子”“分子”幾層。在外人員不管地位多高,只要住在團體所設的據點內,向上傳遞消息和就地採取行動,就必須通過各層掌事的“子”來完成。而這些“子”及其所轄學生弟子,絕對不得過問傳遞內容和行動目標,只許忠實的快速傳遞和達到行動目標。

  莫谷微子接過玄奇的密件銅管,立即行動。此時本已三更,尋常人等自然出不得這高峻的城堡。然則他們這“客棧”在城墻根的小街上已經秘密經營多年,早已做好在任何情況下出城的準備。只見客棧大門無聲滑開,三名黑衣漢子站在門廳,在黑暗中用勁力極大的弩弓“颼颼颼”射出一串短箭,城墻上的風燈立即熄滅。一個黑衣漢子便迅疾衝過門前小街來到城墻下,用特製的手鑿與腳刺靈敏快速的攀上城頭。剎那之間,城頭傳來一聲貓頭鷹鳴叫,莫谷客棧的大門便無聲的關閉了。這說明,那個信使已經縋城而出,騎上城外接應的快馬走了。

  玄奇自然知道,這一切都不會有任何障礙。目下她在想另外一件事,衛鞅的真相究竟如何?不查明真相,不可能決定是暗中幫助還是示以懲罰。洞香春傳聞肯定事出有因,然則龐涓為何又堅決不信?明日強押衛鞅,若衛鞅被抓到上將軍府,又當如何?看龐涓那陰冷的笑容,諒來衛鞅若不屈服定是凶多吉少。衛鞅若真是個見利忘義的小人,為何又要拒絕做軍務司馬?對於一個布衣士子,相當於中大夫的官職難道還抵不上一個商家總事?況且這是魏國的軍務司馬,官俸比其他國家高出幾倍,再說也還有建功立業一伸志向的機會。既然如此,他為何要逃官而就商?啊!對了……玄奇心中猛然一道閃亮,翻身坐起,決定即刻出城。

  玄奇喚來莫谷微子,簡約的向他說明了獨自行動的原因,約定了明日接應的方法,便牽馬出了客棧向城門而來。她有龐涓給的出入上將軍府的令牌,此時便做了最好的用場。懵懵懂懂的守門軍士看見上將軍府的令牌,便忙不迭開了小城門讓她出城。出得城來,打馬一鞭,便向靈山十巫峰的公叔痤陵園疾馳而來。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9-3 11:35 AM

第五章 衛鞅入秦

二、衛鞅韜晦斡旋巧尋脫身

  將近四更時分,公叔陵園一片漆黑,惟有衛鞅的石屋亮著燈光。

  衛鞅在仔細琢磨申不害在韓國頒布的十道新法。這是白雪昨天送來的,他已經看了十多遍,反覆思慮,感慨良多。應該說,戰國初期魏國的李悝變法、楚國的吳起變法,是戰國爭雄的第一輪變法。那麼,目下申不害在韓國的變法,與已經在醞釀之中的齊國變法,將成為戰國第二輪變法的開端。從申不害頒布的法令內容看,這第二輪變法開始的氣勢遠遠比李悝、吳起變法猛烈得多,而這也恰恰符合了申不害激烈偏執的性情。這使衛鞅感到了鼓舞,也感到了緊迫。光陰如白駒過隙,變法圖強的大勢已經是時不我待,自己卻還羈留在風華腐敗的魏國不能脫身,實在令人心急如焚。申不害對齊國稷下學宮的士子們公開宣示,要和法家名士慎到推崇的衛鞅較量變法,看誰是真正的法家大道?對此衛鞅雖一笑了之,但內心卻是極不平靜的。一則,他生具高傲的性格,從來崇尚真正的實力較量,目下有如此一個激烈偏執的鬥士和自己挑戰,豈能不雄心陡起?二則,他已經積累了極為豐富的法治學問,以他的天賦,對各國的法令典籍無不倒背如流,更不說自己不斷的揣摩沉思,已經寫出了十篇《治國法書》,若公諸於世,一朝成名是輕而易舉的。然則衛鞅的心志決不僅僅在青燈黃卷的著書立說,他要將自己的思慮變成一個活生生的強大國家!十年磨劍,霍霍待試,枕戈待旦,躍躍難平。他甚至常常聽到自己內心象臨陣戰馬一般的嘶鳴。

  利劍鑄成,何堪埋沒?

  前幾日,白雪為他謀劃了一個脫身方略:由白氏商家出面聘他為總事,然後將這個消息散布出去,如果龐涓不在意,就立即離魏;如果龐涓阻攔,就買通魏國上層瓦解龐涓。這個辦法雖然好,但代價卻是衛鞅在魏國名譽掃地。戰國時侯,雖然商人的地位比春秋時期有了很大改觀,但一個名士在未建功業的時候棄官從商,又中途離開盡孝守陵的大禮所在,必然被世人視為見利忘義的小人,在魏國失去立足之地。這樣做的實際後果是,衛鞅再也沒有了任何退路,如果在秦國失敗,等於一生的為政壯志就此化為雲煙,再也沒有那個國家衛鞅收留他了。想到了吳起因“小人”惡名帶來的諸多後患,確實頗費躊躇。

  戰國初期,有人推薦吳起做魯國大將。但魯國的舊貴族卻因為吳起的妻子是“異邦女”而堅決阻撓。吳起妻子聽到後愧疚萬分,憤然剖腹自殺。舊貴族們便又說吳起為了求得將軍職位殘殺了妻子,是個喪盡人倫的小人。就為了這“殺妻求將”的傳聞,吳起連投三國,都被拒絕。若非魏文侯獨具慧眼,力排眾議,這顆璀璨的將星也許永遠沒有升起的機會。

  整整想了兩天,衛鞅還是同意了。他喜歡挑戰,甚至還喜歡背水一戰,那樣可以使他義無返顧的走下去,無須回頭張望。吳起遇到了魏文侯,安知他衛鞅就不會遇到一個英明的秦公?如果潮流命運註定要他失敗,縱然是譽滿天下,他也依然會失敗,孔子不是最好的詮釋麼?如果潮流命運需要他的成功,雖萬千詆毀,也不會掩蓋他的光彩。他去秦國為了何事?為了變法。而變法是天下大勢所趨。為了在天下大勢中做一番不朽功業,暫時被世人詆毀又有何妨?儘管這只是一種希望,而且還渺渺茫茫遠遠沒有開始。惟其如此,他覺得更有刺激。是的,這是一場人生博戲,他押下的彩頭是名士的聲譽,而他期望獲得的卻是煌煌功業。如果得不到後者,那麼前者也將被全部淹沒,他將成為一個一無所有與一無是處的赤條條流浪者!如果得到了後者,那麼押下的彩頭照樣可以收回,他將成為光耀汗青的勝利者。

  如此的人生博戲,一生能遇到幾次?此時不博,更待何時?

  想透了,想定了,衛鞅就靜下心來揣摩申不害的法令。白雪和梅姑向他繪聲繪色的學說關於他的“小人”傳聞時,他竟然開懷大笑。他已經心無旁騖,一心只在靜靜的捕捉龐涓的動作。

  萬籟無聲,惟有山風送來涑水河谷的陣陣蛙鳴。突然,衛鞅一陣警覺,好象聽到了隱隱逼近的急促腳步聲。他聽力極好,仔細辨別,不禁迅速站起,拉開木門疾步而出。剛走到門前的大松樹下,就看見兩個人影倏忽飄來。

  “小妹麼?”衛鞅低聲急問,他想肯定是有了緊急事情。

  白雪看見衛鞅,未及與他說話,便喘息著低聲吩咐道:“梅姑,進去收拾一下。”待梅姑輕步進屋,方才輕聲說:“事態緊急,馬上就走,詳情回頭再講。”說話間,梅姑已經拎著一個包袱走出。衛鞅急道:“哎,我的書!”白雪急道:“有辦法,回頭取,先走人。”說著拉起衛鞅的手便向後山走去。

  這條山道衛鞅很熟悉,他每天清晨都要從這條小道登山。白雪也和衛鞅在這條小道上漫步徜徉過幾次,自然也熟悉了。衛鞅見從後山走,便想到肯定陵園大門已經走不通了。否則,白雪早已買通了那十餘個守門軍士,進出是極為方便的。思忖間已經來到小山頂松林中。白雪回頭一指道:“你看。”

  衛鞅回頭,只見山下陵園中飄進一片火把,急速的聚攏在守陵石屋前。

  隱約可見有人推門進屋,出來高聲喊:“沒有人,只有一信。”一人粗聲答道:“帶回去覆命,走!”此時卻見又一支火把急速飄到,一個尖銳脆亮的聲音喊道:“慢走!衛鞅何在?”粗聲者喝問:“你是何人?”脆亮聲音道:“我乃公叔丞相府掌書,夫人有急事召他。”粗聲者答道:“衛鞅不在,你愛等就等吧。走!”脆亮聲音喝道:“慢!將衛鞅的信留下。”粗聲者哈哈大笑道:“今日公叔府有何火頭?走!”

  馬蹄發動間,突見一片火把全部熄滅,黑暗中傳來■■馬嘶與人聲怪叫。那一支火把卻依然亮著,只聽脆亮聲音笑道:“這樣的信還不給我看。給你,拿回去向龐涓復命吧。”粗聲者大叫,“哎喲,好疼好酸。你,你好大膽子!”脆亮聲音留下一陣笑聲,一支火把便倏忽飄走了。

  梅姑低聲驚嘆,“好功夫!”

  衛鞅一直在靜靜觀察,默默思索,搖頭點頭。

  白雪道:“我們走吧,到地方再說話不遲。”

  三人下到山後,松林中已經有三匹駿馬在悄無聲息的等待。三人分別上馬,白雪一抖馬韁,當先馳出領路。衛鞅居中,梅姑斷後,三騎向西北飛馳。

  涑水河谷不闊不深不險不峻,有山有水有林有獸,河谷山原密林覆蓋起伏舒展,是安邑貴族傳統的狩獵地帶。河谷離安邑城不遠不近,便有酷愛狩獵的貴族在河谷中蓋起了狩獵別居,守侯在別居中消夏遊獵。久而久之,仿傚者日多,河谷中便星星點點布滿了貴族別居。喜好品評的安邑人,便將是否在涑水河谷擁有一座狩獵別居做了老貴族的標誌。否則,你就是富可敵國,也只是一個欠缺風雅的爆發戶。白氏一門三代大商巨賈,白圭又做過魏國丞相,自然在這裡有一座狩獵別居。涑水河谷的最特殊處在於,這裡永遠都有人住,卻永遠沒有任何官府管轄。春夏秋冬,白晝黑夜,任何時候都可能有激烈的馬蹄聲和裝束怪異的人物進入谷中,誰也不會感到奇怪,誰也不會前來盤查。

  五更時分,三騎駿馬飛馳入谷,直奔河谷深處的山腰密林。

  半山腰平台上亮起了三支火把,照亮了通往平台的四尺小道。飛馳而來的三騎駿馬順著小道直上平台。三位騎者下馬,便有手執火把的兩個僕人接過馬韁,另一個僕人舉著火把在前領道,向林中房屋而來。

  火把照耀下,衛鞅看見這是一座建造得極為堅固的山莊。門廳全部用山石砌成,兩扇巨大的石門竟然是兩塊整石。門額正中鑲嵌著兩個斗大的銅字——白莊。近兩丈高的山石墻壁依著山勢逶迤起伏,竟象一道小長城一般。手執火把的僕人向門上機關一摁,巨大厚重的石門便隆隆滑開。進得門來,庭院竟頗為寬闊,三排房屋擺成了馬蹄形。正北面南的是一排六開間正屋,東側是五開間的廚房與僕人住房,西側顯然是獵犬和獵具房。整個院中沒有一棵樹,只有南邊墻下幾個高高的鐵架,衛鞅想那肯定是宰剝獵物晾曬獸皮用的。

  白雪笑道:“若非事出突然,我還來不了這裡呢。”

  “看來你不是個好獵手。”衛鞅笑了。

  梅姑問僕人,“準備好了麼?”

  僕人躬身回答:“全部就緒,獵犬也已經關好。請小姐進正房歇息。”

  梅姑道:“小姐、先生,請進吧。”說著當先走上台階,推開房門,燈光明亮的正廳竟是非常整潔精雅。白雪衛鞅褪下布靴,坐在幾前厚厚的紅色地氈上,都是長長的舒了一口氣。梅姑上好茶,拿來一張羊皮大圖和一串鑰匙,笑道:“小姐,這是我在家老那裡要來的山莊圖。房子不少呢,我先去看看道兒,拾掇拾掇。”白雪道:“去吧。”梅姑便推門進了裡間。

  白雪呷了一口茶笑道:“三更時分,家老緊急告我,說上將軍府掌書透漏,龐涓明日要強逼你做軍務司馬,不做便即刻斬首。我突然心血來潮,覺得危險,便立即出城。沒想到龐涓的人馬就在後邊,更沒想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後邊還有一個詭秘人物。”

  衛鞅點頭沉吟,“龐涓提前出動,說明他懷疑身邊什麼人了。後邊那個詭秘人物,我卻猜不出來路。然則可以斷言,絕不是公叔府的掌書。”

  “看此人作為,不象對你有惡意。”

  衛鞅笑道:“不著急,遲早會知道的。”

  兩人商議完明日的行動謀劃,已經是五更天了。白雪道:“你先歇息吧,不要急著起來,左右是晝伏夜出了。我和梅姑再合計準備一下。”說完正好梅姑進來道:“先生的寢室在東屋第二進,已經預備好了。”白雪道:“那就帶他過去吧。”梅姑便開了正廳左手的小門,領著衛鞅穿過一進起居室,來到寢室,指著一道紫色屏風道:“屏風後是熱水,請先生沐浴後安歇。”衛鞅道:“多謝姑娘。你去忙吧。”梅姑笑道:“有事就摁榻旁這個銅鈕,我即刻便來。”便拉上門出去了。衛鞅便脫掉衣服,在屏風後的大木桶中熱水沐浴了一番,頓覺渾身輕鬆,剛一上榻便沉沉入睡。

  次日近午,衛鞅方才醒來,睜開眼睛,卻看見白雪笑盈盈站在榻前,手中捧著一套新衣服道:“這是為你趕制的,試穿一下,看合適否?”衛鞅笑道:“還是舊的吧,我穿不來新衣。”白雪笑道:“要做商家總事了,能老是布衣麼?”衛鞅道:“好吧,嘗嘗商人的滋味。”白雪道:“穿好了出來我看。”笑著走了出去。

  衛鞅穿好衣服來到正廳,梅姑連聲驚嘆,“■■■,先生天人一般了!”白雪微笑著點頭道:“可惜只是商家總事,委屈了點兒。”梅姑嚷道:“總事哪行?先生是個大丞相!”衛鞅大笑,“大丞相,可不知曉哪國有啊?”白雪笑道:“秦國不是有大良造麼?”梅姑嚷道:“對,就做大良造!”衛鞅揶揄笑道:“好,梅姑此話叫言卜,就做大良造!”三人笑談間,僕人已經捧來飯菜,卻是一鼎野羊蘿蔔羹,一盤餅,一爵酒。衛鞅道:“你們不用飯?”白雪笑了,“我們起得早,用過了,你自己用吧,我陪你。”衛鞅先飲了那爵酒,覺得那酒入口略冰,清涼沁脾,令人頓感精神,不由讚嘆,“清涼甘醇,好酒!再來一爵。”梅姑便再斟滿了一爵笑道:“三爵為限,不能再飲。”衛鞅道:“卻是為何?”白雪笑道:“這是消暑法酒,性極涼,飯前不宜多飲。”衛鞅驚訝笑道:“法酒?好名字,我卻沒聽過。”白雪道:“這種酒的釀造極講究,法度甚嚴,是以人稱法酒。”衛鞅又飲了一爵,不禁笑問:“卻是如何嚴法?”白雪道:“其一,只能春天三月三這天釀製。其二,用春酒曲三斤三兩,用深井水三鬥三升,用黍米三鬥三升。其三,酒曲之糟糠不得讓狗豬羊雞鼠偷食,水須至清至淨,米須淘得潔白光亮,否則酒變黑色。其四,每次只許釀三甕,然後於中夜三更三點入地窖,藏至次年三月三方可開封。其五,酒甕飲至一半,再加黍米三升三合,不許注水加曲,三日後酒甕復滿。競夏飲之,不能窮盡,所謂神異也。”

  衛鞅飲了第三爵,感慨笑道:“依法治酒,酒亦神異,況乎人也?”再看那盤餅,卻是一面金黃,一面雪白,夾來咬了一口,竟是酥香松脆綿軟筋甜,無比可口,不由又是讚嘆,“此餅肥美香甜得緊,也有講究麼?”白雪笑道:“這是梅姑的絕活兒,讓她給你說吧。”梅姑咯咯笑道:“小姐誇我也,實則小姐做得比我還好呢。這叫髓餅。用上好的牛骨髓與蜂蜜合面,圓成厚五分、徑六寸的麵餅,放於胡餅爐中半個時辰,不得翻動。這髓餅烤成,經久不壞不變,食之強志輕身呢。”衛鞅爽朗大笑,“看來啊,我要變成神仙了。”

  午後,白雪陪著衛鞅在山頂漫步一回。眺望山腰河谷星星點點的行獵別居,又看山外揮汗耕耘的赤膊農夫,衛鞅良久沉思,默默不語。白雪便和他說了一會兒晚上的事情,倆人便回到了白莊。

  暮色降臨,一騎黑馬馳出河谷。在谷口樹林中,騎者換乘一輛車廂象小房子一樣的藍色輜車,直奔安邑城而去。

  掌燈時分,丞相府所在的天街車流如梭。藍色輜車一直駛到丞相府門前方才停下。丞相府的新主人目下是公子卬,公叔痤家人已經搬到魏惠王另賜的官宅去了。丞相府易主以來,比往昔是更加的熱鬧繁忙,整日間車水馬龍達官貴人絡繹不絕。奇怪的是,今晚丞相府門前卻很是幽靜,偌大車馬場空盪蕩的竟沒有一車一騎。藍色輜車剛在車馬場停下,府門護軍頭領便向內高聲報號:“白門總事先生到——!”報聲落點,便見丞相府家老碎步跑出,來到車前深深一躬道:“小老兒代丞相迎接貴客,請先生安坐。”說著便跨上輜車,請馭手坐到一邊,親自駕車從正門馳入。家老是丞相府總管,對尋常高官都是淡漠之極,今日卻是殷勤有加,邊趕車邊回頭笑道:“先生頭面大得很哪,丞相今夜謝客閉門,專門等候先生呢。”車中傳出矜持的笑聲,卻沒有說話。頃刻間,輜車駛到相府深處一片小樹林旁停下,家老下車拱手笑道:“請先生下車。”車中人走出,從容向林中木屋走去。家老忙不迭領道,卻被車中一個布衣少年叫住,遞給他一個皮袋子笑道:“多謝家老照應。這是總事先生的些須答謝。”家老接過精緻考究的皮袋子,知道這是白門特製的錢袋,沉甸甸的足有十多個金餅。家老心中高興,連忙道謝,回身碎步跑著去追總事。

  林中木屋燈火通明,遙遙可見廊柱下一人,紅衣高冠大袖博帶,分明便是公子卬。他看見道中來人,大笑迎出:“鞅兄,別來無恙啊?”

  衛鞅拱手笑道:“公子榮升丞相,可喜可賀。”

  “噫!士別三日,真當刮目相看。鞅兄真道的步入風華富貴鄉了啊。”公子卬拉著衛鞅在廊燈下左右打量,發覺素來簡樸高潔的衛鞅今日竟是錦衣玉冠,氣度華貴,竟是換了個人一般。

  “丞相何須驚奇,衛鞅棄學從商,脫離正道,也是入道隨俗,慚愧慚愧。”

  “鞅兄何出此言?大商巨賈乃當今風雲人物,誰敢小視?我就最喜和商賈來往了。來來來,請到內廳敘話。”公子卬拉起衛鞅的手,笑著走進正廳。

  廳中酒菜已經上好,公子卬熱情讓道:“鞅兄請入坐貴客尊位。”衛鞅一看座次擺法,便明白公子卬已經不再將他當作官場中人對待,而當作民間客友對待了。戰國時期,儘管禮制已經不再煩瑣迂腐,但尊卑座次還是極為講究的。但凡官場中人,包括名士交遊,客人尊位必是座北面南,主人則在對面或東側相陪。若是非官場之客人,則客人尊位必是座西面東,主人座東面西相陪。今日座席面東,自然是非官場禮節。兩種坐法,後一種自然比前一種低了一個規格,但後一種卻不太拘泥,尋常師生朋友間飲宴待客,均是如此坐法。

  衛鞅微笑入座。僕人上來酒具,卻不是爵,而是觶。古禮之中,酒具比座次講究更大。所謂爵位,即是酒具的等次。舉凡大宴,最尊貴者用爵,盛酒一合;次等用觶,盛酒兩合;三等用觚,盛酒三合;四等用角,盛酒四合;五等用杯,盛酒五合。也就是說,地位越是尊貴,酒具的容量就越小。各種酒具中又有材質、形制、精粗、銘文等諸多區別,即或是王室犒賞群臣的數百人大宴,繁多的酒具也會將每個人的身份等次絲毫不差的表現出來,絕不會出現尊卑混淆。上酒的大容器也有區別,三等以上用大尊,三等以下用大壺。春秋末期,這種煩瑣酒禮大大的簡化淡化,酒具的使用也變得隨意起來。孔子大為感慨,曾惋惜長嘆:“觚不觚!觚哉!”觚已經不是觚了,觚啊!雖則如此,但在上層官場,酒具的尊卑講究還是存在的。官吏聚宴,尋常全部用各種爵。民間聚宴,便全部用觶或觚。上酒容器則完全隨意。今日公子卬用觶,再次表明對衛鞅的接待是民間友人,而不再將他當作名士小吏。

  衛鞅笑道:“丞相通權達變,鞅自愧不如啊。”

  “要說通權達變,那是你衛鞅。當今名士,誰能棄官從商?衛鞅也。”

  “衛鞅困窘,不得已做稻粱謀,已成天下笑柄,丞相勿得謬獎。”

  公子卬發現,素來冷峻傲岸的衛鞅一朝富貴,竟變得柔順了謙卑了,似乎對他這個位及人臣的王室貴族已經有了敬畏之心。公子卬大為欣慰舒暢,既往對衛鞅才氣的欽佩和人品的景仰在頃刻之間蕩然無存。他舉觶笑道:“衛鞅啊,來,為了你的富貴前程,先幹一觶!”舉觶一飲而盡。

  衛鞅恭敬笑道:“為了丞相功業興隆,乾!”也是一飲而盡。

  “衛鞅啊,白門家老請我為你在上將軍處開脫,此事可是難辦呢。龐涓要打大仗,正需要軍務司馬,他如何肯放你走?再說,你原先慷慨應允,守陵期滿後任事,我也在當場。此話教我如何去說?”公子卬一副為難的樣子。

  衛鞅笑道:“丞相放得我一條財路,衛鞅自有報答。”

  “噢?此話怎講?”公子卬高深莫測的微笑著。

  “白門有言,願以洞香春十年之利金報答丞相。”

  “十年有幾多?”

  “大約三百萬金,頂一個韓國府庫吧。”

  公子卬沉吟道:“衛鞅啊,白門用如此天價買你,卻是為何?你修習學問尚可,經商為賈難道也是個中高手?一旦失手,白門無報,此事豈非大大麻煩?要知曉,白氏一門,和王室可是千絲萬縷啊。”

  衛鞅笑道:“丞相勿憂。衛鞅對陶朱公范蠡的《計然》十策,早已經揣摩精熟,對商道頗有心得。不瞞丞相,衛鞅已經牛刀小試,為白門做成了一筆近十萬金的大買賣。否則,以白門這樣的天下巨商,如何能讓衛鞅做總事?又如何肯如此費力的為我周旋?”

  公子卬悠然點頭,“鞅兄如此幹才,此事尚可為也。”

  “還有,衛鞅每年奉送丞相五千金,以做酒資。”

  “好!富貴不忘舊交,果然是聰敏豪爽,啊!”公子卬哈哈大笑,卻突然壓低聲音問道:“鞅兄,見過白門女主否?”

  衛鞅搖搖頭,“我只和白門家老共謀商事。”

  公子卬沉吟笑道:“白圭的獨生女,可是名動安邑的神秘麗人,卻是誰都沒有見過。我想請你疏通一件大事,不知可否?”

  “不知何事使丞相犯難?”

  “這樣的,”公子卬起身走到衛鞅身旁坐下,低聲道:“魏王一直沒有立狐姬做王后,皆因狐姬風情太盛,艷事太過,有累魏王清名。白門乃天下望族,白圭女兒才貌雙絕,若能使此女做了魏王王后,何愁你做不了上卿?屆時你我同朝,又何愁對付不了一個龐涓?鞅兄意下如何?”

  衛鞅淡淡一笑,“只是,我能做甚事?”

  “好說。鞅兄只要將我意詳明達於白女,約定我與白女一見,萬事皆妥。”

  “丞相竟能使白女成為王后?”衛鞅大是驚訝。

  公子卬大笑,“後邊的事,鞅兄就不用管了。對付官場,兄不如我也。”

  “只是,”衛鞅沉吟道:“我還不能正式在白門任事呢。”

  “此事鞅兄盡可放心,我明日即刻辦理。”公子卬爽快明朗。

  離開丞相府,衛鞅回到涑水河谷,已經是三更尾四更頭了。他對等候的白雪沒有詳細講述公子卬的叵測居心,他要等到公子卬有了明確結果再說。

  此日午時,公子卬醒來梳洗,覺得精神煥發舒暢極了。用午餐時,掌書和家老分別向他稟報了早晨的內外事務,他指點了幾件事,又對午後要來的幾撥官吏要辦的幾件事做了定奪,一天的公事便大體了結。所餘的時間,便是他用來斡旋活動的時間。公子卬做官,有他獨到的辦法,這便是“少做事,多走動”的六字訣。世間大凡喜歡實乾做事的人,總是官運艱澀。原因只有一個,要做事就要出錯,一出錯就要遭攻擊,攻擊多了便必然下台。公子卬對“少做事”又有獨到方式——多議事,少做事,多做虛事,少做實事。作為丞相,凡事皆可參與議論,凡是皆不可親自做,成則有決策之功,敗則有推委之辭。這是“多議少做”。但只要為官,永遠不做事亦不可能。這就要盡量多做那些易見功勞而難查錯漏的虛事,譬如接見使臣、祭奠天地、撫恤將士、救濟災民、編修國史、宮室監造、出使友邦、巡視吏治、主持國宴、遴選嬪妃、贊立王后等等等等。對於那些易查罪責而難見功效的實事,非萬不得已,則堅決不做。譬如修築堤防、領兵出征、整肅吏治、制訂法令、查究彈劾、出使敵國、決定和戰、督導耕耘、剿滅盜賊、審理案件等等等等。

  公子卬的大事只有一件,就是鞏固地位,提高聲望。要做到這一點,就要殫精竭慮的活動——對上斡旋,對下周旋,對官言禮,對士言義。僅以兩端而論,公子卬就做得極有成效。對魏王,他是極盡投其所好,而又做得雅致有趣。魏王晚睡晚起,他也晚睡晚起,縱有軍國急務,也絕不在魏王睡覺的時候去打擾。魏王精於玩樂享受,對珠寶鑒賞、狩獵遊覽、宮室建造、音律品評、美酒美食、美女美色、猛犬珍禽等等等等,都有高深造詣。公子卬也便刻刻努力,一樣不拉,成了魏王最高雅的玩伴。縱是魏王和狐姬裸體膩戲之時,他也能微笑著坐在三尺之外細加評點,使魏王大為感慨,稱讚公子卬為“無拘細行,真名士也!”也使魏王和他成了無話不談無密不謀的君臣莫逆。對於學問名士,公子卬則是“義”字當先,謙恭豪爽,不惜降尊紆貴的結交。五年前,他對多才冷傲的衛鞅就稱兄道弟,傳為安邑佳話,獲得了“賢明好義”的一片聲譽。

  公子卬來到王城寢宮時,魏惠王正在湖畔對著大梁新都的王城建造圖入神。湖中飄蕩的小舟上不時傳來狐姬和侍女們的嬉笑嚷鬧,也沒有使魏王抬起頭來。

  “王兄呵,又在為國嘔心了,節勞吧。”公子卬搖著一把大扇,給魏惠王送去一縷清風。

  “啊,王弟,你來得正好。”魏惠王手指敲著攤開在玉幾上的大圖,“你看,大梁王城有如此大一片水面,卻空盪蕩沒個可看可玩處。我想在湖心造一座可浮游漂動的寢宮,這湖面方能物盡其用。”

  “好!王兄真道的奇思妙想,戰國獨此一家。即刻動工,我來監造!”

  魏惠王皺皺眉頭,“你可知曉,浮宮要幾多金?”

  “百萬之數吧。”

  “百萬?大梁工師已經算過,三百萬金呢。府庫存金,除去龐涓的軍費、官吏俸金和新都建造費用,只有一百萬金了,如何能夠?”

  公子卬爽朗大笑:“天意天意!偏巧我給王兄帶來一筆重金,浮宮可造也。”

  “你?你何能如此多金?”魏惠王驚訝的盯住了這位丞相。

  “王兄知曉白圭否?”

  “笑談,白圭如何不知?”

  “白圭死後,其獨生女兒掌業,欲尋覓一位總攬商事的幹才。王兄知曉否?”

  “不知。”魏惠王搖搖頭。

  “王兄知曉衛鞅此人否?”

  “衛鞅?何許人也?不知。”

  “老公叔臨終前舉薦的丞相,王兄也忘記了?”

  魏惠王哈哈大笑道:“啊啊,那個中庶子嘛。白門請他做總事麼?”

  “王兄果然高明。正是此人。”

  “此人與兩百萬金何干?”

  “王兄不知,上將軍龐涓急需衛鞅做他的軍務司馬,衛鞅原已答應,難以脫身從商。白門便請我出面與龐涓講情,許以十年內兩百萬利金。小弟一片愚忠,不敢私吞,獻於王室,豈非王兄有了浮宮?”

  魏惠王高興得拊掌大笑,“好好好!王弟忠誠謀國,真正難得。”卻突然沉吟,“十年?遠水解得近渴?”

  公子卬微笑道:“王兄貴為國君,自不通賤商之道。此事可教衛鞅周轉,浮宮用金先行從府庫支付,衛鞅每年補入庫金即可,何勞王兄擔憂?”

  “好主意!”魏惠王笑道:“這衛鞅又沒打過仗,不通軍旅,做何軍務司馬?從商也算是人盡其才了,就讓他去吧。上將軍用人不當,另當別論。”

  “哪?上將軍的軍務司馬如何辦?”

  “哪有何難?本王從王族子弟中派出兩個,讓他們也磨練磨練,學學戰陣生涯,不要整日無所事事嘛。”

  “我王思慮深遠,用人得當,臣即刻去上將軍府辦理此事。”

  公子卬出得王城,立即驅車前往上將軍府。見到龐涓,他簡約的轉達了王命,尤其具體轉述了魏王對龐涓“用人不當”的評點。龐涓臉如寒霜,正想開口,公子卬卻拱手告辭,揚長而去。出得上將軍府,公子卬立即派人將消息送到白門,而後逍遙登車。他在車中大笑不止,覺得這幾件大事處置得妙極順極,直是一舉三得。了結了長期以來欠衛鞅的情分,還從衛鞅處得到了極大好處;解了魏王浮宮急難,顯示了極大的忠心,還落到了多餘的一百萬金;壓製了龐涓的氣勢,挖了龐涓的墻角,還給龐涓軍中摻進了自己的王室子弟。在這三大好處之外,公子卬還保留了最大的一個果子,就是將白氏女與魏王聯姻的秘密謀劃。此事若成,公子卬將權傾朝野,一來不愁封侯分地,二來不愁重臣依附,何亞於在魏國做第二國王?如此多的鴻運好事,公子卬如何不大喜若狂?但是,他絕不會將這種鴻運告訴任何人,也不會在任何人面前漏出自己大喜過望的心情。在夫人家人親友同僚面前,公子卬始終是憂國憂民豪俠仗義的王族英才,豈能如此有失體統?

  龐涓卻是胸口脹痛,憂氣難消。丟了一個衛鞅,來了兩個飯袋,還落了個用人不當,真道是莫名其妙!尋常時日,魏王從來不給軍中隨意派員,也不過問軍中的具體軍務,算是放得很開的君王了。一個衛鞅,弄得一切都變了樣兒,真正是豈有此理?龐涓想進宮,又覺得為一個軍務司馬和國君理論,傷了和氣就是因小失大。退回兩個王族飯袋吧,飯袋還沒開始做事,又有點兒不夠容人之嫌。和公子卬理論吧,他轉達的是王命,盡可以推得一干二淨只和你打哈哈。想來想去,龐涓覺得自己吃了個啞巴虧,不宜說,不宜動,只有悶在肚子裡讓胸口脹痛。龐涓長吁一聲,暗暗咬牙,決意滅了韓國後再來消磨這些小人。

  此時天色將晚,一個人細瘦的身影輕步走進了上將軍書房。

  龐涓沒有回頭便怒喝一聲,“出去!誰也不見。”

  細瘦身影輕聲笑道:“大師兄,和誰生氣啊?”

  龐涓回頭,卻見幽暗中站著那個布衣小師弟,不禁覺得自己失態,回身釋然笑道:“小師弟呵,師兄正在思慮一個陣法,見笑見笑。坐吧。”

  布衣少年入座,拱手認真道:“大師兄,小師弟前來修習,那位軍務司馬到任否?”

  龐涓嘆息一聲,“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那個軍務司馬出外訪友,卻在夜行時不幸摔死在山澗之中,真乃令人傷痛也。”

  布衣少年大驚,臉上陣青陣白,卻硬是以袖塞口,沒有叫出聲來。有頃,顫聲問道:“夜行?哪一天?”

  “三日之前吧。”龐涓悠然一嘆。

  布衣少年眼中湧出兩行熱淚,拼命忍住哽咽之聲。龐涓不悅道:“素不相識,何須如此女兒態?”布衣少年拱手道:“小弟失去修習之師,命運多乖,安得不痛心?”龐涓正色道:“代師教你的是我龐涓,他人安得算修習之師?”布衣少年含淚道:“大師兄有所不知,臨下山師傅預卜,言我命中只有一師,此人若死,我須即刻回山,否則將短壽夭亡。大師兄,告辭了。”龐涓素來對老師這種神秘兮兮的東西不感興趣,聽此一言,頓感晦氣,冷臉拂袖,“你走吧。”

  突然,門外家老高聲報號:“白門總事晉見上將軍——!”

  話音落點,錦衣玉冠風采照人的衛鞅已經步入正廳,在書房外深深一躬高聲道:“白門總事衛鞅,參見上將軍。”抬起頭時,卻與布衣少年驚訝的目光正巧相遇,電光石火間,兩人眼睛均是一亮,卻又同時岔開了視線,平靜如常。

  龐涓懊惱莫名,冷冷道:“你來何干?”

  “稟報上將軍,衛鞅特來赴約,任職軍務司馬。”衛鞅神態謙恭。

  “本上將軍的軍務司馬已經死了,新的也有了,卻要你這商人做甚?”

  “稟報上將軍,白門有言,不敢開罪上將軍,若上將軍留任在下,白門即刻與在下解約。在下期望在上將軍麾下建功立業。請上將軍明察。”

  龐涓氣得臉色發青,戟指衛鞅,低聲喝道:“你這個言而無信反覆無常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小人,我永遠不會用你!給我送客。”

  門外家老高聲道:“送客——”

  衛鞅一臉沮喪,拱手道:“上將軍但有用人之時,衛鞅召之即來。告辭。”轉身唯唯而去。龐涓轉身,布衣少年卻也不見了蹤跡,氣得高聲喝令,“關上府門,今日不見客!”

  “關閉府門——!”隨著一聲長長的傳喝,沉重的上將軍府門隆隆關閉。

  此刻,衛鞅已經打馬出城。這時他在魏國已經成了官吏士子皆曰不可交的小人,人人避之惟恐不及,沒有人再暗算他,也沒有人再威脅他,無須輜車掩蓋,無須躲避行藏。一騎快馬,大道疾馳,山風送爽,不禁仰天大笑。

  “敢問先生,笑從何來?”一個清亮而略顯嘶啞的聲音冷冷發問。

  衛鞅一驚,勒馬觀望——此時月上梢頭,照得道邊山野間林木蔥郁朦朧,他卻是發現不了聲音發自何處?衛鞅靜靜神,沉聲問道:“閣下何人?請顯身答話。”

  “不涉利害,先生無須問我是誰?”

  “難道閣下就為了這一句話麼?”

  “我要正告先生,危邦不可久留,須得即刻決定行止。”

  衛鞅大笑道:“我已無人理睬,何須聳人聽聞?”

  “非也。先生三日內必有新的糾葛,若不趁早離魏,再想離開將永遠不能了。”

  衛鞅驚出了一身冷汗,恭敬拱手道:“何方高人?鞅不勝感謝。”

  “既非高人,先生亦無須感謝。我就在你右手山頭,只是不宜相見罷了。先生請回吧。告辭了。”

  衛鞅向數丈之外的右手小山頭看去,只見樹影微動,遙聞一陣馬蹄聲遠去,四野又是一片沉寂。衛鞅猛然想到方才在龐涓書房見到的布衣少年,難道是他?不會啊,那個布衣少年分明是洞香春遇到的神秘老人的孫兒,他既在龐涓府中,必和龐涓大有淵源,如何又能幫我?方才他也顯然明白不宜在那裡和我表示認識,可見他和龐涓又有一定距離。有淵源,有距離,可能是何種人呢?再說,一個少年,如何能有如此奇異技能?是的,不可能。然則是誰?衛鞅又想到了公叔陵園那個單身騎士驚心動魄的搏擊絕技,對,極有可能是他。然則他又是誰呢?衛鞅已經問過,公叔府已經交出了所有文職小吏,沒有一個掌書。那人自稱公叔府掌書,顯然是假託。哪麼他的真實身份呢?他為何關注自己的行止安危呢?莫非是老師派出的使者?不會,絕不會。老師在他下山時與他言明,不許說出老師名字來歷,自己的人生功過善惡,均由自己承擔。老師是嚴厲的,也是明哲的,絕不會心血來潮的派出一個人幫助自己。一時間,衛鞅倒是理不清這團亂麻了,於是也就不再想它,打馬一鞭,飛馳涑水河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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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衛鞅入秦

三、茅津渡兩情惜別

  太陽還沒有升起,大河兩岸的遼闊山原錦緞般燦爛。

  大河從漠漠雲中南下,一瀉千里的衝到桃林高地,過蒲阪,越函谷,包砥柱,吞三門,便在廣袤的山原間鋪開,浩浩蕩蕩向東而去。大河在南下東折的初段,鬼斧神工般開闢出種種險峻奇觀。這“河包砥柱,三門而過”便是大河東折處最為不可思議的神奇造化。砥柱本是一片孤山,當道矗立,阻攔大河東去。大禹治水,舉凡山陵當水者,皆鑿通水道。河阻砥柱山,大禹便從兩邊破山通河。中央主峰孤立水中,河水分流,包山而過,山在水中猶如通天一柱,人皆稱為砥柱山。所謂的中流砥柱,便從此成為一個不朽的典故。大河從砥柱兩邊分流,中央砥柱與兩邊的山峰便如大河的三道大門,時人呼之為三門。

  這砥柱以西函谷以東,卻是大河在漫長歲月中衝積成的莽莽荒原。一眼望去,兩岸葦草茫茫,杳無人煙,惟有一座古樸雄峻的石亭在葦草間時隱時現。石亭下不遠處是一個小小渡口,兩隻木舟橫在當作碼頭的大石旁,一群水鳥在舟中盤旋啁啾。葦草間可見紅白兩騎,走馬而來,遙指渡口,相互講說著什麼。漸行漸近,卻正是衛鞅與白雪。

  昨夜,衛鞅回到涑水河谷,白雪與梅姑正在整理他需要帶走的書簡,連同從陵園取回的一箱和白雪家藏的法令典籍,總共裝了滿滿兩大箱。見衛鞅回來,她們便收妥書箱,收拾晚餐。飯後,衛鞅對白雪講了去龐涓府的經過,白雪不禁笑得流出淚來。梅姑在旁邊高興得直嚷:“該!氣死這個小心眼兒。”高興一陣,衛鞅便講了自己回來路上遇見的奇異告戒以及自己對此人身份的種種猜測。白雪很警覺,沉思一陣,提出今夜便即刻離魏。衛鞅本想為白雪安排一番,遲走兩日,然白雪卻再三堅持,便也贊同了。一個時辰內,三人收拾好所有必備用品,梅姑留在後面從商路運送書簡並準備船隻。衛鞅和白雪仔細選擇了西行道路,四更將盡時便飛馬出谷,直奔選定的渡口而來。紅日將升時分,荒涼的古渡已遙遙在望。

  這個渡口叫做茅津古渡,雖然荒涼破敗,卻是西入函谷關的最近渡口。

  茅津渡處在橐水入河的交叉處。春秋早期,這裡叫茅戎邑,是戎狄部族的一支——茅戎的游牧區域。後來戎狄部族在中原如洪水泛濫,齊桓公便九次聯合諸侯,合力驅逐從四面八方侵入中原的戎狄部族。幾次血戰,茅戎部族的殘餘人口也被趕出了中原。這塊水草豐茂卻不適宜耕種的土地,從此便淪落為荒蕪的草灘河谷。茅戎人開闢的渡口也變成了荒野古渡。有酷愛古跡的士子們感念齊桓公的驅戎大功,便在茅戎邑的古城堡廢墟上建了一座茅亭,以做憑吊懷古之念物。茅津渡南岸數十里便是函谷天險。西入函谷關,半日便可到達秦國目下的控制疆域。

  看看已到茅亭,白雪笑道:“千里送君,終須一別呢。最後這段路,我們走走吧。”

  “對,應該走走了。”衛鞅笑著下馬,向白雪伸出一隻手。

  白雪搭著衛鞅的手跳下馬來。此時夏日噴薄而出,朝陽照得白雪臉上細汗津津。衛鞅從懷中掏出一方白色汗巾遞過來,“小妹,擦擦汗。”白雪明亮的眼睛深情的望著衛鞅,臉上飛起一片紅暈,睫毛斂起嬌聲道:“你來擦也。”衛鞅看看白雪近不盈尺的秀美面龐,慢慢伸出顫抖的手,在她寬闊潔白的額頭與上輕輕沾拭。白雪微微眯著雙目,身體卻是輕輕一抖,依偎在了衛鞅肩頭。一種生平從未體驗過的奇異感受,如驚雷閃電般從衛鞅周身掠過,他猛然丟開馬韁,伸開雙臂將她緊緊抱在懷裡,嘴脣不由自主的貼上了白雪滾燙的面頰與顫抖的雙脣。白雪低低的一聲呻吟,軟軟的倒在深深的葦草中?兩馬交頸嘶鳴,茫茫的葦草綠浪淹沒了它們的主人。

  良久,兩人從葦草長波中浮了起來。白雪眺望著朝霞照耀下的滔滔大河,“真想化作大河之水,伴君西去。”

  衛鞅攬著白雪的肩膀:“我,多想留下,永遠與你相擁相伴。”

  “出息了你?這是真話麼?” 白雪噗的笑了。

  衛鞅大笑一陣,“要我真是個商人,做你的白門總事多好?”

  “真是個商人,我要你何來?”白雪咯咯笑了。

  “一介布衣,竟有美人如斯。看來呵,造物還算公平。”衛鞅誇張的作出一副陶醉的樣子,逗得白雪大笑起來。

  笑了一陣,衛鞅正色道:“小妹,我還得告你一件大事。”白雪驚訝道:“大事?我不知曉?”衛鞅點頭,“這件事頗為麻煩,因我沒想好妥善對策,所以沒對你講。公子卬有不良之心,意欲將你納為魏王王后,還是想讓我從中與你溝通呢。”白雪長吁一口氣,笑道:“你這不溝通了麼?”衛鞅哈哈大笑,“你卻意下如何?”白雪輕輕啐了一口,明朗笑道:“你就放心去吧。我還以為何等大事呢,嚇得人心跳。”衛鞅道:“昨夜那人,說三日內有糾葛,我想定是公子卬要逼我扯出你來。你得謹慎應對呢。”白雪笑道:“你不走,我豈能不出來?你走了,我又何須出來?找我不見,這件事不就湮沒了?白雪不想見誰,誰也就永遠休想找到她。是麼?”衛鞅笑道:“是啊,天火無焰,豈有尋常蹤跡?”白雪臉一紅低聲笑道:“只有你,解了我的秘密。”衛鞅揶揄笑道:“其實啊,我倒是真心喜歡那個布衣小弟呢。”白雪嬌嗔道:“喲,那就讓他跟你得了。”

  說話間已是日上三竿,晨風搖動葦草,一艘小船向渡口悠悠漂來,梅姑在船上遙遙招手。

  “梅姑來得好快,我們走吧。”衛鞅不捨的嘆息一聲。

  “等會兒吧。”白雪叮囑道:“櫟陽那家客棧的執事是老父的門客,實則是一位風塵隱俠。事有眉目之前,你就住在那裡不要離開,他會幫你的。我在那裡存儲了萬金之數備你急需,不要吝嗇噢。”

  衛鞅一怔,“萬金?你呀,如果秦國也要用錢活動,我就馬上離開。”

  “離開?到哪兒去?”

  “和你泛舟湖海,與范蠡西施一般,永遠不涉政事。”

  白雪悠然一嘆,“君有此言,白雪足矣。古人云,冬有雷電,夏有霜雪,然則寒暑之勢不易,所謂小變不足以妨大節。只要心正,金錢未必不能用於官場。君之內性,強毅剛烈,疾惡如仇,初入秦國,萬莫以官場瑕疵萌生退意啊。”

  衛鞅又一次感到了深深的震撼。這個女子似乎生來就是他的紅顏知己。她對他心靈的溝壑波瀾是那樣的洞察入微,又對他精神性格的細小傷痕是那樣的細心呵護。在公叔陵園中第一次現出女兒身,她就使他的孤傲冷峻與偏執自尊土崩瓦解,使他受到前所未有的心靈震撼。如果說,那還是純粹的情感天地,女兒家有天然的細心與深刻的話,今日卻是為政之道,是衛鞅傲視天下的最強之處。這個妙齡女兒卻提出了如此飽含人世滄桑的勸戒,恰倒好處的撫摩到了他內心的弱點——堅剛有餘而柔韌不足,冷靜自省而海納百川之胸懷尚有不足處。平心而論,衛鞅也知道自己還需要錘煉,然則生平第一次被人點出缺陷,愧疚之心油然而生。他向白雪深深一躬,坦誠真摯的說:“小妹一言,照我肺腑,使我頓生驚悟。此後當惕厲自省,深以為戒。”

  “喲,”白雪扶住他含笑嗔道:“那是老父的話,記住可也,忒般認真?”

  衛鞅慨然一嘆,“知我醫我者,惟小妹一人耳,安得不敬?”

  “不要敬,要愛。”白雪低眉柔聲。

  “禮恆敬之,心恆愛之。”衛鞅雙手輕撫白雪雙肩。

  白雪眼含熱淚,輕輕偎在衛鞅懷中低聲吟誦道,“綢繆束薪,大河在天。今日何日?見此良人。何堪所思,何堪所憶?子兮子兮,君在遠山。”

  河中小船已在渡口大石邊泊定。梅姑沒有催他們,卻對著大河流水唱起悠長的歌兒,“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一日不見,如三月兮——”歌聲在河面飄蕩,水鳥在她身邊盤旋伴舞。

  衛鞅笑道:“梅姑相思了?走吧。”

  “莫急。”白雪從腰間摘下那柄精緻的細劍,圍在衛鞅腰間,一搭劍柄劍尖的銅扣,“叮”的一聲振音,衛鞅腰間便多了一條■亮的腰帶。白雪笑道:“這是老父留給我的素女劍,細薄柔韌之極,去鞘可做腰帶,鋒銳可斷金玉。她在你腰間,就是我抱著你也。”

  衛鞅猛然抱住白雪,深深一吻,轉身大步而去。

  晨風習習,大河在金色的陽光下連天而去,一隻小舟向南岸起伏飄逝。衛鞅站在船頭向岸上遙遙招手,白馬在船尾向故土昂首嘶鳴。北岸渡口,佇立凝望的白雪,化成了葦草綠浪中的一點猩紅。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9-3 11:37 AM

第五章 衛鞅入秦

四、初入秦地謹慎探詢

  進入函谷關,到華山的魏國軍營,快馬只有半日路程。

  衛鞅所乘白馬,是他在公叔府做中庶子時的尋常坐騎,這段路竟走了整整兩天。也並非白馬腳力太弱,實在是衛鞅並不急於進入櫟陽。衛鞅想好好看看秦國,順便查勘一番秦國的風土人情。畢竟,這個被魏國封鎖在函谷關以西的戰國,對他是遙遠而陌生的。確切的說,所聞甚多,卻從來沒有踏上這片神秘的土地。這對他這個多有遊歷的士子,不能不說是一種缺憾。

  衛鞅的祖國,是大河中段最肥沃地帶的衛國。那個諸侯國雖然不大,卻是殷商後裔的封國,商賈發達,民生殷實,民風開化。他的祖上,本是商王朝中興國王盤庚時期的王族諸侯,因為是一等的“公”爵諸侯,所以便用“公孫”做了姓氏。商王國都遷到朝歌後,公孫氏部族在與西部戎狄大戰時慘敗,從此一蹶不振,便日漸沉淪了。到了商末紂王時,公孫氏已經只是紂王殿中的一個下大夫了。周武王伐紂,公孫大夫戰死孟津,公孫氏部族便鳥獸散了。到了周成王時,攝政的周公為了安撫殷商舊部,便將殷商王族的後裔封在與舊都朝歌隔河相望的濮陽,做了諸侯國,定名衛國,意為守望祖先的舊地。那時侯,星散四海的殷商後裔,便紛紛回到了衛國安居樂業。公孫氏余部二十餘家,也從東海岸邊遷回了故土。此後的數百年太平歲月,衛國人的殷商情結已被消磨淨盡了。除了衛國的執政貴族,庶民的舊有族系和姓氏,在融合交往中已經遠遠脫離了祖先的痕跡。公孫氏一族由於淪落為尋常商賈,自感愧對“公孫”這一王族姓氏,便隨俗而動,和許多衛國人一樣改姓了衛。

  衛鞅的曾祖父叫衛嗣,人稱“文商”,就是專門採集竹材製成竹簡,賣給官府和士人的文路商賈。這種生意利金不高,卻較為穩定,便也慢慢富了起來。祖父衛桓,進一步擴展,已經是占領十個諸侯國竹簡市場的大商人了。父親衛赫,勤勞忠厚,生意道機變本領卻是平平。惟有一長,便是在深山采竹和義賣竹簡中,結交了許多高人名士與風塵隱者。後來,衛赫便對讀書士子一律贈送上好的竹簡,不收分文。衛氏竹簡原本已經創出了名望,天下呼為“衛簡”。卻不想由於衛赫的低價義賣與長相贈送,出多進少財源衰落,六個作坊竟賠掉了五個。衛赫便索性賣掉了最後一個作坊,娶了一個隱士的女兒做妻,閉門做了讀書人。衛赫四十歲上,衛夫人生下一子,隱士外祖為其取名“鞅”,意為馬頸下堅韌的皮革。老人的寓意是深遠的,可能想讓小外孫成為籠住衛氏家族的馬頸革,也可能期盼小外孫象馬頸革一樣堅韌,甚至可能期盼他成為馴服烈馬的勇士。可是不管怎樣期盼深遠,老外祖和美麗的母親都在他三歲時死在了一場瘟疫之中。孤獨的衛赫鬱郁成疾,自感不久於人世,便將四歲的小兒子託付給一個隱居深山的高人,撒手西去了。

  深山隱士一諾千金,將小衛鞅帶進了莽莽蒼蒼的王屋山,親自撫育教養。衛鞅四歲識字,五歲練劍,八歲讀書作文,十二歲修習法家之學,十三歲開始隨老師周遊天下,走遍了列國名山大川。十六歲時,老師將他秘密送到魏國丞相公叔痤府中實際修習政務。五年中,他借為公叔痤收集法令典籍,又一次重新踏勘了中原列國,對各國的民生民治有了切實的了解與揣摩。應該說,在二十一歲的年齡上,有如此豐富閱歷的士人是極為罕見的。

  遺憾的是,衛鞅卻從來沒有來過秦國。

  在衛鞅成長的年代,東方列國對秦國是列為蠻夷之邦,剔除在中原文明之外的。這種蔑視,甚至遠遠超過了對另一個蠻夷之邦楚國的蔑視。這裡的根源在於,秦部族長期與西方戎狄雜居,僅憑武勇之力成為大諸侯,所謂根基野蠻。但凡士人官吏相聚,總要大談秦國的種種落後愚昧與野蠻。民風是“三代同居,男女同屋;寒食惡飲,好逸惡勞”;民治是“悍勇好鬥,不通禮法”;民智則更是“鈍蠻憨愚,不知詩書”。即或是對享有盛名的秦穆公,也有“人殉酷烈,濫用蠻夷”的惡名相加。在東方士人眼裡,秦國是一片野蠻恐怖的土地,除了打仗,萬萬不要踏上那塊惡土。在這種流播久遠的議論傳聞年復一年的彌漫東方的情勢下,極少有士人批量流入秦國。數百年來,除了老子和個別墨家弟子踏進過秦國外,“秦國無士”一直是天下共識。在這種陳陳相因的共識中,衛鞅的老師和衛鞅也都未能免俗。他們甚至在另一個“蠻夷之邦”的楚國遊歷了半年,卻從來沒有想到過去秦國。若非那個神秘老人的啟迪和那卷振聾發聵的求賢令,衛鞅真不知曉此生會不會來到秦國?

  正因為陌生而神秘,衛鞅才決意尋訪而進。他期望在進入櫟陽之前,對這個在東方士人眼中面目猙獰的國家,有個大約的品評。

  一進函谷關,便是河西地帶。戰國時代,一提“河西”二字,人們想到的便是魏國秦國間的長期拉鋸連綿殺伐。“河西”便是黃河成南北走向這一段的西岸地帶,南部大體上包括了桃林高地、崤山區域,直到華山,東西三百餘里;中部大體包括洛水中下游流域 以及石門、少梁、蒲阪等要塞地區;北部大體包括了雕陰、高奴、膚施,直到更北邊的雲中。這就是戰國人所說的河西之地。黃河西岸這塊遼闊的土地,縱橫千餘里,在秦穆公時代都是秦國的領土。後來日漸被魏趙韓三國蠶食。尤其是魏文侯時期的兩個名將——吳起和樂羊,對秦國和其他諸侯展開大戰七十六次,戰勝六十四次,戰平十二次,使魏國疆域大大擴展,其中奪過來最大的一塊便是秦國的河西之地。那時侯,正是秦國簡、厲、躁、出四代國公當政,是秦國最為混亂軟弱的時期,根本沒有能力與新興的強大魏國對抗。衛鞅對這一塊已經被魏國占領三十餘年的區域,大體上還算熟悉。魏國對原本屬於老秦國的這塊河西之地,並沒有實行相應的變法,井田制、隸農制依舊保留著。也沒有封給任何功臣作為封地,確切的說,沒有一個重臣願意被封到這裡。魏國的辦法是,將河西之地劃分為十六縣,由王室派出縣令直接管轄,賦稅通歸王室;對河西之民課以重稅與頻繁徭役,卻不許他們當兵。魏國信不過這個“蠻夷之邦”的子民,只將他們當作耕夫和牛馬看待,而不願意讓他們成為光榮的騎士。河西之民和魏國本土民眾的富裕日子相差甚遠,只是在溫飽線上苦苦掙扎而已。

  在衛鞅看來,這是對待新領土最為愚蠢的方法,是逼迫河西庶民離心離德的苛政。他曾經幾次向公叔痤上書,建議魏國對河西之地實行“輕稅寬役,許民入伍”的“化心寬政”。公叔痤大為讚賞,卻就是無法取得魏王與魏國上層的認同。魏王說,這是祖制,輕易不能觸動,看看老臣世族們如何?老貴族們則說,秦人蠻賤,只配做苦役,豈能以王道待之?

  衛鞅沒有在河西地帶耽延,進了函谷關便打馬向西,直到看見華山才緩轡而行。

  他選擇了渭水北岸的官道作為西行路徑,要看看秦國的腹心地帶究竟如何?這條路說是官道,實則是一條僅能錯開車輛的坑坑窪窪的黃土路。僅此一端,便可見秦國確實貧窮。衛鞅邊走邊看,又成了當年的遊學士子。遇到道邊農舍便走進去討口水,和主人寒暄片刻。天黑時分,便在一家農舍歇了,和主人直說到三更。次日清晨,衛鞅和主人同時起來,殷殷作別,又上路西行。

  走馬半日,已是渭水平原地帶。但見渭水河面寬闊清波滾滾,兩岸卻是白茫茫一望無際的鹽鹼荒灘,灘中野草灌木若斷若續,恍如雪原中的片片綠洲。偶有大風吹過,便蕩起漫天白色塵霧,撲面而來,呼嘯而過,一片荒涼,一片沉寂。直到鹽鹼灘外的靠山原處,方漏出點點民居與縷縷炊煙。衛鞅不禁心生感慨,為這塊肥美土地的荒蕪貧瘠深深嘆息。注目凝望,卻看見前方不遠處一群農夫在淘溝,夏日的陽光曬得他們黝黑的身上汗水晶晶發亮。衛鞅便將白馬拴在道邊樹上,拿下皮袋走了過去。

  農夫們默默勞作,誰也沒有抬頭看他。

  “敢問諸位父老,這裡是什麼地方?”衛鞅恭敬的拱手相問。

  一個中年男子抬起頭,在強烈的陽光下眯起雙眼,用腰帶上拴著的一塊髒污的大布擦擦汗水,打量著他喘息道:“回大人,這裡是白村,屬驪邑管。”

  “父老們,夏日炎炎,在樹下歇息片刻吧。”

  中年人道:“也好,大人說了,就歇息片刻吧。”話音落點,溝中的十幾個農夫帶泥帶水的爬上來,癱坐在樹旁地上喘息擦汗。

  衛鞅舉舉手中皮袋笑道:“我是遊學布衣,不是大人。來,喝一碗清涼米酒。”說著便將樹下農夫們飲水的一摞陶碗擺開,逐次注滿了米酒,笑道:“莫得客氣,來,一起乾。”雙手向那個中年人遞過一碗,“請吧。”

  中年人惶恐的接過,憨厚的笑笑,“先生請酒,大家就喝吧。”

  農夫們紛紛端起碗來,齊聲道:“多謝先生。”一飲而盡。

  衛鞅也飲盡一碗,笑問:“敢問父老,你等這是合夥耕田麼?”

  中年人又是憨厚的一笑,“先生遊學,有所不知。我等八家是一井,今日是合耕公田的日子。官府指派,淘這條水溝,我等便來淘了。”

  “這兒沒有耕地,水溝有何用處?”

  “先生你看,”中年人一指白茫茫灘地,“這渭水兩岸的鹽鹼灘,忒煞怪了,光長草,不長糧。那灘地上的汪汪清水,可是又鹹又苦,不能吃,也不能灌田,害死人哩。淘幾條毛溝毛渠,苦鹹水慢慢從溝渠中流走,灘上便會生出幾塊薄田。你看,那幾塊長莊稼的都是。”

  衛鞅一看,幾塊一兩畝大的田中,搖曳著低矮弱小的大麥,不禁問道:“一畝地能打幾鬥?”

  “幾鬥?能收回種子,就托天之福了。”一個老人高聲插話。

  “哪還種它?加上人力,豈不大大折本?”衛鞅頗有疑惑。

  中年人嘆息道:“新君下令墾荒,想多收點兒糧食。可他哪兒知道,這鹼灘不生五穀啊?”

  衛鞅看看農夫們,除了這個中年人,其餘幾乎全是兩鬢班白的老人,不禁問:“這位大哥,我看盡是老人耕田,丁壯田力呢?”

  “你說後生呀,都當兵了。”中年人淡漠回答。

  “你是井正,沒有當兵,對麼?”

  “對,一井留一壯。咳,還不如當兵戰死,一了百了。”

  “這位大哥,這裡為何叫白村?和這白灘地有關麼?”

  一個老人面色漲紅,粗聲大氣道:“白灘地?扯!我白村是功臣兒孫呢。”

  衛鞅連忙拱手笑道:“在下無知,請老伯包涵。可是穆公時大將白乙丙?”

  中年人微笑點頭:“白氏一族,祖居眉縣。獻公東遷櫟陽,把西邊的老秦人遷了許多到東邊,白氏遷了一半,老根還在眉縣呢。”

  “白村距魏國大軍如此近,你們怕不怕?”

  “赳赳老秦,共赴國難。怕個甚來?”中年人憨厚的淡淡一笑,起身道:“不敢說了,活計要緊呢。”

  衛鞅向農夫們深深一躬:“諸位父老,多有叨擾,就此別過。”農夫們拱拱手,紛紛跳下了水溝,趟泥踩水的又乾了起來。

  衛鞅站在溝邊,默默看了許久,兩眼卻不由濕潤了。他突然生出一種願望——盡快到櫟陽去,不能再耽延了。

  白馬放開四蹄奔馳,走走歇歇,暮色降臨時終於到了櫟陽。殘留的晚霞映照著黑色的城堡,沉重悠揚的閉城號角已經吹了兩遍,吊橋兩邊的鐵索已經■啷啷放下,未入城的歸耕農夫們也加快了腳步。衛鞅遠遠打量了一陣這雄峻怪異的黑色城堡,終於在第三遍號角之前走馬入城了。

  進得城來,衛鞅便牽馬步行。櫟陽城很小,大約只有魏國一個中等縣城的樣子。也不用問路,衛鞅便憑著一路上農人對櫟陽的點滴介紹,轉悠了僅有的四條街道。這四條街都很短很窄,交織成“井”字形,秦國國府便在這“井”字的最上方口內,也就是最北邊。在國府右手的南北街上,衛鞅沒費力氣便撞到了白雪說的那家客棧。

  這條小街上只有五六家店鋪和兩三家作坊,都是低矮的青磚房。這家客棧雖然也是青磚房屋,但卻比其他店鋪高出一大截。門廳用青石砌成,門口蹲著兩隻石牛。廊下高懸兩隻斗大的白絲風燈,“渭風”兩字遠遠可見。門廳內迎面一道高大的影壁,擋住了庭院內的景象。聽沿路老秦人說,這家客棧的大門從來不關閉,門廳下則永遠站著一個面無表情的黑衣侍者。目下看來,果然如此。要在安邑,這家客棧只能算個末流小店,供小商販們下榻而已。然則在這裡,在這條街上,它卻顯赫突出,猶如鶴立雞群一般。衛鞅打量一番,覺得住在這裡似乎太過招搖,急切間卻又無處可去,想想先住下再說,確實不合適,過幾日再搬出不遲。

  衛鞅牽馬來到門前。燈籠下的黑衣侍者向他一瞄,臉上便漏出驚喜的笑容,抱拳一拱手,便伸手接過馬韁,又伸手示意衛鞅自己進去,他要牽馬從邊門進後院的馬廄。一通比劃,竟是一句話也沒有,可意思卻是絲毫無差。衛鞅微微一笑,知道此人是個啞巴,便將馬韁交到他手,自己進了院內。

  繞過影壁,便見兩排客房夾著深深的庭院,整潔異常,只是房間都黑著燈,顯然沒有客人。衛鞅正在打量,一個年輕侍者走過來問:“敢問先生,可是從安邑來?”衛鞅點點頭。侍者恭敬道:“我家主人已經等候先生多日,請隨我來。”便領衛鞅穿過客房庭院,來到最後邊的小院。婆娑燈影下,可見這小院子方磚鋪地,中有兩棵大槐樹,幽靜整潔。侍者走到中間亮著燈的一間屋前高聲道:“先生,安邑先生到了。”房內主人朗聲笑道:“貴客來臨,有失遠迎了。”隨著話音,人已掀簾而出向衛鞅拱手施禮,“先生請進,侯贏等候多日了。”衛鞅便也拱手笑道:“煩勞費心,衛鞅謝過了。”侯贏笑道:“莫得客氣,請進屋內敘談。”又對侍者吩咐,“即刻準備肥羊燉,酒菜搬到屋裡來,我與先生接風洗塵。”侍者答應一聲,快步去了。

  主人侯贏的正屋是三開間兩進,外間是一個小客廳,樸實得看不出任何特點,與客棧門面以及客房庭院的高雅古樸迥然相異。侯贏則是那種說不準年齡的中年男子,須發黑中間白,舉止談吐皆剛健清朗。侯贏稍稍打量了衛鞅一眼,拱手笑道:“一見先生,方知白姑娘慧眼不虛也。來,請坐。”衛鞅坐進木幾前,侯贏親自沏了茶水送到衛鞅面前,衛鞅歉意笑道:“匆匆來秦。多有叨擾了。”侯贏爽朗大笑,“鞅兄卻莫要見外。我原是白圭大人弟子,做過幾日相府曹官。後因母親過世,我回到故鄉大梁守喪,便沒有再回安邑相府。後來大人臥病,我重回安邑,不想大人卻已經去了。我也便離開魏國,到秦國開了這家小店。十多年了,我竟是一直未與白姑娘見過面呢。不想上月她竟星夜而來,我都不認識了。我在安邑時,白姑娘才四五歲,這麼高一點兒。光陰如白駒過隙,一晃啊,人就老去了。能為你等後進盡綿薄之力,我委實高興啊。”衛鞅見侯贏以朋友口吻稱他為“鞅兄”,又主動講述自己經歷,心知便是個胸無塊壘的俠士,便也不再客套,笑道:“侯兄棄官經商,卻為何選在秦國?”侯贏搖頭苦笑,“一言難盡,日後細講吧。”

  這時,侍者在門外道:“先生,酒菜齊備了。”

  “拿進來吧。”侯贏打起了布簾。

  兩名侍者托盤提藍而入,將酒菜擺上長大的木案,卻是簡單實惠,一派秦地習俗。中間一個大陶盆,盛著一整隻熱氣蒸騰湯汁鮮亮的燉肥羊腿。旁邊四大碗素菜,分別是綠葵、藿菜、鮮韭、一盤無名野菜。另有兩隻小銅碗,卻盛著紅亮的米醋和黃亮的卵蒜泥。邊上一個大木盤,擺著一摞熱騰騰的白麵餅。酒器卻是大大的陶杯。

  侯贏笑道:“秦人無華,大盆大碗,鞅兄莫嫌粗簡。”

  衛鞅內心卻是大感欣慰,仿佛嗅到了山中與老師一起過的那段粗獷簡樸的生活。他和老師一起種菜,務葵割韭摘藿挑蒜,至今記憶猶新。看到面前簡樸的餐具和鮮綠的青菜,頓感一陣清新,不由慨然道:“秦風真本色,羞殺世間珍饈也。”

  侯贏大笑道:“好!看來鞅兄也是個秦人種子。來,先幹一杯,為兄洗塵。”

  衛鞅端起造型憨撲的陶杯,笑道:“好!幹一杯。”倆人碰杯,便一飲而盡。

  “酒力如何?”侯贏笑問。

  衛鞅輕哈一氣,嘖嘖驚嘆,“這是秦酒?竟如此凜冽?”

  “然也。正是秦國鳳酒,酒力勝過趙酒多矣。”

  “衛鞅正好烈酒,尋常以趙酒為上品,不想秦國竟有此等好酒!”

  “人云,酒為民性之表。秦國有如此烈酒,可見秦人之凜然風骨也。”

  衛鞅一笑,“看侯兄模樣,很是喜歡秦國了?”

  侯贏笑著指指大陶盆道:“鞅兄,來一塊燉肥羊,將米醋和卵蒜泥調和,蘸食大嚼,味美無比。試試?上手,筷子不濟事的。”

  衛鞅按照叮囑,如法炮製,兩手撕扯開一大塊帶骨肥肉,吞下熱騰騰一口,竟是肥嫩濃香!不禁食慾大振,一陣撕扯,竟吃得兩腮糊滿湯汁,額頭涔涔冒汗。侯嬴遞過一方汗巾,衛鞅擦拭一番,悠然讚嘆,“本色本味,痛快之極!割不正不食,孔夫子遇到此等本色,要氣歪了嘴呢。”

  侯贏見衛鞅毫無做作,大感對勁兒,不禁大笑,“孔夫子豈有此等口福?鞅兄你看,這四盤素菜都是秦人做法,開水中一造,油鹽醋蒜一拌,更是本色本味了。這盤野菜,秦人叫苦菜,是生在麥田裡的野草菜。秦人多貧苦,這是尋常民戶的常菜。嘗嘗?”

  衛鞅對葵、韭、藿這三種常見蔬菜很是熟悉。正在尋思這野菜名目,聽見侯贏指點,即刻便夾了一筷入口。但覺一股泥土味兒中滲出嫩脆清香的野草苦澀,細嚼下咽,舌間猶苦,嘆息道:“富家佐餐,可為美味。若做常菜,真是苦菜也。”

  侯贏大是精神,笑道:“鞅兄,來,喝起。你方才問我是否喜歡上了秦國?實言相告,我的確喜歡秦國。這個國家很窮,但窮得硬正。民風樸實厚重,買東西言不二價。雖不知詩書,不通風華,但卻極有古風。住在秦國,窮人富人都很坦然。我在秦國開店,還是異國人,卻從未遇到過兵士強人的勒索敲詐,也不用向官府賄賂,只要你每年繳了稅,就萬事皆無。打仗也不騷擾我。你說,舒心不舒心?你從安邑來,魏國是個甚味道?來,喝起!你看,我說話也帶了秦音。秦人了不得,可惜太窮了。秦人有一句老話,知道不?”

  “赳赳老秦,共赴國難。”衛鞅一字一字念出。

  “著!”侯贏一拍木案,“就是這句。來,喝起!鞅兄,你說秦國如此窮困,打了幾十年仗還硬硬的撐在這兒,憑甚?還不就憑著老秦人扭成一股勁兒的牛脾氣?你說,這樣的國家,要有了魏國那樣的財富,了得麼?來,喝起!”

  衛鞅跟著侯贏一次又一次喝起,面色已是通紅冒汗,心中卻是痛快舒暢,笑道:“侯兄以為,秦國不好處在哪裡呢?”

  侯贏拍拍頭,思忖笑道:“真想不出來呢。還是一個字,窮,太窮。”

  “不覺得缺人才麼?”

  “著!就是缺人才。我如何連這麼大事都忘記了?不缺人才,發求賢令做甚?”

  “侯兄可知,求賢令發出後,來了多少士子?”

  “聽說是一百多,我這客棧還住過二三十個。前日國府辟了一座招賢館,他們都搬過去了。依我看,這些人做派先不行。住在我這兒的那些人,天天嚷著給他們做魏國菜、齊國菜,私下罵秦國太窮,連個飲酒歌舞處也沒有。前日搬到招賢館的只有十三個,其餘大半都跑了。來,喝起!鞅兄,別小看這個窮字,窮土不扎根啊。能在這天一黑便滿城黑的窮櫟陽呆下來,談何容易?”

  濃烈悠長的秦酒伴著侃侃夜話,使衛鞅到櫟陽的第一夜便深深醉倒了。他看見了老師,看見了白雪,看見了公子卬和龐涓,還看見了渭水兩岸漫天的白塵白霧,看見了生草不生糧的荒涼鹼灘,看見了遍地湧動著的赤身裸體的農夫……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9-3 11:38 AM

第五章 衛鞅入秦

五、秦孝公奇策試真才

  景監起來得很早。城頭的五更刁鬥打完,他便在朦朧曙光中練劍了。

  久在軍中作戰,他歷來沒有睡懶覺的惡習。目下雖說做了內史,依舊是勤奮謹慎。梳洗以後,他便坐在小書房看一卷簡冊,時而在簡冊上用刻字小刀劃個記號。這是進入秦國的列國士子名冊,他要對每個人的基本情況有個大約的了解,以備國君隨時問及。求賢令發布之後,一直是他在具體管這件事。按照秦國傳統,日常的官吏安置由上大夫甘龍管轄。這次大規模求賢在秦國是史無前例,孝公便派景監做甘龍副手,專門管轄求賢的諸種事務。甘龍對向列國求賢本來就很冷漠,讓景監介入人事他更是頗有微詞,對求賢之事便很少過問。有幾次景監登門商議招賢館選址和來秦士子的俸金事宜,都被甘龍岔開話題,要麼就是一句“內史少年英銳,就相機而斷吧。”景監碰了軟釘子,卻從來不對國君奏報,只是兢兢業業的化解一個又一個難題,總算沒有使求賢大計半途而廢。在他謹慎周到的操持下,陸續來秦的二百多名山東士子,總算留下來了一百餘人。其餘一小半,都是忍受不了秦國的種種窮困,回頭走了。剩下的這些人也還算不得穩定,這一點最教景監頭疼。士人們讀書習兵,為的就是個功業富貴。論做官,到得秦國就是做了大夫,也不如魏國一個小吏富裕豐華。論治學,齊國稷下學宮給士子的待遇比秦國好過百倍。在這種積貧積弱的情勢下,有士子入秦,已經是破天荒了。至於來了又走,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兒,只有盡心盡力的留幾個算幾個了。

  景監連看了兩遍花名簡冊,也沒有發現他心中的那個名字。真奇怪,百里老人捎來書簡,分明說此人已經入秦,卻為何還沒有到?他一想到在安邑洞香春對弈的白衣士子,就有一種油然而生的衝動和敬慕。此人若能入秦,定可大有作為。可是,他為何不見呢?莫非也是來了又走了?心念及此,景監心裡頓時感到空落落的。想想還是先做眼下的事吧,那種可遇不可求的事兒想也沒用。他起身離座,收拾好簡冊,準備到招賢館等候秦孝公。今日,國君要到招賢館看望入秦士子,還要宣布對士子們任用的辦法,是最要緊的日子了。

  秦國招賢館在南門內城墻邊的一條小街上。

  這裡原來是一座舊兵器庫。實在沒有現成的庭院房屋,景監便找櫟陽令子岸和衛尉車英商議,將舊兵器般出,騰出了這座帶有庭院的府庫,經過緊急修葺,尚算過得去。大門前,臨時趕起來一座石牌坊,門額正中是老石工白駝刻的四個大字——正國求賢。庭院內圍成方框的四排青磚大房,分割成一百多間小屋,入秦士子人各一間。景監親自督辦招賢館士子們的飲食,保證了招賢館士子每日三餐皆有肉食和白面烤餅。這在當時的櫟陽,已經是超豪華的生活了。因為在秦國,連七十歲的老人也不能做到日有一肉,即或國君秦孝公,也至多是三日一肉食,而入秦士子卻是餐餐有肉,談何容易?僅此一點,已經在櫟陽城大為轟動。國人們每日聞著招賢館飄出來的肉香,每個人都對自己的兒子講這樣的話:“看見了麼?想天天吃肉,就得有本事進招賢館。”聽見竟有士子逃走,櫟陽庶民氣得牙根發癢,紛紛大罵:“鳥!全攆跑算了!”“吃了個肚兒圓還跑,忒沒良心!”“沒了了他們有甚打緊?老秦國照樣打勝仗!”罵歸罵,氣歸氣,櫟陽老秦人終究還是非常敬重這些士子。但凡在城中遇到招賢館的長衫士子,憨厚的秦人莫不垂手讓道,在店鋪買雜物,店主更是將價錢壓得奉送一般。引得招賢館士子們無不感慨,每日聚餐時大談秦人的憨樸厚道。

  景監來到招賢館,正是太陽初升的卯時。吏員們已經在庭院中擺布好了國君會見士子們的漏天場子。院中鋪了兩百張蘆席,每席一張木幾。正前方中央位置擺了兩張較長大的木案,虛位以待。

  卯時首刻,招賢館掌事撞響了那口古鍾,三響之後,士子們陸陸續續走出小屋,到蘆席前就座。這時,一個白衣士子從偏門走進,坐到了最後排的中間,頭上纏了一條寬寬的白布巾,顯得面目不清。他便是衛鞅。昨晚雖然大醉,但他喜愛烈酒的習慣和非同尋常的酒量,卻使他經受住了來得猛去得快的秦鳳酒的衝擊,一覺醒來倒是分外清醒。他不想按照神秘老人的書簡先找景監,卻很想先到招賢館看看再說。他和景監下過棋,怕他萬一認出自己,便包了一塊頭巾不聲不響的坐在議論紛紛的士子中間,倒真是沒人注意到他。

  士子們哄哄嗡嗡的,不是交談相互見聞,便是對秦國新君做種種猜測。山東列國對秦國新君傳聞頗多,乃至大相徑庭。士子們入秦,許多人最感興趣的,竟是一睹這位敢在求賢令中數落自己祖先的奇異國君,其中不乏見了這位奇異君主便要離開秦國者。可是,這位發出求賢令的國君一個多月來竟始終沒有來招賢館,許多士子熬不住,罵著“求賢不敬賢”一類的話,便陸續走了。今日,這位國君終於要露面了,士子們的興奮是顯然的,猜測也是千奇百怪的。

  這時,招賢館掌事高聲報號:“秦國國君駕到——!”

  景監前導,秦孝公嬴渠梁從容走到中央案前。他一身黑色布衣,腰間勒一條寬寬的牛皮板帶,頭戴一頂六寸黑玉冠,腳下是一雙尋常布靴,面色黝黑卻沒有留鬍鬚,眼睛細長,嘴脣闊厚,中等個頭,一副典型的秦人相貌。如果不是在招賢館而是在街市山野,誰也不會將他認做七大戰國之一的秦國君主,只當他是一個尋常布衣而已。場中士子們頓時一片嘆息議論,顯然是感到了失望。在大多數士子們的想象中,秦國雖窮,但卻是剽悍善戰的蠻勇之邦,若是秦孝公生得膀大腰圓紅發碧眼面目猙獰,他們倒是毫不足怪,甚至會嘖嘖讚賞。今日一見,卻是如此的平庸無奇,沒有一點兒逼人的英雄氣概,如何不令人沮喪?這種失望的議論嘆息,是誰都感覺得到的。奇怪的是,秦孝公卻是沒有絲毫的窘迫難堪,鎮靜自若的站在那裡,不笑不嗔,竟是面無表情一般。

  景監拱手高聲道:“諸位先生,國公親臨招賢館,向先生們昭明任賢用能之國策,以定諸位去向。”又向秦孝公拱手道:“君上請入座。”

  秦孝公擺擺手,沒有坐入大案,卻是肅然站立,凝重開口:“諸位賢士不避艱險,跋涉入秦,嬴渠梁與秦國臣民深為敬佩,謹向諸位賢士深表謝意。”說完向場中深深一躬。若在其他大國,士子們一定會感動呼應。但在秦國,他們似乎很自然的忘記了這一點,認為在窮鄉僻壤受到如此禮遇是天經地義的。而且,這是虛禮,關鍵是看他後面講些什麼。毫無反應的寂靜中,只聽秦孝公繼續講道:“秦國僻處西土,積貧積弱,是以求賢圖強。諸位入秦,當是胸中所學未展,平生抱負未達。秦國需要諸位治國圖強,諸位也需要秦國一展大才。秦國將成為諸位一展才學的山河大場,諸位也將成為秦國的再造功臣。如此天地機遇,須當諸君與嬴渠梁共同珍惜……”

  一位中年士子不耐,霍然站起拱手道:“吾乃齊國稷下士子。秦公莫要虛言,我等是做事來的,請即刻確認職掌,各司其職,治理秦國。莫得誤了時光。”

  如此公然要官,確實為不遜之言。士子們雖說心中著急,也感到此人過於桀驁不馴竟是大為失禮。卻不知這位國君如何發作?一時間全場緊張,竟是默然無聲。

  秦孝公卻是微微一笑,不緊不慢道:“先生之言有理。依列國慣例,士達則任職。然秦國與列國素少來往,山東士子對秦國也所知甚少,匆促任職,難展其能。國府對諸位的才能所長,知之不詳,亦難以確任職掌。嬴渠梁之意,請各位帶國府令牌,遍訪秦國三月,而後各出治秦之策。國府視各位策論所長,而後確任職掌。諸位以為如何?”

  話音落點,士子們感到大是新鮮驚奇,又是哄哄議論聲四起。這些山東士子們能來秦國,自感已經是降尊紆貴了,內心企及著來到秦國便能立即做個高官,雖然窮些,好賴也是士子正途。不想這位國君非但不立即任官授爵,還要讓士子們先到窮鄉僻壤跑三個月。招賢求士,豈有此理?終於,還是方才的稷下紅衣士子不耐,站起來拱手高聲道:“秦公此言差矣。秦國無士,天下共知。我等犯難歷險而來,公卻如此煩瑣不堪,惜官吝爵,天下有如此待賢之道乎?”辭色鋒利,引起一片讚嘆附和。

  秦孝公郎聲大笑,踱步悠然道:“惜官吝爵,人君大患。濫官濫爵,國之大患。今秦國欲求治國大才,共享秦國可也,何惜區區官爵權祿?然各位誰是大才?誰是中才小才?誰長於治國?誰勝於軍旅?誰堪廟堂?誰可縣治?豈能混沌間以寥寥數語定之?嬴渠梁對天明心,三月之後,各位若有任職不當者,盡可鳴鼓見我!”一席話慷慨明朗,擲地有聲,全場靜了下來。

  稷下士子紅衣大袖一擺,臉上漏出輕蔑的微笑,“此等做法,聞所未聞。秦國之官,不做也罷!我等去也。”向秦孝公一拱手便走。同時有二十多個人站起附和,“君非信人,我等去韓國吧。”

  “諸位且慢。”秦孝公在士子們身後招手。

  士子們回身,眼中重新流露出希望。秦孝公平靜的一拱手,“諸位入秦不易,修業成才更不易。景監內史,發給每位先生五十金,資其前往他國。”又回身對場中士子們道:“列位,三月之後,若有不堪秦國貧弱艱難者,國府贈百金,車馬禮送回鄉,以使賢士不虛秦國之行。願留秦國者,當與國人共渡艱險,共享富強。”

  全場默然肅然中,原先欲走的八九人又回到場中坐下,其餘人終於拂袖而去了。

  座中一個布衣士子站起高聲問道:“在下王軾,請問秦公,士子所學不一,公欲以何種學說為治秦根本?”

  “入秦士子,各有所學。至於以何家為本?嬴渠梁所學甚淺,尚無定策。然則有一條可明白告知諸位,秦國求實不求虛,無論何家治秦,必須使秦國富有強大。能使秦國富強者,那家都行。”

  “好!”士子們終於一起認可了這最結實最無學派偏見的一條,喊起好來。

  午後,士子們又聚在一起紛紛議論,交流的結果,又走了三十多個。招賢館可可的剩下了九十九名士子。景監一邊不斷的發出返金,一邊感慨的連連嘆息。這些金錢是國君硬從宮室府庫擠出來的,不送這些人,還可增加一點留下人的訪秦衣食零用。發給這些離開的士子,等於白扔了四五百金。對於步履惟艱的秦國,這可不是一筆小數目啊。打理完這些事,又和留下的士子們盤桓了半日,景監才回到府中。這時,已經是掌燈時分了。

  景監的父母和哥哥,都在在跟隨秦獻公大戰時雙雙陣亡。原先的舊宅也早早被他變賣了。那時侯,他決意報仇血恨馬革裹屍,哪裡能讓一院房子拖累?不想人事無常,他卻竟然做了內史,要住在櫟陽城裡了。秦國慣例,舊族子弟做官不封賜宅第,加之此事由甘龍上大夫管轄,自然是不可能對他這個“新貴”做特例處置。景監倒是常見國君,無話不談,惟獨對自己的私宅絕口不提。他咬牙變賣了父親留下的一副上好的牛皮盔甲,加上原有的幾百刀幣,買下了偏僻小巷裡這座小小庭院。兩排房,共六間。景監剛剛二十二歲,雖然還沒有來得及娶妻,家中卻有一個十三歲的養女。這個女孩兒是他在軍中一個生死朋友的獨生女兒。老友是個千夫長,正當盛年時卻慘烈戰死。老友的妻子在埋葬丈夫的時候,向景監三拜叩頭,將女兒推進景監懷裡,竟跳進墓坑剖腹自殺了。景監含著眼淚將這個小女孩兒領回家認做了義女。小女聰慧伶俐,將家中收拾得井井有條,景監便也沒有再雇傭僕人。

  聽見門響,小女兒碎步跑來開門,笑道:“■,回來這麼早啊。”

  景監笑著拍拍小女:“小令狐,叫爹,給你好吃的。”

  小令狐頑皮的一笑:“不叫,你才多大?好吃的留給你自己吧。”拉著他胳膊親熱的進了景監住的正房。景監無可奈何的笑了,“好好好,給你吧。哎,別急,讀書了沒有?”小令狐做個鬼臉兒笑道:“讀了讀了,都背過了呢。啊,肉餅■!”跳起來便抱住了景監。景監笑問:“你卻給我吃什麼呢?”小令狐頑皮的一笑,“別急,就來。”便無聲的飄到廚屋,頃刻間又飄了回來,木幾上便有了一盆香噴噴綠瑩瑩的藿菜羹和一盤麵餅,另有一個小木盤,盤中放著切開成兩半的一個肉餅。景監板著臉道:“肉餅是給你的,拿過去吃了。”小令狐嬌嗔道:“不,你不吃我不吃。以為我不知曉,自家挨餓,整天給我吃好的。”亮晶晶的雙眼中竟是溢滿了淚水。景監笑道:“你個小東西,知道甚?爹是大人,你是小兒,能比麼?你要不吃完它,我今日也不吃飯了。”說著,認真的放下筷子就要站起來。小令狐著急道:“哎哎,一會兒涼了不好吃了。我吃我吃,不行麼?”說著便捧起肉餅細嚼慢咽起來。景監吃完了晚飯,她竟是還有大半個肉餅捧在手裡。景監正要訓斥,卻聽見“嗒嗒嗒”的敲門聲。小令狐跳起來就要去開門。景監道:“坐下,天晚了,我去。”

  櫟陽不比安邑,天一黑就滿城靜寂,官府吏員也極少晚上走動。這時候會有誰登門呢?國君急召?為何卻沒有馬蹄聲?景監思忖間走到門口,隔門問道:“何人敲門?”

  “故人來訪,無須擔憂。”門外聲音頗為耳熟,景監卻一下子想不起來。待他拉開木門,月光下卻站著一個微微含笑的白衣人,似曾相識。景監打量端詳有頃,驚喜的高聲笑道:“中庶子衛——鞅?快哉快哉!”白衣人笑道:“安邑手談,櫟陽重逢,確是快哉。”景監拉住衛鞅的手,“鞅兄真乃天外來客,想殺我也。來來來,屋裡坐。寒舍狹小,實在慚愧,這裡這裡。小令狐,上茶!”偏房一聲答應,小令狐笑盈盈飄來,“先生,請用茶。”景監笑道:“鞅兄,這是我的義女,叫令狐麗元。小令狐,這是爹的神交摯友,快快見禮。”小令狐紅著臉做禮道:“見過先生。”景監笑道:“去收拾酒菜來,爹與先生接風洗塵。”小令狐嫣然一笑道,“你們先說話,片刻就來。”便輕捷的跑了出去。

  “鞅兄啊,你來了就好,我明日即刻向國君稟報。”

  衛鞅擺擺手笑道:“內史不知,我今日也在招賢館呢,一切都明白。”

  景監大是驚訝,“如何?你先去了招賢館?不先來會我?”

  “國家求賢,招賢館是公道,內史舉薦是私道。先公後私,入政大道也。”

  景監欽佩的一拱手,“鞅兄人正心正,景監佩服。國君宣示的做法,是因了對士子們才具不清楚。兄之大才,景監已經領教,當由景監擔保引薦,無須耽延時日。”

  衛鞅笑道:“鞅初入秦國,得遇內史一片熱誠,先行謝過。”

  景監連連搖手,“哪裡話來?為國舉賢,職責所在,鞅兄何必拘泥俗禮?”

  衛鞅正容道:“實言相告,鞅也曾想過請內史直接引見於國君。然則今日招賢館所見所聞,領略了秦公之氣度胸襟,此念頓消。秦公思慮深遠,透徹堅實,不為士人浮躁虛榮所動,提出的試賢奇策,令人心折。求賢令出自此公,絕非虛妄之筆。鞅雖學有所長,然對秦國民治尚無深徹了解,若依秦公之法,訪秦三月而後對策,自顯各人才具之高下。如此大道,鞅若刻意迴避,豈是名士本色?”

  “如此說來,鞅兄準備訪秦了?”景監終是有些困惑。

  衛鞅點點頭,“我自己原本也有此意,恰遇秦公如此明斷,豈能錯失良機?”

  “鞅兄以為深入山野,乃士人之良機?”

  衛鞅看著景監驚訝的神色,不禁哈哈大笑,“難道內史以為是壞事麼?”

  景監不禁大為感慨,嘆息一聲道:“我是說,招賢館士子們卻無人做如此想啊。他們大都以為多此一舉,甚至認為是折磨賢士。秦公苦心,惟君一人體察也,豈非是知音難求?神交難遇?”

  此時,小令狐用一個大木盤上來了酒菜。卻是一陶盆蔓箐燉羊肉,一盤鮮韭,一盤青蘿蔔,一盤野苦菜。小令狐擺好酒菜笑道:“請先生慢用。”便笑著走了出去。衛鞅笑道:“小女年幼聰慧,真乃罕見。”景監苦笑,“亡友孤女,我疏於督導,不知禮數,鞅兄鑒諒。”衛鞅大笑,“本色本性為天質,何苦拘泥禮數?我看啊,此女將成內史絕佳助手。”景監略顯窘迫的笑道:“鞅兄笑談。此事一言難盡,容後細說。來,我們幹一杯!”

  衛鞅舉杯飲盡,便去夾那苦菜。景監笑著阻止,“鞅兄啊,那是野苦菜,你吃不下的。來,燉羊肉。”衛鞅笑道:“我已經嘗過一次,苦中自有後味無窮。”說著便吃下一筷,又大飲一杯,慨然笑道:“吾愛秦國,惟有兩宗耳。”景監笑問:“哪兩宗?”衛鞅笑答:“苦菜烈酒,盡皆本色。”景監大笑,舉杯一飲,“秦國別無所有,惟此兩樣,取之不盡。”衛鞅笑道:“惟其如此,衛鞅可為秦人,是麼?”景監慨然高聲,“然!為鞅兄之苦菜烈酒,乾!”兩人大笑碰杯,一飲而盡。

  衛鞅連飲,滿面紅光,“鞅有一請,內史助我。”

  “鞅兄請講,景監當全力相助。”

  “三月之內,不要對秦公言及衛鞅。”

  景監驚訝,“卻是為何?“

  “三月後,秦公若對衛鞅不滿,尚請內史保我與秦公連見三次,可否?”

  景監更是困惑莫名:“鞅兄何出此言?以鞅兄大才,秦公何以不滿?一次便可任職,此後同殿為臣,何故三次?”

  衛鞅微笑搖頭,“君若信鞅,便當為之,君若不信,亦可不為。個中因由,日後自當詳告,此時卻不便說明。此乃衛鞅拜會內史之故也。”

  景監沉吟有頃道:“好!景監當勉力為君斡旋。”

  衛鞅起身,鄭重一躬,“君子重然諾,內史信人也。衛鞅告辭,三月後再會。”

  “且慢。”景監舉起大陶杯,“鞅兄當辛苦三月,景監以此杯為君餞行。”

  “好!”衛鞅朗聲大笑,“衛鞅若負苦菜烈酒,無顏見君。乾!”

  兩人不約而同的伸手相握,舉杯相碰,慨然飲盡。

  第二天清晨卯時,衛鞅來到招賢館。士子們還在各自的小屋裡收拾衣物零碎,有富裕者來時還帶有隨身貴重之物,吵吵嚷嚷的要求招賢館掌事找地方保管,也有人站在院中商議該到哪裡去?有人說:“我看只到縣府走走就行了,難道真到窮鄉僻壤不成?”有人立即應和,“對,反正秦公說是隨意走訪不做定規嘛。”又有人道:“沒有車馬,僅這翻山越嶺就累死人,能到縣府就謝天謝地了。”更有一個士子揚著手中短劍道:“荒山野嶺,遇到刺客盜賊如何辦?治民在官嘛,看民有何用?”吵吵嚷嚷,竟是莫衷一是。發放錢物的書吏案幾前還是冷冷清清,沒有一個人開始。

  衛鞅向院中掃了一眼,徑直走到書吏案前遞過刻名木牌。書吏恭敬熱情的笑道:“先生稍等。”便翻開花名簡冊瀏覽,竟是沒有找到衛鞅的名字,正在詫異間,景監來到案前吩咐,“這位先生昨夜剛到,尚未住進招賢館,給先生辦理吧。”書吏點頭答應,便給衛鞅發放了一應物事。那是四樣東西:一張手掌大的通行令牌,裝在一隻皮袋裡的一千枚秦國鐵錢,一雙結實的皮靴,一支騎士用的短劍。衛鞅久有孤身遊歷的經驗,早已是一身布衣,利落的收拾好東西,當場換上皮靴,便走出了招賢館。景監默默望著他的背影,久久佇立在院中。

  衛鞅這次沒有騎馬。他知道,馬雖可以代步,但在窮困的山鄉,一則是快不了多少,二則是草料負擔難以解決。布衣徒步對於他來說,本來就不是新鮮事,而且踏勘的又是一個準備長期扎根的國家,興奮而愉快,絲毫沒有苦不堪言的沮喪情緒。他也沒有在招賢館士子中尋覓同伴,他相信這麼多士子中肯定也有刻苦勤奮之人,不會全然是浮躁虛榮之士。即或如此,他仍然願意孤身而行。在他看來,深刻的思慮是孤獨的審視所產生的,大行賴獨斷,不賴眾議。深訪山野,嘖嘖眾議只會關注行止妨礙心神,而無助於明澈的思慮。

  衛鞅首先向西。入秦以前,他仔細研讀了能找到的一切有關秦國的典籍,對早秦部族的坎坷足跡有了深刻印象,知道偏僻的西陲正是秦國的根本,秦國的根基在西方,在涇渭上游的河谷地帶。當年秦部族東進勤王,就是從隴西的河谷地帶秘密開進的。秦人本是一個古老的東方部族,從商代開始,奉命西遷,成為殷商王朝抵禦西部戎狄的主要力量。殷商滅亡後,秦部族作為先朝遺族被輕視遺忘。秦部族回遷無力,便在西部邊陲的戎狄海洋裡浴血奮戰,奪得了涇渭河谷半農半牧。周穆王時代,秦部族出了個馴服烈馬且有駕車絕技的造父,秦部族方得在西周王朝初漏端倪。周孝王時期,秦部族為周室牧養戰馬有功,被封了一個不夠諸侯等級、只有三十里地的“附庸”小邦,頭角終於露了出來。三代之後,戎狄屢犯中原,秦部族重新被起用,首領秦仲被封為周天子的大夫,率領秦部族抗擊戎狄,秦部族鋒芒再現。卻不幸秦仲戰死,戎狄退卻,秦部族再次被遺忘。

  數十年後,周幽王失政,戎狄大舉占領鎬京,殺死幽王,焚燒鎬京,周王朝面臨滅頂之災。太子宜臼也就是後來的周平王,再次想起了戎狄剋星秦部族。於是冒險西進,親自求援。首領秦襄親率五萬剽悍善戰的騎兵東進,一戰將戎狄擊潰驅逐,又全力護送周平王東遷洛陽。秦部族對周王朝的再造大功,終於使它成為繼承全部周室王畿的大諸侯國。象這樣脫離中原文明,在西部邊陲獨自發展數百年,即或是當今最強大的魏國,也未必能夠做到。惟其如此,秦國的封閉,秦國的孤立,秦國的窮困,秦國屢敗於東方而沒有滅亡的原因,應該都可以在西部找到蹤跡。

  衛鞅正是想到秦國西部老根上,看看能否找到別人熟視無睹的東西?

  依舊是邊走邊問,風餐露宿,整整十天,才走過了秦國舊都雍城,走到了數百年前秦部族被封為“附庸”的山間盆地。這裡再向西走三五十里,便是兩山夾峙的陳倉險道,也是當年秦穆公對付戎狄的咽喉要塞。

  衛鞅走到陳倉口山巔的時候,正是夕陽將落的時分。茫茫群山的溝溝壑壑均被染成了金色,溝中可見民居點點,炊煙裊裊,山嶺石面裸露,一條小河從溝中流過,兩岸亂石灘依稀可見。其時正是夏日,山野溝壑竟是難得看到幾株綠樹,充滿眼中的不是青白的山石,便是莽蒼蒼的黃土。山溝中時有“哞——哞——”的牛叫聲迴盪,使山嶺溝壑倍顯空曠寂涼。衛鞅站在嶺上遙望,不由沉重的嘆息一聲。這是他走遍列國,所見到的最為荒涼貧瘠的地方。應當說,這還是老秦人最早的根基之一,肯定還不是最窮困的地方,也就是說,秦國還有更多的窮山惡水,更多的不毛之地。腹心地帶的渭水平川他已經大體看過了,那是一種富庶的貧瘠。那麼這裡已經是真正的窮困了,可是竟然還有比這裡更為窮困的地方,秦國可真是滿目荒涼的窮極之邦啊!這樣的國家,要變成滿山蒼翠遍野良田遍地牛羊民富國強的強盛之邦,無異於癡人說夢。沒有翻天覆地的大志向大動作,休談秦國富強啊。

  暮色降臨,衛鞅沿著石塊夾雜著土塊的荊棘小道走下溝來。

  這是一個很小的村落,大約有二三十戶人家。山頂還有晚霞,溝中卻已經是暮靄沉沉了,可是村中竟然沒有一家顯出燈光。衛鞅走到一座稍微整潔的小院落前,發現粗大的柴門半掩著,黃泥巴糊成的門額上掛著一個破舊的木牌,隱隱可見“村正”兩個大字。衛鞅敲敲柴門上的木幫,拱手高聲問:“村正在家麼?”話音落點,一隻大黑狗凶猛的撲了出來,汪汪吼叫。

  “黑兒,住了!”黑屋裡傳出一聲蒼老的呵斥,黑狗立即釘在門邊深出長舌呼呼喘息。黑屋門“吱呀”一聲開了,走出一個身形佝僂的老人,邊走邊咳邊嘶聲問:“誰?”衛鞅拱手笑道:“村正老伯,我是遊學士子,迷了路,想投宿一晚,行麼?”老人拉開柴門,上下打量著衛鞅,“黑燈瞎火,能進溝?”衛鞅笑道:“老伯呀,我是不小心滾下溝的,不是從河邊大路進溝的。”老人點頭道:“噢,象,象,手腳都有血珠子。來,先進來。黑兒,臥去!”

  衛鞅走進院子。大黑狗悄悄的臥在了黑屋門口。老人高聲道:“婆子,出來見客。碎小子,去叫人,籠火迎客!”黑屋裡連應兩聲,先鑽出來一個光屁股男孩向衛鞅躬了一躬腰,尖聲笑道:“遠客哩,好!”便蹦出門去了。後邊又跟出來一個身著黑布短衣褲的女人,向衛鞅貓腰一躬笑道:“客好?”衛鞅拱手笑答:“主家好。”女人道:“同好同好。客坐。碎女子,茶。”

  雖是最粗樸的山野應酬,卻也是禮數不缺,看來老村正畢竟見過一些世面。衛鞅拱手一禮笑道:“多謝村正關照。”老人給衛鞅搬過一個木墩,“坐。”衛鞅便坐了下來。老人道:“哪國人?”衛鞅道:“陳國,太遠了。”老人點頭,“陳國?還好,老秦跟陳國沒開過仗。沒人罵。”這時一個頗豐滿的女孩子光著腳丫,穿著一身補丁摞補丁說不清顏色的短衫褲,捧來一個碩大的陶壺和瓦盆,將瓦盆放在衛鞅腳前,將大陶壺噗嚕嚕倒滿瓦盆,低聲笑道:“涼茶。客喝。”衛鞅確實是渴極,端起瓦盆,頓覺一種濃濃的土腥味兒夾著乾樹葉的味兒撲鼻而來,他還是咕咚咚牛飲而盡了,用衣袖沾沾嘴巴笑道:“多謝。”老人嘿嘿笑道:“碎女子整的涼茶誰都愛哩。今黑兒就她陪你。”衛鞅一下沒聽清字音,以為老人誇讚女兒,便也笑道:“多謝村正,小女勤勞聰敏,定能嫁個好人家。”老人高興的笑道:“碎女子,客誇你哩。”女孩嬌嗔道:“聽著了。客也好哩。”老人笑道:“同好同好,碎女子福氣哩。”

  “火籠好了——!”門外傳來男孩的尖叫。

  老人起身:“走,老秦人有客必迎,熱鬧哩。婆子,女子,都走。”

  山腳下的打麥場中然起了一堆篝火,火上吊烤著一隻野羊。山村孩童們興奮的從山坡上搬來囤積的枯樹枝丟進火裡,篝火熊熊燒著,將半個村子都照得亮了起來。偏僻的窮山溝經年累月沒有客人,一旦有客,就是全村的大喜之日!無論冬夏,山民們都會燃起篝火舉行迎客禮。這是老秦人與戎狄雜居數百年形成的古樸習俗。衛鞅在東方列國遊歷的時候,從來沒有見過主人如此古道熱腸的歡迎來客。他很感動,也很高興,能見到全村人,對他就是最有價值的地方。雖然是七月夏日,山溝河谷卻絲毫不顯炎熱。村人們在火堆旁邊圍成了一個大圈子,每人面前都擺著一個粗陶碗,男女相雜的坐著。衛鞅坐在老村正和一個白髮老人的中間,算做迎客禮的尊位。老村正那黑胖胖的女兒高興的坐在衛鞅身邊。時當月半,天中一輪明月,地上一堆篝火,恍惚間衛鞅仿佛回到了遠古祖先的歲月。

  “上苦酒——”衛鞅身旁的白髮老人嘶啞的發令。老人是“族老”,在族中最有權威,即或是官府委任的村正,在族中大事上也得聽他的。

  一個瘸腿光膀子的中年男人,提著一個陶罐向每人面前的陶碗裡倒滿紅紅的汁液。由於瘸,他一步一閃,一閃一點,便是一碗,極有節奏,煞是利落,引起村人們一片讚嘆。頃刻之間,男女老少面前的粗黑陶碗便都滿了。佝僂的老村正舉起陶碗向衛鞅一晃,又轉對村人,嘶聲道:“貴客遠來,苦酒,乾——”便咕咚咚喝下。衛鞅雖不知苦酒為何酒,但對飲酒卻有著本能的喜好,從來是客隨主便,見村正飲下,便也舉碗道一聲,“多謝族老村正,多謝父老兄弟。”一氣飲盡。剛一入口,便覺得酸嗆刺鼻直衝頭頂,若非他定力極好,便可能要吐了出來。強飲而下,但見村人們嘖嘖擦嘴,交口讚嘆,“好苦酒!”“夠酸!”“這是村中最後一壇了,藏了八年,能不好?”

  族老笑問:“遠客,本族苦酒如何啊?”

  衛鞅笑道:“提神!很酸很嗆,很象醋。”

  村人們一齊哈哈大笑。族老正色道:“醋,酒母生,五穀化,不列為酒,老秦人叫做苦酒。遠客不知?”

  衛鞅恍然大悟,拱手笑道:“多謝教誨。”

  老村正笑道:“人家魏國,做苦酒用的都是五穀。老秦窮哩,收些爛掉的山果汁水,藏在山窖裡,兩三年後便成苦酒了。這幾年天旱,山果也沒得長,苦酒也沒得做了。這是最後一壇,八年了,舍不得哩。”

  衛鞅聽得酸楚,感動的拱手道:“素不相識,受此大恩,何以回報?”

  “回報?”族老哈哈大笑,“遠客入老秦,便是一家人!若求回報,算得老秦?”

  驀然,衛鞅在火光下看見族老半裸的胳膊上有一塊很大的傷疤,再聽老人談吐不凡,恭敬問道:“敢問老伯,從過軍?”

  族老悠然笑道:“老秦男丁,誰沒當過兵?你問他們。”

  倒酒瘸子高聲道:“族老當過千夫長哩,斬首六十二,本事大哩!”

  衛鞅肅然起敬,“族老,為何解甲歸田了?”

  瘸子喊道:“丟了一條腿,打不了仗咧,還有啥!”

  衛鞅低頭一看,族老坐在石頭上盤著的分明只有一條腿,破舊的布褲有個大洞,鮮紅的大腿根在火光下忽隱忽現。衛鞅心如潮湧,顫聲問:“官府沒有封賞?”

  村正粗重的嘆息了一聲,冷冷一笑,“封賞?連從軍時自己的馬和盔甲,都沒得拿回來。光身子一人被抬回來,沒婆子,沒兒子,老可憐去了。”

  一個老婦人竟是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我的兒呀,你回來吧——”

  瘸子尖聲喊道:“老嬸子,哭個啥?挺住!給你客說,我山河村百十口人,五十來個男人當兵打過仗,活著的都是半截人,你看!”瘸子猛然拉開自己的褲子,兩腿上赫然漏出十幾個黑洞,“這是中了埋伏,挨箭射的!再看他們。”

  男子們默默的脫去破舊的衣衫,火光照耀下,黝黑粗糙的身體上各種肉紅色的傷疤閃著奇異的驚心動魄的亮光!村人們掩面哭泣,唏噓不止。

  族老高聲呵斥,“都抬起頭來!哭個甚?這是迎客麼?”

  村人們中止了哭聲,抽抽嗒嗒的拭淚抬頭。

  衛鞅已經是熱淚盈眶,默默拭去,啞聲問道:“斬首立功,不能任官,連個爵位也不給?”

  族老嘆息道:“好遠客哩,普天下爵位都是貴族的。我等黔首賤民,縱然斬首立功,也只配回家耕田賣苦。能在回來時領上千把個鐵錢,泥土糊間房子,就托天之福了,還想爵位?客從外邦來,天下可有一國給賤民爵位的?”

  衛鞅默默搖頭,無言以對。

  村正笑道:“說這些做甚?客又不懂。老歌,上肉吧。”

  族老點點頭,高聲道:“咥肉——!”

  瘸子高興的跳起來蹦到篝火前,拿出一把短劍,極其利落的將烤野羊割成許多大小一樣的肉塊。兩個赤腳男孩子飛跑著專門往每人面前送肉。惟有衛鞅面前的是一塊肥大的羊腿。肉塊分定,一位一直默默無言的紅衣老人站起,從腰間抽出一支木劍,肅然指劃一圈,高聲念誦起來,“七月流火,天賜我肉,人各均等,合族興盛—— 咥肉!”村人們歡笑一聲,各自抓起面前的肉塊。村正和族老向衛鞅一拱手,“客請。咥!”

  衛鞅知道,秦人將吃叫做“咥”。這是極古的一個字,本來發源於周部族。《周易》的《履卦》就有“履虎尾,不咥人,亨。” 的卦辭。《詩經·衛風》也有“咥其笑矣。”的歌詞。老秦部族與周部族同源,又繼承了周部族的西土根基,周部族特殊的語言自然也就在秦人中保留了下來。周部族東遷洛陽後,悠悠數百年,大受中原風習的滲透影響,反倒是丟失了許多古老的語言風習。這個“咥”字,便成了秦人獨有的方言!被東方士子譏笑為“蠻實土話”。衛鞅卻覺得這個“咥”字比吃字更有勁力,口至食物便是“咥”,多直接!“吃”字呢,繞一大圈,要乞求才能到口,多憋氣?所以他到秦國後,很快便學會了這個“咥”字,一坐到案前,拿起筷子說一聲“咥!”便立即開吃。幾次惹得侯嬴哈哈大笑。

  此刻,衛鞅也笑著拱手道:“多謝。咥!”便在歡笑聲中和村人們一起啃起了烤羊肉。衛鞅撕下一半羊腿,遞給身旁的村正女兒道:“給你吧,我咥不了的。”女兒粲然一笑,便拿過來放在手邊。

  瘸子尖聲喊道:“來,山唱一支——!”

  便有山民吹起嗚嗚咽咽的陶塤,村民們一齊用木筷敲打著陶碗唱了起來:

  七月流火   過我山陵

  女兒耕織   男兒作兵

  有功無賞   有田無耕

  有荒無救   有年無成

  悠悠上天   忘我蒼生

  陶塤嗚咽,粗重悠揚的歌聲飄蕩在夏夜的山風裡,飄得很遠,很遠。

  回到老村正家裡,看天上月亮,已經是三更將盡了。老村正只有一間兩開間的磚泥屋,顯然無處留客。衛鞅對風餐露宿有過錘煉,堅持要睡在院子裡。可老村正夫婦無論如何不答應,說山風要受涼,硬是要他睡在靠近窗戶的墻下。這個位置和老村正夫婦一家僅僅隔了一道半尺高的土坎兒,老村正說,那裡是專門留宿貴客的,冬暖夏涼哩。衛鞅雖說不怕清苦,也抱定了隨遇而安的主意,但對這男女老少同屋而眠,的確是難以接受。然這些山民樸實憨厚,絲毫不以客人見外,如果拒絕,那是大不敬的。想來想去找不到託詞,衛鞅只好在窗下和衣而臥,連日奔波疲勞,竟也呼呼睡去了。

  酣夢之中,老秦人們在呼嘯衝殺,驟然間屍橫遍野,傷兵們淒慘哭嚎,躺在山村荒野中無人過問,一頭怪獸不斷的吞噬傷兵,一個美極的女子長衣飄飄,將怪獸一劍殺死,卻是白雪!她緊緊抱住自己,解開了自己的衣服,雙手在他身上輕輕的撫摩,她真大膽,竟然……衛鞅在奇異的感受中霍然坐起,揉揉眼睛,定神一看,只見村正女兒赤身裸體的趴在自己腿上蠕動著,豐滿的肉體在暗夜中發出幽幽的白光。衛鞅驚出了一身冷汗,雙手推開光滑的肉體,低聲道:“小妹妹,不能,不能這樣。”山村少女撲哧一笑,“怕甚?爹讓陪你的,你不要我,我沒臉見人哩。”衛鞅想了想道:“我想小解,跟我到外邊院子裡可好?”少女笑道:“想尿哩,走。”說著光身子披了件衣服,拉起衛鞅到了院中。

  殘月西沉,院中一片朦朧月色。衛鞅笑道:“小妹妹,來片席子陪我說會兒話,好麼?”少女高興道:“好哩,想咋就咋。”便拉來一片破席,讓衛鞅坐下,自己便偎在他旁邊。衛鞅脫下長衫親切的說:“小妹妹,穿上這件衣服再說話,冷哩。”少女笑笑,穿上長衫包住了自己,又趴在衛鞅腿上。衛鞅笑道:“小妹妹,多大了?”

  “十三。客多大?”

  衛鞅笑道:“老哩,三十六了。有婆家麼?”

  “沒。村裡沒有後生,只有老半截人。”

  “小妹妹,陪過別的客人麼?”

  “沒。娘說,我還沒破身哩。”

  衛鞅長長的嘆息一聲,“小妹妹,想找個好後生麼?”

  “想。”少女明亮的眼睛湧出了淚水。

  衛鞅含淚笑道:“小妹妹,叫我一聲大哥,大哥幫你。”

  “大,哥——”少女抱住了衛鞅,卻是一聲哽咽。

  衛鞅不斷找各種話題,終於和這個十三歲的山村少女說到了天亮。

  清晨,老村正夫婦高興的給衛鞅做了最好吃的野菜疙瘩,連連說碎女子沒有陪好客。衛鞅百感交集,吃完野菜疙瘩,站起來肅然拱手道:“老伯,我乃四海遊學的士子,要錢沒用,我想給你留下九百鐵錢,再蓋間房子吧。請老伯萬勿推託。”說著便拿出錢袋捧到老村正面前。

  “啥?這叫啥事麼!不成!”老村正一聽,面紅耳赤,高聲回絕,顯然有受到欺侮的感覺。衛鞅無奈,只好收起錢袋,嘆息道:“老伯,村裡沒有年輕後生,我想將小妹妹認做義妹,帶她到櫟陽一個朋友那裡做份兒生計,不知老伯意下如何?”老村正驚訝的睜大眼睛喊道:“碎女子,過來!昨晚沒陪客?”少女垂頭低聲道:“陪了。”村正道:“睡了沒?”少女擦著眼淚搖搖頭。老村正搖頭嘆氣,“咳,不中用的東西!婆子,你說。”老婦人擦著眼淚道:“客是好人哩,叫碎女子跟他去吧。”老村正便揮揮手道:“去吧去吧,在村裡也是見不得人哩。”老婦人擦淚道:“碎女子,快給客磕頭,叫大哥,快!”少女笑道:“娘,昨晚叫過了。”便跪倒在衛鞅面前叩頭。衛鞅連忙扶起,“小妹妹,不用了,跟大哥走吧。”老村正揮手道:“村人還沒起哩,快走吧。”老婦人道:“走,我送客,送碎女子。”

  衛鞅向老村正深深一躬,“老伯,村人始終無人問我姓名。在下實言相告,我叫衛鞅,前往櫟陽修學。如果你想小妹了,就到櫟陽渭風客棧來找我。”

  “記下了,走吧。”老村正抹抹眼淚,背過身去了。

  太陽還沒有爬上山巔,山溝裡尚是濛濛發亮。衛鞅牽著山女的手走出了溝口,老婦人在身後遙遙招手。

  “大哥,我還沒出過溝哩。”

  “跟大哥走吧,長大了再回來。”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9-3 12:00 PM

第六章 櫟陽潮生

一、失望的景監大為驚喜

  九月底,衛鞅回到了櫟陽。

  他從山河村出來後,沒有因為身邊帶著一個小女孩而終止踏勘訪秦。這個山村女孩結實敏捷,走路爬山從來不喊累,又是一口老秦土話,倒是給衛鞅與山民攀談帶來許多方便。衛鞅給他取了個直白易記的名字,叫陳河丫,意為陳倉河谷的丫頭,好讓她永遠記得自己的故鄉。衛鞅平日叫她河丫,漫漫途中,便給她講述她感到新鮮好奇的所見所聞,倒也帶來些須快樂。帶著這個小河丫,衛鞅趟過渭水,翻過南山,在商於山地尋訪了一月。尤其對和楚國接壤的武關、嶢關做了一番仔細踏勘。走出商於山地,從南山中部的子午谷險道北上,到達藍田■,徑直北上穿過渭水平川,又沿洛水北上,遍訪了已經成為魏國土地的河西之地。九月初,秋風微寒,衛鞅方從雕陰向西南而來,到達秦國的另一塊根基之地——涇水河谷。一月之內,沿涇水河谷向東南進入渭水平川,終在黃葉飄落的時候進了櫟陽。

  這時的衛鞅,已經是黑瘦高挑鬍鬚連鬢破衣爛衫,加上身後跟著一個瘦骨伶仃的小女孩,任誰也認不出這是三個月以前豐姿卓然的名士衛鞅。在櫟陽城門,軍士攔住盤查,說秦國不準山東難民流入,呵斥他即刻回去。衛鞅默默拿出通行令牌,軍士反覆端詳令牌背面的小字“持此令牌者 招賢館士子衛鞅”,驚愕無話,跑步去向衛尉車英稟報。車英疾步來到南門,審視令牌,上下打量一番衛鞅,肅然躬身道:“先生受苦了。來人,護送先生回招賢館。”衛鞅笑道:“多謝將軍。我還有點私事辦理。”便徑自拉著瘦骨伶仃的河丫走了。

  侯贏見到衛鞅,驚訝得半天說不上話來。一番忙碌,竟是親自操持,沐浴,修面,換衣,接風,倆人又是羊肉烈酒的暢談起來。侯贏告訴衛鞅,招賢館士子們早就三三兩兩的回來了,沒回來的聽說也住在縣府查書,聽說只有一個叫王軾的走了十個縣,已經在櫟陽傳開了,都說秦公準備重用他呢。衛鞅倒是沒在意,只是說了許多見聞感慨,尤其詳細說了在陳倉山河村的經歷,請侯贏收留河丫。侯贏感慨萬端,一口應允。倆人直說到四更,侯贏再三敦促衛鞅歇息,衛鞅方才作罷,回到房間,竟是衣服也沒脫便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正午,衛鞅方才醒來。匆匆用過午飯,他便埋頭整理沿途刻記的竹簡,將所記諸般數字與各種結論,分項清謄到三十多張羊皮紙上,縫成一冊。在公叔府做了五年中庶子,衛鞅對整理簡冊是嫻熟精到的。做完這件最重要的事情,衛鞅便馳馬出城,來到了城南櫟水入渭的河口。他需要冷靜的想想,如何對秦公陳述自己的政見和治秦之策。

  為山九仞,功虧一簣者多矣。面見國君是最重要的一步,慎之,慎之。

  秦公求賢的誠意,衛鞅是不懷疑的。然則誠意不能等同於治國方略的選擇。自古以來,人們對治理國家提出了千百種主張,大而言之,形成傳統共識的便有王道治國、道家治國、儒家治國、墨家治國、法家治國幾種主流。其中的王道治國是經過兩千多年曆史延續的成規定制,其最為成功的範例便是西周禮制。這種王道禮制,的確曾經使天下康寧一片興盛,而且儒家道家至今還在不遺餘力的為這種王道張目禮讚。春秋戰國以來,王道禮制雖然已經大為衰落,但許多國君為了表示自己仁義,仍然堅持說自己奉行王道。那麼秦公呢,能說秦公就一定不讚賞王道麼?似乎還沒有證據這樣論斷。而且,秦穆公時期的百里奚正是操的王道之學,那時秦國確實強盛一時,穆公也稱了霸,老秦人至今還引為驕傲。秦公《求賢令》也申明嚮往穆公時的強盛,信誓旦旦的要恢復穆公霸業。據此推測,秦公如果接受王道治國,似乎也有理由。

  那麼道家呢?老子在秦獻公時期西行入秦,這也是秦人的一大驕傲。更重要的是,秦獻公的確曾想用老子為丞相治國,只不過老子本人堅辭不受罷了。秦獻公是目下秦公嬴渠梁的父君,也是繼穆公之後最有作為的一位秦國君主。秦公在《求賢令》中數落了幾代祖先,但對父君秦獻公卻是推崇有加的。他會拒絕父親曾經很讚賞的道家麼?也很難說。至少沒有充分的證據說明秦公厭惡道家。再說,來櫟陽後,衛鞅還聽侯贏講過,秦公曾想請百里奚之後裔治秦,而那位老人據說是操道家之學的。

  至於儒家和墨家,衛鞅相信秦公不會選擇。在諸子百家中,儒家最蔑視秦國,秦人也最厭惡儒家。儒家士子不入秦,幾乎是天下皆知。儒家的仁政、禮制、恢復井田制等根本主張,秦國也和列國一樣嗤之以鼻。秦公不會看中儒家,至少有兩個事實根據。其一,上大夫甘龍就是東方甘國的名儒,權力在嬴渠梁即位後卻日漸萎縮。其二,秦國《求賢令》發出後,曾秘密要求在各國活動的密使,盡可能少的使儒家士子入秦。墨家呢?雖然是天下最簡樸最勤奮最巧思最主張正義且最有實際戰鬥力的團體學派,但墨家的“息兵”和“兼愛非攻”兩點為政主張,在任何一個戰國都是行不通的。如果秦公要選墨家,可說最容易,因為墨家曾經在一段時間裡以秦國南部大山為學派總院,和秦國大有淵源。

  那麼對法家呢?法家是戰國變法的火炬。凡欲強國者必先變法,已經成為戰國名士明君的熱點話題。然則推行法家之學的根本前提,是國君的決心徹底與否?法行半途,不如不行。楚國的半途變法造成的不倫不類,正是最為慘痛的前車之鑒。秦公熟悉法家麼?不熟悉。秦公喜歡法家麼?不清楚。秦公能以法家為唯一的治國之道麼?更不清楚。衛鞅清醒的知道,推行王道禮制,未必需要國君與主政大臣同心同德,只要國君不阻撓即可。而推行法制,則必須要國君支持,而且要堅定不移的支持,君臣始終要同心同德,否則,法令難以統一,變法難見成效。列國變法的道路,無一不鋪滿了鮮血。韓國申不害尚只是整肅吏治,已經是血雨腥風了,更何況天翻地覆的徹底變法?象秦國這樣的赤貧國家,非強力法制無以拯救,法制推行如排山倒海,激起的回力亦是天搖地動,沒有同心同德力輓狂瀾的君臣相知,變法者自己就會被混亂的動盪無情的吞噬,談何強國大志?

  如何試探?衛鞅一時想不清楚,但有一點很清楚,那就是不能急躁。

  秋風清涼,衛鞅耳邊響起一個蒼老曠遠的聲音,“計國事者,當審權量。說人主者,當審君情。謀慮情慾,必出於此。士雖有聖智,非揣摩細究,真情無所索之。此,謀之本也,說之法也。錯其人,勿與語。此,名士擇君之道。慎之,慎之。”

  這是老師精研歷代名士的成功與失敗後歸納的《說君》。當初講解時,衛鞅似懂非懂,惟強記在心而已。十年之後,當自己歷經坎坷曲折而面臨艱難抉擇的時刻,這段警語卻油然浮上心頭,使他頓時清涼醒悟——即或有聖者智慧,也當審視君情;要索得君主內心的真正選擇,就必須揣摩細究反覆試探;“錯其人,勿與語”,若國君不是自己所持主張的當說之人,就不要對他陳述自己的真實想法,這是名士選擇君主的根本點。那麼,自己該當如何試探秦公的真正抉擇呢?

  太陽落山了,衛鞅打馬入城,來到內史景監的小院。

  景監對衛鞅一直刻刻在心,多少次,景監都差點兒要對孝公講出來,想到對衛鞅的承諾,竟硬是生生憋了回去。三個月來,各縣不斷派人報來士子們在縣府的作為——共下秦地的九十九個士子,竟是八十多個滯留縣府。他們都有各種各樣的合理合法的理由,蹲在縣府,搜集瀏覽所能見到的各種書簡,思謀撰寫自己的治秦對策。只有十餘個士子到雍城附近的山村裡看了看,回到縣府便叫苦不迭,聲稱不給肉吃便要回櫟陽招賢館吃飽了再來。令景監感到欣慰的是,有個叫王軾的齊國士子,獨身一人跑遍了秦中十縣,雖然都在縣府周圍,但畢竟是深入民間鄉野了,實在是鳳毛麟角。當景監將王軾的情況稟報給國君時,孝公也很是高興,笑著對他說:“這位先生頗有吃苦之心,回來再看看吧,若才學見識也可,就給他重任了。”景監實在忍不住,冒出來一句,“君上,定然還有出類拔萃者在後。”孝公大笑,“在後?在哪裡?景監啊,我看也就是王軾了。該來的都來了,不來的永遠也不會來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上天不讓秦國強大,求賢令也就如此而已了。”在孝公的笑聲中,景監分明看到了他眼中閃亮的淚光。景監感到揪心,可就是不敢再往下說,萬一衛鞅……他不敢望下想,也不願望下想,憋在心裡又著急,只有三天兩頭向各縣催問士子們動向,反覆叮囑不許漏掉一人。奇怪的是,始終沒有任何一個縣報來衛鞅這個名字,更別說動靜了。

  看看進入九月,風涼葉落,衛鞅還是泥牛入海,景監的心竟是越來越涼了。他一百個不願意將衛鞅想成小人,不願意想到他逃回了魏國。可是,他能到哪裡去呢?深訪山野,也不能一個縣府都不去啊?出事了?跌入深谷了?恰恰遇上盜匪了?景監更是不信。他知道,衛鞅這種上品名士都是文武兼修的,尋常山險與匪賊也未必奈何得了他。且秦國雖窮,盜匪卻是極少,丁壯都當了兵,誰去做盜匪?想來想去,還是不得不想到衛鞅逃回了魏國。景監每每在深夜長長的嘆息,想到原本一個身負絕世才華的名士,卻是如此一個不重然諾不講信義的小人,景監的心就陣陣做疼。他無法在心中將衛鞅留下的堅實形象撕成碎片,又無法不相信這泥牛入海的唯一可能。對他這個久在軍中的秦人騎士來說,男子漢之間的情義比生命還重要。衛鞅是他生平結交的第一個名士,他敬佩他,本能的相信他,甚至對他不說明理由的要求也無端的接受了。在他心目中,“大義”為士子之根本,不義不節,無恥之尤!一個可敬可親的名士摯友,在他心中泯滅了,他感到如同自己的生命結束了,自己要垮了,世上再也沒有激動人心閃現光華的高風亮節了!傷心欲絕,便覺得招賢館求賢真是無聊之極,於是也不去管它,天天關在屋中大喝悶酒。嚇得小令狐只是悄悄流淚,夜裡也不敢睡覺,死死守在房門外挨凍。

  今天是九月底,三個月的最後一天,景監特別心酸,天黑時分便已經醉倒。

  小令狐坐在正房外的台階上默默流淚。她想,他一定是在官府受了極大的委屈,她要看好他,絕不能讓他象媽媽一樣剖腹自殺。否則,她將失去最後一個依靠,成為流浪女,成為官奴。小令狐不斷敲打自己的頭,怕迷迷糊糊睡著了聽不見屋裡的動靜。

  猛然,小令狐聽見一陣馬蹄聲,又聽見有節奏的敲門聲,“嗒,嗒,嗒”。

  小令狐輕手輕腳的走到門後,從門縫中向外張望,只見一個人白衣白馬,似乎象是上次來客的身影!不對,那個人白皙風采,如何此人乾瘦黝黑?聽聽聲音?對,聲音不會變。想到這裡,聰明絕頂的小令狐低聲問:“誰人敲門?”

  “小令狐麼?我呀,忘記了麼?”門外傳來熟悉親切的聲音。

  小令狐打開門。衛鞅將馬栓在門外石樁上,走進來蹲身撫摩著小令狐頭髮道:“小妹,我三月前來過,記得?”

  小令狐“哇——”的一聲,撲在衛鞅肩膀上哭了。

  衛鞅一驚,“怎麼了?內史呢?”

  小令狐拉著衛鞅的手,推開正屋的門,一股濃烈的酒氣撲鼻而來!景監歪倒在黑糊糊的屋子裡呢喃自語,“衛鞅,你,你,騙了我。小人,騙了我!你,為何如此啊?你……”小令狐哽咽道:“他天天如此,嚇死我了。”

  衛鞅尋思片刻,吩咐小令狐找來一支粗大的蠟燭點亮。他舉著蠟燭走到景監身邊蹲下,扶起景監高聲道:“內史,看看我是何人?”

  景監睜開朦朧的雙眼:“你?你是誰?君上派來的?”

  “我是衛鞅!內史再看看。”

  景監聽到“衛鞅”二字,頓時一驚,睜大眼睛,“你?你是,衛鞅?”又揉揉眼睛,“不對,乾瘦黝黑,有,衛鞅風采?”

  “景兄,衛鞅跋涉三月,走遍秦國,安得不黑不瘦?”衛鞅慷慨高聲。

  象是一聲驚雷,景監內心的朦朧陰雲頓被炸開,霍然站立,目光炯炯的盯著衛鞅顫聲道:“鞅兄,果然是你麼?你,回來了?”

  “對,衛鞅回來了,整整三月,沒有騙你!”

  景監仰天大笑,欣喜若狂,滿身齷齪酒意一掃而去,張開雙臂,竟和衛鞅緊緊的抱在了一起。小令狐看見倆人竟象孩童一般,高興得咯咯直笑。

  “小令狐,拿酒來!”景監興奮得高喊。

  衛鞅笑道:“還酒啊?醉得人都不認了。”

  “如何不酒?方才,那是醉死,死醉!再酒,那是醉生,生醉!”

  衛鞅大笑:“好!苦菜烈酒,就醉生!”

  小令狐■■■跑進廚屋,端來兩隻陶碗笑道:“先喝下去,我再拿。”

  倆人接過陶碗“當”的一碰,各自咕咚咚飲下,卻又同聲大笑。衛鞅道:“好苦酒。”景監道:“酸得爽利!真酒呢?”

  小令狐咯咯笑道:“沒酒了。嚇得我將酒都倒了。我來煮茶。”

  衛鞅笑道:“小令狐好聰敏,以酒醒酒。此刻正當飲茶。”

  “還有飯,你們倆都沒吃飯呢?等等就來。”小令狐飛快的鑽進了廚屋。

  景監興起,將草席木幾搬到了院中。倆人在明朗的秋月下高談闊論感慨百出,率性講起了秦人土語,時而大笑,時而嘆息,時而興奮,時而感傷,竟是直到明月暗淡,東方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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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櫟陽潮生

二、衛鞅兩面君 招賢館大起波瀾

  秦孝公黎明即起,練劍片刻,便埋首書房開始讀書。

  三個月以來,他對求賢令頒刻後的功效產生了很大懷疑。原想東方列國士子們只要進入秦國,一定會被他的誠意感動,會和他同心同德的治秦強秦。他不曾想到,注目於功業的士人竟也會有如此多的世俗要求,怕苦怕窮怕累。從心裡講,作為一個國君,他何嘗不想和齊威王一樣搞個學宮將這些士子們養起來,需要他們的時候請他們謀劃,不需要的時候便讓他們自由自在的切磋學問,以彰國家文華。可是秦國太窮,哪裡有財力做這些錦上添花的事兒?在一個窮弱的戰國,該做的能做的他都做了,甚至不能做的他也勉力做了,誠心誠意,披肝瀝膽。

  可是他看到的回應卻是淡漠的。他從士子們的舉止眼光中讀到了輕蔑,讀到了嘲笑,讀到了他們自感降遵紆貴的虛榮和自大。這正是他最不能容忍的。他可以坦然接受任何人對秦國的指責評點甚或是惡意咒罵,但絕然不能接受對秦國的蔑視和嘲笑。六國卑秦,不屑與之會盟,他視為莫大國恥,書刻血碑以示永誌不忘。他想不到的是,連求官做事的士子們竟然也對秦國顯出一種滿不在乎的輕蔑與嘲笑。當他確定無疑的感受到這一點時,他的心又一次被深深刺傷。為何如此?為何這些將依靠秦國建功立業,要靠秦國給予官職爵位的士人也敢蔑視秦國,蔑視秦國君主?冥思苦想中他恍然大悟,這些士子們將他們自己看作了拯救秦國的恩人,他們將給秦國帶來富強,是以有理由蔑視呈現在他們面前的窮困愚昧。果然如此,也就罷了,嬴渠梁的胸懷夠寬闊,對大才賢士的狂傲不羈完全可一笑了之。然則隨著士子們的訪秦作為,他又一次感到了失望。這些人只在縣府打轉兒,能找到強秦國策?是大才造世的作為麼?聊以自慰的,還有一個王軾差強人意,招賢一事不至於難以收拾。名士難求,高人難遇,看來扭轉乾坤的磐磐大才真是可遇不可求。說到底,秦國強大還得靠自己。

  嬴渠梁決意自己謀劃強秦之道,他相信自己的學力不算很差,刻苦修習,縱然不是大才,也是中才,絕然不會讓秦國在自己手裡繼續衰落。一個月前,他將書房擴大了三倍,開始讓長史公孫賈給他搜集簡冊典籍,將宮室所能找到的一切務實書籍全部搬到了自己的新書房。從此,他每天夜讀兩個時辰,早起一個時辰,練劍之後準點讀書到卯時,再處理國務。卯時之前,他不見任何人。天天如此,今日亦如此。

  黑伯在書房門口輕聲稟報:“君上,內史景監求見。”

  “讓他卯時後再來。”

  “內史說,有緊急事體。”

  秦孝公無奈的丟開簡冊,“請內史進來吧。”

  景監走進書房,只看見沉沉簡冊高高低低環繞成巨大的書山,卻不見國君身影,驚訝得不知說什麼好。他有一個多月沒有到國君書房了,不想變化竟如此之大?他不禁高聲道:“君上,景監參見。”

  秦孝公從書山中繞出來,手中還拿著一卷竹簡,“景監呵,如此高興?”

  “君上,好事,大好事。”

  “究竟何事?孩童一般。”秦孝公頗為不悅。

  “君上,茲事體大,容臣徐徐道來。”景監雖笑,臉上卻冒出了細汗。

  “徐徐道來?”孝公不禁一笑,“你也成老儒了?好,就徐徐道來吧,坐。”

  景監長噓一聲,從出使魏國遇衛鞅講起,講到衛鞅入秦,講到招賢館衛鞅暗察國君,講到衛鞅訪秦的艱苦認真和細緻,對衛鞅的才能大加褒揚。

  秦孝公很平靜的聽完景監敘說,淡淡笑道:“內史是說,衛鞅是個大才?”

  “是。君上,衛鞅入秦,求賢令終有正果。”

  秦孝公笑道:“莫給求賢令找正果,自古求賢不遇者多矣。內史究竟何意?”

  “臣請君上,許衛鞅面陳長策。”

  秦孝公點頭道:“當然。士子如此苦訪,可見一片赤誠,有無長策,皆須敬之。就明日吧,政事堂大禮待之。”

  景監激動得顫聲道:“臣,謝過君上!”

  “又非待你大禮,謝從何來?”秦孝公一笑,又一嘆,“景監呵,求賢之道,長矣遠矣。人有精誠,上天不負。縱無大才,秦國也不會滅亡的。”

  景監從國府出來,立即趕赴招賢館,派出一名書吏給渭風客棧的衛鞅送去一信,叮囑他務須精心準備一舉成功。然後又找到王軾等十餘名士子,請他們做好面見君上的準備。最後又安排了其餘士子們撰寫治秦對策的竹簡、筆墨、刻刀等一應瑣務,方才回家呼呼大睡,安心給明日準備精神。

  次日清晨卯時三刻,櫟陽城門剛剛染上秋日的金色,四名甲士便護衛著一輛牛拉軺車,■啷■啷的駛到了渭風客棧門前。景監從車前跳下,肅立門前高聲報號,“內史景監,迎接衛鞅先生入宮——!”話音落點,一名隨行書吏捧著刻有景監官位名號的木牌恭敬進入客棧。片刻之後,衛鞅在侯贏陪同下出門,互道禮節,景監便請衛鞅上車,自己親自駕車,向國府■啷■啷駛來。

  短短的路程,景監沒有問話,衛鞅也沒有說話。

  國府門前,已經升任國府衛尉的車英全副戎裝,肅立迎候。見牛車到來,高聲宣示道:“奉國君令,賢士軺車直入國府——!”長劍一舉,兩列甲士嘩然閃開,景監駕著牛車■啷■啷駛進了國府庭院,直到政事堂院中停下。

  秦孝公和甘龍、嬴虔、公孫賈、杜摯幾名重臣,已經在政事堂前等候。見牛車駛到,秦孝公大步上前,親自來扶衛鞅下車。衛鞅拱手道:“多勞君上。”也沒有推辭,便搭著孝公的胳膊下了車。旁邊的甘龍深深皺起了眉頭。

  衛鞅下車,向秦孝公拱手見禮,“在下衛鞅,參見君上。”

  秦孝公扶住笑道:“先生辛苦了。請——”便扶著衛鞅走上六級台階,走進政事堂大廳,一直扶衛鞅到君主旁邊最尊貴的位置坐下。一行大臣隨後坐定,內侍上茶後退出,大廳一片肅然。

  秦孝公肅然拱手道:“先生入秦,苦訪三月,踏遍秦國荒僻山川,堪為賢士楷模。今日朝會,特請先生一抒治秦長策。”說著便站起身來,轉向衛鞅深深一躬,“請先生教我。”衛鞅座中坦然拱手道:“不敢言教,但抒己見耳。”秦孝公坐回旁邊長案前,又恭敬拱手道:“先生請不吝賜教。”

  衛鞅環視四坐,終於將目光注視著秦孝公,不慌不忙開講:“天下萬物,凡有所事,必有所學。治國之道,為諸學之首,源遠流長,博大精深。自黃帝以降,歷經三皇五帝而夏商周,治國之道雖有變化,然終以王道治國為主流。周室東遷以來,禮崩樂壞,天下紛擾,高岸為谷,深谷為陵,諸侯僭越,瓦釜雷鳴,王室衰落,列國崛起。惟其如此,治國之學亦成眾家爭勝之勢,終於莫衷一是。然細細查究,終無超越王道治國之境界者。”

  聽到這一通辭藻華麗而不著邊際的開場白,景監迷糊起來,不明白衛鞅要如何了結這場隆重的殿對?難道他胸中所學就是這些老生常談?衛鞅啊衛鞅,我如何老是摸不透你?機會給你了,你沒真才實學,怨得誰喲?景監再抬頭看看場中,甘龍與公孫賈、杜摯頻頻點頭,面露笑容。而嬴虔、子岸與後來的衛尉車英三個將領,似乎直打瞌睡。惟有國君秦孝公平靜如常面無表情,只有景監知道,這是國君對最討厭最無奈的人和事才有的一種冷漠和蔑視。

  “敢問先生,何謂王道治國啊?”秦孝公淡淡的問道。

  “所謂王道者,乃德政化民,德服四邦,德昭海內,德息兵禍,以無形大德服人心,而使天下安寧之道也。何謂德?德者,政之魂魄也。對庶民如同親生骨肉,對鄰邦如同兄弟手足,對罪犯如同親朋友人。如此則四海賓服,天下化一也。”衛鞅語言松緩,面色莊重,儼然一副講述高深玄妙之大道的神色。

  秦孝公閉目養神,似睡非睡。三個將軍卻是實在在的睡著了,粗莽的子岸竟撤起了沉重的鼾聲。秦孝公竟然如同沒聽見一般。惟有甘龍頗感興趣,插進來問道:“先生以為,秦國當如何行王道之治?”

  衛鞅從容道:“王道以德為本。秦國行王道,當如魯國,行仁政,息兵戈,力行井田,赦免罪犯。”

  秦孝公霍然睜開眼睛,打斷話頭道:“先生,今日到此為止吧。後有閒暇,再聽先生高論。內史,送先生。”說完,徑自撇下一堂大臣揚長而去。甘龍想喚回國君,卻欲言又止,向衛鞅拱手做禮,便匆匆而去。三位將軍也伸著懶腰,打著哈欠揉揉眼睛徑自走了。公孫賈和杜摯也跟著甘龍走了。空盪蕩的政事堂,只剩下肅然沉思的衛鞅。

  景監尷尬得無地自容,再也無心和衛鞅說話,苦笑著拱手道:“先生,請吧。”

  牛車■啷■啷的又駛出了國府。到得渭風客棧門前,衛鞅剛一下車,景監便對牛脊梁狠抽一鞭,“加!”的一聲,■啷啷走了。

  衛鞅看著景監的背影,搖頭微笑著走進渭風客棧。

  回到家,景監喪氣得直想打自己耳光。這叫什麼事兒?如何能弄成這樣?要知道他學的就是這些鳥玩意兒,費那麼大勁兒吃撐了?算了算了,不想了,明日還有正事哩,吃完飯睡覺!景監高聲道:“小令狐,飯來,快點!““來了來了。”小令狐捧著木盤頑皮笑道:“喲,一陰一晴的,又咋了?”

  “小孩子家少問。只對你說,今後那個人再來,就說我不在。”

  “哪個人呀?”

  “昨晚那個人!知道麼?就是他!吃飯。”

  小令狐捂著嘴巴不敢笑,嘟囔道:“那人很好麼,你們稱兄道弟的。”

  “好甚?草包!飯袋!豬頭!磚頭!”景監氣得連連亂罵。

  從來沒見過景監如此孩童般失態,小令狐咯咯大笑得噴出飯來。

  景監臉一板,卻禁不住也“噗”的一笑,“氣死我也。”

  “嗒,嗒,嗒”,響起熟悉的敲門聲。

  小令狐做個鬼臉,“開不?一定是那塊磚頭。”

  “懂個甚?我還要問他呢,開去。”

  “說人家是塊磚頭,還問個啥?”小令狐嘟囔著走了出去。

  “吱呀”一聲門響,衛鞅笑道:“小妹呀,內史罵我了麼?”

  小令狐向衛鞅做個鬼臉,指指正房悄聲道:“正罵呢,小心。”

  衛鞅笑著走進正房,坐在景監對面:“景兄,我特來領罵。”

  景監丟下碗筷,“啪!”的一拍木幾,顫聲道:“衛鞅啊衛鞅,國君念你辛苦,我景監慕你才華,誰想你竟是個草包,飯袋,豬頭,磚頭!說出忒般沒力氣的話來?分明是亡國之道,還說甚治秦長策?那魯國氣息奄奄,是秦國學的麼?你呀你,我看也就只能下兩盤棋。說到正事,哼,磚頭一塊,一塊磚頭!”

  衛鞅不禁哈哈大笑,前仰後合,逗得小令狐也咯咯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笑甚?難道你很高明麼?”

  大笑一陣,衛鞅回過神來認真問,“內史大人,你說我衛鞅千里迢迢,就是為了給秦國講這亡國之道來了?”

  景監一怔,“既然不是,為何忒般沒力氣?”

  “記得訪秦之前,你答應我的請求麼?”

  景監默然點頭,眼睛盯住衛鞅。

  衛鞅坦然相對,“景兄,請為我再次約見秦公,我知道該說什麼。”

  景監嘆息一聲:“好吧,君子一諾,就再信你一次。”

  正在此時,門外一陣急驟的馬蹄聲傳來,接著便是“啪啪啪”的拍門聲。小令狐急急開門,一個書吏衝進門來高聲道:“內史大人,招賢館士子們鬧起來了!”

  “所為何事?”景監急問。

  “尚不清楚,只是有三五十人吵著要走。”

  景監道:“鞅兄,我去了,回頭再說。”

  衛鞅笑道:“你去忙吧,我也走了。”便和景監一起出門回了客棧。

  招賢館裡一片混亂。士子們將掌事圍在中間,吵吵嚷嚷要見國君,否則今夜就離開秦國。掌事連連向士子們做拱,高聲道:“諸位先生,不要急,不要急,已經派吏員去請內史大人了。”一個士子高聲怒斥:“內史徇私,找他何用?要見國君!”“對,要見國君!”士子們嚷成一片。景監趕到時,滿庭院正亂得不可收拾。景監站上一塊石頭高聲道:“諸位先生,我是內史景監。有何不平,請對我說。”

  一個紅衣士子高聲道:“請問內史,一個腐儒能見君面陳,我等何被冷落?”

  “內史徇私,舉賢無公心,我等要面見君上!”

  “王道之說,竟也大禮相待,這是何人薦舉?”

  “國君不聽此等亡國之道,只有內史徇私舞弊,舉莠棄良!”

  “請問內史,衛鞅用多少金錢買通了大人?”

  “我等實言相告,今夜不見君上,即刻就走!”

  “對,求賢令說得好,實則是虛情假意,矇騙天下!”

  景監已經明白,這完全是因為衛鞅今日的失敗激起的事端。這些士子們原本就是個個自命不凡,訪秦回來後更是躊躇滿志的熬夜撰寫,等待一朝面君陳策。後來聽說,有個不住在招賢館的魏國士子竟然捷足先登,被軺車接進了國府。士子們就議論紛紛,說秦國只瞅著魏國士子,瞧不起別國賢士。一時間,“魏國士子有何了得?”的憤然議論彌漫了招賢館。然則景監已經分頭排定了國君對策的次序,也已經分別向士子們說明。所以不滿歸不滿,倒也沒出亂子。誰知午後有消息傳出,說那個魏國士子是個腐儒朽木,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講了一通不著邊際的大話,國君憤然拂袖而去。這一下卻猶如火上澆油,士子們不約而同的將舉薦腐儒的罪責看在了景監身上,越想越不滿,便聚相計議,以離開秦國相要挾,提出當夜面見君上。

  景監心下明白,向場中拱手高聲道:“諸位先生,景監是否徇私枉賢?可以存疑。衛鞅是否有才?可以後觀。諸位請見君上,景監即刻進宮稟明。君上勤政敬賢,定然不會怠慢諸位先生。請諸位立即準備對策。”

  士子們想不到這個很有實權的內史竟如此爽快,一時間倒是全場沉默。依許多士子的想法揣測,這個實權內史一定被衛鞅收買了;此等佞臣,不給他金錢,休想過他的關口,和山東六國一樣!今日向他提出面見國君,他定然拒絕,然後便鬧到國府,扳倒這個黑心內史!但卻沒有想到他竟然一口答應去請國君,卻也奇了。有些沒有對策或有他情者,竟是忐忑不安起來,原本準備藉故離開已經將包袱提在手裡的人,也頓時尷尬起來。

  景監走下大石,對掌事吩咐,“好生侍奉先生們,今夜對策之前,那位先生也不能走。收拾庭院,準備迎候國君。”說完,上馬出了招賢館。

  一刻之後,秦孝公便走馬而來。他正在書房用功,接到景監急報也感意外,稍加思忖,感到這倒未嘗不是一個好機會,便向黑伯吩咐了幾件事,和景監一起從容來到招賢館。

  招賢館庭院中已經布置好露天坐席。秋月當空,再加上幾十盞碩大的風燈,偌大庭院倒也是明亮異常。士子們已經在各自坐席上就位,一片肅然安靜中透出幾分緊張。景監吩咐在前方中央國君長案的兩側再加了六張木案。剛剛加好,甘龍、嬴虔、公孫賈、杜摯、子岸、車英六位大臣便相繼來到入座。場面如此隆重,顯然大出士子們意料,肅然靜場中有人緊張得不斷輕輕咳嗽。這時,景監看見衛鞅也來了,坐在最後的燈影裡。

  秦孝公莊重開口道:“諸位賢士訪秦辛苦,嬴渠梁先行謝過。秦國求賢,未分良莠前,一體待之。今夜以衛鞅陳策之同等大禮,傾聽諸位先生的治秦國策,請諸位先生不吝賜教。上有青天明月,下有國士民心,嬴渠梁是否屈才枉賢?神人共鑒。”

  景監向場中拱手道:“敢請諸位賢士,先行報出策論名目,以為應對次序。”

  士子們相互觀察,眼神探詢,竊竊私語,竟是無人先報。

  終於一人站起,布衣長衫,黑面長須,高聲道:“我乃陳國士子王軾,訪秦十縣,深感秦國吏治弊端,呈上我的《治秦吏制策》。”書吏接過,恭敬的擺在秦孝公案前。孝公肅然拱手道:“多謝先生,嬴渠梁當擇日聆聽高論。”

  一陣騷動,有人站起高聲道:“訪秦有得,呈上我之《秦縣記》。”

  “吾推崇墨家,呈上《兼愛治秦》。”

  “呈上《無為治秦》。”

  “呈上《百里奚王道治秦》。”

  “呈上《中興井田論》。”

  “呈上《地力之教未盡論》。”

  “我是《更張刑治論》。”

  一卷又一卷的報出呈上,秦孝公的案前已經堆起了高高一摞。大約在五十多卷時,秦孝公感覺還沒有聽到一個振聾發聵的題目,場中卻突然靜了下來。

  景監笑問:“如何?其餘先生?”

  經常忿忿然的紅衣士子霍然站起,手扶長劍,高聲道:“我是稷下士子田常,不知秦公對非秦策論可否容得?”自報稷下學宮的赫赫名號與“田”字顯貴姓氏,又兼腰系長劍神態倨傲,非但使甘龍等幾位大臣一臉不悅,就是場中士子,也是側目而視。秦孝公卻是精神一振,微笑答:“良藥苦口,良臣言悖。如何不容非秦之言?”

  “好!這是我田常的《惡政十陳》,秦公願聽否?”

  名目一報,場中一片嘩然,甘龍等早已經是面色陰沉。面對秦國君臣和天下士子,公然指斥秦國為“惡政”,等閒之人豈能容得?

  秦孝公卻拱手笑道:“請先生徐徐道來,嬴渠梁洗耳恭聽。”

  紅衣士子田常展開長卷,亢聲道:“秦之惡政有十:其一,窮兵黷武;其二,姑息戎狄;其三,君道乖張;其四,吏治暗昧;其五,貶斥私學;其六,田制混亂;其七,不崇孝道;其八,蹂躪民生;其九,崇武貶文;其十,不開風化。大要如此,請秦公思之。”

  這《惡政十陳》,幾乎將秦國的政情治情悉數羅列,刻薄如君道乖張、蹂躪民生、不崇孝道、不開風化,使座中大臣無不憤然作色。嬴虔、子岸、車英三人同時緊緊握住了劍柄。田常卻是坦然微笑,站立場中,似乎在等候著秦國君臣的雷霆怒火。坐在最後燈影裡的衛鞅禁不住手心出汗,擔心秦孝公按捺不住。他看透此人苦心,定是要在秦國以“不畏暴政”的驚人行動成名於天下。若秦公發作,田常肯定更加激烈,這是“死士”一派的傳統,他們不會屈服於任何刀叢劍樹。

  這時再看秦孝公,卻是肅然站起,向田常深深一躬,“先生所言,嬴渠梁雖感痛心疾首,然則實情大體不差,嬴渠梁當謹記先生教誨,刷新秦國,矢志不逾。”

  又是大出意料,士子們不禁拍掌高喊:“好——!”“秦公雅量!”

  十幾個士子紛紛站起,呈上手中卷冊,高報:“我的《窮秦錄》。”

  “我的《苛政猛於虎》。”

  “我之《入秦三論——兵窮野》。”

  “我也有對,《櫟陽死論》。”

  紛紛嚷嚷,竟然全是抨擊秦國的簡冊,一卷一卷,堆滿了一張長案。秦孝公肅然立於攻秦簡冊前,一卷卷飛快瀏覽,竟是悚然動容。他回身對田常等人拱手道:“公等骨鯁之士,請留秦國,以正朝野視聽。”

  田常哈哈大笑,“秦公欲以我等為官乎?我等痛斥秦國,秦公不記狂狷荒唐已知足矣,豈能留秦自討無趣?”非秦士子們紛紛應和,“多謝秦公!”“我等當離開秦國也。”“秦公胸襟似海,容當後報!”

  秦孝公站上長案,向士子們拱手一周,慨然高聲道:“公等對秦國百年以來之諸種弊端,皆做通徹評點,切中時弊。嬴渠梁以為,非秦者可敬,卑秦者可惡。諸位既敢公然非秦,亦當有膽略治秦,精誠之心,何自覺無趣?請諸公留秦,十日內確認職守。公等以為如何?”又是深深一躬。

  抨擊秦政的士子們低下了頭,難堪的沉默。突然,田常面色脹紅,嗆啷拔出長劍走到秦孝公面前!座中子岸一聲怒吼,“大膽!”長劍一揮,遠處幾名甲士跑步上來圍住了田常。秦孝公勃然變色,大喝一聲,“下去!”轉對田常拱手道:“先生鑒諒,有話請講。”田常向秦孝公深深一躬,激昂高聲道:“田常身為稷下名士,非但做《惡政十陳》,且鼓動同人離開秦國。然則秦公非但不以為忤,反以國士待我。人云,君以國士待我,我當以國士報之。田常當以熱血,昭秦公之明!”話音方落,長劍倒轉,洞穿腹中,一股熱血直噴三丈之外!

  “先生——!”秦孝公大驚,撲到田常身上。

  田常拉住秦孝公的手笑道:“以公之胸襟,圖霸小矣,當,王天下。”說完,頹然後仰,撒手而去。

  變起倉促,所有的士子們都感到震驚,圍在田常的屍體周圍默然垂首。

  秦孝公抱起田常遺體,安放到自己的長案上,眼中含淚,對景監肅然道:“先生國士,以上大夫之禮葬之。”

  滿場士子們莊重一躬,“謝過秦公高義!”

  秦孝公向士子們拱手做禮,坦誠真摯而又不勝惋惜,“田常先生去了,諸位勿以先生之慷慨激烈有所難為。願留則留,願去則去。留則同舟共濟,去則好自為之。秦國窮困,沒有高車駟馬送別諸君,遠道者贈匹馬,近道者牛車相送,每位先生贈送百金,以為杯水車薪之助。”

  一個中年士子感動哽咽,“我等離秦還鄉,皆因與秦地風習水土不合,其中亦有不堪艱難困苦者。是以我等沒有對策可呈,然絕無他意,尚請秦公詳察。”

  秦孝公不禁大笑,“周遊列國,士子風尚,入秦去秦,尋常得緊。十年後請諸位重游秦國,若秦國貧弱如故,嬴渠梁當負荊請罪於天下。”

  “好——!”一片激昂,喊聲掌聲響徹招賢館。

  當南門箭樓上響起五更刁鬥時,招賢館方才恢復了平靜。

  第二天早晨,景監送走了三十多名東方士子,又將留下的士子們的各種事務安排妥貼,才來到國府晉見秦孝公。時當正午,秦孝公正在書房外間用飯,立即吩咐黑伯給景監送來一份午飯——一鼎蘿蔔燉黃豆,一盤黑面烤餅。看看國君面前也是同樣,景監不禁眼眶濕潤起來。孝公笑道:“有何可看的?咥吧。”一句秦人土語,景監笑了起來,埋頭便吃,淚水卻滴到了熱氣蒸騰的鼎中。匆匆用完,黑伯收拾擦拭了書案,默默去了。孝公笑道:“秋陽正好,院中走走吧。”景監便隨孝公來到庭院,正是秋高氣爽的時節,院中落葉沙沙,陽光暖和得令人心醉。漫步徜徉,景監竟是不說話。孝公笑道:“景監啊,你匆匆而來,就是要跟我曬太陽麼?”景監囁嚅道:“君上,招賢館士子們,如何安置?”孝公大笑,“如何安置?昨夜不是說了?至於何人何職,還得計議一番嘛。內史著急了?”景監忙道:“不急不急。”孝公道:“不急?哪你來何事啊?”景監臉色脹紅,卻是說不出話來。秦孝公看著景監窘迫,不禁哈哈大笑,“說吧,不怪你就是。”景監吭吭哧哧道:“上次,衛鞅之事,臣,委實不安。”

  “有何不安哪?”秦孝公淡漠問道。

  “衛鞅對策,實在迂腐。”

  “迂腐的又不是你,不安何來?”

  “只是,臣斥責衛鞅,說他給國君講述亡國之道。他回了一句,臣感意外。”

  “他如何回的?”

  “他說,我衛鞅千里迢迢,難道就是對秦公講述亡國之道來了?”

  秦孝公聞言,卻是默然良久,笑問:“內史還想如何?”

  “臣斗膽,請君上再,再次聽衛鞅一對。”

  “既然內史不死心,就再見一次吧。我看,明日正午吧,就這院中。”

  景監深深一躬:“謝君上。”心中頓感寬慰,舒心的笑道:“君上,臣告辭。”孝公叮囑道:“見衛鞅的事不要太操心。田常的葬禮一定要辦好。”景監道:“臣明白。”便興衝衝走了。到得招賢館,景監先仔細安排了田常葬禮的細節瑣務,確定了下葬日期,然後便向渭風客棧匆匆而來。

  衛鞅在招賢館目睹了田常剖腹自殺,感慨萬端,回到客棧竟是無法入睡。

  他知道,招賢館波瀾皆由他的“失敗”對策引起,如果他第一次就顯出法家本色,肯定局勢要好得多,但卻試探不出秦公的本心本色,自己往前走就會不塌實。第一次雖然“失敗”,但卻切實感覺到了秦孝公絕然不會接受王道的明確堅定。更重要的是,由此引起的波瀾使秦孝公在招賢館淋漓盡致的表現出發奮強秦的心志,直是始料未及。這種用語言所無法試探的內心溝壑,在強烈的衝突面前竟是盡顯本色,無法壓抑,也無法掩飾。使衛鞅激動的,不僅僅是看到了秦孝公忍辱負重決意強國的意志,而且看到了秦孝公在驟然事變面前穩如山岳強毅果斷的閃光。既然如此,要不要繼續試探?衛鞅凝思默想半日,心中終於明晰起來。

  這時,景監匆匆而來,高興的向衛鞅講了國君的應諾。衛鞅也很高興,請景監和侯贏一起飲酒。景監和侯贏也是一見如故,三人直飲到二更時分方散。臨走時,景監反覆叮囑衛鞅,一定要拿出真正的治國長策,否則他無法再面見國君。衛鞅帶著幾分酒意,慷慨應道:“內史勿憂,衛鞅自有分寸。”景監也就放心去了。

  第二天正午,衛鞅早點兒吃完飯,特意先到招賢館等候景監用完飯,倆人一起向國府而來。進得政事堂,恰恰秦孝公也是用餐方罷,正在庭院中漫步,見二人到來,便笑道:“嬴渠梁正在恭候先生,這廂請。”來到政事堂後面的空闊庭院,只見樹下已經鋪好了一張大草席,案幾齊備,黑伯正在擺設茶具。顯然,秦孝公要在這露天庭院聽衛鞅第二次對策。秋日和煦,黃葉沙沙,又逢午後最少來人的時刻,院中一片寂靜清幽,正是靜心交談的大好時光。

  秦孝公拱手笑道:“前次朝堂人多紛擾,先生未盡其興。今日嬴渠梁屏棄雜務,恭聽先生高論,不知先生何以教我?”

  衛鞅從容不迫,“君上既然不喜王道,衛鞅以為可在秦國推行禮制。以禮治國,乃魯國大儒孔丘創立的興邦大道,以禮制為體,以仁政為用,仁政理民,禮制化俗,使國家裡外同心,達大同之最高境界。如此,則國力自然凝聚為一。”

  秦孝公卻不象頭次那樣一聽到底,他微笑插問道:“儒家主張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其實就是要恢復到西周時的一千多個諸侯國去,先生以為可行麼?復井田、去賦稅,在方今戰國也可行麼?”

  衛鞅辯駁道:“儒家行仁政禮制,不以成敗論美惡。不修仁政,雖成亦惡。修行仁政,雖敗亦美。此乃殺身成仁、捨生取義之大理也。公當思之。”

  秦孝公冷冷笑道:“大爭之世,弱肉強食,正是實力較量之時,先生卻教我不以成敗論美惡,不覺可笑麼?果真如此,秦國何用招賢?”

  景監在旁,沮喪之極,只是不好插話,便大惑不解的盯著衛鞅,臉上木呆呆的。衛鞅卻是不急不躁,沒有絲毫的窘迫,竟是從容再道:“君上再容我一言。”

  秦孝公笑道:“無妨,嬴渠梁願洗耳恭聽。”

  “若君上痛惡仁政禮制,衛鞅以為,可行老子之大道之術。老聃乃千古奇才,他的道家之學,絕非尋常所言的修身養性之學,而是一種深奧的邦國大學問。方今天下刀兵連綿,若能行道家之學,則君上定成千古留名的聖君。”

  “敢問先生,道家治國,具體主張究竟何在?”

  “官府縮減,軍隊歸田,小國寡民,無為而治。此乃萬世之壯舉也。”

  “還有麼?”

  “道家精華,盡皆上述。其餘皆細枝末節也。”

  秦孝公哈哈大笑,“先生之學,何以盡教人成虛名而敗實事?這種學問,與宋襄公的仁義道德如出一轍,有何新鮮?一國之君,聽任國亡民喪,卻去琢磨自己的虛名,一味的沽名釣譽,這是為君之道麼?是治國之道麼?”說罷站起來一笑,“先生若有精神,就去做別的事兒吧,治國一道,不談也罷。”大袖一揮,徑自而去。

  景監呆若木雞,難堪得不知何以自處。想追孝公,無顏以對,想說衛鞅,又覺無趣,只有板著臉生自己的悶氣。突然,衛鞅卻仰天大笑,爽朗興奮之極。景監愕然,“你?莫非有病?”衛鞅再次大笑,“內史呵,我是高興哪。”景監上下端詳,“你?高興?有何高興處?”衛鞅向景監深深一躬,“請內史與我回客棧共飲,以賀半道之功。”景監心中有氣道:“好吧,我看你衛鞅能搞出甚個名目?走,隨你。”

  衛鞅拉著景監欣然來到渭風客棧,侯贏高興得立即擺上肥羊燉和苦菜烈酒。景監悶悶不樂,衛鞅卻是滿面笑意。侯贏疑惑的看著兩人,“一喜一憂,究竟如何?”景監搖頭嘆息道:“他又說了一通忒沒力氣的話,君上拂袖而去。你說你高興個甚?不是有病麼?”侯贏不禁笑了起來,“先生原本賣藥,何以自己有病?”衛鞅大笑舉爵,“來,景兄,侯兄,我等先痛飲一爵。”三人舉爵飲盡,景監低頭不語,侯贏卻笑看衛鞅,等待他說話。衛鞅微笑道:“景兄莫要沮喪,與君上今日一會,大功已成一半矣。”景監驀然抬頭,“大功?你有大功麼?”衛鞅笑道:“景兄,你久在官場,但聞國君求賢而擇臣,可曾聞臣工亦求明而擇君?”景監驚訝道:“你是說,你是在選擇明君?”衛鞅大笑道:“然也。景兄一語中的。”景監依然一臉困惑,“用亡國之道選擇明君?”衛鞅悠然道:“景兄曾扮東方大商進入魏國,想來對商道尚通。請問,今一人懷有絕世珍品,當如何尋找識貨之買主?”

  景監毫不遲疑,“自當示珍品於買主,對其真實介紹,如實開價。”

  “要是買主不識貨呢?”

  “繼續等候,或另外尋覓識貨買主。”

  “整日懷抱珍奇,沿街叫賣?”

  “難道還有更好的辦法不成?”景監似有不服。

  “我有一法,景兄姑妄聽之。”衛鞅頗為神秘的一笑,“大凡稀世珍奇,絕不可輕易示人。首要大計,在於選擇目光如炬的識貨之人,此所謂貨賣識家也。試探買家之上乘法則,先示劣貨而後出診奇,如此則百不差一。景兄以為如何?”衛鞅的口吻,完全是一個老謀深算的商人。

  景監還在回味之中,喃喃自語,“先示劣貨而後出診奇?先示劣貨?”

  侯贏笑道:“不識劣貨,豈能識得絕世珍奇?鞅兄如此精於商計,佩服。”

  “鞅為殷商之後,略通一二,聊做類比,二位見笑。”

  景監猛然拍案,高聲道:“好!君擇臣以才,臣擇君以明,不識貨,焉得為明?鞅兄高見,景監茅塞頓開!”

  侯贏道:“哪?往前的路,該如何走法?”

  “這要看內史了,景兄對衛鞅還有信心否?”

  景監大飲一爵,長吁一聲,“我就硬起頭皮,再來一次。”又猛然醒悟,“哎,先說好,這次是劣貨?還是珍奇?”衛鞅和侯贏同聲大笑,景監也大笑起來。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9-3 12:01 PM

第六章 櫟陽潮生

三、肝膽相照 衛鞅三說秦孝公

  十月二十日,櫟陽城舉行了隆重的葬禮,將齊國稷下學宮的名士田常以上大夫的禮遇,安葬在城北高崗上。那一天,招賢館三十六名士子為靈車執紼輓歌,秦國下大夫以上官員全部送葬。在三丈高的墳墓堆起時,秦孝公親自在墓前祭奠,並親手為田常墓栽下了兩棵欒樹。

  葬禮完畢,秦孝公沒有回櫟陽,帶著車英直接到了渭水北岸的渡口。自平定戎狄叛亂後,他還沒有視察過西部。這次,他想在嚴冬到來之前乘船逆流而上,到雍城以西看看。到得船上,秦孝公對車英吩咐,“稍等一會兒。”站在船頭的車英指著北岸■坡,“君上,內史來了,兩個人?”孝公笑道:“就是等他們兩個。半個時辰就完,誤不了行程。”

  ■坡小道上,馳馬而來的正是景監和衛鞅。

  三天以前,在請準田常葬禮事宜的時候,景監由招賢館士子又拐彎抹角的提到了衛鞅。秦孝公又好氣又好笑,“我說你個景監,是教衛鞅迷住了?還是吃了衛鞅好處?這個人已經在書房裡泡迂了,表面上頗有英風,實則是老氣橫秋,你還不死心?咄咄怪事!”景監退無可退,就直說了衛鞅那一番“君試臣以才,臣試君以明”的論理和珍奇出手的比喻。秦孝公聽了,又是沉默不語。他感到衛鞅此說頗耐尋味,驀然之間,又覺此人頗為蹊蹺,何以每次都能找出讓他怦然心動的請見理由?若非有備而來,預謀而發,豈能如此?沉吟有頃,他悠然笑道:“好吧,就再見衛鞅一次,看看他揣了多少劣貨?”

  秋霜已起,渭水兩岸草木枯黃。渡口停泊著一條高桅黑帆的官船,遙遙可見甲板上涼棚狀的船亭中有長案木幾。景監和衛鞅來到岸邊,將馬拴好,走向官船。景監低聲道:“鞅兄,我再說一次,君上所以在船上見你,是想到西地查訪民情。這次不行,你就只有回魏國了。”衛鞅笑著點點頭,倆人便踏上寬寬的木板上船。

  車英在船口迎候,拱手笑道:“內史、先生,這廂請。”將兩人讓到船亭坐定。

  秦孝公見二人上船,便從船艙來到船亭,景監衛鞅一起做禮,“參見君上。”

  秦孝公笑道:“不必多禮,我等邊走邊談吧。”轉身對車英吩咐,“開船西上。”

  車英令下,漿手們一聲呼喝,“起船——”,官船便悠悠離岸,緩緩西上。

  渭水河面寬闊,清波滔滔,水深無險,端的是罕見的良性航道。要是在魏國,這樣的水道一定是檣桅林立船隻如梭。可眼下的渭水河面卻是冷冷清清,偶有小船駛過,也只是衣衫破舊的打魚人。茫茫水面,竟然看不到一隻裝載貨物的商船。

  衛鞅凝視著河面,發出一聲喟然長嘆。

  秦孝公道:“先生兩次言三道,雖不合秦國,然先生之博學多識,我已感同身受。嬴渠梁意欲請先生任招賢館掌事,職同下大夫,不知先生肯屈就否?”

  衛鞅仿佛沒有聽見秦孝公的話,他望著清冷的河面,緩緩說道:“渭水滔滔,河面寬闊,在秦境內無有險阻,乃天賜佳水也。何以秦據渭水數百年,坐失魚鹽航運之利?關中川道,土地平坦,沃野千里,天下所無,何以在秦數百年,卻荒蕪薄收,民陷饑困?”

  景監一怔,生怕衛鞅又迂闊起來,仔細一聽,都在實處,便不再言語。秦孝公則不動聲色的沉默著,他想聽聽這個蹊蹺的博學之士還能說出什麼來。衛鞅也似乎並沒有注意秦孝公和景監的沉默,他繼續面河問道:“秦地民眾樸實厚重,又化進戎狄部族盡百萬,尚武之風深植朝野。秦國卻何以沒有一支攻必克、戰必勝的精銳之師?”

  景監高興插話:“先生所問,正是君上日夜所思之大事。先生大計何在?”

  秦孝公目光銳利的盯住衛鞅背影,向景監擺擺手,示意不要打斷他。

  衛鞅轉過身來正視著秦孝公道:“方今天下列國爭雄,國力消長為興亡根本。何謂國力?其一,人口眾多,民家富庶,田業興旺。其二,國庫充盈,財貨糧食經得起連年大戰與天災饑荒之消耗。其三,民眾與國府同心,舉國凝聚如臂使指。其四,法令穩定,國內無動盪人禍。其五,甲兵強盛,鐵騎精良。有此五者,方堪稱強國。而目下之秦國,五無其一。地小民少,田業凋敝;國庫空虛,無積年之糧;民治鬆散,國府控韁乏力;內政法令,因循舊制;舉國之兵,不到十萬,尚是殘破老舊之師。如此秦國,隱患無窮,但有大戰,便是滅頂之災。君上以為然否?”

  秦孝公微微一笑,“如此一無是處,卻如何改變?王道?無為?仁政?”

  景監看話題已經入港,正在高興,卻聽國君話音不對,著急道:“不行不行,那都是亡國之道,先生豈能再提?”

  秦孝公擺擺手道:“請先生繼續說下去。”

  衛鞅神色肅然,“治國之道,強國為本。王道、仁政、無為,盡皆虛幻之說,與強國之道冰炭不能同器。君上洞察深徹,不為所動,鞅引以為慰。”

  “然則如何強國?嬴渠梁卻沒有成算。”

  “強國亦有各種強法。魏國、齊國、楚國,君上以為哪一國可堪楷模?”

  秦孝公聽此一問,精神陡然一振,目光炯炯道:“先生此言,大有深奧。嬴渠梁平日只為強國憂心如焚,心念尚不及此,敢請先生指教。”

  “魏國乃甲兵財貨之強,齊國乃明君吏治之強,楚國為地廣人眾之強。目下正在變法崛起的韓國與齊國相類。”

  秦孝公喟然長嘆,“與三強不相上下,嬴渠梁此生足矣。”

  衛鞅笑道:“然則上述三強,皆非根本強國,不足效法。”

  秦孝公感到驚訝了。他在《求賢令》中已經申明,圖強的目標就是要恢復穆公時代的霸業,與東方諸侯一爭高下。按照這樣的目標,達到魏齊楚韓四國的強盛,應當就是滿足了。而衛鞅居然說上述三國不足效法,口氣之大,當真是蔑視天下。是這個衛鞅不知治國之艱難,還是真有扭轉乾坤的大才?他在驟然之間弄不清楚,不妨先虛心聽之,於是謙恭的拱手道:“先生之言,使人氣壯,尚請詳加拆解。”

  衛鞅面色肅然,侃侃而論,“前三種強國範式之根本弱點,在於只強一時,不強永遠,只強表面,不強根本。魏國在文侯武侯兩代是蒸蒸日上,真正強盛,自魏罌稱王,魏國便每況愈下。齊國是這一代齊王強盛,之後必然衰弱。楚國則自楚悼王以後,一直是外強中乾,不堪真正的一擊。即或以目下正在變法之中的韓國而言,也是一代之強,甚至不出一代便會逞衰落之勢。此中根源何在?其一,變法不深徹。李悝助魏文侯變法,以廢除井田、獎勵農耕、興旺田業為主,疏忽了軍制、吏制、爵制、國制、民制之全面變法。齊國韓國則更是粗淺的整軍治吏之變法,沒有深徹的再造翻新。楚國之變法,因吳起慘死而中途夭折,對舊世族只有些須觸動,更休提深徹二字。其二,法令不穩定,沒有留下一個國家應當長期信守的鐵律。前代變法,後代復辟,根基不穩,必然是興也忽焉,亡也忽焉。有此兩大缺憾,豈能強大於永遠?又豈能成大業於千秋?惟其如此,三強四國不足以效法,秦國要強大,就要從根本上強盛!”

  秦孝公被這一番江河直下的理論強烈震撼!陡然覺得往昔那籠罩心田的沉沉陰霾,竟是頃刻消散,身心枷鎖頓時開脫,心明眼亮,堅實舒坦。他站起身向衛鞅深深一躬,“先生一番理論,當真是高屋建瓴,勘透天下,使嬴渠梁撥雲見日,憂心頓去。敢問先生,根本強大,將欲如何?”

  景監高興的不知所以,興奮的用秦人土語喊道:“君上,該咥飯了!咥了再談如何?”

  秦孝公醒悟,爽朗大笑,“對,咥飯。黑伯,上酒菜,與先生痛飲一番!”

  此時已經是黃昏夕陽,深秋的河風蕭瑟寒涼,與君臣四人異常的興奮熱烈全然不同。最開心的是景監,他忙不迭的幫黑伯上菜上酒,害得一向整肅利落的黑伯竟是手忙腳亂,車英說他幫倒忙,景監卻高興得哈哈大笑。片刻之間,船菜上齊:四個大黑色陶盆,一盆肥羊燉,一盆清燉魚,一盆生拌蘿蔔,一盆生拌野苦菜,另有一壇秦國的鳳酒。君臣四人坐定,秦孝公親自為衛鞅斟滿一爵,而後端起自己面前的大爵,“先生高才深謀,胸中定有強秦奇計。嬴渠梁敬先生一爵,望先生教我。”說完,舉爵一飲而盡。衛鞅坦然受了一禮,舉爵痛飲,慨然道:“國有明君如公者,何愁不強?”

  秦孝公嘆息道:“君無良相,孤掌難鳴。常盼管仲復生,不期而遇。”

  “茫茫中國,代有良才,強國何需借代而興?”衛鞅慷慨傲岸。

  景監興奮道:“君上,管仲強齊一代,衛鞅要強秦於永遠,氣魄何其大哉!”

  孝公大笑,“說得好!來,再與先生痛飲。”向衛鞅拱手相敬,一飲而盡。

  衛鞅一爵飲盡,慨然道:“治秦之策,鞅已謀劃在胸。這是我訪秦歸來擬就的《強秦九論》,請君上評點。具體謀劃,待君上西巡歸來再行陳述。”說著,從懷中掏出一本羊皮紙書恭敬遞過。

  秦孝公雙手接過,未及翻閱便高聲命令,“車英,掉船回櫟陽,改日西巡。”轉身對衛鞅拱手道:“請先生隨我回宮,嬴渠梁與先生一抒胸中塊壘,做競夜長談如何?”

  “君上嘔心瀝血,衛鞅自當披肝瀝膽。”

  官船掉頭東下。秋日短暫,轉瞬便淹沒在遠山後面,唯留一抹血紅的晚霞,照得河面波光粼粼。秦孝公與衛鞅始終站在船頭興奮交談,一個說得出神,一個聽得入迷。晚秋河風吹起一白一黑兩領長衫啪啪做響,二人竟然絲毫未覺寒涼。車英為倆人披上棉袍,倆人竟渾然無覺,時而感慨,時而大笑。

  明月東升,官船方才回到了櫟陽渡口。船一靠岸,孝公便吩咐車英善後,景監通知各縣緩行面君,說完便和衛鞅馳馬急回。到得政事堂大書房,黑伯點亮四盞紗燈,煮來濃茶。正是秋冬之交,老屋更顯寒意,黑伯又打起了木炭燎爐。收拾妥當,孝公便和衛鞅飲茶暢談。孝公先向衛鞅詳細講述了秦國三百多年的歷史、傳統與各種禮法,以及目下二十三個縣的民生民治,使衛鞅對秦國有了更為紮實的了解。衛鞅也逐一詳細介紹了東方各國的變化和軍制、官制、民風、國君特點,尤其對魏國為首的六大戰國,做了更為詳盡的剖析。秦孝公除了少年征戰,從未走出過函谷關,對天下大勢可說是不甚了了,對各國具體國情更是所知粗疏。衛鞅豐富生動的敘述,第一次在他眼前打開了一片廣闊的天地,使他對進入戰國六十餘年來的天下大勢和列國詳情了然與胸。秦孝公稟賦極高,邊聽邊想,已經對秦國的落後怵然心驚。

  衛鞅講完,孝公慨然道:“先生一席話,領我遍游天下,方知人之所以長,我之所以短。我還想聽先生詳述列國變法,以開我茅塞。”衛鞅便從春秋時代的新政變法講起,逐一介紹了鄭國子產的田制新政、齊國管仲的經濟統制、越國文仲聚集國力的新政、魯國宣公的初稅畝新政、晉國的賜田減稅、秦國簡公的初租禾等主要新政。衛鞅道:“大要而言,春秋三百年,新政圍繞田制與稅制之變化發生,然皆為粗淺,無一鞏固,反倒被新政激起的巨浪吞沒。此即推行新政的鄭國、齊國、晉國、越國相繼滅亡之根本所在。”邊聽邊想,孝公額頭上不禁滲出晶晶細汗。衛鞅又講述了戰國以來魏國的李悝變法,楚國的吳起變法,與正在發生的齊國變法和韓國變法;對變法的內容、特點、嬗變及其結局,都做了鞭辟入裡的解說和預測。

  此時,已經是紅日臨窗。黑伯輕輕走進來低聲道:“君上,卯時已過,該吃點兒啦。”孝公依舊精神奕奕,笑道:“酒菜拿來,我們邊吃邊談如何?”衛鞅欣然道:“好極,就邊吃邊談。”黑伯捧來兩鼎蘿蔔黃豆燉牛肉、一盤黑麵餅、一壇酒。孝公吩咐道:“黑伯,誰來也不見。你也去吧。”黑伯走出,便皺著眉頭守在政事堂門口。

  剛吃了幾口,孝公便翻開昨日衛鞅送的《治秦九論》看起來,一入眼便放下了筷子凝神細思。剎那之間,衛鞅眼眶濕潤了。如此簡樸又如此勤奮的國君,衛鞅確實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從昨日午後開始,他胸中積累的學問見識便洶湧澎湃的迸發出來,一夜之間,竟是沒有絲毫停滯的呼嘯奔瀉。他流淌著自己,燃燒著自己。而作為國君的秦孝公,則象空谷滄海,接納著他無盡的奔流而沒有絲毫的滿足。閃念之間,衛鞅從這個僅僅比自己大一歲的國君身上,看到了一種遠遠超越於年齡和閱歷之上的成熟與博大。他仿佛生來就是做國君的,處變不驚,臨危不亂,慧眼辨才,沉靜深遠。對於尋常人等而言,擁有其中任何一種品質都是極為難得的了。而他,卻如此出色的溶這些過人品質於一身,真正是令人嘆服。與這個年輕的國君在一起,就象與山岳為伍,令人膽氣頓生。他靜靜的看著專注沉思的秦孝公,神思奔放,竟也忘記了吃飯。

  須臾,秦孝公抬起頭興奮道:“《治秦九論》,字字千鈞!來,痛飲一爵,請先生詳為拆解。”衛鞅舉爵,鏘然相碰,倆人一飲而盡。

  烈酒下喉,衛鞅精神為之一振,“《治秦九論》乃衛鞅謀劃的變法大綱。其一《田論》,立定廢井田、開阡陌、田得買賣之法令。其二《賦稅論》,拋棄貢物無定數的舊稅制,使農按田畝、工按作坊、商按交易納稅之新法。如此則民富國亦富。其三《農爵論》,農人力耕致富並多繳糧稅者,可獲國家爵位。此舉將真正激發農人勤奮耕耘,為根本的聚糧之道。其四《軍功論》,凡戰陣斬首者,以斬獲首級數目賜爵。使國人皆以從軍殺敵為榮耀,舉國皆兵,士卒奮勇,傷殘無憂,何患無戰勝之功?其五《郡縣論》,將秦國舊世族的自治封地一律取締,設郡縣兩級官府,直轄於國府之下,使全國治權一統,如臂使指。其六《連坐論》,縣下設裡、村、甲三級小吏。民以十戶為一甲,一人犯罪,十戶連坐,使民眾怯於私鬥犯罪而勇於公戰立功。其七《度量衡論》,將秦國所行之長度、重量、容器一體統一,由國府製作標準校正,杜絕商賈與奸惡吏員對庶民的盤剝。其八《官制論》,限定各級官府官吏定員與治權,杜絕政出私門。其九《齊俗論》,強制取締山野之民的愚蠻風習,譬如寒食、舉家同眠、妻妾人殉等等。此九論為大綱,若變法開始,尚須逐一制訂法令,落於實處。”

  “人云,綱舉目張。有此九論,嬴渠梁已經看見了秦國來日!”

  兩人又是痛飲一爵,就著《九論》侃侃問答,不覺已是紅日西墜,紗燈重亮。黑伯收拾燎爐火盆點燈時,看見正午的飯竟然原封未動,不禁搖頭嘆息,輕聲道:“君上,該用晚飯了。”孝公笑道:“好吧,將這些弄熱就行。”黑伯哽咽勸道:“君上,歇息吧,兩天兩夜了。”孝公不悅道:“又有何妨?不要打擾,去吧。”

  匆匆吃罷,倆人便圍著燎爐火盆一條一條計議。說到最後的糾正民俗時,孝公竟然不了解西部老秦人的陋習。衛鞅便將自己在山河村的夜宿和帶出河丫的故事講了一遍。孝公不禁大是感慨唏噓,眼中竟有瑩然淚光,最後又大笑一番,舉酒慶賀衛鞅的深徹踏勘。忘情之間,不覺又是紅日臨窗。

  黑伯等得心急如焚,百思無計,便匆匆到後邊庭院稟報了太后,請她設法讓國君歇息。

  太后聽黑伯一說,又氣又急,抬腳往前院便走,到得兵器廳廊外,想想又停下腳步,派侍女喚來正在晨讀的熒玉,吩咐道:“你大哥又發癡了,三天兩夜沒歇息和人說話。我想他是否遇上了奇人高才?我去未免掃興。你去看看,送點好吃的,搗亂搗亂他們,讓他們歇會兒,啊。”熒玉頑皮的笑笑,飄然跑去了。

  政事堂外的庭院中,守了三天兩夜的車英在晨光下邊踢腿邊打哈欠,打著打著,便一下子癱倒在地上睡著了,長劍壓在身下,卻照樣鼾聲大作。熒玉提著棉布包裹的陶罐和小竹藍輕盈走來,發現車英橫臥在地,呼嚕連聲,搖頭一笑,繞過車英,來到政事堂大廳,看見裡間的大書房門掩著,便輕手輕腳趴到門格上向裡張望。

  房內,秦孝公與衛鞅各自包著一塊毛氈斜依在墻上,中間地氈上鋪著一張大圖,面前長幾上杯盤散亂,二人都是眼睛發紅面色發青,神情卻是激動興奮,了無倦意。熒玉知道大哥脾氣,不敢貿然闖進,便悄悄站立偷聽,尋覓進去的機會。只聽屋內穿來一個略顯沙啞的聲音道:“強兵之本,在激賞於民。勞而無功,戰而無賞,必生異心。我在山河村聽到老秦人民歌,‘有功無賞,有年無成,有荒無救,有田難耕’。民生怨心,何以強兵?是以要獎勵耕戰,激賞強兵!”孝公插話道:“別急別急,你將那民歌再念一遍。”沙啞聲音道:“我唱給君上聽吧。”說著咳嗽一聲,便低低唱了起來,悠揚悲涼的歌聲飛出門外,“七月流火,過我山陵。女兒耕織,男兒做兵。有功無賞,有田無耕。有荒無救,有年無成。悠悠上天,忘我蒼生。”

  歌聲之後,屋內竟是良久沉寂……熒玉被歌兒深深感動,不禁熱淚盈眶。只聽大哥沉重的一聲嘆息與低低的哽咽拭淚之聲。沙啞聲音道:“君上何憂?但有變法雄心,君上將無愧於秦國民眾,無愧於祖宗社稷。”大哥堅定深沉的聲音,“嬴渠梁決意變法,請先生為我承擔大任。”沙啞聲音道:“君上信鞅,鞅萬死不辭。然則變法愈深徹,道路愈艱險。鞅悉心推究過列國變法,以為至少需要三個條件,不知君上能做到否?”

  “先生但講。”

  “其一,有一批竭誠擁戴變法之士居於樞要職位。否則,法無伸張,令無推行,行之朝野,便成強弩之末。”

  “此點但請先生放心。嬴渠梁當全力為先生羅織力量。”

  “其二,真法不避權貴。新法一旦推行,舉國唯法是從。即或宮室宗親,違法亦與庶民同罪。此點庸常之君斷難做到。”

  “此點在嬴渠梁倒非難事。但講第三。”

  “其三,國君對變法主政大臣須深信不疑,不受挑撥,不受離間。否則,權臣死而法令潰。春秋以來三百餘年,凡新政變法失敗者,無一不是君臣生疑。若無生死知遇,變法斷難成功。”

  此時,風兒將門無聲的吹開,熒玉悄然走進,站在了二人身後。

  秦孝公長吁一聲,“強秦,是我的畢生大夢。為了這個夢,嬴渠梁九死而無悔,萬難不足以擾我心!三百年以來,變法功臣皆死於非命,此乃國君之罪也。你我君臣相知,終我之世,絕不負君!”

  衛鞅眼中濕潤,“公如青山,鞅如松柏,粉身碎骨,永不負秦。”

  兩人四手,緊緊相握,中間忽然伸出兩爵熱氣蒸騰的米酒,便聽熒玉含淚笑道:“熱酒赤心,天地為證。”秦孝公爽朗大笑,“說得好!小妹來得正是時候,來,乾!”衛鞅接過一爵笑道:“為了秦國強大,乾!”兩爵鏘然相碰,各自痛飲而盡。

  熒玉凝神打量著衛鞅,臉上露出一種純真的感動。

  四 世族元老們惶惑不安了

  櫟陽的上層世族迅速傳播著一個消息:秦公和魏國士子衛鞅連續密商三晝夜,準備在秦國大動干戈!秦國世族第一次感到了震驚,也感到了恐慌,奔走相告,議論紛紛。

  與山東六國相比,秦國世族層的數量和勢力都很小,財力和私家武裝的規模更小。如果維持舊制,秦國世族對公室國府幾乎沒有什麼威脅。但是,秦國世族有兩個突出特點,一是一脈相延數百年,極少有中途泯滅的家族;二是對國家都有值得稱頌的功勞,其第一代往往都是大功臣。而東方六國的世族,卻在春秋以來的三百多年中歷經毀滅與再生,延續百年以上的真正舊世族幾乎悉數淹沒,代之而起的是新政變法中誕生的新世族,此所謂“高岸為谷,深谷為陵”的權力層大動盪。

  秦國不然,立國之前的嬴氏部族原本就是殷商遺落的老世族,在與西部戎狄的長期較量中,世族力量始終是嬴氏部族的中堅,將領官吏層幾乎與世族層等同。立國為大諸侯之後,又在歷代征戰中陸續誕生了許多新世族。由於秦國僻處西域,加之東方的蔑視,很少與中原列國緊密溶通,國內也就很少發生政權動盪。在秦國的歷史上,除了秦孝公的父親秦獻公發動流亡政變奪權成功之外,幾乎沒有大的政變與經濟動盪。長期的國內穩定與長期的對外戰爭,相輔相成,戰爭強化了穩定,穩定贏得了戰爭。

  這就是一個窮困落後的秦國,何以能長期與東方並立的奧秘所在。

  由於落後,由於窮困,由於穩定,由於戰爭,秦國世族和鄉野庶民的種種差距,遠遠不象東方世族與庶民那樣有天壤之別。秦國世族在戰爭中的傷亡絲毫不比庶民少,生活上想奢侈排場也沒有條件。一旦兵連禍結,世族庶民一般艱苦一般流血。所有的世族子弟,都是少年從軍,浴血奮戰,任何一個家族都可以數出歷代成百上千的戰死者。這種不大的差別,使秦國世族在山野庶民中有著很深的根基,某種意義上說他們溶為一體也不為過。正是這種相安無事的穩定和諧,使秦國世族和鄉野庶民都沒有改變現狀的強烈願望。世族中沒有分化出東方那樣的新地主,也沒有產生東方那樣的士人階層;庶民雖有怨言和不滿,但卻從來沒有發生過幾乎同樣落後的楚國那樣的群盜暴動,或周室洛陽那樣的百工起義。三百多年中,秦國朝野沒有改變這種“一體窮困,同甘共苦”的願望。平民如此,世族更如此。

  而今,國君在一個外來士子的蠱惑下竟要大動干戈,能不震驚嘩然?

  最早將這個消息傳播出去的,是職任戎右的西弧。這個西弧,是秦穆公時期名將西乞術的後裔,算得上秦國的名門世族。戎右,是秦國公室護軍的將領之一。西弧三十來歲,機警異常。他守護國府,連續三天擋回了二十餘位大臣,自然知道這三天三夜非同尋常。他第一個找的是他的頂頭上司——衛尉車英探聽口風。車英職位比他高,也是世族之後,年齡資望和軍功卻還都不能與他相比,所以說話也沒有顧忌,直截了當便問,“敢問衛尉,國君和這個白衣士子密談三天三夜,想讓他在秦國變法麼?”誰知車英冷冷回答:“西弧將軍,你想的事忒多了,歇歇吧。”西弧碰了個軟釘子,便去找他的“孟西白”圈子說話。

  這“孟西白”在秦國可是大大有名,說的是秦穆公的三大名將孟明視、西乞術、白乙丙。此三人曾先後做過秦軍統帥,長期共同作戰,交誼甚厚,素來是通家之好。三將死後,孟西白三大家族便成世交,百年以來代代結好,姻緣互通,成了一個盤根錯節的世族勢力。三大家族中,“西乞”雖是複姓,但老秦人卻按照他們慣有的簡單說法,喊為“孟西白”。時下孟氏家族的嫡系主人叫孟坼,官居行人,執掌對戎狄聯絡的外部事務。白氏家族的嫡系主人叫白縉,官居車右,掌秦國的戰車兵。由於秦國的戰車逐步淘汰,所以三家之中,白縉便稍顯冷落。西弧與孟坼均居顯赫的要職。

  西弧先到孟坼家,又派人請來白縉。西弧一說消息,孟坼與白縉先還不在意,變法就是變變法令,有何大不了?經西弧一說變法的厲害,才恍然大悟,感到不妙。但三人除了罵一通那個衛鞅以外,也不知如何是好?西弧機警,提議去見上大夫甘龍,聽聽他的主意。不消片刻,三人趕到甘龍府,巧的是長史公孫賈和中大夫杜摯也在甘龍府議事。西弧將來意說明,甘龍沉吟半日,卻沒說話。公孫賈淡淡笑道:“國君求賢令已經申明,就是要恢復穆公霸業,能變到哪裡去?三位無須多慮。”甘龍道:“這件事呵,老秦人都知道了,不要著急,看看再說。”杜摯卻粗聲大氣道:“一個魏國中庶子,能成何氣候?國君見他,消閒解悶罷了,還真的大動干戈?我卻不信。”西弧輕蔑的笑笑,便對孟坼白縉示意,三人告辭,聚在孟府又飲酒議論到二更方散。

  櫟陽城各種各樣的議論和動態,景監都及時稟報給秦孝公。自從衛鞅與秦孝公晝夜聚談以來,景監簡直高興得心都要醉了。因為衛鞅而使他產生的委屈、難堪、憤懣,早已經煙消雲散。他唯一的擔心,就是世族們的這種詆毀,會不會使尚在襁褓中的變法大計窒息?景監是秦國現任重臣中唯一的平民子弟,確切的說,是過早敗落在世族傾軋中的世族後裔。他本能的對世族層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對他們的動態卻是異常的敏感。當他把這些紛紛揚揚的議論和動態稟報給國君時,秦孝公卻笑著揮揮手,“讓他們說去吧,吹吹風也好。”

  秦孝公心中卻是有數,和衛鞅徹談三晝夜,他信心大增,原來準備自己苦修自己動手的悲壯,化成了烈烈變法的昂揚情懷。但是,長期錘煉的沉穩性格卻使他很是冷靜的思索了幾天。他不想在沒有充分準備的情況下急於動手,他思謀了一個周密的疏導方略,而且決意不讓衛鞅過早的在前期疏導中顯露鋒芒,樹敵於元老重臣。當世族層紛紛揚揚的奔走議論時,他便開始了不著痕跡的疏導。

  孝公的第一個動作,是拜衛鞅為客卿,賜兩進院落的宅邸一座。此令一頒,櫟陽世族與朝臣大出意外,招賢館士子則忐忑不安。朝臣世族們原本以為,衛鞅馬上就要成為紅得發紫的權臣,耀武揚威地立即對他們動手,就象韓國的申不害那樣。孰料國君才給了衛鞅一個客卿?客卿者,沒大沒小的一個虛職,對任何官署都不能幹預,只能和國君敘談敘談罷了。世族朝臣們頓時長長的出了一口氣,輕鬆了下來,覺得這個衛鞅對自己沒有任何威脅。杜摯和孟坼幾個人晉見秦孝公時,還抱怨國君對衛鞅官職太小太虛,不利於招賢,請國君對衛鞅再升一級。秦孝公淡淡笑道:“諸卿賢明,我已知曉。但有大任再說吧。”出得國府,幾人相對大笑,分外暢快。招賢館士子們呢,一看衛鞅如此赫赫才拜了個客卿,自己如何有指望在秦國做官?自然是愁眉苦臉,聚相議論,思謀著要回老家。

  然而就在這時,國君卻頒下詔令,招賢館所留士人,全部派為縣令、郡守和國府官署的實權官吏。最高職位是王軾,做了櫟陽令。原先的櫟陽令子岸則重回軍中做大將。此令一下,朝野又是一片嘩然。招賢館振奮慶賀,世族朝臣卻又變得茫然失措。戰國初期的縣比郡還高一級,是國府直轄的最高地方政權。變法前的秦國,除了在隴西戎狄區域和北部荒涼地帶設郡以外,腹心地帶全部以縣為治,而不設郡。所以縣令、郡守都是當時十分重要的地方大員,軍政一把抓。至於櫟陽令,那更是都城長官,非同尋常。這些如此重要的職位,大部分派給了這些外國士子,世族元老們可是老大不舒服。不舒服歸不舒服,嘴裡卻講不出。國君花大力氣招賢,沒有重用那個咄咄逼人的衛鞅,還能不讓用其他賢士?令世族元老們沉住了氣的還有重要的一點,那就是國君對招賢館士子們只授了官,而沒有授爵。在一個老牌國家,有官無爵的實際含義是臨時任職,尚未進入真正的上層世族,一旦罷免,即為平民。

  詔令頒布的三天之後,秦孝公在招賢館設宴為新任大員們餞行。酒間秦孝公鄭重叮囑,新官上任,不要急於做事,半年之內許靜不許動,只準熟悉政務治情督導勸耕,不許擅行新政。這個奇特的命令,引來士子們一片茫然——強大秦國卻又不許創新不許做事,卻要賢士何用?想想初任重職,謹慎為是,便也無人異議,餞行結束,士子們便各赴任所了。

  此信傳出,世族朝臣們又是大為寬心,認定國君招賢只是求治而已,並非要拿祖制開刀。就在朝臣世族們雖有狐疑而又無話可說的時候,秦孝公依然天天和客卿衛鞅見面敘談,卻始終沒有出人意料的大舉動。一個月過去,寒冬來臨,又沒有戰事,進入了老秦人說的“窩冬”期,也就沒人再關心這件事了。

  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秦孝公來到左庶長嬴虔的府中,密談了整整一天。

  第二天,孝公舉行朝會,冊封上大夫甘龍為太師,輔助國君承當協理陰陽、溶通天地、聚合民心的重任;長史公孫賈升任太子傅,左庶長嬴虔也加太子傅,共同教習太子文武學問;中大夫杜摯升任太廟丞,掌祭祀大禮,職同上大夫。三人原先所轄的“瑣碎政事”,分別交於左庶長嬴虔和內史景監,國政大計由左庶長統攝。四道詔令一頒布,政事堂中你看我,我看你,竟是不知所以然。

  說起來,秦國素來沒有太師這個顯貴尊榮的職位,那只是商周兩代王室才設置的“百官之首,協理陰陽”的首要大臣,有無實權,視時視人而定。老秦國素來認為那是不著邊際的荒誕高位,從未設置。而今國君竟然抬出一個“太師”給了元老重臣,實在莫名其妙!想想卻又無法詰難於國君。甘龍本是東方大儒,尋常時動輒來一通老秦臣子們摸不著頭腦的高論,讓他去“協理陰陽溶通天地聚合民心”,倒也是合適不過,況且又是大大升了兩級爵位,比上大夫顯貴多了,又如何質疑於國君?長史公孫賈的太子傅更重要,歷來為學問大臣所爭奪,公孫賈又本來就是文臣,又能說甚?至於杜摯,從中大夫一下子升到了上大夫一級,也是非同小可的升遷,不好麼?一陣惶惑,大臣們終於一齊向甘龍、公孫賈、杜摯三人慶賀。三人雖是笑意盈盈,卻顯得頗為尷尬。

  散朝之後,孟西白三人在孟府議論了半日。西弧說他總覺得這幾件事來得蹊蹺,認定國君還要舉動,說不定還會罷免了他們幾個的官職。說得孟坼和白縉惶惶不安。誰知過了幾天,秦孝公便召集軍中將領議事,宣示秦軍將領一個不動,每人還晉爵一級。他們放了心,櫟陽便又安靜了下來。

  秦孝公並沒有停止他的舉動。三日之後,他分別和景監、車英密議了半日。第二天便頒布詔令,左遷景監為長史;左遷車英為櫟陽將軍。內史遷長史,降了一級。衛尉遷櫟陽將軍,降了兩級。新貴貶官,世族元老們忒是快意,卻又一次感到了莫名其妙。這倆人雖然挨貶,但左遷後的職位卻極為重要。是明降暗升麼?也不對。這兩個新貴本來的職位也都是衝要高位呵,一個總掌國府庶務,一個總領國府護軍,絕非虛職,似乎談不上明貶暗升。然二人又無過錯,卻何以貶官?一時間,朝臣們弄得雲山霧罩,紛紛揣測卻又莫衷一是,漸漸的又平靜了下來。

  這一段日子裡,衛鞅的小庭院大雪封門,異常冷清。秦孝公沒有來過,景監也沒有來過。但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客卿院落的四周總有三五甲士不斷經過,轉角隱蔽處,還有釘在那裡一動不動的便裝武士。櫟陽國人便悄悄議論,那個院子裡的官人肯定是被軟禁了,否則哪有如此森嚴的警戒?這一切,足不出戶的衛鞅自然不知道。買菜、造飯並一應瑣務,都有國府派來的兩個僕人打理,他是整日埋首書房,不是讀書,便是謀劃,仿佛在山中一般。

  這日午後,依舊是大雪飛揚,卻有人■■敲門。

  僕人開門,衛鞅聽得一個熟悉的聲音:“先生在家否?”侯嬴?對,是他!衛鞅疾步出得書房,來到廊下,便見滿身是雪的侯嬴提著一個大竹藍走進院子,不禁高興得大笑,“侯嬴兄,想煞我也!”侯嬴笑道:“鞅兄做了官,就忘記我這賤商了,怪得誰來?”衛鞅笑道:“客卿也算官麼?”說著便接過侯嬴手中的大竹藍,聳聳鼻子,“好香,肯定是秦酒羊肉!”侯嬴大笑,“沒錯。大雪窩冬,不痛飲一頓說不過去。”衛鞅便將竹藍遞給僕人吩咐道:“加加火拿到書房來。”老僕人恭謹應諾,連忙到廚下去了。侯嬴走進書房低聲問:“說話方便麼?”衛鞅揶揄笑道:“如何不方便?這是我的府第嘛。”侯嬴搖頭道:“如何外面有暗崗?還有兵士巡查?”衛鞅一怔,想想便心下明白,爽朗笑道:“沒事兒,只管痛飲便是。”說話間老僕人已經將熱氣蒸騰的肥羊燉捧來擺好,又將燙好的酒壺用棉布包裹,斟好兩杯,便輕步退出。侯嬴微笑點頭,“看來,給你這個客卿派的僕人倒還夠格。”衛鞅笑道:“我是沒管,這都是國府給配的。來,先幹一杯!”倆人便端起面前冒著熱氣的陶杯叮噹一碰,痛飲而下。侯嬴困惑道:“秦國從來不給上大夫以下的官員配官僕,你這客卿,職同上大夫?”衛鞅大笑,“客卿嘛,沒大沒小,禮遇有加,也不為過。”侯嬴道:“沒有實權執掌麼?”衛鞅搖搖頭,“沒有。”侯嬴沉吟道:“鞅兄,招賢館士子們都做了縣令郡守。秦公和你暢談三日三夜,櫟陽國人皆知,卻給了個有名無實的客卿,究竟是何道理?”衛鞅思忖有頃,“侯兄啊,我與秦公披肝瀝膽,引為知音,我衛鞅願與這樣的國君終生共事。至於他用我為何職,我已經不考慮了。給這樣的國君做個謀士,也是人生一大快事也。”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9-3 12:02 PM

第六章 櫟陽潮生

四、世族元老們惶惑不安了

  櫟陽的上層世族迅速傳播著一個消息:秦公和魏國士子衛鞅連續密商三晝夜,準備在秦國大動干戈!秦國世族第一次感到了震驚,也感到了恐慌,奔走相告,議論紛紛。

  與山東六國相比,秦國世族層的數量和勢力都很小,財力和私家武裝的規模更小。如果維持舊制,秦國世族對公室國府幾乎沒有什麼威脅。但是,秦國世族有兩個突出特點,一是一脈相延數百年,極少有中途泯滅的家族;二是對國家都有值得稱頌的功勞,其第一代往往都是大功臣。而東方六國的世族,卻在春秋以來的三百多年中歷經毀滅與再生,延續百年以上的真正舊世族幾乎悉數淹沒,代之而起的是新政變法中誕生的新世族,此所謂“高岸為谷,深谷為陵”的權力層大動盪。

  秦國不然,立國之前的嬴氏部族原本就是殷商遺落的老世族,在與西部戎狄的長期較量中,世族力量始終是嬴氏部族的中堅,將領官吏層幾乎與世族層等同。立國為大諸侯之後,又在歷代征戰中陸續誕生了許多新世族。由於秦國僻處西域,加之東方的蔑視,很少與中原列國緊密溶通,國內也就很少發生政權動盪。在秦國的歷史上,除了秦孝公的父親秦獻公發動流亡政變奪權成功之外,幾乎沒有大的政變與經濟動盪。長期的國內穩定與長期的對外戰爭,相輔相成,戰爭強化了穩定,穩定贏得了戰爭。

  這就是一個窮困落後的秦國,何以能長期與東方並立的奧秘所在。

  由於落後,由於窮困,由於穩定,由於戰爭,秦國世族和鄉野庶民的種種差距,遠遠不象東方世族與庶民那樣有天壤之別。秦國世族在戰爭中的傷亡絲毫不比庶民少,生活上想奢侈排場也沒有條件。一旦兵連禍結,世族庶民一般艱苦一般流血。所有的世族子弟,都是少年從軍,浴血奮戰,任何一個家族都可以數出歷代成百上千的戰死者。這種不大的差別,使秦國世族在山野庶民中有著很深的根基,某種意義上說他們溶為一體也不為過。正是這種相安無事的穩定和諧,使秦國世族和鄉野庶民都沒有改變現狀的強烈願望。世族中沒有分化出東方那樣的新地主,也沒有產生東方那樣的士人階層;庶民雖有怨言和不滿,但卻從來沒有發生過幾乎同樣落後的楚國那樣的群盜暴動,或周室洛陽那樣的百工起義。三百多年中,秦國朝野沒有改變這種“一體窮困,同甘共苦”的願望。平民如此,世族更如此。

  而今,國君在一個外來士子的蠱惑下竟要大動干戈,能不震驚嘩然?

  最早將這個消息傳播出去的,是職任戎右的西弧。這個西弧,是秦穆公時期名將西乞術的後裔,算得上秦國的名門世族。戎右,是秦國公室護軍的將領之一。西弧三十來歲,機警異常。他守護國府,連續三天擋回了二十餘位大臣,自然知道這三天三夜非同尋常。他第一個找的是他的頂頭上司——衛尉車英探聽口風。車英職位比他高,也是世族之後,年齡資望和軍功卻還都不能與他相比,所以說話也沒有顧忌,直截了當便問,“敢問衛尉,國君和這個白衣士子密談三天三夜,想讓他在秦國變法麼?”誰知車英冷冷回答:“西弧將軍,你想的事忒多了,歇歇吧。”西弧碰了個軟釘子,便去找他的“孟西白”圈子說話。

  這“孟西白”在秦國可是大大有名,說的是秦穆公的三大名將孟明視、西乞術、白乙丙。此三人曾先後做過秦軍統帥,長期共同作戰,交誼甚厚,素來是通家之好。三將死後,孟西白三大家族便成世交,百年以來代代結好,姻緣互通,成了一個盤根錯節的世族勢力。三大家族中,“西乞”雖是複姓,但老秦人卻按照他們慣有的簡單說法,喊為“孟西白”。時下孟氏家族的嫡系主人叫孟坼,官居行人,執掌對戎狄聯絡的外部事務。白氏家族的嫡系主人叫白縉,官居車右,掌秦國的戰車兵。由於秦國的戰車逐步淘汰,所以三家之中,白縉便稍顯冷落。西弧與孟坼均居顯赫的要職。

  西弧先到孟坼家,又派人請來白縉。西弧一說消息,孟坼與白縉先還不在意,變法就是變變法令,有何大不了?經西弧一說變法的厲害,才恍然大悟,感到不妙。但三人除了罵一通那個衛鞅以外,也不知如何是好?西弧機警,提議去見上大夫甘龍,聽聽他的主意。不消片刻,三人趕到甘龍府,巧的是長史公孫賈和中大夫杜摯也在甘龍府議事。西弧將來意說明,甘龍沉吟半日,卻沒說話。公孫賈淡淡笑道:“國君求賢令已經申明,就是要恢復穆公霸業,能變到哪裡去?三位無須多慮。”甘龍道:“這件事呵,老秦人都知道了,不要著急,看看再說。”杜摯卻粗聲大氣道:“一個魏國中庶子,能成何氣候?國君見他,消閒解悶罷了,還真的大動干戈?我卻不信。”西弧輕蔑的笑笑,便對孟坼白縉示意,三人告辭,聚在孟府又飲酒議論到二更方散。

  櫟陽城各種各樣的議論和動態,景監都及時稟報給秦孝公。自從衛鞅與秦孝公晝夜聚談以來,景監簡直高興得心都要醉了。因為衛鞅而使他產生的委屈、難堪、憤懣,早已經煙消雲散。他唯一的擔心,就是世族們的這種詆毀,會不會使尚在襁褓中的變法大計窒息?景監是秦國現任重臣中唯一的平民子弟,確切的說,是過早敗落在世族傾軋中的世族後裔。他本能的對世族層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對他們的動態卻是異常的敏感。當他把這些紛紛揚揚的議論和動態稟報給國君時,秦孝公卻笑著揮揮手,“讓他們說去吧,吹吹風也好。”

  秦孝公心中卻是有數,和衛鞅徹談三晝夜,他信心大增,原來準備自己苦修自己動手的悲壯,化成了烈烈變法的昂揚情懷。但是,長期錘煉的沉穩性格卻使他很是冷靜的思索了幾天。他不想在沒有充分準備的情況下急於動手,他思謀了一個周密的疏導方略,而且決意不讓衛鞅過早的在前期疏導中顯露鋒芒,樹敵於元老重臣。當世族層紛紛揚揚的奔走議論時,他便開始了不著痕跡的疏導。

  孝公的第一個動作,是拜衛鞅為客卿,賜兩進院落的宅邸一座。此令一頒,櫟陽世族與朝臣大出意外,招賢館士子則忐忑不安。朝臣世族們原本以為,衛鞅馬上就要成為紅得發紫的權臣,耀武揚威地立即對他們動手,就象韓國的申不害那樣。孰料國君才給了衛鞅一個客卿?客卿者,沒大沒小的一個虛職,對任何官署都不能幹預,只能和國君敘談敘談罷了。世族朝臣們頓時長長的出了一口氣,輕鬆了下來,覺得這個衛鞅對自己沒有任何威脅。杜摯和孟坼幾個人晉見秦孝公時,還抱怨國君對衛鞅官職太小太虛,不利於招賢,請國君對衛鞅再升一級。秦孝公淡淡笑道:“諸卿賢明,我已知曉。但有大任再說吧。”出得國府,幾人相對大笑,分外暢快。招賢館士子們呢,一看衛鞅如此赫赫才拜了個客卿,自己如何有指望在秦國做官?自然是愁眉苦臉,聚相議論,思謀著要回老家。

  然而就在這時,國君卻頒下詔令,招賢館所留士人,全部派為縣令、郡守和國府官署的實權官吏。最高職位是王軾,做了櫟陽令。原先的櫟陽令子岸則重回軍中做大將。此令一下,朝野又是一片嘩然。招賢館振奮慶賀,世族朝臣卻又變得茫然失措。戰國初期的縣比郡還高一級,是國府直轄的最高地方政權。變法前的秦國,除了在隴西戎狄區域和北部荒涼地帶設郡以外,腹心地帶全部以縣為治,而不設郡。所以縣令、郡守都是當時十分重要的地方大員,軍政一把抓。至於櫟陽令,那更是都城長官,非同尋常。這些如此重要的職位,大部分派給了這些外國士子,世族元老們可是老大不舒服。不舒服歸不舒服,嘴裡卻講不出。國君花大力氣招賢,沒有重用那個咄咄逼人的衛鞅,還能不讓用其他賢士?令世族元老們沉住了氣的還有重要的一點,那就是國君對招賢館士子們只授了官,而沒有授爵。在一個老牌國家,有官無爵的實際含義是臨時任職,尚未進入真正的上層世族,一旦罷免,即為平民。

  詔令頒布的三天之後,秦孝公在招賢館設宴為新任大員們餞行。酒間秦孝公鄭重叮囑,新官上任,不要急於做事,半年之內許靜不許動,只準熟悉政務治情督導勸耕,不許擅行新政。這個奇特的命令,引來士子們一片茫然——強大秦國卻又不許創新不許做事,卻要賢士何用?想想初任重職,謹慎為是,便也無人異議,餞行結束,士子們便各赴任所了。

  此信傳出,世族朝臣們又是大為寬心,認定國君招賢只是求治而已,並非要拿祖制開刀。就在朝臣世族們雖有狐疑而又無話可說的時候,秦孝公依然天天和客卿衛鞅見面敘談,卻始終沒有出人意料的大舉動。一個月過去,寒冬來臨,又沒有戰事,進入了老秦人說的“窩冬”期,也就沒人再關心這件事了。

  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秦孝公來到左庶長嬴虔的府中,密談了整整一天。

  第二天,孝公舉行朝會,冊封上大夫甘龍為太師,輔助國君承當協理陰陽、溶通天地、聚合民心的重任;長史公孫賈升任太子傅,左庶長嬴虔也加太子傅,共同教習太子文武學問;中大夫杜摯升任太廟丞,掌祭祀大禮,職同上大夫。三人原先所轄的“瑣碎政事”,分別交於左庶長嬴虔和內史景監,國政大計由左庶長統攝。四道詔令一頒布,政事堂中你看我,我看你,竟是不知所以然。

  說起來,秦國素來沒有太師這個顯貴尊榮的職位,那只是商周兩代王室才設置的“百官之首,協理陰陽”的首要大臣,有無實權,視時視人而定。老秦國素來認為那是不著邊際的荒誕高位,從未設置。而今國君竟然抬出一個“太師”給了元老重臣,實在莫名其妙!想想卻又無法詰難於國君。甘龍本是東方大儒,尋常時動輒來一通老秦臣子們摸不著頭腦的高論,讓他去“協理陰陽溶通天地聚合民心”,倒也是合適不過,況且又是大大升了兩級爵位,比上大夫顯貴多了,又如何質疑於國君?長史公孫賈的太子傅更重要,歷來為學問大臣所爭奪,公孫賈又本來就是文臣,又能說甚?至於杜摯,從中大夫一下子升到了上大夫一級,也是非同小可的升遷,不好麼?一陣惶惑,大臣們終於一齊向甘龍、公孫賈、杜摯三人慶賀。三人雖是笑意盈盈,卻顯得頗為尷尬。

  散朝之後,孟西白三人在孟府議論了半日。西弧說他總覺得這幾件事來得蹊蹺,認定國君還要舉動,說不定還會罷免了他們幾個的官職。說得孟坼和白縉惶惶不安。誰知過了幾天,秦孝公便召集軍中將領議事,宣示秦軍將領一個不動,每人還晉爵一級。他們放了心,櫟陽便又安靜了下來。

  秦孝公並沒有停止他的舉動。三日之後,他分別和景監、車英密議了半日。第二天便頒布詔令,左遷景監為長史;左遷車英為櫟陽將軍。內史遷長史,降了一級。衛尉遷櫟陽將軍,降了兩級。新貴貶官,世族元老們忒是快意,卻又一次感到了莫名其妙。這倆人雖然挨貶,但左遷後的職位卻極為重要。是明降暗升麼?也不對。這兩個新貴本來的職位也都是衝要高位呵,一個總掌國府庶務,一個總領國府護軍,絕非虛職,似乎談不上明貶暗升。然二人又無過錯,卻何以貶官?一時間,朝臣們弄得雲山霧罩,紛紛揣測卻又莫衷一是,漸漸的又平靜了下來。

  這一段日子裡,衛鞅的小庭院大雪封門,異常冷清。秦孝公沒有來過,景監也沒有來過。但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客卿院落的四周總有三五甲士不斷經過,轉角隱蔽處,還有釘在那裡一動不動的便裝武士。櫟陽國人便悄悄議論,那個院子裡的官人肯定是被軟禁了,否則哪有如此森嚴的警戒?這一切,足不出戶的衛鞅自然不知道。買菜、造飯並一應瑣務,都有國府派來的兩個僕人打理,他是整日埋首書房,不是讀書,便是謀劃,仿佛在山中一般。

  這日午後,依舊是大雪飛揚,卻有人■■敲門。

  僕人開門,衛鞅聽得一個熟悉的聲音:“先生在家否?”侯嬴?對,是他!衛鞅疾步出得書房,來到廊下,便見滿身是雪的侯嬴提著一個大竹藍走進院子,不禁高興得大笑,“侯嬴兄,想煞我也!”侯嬴笑道:“鞅兄做了官,就忘記我這賤商了,怪得誰來?”衛鞅笑道:“客卿也算官麼?”說著便接過侯嬴手中的大竹藍,聳聳鼻子,“好香,肯定是秦酒羊肉!”侯嬴大笑,“沒錯。大雪窩冬,不痛飲一頓說不過去。”衛鞅便將竹藍遞給僕人吩咐道:“加加火拿到書房來。”老僕人恭謹應諾,連忙到廚下去了。侯嬴走進書房低聲問:“說話方便麼?”衛鞅揶揄笑道:“如何不方便?這是我的府第嘛。”侯嬴搖頭道:“如何外面有暗崗?還有兵士巡查?”衛鞅一怔,想想便心下明白,爽朗笑道:“沒事兒,只管痛飲便是。”說話間老僕人已經將熱氣蒸騰的肥羊燉捧來擺好,又將燙好的酒壺用棉布包裹,斟好兩杯,便輕步退出。侯嬴微笑點頭,“看來,給你這個客卿派的僕人倒還夠格。”衛鞅笑道:“我是沒管,這都是國府給配的。來,先幹一杯!”倆人便端起面前冒著熱氣的陶杯叮噹一碰,痛飲而下。侯嬴困惑道:“秦國從來不給上大夫以下的官員配官僕,你這客卿,職同上大夫?”衛鞅大笑,“客卿嘛,沒大沒小,禮遇有加,也不為過。”侯嬴道:“沒有實權執掌麼?”衛鞅搖搖頭,“沒有。”侯嬴沉吟道:“鞅兄,招賢館士子們都做了縣令郡守。秦公和你暢談三日三夜,櫟陽國人皆知,卻給了個有名無實的客卿,究竟是何道理?”衛鞅思忖有頃,“侯兄啊,我與秦公披肝瀝膽,引為知音,我衛鞅願與這樣的國君終生共事。至於他用我為何職,我已經不考慮了。給這樣的國君做個謀士,也是人生一大快事也。”

  侯嬴又斟滿一杯,共飲而盡,“你就聽任擺布?”言外之意,頗有不解。

  衛鞅又是哈哈大笑,“侯兄差矣。我觀秦公絕非舉棋不定之人,更非斡旋無能之主。然為君者,有尋常人所不能體察的難處,凡事須給他一個疏導的餘地。既為知音,若連此點都不能理會,急吼吼求官,豈非大煞風景?”

  “你還有信心?”侯嬴認真問。

  衛鞅點點頭,斟滿兩杯,“來,不要辜負了烈酒苦菜。”

  一杯飲下,侯嬴從懷中掏出一個銅管,“白姑娘給鞅兄帶來一信。”

  衛鞅眼睛一亮,驚喜的接過銅管打開,抽出一卷展開,卻是一方白絲,上面是白雪秀勁的小字:“自君別去,倍加思念。秦國諸事,大略知之,雖多曲折,然必有成。惟念君者,孤身自理,清苦有加,無以為助,刻刻掛懷。願君保重,以慰我心。”白絲左下角,畫了一隻展翅飛翔的鴻雁。

  衛鞅看得眼睛濕潤,舉杯一飲,卻是良久無話。

  侯嬴喟然一嘆,“白姑娘用心良苦,若有不察處,鞅兄莫要上心。”

  衛鞅默默的遞過白絲,侯嬴猶疑著接過,看後笑道:“知鞅兄者,唯白姑娘也。來,為鞅兄有如此紅顏知己,乾!”

  衛鞅舉杯飲盡,慨然道:“侯兄稍待,我書一信給她。”

  侯嬴笑道:“正當如此。三日後白姑娘便可看到。鞅兄請吧。”

  衛鞅走到旁邊書案前,拿出一方羊皮紙,提起鵝翎卻是感慨萬端,含淚下筆,竟是字字艱難。寫完後在火盆上稍一烘烤,墨跡乾盡,便卷起來裝進原來的銅管遞給侯嬴。侯嬴一摁管頭的銅豆,管蓋“當”的一聲扣緊,笑道:“這是白氏特製的密管,一管一法,最為保密呢。”衛鞅笑道:“那就煩勞侯兄送給她了。”侯嬴道:“方便得緊,反正客棧每旬都要回魏國進貨,你有事,隨時找我便是。”衛鞅高興,倆人便將一壇秦酒在侃侃敘談中飲了個盡乾,直到暮色降臨,大雪稍停,侯嬴方才離去。

  整個冬天,秦孝公都在忙碌,每隔幾天總要和左庶長嬴虔、長史景監、櫟陽將軍車英、櫟陽令王軾會商,要麼就是單獨和其中的一位密商。惟獨和衛鞅沒有見過一次。窩冬的朝臣們也幾乎忘記了客卿衛鞅這個人。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9-3 12:02 PM

第六章 櫟陽潮生

五、政事堂發生了尖銳對立

  轉眼就是冰雪消融春暖花開。三月初三,秦孝公舉行完一年一度例行的啟耕大典,笑著對參加大典的朝臣們道:“明日朝會,議定今年大計,諸卿各做準備。”這也是每年啟耕大典後的第一次隆重朝會,官員們稱為“春朝”,是朝臣們特別看重的年首朝會。

  這天晚上,景監來到了客卿衛鞅的小院落。衛鞅正對著書房墻壁上的大圖出神,見景監來到,微微一笑,“久違之客,必有大信,是麼?”景監一言不發,從懷中摸出一支寬寬的竹板,衛鞅接過一瞥,只見竹板上赫然四個大字——明朝庭爭。衛鞅拊掌大笑,“好!又一個啟耕大典。”景監笑道:“一冬蝸居,鞅兄冷清否?”衛鞅道:“秦公讓我養精蓄銳,安得冷清?”景監感慨:“知君上者,唯鞅兄也。”衛鞅卻笑道:“知衛鞅者,唯君上也。”景監道:“鞅兄上路,真讓我欣慰。想起去冬,時覺後怕呢。”衛鞅不禁大笑,景監也大笑起來。

  第二天早晨,政事堂早早便生起了四個徑直六尺的大燎爐火盆,紅紅的木炭火使陰冷的大廳暖烘烘的。春寒料峭中趕來的朝臣們,進得大廳便直喊好暖和,搓搓手便脫去皮袍,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與左右談笑。杜摯笑問公孫賈,“太傅大人,哪個位子誰坐啊?”他指的是中央國君長案稍下的兩張書案,一張顯然是太師甘龍的坐席,對應的另一張呢?太子傅公孫賈沒有坐,左庶長加銜太子傅的嬴虔也沒有坐,還有誰能如此尊貴呢?有些人原本沒注意,杜摯一問,恍然大悟,頓覺蹊蹺!再一看,櫟陽將軍車英全副戎裝肅立在政事堂門口,外面大院中兩隊甲士盔明甲亮,持矛帶劍,整齊威武。朝臣們你看我,我看你,都覺有些異常。除了嬴虔、景監、王軾幾個人默然靜坐外,竟都是忐忑不安。

  正在這時,門外內侍高聲報號:“客卿大人到——”

  眾人一驚,哄嗡議論聲大起。除了國君偶然為之,朝臣們進政事堂都是自己進來便是,哪有隆重報號的?哪個客卿何以如此氣魄?仔細一想,秦國只拜了一個客卿,不是衛鞅,還有何人?議論之中,但見衛鞅一領白袍,頭頂三寸白玉冠,從容走進政事堂。內侍總管黑伯親自引導衛鞅在那個空閒的尊貴位置上坐下。一時間,朝臣們驟然安靜,面面相顧,臉色難堪。

  又一聲報號:“君上到——!”話音落點,秦孝公已經走進政事堂,他是慣常的一身黑衣,與衛鞅適成鮮明對比。令朝臣們驚訝的是,從來不在朝會上帶劍的國君,今日腰間竟然挎上了那支銅鏽斑駁的穆公劍!隱隱約約的,朝臣們感覺到將有大事發生,幾個月來撲朔迷離的疑團將要在今日揭破了。

  秦孝公走到中央長案前就座,環視大廳,“諸位卿臣,秦國《求賢令》發出已經一年,入秦賢士歷經坎坷,已經各任其職。秦國求賢,不為虛名,而為強國。何以強國?惟有變法。客卿衛鞅,對本公提出了變法強秦之方略。念及變法乃國家大計,須得上下同心君臣一體,是以舉行今日朝會,商討議決。列位皆秦國文武重臣,須得坦誠直言。”

  政事堂一片安靜,朝臣們低頭沉思,甚至連尋常時候遇到困惑便相互目光詢問的舉動也沒有了。半日,還是甘龍咳嗽一聲,打破了平靜。

  甘龍在升為太師以後,極不是滋味。他看得很清楚,這是要把他“賜以尊榮,束之高閣”。非但對他,連和他聲氣相通的公孫賈、杜摯也如法炮製。將他們手中的實權拿掉,必然是為了轉移給另外一批新人。如果說這種權力轉移在此之前還顯得撲朔迷離,升升降降不太清楚的話,今日則已經完全清楚,就是準備全部轉移給衛鞅!甘龍以他久經滄桑的敏銳嗅覺,已經完全看準了這一點,絕然不相信衛鞅永遠都是客卿。這使甘龍感到了一種悲涼,一種被拋棄了的屈辱。因為這種升遷貶黜,都是在他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做出的。就其本心而論,如果國君與他真誠商議,他就告老辭官又有何妨?再說變法大計,他竟然絲毫不知,難道國君就認定他不擁戴變法?甘龍雖是儒家,然也是秦國老臣,豈有不希望秦國強大之理?這一點給甘龍的刺激比前一點更甚。一個什麼實權都沒有的太師,再加上什麼大政決策都不能事先預聞,豈非真正的做了擺設?雖然悲涼,雖然屈辱,但是甘龍畢竟久經沉浮,老到之極。他心中明白,強風乍起,若迎頭而上,必然會被徹底吞沒。這時候,長草偃伏是避免身敗名裂的最好生存手段。然則,又不能一副冷漠狀,將內心不滿顯露出來,要有度,該說話時仍然要說話,對自己的升遷貶黜渾然無覺,方為上乘。眼見無人講話,甘龍覺得對他這個萬事不管而又凡事可議的太師正是機會。

  “敢請客卿,先行宣示變法方略,可否?”甘龍只有這一句。

  然則這一句話,就把被動變成了主動,也緩和了政事堂微妙的僵硬氣氛。秦孝公看了衛鞅一眼,微微點頭。衛鞅便向全場拱手道:“君上,列位大人,秦國貧弱,天下皆知。欲得強秦,必須變法,舍此無二途。秦國變法之方略為:獎勵農耕以富國,激賞軍功以強兵,統一治權以正吏,化俗齊風以聚民。此四項之下,各有若干法令保其實施。列位大人以為然否?”

  太子傅公孫賈對甘龍的心情和對策以及場中情勢非常清楚,見衛鞅說完,便問道:“不知舊法弊端,難以變法。敢問客卿,秦國傳統法制,弊在何處?”

  此一問正中衛鞅下懷,他不假思索便道:“秦國舊制,弊有其三。第一,以王道為本,雜以零碎新政,民無以適從。秦在立國之初,對周室禮制王道略加變通而治民。穆公時以百里奚治國,力行德治,又引進舊楚國若干法令。秦簡公時行‘初租禾’新政,擯棄舊制,然時日無多,又恢復舊制。獻公即位,欲行新政,然戰事迭起,無暇以顧。時至今日,秦國仍是春秋舊制,距離戰國新法差距甚大。這種舊制,只能治民於小爭之世,而不能強國於大爭之世。”

  “此說真乃稀奇古怪!”新任太廟令杜摯一拍面前木案,憤然作色道:“秦法之弊若此,百里奚何以助穆公稱霸諸侯?”

  衛鞅很是冷靜,“百里奚治秦,全賴一賢之力臨機處置,無法令規制為後世遵守。此乃人治,絕非法治。是以穆公百里奚之後,秦國陷入四代混亂而淪為弱國。請問太廟令,若百里奚有法可守,何以秦國百餘年不能振興穆公霸業,反倒盡失河西之地,從函谷關退縮到櫟陽?”這番話詰難犀利,毫不忌諱的指責秦國朝臣視為神聖的秦穆公與百里奚,論理卻是堂堂正正,政事堂大臣們雖憤然尷尬,卻無言以對。杜摯氣得呼呼直喘,硬是說不上話來。

  “第二弊呢?敢請高論。”公孫賈悠然笑問。

  衛鞅道:“秦國舊制第二弊,法無要領,獎罰不明。世族有罪不罰,庶民有功不賞。農人耕有餘依然貧困,軍士戰有功依然無爵。奮勇為國之正氣如何激揚?”

  “啪!”一人拍案而起,眾人一看,卻是戎右將軍西弧。他憤然高聲道:“客卿一派胡言!秦國如何有功不賞?在座文臣不論,單說武將,哪一個不是一刀一劍有了戰功方做將軍的?若有功不賞,景監一個騎士能做到內史長史?車英一個千夫長能做到衛尉和櫟陽將軍?”

  “然也!”行人孟坼站起激昂道:“以微臣看來,不是有功不賞,而是無功有賞!王軾無尺寸之功,竟取代戰功累累的子岸將軍,做了櫟陽令。招賢館士人有何功勞?都做了縣令郡守!”

  “還有,你衛鞅有何功勞?拜了客卿,派了官僕,還竟然與太師比肩而坐?無功受祿,反倒詆毀秦國,是何道理?”這直指衛鞅的,便是車右將軍白縉。

  政事堂氣氛驟然緊張,且完全脫離了正題,而將矛頭對準了衛鞅乃至《求賢令》頒布以來的秦孝公。甘龍公孫賈肅然沉默。杜摯則忍不住一臉笑意。“孟西白”乃功臣之後,秦國顯赫的軍旅家族,三人齊出發難,非同尋常。秦孝公卻是不動聲色,絲毫沒有對孟西白三人的突然發難表露出喜怒。倒是左庶長嬴虔嘴角抽動,顯然感到憤怒。景監見西弧公然拿自己和車英做擋箭牌,內心憤憤不平,卻也知道不是自己說話的時候,便目不轉睛的盯著衛鞅,生怕他無言以對。最緊張的是新任櫟陽令王軾,他第一次見到這種激烈尖銳的朝堂較量,尤其是自己也成了箭靶,額頭不禁滲出細汗。

  就在滿朝目光齊聚到衛鞅身上時,衛鞅突然一陣仰天大笑,從座中站起朗聲道:“衛鞅所談,乃秦國舊制之弊端,孟西白三位何王顧左右而言他?國家法令,一體同遵,方為法制公平。正因了諸位世族後裔有功便賞,方顯得農人有功無賞、軍士有功無爵之荒誕。世族有功便賞,豈能等同於庶民有功便賞?三位以世族之利比庶民之害,以世族之得比庶民之失,不覺荒唐過甚麼?此種說法,對秦國舊制弊端視而不見,何異於掩耳盜鈴乎?若孟西白三位能說出庶民有功而加爵受賞,衛鞅自然拜服。此其一。”衛鞅話鋒一轉,“至於說衛鞅等人無功受祿,則大謬不然。武士陣前殺敵為功,文士運籌治國亦為功。天下為公,國家官署爵位,惟有才有功者居之。秦公《求賢令》昭明天下,與強秦之士共享秦國,小小客卿何足道哉?”一席話義正詞嚴,坦率辛辣。政事堂一片肅然,孟西白三人面色通紅。

  公孫賈仿佛沒有聽見方才一個回合的較量,平靜問道:“敢問客卿,秦國法制第三弊若何?”

  衛鞅也仿佛沒有發生過方才的爭辯,“秦國舊制,無聚民之力,無懾亂之威,此為第三弊也。何謂聚民懾亂之威?法令一統,令行禁止,有罪重罰,有功激賞,公正嚴明。如此則官吏無貪,庶民無私,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人人奮勇立功,個個避罪求賞,朝野形成浩然正氣,則國家不怒自威。秦人厚重堅韌,若元氣養成,則必將大出於天下!”

  “好!”左庶長嬴虔拍案而起,“先生之言,大長秦人志氣!舜帝當年賜給我嬴氏祖先皂游時,就曾預言,嬴氏一族必將大出於天下。不想竟在千年之後被先生講出,大大吉兆也!秦國強大,必將應在先生之手。諸位以為如何?”

  “好——!吉兆!”話音落點,政事堂一片激昂的喊聲。

  衛鞅的這句話,是流傳在老秦人中間的一個久遠的部族神話。說得是嬴秦先祖大費與大禹共同治水有功,舜帝隆重賜給嬴氏部族以皂游,並預言“爾族後將大出天下。”多少年來,這個故事在嬴秦部族中代代流傳,人人堅信舜帝的預言終有一朝會變成真的!“大出天下”這句話,幾乎是老秦人相互鼓勵的一句神秘誓言,和“赳赳老秦,共赴國難”那句話一起,構成了秦人的精神支柱和獻身傳統。衛鞅此言一出,左庶長嬴虔心念電閃,立即將它生發於神聖的誓言和神秘的啟示,誰能不覺得振奮?誰又能在久遠的部族精神面前不昂揚呼應?

  峰迴路轉,秦孝公沒想到如此突然變化,竟將激烈對峙瞬間就融會在了一種壯烈久遠的誓言中,不由低聲自語,“天意也。”仔細思忖,卻又微笑道:“如此吉兆,自當慶賀。然大出天下,終須一步一步做來。客卿方才所述變法大計,諸位尚須仔細計議才是。”見又是片刻沉默,秦孝公看著甘龍笑道:“今日朝會,事先未於太師及諸位大臣商議,為的就是一體同商。不知太師以為變法大計如何?”

  甘龍見國君委婉解釋,心中稍覺舒坦,他顯得很沉重的說:“變法事大。變得不好,國無寧日。越是大變,越是多有利害衝突。以秦國時下而論,不變法猶可為之。一旦變法,朝野動盪,若有戰事,只怕有亡國之危。況且,聖賢治國,法度宜靜不宜變,民風宜古不宜今。因循舊制是穩定之道,官吏熟悉舊規,民眾安心舊習。此為萬古之道。不求自安而求自亂,老臣委實不解客卿之意。”

  衛鞅心下明白,這才是真正的開始,他從容微笑道:“太師飽學之士,何以出此世俗之言?庸人安於世故,學人溺於所習。若守此心態,今日猶在三皇五帝時也。太師當知,堯舜禹三代不同制,春秋五霸不同法。世生變,變生強,強則進。治國之道,賢勇者創法立制,庸碌者因循守舊。創新者生,守舊者亡。秦國因循舊制數百年,守出了富,還是守出了強?抑或守出了土地?”

  “非也。”公孫賈淡淡的說:“太師之意,一旦變法,朝野動盪,削弱國家戰力,若有戰事,必有亡國之危。客卿對此作何應對?”他巧妙的將守舊創新的話題,引到誰也難以承擔罪責的興亡前途上來,顯然是一個嚴重的挑戰。

  衛鞅不假思索道:“其一,變法所生之動盪,是利害衝突,法令得當,可迅速平息衝突穩定國人。此短暫動盪不是國家內亂,根本不會導致國家戰力癱瘓。恰好相反,變法可在短時間內迅速增強國家戰力。其二,東方六國在逢澤會盟的分秦圖謀瓦解後,燕趙兩國忙於搶奪中山國,韓國齊國正在變法,楚國忙於防範南部蠻夷作亂,魏國忙於遷都大梁。鞅可斷言,至少三年內不會有大舉攻秦的戰事。其三,即或萬一發生不測之危,新法獎勵農耕激賞軍功,只能使庶民奮勇赴戰,何有削弱戰力之虞?再者,列國變法,無一不強。何以秦國變法,諸位卻生出削弱國力之慮?醉翁之意,當真在酒乎?”

  此一問,鋒芒直指諱莫如深的變法利害,加之前三條堅實的剖析,甘龍和公孫賈頓時覺得尷尬起來。

  突然,“啪!”的一聲,杜摯拍案而起,戟指衛鞅憤然道:“衛鞅,你拿不出辦法卻污人之心,豈有此理?古人云,不得百利不變法度,工不十倍不換器具。你要變更秦法,究竟能給秦國帶來多少好處?還不是士人游說,惑眾謀官,卻讓我秦國承擔亡國風險!變法不成,你拔腿溜走,破爛攤子誰來收拾?!”

  政事堂氣氛驟然緊張。杜摯昂昂而立,甘龍公孫賈面無表情的沉默,孟西白三人臉色鐵青,似乎準備隨時撲上來手刃衛鞅。言盡於此,衛鞅已經沒必要講話,他泰然自若的站在那裡,蔑視的看著杜摯。政事堂無人說話,顯然都在等秦孝公裁斷。然而秦孝公也是肅然沉默,一點兒說話的意思也沒有。

  左庶長嬴虔拄著那把須臾不離的長劍,緩緩站起來走到杜摯面前,冷冷笑道:“太廟令,一個大臣,以小人之心,猜度國士胸懷,豈不怕天下人恥笑?先生以強秦為己任,冒險入秦,櫛風沐雨,苦訪秦國,拳拳之心,令人下淚。你能做到麼?在座諸位,誰能做到?誰到過山野荒村?誰能與民同宿?誰又走遍了秦國的關隘要塞?說呀,有誰能如此?!如此國士高風,豈是拔腿溜走之輩?我等生為老秦子孫,不思圖強雪恥,卻將爛污之水潑向先生,以求苟且偷安,良心何在?”嬴虔粗重的喘了一口氣,狠聲道:“我要正告諸位,天賜先生於秦,乃我秦國之福,乃我秦國大出天下之吉兆!論政歸論政,誰敢無端中傷先生,我嬴虔這把長劍第一個不饒!”話音落點,鏘然拔出長劍,白光一閃,杜摯面前的木案“■嚓”斷為兩半!

  杜摯嚇得面色發青,站在那裡愣怔著不敢動彈。朝臣們也被嬴虔的凜然威勢震懾,面紅心跳,沒有一個人講話。誰都明白,嬴虔作為國君庶兄、三軍統帥兼握有實權的左庶長,他的實力幾乎就是秦國一半的力量。且嬴虔自少年時代就是秦軍著名的猛士,性格深沉暴烈,平日裡極少發作,而一旦發作,從來是霹靂雷暴般敢作敢為且不計後果。誰都知道的是,在和魏國的一次激戰中,他的兒子不聽號令丟失營寨,他大發雷霆,一劍砍下了兒子頭顱!又連殺三個千夫長!方才那一劍沒劈向杜摯,已經是杜摯萬幸了,誰還願意撞這個雷神的火頭呢?

  這時,公孫賈面色莊重的道:“左庶長之言,使我愧疚振作。公孫賈以為,客卿所述大計確實不差,秦國臣子當全力支持變法。”

  甘龍咳嗽一聲,嘶啞著聲音道:“變法自是好事,何有反對之理啊?”

  杜摯一看,連忙惶恐笑道:“杜摯失態,向先生賠罪。身為老秦子孫,杜摯當洗心革面,擁戴變法。”

  政事堂所有大臣同聲呼應:“臣等擁戴變法。”

  秦孝公肅然從座中起身,環視政事堂一周,“既然諸位大臣沒有異議,本公決意在秦國變法。”說著他走下台階,穿過朝臣列座的甬道,來到政事堂大柱後面的石碑前站定。大臣們也都從座中站起,來到石碑前。但見巍然矗立的大碑上紫紅的兩個大血字——國恥!令人觸目驚心。

  秦孝公指著石碑,“諸位,這座國恥碑,是老秦人與老秦國的恥辱標記。為再造秦國,本公在這座國恥碑前與朝臣立誓:同心變法,洗刷國恥,若有異心,天地不容!”

  眾臣齊聲高誦:“同心變法,洗刷國恥,若有異心,天地不容!”

  秦孝公:“自今日起,本公拜衛鞅為左庶長,主持國政,推行變法。嬴虔改任上將軍。”說完,從黑伯手中接過擺有左庶長大印的銅盤,向衛鞅深深一躬,雙手捧到衛鞅面前。衛鞅莊重的向秦孝公深深一躬,接過印信銅盤。秦孝公又解下腰間長劍,環視群臣,“這是先祖穆公留下的鎮國金劍,號令所指,違抗者斬無赦。本公今日將此劍賜予衛鞅厲行變法,凡壞我變法大計者,雖公室宗親,以律而行,依法論罪!”說完將金劍“嗒”的橫搭在衛鞅手中的大銅盤上。

  大臣們第一次看到國君如此深沉激烈,竟是一片沉寂,惟聞喘息之聲。

  衛鞅捧著印劍銅盤,慨然高聲:“衛鞅受君上重托,當捨生忘死,推行變法。秦國不強,誓不罷休!”

  大臣們仿佛驚醒過來,齊聲呼應:“秦國不強,誓不罷休!”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9-3 12:03 PM

第六章 櫟陽潮生

六、奇特的故事震動了秦國民眾

  三月二十,風和日麗,南市比平日裡熱鬧了許多。

  南市,是櫟陽南門內城墻下的一處農牧貨品交易大市。就實說,只是一片較為開闊的廣場罷了。市場入口處有一個木柵欄大門,門額中央斗大的兩個黑字——南市。進得大門,帳篷羅列,人頭攢動,牲畜、山貨、農具、皮具、陶器、土布、蔬菜五穀等自發的混雜在各個破舊的大帳篷下。偶有鮮亮簇新的皮帳篷,門口大牌上寫“只賣不換”四個大字者,是東方商人的帳店。只有少數衣著整齊的“國人”進出這種大帳,使用銅錢鐵錢或刀幣買貨。農人牧人們大多是走進秦國商人和國府官商的破舊帳篷,以物易物,或用狩獵得來的一張野羊皮換幾個陶罐,或用幾個雞蛋換半藍葵菜,或用一匹土布換一隻母羊。不過,大多數人都是用各種東西換糧食和農具。秦人農諺雲,“三月趕集,五穀農器。”收穫大忙的五月即將來臨,農夫之家一年的存糧也到了甕底,春耕用壞了的農具也急需更新或修補。不換點兒糧食,不修補更新農具,收種大忙時如何有空閒來辦此等事兒?

  南市不是穩定的商業街市。秦人叫它做“大集”,上市交易叫做“趕集”。所謂“集”,便是長期約定俗成,定期在某地集中交易的一種簡單市場。戰國初期,由於秦國落後窮困,舉國沒有一個穩定的商業都會,而只有每座縣城定期交易的集市。即或是國都櫟陽,也主要依靠集市進行交換,日常的街市倒是分外冷清。由於是國都,南市大集便成了秦國最大的集市,十天一次,逢十便是集市。逢集之日,不但是城內國人的大事,而且是方圓數十里乃至方圓百里的農夫獵戶牧人的盛事。三月二十的大集,恰在五月大忙之前,更是加倍熱鬧。從早晨開始,遠遠近近的老百姓便絡繹不絕的湧進櫟陽城南門,到正午時分,集市中已經是人山人海了。

  這時,市場中心的官坊面前出現了一陣小小的騷動,許多人趕過來看熱鬧。

  官坊,便是官府懸掛告示的一面青石墻,一丈余寬,八九尺高,外有一圈木柵欄。尋常時日,官府有關市易的各種命令文告便張掛在石墻上,旁邊守著兩名書吏,專門給人們念誦講解。到得日暮集散,書吏便收起文告,下個集日再行張掛。對於一些頭腦精明的農牧獵人和略略識得幾個大字的櫟陽國人,南市官坊是他們特別注意的地方,每次逢集,都要先在官坊前轉轉看看,心裡有底了再去買賣。今天,石坊沒有張掛任何文告,自然便也沒有人圍觀議論。

  正午最熱鬧的時分,石坊前卻來了一小隊兵士。他們將抬來的一根粗壯的木椽靠在石坊上,便守護在石坊兩邊一動不動。一些逛集的閒人覺得奇怪,便站在外面指指點點。正在這時,一個黑衣小吏走進柵欄,站在平日講讀文告的石墩上高聲道:“農牧獵工商人等聽著:奉左庶長衛鞅大人命令,誰人能將這根木椽扛到北門,國府賞十金!看好了,這是十金!”小吏搖晃著手裡的皮錢袋,當啷當啷的金餅撞擊聲清脆悅耳。

  木柵欄外“轟”的一片笑聲,許多買賣完畢的市人也圍了過來。人們你看我,我看你,竟是嘻嘻哈哈笑個不停。一個身著藍衫的東方小商人高聲笑問,“官府也來湊熱鬧?想賣這根破椽麼?”

  “想得好!這根木椽最多十個布錢,如何便要十金?”有人跟著大喊。

  黑衣吏搖著錢袋,“不是賣椽!是懸賞搬木椽,誰扛到北門,賞十金!”

  “轟——”人群又一次哄笑起來。一個瘸腿老人高聲道:“上陣殺敵斷了腿,都不賞一個錢。搬一根木頭就賞十金?哄老實人哩不是?”

  “嗨,還不明白?官府想叫集市興旺,湊熱鬧哩。賞金好吃難克化。”

  “對對對,十金能蓋一片房子哩,人家當官當兵的為何不搬?騙人騙人。”

  “官府上次說減少田賦,都沒減,有個甚信頭?”

  市人越聚越多,紛紛議論,只是沒有一個人上前扛那根椽。正在此時,一隊甲士護衛著一輛牛車駛到木柵欄外。車上跳下三個人來,為首的便是左庶長衛鞅,緊跟的是櫟陽令王軾,最後是一個捧著木盤的書吏。市人們見此陣勢,便知道是大官兒來到,不敢再肆意哄笑,漸漸安靜下來。進入石坊柵欄,原先的黑衣吏向衛鞅低語幾句,衛鞅看看王軾,王軾點點頭,踏上石墩高聲道:“秦國父老兄弟、列國客商們:我是櫟陽令王軾,為昭國府信譽,目下,扛這根木椽的賞金增加到三十金,無論誰扛到北門,即刻領賞,絕不食言!請看,這便是賞金。”回身一指書吏捧著的木盤,揭去紅布的木盤中碼著一排金餅,在陽光下燦燦生光。

  人群一片哄哄嗡嗡的低聲議論。有人神秘的對左右說:“這個櫟陽令,便是招賢館那個東方士子。上任沒做一件事,能信他麼?”有人便說:“如何不能信?人家是大官兒哩。”有人便冷冷笑道:“大官兒?國君都朝三暮四不算數,他說了能算?”便有人附和道:“不信你試試,包准白辛苦。”

  眼見議論紛紛,卻是無人上前,衛鞅一腳踏上了石墩,“秦國民眾、列國客商們:我是左庶長衛鞅,總領國政。以往國府號令多有反覆,庶民國人不相信官府,是以秦國的事情辦不好。從今日開始,官府說話一定算數,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決不更改!為表官府誠意,今日徙木立信,誰將這根木椽搬到北門,即刻賞五十金,這是秦國官府今年的第一道命令。”

  “啊——,賞金又長了!”人群開始騷動起來,激動和興奮的情緒開始彌漫,但還是將信將疑,三五成堆的相互議論。這時,人群中出現了侯嬴的身影。他是商人,每集必來采買客棧的日用物品,而且都是市中高潮來買,每次辦完貨也必然來石坊前看看有無新文告。今日中市,卻意外的遇見了這場奇異的熱鬧。侯嬴一直站在場外人群中觀看,及至衛鞅王軾到來,他已經明白了其中就裡。自去冬大雪之後,他再沒有見過衛鞅,今日看見他衛士牛車而來,便知他今非昔比。可他仍然沒有想到,衛鞅竟然成了總領國政的左庶長。衛鞅的講話他聽得明白,心中興奮激動,便決意暗中幫他一把。侯嬴知道,秦人厚重憨樸,即或相信,也很少有人出這個風頭,更別說對官府信譽素來疑信參半。他悄悄在人群中游擠觀察,一對爺孫摸樣的山農引起了他的注意。爺爺是個白髮蒼蒼的老人,身背隱隱散髮出草藥氣息的竹簍,簍中有一桿粗糙的白木秤。身邊少年卻是虎頭虎腦,布衣赤腳,右手拿著一柄鐵鏟。侯嬴看出這是南山中的藥農,除非有貴重藥材出售,他們極少趕這種大集。他們擠在這裡,純粹是看熱鬧見世面。

  布衣少年扯扯老人的衣襟,“大父,我去試試。”

  “碎崽子!知道個啥,官府能給你錢?”老人搖頭。

  “大父,你的病……”

  “靜靜呆著!甭給我惹禍。”老人低聲呵斥。

  這時,衛鞅見沒有動靜,又高聲道:“列位以為搬木容易,不值五十金,沒有人相信,對麼?衛鞅正告列位,官府信譽,千金萬金也買不來,為官府立信,理當賞賜!從今以後,官府言必信,行必果,庶民相信國家,國家令出必行,秦國才能變樣。目下,我再增加賞金。誰人徙木北門,賞金一百!”一招手,身後書吏將滿蕩蕩一盤金餅舉起轉了一圈。

  人群又一次掀起波瀾,哄嗡之聲大起,相互推對方上去一試。

  侯嬴微笑著走近老人,“老人家,何不讓小兄弟一試?”

  老人搖搖頭,“小孩子家搬了算數麼?官家又該說要大人才算哩。”

  侯嬴:“既是立信,自當是童叟無欺,小孩子更算啦。可小兄弟能搬動麼?”

  老人謙恭的笑笑,“這小子,一把牛力氣。”

  少年低聲道:“大父,那我就去了。不給錢,就當耍子一趟。”說著撞開人群高喊一聲:“我來扛!”

  人群驟然安靜下來,看著場中。少年布衣襤褸,赤腳長髮,黝黑結實的肌肉一塊塊鼓在破衣外面。他走到粗粗的木椽前,左右打量思忖。

  衛鞅:“小兄弟,你想搬?”

  少年目光閃閃,“咋?不算數?”

  衛鞅搖頭,“不。我怕你搬不到,到北門可要二里地呵。吃過飯了麼?”

  少年搖搖頭,“不吃飯也搬了。官家真給點兒錢,我大父,就有救了。”微有哽咽,向衛鞅深深的躬了下去。

  衛鞅眼睛一潮,扶住少年,面向眾人道:“國府立信。童叟無欺。列位隨這位小兄弟到北門做證,看他領賞金一百!”

  話音落點,少年一彎腰,粗長的木椽已經輕鬆上肩,穩穩神便走出木柵欄。柵欄外的人群嘩地閃開一條通道,衛鞅一行緊隨其後。這一下驚動了整個櫟陽南市,人們丟下買賣,擠成了夾道人墻,裹著扛木少年向城中湧進。街中行人也被驚動吸引,終於形成了沿街兩道厚厚的人墻,中間只留下一條小道。人們隨著少年的步子向前湧動,萬人空巷,竟是肅然無聲。走到街中大約一半路程,一位白髮飄飄的老婦人端了一大碗米酒攔住少年,“碎娃啊,喝吧,喝了再搬。娃一片孝心救大父,官府不給錢可是沒良心喲!”少年高聲道:“多謝婆婆了。我不喝,也不歇,萬一官家給錢,我也心安哩。”說話間,毫無喘息費力之象,引來市人一片讚嘆。

  “這碎崽天生牛力,從軍準是一員虎將!”

  “有孝心,有志氣,少見的後生!”

  “走穩,看——,就到北門了!”有人向少年高喊,提醒他不要功虧一簣。

  北門箭樓遙遙在望,有人高喊:“馬上到城門了,行了——!”

  扛木少年高聲道:“不,官家沒說門內門外,扛到北門外,叫官家沒話說!”

  “有志氣!就看官府了!”滿街一片讚嘆呼喝。

  少年大步如飛,直到吊橋外的平地上才停下來,將木椽“咚”的栽到地上,抱椽而立,緊張的看著衛鞅一行。人們全趕到了北門外,黑壓壓望不到邊,但卻沒有一個人說話,都緊緊盯著一路徒步跟來的衛鞅。此刻,衛鞅那一身白衣在遍野黑色的秦人中分外顯眼。衛鞅也沒有說話,看看少年,走到書吏面前揭開大盤上的紅布,親手捧起,鄭重的雙手托到少年面前。少年緊張的眨眨眼,輕輕的搖搖頭。衛鞅坦率的看著少年,真誠的點點頭。少年將木椽交到軍士手裡,遲疑的向前幾步,在破舊的衣襟上擦擦手卻不敢伸出。猛然,少年撲地拜倒,久久不能抬頭。王軾上前扶起少年。少年淚流滿面哽咽道:“大人,我,只要十金,大父就有救了……”

  衛鞅雙眼濕潤,鄭重道:“小兄弟,不行。官府立信,說一百金就一百金,豈能食言自肥?他日國強民富,百金之數何足道哉!拿上吧,小兄弟有功,救爺爺,蓋房子,置地。”

  少年恭敬的向衛鞅三叩,站起來雙手接過大盤,捧到白髮老人面前。老人泣不成聲,撲地向衛鞅拜倒,“左庶長大人,讓我的孫兒跟你從軍吧。小民信你了,讓他去報國吧。他父親,我兒子,在少梁大戰中死了……”

  衛鞅扶起老人,“老人家,讓小兄弟到縣府從軍吧,立軍功有爵呢。”

  “立功有爵?”老人驚訝的睜大眼睛,“庶民能有爵位?我兒子殺死了十個魏狗方死,如何啥也沒有?”

  衛鞅:“老人家,那是舊法,秦國馬上要變法了。”

  老人嘶啞的笑道:“這樣說,這法是得變了。變了法,我等賤民也能光宗耀祖了,是麼?”

  “對,老人家,正是這樣。”衛鞅大聲回答。

  這一番對話,場中聽得清清楚楚。人們眼見少年拿到了一百賞金,對這位白衣左庶長的話自然信任有加,他說要變法,能有假麼?人群高興的一片歡呼,“說話算數,官府萬歲!”衛鞅擺擺手,人們平靜下來,他站上一塊大石高聲道:“父老兄弟們,秦國從明日開始,要實行變法了。你們會陸續看到官府頒布的新法令。這些新法,是要大家勤於耕作,勇於征戰,有功便賞,有罪便罰;官員世族犯法者,與庶民同罪。今日徙木立信,就是要大家明白,官府說話是算數的,頒布的新法令必須忠實執行。守法有功者賞,違法有罪者刑。這就是強秦變法。只要秦國上下同心,官民同心,十年之內,秦國就會富裕起來,強大起來!”

  全場一片歡呼,“官府萬歲!變法強秦!”還有人高喊了一句,“左庶長萬歲!”眾人如夢方醒,立即奮力高喊,“左庶長萬歲!”竟是大海波濤般連綿不絕。眾人興奮的喊聲中,衛鞅一行已經悄悄的離開了。

  隨著三月二十櫟陽大集的結束,左庶長徙木立信的故事迅速傳遍了秦國山野村莊。

  “一個老藥農的小孫子,扛了一根椽子,便從左庶長手裡得了一百金!”還有比這種故事更能激起窮苦庶民好奇心的麼?人們絡繹不絕的趕到南山裡的商於山地,看老藥農爺孫,聽少年和老人講述那迷人的夢幻般的故事。後來,有人還看到了老人蓋的房子,看見縣令為老人戰死的兒子立的功德碑。一傳十,十傳百,官府的信譽便在這神奇的口碑中矗立了起來。再後來,人們就只有聽老人一個人講故事了。聽說那個少年已經從軍去了。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9-3 06:45 PM

第七章 瓦釜雷鳴

一、左庶長開府震動朝野

  秦孝公並沒有輕鬆起來,他忙的是另一番事情。

  衛鞅雖然已經明確做了左庶長,成為總攝國政的大臣。但衛鞅如何行使權力,才最有利於大刀闊斧的變法?這是國君要匡定的大事。目下,他的第一要務,就是要把衛鞅的這個變法作坊建立起來,使之立即投入運轉。去冬大雪天的時候,秦孝公就想透了這個最關鍵的環節,決意仿傚東方列國,使衛鞅成為開府治國的丞相。丞相開府治國,這是進入戰國後東方列國的普遍做法。所謂丞相開府,就是丞相建立相對獨立的權力機構,全權處置國家日常政務,國君只保持軍權、官吏任免權和大政決策權。國君和開府丞相的這種分權治國,在戰國時代達到了最高程度,也是中國古典政治文明的最高水準。丞相開府治國的實際意義是,國家戰車由一馬駕馭變成了兩馬駕馭,治國效率與國家生命力明顯增高。象魏國、齊國這樣的東方大國,國王其所以能全力在外交和軍事上斡旋,就是因為國家政務由開府丞相全權處置。丞相治國權的穩定帶來的另一個好處是,避免了國家由於君主年幼或昏聵無能,而產生的迅速衰落與政權顛覆,大大的有利於國家穩定。

  但是,對於落後的秦國來說,這是一件很難的事情。

  長期的馬上征戰,秦國的權力機構從來都很簡單。早秦部族時期,是直接的軍政合一。一個最高頭領加左右兩個庶長,便是全部最高權力。立國之後雖然官署多了些,但與東方大國相比,依然帶有濃厚的簡單化與籠統化。即或在春秋最強盛的那一段——秦穆公時期,秦國的官制也沒有擺脫傳統的軍政合一,權力結構的劃分依然很是簡單籠統。在這一點上,秦國與早期周部族有很大的不同。周人出了個聖人級的領袖,這就是周文王。他對發達的中原殷商文明不是排斥,而是靠攏吸收,使周部族在作為殷商西部諸侯的時候,就在官制民治方面與殷商王朝的中央政權保持著大體上的同一性。沒有這樣的基礎,就沒有後來另一個聖人級領袖——周公旦全面制定《周禮》的可能。也就是說,周部族在諸侯國時期,已經做到了與中原發達文明保持大體同步,已經完成了國家權力結構方面的基礎準備。而秦部族一直在死拼硬打,一直沒有湧現建立基礎文明的聖人,所以在成為諸侯國三百年後,依然保留著簡單落後的官制,保留著落後的治國方式。

  整個春秋時期,秦國的官制很簡單,名稱也很怪誕,這一點與楚國大體相當。國君稱為“伯”,實際上是“霸”的意思。執政大臣稱為“庶長”,先後曾經有過大庶長、左庶長、右庶長等不同設置。掌軍事的大臣為“威壘”與“帥”。掌國君護衛的將軍為“不更”,掌外事的大臣為“行人”等等。唯一的例外是秦穆公將百里奚的官職定為“相”,大約因為百里奚是東方士子而用了一個東方執政大臣的名稱。從此以後,“相”這個職位在秦國一直沒有出現過,直到秦孝公時期,執政大臣仍然叫左庶長。秦獻公時期,有了“大夫”的設置,但職勸依舊很模糊。譬如甘龍是上大夫主政,同時又有一個執政的左庶長,事權自然就多有糾葛。

  秦國沒有設過丞相,也從來沒有過由一個大臣獨立開府來行使權力的先例。長期征戰,閉鎖關西,秦國朝野長期孤陋寡聞,對重臣開府治國所知甚少,也很難理解。相反,對開府的另一面——分權倒是更為敏感。在貴族和庶民的眼中,都覺得這是在和國君分庭抗禮,大有叛逆之嫌。秦國既往的治國大臣,只有秦穆公時代的百里奚和秦獻公時期的上大夫甘龍,稍稍有一些“開府”的影子。實際上,也就是八九個文吏加上主政大臣自己而已,只能辦些糧草賦稅賑災濟民之類的具體事務,軍國大事還得由國君決策調遣。這種“開府”,和東方大國的丞相開府在權力、規模和政務效率上遠遠不能相比。

  秦孝公很想從衛鞅變法開始,改變秦國官制的落後狀況。

  他很明白,由於諸多原因,衛鞅在官制變革方面肯定有所顧忌,尤其在國府上層的官制變革方面不好徹底放開手腳。若沒有他這個國君出面為衛鞅打開局面,在秦國這樣一個落後的軍爭國家,衛鞅將很難展開徹底變法。孝公本來就是個胸懷開闊、志向遠大的青年英傑。自與衛鞅促膝長談,對天下大勢列國變革了然於胸後,雄心大起,便決意與衛鞅這樣一個乾坤大才共同駕拉秦國這輛鏽蝕的戰車。秦孝公是自信的,他絲毫沒有想到大臣開府對國君的威脅,更不會想衛鞅會成為威脅。目下,秦孝公想的做的都只是一件事,增大衛鞅權力,使衛鞅成為與他共同治國的總政大臣,而不是秦國傳統的的左庶長,即或傳統左庶長的權力已經很大了。他思慮周密,既要紮實的達到實際目的,又不想國人疑慮,反覆揣摩,便採取了“重實輕名”的方略——在名義上盡量沿用老秦國舊稱,在實際上則一定做到象東方大國一樣的治國方式。

  秦孝公沒有冊封衛鞅為丞相,而仍然封他為左庶長。這是秦國沿用了幾百年的官名,原本就是最有實權的大臣職務。秦國尚左,在兩個庶長中,左庶長為首,右庶長次之。春秋時期,秦國的左庶長是上馬治軍、下馬治民的軍政首席大臣,非嬴氏公族不得擔任。進入戰國,秦獻公將治民的政務權分給了上大夫甘龍,左庶長協助國君統軍作戰並總管軍務。但在朝野國人的心目中,左庶長依然是最重要的軍政大臣。去年冬天,秦孝公將甘龍升為太師,將甘龍的治民政權回歸到左庶長嬴虔手裡,為的就是給衛鞅執掌大政鋪路。當衛鞅從嬴虔手中接掌左庶長權力的時候,事實上已經是與東方列國的開府丞相具有同等權力的大臣了。

  但是,這種大權並不意味著事實上已經成為東方列國那樣的開府丞相。丞相總理政務的要害是開府設立權力機構,僅僅有個人權力而沒有開府,就無法全面處理國家事務。開府的根本之點是配備屬官,其次是建立府邸。這兩件事對於目下的秦國來說,都很不容易。

  去年冬天,秦孝公已經給衛鞅準備好了兩個忠實能幹的助手——景監和車英。這兩人原來的官位是內史和前將軍,配給衛鞅的左庶長府,便顯得位置太高,朝臣側目,衛鞅也不容易接受。當秦孝公坦率的說明這一點時,景監和車英慷慨表示,願意自貶官職做衛鞅的屬官。於是,便有了去年冬天大雪時分景監被左遷為長史、車英左遷為櫟陽將軍的一幕。秦孝公的安排是,景監做左庶長府的長史,車英做左庶長府的衛尉。這兩人雖然都是軍旅出身,但卻具有不同的才能特點。景監有政事才能,慮事周密且很有擔待,出使魏國和洛陽,已經隱隱然有了大臣風範。他做長史,可以為衛鞅挑起所有瑣細煩劇的國政事務的重擔。車英則對軍中事務具有很高的天賦,又是一個機警勇猛的劍士。他做左庶長府的衛尉,非但可以給衛鞅提供軍旅變法的許多情況,更重要的是,衛鞅具有了一支得力的護衛力量。這兩個乾員做衛鞅的左膀右臂,衛鞅的左庶長府就有可能成為一個構架輕巧而又具有最高出政效率的變法作坊。

  南市大集上徙木立信的消息迅速傳開,秦孝公比誰都高興。衛鞅做事,總是別出心裁,一舉打開局面!象給國家樹立信譽這樣的大事,誰能想到用如此便捷的方式去完成?然則仔細一想,卻發現這是一個極具匠心的奇妙點子。老秦人十有八九不識字,淳厚而又愚樸,若是出一篇慷慨激昂的文告,一定是既讀不懂又記不住,最多是在士子吏員中間流傳罷了。而今由左庶長這樣的大臣出面,做一個活生生的故事,萬千庶民眼見為實,眾口傳誦,誰不相信?

  當晚,秦孝公便帶著景監和車英來到衛鞅的小院子。

  夜色沉沉,暖中帶涼的春風中散髮著微微潮濕的泥土氣息。君臣三人都很高興,秦孝公抬頭望望天空,“老天爺也信守節氣,谷雨將至了。”話音落點,天上一陣隆隆雷聲,漫天細雨沙沙而下。景監車英一齊拍掌大笑,“好!風調雨順,好年景!”秦孝公爽朗大笑,“左庶長徙木立信,老天爺谷雨立信,天人合一啊!”車英一指前方道:“君上,左庶長沒睡。”秦孝公一看,前方黑沉沉夜色中惟有那座熟悉的小院子裡燈光閃爍,感慨一嘆,”左庶長睡覺早著呢,走吧。”

  客卿小院籠罩在茫茫雨霧裡,清淨無聲。景監上前輕輕敲門。院內傳來老僕人沙啞的聲音:“誰?”景監低聲道:“我,景監長史。”老僕人拉開木門,讓進景監,卻見國君在後,慌得忙不迭要躬身行禮。秦孝公搖搖手道:“免了免了。左庶長呢?”老僕人道:“一直在書房裡,晚餐還沒用哩。”秦孝公沒有說話,徑自大步向亮著燈的書房走來。

  輕輕推開書房門,秦孝公愣住了。偌大的書房裡堆滿竹簡,碼成一座一座比人還高的小山,小山上掛滿了寫字的布條,一張書案夾在書山中,是僅有的容身空地。衛鞅手裡拿著一支長大的鵝毛翎,正在竹簡小山中轉悠忙碌,竟對敲門開門渾然無覺。

  秦孝公默默注視一陣,輕聲笑道:“先生,該用晚餐了。”

  衛鞅恍然回頭,見是秦孝公站在門口,忙小心翼翼的從竹簡小山中繞了出來,拱手道:“參見君上。”秦孝公指著竹簡小山道:“這一座座書山,都是經典麼?”衛鞅笑道:“經典已經收起來了。這是第一批新法令,草本。”秦孝公驚訝默然,他知道,這一定是衛鞅一個冬天晝夜辛苦的結果。看著衛鞅清■泛黑的面孔和紅紅的眼珠,他一把拉起衛鞅的手,“走,先咥飯,後說話。”來到客廳,景監已經吩咐廚役將重新熱過的飯菜搬來,卻是一陶罐羊肉,一小盤苦菜,一爵米酒。秦孝公笑道:“你先咥飯,我等暫候片刻。”又對景監車英二人笑道:“我們到先生書房看看吧。”就和二人出了客廳。

  衛鞅匆匆吃了幾塊羊肉和苦菜,將一大爵熱騰騰的米酒大口飲盡,便用清水嗽了嗽口,吩咐老僕撤下飯具,便起身要來書房。卻不想秦孝公三人又到客廳,景監笑道:“不出君上所料,左庶長咥飯也忒快了。”衛鞅笑道:“快久了,便慢不下來,如何是好?”孝公笑道:“以後盡給左庶長羊骨頭,看他還快得起來?”四人大笑一番。衛鞅拱手道:“臣請君上,對第一批法令過目。”孝公笑著擺擺手,“法令的事有你,不急。今日專議左庶長開府一事。”衛鞅道:“開府頭緒太多,一時難以就緒,還是做事要緊。”孝公道:“老秦民諺,磨鋤不誤鎊地。開了府名正言順,做事更快,還是先開府吧。左庶長有何想法,儘管道來。”衛鞅沉吟道:“臣之本意,想一年後再議此事。”孝公道:“卻是為何?”衛鞅道:“一則,急切間難以找到精幹的屬官。二則,國府正在艱難時刻,新建府邸也不合時宜。三則,秦國朝野是否接受東方人做開府大臣,尚須時日方得清楚。”孝公大笑,“天翻地覆,三則小事何足道哉?”說著掰起手指道:“先說第一樁。我今日給你帶來的這兩位,可算滿意?”

  衛鞅大是驚訝,“景監?車英?給我做屬官,豈非貶黜兩位新銳大臣?”

  景監笑道:“左庶長何時有了世俗之見?不接納我這個長史?”

  車英則肅然拱手道:“衛尉車英,參見左庶長。”

  “君上?這……”衛鞅一時間感到困惑。

  “左庶長啊,如果合適,就不要推託了,他們都想跟你長點兒本事呢。”孝公爽朗一笑,“景監做左庶長長史,總領事務。車英做衛尉,配備甲士兩千,護衛左庶長府兼領櫟陽將軍。如何?”

  剎那之間,衛鞅心潮奔湧,默然有頃,拱手斷然道:“臣,謝過君上。”

  “再說第二樁。景監之意,將招賢館改做左庶長府邸,如何?”孝公笑問。

  景監接道:“招賢館暫無他用,將來需要時再建,左庶長意下如何?”

  衛鞅笑道:“有何不可?自然好極。”

  秦孝公一拍掌,“既然如此,景監車英籌備,一個月內左庶長開府理事。”

  “臣下遵命。”景監車英齊聲應命。

  “再說第三樁。朝野臣民的任何風浪,有嬴渠梁一身承當,左庶長放手變法便是。變法強秦,生死相扶。左庶長莫要忘了這句話。”

  “變法強秦,生死相扶。衛鞅不敢相忘。”

  君臣四人的笑聲溶匯進無邊無際的綿綿春雨之中。

  四月裡的一個晴朗日子,招賢館改造的左庶長府竣工了。高大的石坊中央鑲嵌著四個斗大的銅字——開府總政。石坊左右石柱各懸紅木大牌,右邊鐫刻“天地有道”,左邊鐫刻“律法無私”。進得石坊,是一個新拓的方圓十餘丈的車馬場,分東西兩區整齊排列著數十根拴馬石樁。車馬場盡頭是府邸大門,已經由原來的小門拓寬為三開間的紅木大門。中間正門寬闊,可容軺車直接進入,門額鑲嵌四個大銅字“左庶長府”。左右兩道偏門稍窄,供尋常官員人等出入。進得大門,迎面一道巨大的青石影壁,上面鐫刻著一頭威猛怪異的獨角法獸——獬猘。影壁後面便是原來的招賢館場院,現在變成了一片方磚鋪地的小院子。坐北向南的正面是一座六開間大廳,廳門正中三個斗大的銅字——國事廳。大廳東西各有兩排九開間的廂房,每間房門口都掛著一塊木牌,分別寫著田土曹、賦稅曹、市曹、工曹、軍曹、法曹、吏曹、出令曹、功曹等各色名目。每個門口都站著兩個威武英挺的長矛甲士,國事廳大門口則有四名甲士,使整個院子充滿威嚴肅殺的氣氛。大院子西邊有一個小偏院,原來是招賢館士子們住的一片小房子,目下改造成了衛鞅的起居住所。

  這兩個院子連在一起,便是秦國的新任左庶長開府理事的府邸。這座府邸雖然不大且只有兩進,但在秦國卻是最大的官邸,在狹小簡樸的櫟陽城堡中,這座府邸簡直就與國府秦宮不相上下!雖然是在一個月裡匆匆趕修出來的,粗獷簡樸,但其赫赫威勢已經使櫟陽國人大為震驚了。在櫟陽大集上見過衛鞅的人,便紛紛在店鋪、飯館、客寓或街巷鄰里,激動神秘的向人們講述那個白衣左庶長的“天人貴相”和言談舉止的氣魄。一時間,衛鞅在櫟陽國人的口中變成了一個神奇的天上星宿。有能人甚至說,衛鞅是周武王的開國丞相姜尚轉世,國君派金令箭使者在渭水河谷追回來的。櫟陽國人的這種傳聞議論,迅速彌漫到了一座座縣城和山野鄉村,秦國庶民被各種傳言攪得興奮異常,心裡暖烘烘的,都覺得老秦國要變了,庶民百姓將神奇的富裕起來,秦國也將神奇的強大起來,所有欺負秦國的東方大國都將被打得一敗塗地!

  這些彌漫朝野的神奇傳聞,衛鞅和他的開府班底不知道,秦孝公也不知道,或者說,他們緊張繁忙得無法知道這些。一個月來,景監和車英全力以赴的籌備開府,景監要遴選各司一職的十八名屬官和二十名書吏,還要將國君書房的有關典籍和衛鞅帶來的典籍,以及長史、太史兩大國府書房的秦國史料集中起來,建立一個包括東方各國法令典籍在內的大書房。車英則除了遴選兩千甲士外,更要全力督建左庶長府的修葺改造。衛鞅則埋首整理第一批法令,完成一件,送秦孝公審閱一件,經常是君臣二人通宵達旦的商議法令和實施步驟,仿佛又回到了初次暢談時忘我忘形的時光。

  眼看將近五月農忙,秦孝公決意選在四月底舉行左庶長開府大典。

  這一天,天剛濛濛亮,車英便親自率領三百名長矛甲士開到左庶長府,除了府內護衛,剩餘的二百多名甲士全部在石坊內外排成兩列,中間形成了一個長長的甬道。景監和所有的屬官書吏也全部到齊,各守其職。秦孝公本來要景監做今日的司禮大臣,可是景監卻提出請太師甘龍做司禮大臣。秦孝公想了想恍然醒悟,不禁對景監的練達成熟連連讚嘆。景監自己昨天已經搬進了左庶長府內的一間小屋,和屬官書吏們忙碌的整理繕寫,一直到四更方得歇息。五更雞鳴,景監便下榻梳洗,又和絡繹不絕趕到的屬官書吏們忙起來。看看卯時已到,景監便快步來到大門口迎候。

  太陽剛剛照亮櫟陽箭樓,大臣們或騎馬或步行,便紛紛來到石坊外按照序次排成兩列。

  將近卯時,一輛破舊的牛車■啷■啷駛來,車上坐著白髮蒼蒼一身大紅吉服的老太師甘龍。到得石坊下,甘龍在牛車上打量了打量威勢赫赫的府邸,臉上毫無表情。景監快步迎上,拱手躬身道:“左庶長府長史景監,參見太師。”甘龍點點頭,淡淡笑道:“內史大臣,別來無恙?”景監一閃念,知道甘龍有意呼出自己原來的高位,卻仍然恭敬笑道:“景監無才,只做得屬官。太師請。”便上前伸手扶甘龍下車,卻發現甘龍非但坐了一輛破舊不堪的牛車,而且車廂板竟然連草席也沒有鋪,大紅吉服竟然坐得皺巴巴一片灰土。甘龍明明有一輛秦獻公特賜的青銅軺車,也是秦國大臣中唯一的一輛軺車,為何今日偏偏乘了這輛破舊不堪的牛車?待得扶下甘龍,景監的布袍大袖順勢一撣,甘龍屁股上的灰土已經大半乾淨。甘龍沙啞的笑道:“垂垂老矣,軺車站不得,只有坐這牛車了。”一句話,便將理由說得順理成章。待到僕役將牛車趕到車馬場中,大臣們竟然驚訝得一陣小聲哄嗡。今日朝臣們都是新衣駿馬,以示喜慶。這輛破舊的牛車在衣著簇新的人群和威勢赫赫的府邸襯托下,顯得分外寒磣,分外不是滋味兒。一時間,大臣們好象生了蝨子,渾身不自在起來,扯扯衣服,拽拽衣襟,咳嗽著東張西望。

  “國君駕到——!”衛尉車英一聲高呼,全場不禁愕然。

  但見一輛青銅軺車緩緩駛來,六尺車蓋下肅然坐著黑衣秦孝公和白衣衛鞅。君臣並乘一車,這是上古尊賢的最高禮遇,尋常人們從傳說中聽到的,大約也就是周文王為姜尚拉車八百步的故事。但春秋戰國以來已經三百餘年,可是沒有一個國君在正式的典禮場合與大臣同乘一車!在秦國變法的當口,這種禮遇宣示的內涵是誰都清楚的。一時間,全場鴉雀無聲,竟忘記了參見國君的起碼禮節。還是太子傅兼領上將軍嬴虔帶頭高呼,“參見君上——”大臣們才醒悟過來,紛紛躬身拱手,參差不齊的行起禮來。秦孝公卻仿佛沒有看見,先行跳下車來整整衣冠,然後肅然拱手做禮,“先生請。”便伸出雙手,扶住正要下車的衛鞅踩到地上。

  就在朝臣們又一次愣怔的時候,擔當司禮大臣的太師甘龍驟然高聲宣呼:“開府大典起行——!君上攜左庶長入府——!”

  大臣們又一次莫名其妙起來,相互觀望,不知如何呼應。在他們收到的大典禮儀中分明沒有這一項,大家在石坊外迎候國君與衛鞅,完全是無意自發的表示一種喜慶,正式大典是安排在庭院內開始的。如今甘龍突然宣布大典起行,人們不禁茫然起來,嘴裡沒詞兒,腳下黏糊,竟不知如何挪動。景監一直在機警觀察,見此情狀,立即向石坊門內的樂手們一揮手低聲道:“奏樂。”等得鐘鳴樂動,大臣們頓時自如起來,按照慣常禮儀一齊高呼:“恭請君上,攜左庶長入府——!”

  秦孝公始終是一副渾然無覺的莊重,聽得樂聲,便拱手道:“先生請。”伸出手來握住衛鞅的左手,倆人從容的從甲士甬道中並肩進入石坊大門,又穿過車馬場進入庭院。朝臣們在甘龍、嬴虔、公孫賈三人之後排列跟進,秩序井然。

  進得庭院,甘龍出列宣呼:“君上昭告上天——!”

  秦孝公走到備好的三牲祭案前深深一躬,展開一卷竹簡高聲念誦:“昊天無極,伏惟告之:秦國貧弱,圖治求賢。開府變法,順乎民心。祈禱上蒼,佑我臣工。國強民富,永念上天。秦公嬴渠梁三年四月。”

  群臣齊聲跟隨,“國強民富,永念上天!”

  甘龍:“左庶長昭告大地——!”

  衛鞅走到祭案前深深三躬,展開竹簡肅然念誦:“大地茫茫,載德載物。我心惶恐,伏惟告之:鞅受君命,開府治國,惟苦惟艱,無怨無尤;皇天后土,佑我庶民,百業興旺,永念大德。秦國左庶長衛鞅,再拜大地厚恩。”

  大臣們參差不齊的跟隨著念了最後兩句,“百業興旺,永念大德。”便又茫然起來。這祭祀天地,原本是國君才有資格舉行的大禮。衛鞅作為臣子,與國君共祭天地,本來就已經是別出心裁的驚人之舉了,大臣們雖然事先已經知道,但卻在細節上不知如何應對。按照國君祭祀天地的慣常禮儀,參加的大臣肯定是跟隨宣呼最後兩句。衛鞅祭地,很多人本來就心中彆扭,還有一些人則不知該不該跟隨,於是就出現了猶猶豫豫參差不齊。只有公孫賈特別清醒,非但立即跟隨,而且特別響亮。他注意到國君的祭辭中明確提了“變法開府”,衛鞅的祭辭中卻沒有一個字涉及變法。他感到了這種精心安排的禮儀後面,隱藏著秦孝公和衛鞅山岳般不可動搖的決心。昭告天地,意味著變法和開府這兩件大事已經得到了上天的認可,誰若反對,便是逆天行事。在這種時候,無論心中如何想,都必須做出最熱烈的呼應。老太師甘龍不也一板一眼的做了司禮大臣麼?“孟西白”不也亦步亦趨麼?

  正在公孫賈琢磨其中滋味的時候,甘龍沙啞蒼老的聲音又響了起來,“祭祀完畢,君臣進入國事堂——!”

  依然是秦孝公和衛鞅攜手並入,數十名官員隨後整肅跟進。進得國事堂,秦孝公坐進正中長案前,衛鞅肅立在長案左手,三級台階下群臣各自就座。甘龍在長案右側高聲宣布:“太子傅兼領上將軍嬴虔,宣示國君開府詔書——”

  嬴虔大步走上台階,展開竹簡宣讀:“秦國欲強,秦人欲富,非變法無以建功。變法之途,非開府無以立威。今命左庶長衛鞅為開府大臣,總攝國政,力行變法,所頒府文謂之令。另任景監為左庶長府長史,總領屬官書吏;車英為左庶長府衛尉兼領櫟陽將軍。自即日起,左庶長衛鞅即行開府。秦公嬴渠梁三年四月詔。”

  嬴虔的聲音本來就特別的低沉渾厚,加之他咬字又特重,在有些須回音的大廳念來,隆隆響過,仿佛鐵錘在山石上鑿出來一個一個大字,清晰有力。大臣們聽得明明白白,衛鞅的左庶長府簡直就是第二個國君府,生殺大權在握,竟成了七大戰國中最有威勢的開府丞相。

  國事廳安靜極了,粗重的喘息聲清晰可聞。大臣們似乎感到緊張,卻又說不清為何緊張。

  “左庶長出令——!”甘龍的沙啞嗓音又響了起來。

  衛鞅白衣玉冠,白絲束髮,在一片黑色的秦國大臣中顯赫而又孤立。他從容走出道:“衛鞅秉承天意君命,開府變法自今日開始。第一批法令十道,五道立即頒發實施,五道夏忙後頒發實施。立即頒發的五道法令:農耕獎勵法、軍功授爵法、編民什伍連坐法、客棧盤查法、私鬥治罪法。上述法令,除立即快馬傳送各縣外,一律在櫟陽城門與南市張掛,公諸於眾,舉國同行。長史出令。”

  景監早已經做好準備,聞言高聲答道:“遵命!”一揮手,兩名書吏抬進一張寬大的長案,上面碼滿了捆好的竹簡。長案剛剛在中央擺好,景監又一聲高宣:“特使領令——!”十六名勁裝使者一聲答應,整齊的走進大堂。

  “北地特使——!”

  “雍州特使——!”

  “隴西特使——!”

  “眉縣特使——!”

  “商於特使——!”……

  景監一個一個的將捆紮好的竹簡分發給十六名特使。特使們雙手捧著竹簡一個一個走出大堂。庭院裡整肅排列著三人一組的十六組鐵甲騎士,每組護衛一個特使奔赴秦國郡縣。

  快馬流星,旬日之間,秦國的二十三縣並三郡便活躍了起來,動盪了起來。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9-3 06:46 PM

第七章 瓦釜雷鳴

二、疲民與貴族竟有了憤怒的共鳴

  就象一道道霹靂閃電,新法令震動了秦國的城堡鄉野!

  上至櫟陽卿大夫,下至隸農村漢,無不認為這是匪夷所思的大變,攪得秦國雞犬不寧,人人彆扭。就說“什伍連坐法”和“私鬥治罪法”吧,將城堡裡的國人和鄉村裡的農人,一律編為“保”和“亭”,十家一保,五保一亭。如果僅僅是這種編民入制,人們說說也就罷了。最重要的是連保連坐,使人惶恐不安。保內一家犯罪,其餘九家必須立即共同舉發,若不舉發而使罪犯逃匿,則十家同罪連坐,一併懲治。如果一保有人違法犯罪,其餘四保也得迅速舉發,否則就是五保連坐!也就是說,五十家內任何一人犯罪,都有可能導致四十九家連坐懲治。人們必須時刻睜大眼睛,注意鄰里是否違法犯罪,並且得經常相互提醒各種法令規定,以避免陷入連坐災難。如此提心吊膽,老秦人如何忍受?

  秦國的民風是最令人頭疼的。莫說山東六國大搖其頭,就是老秦人,也對自己罵罵咧咧大不以為然。可真要動真格改了,老秦人更是罵罵咧咧火冒三丈。

  秦國地處西陲,農牧相雜,尤其是涇水渭水上游的隴西河谷草原地帶,更是牧業為主。就是腹心地帶的關中平原,也有大量從游牧部族轉化不久的農耕人口。自古以來,西部的民間風習便狂野好鬥,動輒為一件小事,便在田間地頭打得頭破血流,進而引起家族鬥毆、村落打鬥,甚或部族仇殺。蔓延日久,村落、部族、家族間極少沒有血仇者。這些相互仇恨的部族子弟在軍旅中,甚或在戰場上,也經常尋釁私鬥,寧可為了義氣和仇恨幫助私鬥的敵人,也不願在戰場上救援勇敢殺敵的兄弟。還有與西部戎狄部族雜居的老秦人,就更是剽悍狂野,只認熱血義氣,從來不知“規矩律法”為何物?茫茫草原,幽幽河谷,經常為爭奪水草耕地打成了世代血仇。偶然有仇家子弟在草原落單,便立即會被仇家毫不留情的殺掉。這裡的老秦人和戎狄部族都信奉“以血換血,以命換命”的復仇方式,除非強力與戰爭,幾乎任何法令都難以伸展到草原河谷的好勇鬥狠之中。秦穆公時代,為了防止戎狄作亂,便將臣服於秦國的許多戎狄部族半強制的遷移到地廣人稀的關中,與農耕的老秦人村落雜居。

  大勢是穩定了,但久遠的民風卻是無法改變的。戎狄聚居的村落,就象他們在草原爭奪水草一樣,與老秦人的村落爭奪著水渠,爭奪著地界。年復一年,非但老秦人與戎狄部族多有仇殺,就是戎狄部族之間,老秦人之間,也有著各種各樣的私鬥血仇。一有機會,仇人間便會大打出手,死傷無算。

  在當時的華夏大地上,沒有一個邦國的民風象秦國這樣濃烈的私鬥風習。就是同樣被中原輕蔑嘲笑的“南蠻”三國——楚、吳、越,也沒有秦國的民間私鬥這般普遍,這般毒烈。秦人自詡“人皆勇士”,可東方列國卻嘲笑秦人“怯於公戰,勇於私鬥,誠為惡習!”

  秦國官府對這種民風歷來是“民不告,官不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一則是無法可治無可奈何,一則是大戰不斷要依賴民眾從軍血戰,無力去細緻的究詰於這些私仇糾紛。秦國只有一個鐵的法則:但有兵戎戰事,須得人人爭先,一致對外,否則殺無赦!也就是說,只要民人不抗賦稅、不拒從戎,官府一般不去理會民間仇殺。

  遍訪秦國鄉野,衛鞅對這種私鬥風尚感觸極深。他把這種現象稱為“強民弱國”。民風強悍而國家衰弱,根源正在於私鬥。要肅清這種惡風,將秦人引導到為國家榮譽而死戰的正道上來,就要徹底禁止私鬥,培植一種勇於公戰的庶民精神。衛鞅為此專門寫了一篇《弱民》,向秦孝公提出“民弱國強,民強國弱。有道之國,務在弱民”的總方略。所謂弱民,就是使民眾在國家法律面前處於弱小地位,從而不敢觸犯法律。所謂強民,就是那種蔑視法律敢於犯法的刁民。要使民弱,就要使民眾厚道樸實。厚道樸實則民眾守法,刁鑽狂野則敢於亂法。這就是“樸則弱,淫則強”的道理。這種深徹的甚至是冰冷的論證,征服了秦孝公,使這個年輕清醒的國君看到了凝聚秦人的希望,決意支持衛鞅從根本上改變秦人的精神風尚。

  為此,衛鞅做了精心謀劃,決定變法從治亂立威開始。

  他在開府之日頒布的第一批五道法令,全部是圍繞“弱民”治亂展開的。《私鬥治罪法》,首先嚴厲禁止一切私人鬥毆。也就是說,一切私人仇殺鬥毆都是違法犯罪行為,一切糾紛都應通過官府依據法令裁決,而不能私相仇殺解決。《什伍連坐法》則確保一切私鬥犯罪者不被隱藏、不能逃匿,而得以嚴厲懲處。《客棧盤查法》則在於防止仇殺犯罪者和東方密探的藏匿。也就是說,任何罪犯在秦國都將難以藏身。因為這兩部法令規定“告奸者與斬敵首同賞,藏奸者與降敵同罰”。也就是說,舉發一個犯罪者和在戰場上斬殺一個敵人,功勞一樣,賞爵位一極;藏匿一個犯罪者和投降敵國一樣,都是死罪。很顯然,國家新法明確的將私鬥犯罪當作大敵,要徹底肅清。《農耕獎勵法》和《軍功授爵法》則是培植正氣,激勵民眾去爭取國家榮譽,辛勤耕耘,奮勇殺敵,建功立業,光宗耀祖。

  這五道法令頒布的時機,恰恰在五月大忙之前,既不影響農事,又將對年年夏忙必然發生的村落部族間普遍的為爭水爭地而引起的大量私鬥仇殺,給以迎頭震懾!衛鞅的法治主張是,頂風立威,新法才能站穩腳跟,法令的尊嚴就是要在治亂中確立。

  但是,這五道法令幾乎全部改變了秦人的生活方式。它等於要人們對既往的恩怨仇恨一概泯滅,走上一條以法律為行動準繩的道路。無論是城堡國人,還是鄉野農夫,都感到被一條巨大的繩索捆住,渾身不自在。對鄰里村人的仇恨不能任意報復了,快意恩仇的日子將不復存在,殺了人不能逃匿,沒有官府的驗身畫像簡,就連客棧也不能住;恩人犯罪要舉發,仇人立功要慶賀;一切糾紛都要告官,弱肉強食要變成公平相處,爭水爭地要聽憑官府裁決……這一切,對隨心所欲的老秦人來說,簡直彆扭得要死。

  按照新法,一切都要顛倒過來,如何不感到彆扭?豈能不大發怨聲?

  山野農夫們如此,櫟陽城裡的國人也是如此。所謂國人,說的是居住在都城及都城領地的工匠、商賈、市人和農夫。在這幾種人中,稱為“百工”的工匠地位較高,商人則地位較低,自由農人地位居中。但在戰國時代,商人遠不象後來那樣被稱為“賤商”而大加抑制,只不過沒有工匠那樣受人尊崇罷了。因為工匠絕大部分是官府經營的作坊的技師,是典型的“國人”,而商人則絕大部分是私人業主,官府對待他們自然有高下之分。

  都城國人對法令的怨言,主要在“懲疲”法條。所謂懲疲,就是懲治懶惰懈怠和不務正業的遊手好閒分子。《周禮》稱這種人為“疲民”,所以懲治這種人的法令便稱為“懲疲”。衛鞅頒布的獎勵軍功、獎勵農耕的法令中同時規定,對這種“疲民”給予嚴厲懲罰:無論農工商人,凡是因為懶惰、懈怠而貧困者,一律罰為官府奴隸,男人做苦力,女人做僕婢;凡是有業不操而遊手好閒者,一律罰為官府奴隸,強迫勞動;凡罰為奴隸者,夫妻不得同居,家人不得同事一主。更嚴厲的一條是,主犯家長一生不能恢復為自由籍的平民。

  對於這種懲罰,忠厚勤勞的人們自然不會反對,也不會有怨言。但忠厚勤勞者一般都謹慎怕事,影響力很小。大發怨氣的是各種疲民。這些人都很刁鑽強悍,通常專門靠欺壓良善、敲詐商賈、偷雞摸狗、搶劫財物為生。還有一種“富疲”,由於家道富裕不缺錢財,便不事勞作,逃避兵役,專門遊蕩四方,做游俠式的好漢。這種人有威望有能力有武功,影響力很大,是疲民之最。更有一種家道中落的“士疲”,識得字,讀得書,偏偏下不得苦。文不是文,武不是武,或整日在市人中搖脣鼓舌評判是非,或在官府吏員中傳播道聽途說的各種流言,或幫著“富疲”出謀劃策蹭飯吃。這種“士疲”對懲治疲民的法令罵得最為刻薄尖酸,說懲疲法令是“蛇蠍心腸,有損陰德”,是“老嫗當家,陰氣到頂”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除了庶民國人中的怨言,上層也是一片怨氣,大不安寧。

  衛鞅的第一批法令中,也包括了對宗室貴族的懲治,即所謂懲治“貴疲”。宗室貴族,就是國君(國王或國公)所在的部族。按照千百年來的傳統,這種人是天生的貴族,做事不做事,立功不立功,都照樣是世襲的高等級爵位,從國庫中領取極為優厚的俸祿,享受包括高車駿馬、大片府邸在內的各種特權待遇。幾乎所有人都認為這是天經地義的,沒有什麼不合理的,因為他們是王公貴族,他們的享受是無法被剝奪的。可是,《軍功受爵法》卻橫空出世,赫然規定:取締世襲爵位制!凡宗室貴族,如果沒有軍功或其他大功,不得取得爵位;兩年無軍功者,除去貴族籍;一旦除籍,貴族就是庶民,原由國家提供的各種特權一律剝奪,享受的國庫物資一律沒收,附屬僕傭一律歸官府,其家人與其他人口(如庇居親戚),不得在府邸、田產、車馬、衣食各方面享受原來貴族待遇;現有爵位的貴族,包括家人在內,必須嚴格按照家長爵位的高低等級定衣食住行,不得以財力雄厚或其他背景而有絲毫僭越。這樣做,就是要造成“有功者必使顯貴。無功者,雖富而不得芬華”的現實,鼓勵人們為國家立功。

  這種法令對秦國的宗室貴族來說,直是匪夷所思!

  三皇五帝以來,貴族縱然無功,最差也是個等級較低的世襲貴族。何曾有過沒有功勞就會被開除出貴族階層的怪事!說到底,那時的貴族畢竟還是國家骨乾,想為國家立功者也不在少數,而且確實有許多建立大功的貴族人物。尋常時日,正派的貴族也會認為,為國家建功立業是完全應當的。可是有了這道法令,有功的貴族們便認為這是蔑視宗室貴族,刻意限制貴族,感到尊嚴受到了大大傷害。那些無功也無能、整天混日子的“貴疲”們,則惶惶不安,大罵衛鞅是挖秦國的老根,是吃裡扒外的小人!新法是“害人惡法”!

  一些宗室貴族便秘密串通,來找宗室貴族中最有地位的嬴虔。

  在宗室貴族中,嬴虔非但曾經是大權在握的左庶長,目下依然是太傅和事實上的上將軍,但更重要的是,嬴虔還是先君秦獻公的長子,是最顯赫的宗室貴族大臣。如果嬴虔也反對這種侮辱宗室貴族的“惡法”,他們就可以再求見國君訴說委屈,形成氣候,衛鞅的這種法令就很有可能被取締,甚至衛鞅本人也極有可能翻船。可是,當這一群老老少少在暮色中陸陸續續來到嬴虔府邸門前時,府中家老卻出來說,太傅身體不適,不能見客,讓他們早早回去。朝野上下誰都知道嬴虔是個睜硬眼的厲害角色,聞言不敢停留,都灰溜溜的走了。

  此刻,孟西白三人卻正在嬴虔府中訴苦。

  嬴虔對衛鞅變法自然是全力支持的,甚至可以說,沒有嬴虔的全力配合支持,衛鞅要在秦國立足,變法要納入正軌,都會是極為困難的。但嬴虔以為,變法就是整頓吏治、廢除井田、訓練軍隊等等。他忙於軍務,也沒有時間去預聞新法內容,確實未曾想到變法會是如此的徹底,竟然對宗室貴族也毫不留情。更重要的,是他覺得變法是國君與衛鞅的事,他無須多管,管多了也不好。及至第一批新法令頒布,朝野轟動,他才認真看了看,想了想。從本心講,他認為這些法令都是對的,但心裡總有一絲隱隱的不快,也覺得這些法令總有一點兒不對味兒。想來想去,是覺得這些法令太得嚴厲,尤其是對宗室貴族太無情,讓他心裡覺得不舒服。雖然如此,嬴虔畢竟是個頭腦清醒的人物,他決意不幹預變法,立即找來家人嚴厲叮囑,不許一人在外面議論新法,否則決不留情!

  嬴虔剛剛安頓好家人,孟西白三人便聯袂而來。因為三人都是將軍,而嬴虔又是事實上的秦軍統帥,來嬴虔府原本也不奇怪。然則嬴虔從來不在家中會見將領和大臣,事先更沒有約見孟西白三人,心中便知三人有事外之事。偏偏嬴虔沉得住氣,禮儀寒暄僕役上茶之後盡問一些軍旅之事,絕口不提櫟陽國事。孟西白三人說了半個時辰還找不到轉移話題的機會,心中暗暗著急。恰在這時,家老來報,說有宗室老少十餘人在府門外求見。嬴虔冷冷回答:“讓他們回去。就說我身體不適,不能見客。”家老出去後,孟坼謹慎的小聲問:“敢問太傅,是否我等干擾了宗室會聚?”嬴虔淡淡笑道:“我素來不在家中見族親和臣子,他們應當知道。”此話一出,等於告訴三人他們應當告辭了。西弧勉力笑笑,“我等久坐,也該告辭了。”嬴虔立即站起身來拱手道:“未完之事,來日官署計議。恕不遠送了。”

  三人悻悻出來,你看我,我看你,搖頭嘆氣,半日無話。來到西弧府中,孟坼沉吟道:“仔細想來,我倒覺得公子虔大有文章。”白縉嘆息道:“有何文章?連我等開口的機會都沒有,明白是衛鞅一黨。”孟坼搖頭笑道:“非也非也。君知其一,不知其二。這公子虔素來是個強硬坦蕩的人物,若真如你言,鐵心贊同新法,還不將我等嚴詞訓斥一通?豈容我等靜坐一個時辰?想想。”西弧猛然拍掌笑道:“著啊!如何便迷了這一竅?今日秦人,誰不談新法?公子虔迴避,明白便是有疙瘩!只是,只是不便於說罷了,對麼?”白縉高聲笑道:“頓開茅塞!對,是這個道理。”

  三人同聲大笑,覺得心情特別舒暢。西弧吩咐擺酒,三人便開懷痛飲起來。

  孟西白三家雖說不是宗室貴族,然而卻是百年功臣貴族。雖說他們有功勞不怕除籍,但他們家族百餘年來與宗室貴族相互通婚結親,形成了盤根錯節的血緣網絡。這些宗室貴族中的無功受祿之輩,和他們的家族可是榮辱相連,這些“貴疲”求他們幫忙設法,他們豈能坐視不理?再說,他們從一開始就視衛鞅為異類,眼見他氣焰大長,今後也很難重用他們這些貴族,心中又豈能安寧?想來想去,他們覺得先找嬴虔探探風向最好,如今對風向有了如此判斷,豈能不開懷大笑?

  整個四月,流言飛走,怨氣彌漫。勤勞寬厚的國人庶民本來擁戴變法,對新法令的獎勤罰懶從心底裡贊同。但是,在漫天飛走的流言怨氣面前,也覺得新法過於嚴厲。象私人打架要懲罰苦役,路邊倒點兒柴禾灰要砍掉三根手指,量地畝時每步超過六尺要砍掉四個腳趾等等,寬厚勤勞者也覺得大不方便。誰都有無心之錯,可是新法令連改正錯失的機會都不給你,一旦有錯就行刑制裁,輕則苦役,重則刑治,不死便傷,一生都要留下恥辱的烙印。心念及此,老實人也覺得膽顫心驚,紛紛跟著埋怨起來,竟是忘記了新法將對他們帶來的根本好處。

  朝野山鄉,底層上層,窮疲富疲士疲貴疲們第一次有了自發的共鳴。他們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對新法罵罵咧咧,對左庶長衛鞅惡毒詛咒。老實人不自在,疲民們不服氣,各種怨氣便漫無邊際的流淌開來,一時間,新法竟是陷入人人側目千夫所指的尷尬境地。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9-3 06:48 PM

第七章 瓦釜雷鳴

三、老秦世族頂風仇殺

  進入五月,正是農家大忙的時節。

  渭水平川的農夫們,一邊要收割大麥、小麥,一邊還要種下谷子、豆子、蕎麥,同時抽空在菜園栽下夏葵菜。這時,人忙、地忙、牛馬忙,整個田疇一片緊張活躍。但令人揪心的是,這個季節也是私鬥最高發的季節。爭地、爭水、偷盜莊稼、搶劫牲畜、催討債糧,以及趁著忙亂報復仇家等,無一不是大起爭端的茬口。每逢五月,各國間的戰爭也都基本停止,官府都全力以赴的督導農事,解決各種突發的爭端和私鬥。秦國的五月,更比東方國家緊張。以實際而言,秦國還是井田制,八家一井,共用水渠水井。非但井內八家有爭地爭水和承擔公田勞力多少的糾紛衝突,而且井與井之間也經常有爭地爭水的衝突,牽扯兩井十六家,動輒便發生大規模械鬥。再者,秦國的村落氏族制還相對完整的保留著,一有衝突便是全村出動,如同一場小型戰爭。但最重要的還是民風使然,對私相血鬥習以為常,甚至引以為榮,經常會因為小小爭端而大打出手。

  所以,秦國的五月,歷來是內部最繁忙最緊張和最混亂的時候。

  衛鞅其所以將第一批法令選擇在三月底四月初頒布施行,目的之一,也想對五月大忙的混亂產生震懾作用。有了新法,再加上新任命的擁戴變法的縣令,應該是比往年穩定了。可是,誰也沒有想到,大規模的混亂與暴力械鬥還是發生了,而且來得那樣突然和暴烈。

  更令人震驚的是,這場大規模的私鬥仇殺,恰恰發生在赫赫大名的郿縣!

  關中平原的渭水北岸有一座城堡,是郿縣的縣城。郿縣東距櫟陽六百餘里,西距陳倉三百餘里,正在渭水平原西部的最肥沃地段,是秦國最有名的大縣。但是,郿縣的赫赫大名,並不是僅僅因為地處沃土,在地利方面,郿縣畢竟還不如關中東部更為寬闊平坦,還稍遜一籌。郿縣的威名,在於它是秦國的“名將之鄉”。秦穆公時代的三大名將——孟明視、西乞術、白乙丙都是郿縣人。孟西白三族的嫡系雖然居住在都城櫟陽,但郿縣留下的旁支家族在百餘年間繁衍生息,也形成了龐大的勢力。三族鼎立,幾乎就是大半個郿縣。郿縣的其他人口,很大一部分卻是隴西戎狄貴族的後裔。秦穆公時,擔心戎族死灰復燃,便接受了大謀略家由余的主張,將戎狄上層貴族一律遷到關中定居。顧忌到戎狄部族狂野好武,其他地方無力制約,便將大部分安排在了這個赫赫名將之鄉、具有濃厚尚武之風的郿縣,和老秦人花插雜居。百年過去,這些戎狄貴族雖然變成了農人庶民,但桀驁不馴的品性和剽悍好鬥的風氣卻沒有絲毫的減弱。在郿縣的二百多里地面,他們和孟西白三族一直恩怨糾葛,私鬥不斷。小至鄰里鬥毆,大至舉族大打,幾乎從來沒有停止過。

  新法頒布,郿縣人倒是緊張了幾天。但旬日之間,嘲笑和怨氣便大長起來,兩大勢力均對新法嗤之以鼻,聚相議論,大是不滿。戎人族長醉醺醺的大笑,“不讓男人打架麼?那就象不讓女人生崽兒一樣!”孟族老族長孟天儀則微笑著對族人們說:“當年,老祖先就是打出來的硬漢子。戎狄野種就認打,越是打得痛快,他們越服氣。怕甚新法?沒事兒。秦國再變,還能翻得過穆公的老規矩?”

  五月二十三,郿縣終於爆發了一場慘烈的民間戰爭。

  孟族聚居的九個村莊都在渭水北岸,分別叫孟一村到孟九村。人們將這一帶叫孟鄉。孟鄉的土地方圓大約三十多里,有一條引渭水渠貫穿了九個村的土地。孟鄉九村旱澇保收,全靠了這條大水渠。這水渠是秦穆公時的賢臣百里奚主持修建的,叫百里渠。因為大將孟明視就是百里奚的兒子,孟族就是百里氏的後裔,所以歷代秦公都特許郿縣孟族聚居在百里渠兩岸。那時侯,關中西部是秦國的核心地帶,都城雍州便在郿縣西邊百餘里,這條大渠是秦國在春秋時代修建的唯一水利工程。百里渠乾渠全長大約不到四十里,流出孟鄉地段便東西分流為兩條支渠,向西的支渠伸展到雍城,向東的乾渠伸展到武功。孟鄉處在總乾渠地段,分流渠口便在孟九村的田野中。戎狄移民都住在東支渠兩岸,大約也有八九個村莊,常常因用水和孟鄉惡鬥。郿縣官府雖有渠吏,但也無法制止孟鄉在天旱時堵渠強行截水水,更無法制止戎狄移民聚眾搶水。今年夏天,恰遇乾旱,土地不灌溉便要乾種,乾種就要大大減收,這是農家誰都懂得的道理。

  這時候,水比黃金還貴重。

  五月二十三的深夜,麥收剛完,月明星稀,孟鄉人便堵住了乾渠通往東支渠的渠口,除了給西支渠放過去一股細流外,全部將渠水引到孟鄉各村的小毛渠中。按照官府規定和民間用水習俗,灌田歷來是先下游,再上游。往年雖然也遇天旱,但渭水河道水量並不減少,孟鄉人還不甚著急。今年忒怪,旱得倒未必有往年嚴重,渭水河道的水量卻是大大減少,雖然說不上乾涸,也是看得見河槽大石了。不知哪裡傳來的流言,說秦國變法有違天道,上天要大旱三年!孟鄉人著了急,便搶先動手堵了乾渠截水。

  下游的戎狄移民在田頭渠口眼巴巴守侯了半日,不見渠中一滴水花。戎狄族長虎茅大起疑惑,支渠漏水也不能一干二淨啊?決口也該有個響動啊?巡渠女人沒有回報,便分明是還沒有水!但是,孟族畢竟是大族,也不能無端尋釁,事情要先弄確鑿。於是,虎茅便派出六十餘名精壯男子沿渠道上巡,查看究竟,迅速回報。

  四更時分,巡水隊伍一直走到總乾渠口,才發現是孟鄉人堵了渠口。戎狄丁壯不由大怒,呼喝一聲便上前開挖渠口!守在乾渠口的孟鄉百餘名壯漢豈能容得?頭人一聲口哨,便掄起手中鋤頭、鐵耒和棍棒撲將上來攔截,於是開打。混鬥半個時辰,戎狄巡渠人寡不敵眾,死了六個,人人帶傷,只得逃回去報信。

  戎狄族長虎茅一見抬回來的六具屍體,怒火中燒,長髮都豎了起來,大喝一聲:“吹號聚兵!給我上——!”頓時,淒厲的牛角號嗚嗚的響了起來,一長兩短,響徹夜空。這是戎狄人的死戰號角,是發動全體精壯上陣的特殊信號。剎那之間,各個戎狄村落騷動起來,男女老少一齊出動,舉著獵刀、匕首、棍棒、鋤頭,竟是呼嘯而來。族長虎茅帶領一百多名有馬有刀的丁壯勇士,呼嘯一聲,向西方孟鄉狂風暴雨般卷去。隨後的一千餘人喊殺聲大起,跟在馬隊後面呼喝怪叫著蜂擁西來。

  一場慘烈的纏鬥在總乾渠外的田野上展開!

  孟族九村已經做好了準備,一千餘人集結在渠岸背後,擺成了一個大方陣憑險防守。孟西白三族是老秦人,青壯年多數從軍征戰,在家耕耘者多是老人、婦女和少年。戎狄人則是兩丁徵一,尚留有一部分精壯人口。兩族相遇,各自都有引以為榮的尚武傳統,加上新仇宿怨,竟是分外眼紅,比兩軍肉搏更為驚心動魄。戎狄的先鋒馬隊一個猛衝便越過渠岸,殺入孟西白的老少陣營。擔任“總帥”的孟族老族長一聲呼哨,渠岸後的老少們呼喝四散。戎狄馬隊的大半,竟撲進了剛剛挖出來的陷坑!圍上來要斬盡殺絕戎狄騎士的孟族老少,卻被陷坑外面的馬隊狠命阻攔劈殺,攪做一團,惡鬥起來。後來的戎狄人也蜂擁呼叫,拼命衝上乾渠大堤,和守在渠堤上的孟族老少們混戰起來。

  一時間呼喝遍野,慘叫不斷。孟族人雖然多是老少女人,但卻有老秦部族的陣戰章法,總是十餘人一個圈子,裡外護持,相互照應著群鬥戎狄。戎狄雖則多有精壯,還有數十騎士,但卻歷來是單個衝殺狠鬥,竟是顯不出優勢。雙方混戰撕纏大半夜,就在天快亮的時候,混戰的人群終於踩跨了乾渠大堤。

  “嘩——!”大水卷著數尺高的浪頭,撲向兩岸死死糾纏狠鬥的人群!

  “快——!跑——!”孟族“總帥”嘶聲大喝。

  “啊——!吹號!扯啦——!”虎茅舉著彎刀拼命吼叫。

  但是,已經來不及了。酣鬥撕扯的人群,你擋著我,我絆著你,抱在一起的又害怕放開對手反遭暗算,竟是死死揪住對手不放……及至泥水大浪猛烈卷來,想要喊一聲也來不及了!大水淹死的,泥巴嗆死的,掐壓窒息死的,受傷流血死的,屍橫遍野,死人無算。比黃金還要貴重的五月之水,卻漫無邊際的流淌成了一片汪洋。

  僥倖逃出的些許人馬,隔著一片汪洋爛泥,猶自對罵不休。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9-3 07:08 PM

第七章 瓦釜雷鳴

四、七百名罪犯一次斬決

  太陽出來時,郿縣令趙亢帶領一班縣吏趕到了孟鄉乾渠。看著這觸目驚心的場面,他臉色鐵青,二話沒說,便飛馬奔赴櫟陽。

  趙亢是秦國招賢中應召的唯一一個秦國士人,為人方正,飽讀詩書,和兄長趙良齊名,都是家居雲陽的名士,人稱雲陽雙賢。雖然兄弟倆都是沒入過孔門的儒家名士,處世卻是大大不同。趙良志在治學修經,遠赴齊國稷下學宮求學去了。趙亢卻是奮力入世,要為秦國強大做一番事業。秦孝公招賢,他便欣然而來。任命官職時,秦孝公便派他做了要害的郿縣縣令。赴任半年,無甚大事,只是熟悉縣情,等候新法令頒布。他無論如何想不到,新法頒布伊始,便有人以身試法,鬧出天大的事來。孟西白三族和戎狄移民,那一邊都關係到秦國安危,他如何能擅自處置?

  正午時分,衛鞅正在書房用餐,聽說趙亢緊急求見,二話沒說,一推鼎盤便來到政事廳。聽完趙亢的緊迫稟報,他略一思忖,斷然命令,“車英,帶二百名鐵甲騎士,即刻趕赴郿縣。”車英領命,去集合騎士。衛鞅便吩咐趙亢進餐,自己到書房做了一番準備。衛鞅出來時,趙亢已經霍然起身,府門外也已經傳來了馬隊嘶鳴。衛鞅一揮手:“走。”匆匆大步出門。趙亢驚訝的問:“左庶長?這就去郿縣?”衛鞅冷冷道:“遲了麼?”趙亢囁嚅道:“不,不給君上稟報麼?”衛鞅凌厲的目光掃了過來,“凡事都報君上,要我這左庶長何用?”說完大步出門,飛身上馬,當先馳去。車英的馬隊緊隨其後,卷出西門。趙亢思忖片刻,上馬一鞭,急追而來。

  太陽到得西邊山頂時,馬隊趕到了孟鄉總乾渠。衛鞅立馬殘堤,放眼望去,暮色蒼茫,四野汪洋,水面上漂浮著黑壓壓的屍體,鷹鷲穿梭啄食,腐臭氣息彌漫鄉野。孟鄉九村所在的高地,全變成了一座座小島。

  衛鞅面色鐵青,斷然命令,“郿縣令,即刻派人關閉總乾渠。”

  趙亢答應一聲,飛馬奔去。

  太陽落山時,渭水總渠口終於被堵住了。晚上,衛鞅在郿縣縣府接連發出三道命令。第一道,命令趙亢帶領縣城駐軍步卒二百人並沿岸民眾,立即搶修渠堤。第二道,命令車英帶領鐵甲騎士,星夜到戎狄聚居區緝拿所有罪犯,不許一人逃匿。第三道,命令各縣將新法頒布三個月期間,公然聚眾惡鬥的罪犯全部押解到郿縣。趙亢、車英和信使們出發後,衛鞅心潮難平,燈下提筆疾書兩信,吩咐快馬使者即刻送往櫟陽左庶長府。

  此刻,秦孝公正在庭院裡練劍,稍稍出汗,他便回到書房埋首公案。新法頒布三個月,他案頭的簡冊驟然增加,全部是朝野城鄉通過各種渠道直接送給他的民情秘報。他認真仔細的閱讀揣摩了這些秘報,感到了一種不尋常的的氣氛在彌漫。這些秘報能直接送給國君,而不送給總攝國政主持變法的左庶長衛鞅,本身就意味著對新法令的輕慢和不滿。秘報者背後的意圖很明顯,國君是被權臣矇蔽的不知情者,罪責是外來權臣的,國君應當出來廢棄惡法安撫民心。秦孝公警覺的意識到,變法能否成功,目下正是關鍵。秘報所傳達的“民意民心”,雖然是一種葉公好龍式的驚恐,但也是一個危險的信號——變法的第一個浪頭便遇到了疲民裹挾民意的騷動浪頭,如何處置,關係到變法成敗,其中分寸頗難把握。秦孝公沒有把這些秘報和自己的判斷告訴衛鞅。他相信,以衛鞅的洞察力,不可能不知道這些彌漫朝野的流言。他要看一看,衛鞅如何判斷目下的大勢,如何處理這場民意危機。如果衛鞅沒有處理這種普遍危機的能力,秦孝公倒是願意早日得到證明,以免在更大的危機來臨時因信任錯失而造成滅頂之災。畢竟,衛鞅沒有過大權在握的實際經驗,掌權之後能否還象論政時候一樣深徹明晰,還需要得到驗證。正因為這樣,秦孝公深居簡出,絲毫沒有過問變法的進程。

  目下,秦孝公埋首書房,就是要謀定一個預後之策,以防萬一。

  “君上,左庶長府長史大人求見。”黑伯在書房門口低聲稟報。

  “景監?讓他進來。”秦孝公有些驚訝,景監在夜半時分來見,莫非有大事?

  景監疾步走進,拱手道:“君上,郿縣三族與戎狄人大肆械鬥,死傷無算,左庶長已經趕去處置。這是左庶長給君上的緊急書簡。”

  “為何械鬥?”秦孝公問。

  “孟西白三族堵了乾渠,戎狄人爭水,故而大打出手。”

  “準備如何處置?”

  “左庶長決斷尚不清楚。想必給君上的書簡裡有稟報。”

  秦孝公打開手中銅管,抽出一卷羊皮紙展開,但見酣暢淋漓的一片字跡:

  衛鞅拜會君上:眉縣私鬥,乃刁民亂法與秦國痼疾所致耳。

  臣查,其餘郡縣亦有亂法私鬥者三十餘起。治國之道,一刑,一賞,一教也。刑賞不舉,法令無威。刁民不除,國無寧日。

  臣擬對犯罪刁民按律處置,無計多少。 本不欲報君上,朝野但有惡名,臣一身擔之。然法令初行,君上當知,臣若有不察,請君上火速示下。臣衛鞅頓首。

  秦孝公思忖有頃,問道:“依據新法,此等私鬥,該當何罪?”

  “回君上,糾舉私鬥,首惡與主凶斬立決,從犯視其輕重罰沒、苦役。”

  “首惡與主凶有多少?”

  “詳數景監尚難以知曉,推測當在三百名以上。”

  “從犯呢?”

  景監躊躇道:“臣大體算過,僅郿縣雙方從犯,就在三千人以上。加上其餘郡縣,大約五千人不止。”

  秦孝公沉默了。假若這是一場戰爭,就是死傷上萬人,也不會有任何人說三道四。也不會有任何人沮喪動搖。可這是刑殺,是國法殺人,三五十還則罷了,一次殺數百名人犯,這實在是曠古未聞。三家分晉前,韓趙魏三族聯合擒殺智伯,一次殺智伯家族二百餘口,天下震驚!然則,那是和諸侯戰爭一樣的家族集團間的戰爭,人們並沒有將它看成刑殺。要說變法刑殺,魏國的李悝變法、楚國的吳起變法、韓國的申不害變法,都沒有數以百計的斬決罪犯。秦國這樣做會帶來什麼樣的後果?秦孝公第一次感到吃不準。但是,不這樣做,後果則只有一個,那便等於在實際上宣告變法流產,秦國回到老路上去,在窮困中一步步走向滅亡。這是秦孝公絕對不願走的一條路。兩害相權取其輕,這是古人的典訓。前者有可能帶來的動亂風險與亡國滅頂的災難相比,自然要冒前一個風險,而避免後一個災難。衛鞅敢於這樣做,也一定想到了這一點。目下,他需要知道的是國君的想法。

  “景監,你有何想法?”秦孝公猛然問。

  景監也一直在沉默,見國君問他,便毫不猶豫的回答:“臣以為,變法必有風險。風險與亡國相比,此險值得一冒。”

  “好。說得好。我們是不謀而合呵。”秦孝公微笑點頭,走到書案前提起野雉翎大筆在羊皮紙上一陣疾書,蓋上銅印,卷起裝入銅管封好,遞給景監道:“景監,作速派人送給左庶長。如果能離開,最好你到郿縣去,左庶長目下需要助手。”

  “臣遵命。”景監接過銅管,轉身疾步而去。

  日上三竿,景監已經趕到郿縣。衛鞅正在縣府後院臨時騰出的一間大屋裡翻閱戶籍簡冊,見景監風塵僕僕的走進,驚訝笑道:“正想召你,你就來了。先坐。”轉身便吩咐僕人上茶上飯。景監未及擦汗便從懷中皮袋掏出銅管,“左庶長,這是君上的書簡。”衛鞅接過打開,兩行大字撲入眼中:

  左庶長吾卿:刁民亂法,殊為可惡。新法初行,不可示弱。但以法決罪,毋慮他事。嬴渠梁三年五月。

  衛鞅長長的舒了一口氣,將羊皮紙遞給景監。景監一看,興奮的說:“君上明察,左庶長可無後顧之憂了。”衛鞅淡淡笑道:“後顧之憂何嘗沒有?然從來不是君上也。”這時僕人捧進茶飯擺好,景監便匆匆用飯。衛鞅道:“長史暫且留在郿縣幾天,這是一場大事,需周密處置,不留後患。”景監道:“我已經將櫟陽府中的事安排妥當,左庶長放心,我來料理雜務。”衛鞅道:“今日最要緊的,便是會同趙亢,理出罪犯名冊。”說話間景監已經吃罷,兩人秘密商議了半個時辰,便分頭行動起來。

  兩天之後,決堤的大水在炎炎赤日下迅速消失在乾涸的土地裡,大路小路更是乾得快,除去多了些坑坑窪窪,幾乎和平時沒有兩樣。趙亢和車英已經分別將孟西白三族和戎狄移民的械鬥參與者,全部押解到縣城外的臨時帳篷中。景監和趙亢分別帶領一班幹練吏員,對械鬥罪犯進行清理,按照主謀、主凶、死人、傷人、鼓噪,將人犯分為五類分開關押,一一錄下口供。這件事做了整整三天。三天中,外縣的私鬥罪犯也紛紛押解到郿縣。一時間,縣城四門外的官道上軍卒與罪犯絡繹不絕,加上一些哭哭啼啼跟隨而來的老人、女人與孩童,臨時關押罪犯的渭水草灘與趕大集一般。郿縣人恐懼、緊張而又好奇的紛紛趕來看熱鬧,有些精明人乘機擺起了各種小攤,專門向探視者賣水賣飯賣零碎雜物,外國商人則專門賣酒賣新衣服。窮人探監,要吃要喝。富人探監,則要給關押者買酒澆愁。自忖必死者,親友族人還要給置辦新衣。

  旬日之間,草灘帳篷外竟是生意興隆。尤其是外國商人的酒和新衣,分外搶手,價錢直往上竄。孟西白三族在秦國樹大根深,戎狄移民也是戰功卓著,外縣敢於頂風私鬥者,也個個不是易與之輩。各方說情者神秘的來來去去,軺車、駿馬每日如穿梭般往來郿縣小城,使郿縣人在驚訝之餘又大開眼界。

  衛鞅清楚的知道外面的種種熱鬧,但是他不聞不問,只是專心致志的在縣府中翻閱罪犯口供和各縣有關記載。凡是趕來求見的宗室貴族、勛臣元老、隴西戎狄首領、地方大員等,非但見不到衛鞅,連景監、車英也見不上。景監委派的三名書吏專門接待這些人,所有的禮物都收,所有的書簡都留下,所有的說辭都用一句話回答:“一定如實稟報左庶長。”十天之中,貴重禮物和秘密書簡已經堆滿了一個專門的小房子,看守的吏員們簡直不敢相信,窮困的秦國如何能突然冒出如此多的奇珍異寶?

  第十三天,衛鞅走出了書房,打破了沉默。他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取締渭水草灘的臨時集市,將一切商賈盡行清理。當日午後,渭水草灘便又成了炎熱的曠野。第二道命令,便是派趙亢徵發五百民伕修築刑場。第三道命令,派車英緊急將所部兩千鐵甲騎士全數調到郿縣聽候調遣。第四道命令發往秦國所有郡縣,命令各縣縣令率領全縣所有村正和族長,三天后趕到郿縣。第五道是秘簡,飛馬送往櫟陽國府。

  隨著使者的快馬飛馳,秦國朝野又彌漫出濃厚的驚恐、疑惑和各種猜測。有人說,天候不祥,左庶長要大開殺戒了。有人說,犯罪的主謀都是富人,還不是殺幾個窮人完事。更有人說,左庶長收了難以計數的奇珍異寶,人犯們一個也沒事兒。國府內外安靜如常,國君也沒有以任何形式召集朝會議事,好象秦國從來沒有發生過什麼一樣。櫟陽的上層貴族們則保持著矜持的沉默,對變法,對郿縣發生的一切都緘口不言,看看平靜的國府,相互報以高深莫測的微笑。

  七月流火,郿縣小小的城堡活似一個大蒸籠。中夜時分,衛鞅走出書房,喚出景監車英,三騎快馬出城,在渭水草灘反覆巡視。遍野蛙鳴淹沒了他們的指點議論,直到一輪又大又圓的明月在遙遠的西天變小變淡,三人才回到城中。

  早晨,朝霞剛剛穿破雲層,郿縣城四門箭樓便響起了沉重的牛角號,嗚嗚咽咽,酸楚悲愴。人們從打開的四座城門湧出,奔過吊橋,爭先恐後的向渭水草灘匯聚。田野的大路小路上,都有人手上舉著白幡,身上披著麻衣,腰間系著草繩,大聲哭嚎著呼天搶地跌跌撞撞的趕來。渭水草灘上的低窪地帶,兩千鐵甲騎士單列圍出了一個巨大的法場,將所有趕來的人群隔離在外圍。但四野高地上的庶民們卻如鳥瞰一般,看得分外清楚。鐵甲騎士之內,七百名精選的行刑手紅布包頭,手執厚背寬刃短刀,整肅排列。法場中央一個臨時堆砌的高台上,坐著威嚴冷峻的衛鞅。景監車英肅然站立在長案兩側。長案前兩排黑衣官吏,則是從各郡縣遠道趕來的郡守縣令。高台下密密麻麻排列的一千餘人,則是秦國所有的村正和族長。所有人都沉默著,偌大的法場只能聽見風吹幡旗的啪啪響聲。

  郿縣令趙亢匆匆走到高台前低聲稟報:“左庶長,人犯親屬要來活祭。”

  衛鞅:“命令人犯親屬遠離法場,不許攪擾滋事,否則以擾刑問罪。”

  趙亢又匆匆走到法場外宣示左庶長命令。法場外的罪犯親屬們第一次露出了驚恐的神色,垂頭癱在草地上無聲的哭泣著。歷來法場刑殺,都不禁止親友活祭,如何這秦國新左庶長連這點兒仁義之心都沒有?未免太得無情!其餘看熱鬧的萬千庶民也都一片寂靜,全然沒有以往看法場殺人時的紛紛議論。人們在如此巨大的刑場面前,第一次感到了國家法令的威嚴,感到了這個白衣左庶長的強硬與無情,竟全然不是人們原先議論想象的那麼軟弱,竟敢擺這麼大的法場!忠厚的農夫們想起了三月大集上的徙木立信,不禁相顧點頭,低聲嘆息,“咳,也是自作孽,不可活。”

  太陽升起三桿時,景監高聲下令:“將人犯押進法場——!”

  車英一擺手中令旗,兩千騎士讓出一個門戶,一隊長矛步卒分兩列夾持著將長長的人犯隊伍押進法場。人犯們穿著紅褐色的粗布衣褲,粗大的麻繩拴著他們的手腳,每百人一串,緩緩蠕動著走向法場中央。四野高地上的民眾鴉雀無聲,他們第一次看見如此成群結隊的“赭衣”,第一次看見戰場方陣一般的紅巾短刀行刑手,每個人的心都不禁簌簌顫抖起來。赭衣囚犯們再也沒有了狂妄浮躁,個個垂頭喪氣面色煞白。最頭前的是孟西白三族的族長和二十六個村正,以及戎狄移民的族長們村正們。他們都是六十歲上下的老人,一片須發灰白的頭顱在陽光下瑟瑟抖動。他們中的每一個都曾經在戰場廝殺過,為秦國流過血拼過命。直到昨天,他們還對晚年的生命充滿了希望,相信櫟陽會有神奇的赦免,相信秦國絕不會對孟西白這樣的老秦人和穆公時期的戎狄老移民大開殺戒,不相信一個魏國的中庶子能在秦國顛倒乾坤。

  此刻,當他們從一片死一樣沉寂的人山人海中穿過,走進殺氣彌漫的法場,他們才第一次感到了這種叫做“法”的東西的威嚴,感到了個人生命在權力法令面前的渺小。當他們走到瀕臨河水的草灘上,面前展現出一片密密麻麻的木樁,每個木樁上都寫著一個名字,名字上赫然打著一個鮮紅的大勾時,他們油然生出了深深的恐懼,雙腿發軟的癱在草地上。在戰場上的刀光劍影中,他們每時每刻都有可能血濺五步,變成一具屍體,但是卻沒有一個人感到畏懼,沒有一個人想到退縮。照民諺說,人活五十,不算夭壽。而今六十歲已過,死有何懼?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但是卻沒有一個人能克服這種恐懼,能自己站起來。

  兩個兵卒將為首的孟氏族長孟天儀,夾持起來靠在木樁上時,老族長似乎終於明白過來,白法蒼蒼的頭顱靠在木樁上呼呼喘息。突然,他挺身站起,嘶聲大喊,“秦人莫忘,私鬥罪死恥辱——!公戰流血不朽——!”喊罷縱身躍起,將咽喉對準木樁的尖頭猛然躍起斜撲!只聽“噗”的一聲,尖利的木樁刺進咽喉,一股鮮血噴湧飛濺!孟孟天儀的屍體便挺挺的掛在了木樁上。

  剎那之間,孟西白三族的人犯一片大嚎,挺身而起,嘶聲齊吼:“私鬥恥辱,公戰不朽——!”紛紛躍起,自撞木樁尖頭而死。

  喊聲在河谷迴盪,四野山頭的民眾被這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刑場悔悟深深震撼,竟然衝動的跟著喊起來:“私鬥恥辱!公戰不朽——!”喊聲中夾雜著一片哭聲,那是圈外人犯親屬們的祭奠。

  變起倉促,景監大是愣怔。衛鞅點頭道:“臨刑悔悟,許族人祭奠,回村安葬。”

  景監頓時清醒,高聲宣示了衛鞅的命令。圍觀民眾嘩的閃開了一條夾道,孟西白三族剩餘的女人和少年衝進法場,大哭著向高台跪倒,三叩謝恩。

  衛鞅冷冷道:“人犯臨刑悔悟,教民公戰,略有寸功。祭奠安葬,乃法令規定,衛鞅有何恩可謝?今後不得將法令之明,歸於個人之功,否則以妄言處罪。”

  法場的萬千民眾官吏盡皆愕然。不接受稱頌謝恩,還真是大大的稀奇事情。此人是薄情寡義?還是執法如山?竟是誰也不敢議論。

  “開始。”衛鞅低聲吩咐。

  景監命令:“人犯就樁,驗明正身——!”

  車英在人犯入場時已經下到法場指揮,一陣忙碌,馳馬前來高聲報道:“稟報左庶長,七百名人犯全部驗明正身,無一錯漏!”

  衛鞅點頭,景監宣布:“鳴鼓行刑——!”

  車英令旗揮動,鼓聲大作,再舉令旗,“行刑手就位——!”

  七百名紅巾行刑手整齊分列,踏著赳赳大步,分別走到各個木樁前站定。

  “舉刀——!”

  “唰!”的一聲,七百把短刀一齊舉起,陽光下閃出一片雪亮的光芒。

  “一,二。三,斬——!”

  七百把厚背大刀劃出一片閃亮的弧線,光芒四射,鮮血飛濺,七百顆人頭在同一瞬間滾落在綠油油的草地上。四野高地上的人山人海幾乎同時輕輕的“啊——”了一聲,就象在夢魘中驚恐的掙扎。藍幽幽的天空下,鮮紅的血流汩汩的進入了渭水,寬闊的河面漂起了一層金紅的泡沫,隨著波浪滔滔東去。炎炎烈日下,血腥味兒迅速彌漫,人們噁心嘔吐,四散逃開。

  一隻黑色的鴿子衝上天空,帶著隱隱哨音,向東南方向的崇山峻嶺飛去了。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9-3 07:10 PM

第七章 瓦釜雷鳴

五、啞巴武士做了貼身護衛

  回到櫟陽,天色已黑了下來。衛鞅稍事整理,立即去見秦孝公。

  國府很安靜,很空曠,一片清爽,全然沒有夏日的燥熱煩悶。月上城樓時分,庭院裡便撒滿月光。院中石案上,鋪著一張大圖,秦孝公正在圖上擺弄幾個不同顏色的木頭人,時而皺眉,時而點頭,反覆擺弄,癡迷一般。郿縣大刑場朝野震驚,他卻沒有去郿縣,也沒有離開櫟陽。一個月裡,他沒有會見任何朝臣,一直把自己關在書房庭院裡琢磨有可能出現的各種變化。他的靜處不動,用意很深。一則,他要和這場空前的大刑殺保持表面上的距離,以防萬一出現不測,他好出面收拾局面。二則,他要看一看,沒有他的出面,衛鞅處理危局的才幹究竟如何?三則,他要仔細掂掂,秦國民眾對改變舊制實行新法的承受力究竟有多大?變法還能不能按照原有力度往前走?四則,他要給朝野一個印象,沒有衛鞅在櫟陽,國君不會對國事發出任何命令。這些用意之外,他也希望櫟陽的宗室貴族元老勛臣們對他的意圖紛紛猜測,疑惑不定,延遲和淡化所有可能的上層騷亂。政治如同用兵,有時候也是一種“詭道”,崇尚權謀機變,勝利是唯一的目標。關鍵時刻製造撲朔迷離的局面,從而迷惑潛在的敵人,是度過危機的高明謀略。但是,製造撲朔迷離的權力擁有者自己卻需要極度的清醒,絕不能陷入自己製造的迷霧之中。歸根結底,政治的勝負是需要實力較量的。秦孝公在一個月裡,精心揣摩的一件事,就是預防衛鞅不可能抵擋的那種普遍動亂。他用短劍削出一堆小木人,塗上各種顏色,在秦國大圖上反覆擺置,預想出有可能出現的種種動亂方式,以及可以採取的各種平息方略。

  月亮很亮。他對著地圖上的木人,陷入深深的思索。

  “君上,左庶長求見。”黑伯低聲稟報。

  “噢?左庶長?他回來了?快請。”秦孝公笑笑。終於回過神來。

  衛鞅匆匆走進,“臣衛鞅,參見君上。”

  秦孝公笑道:“左庶長辛苦了。黑伯,上茶。月色正好,就在這兒說吧。”說著指著一個石墩,“坐吧,比草席涼快多呢。”自己也在另一個石墩上坐下來。

  衛鞅坐下,看看石案上地圖上的木人陣勢,沉吟道:“君上,有跡象麼?”

  “沒事兒。我是做萬一之想。說說郿縣的事兒吧。”

  衛鞅喝了一盞茶,便從孟西白三族和戎狄移民爭水說起,詳細講述了械鬥原因和經過以及死傷人數,又講了審理人犯中“接受”的禮物,一直說到法場上孟西白三族人犯的悔悟與自殺,最後道:“君上,一次刑殺七百人犯,確實是曠古未有。臣也忐忑不安。然則孟西白族人的悔悟,使國人深為震撼,臣亦感到意外。有此一條,足以說明斜不勝正,罪不抗法,國人不會由此而動盪。”

  秦孝公長吁一聲:“國人庶民好辦,我擔心的是櫟陽,是宗室廟堂。”

  “君上,臣之見恰恰相反。”衛鞅笑笑,“只要民眾穩定,擁戴新法,宗室廟堂的作祟勢力再大,也翻不了大船。”

  “何以見得?”

  “國家之根本在民眾,國家之力量亦在民眾。只要民眾守法自律,廟堂蟊賊就沒有力量興風作亂。縱然做亂,也可從容應對。君上以為然否?”

  秦孝公沉吟道:“宗室貴族和元老勛臣都有封地,封地內的民眾都是依附隸農,素來以宗主號令是從,安知他們沒有力量?”

  “君上所慮極是。下一步就是要剝奪宗主貴族的這部分力量,讓所有的民眾都直接聽命於國府,讓任何叛逆都無所施展。”

  “噢?請道其詳。”秦孝公有些興奮。

  “廢井田,開阡陌,除隸籍,改封地,此所謂釜底抽薪也。”

  秦孝公沉默品味有頃,拍掌笑道:“好!連接得好。冬天以前能鋪開除籍奪地這兩件大事,秦國就度過了傾覆之危。左庶長再說說仔細。”

  衛鞅便將第二批法令的內容、目標及推行辦法說了一遍,秦孝公又提出了許多應該注意的民情國情,倆人商議到三更天方散。臨走時秦孝公反覆叮囑,要衛鞅專心致志的操持變法大計,不要為宗室廟堂的騷動分心,這種事有他一力支撐。

  回到府中,衛鞅吩咐景監即刻清理在郿縣“接受”的奇珍異寶,送到秦孝公書房。景監剛剛出門,僕人來報,說門外有故人求見。衛鞅感到詫異,自稱故人,莫非侯嬴?出得大門外一看,月光下站立者分明正是侯嬴。衛鞅拱手笑道:“月夜故人,果是侯兄。走,進去說話。”拉起侯嬴的手就走。侯嬴笑道:“鞅兄莫忙,原是我要請你去做客。”衛鞅笑問:“有事麼?”侯嬴揶揄笑道:“沒事兒就不去了?”衛鞅爽朗大笑,“哪裡話來?走吧。”回頭對府門衛士頭領吩咐道:“長史回來,就說我出去辦點事兒。”便和侯嬴一路笑談而去。

  到得渭風客棧,侯嬴吩咐擺酒。熱氣騰騰的秦地肥羊燉一上來,衛鞅就興奮搓手,連連叫好。侯嬴吩咐道:“還有涼拌苦菜,不要忘了。”黑衣僕人點點頭,輕步退出。衛鞅一瞥,笑道:“侯兄,他就是我第一次來櫟陽,在客棧門口見到的那個武士?”侯嬴一笑:“鞅兄好眼力,是他。”衛鞅道:“是個啞巴?”侯嬴點點頭,“沒錯。一個身懷絕技的啞巴。”衛鞅嘆道:“真是難為他了。”說話間酒菜上齊,侯嬴舉爵道:“來,為鞅兄一鳴驚人,乾!”衛鞅舉起酒爵,卻不禁笑道:“一鳴驚人?侯兄是說一殺嚇人吧。”侯嬴噗的笑了,“也是,確實嚇人一跳呢。”衛鞅揶揄道:“還別說,也嚇了我一大跳呢。”兩人同聲大笑,“鐺”的一碰,一飲而盡。衛鞅夾了一口苦菜咀嚼,贊道:“還是苦菜烈酒,見得本色。”侯嬴喟然一嘆,“本色自然好,卻談何容易?”

  衛鞅:“侯兄,你是有事對我說吧?”

  侯嬴:“對,受人之託嘛。這是白雪姑娘的信,前日送來的。”

  衛鞅驚喜的接過銅管,啟封打開,抽出一卷白絲,熟悉的字跡頓時跳躍起來。白雪的字不是尋常女兒家那般娟秀嬌小,卻是挺拔飛動,峻峭清奇,等閒名士也難以望其項背。每每看見白雪的字跡,衛鞅就仿佛看見白雪活生生的站在他面前說話一般:

  兄台如面:渭水大刑,震動天下,君當縝密思慮,謹慎應對。

  我在安邑甚好,常在涑水河谷閑住。盼能早日赴櫟陽與君相聚。

  思君念君,此情悠悠。白雪手字。

  衛鞅沉默良久,抬頭道:“侯兄,上次我已帶信,請小妹過來的……”

  侯嬴嘆息道:“白姑娘有心人。她說,變法初期不能擾你心神。”

  衛鞅舉爵大飲,慨然一嘆,卻是無話。

  “我看,明年夏秋時光,白姑娘差不多可以來了。”

  衛鞅點點頭:“那時,變法當可以立於不敗了。來,侯兄,再幹。”

  侯嬴放下酒爵,“哎,鞅兄啊,我也趕到郿縣去看了大法場……我想到了一件事兒,你的身邊要有個貼身護衛。”

  “貼身何用?”衛鞅笑道:“車英的兩千騎士足矣,貼身護衛豈非蛇足?”

  “不然不然。”侯嬴搖頭,“執法權臣,萬民側目。這個古訓不能忘記。鞅兄力行變法,重刑懲惡,此中生出的明仇暗恨,當真是層層迭迭。譬如郿縣大刑中斬決了三十餘名疲民游俠,這些人與列國游俠劍士皆有交誼。此等人本無正業,可以耗費終生,處心積慮的復仇揚名,防不勝防。鐵甲騎士可以當大敵,卻不能防刺客。而權臣之患,不在正面大敵,恰在背後冷箭。鞅兄須聽得人勸呢。”

  衛鞅沉默有頃,沉吟問道:“莫非侯兄要……給我一個貼身護衛?”

  “對。我正是要給你舉薦一個武士。”

  “是那個——黑衣啞巴?”衛鞅目光炯炯。

  侯嬴大笑,“鞅兄啊鞅兄,和你說話真是省力!想聽聽他的故事麼?”

  衛鞅點點頭,“好,先幹一爵再說。”

  倆人各自大飲了一爵熱酒,侯嬴擲爵一嘆,便感慨的說起了一段奇遇——

  十五年前,侯嬴奉白圭之命,在楚國收購竹器向魏國運輸。

  有一天,他來到郢都官市,尋訪一個手藝極高的竹器工匠。曲曲折折,卻不意走進了郢都“人市”。那時侯,中原各國雖然也還有官奴、私奴和隸農,但官辦的奴隸市場早已經消失了。尤其是魏國,李悝變法前三年,奴隸市場便被取締。侯嬴在中原還真沒見過買人賣人的“人市”。郢都的“人市”很大,在城角一片曠野裡,和秦國櫟陽的南市大集差不多。各種奴隸分別被拴在粗大的麻繩圈裡,任人評點挑選。侯嬴從市人的談笑中得知,楚國“人市”買賣的奴隸,絕大部分是貴族私家軍隊攻破“山夷”部落得到的戰俘。戰勝貴族在戰俘面頰上,烙下一個自己家族特有的標記。如果買去的奴隸與所標明的能力體力有較大差距,或者是個病人,則買主可以憑奴隸烙印找到賣人的貴族退換或退錢。

  侯嬴漫步過市,卻被一頂帳篷門口的叫賣聲吸引。一個管家模樣的肥子大聲吆喝著,“快來買家奴啦——,不是山夷,是叛逆罪犯啦——!”過往貴族紛紛湧進帳篷,侯嬴也跟了進去,想看看是何等罪犯竟上了人市?進得帳篷,只見木樁上拴著一男一女和一個少年。管家擰著男人光膀子上的肌肉高聲道:“列位請看,這男奴的肉象石頭一樣啦,食量大,力氣大,足足頂半頭水牛啦!買回去耕田護院,一準沒錯的啦。”說完又一把扯開女奴胸前的白布,揉摸著女人的胸部高聲吆喝,“列位再看這母貨啦!又肥又白,奶子又大,識得字,能幹活,還能陪床啦!”說著便掀開女人的粗布短裙,亮出女人豐滿修長的大腿和渾圓雪白的屁股,嘖嘖讚賞,“來,看看,摸摸,有多光!前後上下由著主人,保你乖得象一隻母狗啦!”說話間氣喘吁吁,口水便滴到了女人的大腿上,伸手一抹,“啪!”的在女人大腿上拍了一掌,笑問周圍,“如何?夠味兒啦?”有人喊道:“那個小東西呢?有何長處?”管家忙不迭走到少年面前,掰開少年嘴巴道:“這個小東西當真寶貨啦!割掉舌頭的活工具,能聽不會說,任憑驅使啦。列位請看,有牙無舌,不假的啦!”便有人高聲問:“開價幾何?”管家氣喘吁吁道:“便宜啦,三連買,五百金!單個買,每個二百金!”便有逛市的貴族紛紛湊上前去,摸摸捏捏,評頭品足講價錢。侯嬴看著,覺得心裡老大不舒服,悄悄擠出了帳篷。

  兩個月後的一天,侯嬴在郢都外的山林裡踏勘竹源,卻突然聽見林外傳來尖銳的女人喊聲。侯嬴疾步走出竹林,只見山坡上的茶田裡,一個衣飾華麗的貴族正在從背後強姦一個女奴,女奴脖頸和雙手都拴著鐵鏈,趴在地上不斷呼救。旁邊兩個被鐵鏈拴在樹上的奴隸,憤怒的呼喊掙扎!仔細看去,卻正是那天在人市上遇見的三個奴隸。

  侯嬴怒火中燒,衝到茶田,一劍刺死了那個作惡的貴族,又解開了拴在樹上的男人和少年。三人一齊跪在地上哭喊謝恩。侯嬴扶起他們,將手中的錢袋遞給男子道:“這是二百刀幣,你們拿上,逃到深山裡安家去吧。”男子連連擺手,咬牙沉默。女人哭道:“客官不知,我夫君本是楚國將軍,只因在攻打山夷時放走了幾百名戰俘,被令尹判罪,全家沒入官奴。如今烙上了官印,逃到那裡都是死路。只求客官帶走我的小兒子,給將軍留個根苗。”說罷,摟著少年放聲大哭。少年嗷嗷怒吼,將鐵鏈在石頭上摔得當啷亂響。侯嬴向男子深深一躬,“將軍宅心仁厚,可願跟我侯嬴到魏國去?”男子沉重的搖搖頭,“我一走,族中剩餘人口就會被斬盡殺絕。謝過客官了。我姓荊,小兒叫荊南。此生無以為報,來生當為客官做牛做馬。”侯嬴含淚拱手道:“荊將軍放心,侯嬴定保荊南無憂。”

  夫婦二人再次向侯嬴跪地三叩,站起身來,相互擁抱,一起向山石上猛力撞去!侯嬴不及阻擋,眼見二人鮮血飛濺,當場死去。奇怪的是,那個腳上拴著鐵鏈的少年卻沒有哭喊,站在那裡象一塊石頭。侯嬴想挖個土坑埋葬了將軍夫婦,少年卻拉住他的手默默搖頭。侯嬴恍然大悟,罪犯奴隸逃亡,舉族要受殺戮!留得屍體,可保族人無事。侯嬴不禁驚嘆少年的機警聰敏,二話沒說,拉起少年就走。

  在一個信得過的鐵工作坊裡,侯嬴為小荊南取掉了腳上的鐵鏈,又將他化妝成一個女孩子,才隨著運送竹器的車隊回到了安邑。

  衛鞅感慨嘆息:“一個人殉,一個奴隸,害了人間多少英雄?”

  “這個小荊南天賦極佳。我一直將他帶在身邊,教他劍術,教他識字,任何一樣,都是一遍即會。在安邑第二年的夏天,當時他只有十三歲。有一天夜裡,他正在庭院練劍,卻突然失蹤了。留下的只有一個竹片,上面寫了四個大字——借走荊南。你說奇也不奇?”侯嬴飲了一爵熱酒,慨然道:“十二年後,也就是五年前,荊南居然找到了櫟陽城這座客棧。我從他的比劃中知道,原來是一個老人帶他到一座神秘的大山中修習劍道。十二年後,老人認為他已經學成,就讓他到秦國找我。我問他這個老人是誰?他只比劃是個好人。你道奇也不奇?”

  衛鞅思忖有頃,“尋常游俠不可能。據我所知,天下以如此方式取人的,大體只有兩家,鬼谷子一門,墨家一門。”

  “鞅兄以為,究竟何門?”

  “墨家。大約不錯。”

  “何以見得?”

  “鬼谷子一門,文武兼修,政道為主,極少取純粹的武士。墨家則不然。雖然真正的墨家弟子,也都是文武兼修。但墨家卻有一支護法力量,叫非攻院,是專門訓練劍道高手的。荊南更接近墨家這個尺度。”

  侯嬴哈哈大笑,“墨家是個學派,要這護法隊伍何用?”

  衛鞅搖頭感慨,“侯兄所言差矣。墨家可是非同尋常,與其說墨家是個學派,毋寧說墨家是個團體。自老墨子創立墨家,就以天下為己任,以兼愛非攻為信念,主張息兵滅戰、誅殺暴政、還天下以和平康寧。如果僅僅是一種學派主張,也還罷了。墨家的特立獨行處在於,他不求助於任何諸侯或天子,而是依靠自己的力量制止戰爭,消滅暴政。墨家的入室弟子非但滿腹學問,且個個都是能工巧匠,個個都有布防禦敵的大將之才。就是非攻院的習武弟子,也個個都是劍道高手。更令天下學派望塵莫及的是,墨家紀律嚴明,人人懷苦行救世的高遠志向,粗食布衣,慷慨赴死,留下了無數可歌可泣的業績。墨家能夠橫行天下,不受任何國家制約,反倒使許多好戰之國視為心腹大患,憑的不是學問,而是實力。你說,這樣一個團體,豈能僅僅將他當作學派看待?”

  “如此說來,荊南你是要了?”

  “他為人如何?”

  “深明大義,忠誠可靠。幾年來一直是客棧和白姑娘的聯絡人。”

  衛鞅思忖有頃:“好吧,也有助於墨家了解秦國變法的實情。我推測,墨家早已經瞄上秦國了。”

  “何以見得?”

  衛鞅笑道:“墨家是天下有名的反暴政團體,豈能對渭水刑殺無動於衷?”

  侯嬴揶揄道:“看來天下還真有狗逮耗子的事兒呢。”

  衛鞅大笑:“好吧,將荊南請來吧。”

  侯嬴啪啪啪連拍三掌,一個黑衣大漢推門而入,對侯嬴深深一躬,比劃了一個手勢,肅然站立。侯嬴道:“荊南,這位先生,是秦國左庶長衛鞅。你去做他的貼身護衛,如何?”荊南聞言,流露出欽佩的眼光,一陣手勢,向衛鞅深深一躬,腳跟一碰,啪的站直身子。侯嬴道:“他說,願為大人效力,誓死追隨。”衛鞅拱手笑道:“壯士不怕我是暴政惡吏?”荊南滿臉脹紅,一陣比劃,喉頭中低沉的嗚嗚哇哇。侯嬴道:“他親自看過了渭水法場,殺得都是為害一方的惡人。他如果是你,也要殺這些犯罪的壞人。”衛鞅慨然一嘆,拱手道:“多謝壯士,日後煩勞你了。”剎那之間,荊南眼中閃爍出晶瑩淚光,撲地跪倒,咚咚三叩,從懷中掏出一塊白布,雙手遞給衛鞅。衛鞅抖開,只見上面赫然寫著一排血字——秦國將廢奴除籍真假?

  衛鞅認真的點點頭。荊南嘴角一陣抽搐,突然放聲大哭。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9-3 07:11 PM

第七章 瓦釜雷鳴

六、兩樣老古董:井田和奴隸

  進入九月,秦國又沸騰了起來。

  往年,秋收過後再種上麥子,就一天天冷了。當白茫茫的一片秋霜下過後,秦人就進入了漫長的窩冬期。直到來年二月,人們才從土窯裡茅棚裡瓦房裡的火炕頭走出來,度春荒,備春耕。通常年景,這小半年沒有戰事,沒有徭役,沒有勞作,幾乎就是整個國家的冬眠期。那時侯的人,活得簡約,凝重,灑脫。一切大事,都是從春天開始,到秋天結束。夏日酷暑,冬天冰雪,人們就蟄伏下來,極少在手腳不舒展的時候做大事。也因了這一點,孔夫子才把他記載的歷史大事命名為《春秋》。於是就有人說,那時侯的人,還不知道一年分為四季,只知道春秋兩季。其佐證之一,就是在古書上找不到夏天和冬天的事情。煩瑣細冗的後人忘記了,那時侯的天象觀測已經能發現天上的大部分星體並記載下來,還能發明二進制的《周易》八卦,曆法已經能把一年確定為三百六十五點二五日,如何能對一年僅有的四次氣候變化渾然無覺?

  說到底,是後人忘記了先民的睿智和雍容大氣——蟄伏之期,何足道哉?

  秦人的蟄伏傳統,卻被衛鞅的新法令攪亂了。因為在冬天來臨之前,秦國要全面推行新田法。有什麼能比土地更揪人心的?土地非但是農人牧人的安身立命之本,就是宗室貴族和勛臣元老也有自己的封地和依附的隸農,國家官府也有山林水面和耕地,許多商人和工匠也有祖先留下來的土地。推行新田法,重新分配土地,朝野上下真正是激動起來了。比起第一批法令頒布後的騷動和怨氣,這次要平靜許多,但卻也深刻了許多。人們從渭水法場看到了國府變法的強硬決心,開始真正相信新法令的威嚴了。最要緊的是,勤勞忠厚的農人牧人和國人,都感到了懲治疲民和私鬥治罪後騷擾絕跡,村族鄰里大為安定的好處,從內心開始真正的擁戴變法了。春夏間甚囂塵上的朝野怨聲,隨著秋季的到來,漸漸平息了下去。推行新田法,民眾更多的是興奮和忐忑不安,封地貴族則更多的是憂慮。

  對於衛鞅的左庶長府,秋天是個更忙碌的季節。

  廢除井田而推行新田制,是全部變法的中心環節,也是變法成敗的根本基石。全府上下從八月便開始緊鑼密鼓的籌備,國府各官署的吏員在左庶長府穿梭般出出進進,信使探馬流星般往返於櫟陽和各郡縣之間。衛鞅的書房徹夜燈光。國事廳裡,景監帶著文吏班子晝夜連軸轉。面對這千古大變,要做的事情是太多了。

  井田和奴隸,是兩樣老古董。從五帝最後一個的大禹到春秋戰國,三千年以來,井田制和奴隸制一直巍然矗立,是古典華夏社會框架的泰山北斗,是中央王室和諸侯國家的柱石。井田制和奴隸制共生共存,井田制是奴隸制的框架,奴隸制是井田制的依附。要明白這兩樣老古董,得先說說井田制。

  井田制的始作俑者,是治水的大禹。那時侯,華夏大地是洪水時代,氣候濕熱,百川橫溢,大大小小的河流山溪,都是盲無目標的相互衝擊流淌,在山原大地上攪成了無數個巨大的旋渦。遍地汪洋,人們倉皇的逃離茅屋、城堡和土窯,躲避到高高的山洞和樹林中去。農耕、放牧、制陶和狩獵的土地,全部淪為水鄉澤國。如果不能馴服洪水,整個華夏大地上的先民就會倒退回茹毛飲血的遠古時代,與林間百獸爭生存。幸運的是,當時的部落聯盟首領是偉大的舜帝,他沒有被洪水嚇退,而是決然命令他的助手禹擔負起治水的使命。禹,是一個尋常人無法想象的治水天才。他拋棄了祖祖輩輩“遇水土屯”的堵截治水法,發明了“疏導水流,盡入大海”的偉大方法。他說服逃到高山上的部落首領,請他們的族人自帶乾糧乾肉,和他一同疏導洪水。十三年櫛風沐雨,三過家門而不入,禹的兩條大腿上磨起了厚厚的老繭,治水的民眾也死傷了千千萬萬,終於百川入海,洪水被制服了。

  禹的偉大業績人人傳誦,人們都叫他大禹。這時候,舜帝老了,大禹做了先民們爭相擁戴的首領。大禹建立了第一個國家,國號是“夏”。

  洪水消退,大地顯露出來。洪水夾帶泥土,填平了溝溝壑壑,衝積出大片平原土地,一望無邊,平平展展。人們從山林中走出來,爭相占領肥美的土地,廝殺拼打,亂得不可收拾。可是,大禹是第一個國家元首,堅定果敢,沒有在混亂和爭奪面前退縮,而是決意建立一種能使人們和諧共處的耕作秩序。他發明了一種耕作方式,叫做井田制。就是在廣袤平坦的肥沃平原上,將土地劃成無數個“井”字型的大方塊,每八家一“井”,中間一塊土地是公田,由八家合力耕種,收穫物上繳國家。八家唯一的水井,在公田中央位置。人們每天清晨前來打水,順便就在井邊交換剩餘的物品。八家田地(一井)的周圍,是灌溉的水渠和道路。十井一村,十村一社,人們在平展展的田野裡組成了互不侵犯的村村社社。那時侯人口不多,大大小小的衝積平原劃出的方方正正的井田足夠當時的人口居住耕耘了。

  那時侯,井田制是一種偉大的發明。它把零散無序的農人們編織在一個框架裡,使他們同心協力的努力耕作,抵禦災害,和諧相處,收穫的東西也越來越多。然而也有搶掠成性的部族不守規矩,仍在依靠暴力殺戮,搶奪其他部族井田裡的糧食、牲畜和財產。大禹就在會稽山大會諸侯(部族首領),公開殺了不守井田規制且會盟遲到的防風氏,宣布建立永遠不解散的軍隊,專門對破壞井田秩序的部族進行討伐。

  從此,井田制真正站穩了腳跟。

  有一點要清楚,平民農夫(自由民)分得的井田,只能耕種,不能買賣或做任意處置。用後人的話說,就是“國有私耕”。《詩經》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說得正是井田制時代的人地關係。國王在需要的時候,可以沒收平民農夫的耕田賜給別人。在平民犯罪時,更是理所當然的沒收田產,甚至包括將犯罪者及其家人也沒收為官府奴隸。也就是說,土地的處置權在中央官府。平民耕種的井田,永遠不可能象真正的私有財產那樣轉讓和繼承,自然更談不上自由買賣。

  井田制還有一個孿生的制度,就是奴隸制。

  那時侯,國王、諸侯(部族首領)和大小族長,都擁有大片土地,這就是私家井田。這種私家井田,主人對土地雖然也沒有名正言順的最終處置權,但卻是比平民僅有的耕作權大大進了一步。只要豪族主人(領主)不犯罪,不招天子討伐,不在戰爭中失敗,這些土地實際就是自己的私有財產,可以轉讓、贈送甚至買賣。有了土地,就得有人耕種。國王、諸侯和族長,就把戰俘、罪犯以及因各種原因依附於他們的窮困庶民,強力安排在自己的土地上耕耘。除了給耕耘者留下僅夠生存的物品,收穫物全部上繳土地的主人。國王和大大小小的諸侯、族長及其家人,正是依靠從這些“奴隸井田”和自由農夫的公田繳來的收穫物,維持著軍隊、官吏和舒適富裕的生活。私家井田的勞動者,就是奴隸,也叫做隸農。他們沒有官府承認的自由民身份,官府“料民”(戶籍登記)也不登記他們入冊。他們的身份只存在於豪族主人(領主)的“奴籍”之中。來源於戰俘和罪犯的奴隸,臉上還烙有或刺有主人家族特有的徽記,即或脫逃,也無處容身。世世代代,奴隸們只能在主人的井田裡無償勞作。奴隸耕作的私家井田與自由民的井田,唯一的不同是,私家井田的中央只有水井而沒有公田。千百年下來,井田制和依附在井田制上的隸農制,已經成為密不可分的一個整體。就土地數量而言,自由民耕作的(有公田與自耕田之分的)那種典型的井田,所占有的土地數量,遠遠少於由隸農耕種的私家井田。後來,私家井田漸漸的獲得了國王認可,被稱為“封地”,也就是封賜給貴族的個人土地。

  這種被強力禁錮於井田中的耕作奴隸(隸農),是奴隸制的主要部分。

  另一種奴隸,是勞工奴隸。這種奴隸分為官府奴隸和家庭奴隸,來源也是戰俘、罪犯家屬及窮困淪落者。官府奴隸除了做僕役外,就是在官府工程做苦役。這種奴隸是奴隸制的次要部分,一直延續到公元二十世紀初期,不是這裡的話題。

  又經過了殷商六百多年,西周東周七八百年,隨著人口增多,商品交換的發達,土地質量惡化以及頻繁的戰爭、政變等等因素,自由民的土地越來越少,隸農依附的私家井田越來越多,社會重新出現了人欲橫流的無序爭奪,井田制已經是千瘡百孔了。這時候,一些官吏家族用強力掠奪、金錢買賣、沒收罪犯等手段,巧取豪奪了大量土地,成為許多諸侯國的新興地主勢力。另有一部分大商人也用金錢買得了大量土地與依附奴隸,同時成為新興地主。新興地主占有大量土地與人口,日漸主宰了許多諸侯國的政權,便對“王權——井田——奴隸”這種舊的存在方式自然形成了巨大的威脅。新興地主要創造出私家政權的基礎,就要不斷擴大自由平民的數量,就要使土地成為可以流動的財富。而舊的王權要維持自己存在的基礎,就要使“民不得買賣”的井田制固定下來,使流動的土地重新變成凝固於井田框架的“王土”,否則,天下便不能安寧。

  這種大爭奪導致了長期的大動盪,導致了連綿不斷的殺伐征戰,天下大亂了!

  於是,許多有識之士便提出了各種救世主張。儒家堅定的主張恢復井田制,孔子直到孟子,儒家奔走天下數百年,為此不懈呼籲。道家的老子也提出了“小國寡民”、“雞犬之聲相聞,民老死不相往來”的返古主張,事實上也贊同恢復井田制。

  新出現的地主貴族和法家人物,卻極力反對回到古老的井田制時代。他們主張廢除井田制和隸農制,建立一種更能激發農人勤奮耕作的新田制,建立一種能夠使新地主依靠財富自由擴大土地的新土地制度,這就是“民得買賣”的土地私有制。

  可是,說歸說,吵歸吵,真正動手實現新田制的,卻只有魏國李悝變法所推行的半新半舊的“五成田制”。李悝只在自由民耕種的井田和魏國的公室井田上實施了“田得買賣”,廢除了封地隸農。對魏國境內舉足輕重的舊貴族的私家井田,仍然保留著封地(私家井田)和隸農。其他象楚國、齊國、韓國、趙國或多或少的變法,都沒有超過魏國的限度。燕國和秦國兩個老牌諸侯國,更是沒有對舊的田制以任何觸動。剩餘的三十多個小諸侯國,更談不上廢除井田制了。

  事實是,直到秦國變法,井田制事實上沒有在任何一個國家真正的徹底的廢除。

  而今,衛鞅要在秦國徹底廢除井田制,隨之必然結束隸農制,如何能不引起朝野震動?如何能不引起依靠封地養尊處優的貴族們的惶恐不安?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9-3 07:13 PM

第七章 瓦釜雷鳴

七、白氏老族長搬動了大靠山

  事情還是從郿縣生出來的。這次是白氏家族領的頭兒。

  說起白氏家族,在櫟陽做將軍的白縉一支是嫡系正宗。但這正宗嫡系的白氏,人口卻很少,只有三百餘口。在秦獻公以前,所有的白氏旁系都居住在郿縣,人口逾萬,整整二十三個大村。秦獻公東遷櫟陽,將眉縣的孟西白三族老秦人各遷往東部一半,形成了“西白”與“東白”,其他兩族也一樣。在孟西白三族中,白氏家族的傳統最為勇武厚重,在秦軍中有許多中下級將領和軍吏,老秦人甚至流傳有“無白不成軍”的說法。另一方面,白氏家族又很擅長農耕,對侍弄土地有特殊的稟賦。有人說,白氏家族是農神后稷的傳人,天生的種田人。無論在郿縣,還是在秦東,只要在白氏族人居住的地面上發生了和土地耕耘有關的大事,歷來離不開白氏家族的參與。

  旁系白氏家族有兩個族長,一個是“西白”的白龍,一個是“東白”的白虎。年輕時候,白龍白虎都是秦軍中赫赫有名的千夫長。在秦獻公時期,和魏國爭奪龍門要塞的激戰中,白龍斷了一條右臂,白虎斷了一條左腿,不得不離開軍旅。倏忽二十多年過去,倆人竟然都成了白髮蒼蒼的老族長。白龍處事狡黠精細,白虎則憨猛粗率。上次孟西白三族和戎狄移民爭水惡鬥,白龍大不以為然,說是“挺著脖子往刀口上送,張著大嘴往風頭上嗆”,不主張和新法令硬上。結果雖然拗不過孟族和西乞族以及本族人眾的嚷嚷,派出了一百來人蔘與“作戰”,但卻都是女人和少年,他自己也沒有去。雖然當時大大得罪了兩族人眾,但在渭水大法場後,孟族和西乞族的老族長都在法場上悔悟自殺,唯一留下來的白龍,便贏得了族人極好的口碑,隱隱然成了郿縣孟西白三族的核心。

  但是,白龍卻變得鬱郁寡歡起來。當初,他不主張和戎狄移民械鬥,並不是擁戴新法,而是覺得風頭不對。渭水大法場之後,他感到新法太得嚴酷,心中老大不是滋味。如今又要廢除井田封地,他無論如何是忍不住了。

  這得說說井田制的廢除方法。

  井田制下,農戶各家的房子都在自己的田裡,分散居住,遙遙相望,才有所謂的“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之說。官府所謂的“村”,指的只是一個治理區域,而沒有集中的居住地。廢除井田則要來一番大折騰。首先,農戶(不管是自由民還是依附隸農)要從井田裡搬出來,在不能耕種的山坡或荒灘集中蓋房子居住。一拆一遷一蓋,對農人來說,都是了不得的大事。其次,井田中原來的莊基地和原來的田界以及原來的車道、毛渠道,都要開墾出來合併成耕田一併分配,合起來叫“開阡陌”。原先分散在田中居住,各家的院子和打穀場都很大,占了很大一部分可耕地。私田之間,地界很寬很高,幾乎和小路一樣,也占去了一部分可耕良田。更占地的是縱橫田間的車道。春秋和戰國初期的戰爭是車戰,戰車又是農家自造(每十戶或更多,出一輛戰車)。所以在田野裡必須留出戰車道路。更有大規模車戰碾出的道路和毀壞的田野。這些又占去了許多良田。如今要農人搬出田野,以村為單元集中居住,將田中的車道、地界、莊基場院和廢棄的渠道統統開墾出來,變為良田重新分配。這樣,一方面是節省土地(集中居住的村莊占的是荒地),一方面是大量增加土地。一正一反,秦國的土地資源便大大豐富起來。但是這一拆一遷、集中成村、開墾路界、重新分地,人力財力大折騰,引出的利害衝突可當真不少。

  白氏家族的不滿,尚不在這些表面衝突之中。

  以孟西白三族在鄉閭之間的勢力與影響,他們不會擔心在拆遷聚村和重新分配中折損了自己的什麼,他們的好田好地不會因為新法而減少,反而會增多。他們都是殷實的老族農家,尋常農戶在拆遷搬家中的艱難對他們並不構成威脅,也傷不了他們的元氣。白氏家族的不滿,不在尋常農家的這些瑣碎擔憂,而在他們的特殊地位將在新田制中失去。

  郿縣的孟西白三族,都是自由民,向來被秦國公室當作“國人”對待,其地位本來就與依附隸農不可同日而語,甚至與普通的自由民也有很大的不同。白族的最特殊之處在於,在孟西白三族中,惟有白族是太子封地!太子封地,是秦國在春秋時期的傳統做法——太子一旦明確,無論其年長年幼,都有一塊儲君封地。這種封地與權臣豪族的領地不同,一則,農家庶民不改變原來的自由民身份或隸農身份(豪族領地的農人一律是依附隸農),譬如白氏家族被確定為太子封地,但依然是顯赫的自由民;二則,太子對封地民眾只有象徵性的治權。也就是說,既不象豪族領地那樣的完全治權,也不象尋常土地那樣完全歸郡縣官府治理。太子府向郿縣封地派出的常住官吏只有一個,而且不管民治,只管督導農耕和收繳賦稅。三則,太子封地享有許多農人不可企及的特權。最簡單的一點,若逢天旱,百里渠的渠水便要首先保證太子封地的農田澆灌。如果縣令執行不力,或有與封地搶水之類的事端發生,封地的常住官吏就會立即上報太子府,給予嚴厲懲治。夏天搶水與戎狄移民械鬥時,白龍其所以比較冷靜遲緩,也是因為白氏家族從來沒有感受到缺水對他們的威脅。

  如今,衛鞅的新法令非但要廢除井田,而且要取消公室貴族的封地——新法令規定,公室貴族必須對國家有大功方能封爵封地,不能僅憑貴族身份享有封地。這樣一來,太子的封地自然要被取消,白氏家族作為太子封地所享有的特權也將隨之煙消雲散。白龍心裡很彆扭,覺得這新法令處處透著一股斜乎勁兒,硬是和體面人家過不去!眼看著白氏家業和老祖先創下的家族榮譽要在新法令中沉淪下去,自己也要成為白氏家族最沒出息的一代族長,窩火得吃不下睡不著,幾天不說一句話。

  八月頭上,老白龍準備了一份特殊的鄉禮,帶著族中一個識得字的先生,趕到了櫟陽。

  “老族長,到櫟陽見誰呀?”將到櫟陽,細長鬍鬚的先生小心翼翼的問。

  “多嘴。到時候自然知道。”

  進得櫟陽,天色傍黑。白龍走馬向國府偏門徑直而來。細鬍鬚先生驚訝得合不攏嘴,看來,老族長要走“天路”了!

  “老族長,”細鬍鬚先生壓低聲音道:“是否先見見當家的白將軍?”

  白龍默默的搖搖頭,下馬拴馬,走到門前對守門軍吏拱手道:“郿縣白龍,求見太子,相煩將軍通稟。”軍吏笑笑,“太子封地的白族長啊,請稍待。”便匆匆進門去了。細鬍鬚先生沒想到老族長如此體面,簡直和櫟陽朝臣一般,又一次驚訝得張大了嘴巴合不攏。頃刻之間,軍吏出來拱手道:“白族長請。”白龍一拱手,大步進門,細鬍鬚先生背著青布包袱也匆匆跟了進來。

  太子府很小,只是櫟陽國府的一個三進四開間的偏院。太子正在第二進的書房裡聽太子傅公孫賈講解《尚書》。軍吏稟報白龍求見,太子皺皺眉頭,“帶他去見總管吧,公孫師正在講書呢。”公孫賈卻笑道:“既是封地族長,太子還是見見吧,講書無甚耽擱。”太子便道:“既然如此,讓他進來吧。公孫師無須迴避,也幫我聽聽。”公孫賈拱手笑道:“臣遵命就是。”

  白龍是第二次見這位太子了。第一次是五年前初封地時的“賜封”晉見,那時太子才六歲。白龍只知道太子叫嬴駟,是新任國君的唯一的兒子。但就是那短短的一次禮儀性的晉見,白龍已經對太子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白龍的第一感覺是太子不象個年僅六歲的孩童,他舉止得體,說話清楚,竟然還問了白氏家族的人口、地畝和收成年景。白龍事後感慨萬端,直說:“龍種就是龍種!”就因了這特殊的好感,白龍在每年兩次上繳五穀賦稅時,都要給太子特備一份少年王子準定喜歡的禮物,或是一張良弓與一壺好箭,或是一隻上好獵犬。有一年是一把戎狄人用的鋒利匕首,太子高興得直說,“白老族長好!”。在這種極少見面卻又慢慢滲透著的一種好感中,白龍和小太子之間,好象有了一種忘年的神交。白龍委託封地官吏請太子恩准的一些變通,幾乎是有求必應,沒有遭到過一次拒絕。白龍覺得這個太子少年世故,胸有城府,做事比大人還有主見,確實有王者氣象。倏忽五年不見,太子該沒有變吧?

  “郿縣封地族長白龍,參見太子——!”白龍匍匐在地,大禮三叩。他是一介庶民,和太子直是天地之別,就選擇了這種異乎尋常的禮節。

  “白老族長呵,快快請起。幾年不見,族長老了許多呢。”

  “屈指五年,太子卻是長大了,一身英氣,老朽高興哪。”

  “老族長請坐。上茶。老族長遠道而來,有事就說吧,說完了用飯。”

  白龍坐在長案前雖顯侷促,卻也讓人覺得實在可靠,他拱手慨然道:“也沒甚大事,幾年不晉見太子,心中老大不安。此來櫟陽,買些須農具,順便拜見太子,帶來三張貂皮,給太子冬天做件披風,暖和得緊呢。”話音落點,細鬍鬚先生忙打開青布包袱,恭敬捧上三張治好的貂皮。太子接過笑道:“呀,如此雪白細軟!我還真沒見過這等上好的貂皮。公孫師,你看看。”公孫賈接過撫摩一番,讚嘆道:“毛色好,做工細,端的上等皮子也。”白龍笑道:“這是老朽去年冬雪天,在陰山下獵得的。胡人說,此等貂皮化雪於三尺之外。老朽不知真假,請太子試著穿吧。”太子高興的笑起來,“好!我今冬狩獵不怕風雪了。”公孫賈點頭道:“白族長終歸是老秦人,老封地,事事想著太子,竟是難得。”白龍長吁一聲,只是低頭不語。

  公孫賈打量著這個陌生老人,心中一動,“老族長啊,新法分地,郿縣進展如何?白族長分了幾多好田?”

  “對呀,老族長,說說,分了幾多好地?”太子也興致勃勃,卻不料老白龍“噢——”的一聲痛哭起來,嘶啞嗚咽,淒慘酸楚,那一隻斷了胳膊的空袖管也在簌簌抖動。只有十二歲的太子嬴駟慌得無所措手足,蹲在老人面前連連道:“老族長莫哭,莫哭,有事盡說,有事盡說。”公孫賈嘆息一聲,“老族長啊,你是太子府的自家人,有太子替你做主,哭個甚?說吧,賦稅重了?”太子笑道:“那還不易?太子府明年減半收。我這太子府,也吃不了恁多糧食呢。”

  老白龍抹抹眼淚,搖頭哽咽,“太子哪裡話來?白氏千戶,做了太子封地,是天大的幸事。咱老秦人,誰個兒不想給太子府多貢點兒物事?老朽所哭,為的是不能再給太子效犬馬之勞了,這條路,走到頭了。”

  “卻是為何?”太子驚訝,臉竟驟然脹紅起來。

  公孫賈淡淡笑道:“太子一時心迷,竟忘了?新法要取締公室封地的。”

  “啊?取締公室封地?太子封地也取締麼?公孫師,我如何不知道?”

  “國君有令,只給太子講書,暫不給太子講秦國新法。”公孫賈拱手回答。

  太子怔怔的站著,一時竟沒有話說。

  白龍卻是痛心疾首,“郿縣和華山的孟西白三族,原本都要做太子的封地。這新法邪乎,竟要取締公室封地,還要搶走先君穆公賜封給功臣的養生田!天理何存哪?男女老少都害怕,都請做太子封地哪!太子不為老秦人做主,老秦人就完了……”說著說著,聲淚俱下。

  太子焦躁,在書房中走來走去,“這,這,是新法?我聽君父說,秦國要變法,這就是變法麼?豈有此理?老秦人如此苦楚,那個衛鞅,不知道麼?”

  公孫賈默默搖頭,沉重嘆息,卻是一言不發。

  太子猛然站定,慷慨激昂,“老族長,本太子沒奉君命,封地還是封地,誰也不能動!”

  “孟族,西乞族,也一樣可憐哪。”老白龍淚流滿面。

  “那是增加封地的事,我要稟明君父再說。”

  就這樣,老白龍扛著太子這把“尚坊劍”回到了郿縣,召來族人一說,舉族歡呼雀躍。消息傳開,孟族西乞族立即呼應,一面上書國府請做太子封地,一面拒絕拆遷房屋,穩穩的按兵不動。孟西白三族抗命,其餘稍有點兒根基的家族也聞風即停,郿縣的新田制推行頓時癱了下來。三天之內,華山西邊的孟西白三族也立即效法,非但上書請為封地,而且趕走了縣令派來的分田縣吏!做得更為明目張膽。

  所有的人都懷著一個心思,有太子為老秦人說話,一個衛鞅又能如何?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9-3 07:16 PM

第七章 瓦釜雷鳴

八、渭水刑場竟對大臣貴族開殺

  事情一出,先急壞了郿縣令趙亢。

  趙亢本想在秦國變法中大大作為一番,治好郿縣,為儒家名士爭點兒面子,免得天下人說只有法家能變法理民。但是,夏天的渭水大法場,使他一下子跌進了冰窖裡。夜裡睡覺,夢中老是刀光鮮血人頭骨碌碌滾到腳邊,悚然醒來,也是大汗淋漓心驚肉跳。一個月下來,他覺得新法令竟是森森然令人畏懼,對變法的熱烈情懷竟漸漸由陌生而冷漠起來,不知不覺的對“仁政”,對“小國寡民”的閒散恬淡油然生出嚮往之情。趙亢開始後悔自己入世做官,更後悔貿然捲入變法,對兄長趙良選擇的稷下學宮倒是分外懷念了。然則,如何退卻?能向國君上書,訴說自己的害怕和後悔?那豈非令天下人笑掉大牙?反覆思慮,趙亢覺得唯一的辦法是先拖上一段時日,然後以有病為理由上書告退,萬一國君不允,就請左遷做個清廟文官,脫離變法,日後再徐徐圖之。心意一定,趙亢對推行新田制就淡漠起來,公事派給幾個縣吏去做,自己整日價在書房裡埋頭不出。誰想就在這時候郿縣出事了!

  縣吏們流星般趕回縣城稟報,等待著趙亢的決斷。趙亢一下子慌了手腳,急得團團亂轉。他知道,這個時候出事,那個殺伐嚴厲的左庶長衛鞅決不會給他好看。萬般無奈,趙亢帶著一班縣吏連夜趕到了太子封地白鄉。

  等了約莫一頓飯工夫,老白龍才“拜見”了縣令大人。趙亢溫言悅色的問起事情的起因,白龍卻只有硬邦邦的兩句話,“功臣賜田,太子封地,誰也休想動。”趙亢再說,白龍乾脆板著臉一言不發。趙亢急了,厲聲道:“老族長,你就不怕左庶長的大法場?”白龍冷笑:“老秦人流了那麼多血,再多流點兒,又有何妨?”趙亢頓時僵在當場無話,想想不能硬逼,便軟語相求,讓白龍念在一方安危上,不要和新法令頂牛。磨了半個時辰,白龍慢騰騰道:“縣令大人,不是我白龍不辦。這是太子封地,我得見太子手諭,你說是不?”趙亢道:“有太子手諭,你就動?”白龍淡淡點頭,“那是自然。”趙亢一拱手,“告辭。”

  一出白鄉,趙亢帶了一名縣吏,飛馬向櫟陽趕來。

  衛鞅的左庶長府,早已經知道了郿縣抗法、分田癱瘓的事。景監著急,請命趕赴郿縣。衛鞅沉思半日,卻擺手道:“事大宜緩,且看看再說。”衛鞅對廢除井田制的艱難早已想透,在秦國這樣的老牌諸侯國,進行如此千古大變,若一帆風順,他倒是會覺得奇怪,有意外阻力,他一點兒也不覺得奇怪。但事情從太子封地生出來,他倒確實沒有想到。太子才十二歲,一個公室貴族的少年儲君,如何能對封地如此敏感執著?後邊肯定有難以說清的人和事。

  衛鞅感到不解的是,事發三天,郿縣令趙亢如何不見動靜?上次爭水械鬥,趙亢雖然未做直接處置,卻也立時飛馬趕來稟報請命,這次卻如何聲息不聞?難道趙亢正在斷然處置,要等平息了此事再稟報不成?反覆思忖,衛鞅打消了這個念頭。他對趙亢雖知之不深,卻也有一種基本的判斷。初見趙亢,他就覺得此人聰敏熱烈,閃爍的目光中卻總是透出一種謹慎和優柔,對爭水械鬥事件的處置,也確實證明此人缺乏殺伐決斷。指望他去撞擊孟西白三族和太子封地這樣的大山,肯定是不可能的。那麼,趙亢作為縣令,究竟在做何事?為何對他這個總攝國政推行變法的左庶長沒有個交代?

  這時候,景監輕輕走進來,說趙亢到了太子府,和太子一起去晉見了國君,君上請左庶長立即到國府去。衛鞅既感到驚訝,又感到好笑。這個趙亢,徑直找到太子,豈非將事情攪得更複雜?讓國君儲君都攪進來,國家沒有了一種超然於衝突之外的力量,豈能保持最終的穩定?看來,這個趙亢還真是個有幾分呆氣的儒生。

  衛鞅沒有停留,立即策馬趕往國府。

  秦孝公已經聽完太子和趙亢的陳述,冷若冰霜的坐著,一句話也不說。他最生氣的是太子嬴駟,稚氣未脫,竟然鼻涕眼淚的請求保留他的太子封地,還要將孟西白三族全部擴大進來。還有那個秦國的賢士縣令趙亢,非但不反對,竟然也主張保留太子封地,以穩定老秦人之心。這算得個變法縣令麼?還有一層,既然是縣令推行變法,為何不向左庶長府稟報政事,卻徑直找到太子和國君這裡來?變法大事,政出多門,全無秩序,豈非大亂?一個是少不更事的太子,一個是膽小怕事的儒生,竟然一個鼻孔出氣,合起來添亂!秦孝公第一次感到了怒不可遏,但還是咬咬牙強忍住自己,若沒有趙亢這個縣令在當面,他可能早已經對太子大發雷霆了。

  “臣衛鞅,參見君上。”

  直到衛鞅進得書房,秦孝公始終面如寒霜的肅然端坐,一言不發。太子和趙亢站立兩旁,侷促忐忑,不知如何是好?見衛鞅到來,秦孝公點點頭正色道:“左庶長,眉縣令趙亢與太子所請,乃變法大事,交你依法度處置。”說完,便起身拂袖而去。

  衛鞅略一思忖,已知就裡,淡淡問道:“敢問太子,所請何事?”

  太子被父親冷落,大為尷尬,滿臉漲紅,期期艾艾道:“沒,沒,沒甚。我自會對公父說的。你,不用再問了。”

  衛鞅微微一笑,“那麼趙亢,你是國府命官,如何講說?”

  趙亢已經從秦孝公冷若冰霜的沉默中預感到不妙,自然也不敢象太子那樣拒絕回答,他拭拭額頭上的冷汗,拱手答道:“啟稟左庶長,郿縣三族上書,請做太子封地。下官稟報太子,以為若不取締太子封地,可保秦國安穩。”

  “三族上書交於何人?”

  “在,在下官手裡。”

  “你該當稟報何處?”

  “該,該報左庶長府處置?”

  “然則,你卻報送何處?”

  “報送,報送了太子。下官以為,事關太子……”趙亢已經是大汗淋漓。

  衛鞅正色道:“太子乃國家儲君,尚在少年,素未參與國政,更未預聞變法。你身為大臣,不力行法令,反擅自干擾太子,為抗法者說情,又越權擾亂君上,可知何罪麼?”

  趙亢沮喪恐懼,看了太子一眼,低頭咬牙,死死沉默。

  “左庶長,今日之事,系嬴駟所為,與縣令無關。”太子著急,亢聲攬事。

  “茲事體大,須依法論處。二位請吧。”衛鞅平淡冷漠。

  “到哪裡去?”太子急問。

  “自然是左庶長府。”衛鞅淡漠冷峻。

  “衛鞅,你好大膽!竟妄圖拘禁儲君?”太子面紅耳赤,聲音尖銳。

  正在此時,頂盔貫甲的車英大步走進,“國君有令,太子須到左庶長府聽憑發落,不得違抗。”

  太子狠狠的瞪了衛鞅一眼,騰騰騰急步出門。到得院中,卻被荊南嘿的一聲攔住。太子正要發作,荊南抱劍一拱,伸手向旁邊的一輛黑布篷車一指。太子“咳”的一跺腳,跳上篷車。趙亢拭拭額頭汗水,也匆匆碎步走出來鑽進篷車。車英一擺手,已經在篷車馭手位置就座的荊南一抖馬韁,篷車轔轔駛出國府。衛鞅換乘甲士馬匹,隨後趕出。

  來到左庶長府,衛鞅對景監一陣吩咐,兩人便分頭行事。景監將太子請到衛鞅書房,為其講解變法原由和新法令的內容。衛鞅則將趙亢帶到政事廳,訊問抗法事件的詳細經過和趙亢的政令舉措。一個時辰後,衛鞅結束訊問,來到書房。太子一副專心聽景監講解法令的樣子,目不斜視。衛鞅正色命令,“景監長史,將太子留左庶長府十日,研習新法,十日後考校。”景監答應一聲“遵命”,拱手道:“太子,請到小書房。”太子驚訝萬分,銳聲道:“如何?爾等敢軟禁太子?!”衛鞅拱手道:“太子尚未加冠,卻擅自干政,臣代君上執法,不得不罰。”說完大袖一甩,徑自出門。景監拱手道:“太子,左庶長是在保護你,其中深意尚請太子細察。”太子冷冷一笑,“保護?哼!走吧。”便徑自出門。景監將太子安頓在備好的一間小書房,又安排好護衛和僕役,方才匆忙的去見衛鞅,也顧不得太子老大不愉快。

  暮色時分,衛鞅帶著全副班底並一千名鐵甲騎士,飛馳郿縣。

  秋風一起,大地一片蒼黃。樹葉飄落,遍布井田的民居便疏疏落落毫無遮掩的裸露在田野裡。按照衛鞅的變法部署,現下本該是忙忙碌碌的拆遷、整田和分田了,田野裡也自當該是熱氣騰騰了。但是一路所見,除了櫟陽城外的田野裡有動靜外,所過處竟是一片冷清,秋風掠過曠野,觸目盡是蒼涼。

  馬隊奔馳在井田的車道上,衛鞅覺得特別不是滋味兒。他沒有料到趙亢作為一個秦國名士,作為一個大縣縣令,竟是如此懦弱。也沒有料到太子作為國家儲君,竟是如此的幼稚衝動。但是他心中十分清楚,這兩個人都不是興風作浪者,他們的背後肯定有更為陰鷙的人物。對於變法過程所能遇到的種種阻力,衛鞅都做了周密的預想,他不但精細的揣摩了各國變法失敗的原因,而且在魏國親自經歷了官場的種種陰謀沆瀣,自然不會將掀翻舊制的變法看成唾手可得的美事。雖然他不能預料,陰謀和阻力在秦國將以何種形式出現,但是各種基本的應變方略他是有準備的。對目下的“抗田事件”,衛鞅雖然感到了沉重的壓力,卻是絲毫沒有驚慌,他有自己獨特的處置方法。

  進得郿縣城,衛鞅吩咐車英立即在縣府外的車馬場搭築一座轅門大帳。

  這轅門大帳,本來是軍中統帥在戰場上採用的,縣城有官府,再搭轅門就頗顯蹊蹺。車英不解,對景監示個眼色,意思是提醒一下衛鞅不必多此一舉。景監卻擺手道:“搭吧,左庶長自有用場。”車英不再猶豫,令旗一擺,一隊甲士片刻之間便將大帳搭起,二十輛兵車一圍,一座轅門帥帳頓時顯出。衛鞅又吩咐景監在轅門口樹起一塊兩丈余高的木牌,大書“左庶長衛鞅 力行新田制之總帳”。大牌一立,旗幟招展,甲士環列,一片威嚴肅殺的氣氛頓時彌漫開來。

  衛鞅進入大帳,立即吩咐景監率一班文吏進入縣府清理民籍田冊,並立即發一道緊急公文到櫟陽東部的下?,命令下?縣令立即押解東部孟西白三族的族長,火速趕到郿縣。東去特使出發後,衛鞅又命令車英帶六十名甲士,即刻前去白氏田莊。

  白氏族人居住在平原地帶。郿縣的渭水平原主要在渭水北岸,大約五六十里寬。孟西白三族就占去了三十多里寬的地面,其中白氏一族地土最廣,約占三族的一半。白龍身為族長,和六個兒子都有田籍,七家井田共占地將近五千畝。白龍一人的“大井”,就有田八百多畝,清一色的臨渠水田。但是,白龍的莊園卻建在大兒子的井田中,沒有占用最好的水田。這片莊園占地五六畝,瓦屋二十餘間,居住這白龍一家三代八十餘口,算得上農家罕見的大家庭。白家能夠勞作耕耘的人口不過十來個,卻如何種得如此多的土地?

  這就得說說自由民和隸農的關係。

  西周和春秋時期,公室的領地和貴族的封地,都直接由奴隸耕作,貴族和公室、王室直接管理,直接收穫。那時侯,自由民和奴隸(隸農)沒有直接關係,自由民占有的土地數量不大而且必須自己耕耘,直接向官府繳納賦稅(實物徭役多錢幣少)。後來,商品交換的活躍,大大改變了各個諸侯國新貴族的觀念,覺得直接管理大量奴隸在廣袤田野上耕作的舊方法太得笨拙,管理吏員龐大且效率不高。就有許多新貴族將封地土地分散委託給富有耕作經驗的自由民,同時也將原來的奴隸(隸農)分配給自由民,由自由民督導管理隸農耕耘,貴族直接從自由民收取應該得到的“租稅”。戰國初期,這種形式在東方國家已經比較普遍,一些大諸侯國變法後,許多隸農也變成了自由民。但在秦國,還延續著自由民管轄隸農的老式井田制。這時的秦國,所有的可耕田都分割在自由民名下。官府只承認自由民的“田籍”(分田占田的資格)。官府和貴族分派給自由民的奴隸(隸農),只是勞動力,只在“地主”的土地上勞動。於是,自由民都成了大大小小的“地主”,擁有或多或少的奴隸(隸農)。

  白龍是自由民中的顯赫人物,父子七人各有一井,每井有八家隸農,白家共擁有五十六戶戶隸農。儘管有隸農耕耘,但白氏家人依舊勤奮。每天日出,白家的男女老少都走出莊園,到白龍劃定的“家田”裡去勞作耕耘。白龍則帶著掌事的大兒子到處走動,查看田野,督促隸農耕耘。日落時分,則聚家同食。成年男子一屋,婦人一屋。所有的三十多個小兒,卻都在兩棵固定的“大樹”吃“板碗飯”,竟是奇特的一景。這兩棵“大樹”,是兩塊又長又厚的木板,板上每隔兩尺便鑲嵌一個銅碗,白氏家人叫做“板碗”。每到飯時,幾個兒媳便將飯菜用大盆抬出,分到每個板碗裡。“咥飯!”掌家的二兒媳一聲令下,守在院子裡的三十多個孩子們,便按照年齡大小與男女次序,快步走到自己的板碗前開吃,直至吃完,沒有一個孩童敢說話。即或旁邊有客人觀看,孩童們也沒有人張望。僅此一端,老白龍的治家聲望便大大有名。晚飯後,則是閤家計議農事和白龍處置族中事務的時候。三年前,白龍已經將家中農事交由長子掌管,將家務交由夫人和次子掌管,自己主要處置族中事務,對家事農事只是偶然過問一下便了。

  變法以來,白氏家族平靜有序的生活,被完全打亂了。

  以往,辛勤的農人們的白日都交給了田野,幾乎所有的家事族事都放在晚上找人。但自從《田法》頒布以來,登白氏門者絡繹不絕,尤其是白龍從櫟陽回來,天天都有人聚來問訊計議。

  今日從晌午開始,族中六十歲以上的老人便都聚到了白龍家,一直說到日落還沒有結束。白龍的主意挺正,一再說就是秦國全部搞了新田制,孟西白三族也還是太子封地。可那些族老們卻總是憂心忡忡,說著聽來看來的各種傳聞和事實,竟是老大的不安。最令人沮喪的是,族中老巫師竟期期艾艾嘆息著說:“孟西白三族,興旺了百多年,氣數衰了,不能硬挺啊。”此話一出,族老們更是一片沉默,憂鬱的瞅著白龍。

  驟然間,白龍火氣上衝,獨臂一揮,“不能挺也要挺!守不住祖業,我白龍無顏面見祖宗!”

  突然,一陣急驟的馬蹄聲傳來,屋中老人不約而同的站了起來。他們都曾經是身經百戰的軍中老卒,從馬蹄氣勢,便知來者是鐵甲騎士。白龍微微冷笑:“一身老骨頭,慌個鳥!”話音落點,馬蹄聲已經逼近。白龍長子飛跑進來,“父親,國府鐵騎!”白龍冷冷道:“打開莊門。”

  莊門打開時,馬隊已經從縱橫田野的車道上飛馳到白家門外的打穀場。車英一擺手中令旗,馬隊便迅速列成了一個小小方陣。車英下馬,一招手,前排六名甲士也縱身下馬,跟隨車英走進莊園。繞過高大的磚石影壁,車英一怔,只見二十多個白髮蒼蒼的老人怒目站立在院中,分明便是一個步卒拼殺的小陣!白龍的長子站在老人陣外,竟是緊張得無所措手足。車英仿佛沒看見眼前的陣仗,從斜挎腰間的皮袋中摸出一卷竹簡展開,高聲道:“奉左庶長令,緝拿白龍歸案。白龍何人?出來受綁!”

  一個老人撥開擋在他身前的幾個老者,昂然走出,“老夫便是白龍,走吧。”車英一打量,只見面前老人白髮披肩,長身獨臂,一臉無所畏懼的冷笑,便知確實是白龍無差。車英一揮手,身後甲士便上前拿人。

  “不能拿人!”白龍身後的老人們一聲大吼,四面圍住了車英和六名甲士。

  “如何?白氏族老們要抗命亂法?”車英冷冷一笑。

  一個老人高聲喝問,“你只說,為何拿人?”

  “老族長乃太子封地掌事,沒有太子書命,誰敢緝拿?!”又一個老人大吼。

  車英冷冷道:“白龍身犯何罪?到左庶長帳下自然明白。族老們再不讓開,車英就要依法誅殺抗命刁民了。”

  “殺吧!怕死不是白氏後人!”老人們一片怒吼,圍了上來。

  “退下!”老白龍麵色漲紅。他心中清楚,一旦與官府弄出血戰,太子想出力維護也不行了,沒有太子,白氏族人縱然鮮血流盡,又如何當得官府行事?他一聲大喝,“一人做事一人當,知道麼?誰再胡來,白龍立即撞死!”

  在老人們沉默愣怔的瞬間,白龍伸手就縛,赳赳出門。

  馬隊遠去時,身後莊園傳來一片哭聲和吼叫聲。

  次日深夜,下?縣令也押解著東部孟西白三族的族長到達眉縣。衛鞅在轅門大帳裡審問了三位族長,三人對上書請做太子封地供認不諱,而且對廢除井田制和隸農制大是不滿,同聲要求面見國君,辯訴冤情。接著,衛鞅又審問了白龍,白龍竟是隻說一句話:“此事請太子說話。”便再也不開口。衛鞅冷笑,也不再多問,吩咐押起人犯,便來到後帳。景監正在後帳整理郿縣田籍,見衛鞅進來,便拍拍案頭高高的一摞竹簡,“田籍就緒,單等分田到民了。”

  “景監,此次抗田的要害何在?”衛鞅突兀發問。

  景監沉吟有頃,“要害?自然在白龍抗命。”

  “不對。要害在國府,在官員。”

  “左庶長是說,在太子?在眉縣令?”

  “對。沒有大樹,焉有風聲?平民抗命,豈有如此強硬?”

  景監似乎從衛鞅冷峻的口吻中感到了事態的嚴重,猶豫問道:“難道。左庶長準備將太子、縣令作為人犯處置?”

  衛鞅踱步道:“太子是國家儲君,又在少年稚嫩之時,沒有蠱惑之人,豈有荒唐之事?太子背後當還有一個影子。”

  “正是,我亦有同感。查出來,一起處置,解脫太子。”

  “法家論罪,得講究真憑實據,不能僅憑猜測與感覺處置。”

  “左庶長未免太過拘泥。維護太子,大局當先,何須對佞臣講究法度?”景監第一次對衛鞅的做法表示異議。

  衛鞅目光炯炯的盯住景監,似乎感到驚訝,沉默有頃,肅然道:“內史之言差矣。查奸不拘細行,此乃儒墨道三家與王道治國之說。他們將查奸治罪,寄託於聖王賢臣,以為此等人神目如電,可以洞察奸佞,無須具體查證細行。實際上就是說,沒有真憑實據便可治人於死罪。此乃人治。法治則不然。法治必須依法治政,依法治民, 依法治國。何謂依法治政?就是對國家官員的言行功罪,要依照法律判定,而不是按照國君或權臣的洞察判定。依法判罪,就要講究真憑實據,而不依賴人君權臣的一己聖明。這便是人治與法治的根本不同。”

  “如此說來,法家治國,要等奸佞之臣坐大,而後才能論罪?尾大不掉,豈不大大危險?”景監很是不服氣。

  “不然。”衛鞅淡淡一笑,“只要依法治國,奸佞之臣永遠不可能坐大。原因何在?大凡奸佞,必有奸行。奸行必違法,違法必治罪,何能使奸佞坐大?反之,一個人沒有違法之奸行,於國無害,於民無害,又如何能憑空洞察為奸佞?”

  “能。人心品性,足可為憑。”

  衛鞅面色肅然,一字一字道:“法治不誅心,誅心非法治。請君謹記。”

  景監笑道:“那就是說,法家不察人心之善惡,只看言行之是否合法?”

  “對了。”衛鞅微笑道:“人心如海,汪洋恣肆,僅善惡二字如何包容?春秋四百年,天下諸侯大體都是人治。賢愚忠奸,多賴國君洞察臣下之心跡品性而評判。對臣下國人隨意懲罰殺戮,致使人人自危,一味的討好國君權臣,而荒疏國事。為官者以揣摩權術為要務,為民者以潔身自好為根本。國家有難,官吏退縮。作奸犯科,民不舉發。政變連綿不斷,國家無一穩定。究其竟,皆在沒有固定法度,賞功罰罪,皆在國君權臣的一念之間。晉國的趙盾乃國家幹城,忠貞威烈,卻被晉景公斷為權奸滅族。屠岸賈真正奸佞,卻被晉景公視為忠信大臣。致使晉國內亂綿綿不斷,終於被魏趙韓三家瓜分。假若晉國明修法度,依法治政,安有此等慘劇?”

  景監默然,顯然已經明白了衛鞅的想法,只是一下還摔不掉篤信明君聖賢的舊轍。他嘆息一聲,“那,就等吧,等他們自己跳出來再說。”

  衛鞅看著景監沮喪的神情,卻爽朗大笑,“說得好!法治就是後發制人。景監兄但放寬心,真正的復辟奸佞遲早會跳出來,你摁也摁不住的。新法頒行,沒摁住私鬥吧?照樣有人頂風犯罪。田法頒行,沒摁住白龍吧?請君拭目以待,不久便有更大的物事跳出水面!”

  “你是說,法網恢恢,疏而不漏?這樣?”景監做了一個砍頭手勢。

  衛鞅哈哈大笑,景監也大笑起來。

  第二天,衛鞅下令關押趙亢。當車英率領武士到趙亢的小院子時,趙亢驚訝莫名,愣怔得半天說不出話來。自衛鞅到達郿縣,趙亢便奉命將一應公事交給了景監,軟禁在縣府後院的家中思過。趙亢的從政豪情已經消磨淨盡,準備此間事情一了,便學大哥趙良的路子,到稷下學宮去修習學問。至於這次風波,他也有接受處罰的精神準備。在他看來,最重的處罰就是貶官降俸,告示朝野。自古以來,刑不上大夫,秦國自穆公百里奚以來,有王道仁政的傳統,根本沒有重罰過一個官員。象郿縣令這樣的首席地方大臣,更不會有刑罰之虞。所以趙亢想的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他擔心國府仍然會讓自己留任郿縣,陷在這個是非之地不能自拔。自己畢竟是秦國名士,想隱居遊學談何容易?三天以來,他思慮的中心是如何辭官歸隱。今晨卯時,他肅然坐於書案前,開始按照幾天來的構思提筆寫“辭官書”。方得寫完,一陣沉重的腳步聲,車英帶領武士便進了庭院。

  “爾,爾等,意欲何為?”翎筆“噗”的掉在地上,趙亢才回過神來。

  “奉左庶長命,緝拿趙亢歸案。”車英展開一卷竹簡高聲宣讀。

  “且慢且慢。”趙亢擺擺手,“將軍莫非搞錯,本官乃郿縣令趙亢!”

  車英強忍住笑意,冷冷道:“絲毫無錯,正是緝拿郿縣令趙亢!”

  趙亢半日沉默,終於指著案上的羊皮紙道:“請將本官之《辭官書》交於左庶長。趙亢不做官足矣,何罪之有?”說完,昂首就縛。

  衛鞅拿著趙亢的《辭官書》沉思良久,親自來到關押趙亢的監獄石屋。

  趙亢對於衛鞅的到來絲毫不覺得驚訝。在趙亢看來,就算是國君,見了他的《辭官書》表露的高潔情懷,也會尊敬他的,又何況衛鞅?他見衛鞅隻身前來,並沒有前呼後擁,不禁從破席上坐起,淡然一笑,“左庶長,我去意已定,不要輓留我。趙亢,不是做官的材料。”衛鞅也是淡淡一笑,“趙亢兄,衛鞅不明白你言下何意?”趙亢一怔,“如何?你不是來輓留我的?”衛鞅道:“為何要輓留你?”趙亢釋然笑道:“那你是要放我走了,如此更好,趙亢先行謝過。”衛鞅搖搖頭收斂笑容,“為何要放你走?”趙亢真的驚訝了,茫然問道:“哪?你來卻是作甚?”

  衛鞅當真是又氣又笑,揶揄道:“來拜望你這個秦國賢士啊。”

  “既知敬賢,何故差人緝拿,斯文掃地?”趙亢昂然挺胸。

  衛鞅不禁大笑:“趙亢呵趙亢,你當真不知自己是帶罪之身?”

  “趙亢追慕聖賢,敬祖畏天,知書達禮,潔身自好。縱然無能從政,亦是有所為有所不為而已,談何帶罪之身?”趙亢面色脹紅,理直氣壯。

  驟然間,衛鞅犀利的目光直視趙亢,冷冷道:“好一個追慕聖賢,敬祖畏天,知書達禮,潔身自好,有所為有所不為。可惜,你趙亢不是一介儒生,不是在學宮講書。你是秦國的縣令,是自認名士來報效國家的官員。在你管轄的縣境內,國法傚尤,政令不通,疲民滋事,貴族亂政,食國家俸祿的趙亢,你卻到哪裡去了?”

  趙亢覺得這種申斥有辱尊嚴,不禁怒火上衝,“對你那種悖逆天理,只知道殺人的法令,趙亢豈能俯首聽命?”

  衛鞅哈哈大笑,“如此說來,你這個儒家名士是有意抗法了?”

  “正是。左庶長如何處置?”趙亢昂頭望著屋頂,喉頭不斷抖動。

  衛鞅沉默有頃,長吁一聲,平靜的道:“趙亢,衛鞅知道你是儒生本性,不想對你講說法家治國的道理。然則你我都是國家官員,各司其職,都得忠實的行使自己的權力,否則便褻瀆了這頂玉冠。衛鞅今日前來,是想告訴你,按照秦國新法,你是死罪。”

  “如何如何?你再說一遍!”剎那之間,趙亢面色蒼白。

  “按照秦國新法,你是死罪。”

  “自,自古以來,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

  “三代不同禮而王,五霸不同法而霸。刑上大夫,自秦國變法始。”

  趙亢象霜打了的秋草一般,低下了高傲執拗的頭顱,額頭上冒出了涔涔細汗。死罪!對他不啻是一個晴天霹靂。他做夢也想不到,自己身為秦國名士,秦國首席縣令,三代貴族之身,會僅僅因為同情抗田就要被斬首。他其所以對衛鞅不以為然,是內心始終認為衛鞅即或是總攝國政的左庶長,也不敢擅殺大臣,至少要稟報國君。而國君絕不會突兀的改變秦國倚重貴族的傳統,一定會害怕招來“殺賢”的罪名而輓留他,至少也會讓他平安的歸隱山林。此刻在震驚之下,他竟是神奇的清醒起來,驚詫自己何以忘記了招賢館那段日子裡耳聞目睹的無數故事,國君與衛鞅意氣相投,舉國相托,立誓變法,又為何能阻撓衛鞅依法治吏?渭水草灘一次斬首七百餘人,國君尚鼎力支持,不怕擔“暴君”惡名,如何能為他趙亢一個縣令變了章法?猛然,趙亢心念電閃,想到了殺一個象自己這樣的貴族名士出身的縣令,可以震懾貴族反對變法的氣焰,而絕不會激起國人的動亂。安知衛鞅不是處心積慮的尋找這樣一個警世鐘?自己硬邦邦的撞上來,人家豈有不敢殺之理?

  趙亢深深的懊悔,長吁一聲,“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兩行眼淚便斷線般滴答下來。

  “大仁不仁,大善不惠。趙亢兄盡可視衛鞅為刻薄酷吏。”衛鞅一拱,轉身大步出門。

  “且慢!”趙亢猛然醒來,顫聲招手。

  衛鞅轉身,冷冷問:“還有事麼?”

  趙亢淚流滿面,“能,能否讓我見長兄趙良,最,最後一面?”

  衛鞅不假思索,“不能。舉國同法,庶民人犯何曾見過家人?”

  趙亢頓足捶胸,“衛鞅,你好狠毒!上天,會懲罰你的——!”

  衛鞅哈哈大笑,揚長而去。

  兩天后,渭水草灘的刑場又一次堆成了人山人海。這次,庶民們已經沒有了上一次的恐懼,人人都在興奮的議論著十三名人犯。上次刑殺的七百名人犯中,大多數還是庶民百姓,而這次這些待死之人,卻都是秦國赫赫有名的顯貴族長。最令庶民們激動不已的是,縣令趙亢也要被斬首!趙亢趙良這兩個名字,秦國人老早就很熟,他們很有學問,在落後閉塞的秦國,趙良趙亢兄弟二人簡直就是鳳毛麟角般珍貴耀眼。尤其是雲陽百姓,遇見生人總喜歡說,“我是雲陽人,就是趙良趙亢那個縣。”初遇之人也就特別的肅然起敬,將面前的“雲陽人”看作知書達禮的王化之民,有話好說,有生意好做。趙亢做了郿縣縣令,郿縣人比雲陽人還驕傲,動輒便是:“有趙縣令變法,咱郿縣的日子一定好過。”想不到的是,變法開始將近一年,郿縣卻成了一鍋疙瘩粥,大族械鬥,東西爭水,目下又分不動土地,日子不但沒有好過,反而死了許多人,使郿縣成了“殺人刑場”的代名詞。

  郿縣人心冷了,怨言也驟然多了,期盼變法帶來好日子的庶民隸農們更是變得愁眉苦臉。對趙縣令救星般的贊頌也越來越少了。郿縣人原本將趙亢當作百里奚那樣的賢臣想象,渴盼他能象傳說中的百里奚那樣到民間噓寒問暖,處置糾紛,解民倒懸。可是,郿縣人既沒有見到這個“百里奚”,也見不到外縣熱熱鬧鬧的變法氣象,死水一潭,竟還貼進去那麼多人命!

  終於,庶民們的崇敬期盼,變成了言談間的冷漠嘲笑和嗤之以鼻。“人家是官身貴人,如何能替螻蟻庶民說話?”“變法?變個鳥!趙縣令都害怕白氏呢,”“再變下去,郿縣就要死光了。”“百里奚?我看是白日死!”幾個月過去,眉縣竟流傳開了一支童謠,唱道:

  月亮走小  百里不遙

  點下幾日  秋草做刀

  流傳之初,誰也弄不懂童謠唱的什麼。但是,深信“小兒天作口”的秦國人朦朦朧朧的覺得郿縣將有大事發生,是禍是福,誰也料不定,人人都在惴惴不安。如今,左庶長要將這赫赫大名的縣令問斬,郿縣人可是炸開了鍋!他們想起了那首神秘的童謠,頓時覺得明明白白。那“月亮走小,點下幾日”不就是趙亢的名字麼?那“百里不遙”,分明便是說這個假百里奚不會長遠。“秋草如刀”,不就是在秋天來臨時殺趙亢麼?

  人們在紛紛議論中,不禁驚嘆這是冥冥天意!

  正午時分,渭水草灘一陣尖銳的號角,趙亢、白龍和十一位抗田族長的頭顱噴濺著鮮血,滾到了黃綠色的秋草上!人山人海的渭水草灘,爆發出前所未有的一片歡騰。

  哨聲隱隱,又一隻黑色的鴿子衝上藍天,飛向東南方的蒼莽大山中。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9-5 06:13 PM

第八章 政俠發難

一、黑色鴿子飛進了神農大山

  天高雲淡。一隻黑色的鴿子帶著勁急的哨音,飛過秋草枯黃的渭水平原,飛過南山,飛進溝壑縱橫的綠色蒼茫之中。山山水水在緩慢的向後退去,黑色鴿子象永遠不停的箭頭,向著東南疾飛。

  這是黃河水系和長江水系之間的萬千群山。這片群山在渭水南岸的百里之遙拔地而起,橫空出世,形成第一道高峰絕谷,時人叫做南山,後人稱為秦嶺。天下水流從這道南山分開,北面的河流絕大部分流入黃河,南面的河流絕大部分流入長江。這南山便成為大河流域和江水流域的分水嶺。古人將四條獨立入海的大川稱為“四瀆”,就是河(黃河)、江(長江)、淮(淮水)、濟(濟水)。“四瀆”的主要支脈為“八流”,分別是渭水、洛水(黃河支脈),漢水、沔水(長江支脈),潁水、汝水、泗水、沂水(淮水支脈)。這“四瀆八流”是具有神性的大水,其他河川不能與之相提並論。其所以如此,原因有兩個。一是這“四瀆八流”都源出名山,河出崑崙,江出岷山,濟出王屋,淮出桐柏。“八流”中的沂水最小,而且先流入泗水再流入淮水,是支流的支流,但因為它發源於神聖的泰山,所以躋身於名水之中。二則是,“四瀆八流”流經的區域都是王化文明區域,楚國嶺南的幾條大川因在蠻荒山野,所以不能進入名水。在“四瀆八流”中,最大的自然是黃河長江。古人為了表示對這兩條大川的敬畏,採用了獨一無二的稱謂,黃河叫“河”,長江叫“江”,其餘河流一律叫做“水”。天下只有一條“河”,一條“江”。說到“河”字,那一定確鑿無疑的是黃河,說到“江”字,則確鑿無疑的是長江。

  在古人的觀念裡,山是水的生命之源,山水相連,山生水,水養萬物。茫茫蒼蒼的群山是天地的支柱,是一切生命的陽性之根。山將水分割開來,框定起來,鬼斧神工般雕出驚險奇絕的峽谷險灘千尺飛瀑,將萬千的生命姿態賦予本無定性的流水。水將山擁抱起來,描繪起來,使層巒疊嶂的群山長青蒼翠,虎嘯猿啼,鳥鳴花香,多姿多彩的矗立在天地之間。名山大川相依存的地區,必生出天地靈氣,孕育出超凡人物,流播著瑰麗的故事。

  黑鴿子飛進的這片茫茫大山,北輓黃河,南擁長江,從西北到東南橫亙千里,人跡罕至,是天地元氣最為充沛的隱秘之地。當先民們還在穿獸皮食野果的時候,有個被呼為神農氏的奇人,就在這片大山中嘗遍百草,不但發現了許多可吃的野果,還採集奇異的靈草靈花當作藥材,年年月月的治病救人。神農氏牛頭人身,一步一步的從南山進入這片無名群山,踏遍了這片大山的每一個山頭每一道峽谷,回到人群送藥的時候還要教人們耕種。為了登山采藥,他發明了挖土的耒和耜。他將這兩種工具傳授給人們,使先民們能夠開墾荒地耕種莊稼,不再忍饑挨餓。年復一年的跋涉奔波,神農氏終於累死在這片莽蒼蒼的群山之中,再也沒有回到人們中間。先民們從渭水出發,進入南山,在這片無名大山中尋找了三年,也沒有找到牛頭人身的神農氏。先民們都說,神農氏嘗完了百草,采完了藥材,教會了人們耕作,人間的事辦完了,一定是迴天上歇乏去了。

  從此,這片茫茫青山就叫了大神農山。

  先民們看見這片茫茫青山,就想起了牛頭人身堅韌博大的神農氏。先民們怕驚動神農氏的長眠,相約從此不再踏進這片青山。成千上萬年時光流去,這片青山就變成了人跡罕至的茫茫林海。淡淡白雲下,秀峰迭起,刺破青天。林木蕭森,離離蔚蔚,峽谷峻絕,水流如帶,全然不見人間煙火,唯聞長風掠過林海的隱隱濤聲。在這淹沒一切的茫茫綠色中,沒有人能夠分清方向,沒有人能夠走出走進這片無垠的山海。

  但是,那隻黑色的鴿子依舊頑強的飛向茫茫青山的深處,碧藍的天空,響徹著嗡嗡嗡的哨音。猛然,均勻的嗡嗡哨音變成了尖銳的長嘯,鴿子象一支黑色的箭頭,衝向一座高峰的後面——一道綠色的峽谷豁然展開,半山腰漏出了一片黃色的屋頂。黑色鴿子繞屋頂飛翔了一圈,“嗡——”的一聲,俯衝而下。

  就在鴿子嗡嗡嗡繞著屋頂飛翔時,院中走出了一個長須黝黑的中年人,身著粗短布衣,赤著雙腳。他走到墻邊,伸手拍了一下鑲在墻體中的一塊圓石,籠罩屋頂的銅網便帶著輕微脆亮的金屬聲縮了回來。之後,他向天上打了一個響亮的呼哨,飛翔迴旋的黑色鴿子便“嗡——”的一聲噗嚕嚕落了下來。黝黑的中年人親切的笑了,“焦明,來,先吃點兒喝點兒。”說著便在院中一塊很乾淨的方磚上撒下一把谷子,擺上一盅清水。“焦明”卻只是咕咕叫著,不斷的拍打右翅,不去啄谷飲水。中年人笑道:“焦明莫急,我來取信。”說著報起鴿子,從它右腿下解下一個小竹管,打開一看,中年人驟然變色,“焦明,有大事,我要去稟報大師兄了。”鴿子咕咕兩聲,點點頭,便自顧啄米飲水去了。

  中年人剛剛走開,空中一隻蒼鷹便長鳴一聲,箭一般俯衝下來撲向鴿子!黑色鴿子在蒼鷹長鳴時便警覺抬頭,蒼鷹俯衝時,鴿子“咕——”的一聲尖叫,嗖的撲進墻上的石窟中,不斷發出“咕咕!咕咕!”的銳急叫聲。蒼鷹一撲不中,倏忽展翅,飛出院子在藍天中盤旋等待。一個布衣少年聞聲衝出,怒喝一聲,“何方餓鷹,竟敢闖我墨家禁地?看箭!”怒喝間,手中的小小弩機一揚,一支短箭帶著尖銳的嘯聲疾衝藍天。蒼鷹一聲長唳,便墜向茫茫林海。少年自言自語,“苦獲兄呵,你怎的忘了關上天網?”說著一拍墻上圓石,屋頂的銅網■■■展開,攔住了碧藍的天空。少年轉身笑道:“焦明莫怕,出來吧。”黑色鴿子噗嚕嚕飛出,對少年咕咕咕叫了幾聲,又低頭啄米,安詳如故。少年笑道:“焦明焦明,師姐給你取這個名字,說你是五方神鳥之一呢,怕甚來?我去找師姐來看你,啊。”說完,疾步走進了院子深處。

  片刻之後,一個布衣少女匆匆走來,“啊,焦明回來了。”鴿子興奮的拍著翅膀,咕咕幾聲,飛進少女的懷中。少女抱著鴿子,撫摩著它光滑閃亮的黑色羽毛,柔聲道:“焦明,是從秦國回來麼?”說著伸出右手向西北方向一指。鴿子咕咕兩聲,伸頭看著少女。正在這時,那位少年匆匆走來,“玄奇師姐,大師兄請你速到到議政堂。”少女答應一聲,放下鴿子笑道:“焦明,姐姐走了,乖乖吃。”便匆匆走了。

  玄奇自從和大父在韓國分開,在安邑依靠墨家據點暗中掩護衛鞅去了秦國,便到齊國去找大父會合。爺孫倆在臨淄逗留半年,原想將逃離魏國的孫臏設法秘密運送到秦國去。不想孫臏斷肢傷殘後身心元氣大傷,客居大將軍田忌的府邸養息,田忌對孫臏敬如上賓,一時間根本無法著手。春去秋來,玄奇要回墨家總院,勸爺爺一起到大山中盤桓歇息,頤養天年。百里老人卻執意要留下,等待機會說動孫臏去秦國,說這是他一生為秦國辦的最後一件大事,完了立即到神農大山中來。爺爺曾是鬼谷子一門的要人,與孫臏有同門之緣,在齊國又多有故舊,相信自己一定能完成心願。玄奇便也不再勉強爺爺,獨自跋山涉水,回到了神農大山的墨家總院。一年多來,她對秦國的消息知道得很少,只在臨淄聽說秦國已經開始變法,而且勢頭很是凶猛,殺了許多人。她掛懷著秦國變法,但她更是掛懷著烙在心頭的嬴渠梁。從齊國歸來,她很想選擇從函谷關入秦,再由南山進入神農大山這條路,順便在櫟陽看看他,以了濃濃思念。然則臨淄的墨家客棧卻給她帶來巨子的命令,必須盡快回到總院,有大事要做。玄奇象所有的墨家子弟一樣,對墨家的事業忠誠無二,對巨子的命令絕對服從。一接到傳訊,她立即改道從齊國入楚,從丹水徑進神農大山。匆匆歸來半月有餘,她的老師,也就是墨家巨子,卻沒有見她,代替巨子處置日常事務的大師兄禽滑釐也沒有交代任何急務。

  玄奇頗為納悶,風風火火的召她回來,何以卻動靜全無?後來又在總院遇到許多派往外地的師兄師弟,才知道巨子召回了在外活動的全部骨乾弟子,卻沒有接見任何一個人。隱隱約約的,玄奇覺得一定有非同尋常的大事要做。她知道,在墨家的歷史上,只有數十年前援助宋國抵禦楚國入侵的那一次,提前一個月集中了全部三百名墨家弟子,由大師兄禽滑釐率領,星夜奔赴宋國守護。老師巨子則只帶了三名少年弟子,徑到楚國郢都和發明雲梯的公輸班較量攻防謀略。那一次,墨家全面勝利,老師戰勝了公輸班,弟子們則將守城戰術傳遍了弱小國家,非但輓救了宋國,而且大大滅了好戰大國的氣焰。那一次,墨家名揚天下,被天下諸侯呼之為“政俠墨家”!

  那時侯,玄奇還沒有出生,但每每聽到這段動人的故事,就感到熱血沸騰不勝嚮往。這次,難道也有了那樣千載難逢的機會?玄奇一直在暗自揣摩,這次的對象是哪個國家?反覆比較,玄奇認定是魏國。魏國的上將軍龐涓非但殘害自己的同門師弟孫臏,而且窮兵黷武,妄圖吞掉衛國、薛國,甚至企圖吃掉中山國和韓國,夥同大國瓜分秦國。魏王大興土木興建大梁王宮,勞民傷財,賦稅大大加重。那個新任宰相公子卬更是貪財受賄的膏粱子弟,使魏國變得腐爛不堪。這些作為,墨家稱之為“惡政”,比“暴政”更甚。按照墨家“誅暴去惡,兼愛非攻”的道義準繩,那是絲毫不能容忍的。要在以往,墨家早就出動了。也是老師年高,墨家在進入戰國以後有所收斂,才沒有對魏國動手。但玄奇也知道,老師一直在尋找重振墨家正道的時機。震懾象魏國這樣的強國,能為天下伸張正氣,能大滅惡政與腐敗的氣焰,何樂而不為?要誅殺龐涓、公子卬和魏王,玄奇的第一個念頭,就是主動請命,為天下除去這幫惡政之徒。

  聽到大師兄召喚,玄奇的心中猛然一動,心中閃著紛紛亂亂的念頭,疾步向山腰的議政堂奔來。

  墨家總院是神農大山中的一座秘密城堡。自老墨子成名時算起,愚公移山般經營了四十餘年,才形成了完整的規模。這座城堡在這千山萬壑的茫茫林海中確實小得難以發現,但實際的房屋數量,卻也抵得上小諸侯國的一座三里之城五里之廓。這座城堡依山而建,每邊石墻長一里,內中共有八百六十四間房屋,六十四口水井,四百多畝耕地和許多個秘密石洞倉庫。墨家子弟足不出城,即可以在這裡永遠生存下去。墨家崇尚百工之術,老墨子和每一個弟子都是第一流的工師算師,將城堡建得堅固實用而且機關密布,等閒大軍也休想接近。這座城堡的每一構思都有實用意義上的講究。高處房屋的屋頂全部塗成黃色,是為了分布在天下的一百多隻信鴿能在茫茫林海中準確找到落點。屋頂之下,全部塗成綠色,是為了迷惑能夠縱躥跳躍的猿猴山貓等野獸。整個城堡的院落屋頂全部拉起銅網,是為了防備空中的猛禽襲擊信鴿與獵犬。城堡內的所有房屋都用山石砌成,盡量建在樹叢或山岩之下,除了堅固和冬暖夏涼的好處,就是隱蔽。在高處看,除了用做信鴿落點標誌的幾座黃色屋頂,很難發現大片的房子。重要的所在,則都設在有秘道通行的石窟。

  玄奇要去的議政堂,是墨家的核心重地之一,是一座極為隱秘的寬敞山洞。

  玄奇到達時,墨家的“子門”四大弟子已經全部到齊,只差她這個最小的“子門”師妹了。墨家子弟的排行輩次與天下學派大不相同。尋常學派或者劍士門派,輩次嚴格,師承關係按照血緣關係類比排列,分為師祖、師爺、師父、學生幾代,同門旁系則稱師叔祖、師叔等,一個學派就是一個嚴格有序的家族序列。墨子兼愛天下,所有求學的子弟不分輩次,一律互稱師兄師弟,全部墨家只有墨子一個被稱為“老師”。學生的輩次排列按照地支分為子、醜、寅、卯四個梯次,分別稱為子門、醜門、寅門、卯門。梯次的劃分不按照進入墨家的先後和受業的順序,而是按照學生的才能特長與職守劃分。“子門”弟子很少,均是文武工三方面造詣很高的資深弟子。“醜門”弟子以修文和辯物(即後人說的科學)為主,都是些有奇思妙想的特異之才。“寅門”弟子以兵學(不是單純的劍術武功)為主,是墨家實行“非攻”防禦和誅滅暴政的主要力量。“卯門”則全部是少年弟子,邊耕耘邊修習,長大後視其特長分別列入各門。墨家的四門弟子之外,還有一個“虎門”,全部由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無法讀書識字但又必須收留的特異人物組成,這些人不列為墨家的正式弟子,但卻必須接受墨家嚴酷的訓練,人人都有精湛的劍術和搏擊術。這些虎門弟子是神農大山的險道關隘與墨家總院的主要守護力量,實際上就是墨家的一支私家武裝。所有這些弟子(包括虎門非正式弟子),都沒有身份上的尊卑之分,但卻有極為嚴格的紀律服從,互稱兄弟姐妹而不失令行禁止。

  這種獨有的愛心與理想,獨有的平等精神與結構風貌,極大的凝聚著激勵著所有的墨家弟子。他們熱愛墨家,為了墨家的信念與理想,人人都準備隨時獻身。時人評說“墨家子弟,皆能赴火蹈刃,死不旋踵”!這種獻身精神,是天下所有學派都望塵莫及的。

  在墨家子弟中,玄奇是“子門”的唯一女弟子。玄奇的父親和秦國的絕大多數青壯年一樣,死在了年年都有的戰場上。母親也和絕大多數秦國女人一樣,不到三十歲就累死在桑麻田中。從三歲開始,玄奇就跟著大父在王屋山中的“鬼門”山莊生活。但是,鬼谷子一門從來不收女弟子。玄奇六歲時,爺爺跋山涉水,將她送到了神農大山的墨家門下。爺爺說,墨家最適合將人錘煉得自立於天地之間,且墨家又有“卯門”少年院,生活起居上也不用擔心。那時侯,老墨子禿頭上的一圈白髮已經霜雪一般,沒有人能夠說清他的年歲。念及和爺爺的忘年之交,老墨子才破例收了這個秀麗聰敏的小女孩兒。在墨家的十二年中,玄奇顯示出非凡的天賦與刻苦勤奮,對墨家經典、各種技能以及兵學劍術,均有上乘的修習造詣,仿佛墨家的一切都天生的與她的好惡相合,竟使她孜孜不倦如魚得水。她的天賦與品性深為老墨子所欣賞,破例將她排列在“子門”,成為墨家年輕一代的重要人物。

  先行到達的墨家四大弟子是禽滑釐、相裡勤、鄧陵子、苦獲。墨家事務由這四人主持,已經有了十餘年的時間。見玄奇匆匆進來,苦獲笑道:“小師妹,就等你了,快坐。”玄奇答應一聲,坐在最末位的石墩上。

  “三位師弟,玄奇師妹,今日有要事相商。”首座弟子禽滑釐已經五十二歲,睿智威嚴,素來不苟言笑,此刻肅然道:“三月之前,秦國在渭水草灘刑殺七百庶民。今日,焦明從秦國飛回,帶來的消息是,秦國又在渭水斬決十三名族長和郿縣縣令趙亢。這是天下進入戰國以來,最大規模的暴政殺人。主刑殺人者是秦國的左庶長衛鞅。此人號稱變法強國,實則矇蔽國君嬴渠梁,推行霸道暴政。此等震驚天下的大事,發生在墨家眼前,諸位以為,該當如何處置?”

  鄧陵子性急,禽滑釐話音落點便已經面色通紅,一口楚語短促尖銳:“以變法之名,行殺人之實,當是暴政無疑。暴政必殺啦!這是墨家救世的準繩。不用商議,立即派虎門劍士誅殺衛鞅!”

  “莫急嘛。”寬厚穩健的相裡勤悠然一笑,“墨家尚同。要‘同’,就要議,不議如何得‘同’?當初三家分晉後,魏國李悝率先變法,雖然也有弊端,殺了不少人,但畢竟是強了國富了民,給天下帶來了極大變化。也就是從那以後,老師決意對列國變法取審慎對策,不輕易將變法殺人做暴政對待。為此,我墨家多年不出山行動。今衛鞅在秦國變法,本是好事,第一次殺了七百人,我們墨家也沒有輕率出動,而是派了十餘名精幹弟子去細緻打探。這次送回的消息,非但有殺害十三族長,而且還有一個縣令趙亢。這趙亢乃秦國雲陽名士,其兄趙良是稷下學宮唯一的秦國士子。趙氏兄弟素有賢名,民間口碑極好。殺得此人,足以證明衛鞅變法大有暴虐邪惡處。上次所殺七百餘人的詳情,苦獲師弟,你謹細,說說。”

  苦獲嘴脣厚闊,永遠擰著眉頭,似乎總是在愁苦的思慮,“衛鞅第一次殺的七百人,有三百一十三人乃孟西白三族之庶民,二百一十六人乃三族隸民,一百零一人乃國中疲民,四十人乃游俠劍士,三十三人乃各族族長,二十一人乃族中巫師。共殺七百二十四人,確為濫使刑殺,震驚天下。這次又殺了秦國名士趙亢和勤耕不輟的白氏族長。此等暴政酷吏,即或變法成功,也是塗炭生靈,用庶民的鮮血澆灌自己的功業,必須給予嚴厲懲戒!否則,墨家之兼愛天下就是空談。”苦獲一字一板的說來,肅殺痛心,場中一陣沉默。禽滑釐點點頭,問:“玄奇師妹,你對秦國甚為熟悉,有何見地?”

  “玄奇師妹,怎麼了?病了?”相裡勤關切問道。

  玄奇面色蒼白,愣怔著不說話,見相裡勤發問,猛然驚醒過來,脫口道:“不會!絕不會如此!他如何能行暴政?定然是搞錯了?”

  “玄奇師妹,你說如何?誰出錯了?”禽滑釐正色問。

  玄奇默然了。她知道墨家子弟探事的傳統和紀律,那是絕對不允許出錯的。可是,說秦孝公推行殘害民眾的暴政,她是絕然不會相信的。秦孝公是國君,衛鞅變法如果濫殺無辜,他豈能不知?知道了又豈能允許?如果他知道而且也不反對,那就一定另有隱情。然則,墨家探事子弟帶回的消息證據鑿鑿,她能說什麼呢?將近一年,她一直在齊國,對秦國的情況確實不甚了了,能僅僅用自己的信任推翻探事子弟的證據麼?自然不能。然則,秦孝公與衛鞅是暴君酷吏麼?絕不可能。一時間,玄奇心亂如麻,強自鎮靜道:“玄奇以為,秦國刑殺之事定然另有隱情,尚須再查,不宜輕動,請四位師兄詳察。”

  禽滑釐道:“玄奇師妹,是否暴政,墨家素來看事實。你所言隱情,乃是一種臆測,如何能改變查核過的事實?”

  鄧陵子銳聲道:“玄奇師妹。是否你自己心中有隱情?秦國目下是什麼人都敢殺,連巫師、游俠都殺。更可恨者,連最窮苦的隸農都殺!墨家兼愛天下,如果不為庶民苦難伸張正氣,我墨家有何面目對這‘政俠’二字?墨家向來不徇私情,師妹當自省才是啦。”

  “鄧陵子,且莫如此講話。”相裡勤平靜的笑笑,“要‘尚同’就必有爭議,玄奇師妹縱有私心,也不至於為暴政張目,無非要查清楚罷了。現既已查清,玄奇師妹也會和我們一樣的。”

  苦獲硬邦邦道:“事不宜遲,當盡快動手,滅暴政氣焰,為怨民張目。”

  玄奇急得面色通紅,“不然。若諸位師兄皆持此論,玄奇提請老師定奪。”

  四人一怔,竟是沉默無言。墨家事務多年來已經由四大弟子處置,事後只對老墨子稟報結果。但老墨子當初交出權力的時候立下定規:一,子門首席弟子禽滑釐只是主掌事務,不稱巨子,墨家巨子仍然是他本人。二,參與議事的任何一人若對決策提出異議,必須稟報他裁定。也就是說,子門弟子們對大事的意見只要一致,就可以不經過墨子,意見不一致,則必須經過老墨子。

  多年以來,第一次出現這種情況,四大弟子不禁驚訝沉默。

  禽滑釐沉吟有頃道:“好吧,就交由巨子定奪。日暮之後,到尚同坊會合。”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9-5 06:13 PM

第八章 政俠發難

二、老墨子憤怒了

  神農大山中的秋日忒短,晌午飯剛過一個時辰,茫茫山林就暗淡下來。

  墨家講究節用苦修,即或財貨富有,也生活得異常簡樸。墨子和子弟們一樣,一天只吃兩頓飯。第一頓叫“早飯”,在早晨的辰時,日頭爬上山頂的晨練之後。第二頓叫“晌午飯”,在未時太陽西斜之際。晚上叫“喝湯”,不算做正餐,只供給耕田、采藥、習武和職司防衛的虎門弟子。有大的全體性行動時,則所有人都有晚湯。目下正常時日,玄奇沒有必要喝湯,太陽落下西山之後,便向總院城堡最深處的尚同坊而來。

  尚同坊在山根,是老墨子會見弟子議論大事的山洞。所謂“尚同”,就是崇尚同一。見諸實踐,就是追求統一。這是墨子的十大主張之一,用之於山洞命名,寓意著這座山洞是弟子與老師達到同一主張,從而統一行動的地方。隨著老墨子年高隱退,墨家弟子們已經很少在尚同坊議事了。玄奇在神農大山十二年,只在這裡和老師見過三次。當然,她作為老墨子晚年唯一的親授弟子,一年中總能見到老師幾次。但在這裡和老師見面與在書房和老師見面大不相同。在書房解惑,老師是一個慈祥的老人,但在尚同坊議事,老師就變成了堅剛嚴厲的“巨子”。每逢在尚同坊議事,玄奇便忐忑不安,覺得這裡最缺少墨家的親和,連老師在內,每個人都冷冰冰的。將近山洞,她又一次心跳起來,總覺得心裡不塌實,但一想到老師的明睿深邃和博大胸懷,又一下子坦然起來,步子也不覺輕快了。

  尚同坊原先是個滴水的岩洞。墨家建城,那些通曉百工的弟子們,在墨子指導下將這座陰暗潮濕的滴水洞進行了大改造。非但神奇的解決了滴水,而且鑿出了幾條通向山體外的風洞光窗,那乾爽山風便浩浩湧入,日間還可以照到一兩個時辰的陽光。數年之後,這座山洞便成了乾燥舒適的一個所在。最奇妙的是,這座山洞流進來的風中充滿了濃郁的綠樹山花的清新香味兒,竟是山中其他任何地方也沒有的。誰走進這裡,都要情不自禁的做一番深深的吐納。為了這個奇妙的好處,四大弟子一致認為應該將老師的書房建在此處,有利於老師延年益壽。老墨子卻哈哈大笑,“老夫兼愛天下,豈能獨享上天所賜?”於是這座山洞便做了尚同坊,平日裡誰都可以來,身體衰弱的弟子,還可以搬到尚同坊隔開的小間裡養息。

  此刻,執事子弟已經將石墩在洞口的岩石平台上擺好。按照墨家的“節用”規矩,凡有山月,便不可做燈。今夜秋月高懸,明澄清澈,自然便成了月下議事。玄奇第一個到來,她看了看石墩位置,便將一個自己帶來的布棉墊兒鋪在了老師的石墩上。正在收拾的少年執事弟子笑道:“玄奇姐姐,我知道你會帶來的。我等要鋪上熊皮墊兒,老師準定要罵要扔呢。只要你鋪上,老師皺皺眉頭也就坐了。真沒辦法。”玄奇笑道:“老師年高,石墩太得冰涼,略微襯襯最好。熊皮太燒,老師尚健旺,坐不得呢。這個棉墊兒乾脆留下,我不參加議事時你就給老師鋪上。”少年高興道:“好也!聽玄奇姐姐的。我去請老師了。”便一溜小跑走了。

  離尚同坊一箭之地的一座小竹樓裡,一個老人正凝望著天上的月亮沉思,一動不動,仿佛佇立在那裡的一座銅象。良久,老人一聲深重的嘆息。

  “老師,師兄師姐已經到了尚同坊。”少年弟子跑來輕聲稟報。

  “知道了。”老人轉過身來,“走吧。”

  “老師,請穿上這雙布履,很軟的。”少年蹲下來為老人穿鞋。

  “忒煩。老夫一生打赤腳,小子不曉得?”老人笑罵。

  “玄奇姐姐說,秋霜冰冷,腳下要暖和一些呢。”

  “又是玄奇姐姐,小妮子!難道老夫的禿頂也要戴上棉冠不成?走也,休要囉嗦。”老人一邊笑罵,一邊下樓,竹梯竟然毫無聲息。下得竹樓,老人赤腳走在石板道上,腦後一圈長長的白髮襯著紅亮的禿頂,大袖飄飄,步履輕快,竟是沒有絲毫的老態。

  這個老人,就是名震天下的墨子。

  春秋以來,有兩個名聲若日月的“子”使天下人撲朔迷離,一個是鬼谷子,另一個就是這個墨子。所謂撲朔迷離,一是沒有人能夠確切的說清他們是何方人氏?二是誰也不知曉他們活了多大年歲?三是他們都有天下人所不能理解的諸多特立獨行處,多被人罵為“賤行乖僻”。

  先說這一,鬼谷子生身生地雖然朦朧,畢竟還限定在中原哪一國人的爭論上。這墨子不然,儘管有人說他是宋國人,在宋國做過大夫。也有人說他是魯國人,在魯國儒家求學多年。但更多的人認為,他根本不是華夏子民,而是來自西方異國的怪人,甚或有人說墨子根本就是天外來客!這是因為他生得與中原人迥然有異,高鼻深目,身材高大卻又略有佝僂,天生禿頂,一生赤腳。儒家的孟子最恨墨子,一罵他“無父”,二罵他“摩頂放踵利天下”。“無父”是罵墨子生身不明,終身無家,自己無生父,也不做人生父!“摩頂放踵利天下”,罵的是這個禿頂(摩頂)沒有別的本事,就是憑著一副異相與一身苦行施小惠於天下!言外之意,是罵墨子沒有正經的救世主張。首座弟子禽滑釐氣憤孟子刻薄,請老師自陳身世以正視聽。墨子大笑,“聖者以言行立於天下。吾生於何方,與大道何干?”竟是不予理睬。後來,墨子無意中對苦獲說了一句,“吾乃北方之鄙人也。”只此一句,言猶未盡,卻不再說了。究竟是北方何地何國?戎狄?匈奴?還是華夏?誰也不知道。

  再說這二,鬼谷子與墨子都在春秋中後期和戰國初期有頻繁活動,誰也說不清他們活了多大年歲。鬼谷子的知名弟子主要在戰國初中期,還可以大體上說個八九不離十。墨子則幾乎無從說起。他在儒家與孔子的孫子子思同門修習,不滿儒家的迂闊復古,與儒家子弟們激烈論戰,使孔門三盈三虛,名聲大振,旋即自創墨家學派,長期在列國奔走推行。這該當是春秋中後期的事兒,到戰國初期,已經有將近百年,墨家已經是天下顯學了。孟子是子思的學生,子思已經不在人世了,儒家的孟子已經成了風雲名士,可與子思同門修習的墨子竟然還時時有蛛絲馬跡。說老墨子還活著吧,經常是十數年不見動靜,這在戰國大師級的名士中幾乎不可能做到。可說老墨子死了吧,又常常在人們完全無法想象的時候突然的閃現——有些事是只有老墨子才能做出來的。久而久之,老墨子就變成了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神秘人物,誰也說不清楚他的生滅蹤跡。有人說墨子早死了,有人說他還很健旺的活著,還能活一百年。就是身邊的弟子,也沒有人能說清他的確切年歲。

  這三就更是說不清楚。鬼谷子與墨子,都有世人難以理解的奇特主張和行為。鬼谷子崇尚法制、權術與兵學,認為只有這些強力神秘的東西才能消滅人的惡性。他詆毀一切迂闊無用的儒家道家陰陽家,門下弟子不是治國大才就是軍中上將,前者如李悝,後者如龐涓孫臏以及後來大名赫赫的蘇秦張儀。墨子則不然,他仿佛生來就有悲天憫人的胸懷,痛感庶民的無盡痛苦,對治國弄權那一套很是冷淡,所有的學問都為了拯救賤民。他提出了救世的十大主張:兼愛、非攻、節用、節葬、尚賢、尚同、敬天、明鬼、非樂、非命。這十大主張都是為了窮苦的賤民和辛辛苦苦不得志的賢者。十大主張中,兼愛是根本,是太陽,其餘的都是兼愛生發出來的星辰枝葉。墨子非但這樣說,也實實在在的這樣做。不娶妻,不生子,布衣赤腳,粗茶淡飯,自耕自食,風餐露宿,帶著弟子奔走列國,教庶民百姓百工之術,制止強國對小國弱國的刀兵欺凌。貴族名士罵他的所作所為是“賤人之行”,是“無父之徒”,極盡刻薄。但墨子從來不為所動,堅韌不拔的身體力行,人格學問竟象泰山北斗一般矗立起來,名振列國,天下景仰。追隨墨子的弟子越來越多,墨家的勢力也越來越大。而且這些弟子都是忠心耿耿,一聲令下,赴火蹈刃,死不旋踵(面對死亡,絕不轉動腳跟逃跑)。鬼谷子的怪異,在於驚世駭俗的多種高精尖學問,不是治一學而成大家,而是治多學皆成大家!這在天下諸子百家中絕無僅有。墨子的怪異,則在於終其一生與世俗強權格格不入,胸懷經天緯地之才而甘為賤人苦行,不做官更不求官,風風火火的奔走全部為的扶弱救困;兼愛天下,蔑視強權,卻在墨家內部搞出一套權威分明的“巨子”制;巧思巧工,連著名工師公輸般都自嘆弗如,卻又崇信鬼神怪異……端的是龐大博雜得理不出頭緒。這樣的流派諸子百家中更是絕無僅有。

  然則,無論多麼不為天下人理解,數十年間,墨家竟無可置疑的成了天下諸侯誰也不敢小視的一支力量!有人說,墨家是天下的“政俠”,是超然於所有國家之外的正義力量。強悍的大國縱然有戰車鐵騎,可是對那些無處不在無孔不入的墨家劍士也畏懼三分。天下之大,唯墨家敢於仗劍而起,血流五步,而使天下縞素!這對一切邪惡的力量都是一種極大的震懾。春秋戰國之世,大國提起墨家就搖頭,小國提起墨家卻讚美不止。暴虐國君說到墨家就額頭冒汗,賢明國君說到墨子就坦然舒暢。

  雖則如此,進入戰國,老墨子還是深居簡出,誅暴利劍輕易不出鞘了,墨家大隊也極少開出這座神農大山。將近三十多年,天下關於墨家的神奇故事漸漸少了起來,有人說墨子早已經死了,墨家也散夥了。流言傳入深山,老墨子哈哈大笑,但依然隱居大山紋絲不動。

  老墨子踏著月光,走得很輕快。他很瘦,很高,頭很大,寬闊的前額和那片紅亮的禿頂連成了一片廣闊的智慧高地,一圈霜雪般的白髮在高地邊緣銀絲閃亮,就象紅色岩石上永不解凍的冰雪。他的步幅很大,一雙大赤腳片踩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發出與穿鞋者一模一樣的清晰堅實的腳步聲,可知他腳上的老繭有多厚!玄奇有次笑問:“老師腳上的老繭,有大禹腿上的老繭厚麼?”老墨子大笑,“大禹只磨了十三年,股繭何足道哉!老夫腳繭,惟刀幣可比耳!”

  當墨子走到尚同坊外的時候,已經遠遠看見了等候在月下的弟子們的身影。弟子們也已經聽見了老師的腳步聲,一齊在岩石平台上遙遙拱手,“子門弟子恭候老師。”老墨子大手一揚:“多日不見,想爾等小子哪。”一陣大笑,竟是山鳴谷應。

  玄奇快步走來,扶著墨子走到中間石墩前。老墨子看看石墩上的棉布墊兒,又看看玄奇,搖搖頭卻沒說話,便坐了下去。執事的少年弟子在背後偷偷向玄奇做個鬼臉,玄奇不禁“嗤”的笑了出來。老墨子回頭一瞪眼,少年弟子連忙便跑,玄奇和禽滑釐幾個哈哈大笑,老墨子笑罵道:“小子好沒出息。”瞬間笑容斂去,緩緩道:“何事?說吧。”

  禽滑釐拱手道:“稟報巨子,衛鞅在秦國名為變法,實則大肆殺戮。我等議定誅暴救秦。玄奇師妹提出異議。呈請巨子裁決。”

  “玄奇,說說你的道理。”老墨子淡淡緩緩。

  玄奇從石墩上站起拱手道:“稟報巨子,玄奇以為,衛鞅乃法家名士,嬴渠梁乃發奮之君,他們君臣不會亂施刑殺,其中肯定另有隱情。望巨子詳查定奪。”

  “玄奇,你了解衛鞅?了解嬴渠梁?”老墨子半閉的眼睛陡然睜開,銳利的目光從深邃的眼眶中射出,仿佛能穿透人的五臟六腑。

  “稟報巨子,玄奇在魏國安邑見過衛鞅,其人舉止方正,論政極有見地,是以玄奇曾助他逃出魏國。秦國新君嬴渠梁,玄奇隨大父見過兩次,其人發奮圖強,求賢若渴,絕然不是昏暴國君。請巨子詳查定奪。”

  老墨子微微冷笑:“玄奇,爾語音顫抖,面色泛紅,辭色偏激,何曾有墨家子弟論政定暴之公允心境?從實說,爾之論斷,有無隱情?”

  “老師,不,巨子。”玄奇驟然慌亂起來,脫口而出,“他絕然不是暴君!不會濫施刑殺!”

  老墨子聲音一沉,“玄奇,你對申不害、韓侯,也會如此論斷麼?”

  “稟報巨子,玄奇不了解申不害與韓侯,不敢貿然評判。”

  “玄奇,”老墨子冷冷道:“小小年歲,就有了機心?爾與大父,在韓國和申不害談論三個時辰,何以就不敢貿然評判?”

  玄奇大感意外,一時語塞,竟說不出話來。

  “再說,爾為何對秦國新君如此堅定,竟不顧墨家查實的消息?”

  玄奇本想將自己對嬴渠梁、對衛鞅、對秦國的了解和想法向老師細細講說,也相信老師會象教誨他們學問時一樣耐心聽,認真想。萬萬沒有想到一開始就讓老師覺得不對味兒,將自己陷於尷尬困窘。關心則亂,智慧的玄奇竟然心亂如麻,後悔自己沒有冷靜的準備說辭,也後悔自己忘記了老師在作為“巨子”斷事時和作為“老師”解惑時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此時此刻,說自己和這個新任國君有淵源麼?萬萬不能,那樣非但會在墨家被定為“私情枉法”的大罪,而且會給他幫倒忙,使事情不可收拾。哪麼,如何解釋自己明確堅定的判斷呢?看來只有將錯就錯,好在自己並不違背良心,不是為一個真正的暴君開脫。心念及此,玄奇抬頭看著老師,明明朗朗道:“回巨子,對秦國新君的評判,乃弟子親自觀察所得,當否尚請巨子決斷。”

  鄧陵子冷笑道:“觀察?玄奇師妹,你對申不害難道就沒有觀察啦?”

  老墨子大手一揮:“鄧陵子休得多言。論事焉有誅心之理?”

  禽滑釐拱手道:“弟子以為,秦國之事當重事實。玄奇師妹與秦國素有淵源,且在櫟陽見識過秦國新君,持有異議不足為奇,現已尚同,巨子不必追究。”

  “好!禽滑釐襟懷,爾等當做楷模。”老墨子爽朗大笑,又驟然收斂,肅然道:“秦國暴政,老夫略知。我墨家三十餘年收劍封刀,意在觀察變法之效。目下韓國、秦國、齊國都在變法,然均以殺戮為變法手段,不去觸及根本。墨家要讓天下知曉:靠殺人變法者,天理不容。墨家要給天下一個警示。爾等以為,當從何入手?”

  “從秦國入手!”四大弟子異口同聲。

  墨子面色肅殺,“正是如此。秦國起於戎狄,長久征戰,本多暴戾之氣。若以變法為理由,殺戮過甚,這個國家就會走上邪路,庶民就會永無寧日。不給秦國以血的教訓,秦國君臣就不會珍惜庶民性命。爾等說說,該當如何教訓秦國?”

  禽滑釐:“弟子之意,當由苦獲師弟率神殺劍士三十名潛入櫟陽,奪衛鞅首級。由鄧陵子師弟率虎門勇士二十名,將嬴渠梁擒來總院,由巨子給予教誨。另由弟子與相裡勤師弟率墨家劍陣,在陳倉峽谷接應。”

  “大師兄部署甚善,請巨子定奪!”鄧陵子很是激動。

  老墨子凌厲的目光盯住玄奇,“苦獲一路,當由玄奇率領。其餘可也。”

  玄奇看著老師,驚訝愣怔著說不出話來,猛然,她一頭栽倒在地上。相裡勤驚叫一聲,上前扶住玄奇,“苦獲,快,銀針!”

  老墨子臉色驟變,大袖一甩,“成何體統?讓她醒來見我!”大步而去。

  老墨子顯然很憤怒。他雖然將墨家的日常事務交禽滑釐率子門弟子處理,但最重大的決策和最重要的權力他仍然掌握在自己手裡。其所以如此,並非墨子以權術之道治理學派,而是基於非常實際的考慮。一來是自己並沒有年邁力衰神志不清。二來是惟恐弟子們在大行動中有失洞察而損害墨家的信仰。三呢,則是墨子對自己的骨乾弟子們不很滿意。雖說禽滑釐幾個大弟子也算久經風雨,但在胸懷氣度學問技能以及品德修為方面,總是缺少一種大師風範。這一點,墨子倒是佩服自己的宿敵儒家,孔子之後竟然出了個孟子,將瀕臨絕境風雨飄搖的儒家竟硬是挺了起來,在戰國時期仍然成為天下顯學。自己身後眼看是沒有這樣的大才,墨子心中總是有些空盪蕩的。對於墨子而言,沒有妻子,沒有兒子,完全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但在畢生開創的正義大業上沒有一個理想的繼承者,卻是一種深深的遺憾。

  墨子相信天道鬼神,認為這些冥冥之中的意志,總要在人世尋找一種防止人群頹廢墮落的力量,這種力量就是自己和自己創立的墨家。墨家的正義之劍其所以所向無敵,從根本上說,那是天道的意志,是鬼神的力量。上天其所以選擇墨家,那是因為墨子具有超凡的天賦品性和學問技能,他所倡導的主張能夠代上天言道,能夠代鬼神辨明人世間的善惡恩怨,能夠堅如山岳般的懲惡揚善。

  墨子沒有父親,母親是遙遠北方的大山裡的一個女人。在墨子的記憶中,母親獨居大山,一生都沒有見過一個男人。有一年春天,女人到山中砍柴,累倒在清泉邊的山石上,夢見一隻黑色的大鳥飛入懷中,醒來時已經生下了一個男孩兒。母親給他取名“烏”,因為他是黑鳥的兒子。母親說他生下來就是只有一圈頭髮的禿頭,腳很大,腳繭厚得教人吃驚,就象一個滄桑跋涉的老頭兒!墨子記得自己長得驚人的快,六歲時已經成了一個身高五尺的少年。幼小的他,內心總是隱隱約約的覺得自己應當離開大山,應當向南邊去,竟整天怔怔的望著南方發呆。八歲時,健壯的母親竟然莫名其妙的死了,無疾而終,仿佛到人世來就是為了生下這個兒子。墨子在山腰密林挖了一個土坑,埋葬了母親,就漫無目標的向南方流浪。記不清走了幾年,墨子終於到了繁華富庶的華夏中原。

  在大河南岸的宋國,一個小吏收留了這個怪異的小流浪者,讓他做家裡的僕人。

  小僕人在收拾書房竹簡時,竟然發現自己對竹簡上的字似乎隱隱約約都認識,等主人回來一問,竟然念得大體都對!小吏大驚,視為天人,立即舉薦給宋國君主,於是小僕人“烏”就做了宋國的太廟小吏。“烏”覺得自己的名字不好叫,自己給自己改名,將“烏”變做“墨”為姓,取名為“翟”,意思是深山裡一個長尾巴的野雞。從此以後,中原就有了墨翟這個人。三年以後,墨翟辭官掛冠,出遊魯國,在孔子的後輩儒家門下求學。那時侯,墨翟才十八歲。可是這個禿頂赤腳高鼻深目的青年,卻驚動了所有的儒家弟子。他好象延續了一種未知的智慧,對艱深博大的儒家學問竟是過目不忘,一通百通。一年之後,墨翟開始向儒家挑戰,駁斥儒家學派的荒謬虛偽守舊和迂闊。儒家子弟輪番上陣,竟是不能抵擋!即使孔子的孫子子思,在與墨翟的論戰中也敗下陣來。天下學子聞名而來,大會魯國,卻都盡在聽墨翟論學,使儒家丟盡了臉面。儒家子弟群起聲討,墨翟憤而離開儒家,到處講學,幾年內便創立了自己的一套墨家學說。

  天下名士無不驚異,一個不到三十歲的後生學子,如何竟能提出非飽經人生憂患而不能提出的許多高深命題和主張?更重要的是,墨翟提出的這些主張,個個擊中人世苦難的要害,每一個命題都煥發出絢爛的光芒,給勞苦庶民和飽受蹂躪的人世,活生生呈現出一張救世的風帆。更令天下學子汗顏的是,墨子非但言論驚人,行動更是驚人。他是天下學派宗師中唯一拒絕入仕而苦行救世的一個!布衣粗食,扶危濟困,誅殺酷吏,消滅暴政,使兼愛的光芒普照苦難的人生——這種境界,這種精神,這種意志,這種品性,這種力量,是天下任何學派都不能望其項背的。

  天下名士尊墨翟為墨子,推墨家為天下顯學。

  當然,墨子也不是沒有敵人。除了儒家處處刻薄惡毒的咒罵——墨子對那些刻薄言辭從來報以輕蔑的大笑——也還有穩健有力的正面敵人,這就是法家。法家是戰國時代一支最有實力的正面力量。他們認為,墨子的主張與行為乖張偏激,只能拯救人世的小苦小難,而無法使庶民實實在在的富裕,無法使國家實實在在的強大。與其竭盡心力幫助弱國防止侵略,何如法家全心全意的使弱國強大?與其一點一滴的扶危救困,何如法家推行變法而使國富民強?墨家是揚湯止沸,而法家是釜底抽薪。這是法家最有力的駁斥。更重要的是,法家反對墨家無視國家法制的俠義行為,認為墨家對變法潮流是一種悖逆,是一種偏狹的擾亂,根本上與儒家的迂闊倒退沒有兩樣!

  墨子可以輕視儒家,但是不能輕視法家。法家學子素來敬重墨子,從來沒有一個法家名士對墨子進行過人身攻擊。法家講的是理,儒家罵的是人。假若墨子不是一個超凡的哲人,他也許會在法家的變法潮流和宏大立論面前自甘隱退。然則墨子不是這樣,法家的發難,絲毫沒有動搖墨子。從心底說,墨子也認為法家是匡正亂世的支柱,但是墨家守定的是人世間另一道警戒線,要“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弊“,要誅滅的是一切邪惡殘暴,包括法家變法中出現的邪惡和殘暴。人的惡性會從所有的競爭縫隙擠出來,自然包括法家變法這樣的潮流。早期的李悝變法和吳起變法,都在邪惡的鮮血中失敗,李悝退隱,吳起慘死。能因為魏國楚國變法,就抹煞兩國變法中的殘暴麼?近幾年韓國的申不害變法、齊國的齊威王變法、秦國的衛鞅變法,都充滿了殺戮。韓國殺了幾乎所有的權臣,齊國更是用大鼎烹煮官吏,秦國最甚,竟大肆殺戮平民農夫甚至最為苦難的奴隸!如此暴行,能因了他們是變法而一筆勾銷麼?天下沒有變法固然不行,然則沒有抑制變法暴行的霹靂力量更不行。沒有墨家,沒有墨子,天下暴君酷吏豈非要甚囂塵上?

  老墨子沒有糊塗。他靜觀變法三十年沒有出山,就在於他期望天下變法能夠以兼愛天下的博大胸懷去做,能夠給天下帶來平和康寧。可是,他最終失望了。且不說變法中的血腥暴行,就是變法後的強國,也沒有變成溫和自重的國家,他們依然在窮兵黷武,在頻頻用兵,在吞滅一個又一個小國弱國!假如變法不能給天下播撒愛的種子,反而使刀兵爭奪更為窮凶極惡,變法之正義何在?如今,秦國這樣一個具有好戰之風的國家,又開始了殺人變法,即或他強大了,也只會給天下帶來更多的災難。

  對於這樣的殘酷變法,墨家不應該給予懲戒麼?

  望遠處說,墨家和秦國還是有些淵源的。在春秋諸侯蔑視秦國的年代裡,只有道家墨家不將秦國做另類看待,照樣入秦遊學。尤其是墨子將根基扎在神農大山中時,曾經從秦國的南山商道運輸了許多磚石、鐵器與糧食進山。當時秦國雖然很窮,但對於墨家還是很敬重的,只要墨家有要求,秦國關卡從來都是順利放行。秦國雖然不夠強大,但是山東諸侯也是奈何不了秦國。所以墨家也沒有將秦國作為必須援助的小國弱國對待,長期以來,雙方都保持著一種和諧的相處,井水不犯河水,誰也沒有給誰帶來過麻煩與不快。

  老墨子的憤怒,在於他感到,秦國變法似乎完全忘記了墨家鏟除暴政的力量,竟然敢如此大規模的嚴刑殺戮!是可忍,孰不可忍?骨乾弟子們的反應也似乎太遲鈍了一些。

  老墨子本來在一個月前就看到了秘密弟子單獨給他送來的密報,他沒有動作,就是在等待禽滑釐他們的反應,想考驗一下骨乾弟子們對這件大事的反應能力。結果竟是差強人意,老墨子老大不高興。尤其是他最鍾愛的女弟子玄奇,竟然為秦國暴行辯護,直是匪夷所思。

  老墨子站在小竹樓上,仰望中天圓月,不禁浩嘆一聲。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9-5 06:14 PM

第八章 政俠發難

三、黑篷車主與神秘的工匠

  函谷關西來的官道上,一輛兩馬駕拉的黑布篷車不緊不慢的轔轔行進著。

  這輛車沒有駕車的馭手。車旁一個俊秀少年,騎著一匹神駿的紅馬,手中一條馬鞭,偶然在岔道口指點一下駕車的白馬,並不時笑著對車中說幾句話,顯得興奮而好奇。看看前面左手就是華山,少年笑道:“公子,前面就是華山了。快看,好高■!”車中一陣笑聲,“望前走,南山更高了。”少年笑道:“如此平展展的田野,怎的都是荒地?”車中一聲嘆息,“這是魏國的客地,來來往往都是打仗,誰願來種田?”少年問:“客地?什麼叫客地?”車中人回答:“就是占別人的土地,自己顧不上治理。”少年笑道:“呀,明白了。這莫非就是秦國的河西之地?”車中人笑道:“你個小丫頭,還有明白的時候?”少年噓了一聲笑道:“哎,小姐,可不敢叫我丫頭,小心人家聽見。看,前邊有人了。”只見車篷布中間稍稍張開,車中人顯然向外望了一眼,“誰是小姐?自己小心。奇怪,好熱鬧。”少年道:“狩獵?不象。耕田?也不象。秋收都完了,這麼多人在田野裡吵吵嚷嚷做什麼?”車中人道:“打馬,到前邊看看。”少年噘著嘴,“算了吧,還是趕路要緊呢,你不著急了?”車中人拍拍車廂板,“已經到了秦國地界,如何不看?急什麼?”少年做個鬼臉笑道:“好吧。主人不急,我急甚來?”說完一揚手中馬鞭,少年坐下紅馬與兩匹駕車駿馬大跑起來。

  片刻之間,已經到了紛紛嚷嚷的地頭。馬車停穩,少年下馬,警惕的四周張望,不斷下意識的碰碰腰間的短劍。車中走下一個俊拔的布衣青年,一方白巾輓著長髮,站在地頭饒有興致的打量起來。

  時已秋日黃昏,收割乾淨的田野極目無垠。原先井田裡星星點點的民居竟然神奇的消失了,惟有殘留的莊園楊柳,使人想到這裡昔日的炊煙。井田之間又寬又高的“封疆”(田界)也沒有了。更令人驚奇的是,田野中縱橫交錯的“阡陌”全部消失,都被開墾成了耕田,新翻的黃土踏上去特別鬆軟。這種田間小道,縱的叫“阡”,橫的叫“陌”,是專門用來供戰車通行的。春秋以來,刀兵連綿,幾乎沒有不打仗的國家,所以這兵車阡陌是官府最看重的。農人要不留,戰車來了便橫行田野,莊稼種了也是白種,所以無論多麼需要土地,這兵車阡陌是任誰也不敢動的。車道交錯,占田極多。《商君書》中有一篇《算地》,說田間道路加上星羅棋布的民居,占去了十分之四左右的耕地!雖然如此,誰也不能動,雖然車戰已經被淘汰,但那些縱橫交錯荒草搖搖的車道卻依然盤踞在田疇之中,將珍貴的土地分割成無數零零碎碎的小塊。即或是最發達文明的魏國,也還保留著田疇中的廢棄車道。如今在秦國,竟沒有了封疆阡陌,平展展的良田一望無際,豈能不令人驚奇?

  白巾青年大感新鮮,索性走到田野去看。身後少年緊張得一溜碎步跟了上來。

  田野中散布著布衣襤褸的男女老幼。精壯男人們大多圍在一名黑衣小吏周圍,女人們則惑聚或散的嘖嘖議論,總角小兒們則在鬆軟的新土中追逐嬉鬧。白巾青年走到青壯男子們聚攏的地方,只見那個黑衣小吏對著三個白髮蒼蒼的老人高聲道:“記準了,六尺一步,百步一畝,不準絲毫有差!左庶長新法:步過六尺者罰,畝過百步者刑!諸位都是族中長老,素有公平人望,若有虛假,新法不容!”

  一個老人拱手高聲道:“我等曉得,左庶長執法如山,誰敢觸法?”

  一個青年男子高聲問:“敢問王廧夫,每個戶主可是五百畝?”

  “對呀!”黑衣小吏王廧夫頗為矜持的一揮手,“開始,分地!”

  人群一片歡呼雀躍,小兒們趕來圍住一個老人拍手齊喊:“走啊!走——”老人神色肅然的整整衣襟,雙手抱拳向上天深深一躬,挺直身板,右手“啪啪”敲了兩下膝蓋,終於抬起了右腳。隨著老人的右腳起落,小兒們高興的數起來,“一,二,三……”大人們則屏著呼吸跟著老人往前走。白巾青年也隨著人們一步一步的向田野深處走去。人群後邊,兩名壯漢手扯麻繩拉成一條直線跟在老人身後,另有十幾個青壯年手執鐵鏟沿麻繩堆起一道長長的田埂,算是新的“封疆”。終於到了地頭,又有一群男人女人在田埂頂端立起了一方大石。

  步丈土地的老人對著石碑高聲念道:“地主——鯨老六!地數——五百畝!”黑衣吏一揮手,“記定了,五百畝!黑老六!”人群嘩然拍掌高喊:“自家的地!老六萬歲!”一個粗黑的壯年人向人群後興奮招手,“暮旦媽,快點兒拿來啊!”一個渾身補丁的女人挎著一個竹籃子從人群後擠出來嚷道:“誰能想到,咱這黑斑■, 還占了個鰲頭!”眾人不禁轟聲大笑。

  白巾青年注意到粗黑的鯨六額角有一塊肉紅色的大傷疤,心念一閃,笑著問身旁一個後生,“敢問,這‘黑斑■’為何物?”

  青年笑得直流眼淚,“這黑斑■麼——何物?就是這兒,看見了麼?”使勁的拍拍腦袋。

  白巾青年疑惑道:“■,就是頭?”

  後生搖頭晃腦的學著斯文口氣,“然也。”

  白巾青年仍然不解,“哪,黑斑■呢?莫非頭上生了黑斑?”

  後生使勁憋住笑點頭,“差不多吧,就是說這人背運倒霉。他呀,原先是官奴,你沒看見他臉上那塊烙疤麼?你不懂秦人土話?哪國人?”

  白巾青年卻笑指田野道:“快看,敬天了。”

  精瘦黝黑的黑老六和挎竹籃子的女人,已經跪在了地頭石碑下,身後還並排跪著兩男一女三個少年。粗壯的女人從竹籃子裡拿出兩碗紅色方肉和兩碗染紅了的雞蛋,遞給黑六。男人恭敬的捧著那粗糙的陶碗,輕輕放到碑前的鬆軟土地上,又接過女人遞過來的三支香點燃,小心翼翼的插到松土裡,而後抱拳向天高聲吶喊般道:“上天哪上天,黑家九代為奴,給人家當了三百年牛馬。今日,我黑六有自己的地了,五百畝!天哪,天,你老人家有好生之德,差遣左庶長秦國變法,奴人有了自由身,窮人可吃飽穿暖咧。求上天賜福左庶長大人壽比南山,永作農人的守護大神哪!”一番嘶喊,黑六竟是淚流滿面。女人顫聲高喊,“磕頭!拜地!地神呀,年年保佑好莊稼——!”一家五口連連叩頭。田中農人們感慨唏噓,竟是喜極而泣,哭成了一片。

  白巾青年神色肅然,兩行熱淚湧出,滴落在腳下鬆軟的黃土中。

  一個老人高聲道:“今日乃我村大喜之日,晚來行社火大禮!縣吏王大人和這兩位小哥,乃逢喜貴客,務請到村社同喜!”說完,向三人深深一躬。

  眾人齊喊:“大喜同喜!來者有席!大喜同喜!來者有席!”

  白巾青年深深一躬:“天地翻覆,理當與父老共慶。”身後少年皺著眉頭,卻也忙跟著深深一躬。

  秋夜,山腳下的一座茅亭邊燃起了幾堆熊熊篝火。

  這是新建的望華村,十個“井”的農戶搬進了這座新村莊,八十戶人家,騰出了井田中的六百多畝耕地,村莊占用的土地是山腳下新開墾的荒地。那時侯的畝分為大畝和小畝,大畝二百四十方步,大約相當於後來的九分地左右;小畝一百方步,大約相當於後來的半畝地左右。秦國商鞅變法開始時,採用的是東方諸侯傳統的百步畝,直到定都鹹陽後,才改制為二百四十步大畝。這是後話。這個新村的東南就是險峻的華山,白日裡華山的巍峨青峰清晰可見,所以被命名為望華村。村中的十井八十戶農人,都是原來孟西白三族的隸農。新法規定:隸農除籍分地成為新自由民後,須得與原先的宗主戶分開,各自集中建村。其所以如此,是為了盡可能的避免無謂的歧視偏見與衝突,盡可能的消滅村族械鬥的根源。這些昔日的隸農除去了隸籍,有了自己安身立命的土地財富,又和宗主戶分開村居住,身心在陡然間完全擺脫了束縛,獲得了自由,第一次嘗到了挺直腰桿做人的味道,其興奮激動之情自然要狂放的發洩出來。

  篝火周圍擺了十多張長大木幾,沒有油漆,還是粗糙的木質本色。幾前坐著村中的老人、縣吏和作為貴客的白巾青年,以及那位始終拿著馬鞭的少年。木幾上擺著裝酒的大陶罐,一碗方肉,一碗苦菜。木幾外圍,層層疊疊坐著望華村的男女老幼三百餘口,十多人一圈,每圈中間有兩碗菜一罐酒,總角小兒們在篝火間竄來竄去的嬉鬧著。精瘦的鯨六坐在長大木幾的最邊緣,顯得很是侷促。

  木幾中間的一個白髮老人向縣吏、貴客和鯨六點點頭,拍拍手,全場頓時安靜下來。老人蒼老沙啞的聲音在夜空迴旋:“父老兄弟姐妹們,今日變法三喜:望華新村落成,土地重新分過,我等成了自由民!來,我等為此三樁大喜,先幹這一碗了!”說著端起面前的陶碗和鄰座白巾青年“當”的一碰。

  “乾——!”全場轟然笑叫,叮叮噹當碰起來喝下去。

  老人一抹白須,慨然道:“這社火大會,一來為了慶賀,二來為了交代一下公事。新法按一村一治,不再是一族一治。同村可以多姓雜居,族長不再是官府認可的吏員。村社公務今後就由村正辦理了。我這族長從今日起,也就退隱了。王大人,請你委任村正吧。”

  黑衣縣吏站起來高聲道:“奉下?縣令之命,委任鯨六為望華村村正,推行官府新法,依法治理村務!”

  “彩——!”全場拍掌歡呼:“鯨六萬歲!”

  鯨六滿臉通紅,站起來連連向場中抱拳打躬,使勁清清嗓子,“鯨六蠢材,以往是個黑斑■,斗大字不識半升。官府抬舉,趕我這黑斑■上陣,只好奉命。我望華村分為八甲連保,每甲十戶。日後八個甲長要多操心,村人須得嚴守新法,不然,官府要連坐治罪哩。我望華村是新民村,大夥兒都是剛剛脫籍的泥猴兒黑斑■,一定要爭光!”

  一個老人高聲道:“村正放心,左庶長法令嚴明,孟西白三族族長都被處了斬刑,誰還敢以身試法?”

  一個女人大聲說:“只要日子好,犯法吃撐啦!”

  眾人大笑,亂紛紛喊彩喊好。鯨六長胳膊一掄,“好,舞社火了!”

  “舞社火了——!”眾人一片歡呼,年輕的姑娘後生們笑著跳著,在篝火上點燃了事先準備好的松木火把,高高舉著成群結隊的跑向村邊,小兒們也笑鬧著竄前竄後,一片童聲嚷叫,圍繞新村的小道頓時成了一條火龍,一條歡笑的河流。很快,所有女人和壯年男子也都加入了社火行列,他們漫山遍野的揮舞著火把,手舞足蹈,粗獷熱烈的跳了起來,放開嗓子滿喉而吼,山野間充滿了狂野的吶喊。

  留在篝火邊的老人們則點起了三柱香,各自拿出樂器,凝神的奏起村社歌謠。那樂器只是最簡單的陶塤和竹篪,也是民間最基本的兩樣樂器。然而在月色清冷的秋夜曠野,卻顯得飽滿而激烈,淒婉而悠長。《詩經》雲“如塤如篪”,說的就是塤篪合奏的音樂境界。陶塤嗚咽低沉,如泣如訴。竹篪清亮悲愴,如慷如慨。塤篪合奏,剛柔相濟,將秦人秦風那種酸楚激昂的憤激情懷淋漓盡致的現了出來!樂聲中一個老人敲著瓦片,席地高歌:

  皇天后土  育我子民

  狐兔碩鼠  咥我苦心

  背臥黃土  求我天神

  滅卻狐鼠  富我大秦

  農人們深沉的唱和著,“滅卻狐鼠,富我大秦……”

  白巾青年聽得淚光瑩然,慨然長嘆,“入得秦地,方知塤篪之個中三昧也!”主持社火開場的老人不禁問道:“後生呵,看你是個山東讀書人。你說,魏國變法幾十年了,庶民百姓有秦國這光景麼?”白巾青年搖搖頭,“老人家呵,魏國是蛇蛻之變,秦國可是龍騰之變哪,不能比的。”老人哈哈大笑,“說得好!秦國這龍頭,就是左庶長!”白巾青年不禁搖頭低聲笑道:“老人家,可不敢這樣說,這是犯忌也。”老人倔強的梗著脖子,“咋?犯甚忌?那是你們山東六國人的小肚雞腸。我大秦左庶長說了,秦法誅行不誅心。懂麼?年輕人。”白巾青年一怔,喃喃自語,“誅行不誅心。好,說得好,有長進。”又抬頭笑道:“老人家,左庶長對老百姓好,老百姓也要對左庶長好,是麼?”

  “那還用說?”

  “既然如此,不能給左庶長幫倒忙喲。”

  “幫倒忙?別急,我想想……你這後生想得蠻深的,可是要去櫟陽?”

  “想去看看。”

  “可是要去求官?”

  白巾青年一笑,“做不了官兒,做生意。”

  “做生意好啊。我秦人眼看日子就要好起來了,你們就將山東的好東西多運過來些兒。針頭線腦呵,桑麻粗布呵,鹽呵鐵呵的。老秦人實誠,不會虧你們的。”

  白巾青年大笑起來,“好啊老爹,我記住了,一定給你送來。”

  次日清晨,那輛篷車離開瞭望華村。一上官道,少年便甩響了馬鞭,兩馬展蹄車行轔轔,向西疾馳而來。暮色時分,行至驪山腳下,西北方向的櫟陽城已經遙遙在望。這時,騎馬少年笑道:“公子快看,那是秦國騎兵麼?好怪!”

  車蓬布掀開,白巾青年向驪山看去,只見大約一里之外一支馬隊從南邊的山■上飛下,馬上騎士背負短劍身姿矯健,騎術顯然十分高超,只是沒有頭盔鐵甲,而且都是黑白兩色的布衣,在秋日暮色中顯得很是怪異。眼見馬隊倏忽間飛進了驪山谷中,白巾青年大皺眉頭,“這不象軍中騎兵,倒象游俠一般。然則,哪有結隊成行的游俠?”說話間已經跳下車來,“莫慌,稍微等等看。”少年笑道:“曉得了。”便將內側馬匹的肚帶解下來,做出修理的樣子擺弄著。白巾青年則悠閑的踱步,眼睛卻沒有離開那道山谷。

  片刻之後,只見山谷中斷斷續續的的走出來二三十個挑擔之人,最後是一輛■哩■當的牛車。一出山谷,這些人便分散到不同的田野小道,從不同方向朝官道走來。白巾青年目光閃爍著低聲道:“沉住氣,照舊。”挑擔者們陸續走上了官道,有人挑著乾柴,有人挑著草藥,有人挑著獸皮。他們都穿著補丁黑粗布衣,擦著汗光著腳各自從篷車旁匆匆走過,沒有一個人看白巾青年和少年一眼。

  最後那輛牛車■■當當駛來時,趕車者拱手笑問:“先生何故停車?可否要我幫忙?”白巾青年連忙拱手回答:“馬肚帶斷了,足下可修得?”黝黑的趕車人笑道:“常年趕車,小事一樁。小哥,我來看看。”便走到少年面前,拿過馬具肚帶一打量笑道:“這八成新的肚帶,如何能斷?小哥會不會駕車?”少年低頭,“剛學會。”“難怪呢。”黝黑漢子利落的從懷中摸出四根鐵釘在口中泯泯,又從隨身皮袋中摸出一個小鐵錘和一塊牛皮,將肚帶在路邊一塊青石上鋪平,用牛皮包住斷口,當當當將四根鐵釘釘實打平,遞到少年手裡,“好了。我走了。”白巾青年拱手笑道:“看足下做工,如同工師般神妙,佩服佩服。”黝黑漢子笑道:“多承褒獎,我本來就是鐵工。好。你們走吧。”白巾青年問:“足下可是到櫟陽做農具生意?不妨同行。”黝黑漢子道:“我是受雇給人家送貨。牛車忒慢,先生自管走吧。”說罷,牛鞭一揚“得”的一聲吆喝,牛車便■當■當的走了。白巾青年望著牛車漢子的背影沉思有頃,說聲“我們走吧。”便上了車。少年上馬一揚馬鞭,車馬便轔轔而行,竟直到櫟陽城外才趕上牛車和挑擔者們。

  白巾青年向車篷外一瞄,腳下一跺,篷車便進了櫟陽東門,直奔渭風客棧。

  侯嬴正在焦急不安。五天前,安邑捎來書信,說白雪姑娘馬上要到櫟陽,一是先不要告訴衛鞅,二是就住在渭風客棧。侯嬴知道白雪辦事向來準點準時,便準備好房間等候。按照路程,昨日就該到達,何以今日天色已黑還不見蹤跡?侯嬴本想到左庶長府告知衛鞅,想了想,決定還是等等再說,今夜要是不到,那便一定要去找衛鞅。正在庭院愣怔沉思間,猛然聽得門外車輪之聲,大步走出,卻見一輛篷車已經停在門口,馬上少年笑盈盈問,“足下可是侯嬴大哥?”有此一問,車中不是少主白姑娘還能有誰?侯嬴連忙拱手答道:“在下正是侯嬴。白姑娘,請。”

  車中走下白巾青年,“侯兄,別來無恙?”侯嬴笑道:“一切尚好。白姑娘真讓我認不出來了呢。請。”白巾青年笑道:“路途方便,豈有他哉。”便跨進了高高的青石門檻。

  侯嬴領著白雪穿過兩排寬敞整齊的客房,來到後院,又拐進一個圓門,來到一座僻靜的跨院。但見小小庭院,三間精舍掩在黃葉蕭疏的樹木之中,石墻石門,堅固隱蔽,幽靜非常。侯嬴拱手道:“白姑娘,櫟陽不比安邑,只有這處小地方了。”白雪笑道:“多好啊!我還想不到你有如此幽雅的小院呢。他在這裡也住過麼?”侯嬴道:“正是,衛鞅兄在此住過三個月。河丫,快來見過白姐姐。”

  “哎,來了。”精舍中一聲清脆的答應,一個乾淨整齊的布衣村姑跑了出來,手中還拿著抹布,臉上紅撲撲兩團紅暈,沒說話先甜甜的一笑,“大哥,白姐姐是哪個嗎?”侯嬴指著白雪道:“這位是白姐姐。”村姑天真的笑道:“喲,好漂亮的大哥哥,是姐姐麼?”說著便一躬到底,卻是男子禮法。白雪、侯嬴與少年一齊大笑起來,白雪笑道:“這位是梅姑姐姐,也見過了。”村姑嗤的一笑,“姑姐姐?這是甚叫法?”又是一躬到底。白雪梅姑被村姑的天真憨漫逗得樂不可支,白雪笑問:“她是侯兄雇傭的丫頭?”侯嬴笑道:“不是。她是衛鞅兄訪秦時帶回來的一個小村姑,家窮養不起,剛來時和泥猴一般,名字也是衛鞅兄取的,叫陳河丫。”白雪感動得眼眶一紅,撫摩著小河丫的頭髮,“河丫,跟著大姐吧。大姐讓你不再受苦。”河丫咯咯笑道:“我要回去了呢。爹捎話來,我家有地了!大姐到我家住去,好麼?”白雪笑道:“好啊,一定去。”

  說話間已經到了掌燈時分,河丫已經將房子收拾得妥貼乾淨,梅姑又利落的擺置好隨身帶來的一應物事,小庭院便成了溫馨幽靜的閨房。吃飯前,白雪將侯嬴叫到一邊,悄悄說了路上的奇遇,兩人商議一番便吩咐開飯。飯後分頭稍事準備,侯嬴便和梅姑扎束停當,飛出了客棧。等了一會兒,白雪也換了裝束,出得客棧,向左庶長府悠然而來。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9-5 06:14 PM

第八章 政俠發難

四、荊南突然失蹤 刺客突然出現

  左庶長府燈火通明,依舊是一片忙碌。

  抗田風波平息後,新田法在秦國勢不可當的推行開來。貴族們一片沉寂,聽任擺布。衛鞅卻從這種沉寂中嗅到了一絲異味兒,幾天來反覆思慮,想捕捉到事情的癥結。這天晚飯後,他將自己關在書房裡,反覆在墻上掛著的新法條幅前踱步思索回顧,想找出那種異常感覺的根子。思索良久,他的雙腳還是釘在了《田法》下面。他覺得好象清晰了一些,可是始終抓不準那個點。這種感覺使衛鞅不禁噗嗤笑出聲來。他想起了自己在山中修習時有幾次身上發癢,將身上抓得大片大片紅,可就是找不準那個“癢根”。一旦找到,只消用指甲輕輕一摁,輕微的一陣疼痛,身上的奇癢就海水退潮般蕩然無存。可是你假如找不到那個“癢根”,就是將全身抓破也無濟於事,癢還是癢。目下就是要找這個“癢根”,而且還不能亂抓。那個“癢根”往往是身上一個不起眼的小紅點兒,雖然不是大傷口,可引起的全身不寧竟絲毫不亞於一個傷口和一場病痛。變法給秦國帶來的這種異常氣息,就是那種怪癢。可是,這個“癢根”究竟在哪裡呢?刑殺太重?不是。那是疼痛。賞功過烈?不是。那是眩暈。隸農除籍?不是。那是舒暢。抑制貴族?也不是。那是憋氣。究竟在哪裡?

  猛然,衛鞅腦海里一道閃電劃過!他驀然醒悟——對,是封地!

  在秦國取消封地,而且以郿縣風波為契機,竟先行取締了太子的封地,這件事有點兒過頭?對,是有點兒過頭。將封地制度徹底取締,本意是將世襲貴族養尊處優的基礎連根拔除。然則卻給整個貴族和未來的功臣以無處著落的空盪蕩的感覺,功勞再大,也就是爵位、官職與俸祿,還能有什麼不朽的標記?再說,對國君好象也有一種激賞乏力的感覺。秦公頒布《求賢令》時,曾明確告白天下“賓客群臣有能出奇計強秦者,吾且尊官,與之分土。”自古以來,擁有一方土地,非但是人臣極致,也是君王激勵國人奇士的最有力手段。如今,秦國的封地制度如果徹底取締,在這戰爭連綿刀兵不斷需要激賞功臣的戰國時期,究竟好不好呢?完整保留封地制,自然不可能,那無異於回到諸侯制。但徹底取締,似乎也太早。對,這裡分明便是“癢根”!既然如此,只消輕輕一摁便可也。

  如何“一摁”呢?衛鞅凝神有頃,爽朗大笑,“好!便是這般。”回頭便走向書案……

  突然,衛鞅發現書案有異。緊走兩步,仔細一看,竟是一支短箭釘在書案上!箭頭下還帶著一片白布,扯出一看,上面分明畫著一柄短劍刺進一個白衣人的胸膛,下面還有四個大字——暴政必殺!衛鞅驚訝的四面打量,窗戶、屋頂都沒有發現異常,竟想不出什麼人能夠在什麼時候將這短箭射進來?猛然,他心中一動,快步走出,廊下卻不見了荊南!平日任何時候,只要衛鞅在書房,荊南都守在書房廊下。衛鞅趕出來,也正是想讓荊南看看這樣東西的來路。如何荊南突然不見了?衛鞅感到情況異常,卻也沒有絲毫驚慌。他知道,這種刺客依靠人多勢眾是防不住的,除非你永遠躲在萬馬軍中。他沒有叫車英和景監,重新走進書房,將書房門大開,燈燭全部點亮,對著書案上的白布短箭沉思起來。

  “暴政必殺”——從這四個字看,刺客不是尋常的游俠,而是對變法刑殺有激烈仇恨的人或團體。這種人在秦國只有三種,一是秦國的孟西白族人和疲民游俠,二是上層貴族,三是趙亢之兄趙良。然仔細一想,又都不大可能。孟西白三族雖有數百人和幾名族長服刑,但三族均是老秦之民,雖好勇鬥狠,但卻素來沒有游俠暗殺的習俗,他們寧可公開決鬥。秦國的游俠呢?自從數十名挑唆私鬥者服刑之後,其餘都被收繳兵器做了良民。目下他們都分了大片土地,興高采烈的忙於整田,好象沒有跡象要替犯法的游俠復仇。上層貴族雖有仇恨,但目下變法還沒有從根本上觸動他們的利益,誰有足夠的仇恨心理來出頭組織如此規模的暗殺呢?好象一個都沒有。趙亢之死,倒是有可能招致游俠復仇,他畢竟是秦國名士,其兄趙良又是稷下學宮的名士,在齊國多有交遊。但是趙亢趙良兄弟都是儒家學人,素來與游俠格格不入,游俠劍士也素來蔑視儒家,兩種人素不搭界,何能有一批本領高強的俠者為他復仇?

  哪麼,是秦國之外的力量麼?可秦國之外有何種力量呢?是期望秦國變法失敗的山東六國派出的刺客麼?不大可能。山東六國雖說早想置秦國於死地而瓜分之,但那只會通過正面的戰爭較量去完成,而不會採取謀殺手段。戰國以來,大國君主和執政大臣歷來崇尚陽謀——正面的實力較量,歷來蔑視陰謀——背後暗殺別國君主和大臣。所以戰國以來近百年之間,大國的內亂政變與殺戮,比春秋時代已經大為減少,一個國家以暗殺顛覆另一個國家的事還從來沒有發生過。大家都在憋足勁兒強國變法增長實力,誰也沒想到暗殺對手而取勝。魏國在忙著整軍遷都,韓國忙著變法練兵,齊國忙著整頓吏治,趙國燕國忙著爭奪中山國,就是最沒有生氣的楚國,也忙著吞併嶺南的山夷苗蠻呢。再說,山東六國確實還在嘲笑蔑視秦國的變法,誰也沒有認真的將秦國的變法看成未來的威脅。這種情況下,哪個國家會花大力氣做這種貽笑天下的勾當?如此說來,還有別的力量注視著秦國變法?什麼力量呢?衛鞅心中閃過天下一個一個的學派團體,心中突然一頓,莫非……

  正在此時,屋頂一陣極輕微的咯咯響動!衛鞅眉頭一挑,快步走到庭院中的沒遮攔處佇立不動。此時正當月初,沒有月亮,夜黑如漆,秋風呼嘯,衛鞅隨風抖動的白色長衫分外顯眼。衛鞅注目屋頂,已經看見兩個極模糊的黑影伏在屋脊。他的右手輕輕搭在腰間,依舊一動不動的站著。

  突然,屋脊上的兩個黑影暴起!黑暗中只聽一片尖銳的嘯聲,數不清的箭頭從四面八方向衛鞅飛來!

  瞬間之際,衛鞅腰間的素女劍正欲展開,卻見一個黑色斗篷的身形從後飛出,撲入箭雨,劍光大起間短箭紛紛落地。黑色斗篷一個翻身,象一隻大鷹般飛上屋頂。此時屋頂已經有四個黑色身影打在了一起,顯然有人攔住了刺客。待黑色斗篷飛上屋頂,只聽一聲尖銳的口哨,兩個黑影竟凌空而去。

  衛鞅在院中拱手道:“何方朋友幫忙?請到屋中一敘,衛鞅尚要請教。”

  屋頂飄然飛下一人,另兩人卻倏忽不見。衛鞅拱手道:“請屋內敘話。”來人也不做聲,默默跟隨衛鞅走進書房外間。燈下,來人揭去面上的黑紗,衛鞅驚訝笑道:“侯嬴兄?你如何也成了大俠?”侯嬴微笑,“不是白姑娘,我豈能趕巧?”衛鞅一怔,“你說白雪?她到櫟陽了?”侯嬴點點頭,“他就在客棧,你去麼?”衛鞅笑道:“這還用問麼?走吧。哎,侯嬴兄,荊南失蹤了。”侯嬴一驚,“失蹤了?何時?”衛鞅道:“大約一個時辰。”侯嬴沉吟有頃道:“先去客棧。這事我來查。”說著倆人便出了書房。來到庭院,衛鞅道:“侯嬴兄稍待。”到旁邊的政事廳對景監交代了一番,便和侯嬴匆匆出門。

  櫟陽城本來不大,衛鞅二人大步匆匆,片刻便到。

  小庭院外,侯嬴說他要處置幾件急務,告辭先去了。衛鞅佇立在小門外,不禁思緒萬千,敲門的手竟然遲遲停在半空。疏忽之間兩年多了,他只接到過白雪托侯嬴轉來的兩封信,無限的思戀都被繁忙緊張的公務深深壓在了心底,即或在更深人靜的時分,他也是伏案辛勞,想國事多想白雪少。當他倒頭睡去的時候,往往已經是雞鳴五更,疲勞之極,連做夢的機會也沒有。他唯一能做到的,便是左手長時間的撫摩在腰間那把柔韌的素女劍上。他知道白雪一定會來,但無論如何沒有想到,白雪會在這個危險的關頭來到櫟陽。他自己被那個神秘的團體當作暴政酷吏盯上了倒也不當緊,白雪要被裹進去可就是麻煩,她要是有個三長兩短,那比他自己出事更令他難以忍受。他多想白雪永遠留在自己身邊甘苦共嘗,但又不忍心她為了他而生出意外。以白雪的性格,她知道自己所愛之人有危險,一定是捨身排解,可是,這次衛鞅面對的絕不是游俠之類的獨行劍士,而是一個具有霹靂手段、高超技能、堅定信念和博大學問的誅暴團體。這個誤會能否澄清?衛鞅自己能否安保無恙?連衛鞅自己也說不清楚。當此之時,白雪和自己在一起,的確有很大風險。

  “篤,篤,篤”衛鞅終於敲門了。

  小門“吱呀”一聲開了,梅姑興奮的叫道:“小姐!衛,大人來了!”

  衛鞅大笑,“亂叫。這裡有大人麼?”便往裡走去。

  白雪已經匆匆迎了出來。黑暗中,兩個身影緊緊抱在了一起,久久沒有分開。梅姑抹著淚水跑進屋裡去收拾了。良久,白雪放開了衛鞅,“瘦多了,鬍鬚也有了。走吧,進去說話。”便拉著衛鞅走進了自己的臥房。

  白雪的臥房布置得精緻舒適,明亮的燭光下潔淨異常。一面大銅鏡立在中央,擋住了背後帳幔低垂的臥榻。一柄短劍橫置在榻前的劍架上,劍架後是兩個堆滿竹簡的書架,書架與劍架中間是一方書案。除了銅鏡和紅色的帳幔,屋中充溢著濃濃的書卷氣息,絲毫沒有匆匆來去的臨時居所的那種草率痕跡。

  “沒想到,這地方經你一收拾,竟是如此愜意。”衛鞅讚賞點頭。

  白雪紅著臉笑道:“這是我們在櫟陽的家,豈能草率?坐吧,這兒。”說著在臥榻上拿過一個楦軟的棉墊兒靠在書案旁的書架上,摁著衛鞅的肩膀讓他靠著棉墊兒坐在厚厚的地氈上,“如何?可愜意?”

  “妙極。比我那書房舒適多了。”衛鞅靠著書架,伸直雙腿,身心頓時放鬆。

  白雪跪坐在衛鞅對面,抑制不住的柔情寫滿在紅撲撲的臉上,“給你說也,我慢了兩天,是在路上被變法分田的喜慶景象給吸引住了。秦國鄉野開了鍋似的,熱鬧忙碌極了,山搖地動一般呢。隸農將你當天神般敬,富人說你勞民傷財草菅人命,可知曉麼?我的左庶長大人?”

  衛鞅笑了笑,“變法之難,難在起始。一兩年內,罵聲必多。目下有贊有罵,比我所預料的還好一些。你說,變法究竟變什麼?說到底,還不是該變舊的利害關係,建就一種新的利害關係?隸農得益最大,自然最高興。富裕農戶尚未得益,自然怨罵。你且拭目以待,三年以後,秦國朝野定將對變法刮目相看。”

  “何用三年?我在路上就刮目相看了!”白雪激動的拍手讚嘆,又長長的出了一口氣,“你受了那麼多屈辱,走了那麼多彎路,終於在這個窮國,紮實的邁出了第一步。一路上,我常常忍不住自己的淚水,我,真為你高興……”白雪忍不住撲到衛鞅肩頭,竟是又哭又笑。

  衛鞅緊緊摟著白雪,撫摩著她長長的黑髮,心中也是一陣異常的激動。只有在白雪面前,他那不苟言笑的冷峻才會不翼而飛,才是一個本色的男人,高興了就想大笑,悲傷了就想流淚。那是因為她那溫柔細膩而又明晰的女兒心總是象潺潺小溪,能夠滲透到他心田的溝溝壑壑,激起他的豪情,輓起他的悲傷,點燃他的心燈,化解他的失落,使他情不自禁的現出內心的本色。當熱熱的淚水湧出眼眶時,內心淤積的陰暗和繃緊的心弦便頓時溶化了松弛了。白雪滾燙的臉頰貼在他的耳根,同樣滾燙的淚水在他的臉上湧流著,和他的淚水交會在一起,溫熱的淚線順著他的脖頸流向胸前和心頭,就象一隻無形的手在神奇的撫摸他的四肢百骸,直使他物我兩忘。

  輕微的一聲響動,梅姑放下了一個銅壺,輕輕帶上門出去了。

  兩人終於分開。衛鞅揉揉眼睛笑道:“呀,這就叫溫柔鄉吧,快睡著了呢。”

  白雪嫣然一笑,“快,來一碗熱酒。”輕柔的將銅壺中的熱酒斟進陶碗,雙手捧給衛鞅。衛鞅接過,一飲而盡,嘖嘖道:“好酒!來塊涼面巾。”白雪咯咯笑道:“啊,昏頭了。等等。”便起身從外間拿進來一方浸過涼水的面巾,跪在衛鞅面前為他輕柔的擦拭,而後又擦擦自己的臉,掠掠散亂的長髮,將面巾撂進書案上的銅盤中,移坐案前斟茶。

  “小妹,你和他們,方才都到我那裡去了?”衛鞅笑問。

  白雪沉吟有頃,點頭“嗯”了一聲。

  “你在路上發現了他們?”

  白雪點點頭,又“嗯”了一聲。

  “你覺得他們是哪個路數?”

  白雪搖搖頭,“一下看不出來。但,我覺得他們絕不是尋常的游俠劍士。”

  “對,他們絕不是尋常游俠。”

  “你知曉他們來路?”白雪驚喜道。

  衛鞅搖搖頭,“不能確定。我有一種預感,他們是墨家神殺團。”

  白雪可是大大驚訝,“墨家?你從何推斷?這可是太教人想不到了。”

  “聽我說。其一,瞄著變法,警語是暴政必殺。這就是說,他們的暗殺,不是衝著個人仇恨來的,而是為了誅滅暴政權臣。你想想,普天之下,這樣的團體焉有第二家?其二,荊南失蹤。侯嬴兄當初對我講荊南的身世和經歷時,我就想到了荊南有可能是墨家的門外弟子。若是尋常游俠,荊南豈能毫無抵抗?其三,暗殺時機。目下國君正在西部巡視,我在櫟陽獨當國政,正是分而治之的機會。這種謀劃與魄力,尋常游俠和團體絕然沒有。我斷定十有八九是墨家所為。你看,這是他們的警告袖箭。”衛鞅將書案上的帶著白布畫的短箭遞給白雪。

  白雪接過箭畫端詳,“發現這袖箭,距離刺客出現有多少辰光?”

  “不超過一個時辰。”

  白雪笑道:“還真有氣魄,暗殺還先下戰書,不愧是兼愛之心呢。如此說來,當是墨家無疑了。你打算如何面對呢?”

  “這是飛來橫劍,應對方略我還得想想。我目下要說的是你。”

  “我?說吧,教我做甚?赴火蹈刃,死不旋踵。”白雪念著墨家誓詞笑答。

  “你必須立即離開櫟陽,回安邑等我。”衛鞅沒有一點兒笑容。

  “如何?我回安邑?不!”白雪驚訝得驟然高聲。

  “聽我說,小妹。櫟陽目下很是危險,依墨家的能力和縝密,渭風客棧一定是監視之列。尤其是今晚,你們狙擊了他們的第一次攻擊,他們不久一定會發現你們。墨家雖然講兼愛天下,但對行動中的擾亂和對手卻從不手軟,歷來如此,我了解他們。不但你必須離開,侯嬴兄也必須離開,渭風客棧暫時關閉。”

  “哪你呢?你也逃出櫟陽城麼?”白雪淡淡笑問。

  衛鞅哈哈大笑,“豈有此理?秦公託國於我,我豈能退避三舍?我還要看看墨家究竟有何種高明手段呢?““那我呢?為何要離開?就因了這點兒風險?”

  “你如何就不明白?”衛鞅著急起來,“你在櫟陽,我不得幾頭分心麼?萬一你有個閃失,我……”

  白雪見衛鞅如此為自己著急,心中一陣熱流,思忖有頃,淡淡笑道:“好吧,我走,明天。”

  “小妹。”衛鞅長長的一聲嘆息,“其實,我何嘗想讓你你走啊。”

  “我曉得。我走。”白雪嫣然一笑,“可是,今天晚上,你不能走。”

  衛鞅笑了,“交換麼?好,我今天不走。”

  白雪輕輕抱住衛鞅,在他耳邊悄聲道:“在這兒稍等片刻,我安頓一下上路的事就來。”說完,輕盈的轉身走出了臥房。

  秋深涼如水,風停了,細細的霜花卻開始降落。白雪來到侯嬴屋中,侯嬴和梅姑正就著燎爐火盆議論晚上的神秘刺客。白雪來到,說了衛鞅的主張,兩人都很不高興。白雪低聲說了一個主意,兩人又興奮起來。三個人秘密計議了一個時辰,方得散了。

  回到臥房一看,白雪不禁笑了。衛鞅竟然手中握著一卷竹簡,背靠著書架坐地,卻是沉沉的睡去了。白雪撥亮了燎爐火盆,伏身輕輕抱起衛鞅放到了帳幔之中。聽得櫟陽城樓上的刁鬥聲已經是三更四點,白雪打來一盆熱水,脫去了衛鞅的衣服,輕柔仔細的為他洗腳擦身。一切做完,白雪又收拾好自己,便輕輕的坐在了衛鞅身邊。

  燈下,她仔細的端詳著經常出現在她夢中的這副面孔——他黑了,瘦了,下頜的鬍鬚也留起來了。兩年有半,一個姿容挺拔的年輕士子,臉上竟然刻下了深深的滄桑憂患。看著看著,白雪的熱淚就情不自禁的湧流出來,斷線似的掉到衛鞅的臉上。

  衛鞅醒來了,猛然抱住了白雪……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9-5 06:15 PM

第八章 政俠發難

五、墨家劍士受到了意外襲擊

  日上東山,櫟陽城四門進進出出,一片忙碌景象。

  變法開始以來,尤其是推行新田制以來,老秦人似乎忘記了節令。往年霜降一過,田野淨光,就進入了漫長的窩冬期。早晨開城,除了幾撥外國商旅,農人幾乎無人出進。目下可不一樣了,早城未開,已經有人牽牛執耒成群結隊的在城門洞等候出城。巳時一過,又有絡繹不絕的女人孩童提著陶罐竹藍出城送飯,或有牛車不斷的拉著從田中砍伐的樹木進城。太陽落山,人們才依依不捨的離開土地,陸陸續續的回到城裡。櫟陽令王軾已經將城門開關的時間改了三次,國人還是埋怨開城太遲閉城太早。王軾無奈,稟報左庶長府。衛鞅下令,改為五更開城二更關城,簡直只差幾個時辰便是晝夜開城了。這在刀兵不斷的戰國,可是驚人的早開晚閉,除了魏國安邑、齊國臨淄,櫟陽便是第三家!國人們喜氣洋洋,忙忙碌碌的收拾整治自己的土地,準備來年春天掙個大年成,竟是出城更早,回城更晚。農人一振作,城內工匠商賈也忙了起來,東西有人買了,農具、鐵器、粗鹽、布帛等需要量大增。工匠們要擴大作坊,商賈們要擴大鋪面,外國商人要進來開店,秦國商人要出去采購。如此一來,櫟陽城竟然整日整夜的有人要出出進進,將一個小城堡搞得熱鬧非凡,生氣勃勃。左庶長府直接下令王軾,晝夜開城!

  這可是天下獨一份,那個國家也不敢做的事。衛鞅卻笑著說:“當年吳起尚說,固國不以山河之險。況乎今日?況乎變法之世?”

  在川流不息的人群車馬中,一輛篷車轔轔出城,趕車的依然是那個騎馬少年。

  城內的渭風客棧掛起了“屋漏停宿”的大木牌,大門緊緊關閉了。一個身穿黑色布衫的中年人牽馬從偏門走出,翻身上馬,從容出城。

  篷車駛向櫟陽城南的河谷,又轔轔進入河谷南面的山林之中。秋野山岡,樹木蕭疏,眼界很寬,但卻難以看清這片岩石嶙峋的山谷。篷車在隱蔽處停了下來,少年下馬笑道:“■!好去處,誰都找不見呢。”篷車裡一陣笑聲,走出一個白巾青年笑道:“又不是作賊,怕人找見麼?”少年做個鬼臉,“我才不怕,有人怕呢。”白巾青年笑道:“小妮子!快看看,侯大哥來了沒有?”少年一縱身便飛上了一方高高的岩石,手搭涼棚一望,“來了,侯大哥騎術滿高■。”白巾青年笑道:“侯大哥本領你還沒領教過呢。二十年前就是著名劍士了呢。”少年跳下岩石,“那就好,我們三個就行了,何必再找人呢?”白巾青年板著臉道:“做事要的是成功,不是逞能,明白?”少年吐吐舌頭笑道:“明白,公子大哥。”

  但聞林外馬蹄聲響,一個黑衣騎士已經從林間小道飛上山頭林中。到得岩石後面下馬,從容拱手道:“公子到了。”白巾青年笑道:“侯大哥,挺快。先將我們的車馬安頓下來吧。”黑衣騎士道:“不難。當年我修這個貨倉大著呢,你們來看。”便將馬拴到一棵大樹上,領二人來到小山頭背後。山頭背後是陽面,一片樹林在錯綜零亂的岩石縫隙中生長出來,枝蔓紛?,灌木叢生,覆蓋了這片嶙峋嵯峨的岩石山頭。

  “這兒有什麼呀?”少年的馬鞭抽打著枯黃的草稍。

  黑衣人笑道:“別急,跟我來。”便繞過幾塊山石,來到一個低窪避風的山坳,撥開山體的一片灌木,一個山洞便顯露出來。“跟我來。”黑衣人走進山洞,白巾青年和少年跟著進入,發現山洞裡空盪蕩一無物事,只有暖烘烘的乾燥氣息和腳下的敗草枯葉,怎麼看也是一個空盪蕩的尋常山洞。“侯大哥,這就是貨倉麼?”少年驚訝。黑衣人沒有答話,走到洞底,刨開腳下的亂草,在一塊大石上連跺三腳。片刻間,只見山洞盡頭的大石軋軋分開,一個寬闊的洞口頓時顯現出來!

  “侯大哥,用心良苦呵。”白巾青年點頭讚嘆。

  “姑娘有所不知,白公在世時,要求開在每個諸侯國的店面,都必須有隱蔽的秘密貨倉,既能就近儲存貨物,又能防止被戰亂洗劫。我是學白公的。後來打仗不停,不再擴大商事規模,這貨倉也就用處不大了。”黑衣人頗有感慨。

  “不,用處照樣大,目下秦國可是大商機來了呢。”白衣青年興致勃勃。

  “姑娘有心商機?”黑衣人頗是驚喜。

  “我呀,老父說了,不是經商的材料。我是說,侯兄可以在秦國大做一番了。”

  黑衣人大笑,“好吧,過了這一關再說。”

  “哎,侯大哥,裡邊儲存水和食物了麼?”少年急迫的問。

  “有。還有喂馬草料呢。戰亂一起,這裡便是我們的藏身之地。”說著,黑衣人便前行走進,白巾青年與少年也跟進洞中。只見主洞寬敞,約有十丈方圓,洞中間是石桌石凳,角落裡是拴馬樁與馬槽。主洞四周有六個封閉的小洞,顯然那便是真正的貨倉。黑衣人指著小洞道:“小洞只有兩個儲存貨物了。昨夜我已經將另外幾個小洞重新收拾,可做安歇之地。這洞中冬暖夏涼,惟有水源稍稍不足。”

  “好。我們便將車馬藏在這裡,好生休憩一番,晚上行動。”

  片刻後,三人出了山洞,繞過山頭,將篷車馬匹趕進了山洞。

  入夜,山風呼嘯,三個黑影飄上山頭,掠過櫟水,向櫟陽城南門而來。夜不關城的櫟陽,初夜時分正是商旅進出頻繁的時候,三個黑衣人在服飾各異的列國商人中毫不起眼,順利入城。三人陸續來到渭風客棧,悄無聲息的從偏門進去了。

  三更時分,夜深人靜,三個黑影飛出客棧,分頭急速的消失在櫟陽城狹長的小巷裡。

  櫟陽北門裡的鐵工作坊,最近熱鬧了起來。這是櫟陽官府唯一的鐵工作坊,也是秦國最大的鐵器製造所。其餘的六家鐵工坊都是私家開設,是那種一個師傅帶兩三個徒弟的小工匠作坊。三年前,秦孝公即位時,由於六國封鎖,生鐵奇缺,櫟陽的私家鐵作坊幾乎全部關閉,唯一的官府鐵坊也只有二三十個鐵工在維持。變法一年後,形勢大變。一則是六國各自內急,顧不得秦國。二則六國商人惟利是圖,紛紛湧入需求量大增的秦國。櫟陽城的鐵工作坊便首先振興起來。兵器、農具、菜刀這三樣基本商品竟總是供不應求。官府鐵坊便廣求鐵工,私人鐵坊也重新起火,搜求鐵工。但是,鐵工作為戰國時代最寶貴的“百工第一才”,各國都盡力搜羅,要想大批招募,真是談何容易。就在櫟陽令王軾百思無計的時候,三天前,忽然陸續來了十幾個山東六國的鐵工!上爐試手,在辨器、鍛鐵、淬火、錘工幾方面竟然都是良工。王軾大喜,下令全部接納,俸金從優。奇怪的是,說沒有一個沒有,說有竟然就都有了。幾家私家鐵坊也都相繼收下了三兩個手藝不錯的工匠。王軾本想將這些人一體擄到官府鐵坊,怎奈私家鐵坊也是國人百工,新法又激勵百工立功,官府不能與他們爭利過甚,只好忍痛割愛。

  殊不想,這些技藝純熟的鐵工,便是墨家的神殺劍士!

  鄧陵子很是機警聰敏,這次率隊下山,他謀劃得非常精細。第一步,根據秦國極需要鐵工的實際,利用墨家子弟的百工之長,名正言順的立足櫟陽。第二步,進入櫟陽的當晚,便向衛鞅發出警告,進行第一次試探性暗殺。第三步,在櫟陽城人心惶惶之際,多方出擊,一舉斬獲衛鞅首級。鄧陵子知道,暗殺衛鞅是墨家震懾天下暴政並重振雄風的關鍵所在,也是自己建功立業成名於天下的關鍵所在,一定要快捷乾淨的體現墨家的霹靂手段。他對玄奇的脆弱很是蔑視,也很是高興。這個小師妹本是老師的鍾愛弟子,在墨家可謂出類拔萃的後起之秀。誰能想到,她竟在最重大的“辨惡除暴”的關節點上與老師相違?假如不是老師震怒,懲罰了玄奇,剝奪了她帶隊斬殺衛鞅的資格,鄧陵子還只能做接應後援,衝不到第一陣來。現下,由他對付衛鞅,苦獲師弟擒拿嬴渠梁,相裡勤帶隊後援接應,這才是墨家最有力的搭配。誰都知道,墨家從來都將最危險的暗殺權臣的行動作為首功的。這次,鄧陵子無疑是墨家重新出山的劍鋒,是崇尚死難的墨家的最大榮譽所系,鄧陵子豈能不熱血沸騰?

  想不到的是,櫟陽的情況並不象他們在山中想象的那樣脆弱,那樣民心怨憤,那樣一擊成功。第一夜出擊,兩名弟子便碰到了強硬對手。後來探查,秦國國君嬴渠梁竟然也不在櫟陽。苦獲便帶著他的一隊劍士,秘密離開了櫟陽西去。鄧陵子對苦獲離去而失去配合力量,非但沒有感到沮喪,反而有一種大功獨建的豪情。他想,櫟陽的民心民情沒有必要報告老師,否則,老師也會以為他和玄奇一樣善惡不辨。他和幾個骨乾弟子秘密計議停當,準備先行探察清楚左庶長府的詳細情況和衛鞅的出入行止,再伺機一擊成功。

  鐵坊的勞作是辛苦的,每天晚上初更才能結束一天的鍛造錘打。之後,家在櫟陽的老鐵工們沖洗之後便回家去了。客籍鐵工們吃完官飯,便在作坊大屋裡倒頭睡覺。官府的三名鐵坊吏便鎖上大門,清點器物,登錄鐵器,完畢也便回家睡覺去了。這時候,鐵作坊大院裡便一片寧靜,只有鐵工們悠長粗重的鼾聲。

  三更剛過,鄧陵子在黑暗中豁然睜開眼睛,輕輕的吹了一聲口哨。屋中“鐵工”便紛紛在黑暗中坐了起來。奇怪的是,所有坐起來的人,都照舊打著粗重悠長的鼾聲。

  “三人留守。其餘人出發探察,四更尾須全部回來。”鄧陵子輕聲命令。

  打著鼾聲的人影迅速起身……猛然,一聲低沉的犬吠從院中傳來!

  “躺下!”鄧陵子覺得怪異,鐵坊的尋常犬哪有如此的叫聲?

  剛剛起身的劍士立即迅速的回到臥榻上躺下,滿屋鼾聲大起。鄧陵子斷定,這是鐵坊吏員的夜間巡查,會很快過去。

  突然,關得嚴嚴實實的窗扇上 “■!”的一聲大響,屋頂也似乎有輕微的喀喀聲!鄧陵子心念電閃,已經認定絕不是鐵坊吏員的巡查響動,而是有了對手。他位置正靠窗戶,翻身躍起,拉開窗扇,一眼看見一支短箭帶著一片白布釘在厚厚的木窗扇上,竟有兩寸余深,箭桿尚在微微顫動!他拔下短箭,關上窗戶,低聲命令,“點燈!”

  燭光下可見白布上清晰的八個大字——擾政亂法,作速離秦!

  鄧陵子驟然變色,急迫命令,“天地劍陣,務除強敵!出門!”

  墨家子弟是在和強國軍隊的對抗中錘煉出來的,素來有團體行動的極高素質。每個劍士非但是單獨的劍道高手,而且有結陣而戰的軍事傳統。“二人出行,必有配置。三人出行,必有陣法”是墨家的行動紀律。凡三人以上者,墨家子弟必結陣而戰,從不象江湖游俠那樣追求單打獨鬥。在墨家的觀念中,任何行動都是作戰,而不是個人決鬥,必須最快的消滅對手。現下其所以有十三人在櫟陽的官府鐵坊“做工”,而私家作坊則是三三兩兩,為的就是在這裡保持最強的“天地劍陣”。天地劍陣,是按照天干地支搭配作戰的一種步戰結構。墨家子弟甚至在騎兵衝鋒的洶湧波濤中,也能依靠這小單元陣法結成孤島巋然不動。墨子年老之後,天地陣法由禽滑釐一代不斷完善,成了墨家十餘人攻防的基本陣式。十二人出戰,一人留守,是鄧陵子早就謀劃好的應急對策,只是想不到這麼早就要突然使用。

  大門無聲的驟然閃開,十二條黑影箭一般連續衝出,眨眼之間便在院中站成一個錐形的陣式,每人手中的劍竟然長短不一。鄧陵子站在錐形的底邊中央,向屋頂拱手道:“何方高朋?請顯身答話。”

  話音方落,四面屋頂上陡然象樹林般立起一道人墻黑影!

  一個弟子低聲道:“報師兄,二十三個。”

  鄧陵子冷冷笑道:“爾等為暴政張目,究竟受何人差遣?”

  屋頂一個粗啞的聲音也冷笑道:“天下大事,並非墨家所能包攬。事關善惡是非,庶民禍福,我門為何管不得?”

  鄧陵子厲聲喝道:“天下何時冒出一個管大事者?從實說!爾等意欲如何?”

  “爾等必須立即出城回山。否則,我門將誅滅亂法刺客。”聲音象磨刀石般粗礪。

  “誅滅?”鄧陵子哈哈大笑,“天下真有不自量力者也,請吧。”

  “放箭!”隨著屋頂粗礪的怒喝,四面火箭齊發,道道藍光尖利的呼嘯著向院中疾射!不等鄧陵子發令,墨家劍陣便自行發動,劍光霍霍,將藍光箭雨紛紛擊落,竟是沒有一個人受傷。雖則如此,那帶磷燃燒的火油箭極難熄滅,許多被打落擊飛釘在門戶窗扇上,竟是將門窗燃燒起來。夜半秋風正猛,不消片刻便引得大火四起!

  屋頂黑影齊聲高喝,“墨家殺人放火嘍——!快來看啊——!”便倏忽散去,屋頂上竟是沒有了一個人影。

  鄧陵子氣得連連跺腳怒喝,“卑鄙小人!焉敢以正道自居?!”內心卻很清楚,大火一起,官府必然派兵前來救火拿人,屋頂喊聲又點明了墨家,豈能再隱蔽下去?對方明明是逼自己離開櫟陽,倉促間自己卻想不出留在櫟陽的辦法……必須撤出!否則,墨家弟子落入秦國官府被押上刑場,赫赫墨家顏面何存?心念電閃間一跺腳大喝,“撤出櫟陽!我自斷後!”

  墨家紀律嚴明,令行禁止。鄧陵子一聲令下,墨家弟子全數飛上四面屋脊,四面散去。鄧陵子已經聽見街中人喊馬嘶,知是秦軍開來,情急間一劍砍斷左手食指,在土墻上大書幾字,飛身而去。

  這鐵工作坊本是要害所在,大火一起,滿城驚慌。櫟陽令王軾首先率領一百名甲士趕到。正在救火間,鐵工坊官吏與鐵工們也急急忙忙的趕到。片刻之後,衛鞅和景監也飛馬趕來。大火撲滅,清點器物,竟是絲毫無損,只是客籍鐵工們全不見了蹤影。

  突然,有人喊道:“墻上有字!”

  衛鞅疾步向前,火把下可見黃土墻上紫紅的大字——墨家無過,惡政有報!

  衛鞅思忖有頃,向王軾淡淡笑道:“明告國人,無須驚擾。”

  王軾會意,便不再布置查究緝拿,只是專心督促重建鐵工坊。好在鐵料鐵器與一應工具爐具沒有任何損失,房屋蓋好便一切正常。三五天之內,櫟陽城又恢復了生氣勃勃的狀態。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9-5 06:15 PM

第八章 政俠發難

六、陳倉河谷的苦行莊園

  秦國西部的官道上,一隊騎士放馬奔馳,為首將領正是車英。

  按照衛鞅的推測判斷,墨家一定要分兵襲擊國君。秦孝公此次西巡,只帶了三名衛士,如何能對付墨家劍士的突然攻擊?衛鞅心急如焚,命令車英帶一百名精銳的鐵甲騎士星夜趕赴西秦,保護國君。車英兼程疾馳,追過杜郵、廢丘、郿縣、虢縣、雍城,還是沒有追上秦孝公。雍城令說,國君一路西行,在虢縣只住了一個晚上,天不亮便起程西進,沒有說去哪裡。車英了解秦孝公的稟性,推測他肯定要去隴西巡視,便馬不停蹄的向陳倉方向趕來。

  陳倉,原本是一片山的名字。它扼守在關中、隴西、漢水地區的三岔口上。古人說,黃帝曾在這裡建都,當時叫陳。後來黃帝與炎帝在阪泉大戰後便東遷而去了,數千年滄桑,這裡便又回到了莽蒼荒野。渭水東來,越過陳倉山便進入了渭水平原的狹長脖頸。漢水地區要北上,也必須先越過大散嶺,再越過陳倉山,才能進入渭水平原。而從渭水平原無論是去隴西還是去漢水,陳倉山都是必經的咽喉之地。西周時期,陳倉山和大散嶺便是扼守巴蜀和西部戎狄的重要關隘。當時只在大散嶺建了散關,一併守衛大散嶺和陳倉山。傳說的老子要出關西入流沙,被關令尹喜強留請著書,因而寫下了不朽的《道德經》。那個關便是散關。周平王東遷洛陽,秦國成為渭水平原的主人後,由於漢水流域大部分屬楚國土地,所以大散嶺的散關依舊是重要隘口。而隴西本是秦人的老根基,所以扼守在隴西與渭水平原脖頸處的陳倉山倒一直沒有建立關隘,而只有一座驛站。通常商旅之行,都是在陳倉驛站養足精神,而後或西出隴西,或南下散關入楚入蜀。

  車英預料,在雍城與陳倉之間大體可以追上國君。他下令疲勞難行的馬匹緩行,自己帶領三十名快馬騎士先行全力追趕。將近陳倉山,遙遙可見兩山夾峙的古道中正有三騎身影。

  “君上——,慢行——!”車英放喉高喊。

  山風迎面呼嘯,前行者不可能聽見後面的呼喊之聲,依舊向谷中走馬而去。

  正在此時,一聲尖厲的山鷹鳴叫,兩岸山頭撲下一群黑色身影,向谷中三騎凌空襲擊!車英大吼一聲:“箭隊衝殺!快!”一聲淒厲的牛角號聲,三十騎鐵甲騎士以車英為箭頭,狂飆般向山谷卷來。

  前行三騎正是秦孝公嬴渠梁和他的兩名衛士。進入陳倉山,他正在仰望兩岸險峻的山勢,猛然聽見山鷹怪叫,心中一緊,腰間長劍已經拔出。幾乎就在拔劍的同時,兩邊山頭的人影在黑白交錯中已經凌空飛下,霍霍劍光夾著一片繩網迎頭罩來。秦孝公少年從軍,久經沙場,是秦軍中智勇雙全的名將,眼光一掃,便知強敵已將前後上三路封堵嚴實,最大危險便是頭頂的劍擊與繩網。電閃之間,他採用了戰場上騎兵慣用的抵抗手段,身體一伏,機警的粘著馬腹滑到馬下。身後的兩名衛士已經從馬背飛身躍起,兩支閃亮的闊身短劍迎住了空中的劍光繩網。只聽兩聲沉悶的低哼,鮮血飛濺,兩名衛士象石板一樣跌落在地!此刻秦孝公已經飛快貼緊了戰馬右側,那匹神駿異常的彤雲駒嘶鳴跳躍間,已經緊緊靠住了北面的山體。秦孝公飛身縱躍到一塊大石後面,彤雲駒則死死擋在大石前人立嘶鳴,用那雙鐵蹄不斷踩踏衝上來的黑白身影。雖然如此,凌空飛來的強敵似乎根本沒有看在眼裡,兩條靈動的繩鉤貼地飛出,“■!”的搭住兩隻馬蹄猛力一扯,赤風駒頓時轟然倒地。幾乎就在同時,十餘個黑白身影如大鷹般越過戰馬圍住山石,一聲齊吼:“生擒暴君嬴渠梁!”

  生死關頭,秦孝公熱血沸騰,大吼一聲,飛身突刺,一個黑白人頓時被洞穿胸膛,倒地死去。抽劍之際,身形一蹲,便躲過了頭頂身後撲來的身影,隨即一個急轉身,長劍迎面劃出一個圓弧,強敵卻飛身後退,一齊大喝:“嬴渠梁棄劍受縛,饒爾不死!”秦孝公嘶聲大喝,“赳赳老秦,有死無降!”跳下大石,揮動長劍,直衝強敵圈中。

  正在此時,谷口響起暴風驟雨般的馬蹄聲,車英率領三十名鐵甲騎士趕到!

  高處一聲大喝:“撤——!”黑白身影倏忽間消失在山石密林中無蹤無影。

  “君上——!”車英飛身下馬,一個縱躍便到了秦孝公面前,“君上可有劍傷?”

  “沒有。”秦孝公猶自望著山林,眉頭緊緊擰在一起。

  “君上,請勿在險地停留,當速回驛站定奪行止。”車英面色仍很緊張。

  “好吧,就回驛站再做計較。”秦孝公回頭看看兩名衛士的屍體,吩咐道:“運回驛站交虢縣令妥為安葬,賜爵一級,家人免勞役賦稅三年。”車英答應一聲,命令將衛士屍體馱上戰馬,迅速保護秦孝公回到陳倉驛站。

  陳倉驛站雖然不大,但由於位在要塞,所以建得象一個小城堡,十分堅固。一百多間房子靠山建成梯次形,護墻大門全部由巨石砌成,平時住客,戰時駐兵,實際上起著關隘盤查的作用。驛站丞五十餘歲,老兵出身,雖然做了小吏,依然穿著一身破舊的盔甲,腰系一支闊身短劍,雄赳赳的向秦孝公施禮,“陳倉吏山石頭參見君上!”秦孝公笑道:“山石頭,在你這兒歇息一晚了。”“是!陳倉吏遵命!”山石頭雄赳赳前行領路,“君上請跟我到上正大屋!”

  上正大屋,便是最高處的一排正房,眼界開闊,用矮矮的石墻圈成了一座小院子。孝公住下。車英便在山頭和小院內外布置好隱蔽的甲士,又安置好其餘騎士輪換就餐喂馬,以防突然襲擊。一切安頓就緒,車英來見秦孝公。

  “車英,你是如何趕來的?”孝公仍然在思考今日的怪異襲擊。

  “稟報君上,墨家在櫟陽對左庶長行刺未遂,左庶長派我晝夜兼程趕來保護。”

  “行刺?”秦孝公面色微變,“如何知曉是墨家?”

  車英便將荊南失蹤和衛鞅的推斷說了一遍,秦孝公冷笑道,“看來墨家動了殺機,要將我和左庶長做暴君酷吏鏟除了。車英,你以為該當如何?”

  “君上,墨家劍士,防不勝防。唯一的辦法是,剿滅其根基以絕後患!”

  秦孝公搖頭笑道:“不能。墨家天下顯學,義劍誅暴,兼愛救世,乃近百年來天下正義之旗。秦國出兵剿滅墨家,且不說能否成功,大軍一動,秦國就將激怒天下,自取其辱。”

  車英醒悟,“臣思慮淺薄,君上恕罪。此舉不可行,君上就當速回櫟陽,增加精銳護衛,防備墨家再度襲擊。”

  秦孝公緩緩踱步道:“此事當真難辦。對秦國變法,墨家顯然誤會極深。墨家素來堅忍不拔,絕不會因為一次失敗而罷手。兵來將當,雙方必有死傷,舊恨新仇屢屢糾纏,變法局面就有可能反覆,有可能引起大局動盪……為今之計,只有一條路可走。”

  “敢問君上何計?”

  “我親赴墨家,澄清誤會,釜底抽薪,安定大局。”

  “君上,不可!”車英急迫道:“墨家本來就要擒獲君上,君上身系國家根本,豈能自投羅網?請君上修書一封,臣做特使前往墨家,務必澄清誤會!”

  秦孝公搖搖頭,“此事惟有我親自前往,無人可以替代。”

  “君上——!”車英哭喊一聲,伏地叩頭不止,“萬萬不可,秦國不能沒有君上啊。讓我去吧,縱然粉身碎骨,車英也不辱君命!”

  秦孝公扶起車英,感慨嘆息,“車英啊,你忠肝義膽,我豈能不信?然墨家素來以神明裁判自居,惟以老墨子學說為生殺準繩,從不聽外人辯解,任何人做特使都會適得其反。你還有更重大的使命,回櫟陽保護左庶長。”

  “臣不能回櫟陽。臣縱獲罪,也要跟定君上!”

  “車英啊,你我都是老秦人了,這塊土地上滲透了我們祖祖輩輩的鮮血。能使秦國強大,誰捨棄生命都不足惜。如今秦國變法圖強,絕處逢生,正在關鍵時機。現下,秦國的生命在哪裡?秦國的靈魂在哪裡?你應該知道。秦國不能沒有左庶長,不能沒有變法!如果需要做犧牲,首先當是我等老秦子弟。荊南失蹤,左庶長處境更危險,誰能說荊南不是墨家斥候?左庶長是秦國新生的希望,你一定要回櫟陽,一定要保護左庶長安然無恙!”秦孝公深沉激昂,沒有迴旋的餘地。

  “君上,只是你孤身去闖墨家,臣卻如何放心得下?”

  “車英,”秦孝公輕鬆的笑了笑,“墨家雖然自負霸道了一些,但卻畢竟是講道理的。看今日陣勢,他們並未一力死戰,一定要殺死我,倒象是要俘獲我……我去墨家,雖則危險,然若處置得當,也不會即刻就有殺身之禍。你放心回櫟陽去吧。”

  車英默默的低下頭,大滴的淚水斷線似的掉到腳下。

  第二天清晨,少有的晴朗天氣。在陳倉驛站外的岔道口,秦孝公與車英分手,帶領兩名新衛士向西南大山中進發。秦孝公的謀劃的路徑,是越過大散嶺從漢水進入神農大山。他雖然不知道墨家總院確切位置,但他對神農大山卻並不陌生,那裡是秦楚接壤的連綿群山,他曾經三次跟隨公父去巡視要塞,三次從神農山腹地穿行。那時侯,墨家的故事使他感到神秘,為此也對那片莽莽群山生出了敬意。

  要到大散嶺,須得走出陳倉山小道。這是一條在山腰蜿蜒的傍山古道,雖是濃濃秋色,兩邊山頭卻也是蒼黃中滲著青綠,道邊小溪淙淙流向渭水,山谷中一片幽靜。秦孝公走在一前一後兩個衛士中間,不斷觀察著四面山勢。


  突然,山腰傳來一陣清亮的女聲山歌,在山谷中悠悠迴盪。秦孝公不禁駐足傾聽,那歌聲仿佛從天外飛來,在空谷中飄渺迴旋,令人迴腸蕩氣:

  生人莫要戀樂土噢

  樂土原有千般苦啊

  何日天下兼相愛也

  拋卻矛戈共耕織喲

  孝公聽得入神,卻又微微一怔,手搭涼棚極目山原,竟沒有發現一個人影。他覺得這聲音似乎在那裡聽過,卻又想不起來。猛然,他心中一動,放吼歌唱:

  莫道樂土千般苦

  甘泉原從苦中出

  若得天下兼相愛

  猶是日月兩聚頭

  山悄悄,寂靜無聲,山腰傳來一聲飄飄渺渺的嘆息,卻再也沒有清亮的歌聲了。

  一種悵然若失的情緒突然湧上秦孝公心頭。他茫然四顧,竟是青山杳杳,了無聲息,不禁輕輕一嘆,順著山道繼續前行。突然,一聲短促的尖叫,山腰傳來一陣異響!

  兩名衛士飛身躍起,將秦孝公掩在一塊大石後,長劍飛快出鞘。此刻只見山上土塊石塊嘩啦啦滾下。秦孝公在大石死角抬頭觀察,只見石子土塊激起的塵霧中一個身影翻滾而下,顯然是有人失足摔落。山坡陡峭,又兼草木衰落無可阻擋,那身影竟是翻翻滾滾落下!秦孝公眼疾身快,從大石下一躍而起,衝上山坡,抱住那個在陡坡上翻滾的身影。兩個衛士也立即衝上山坡,從身後擁住秦孝公站穩。

  到山下小道,秦孝公將那人放到大石上,一個衛士便給傷者■拭臉上的灰土血跡。孝公看著山上,想著方才的歌聲,心思迷茫。

  “君上,是個女的!”衛士驚訝的叫道。

  孝公回身一看,不禁驚怔的說不出話來——眼前傷者露出了秀麗蒼白的臉龐,長髮散亂,不是玄奇卻是誰?她身上穿著從中間分為黑白兩色的粗布衣,布靴綁腿上還插著一支袖珍劍——孝公一眼看見,那就是自己贈給玄奇的護身劍!

  衛士低聲道:“君上,是墨家女殺手,小心!”便擋在秦孝公身前,對另一個衛士道:“保護君上,這個我來對付。”孝公恍然醒悟,正色擺手道:“退後。我認識她。”說著伏下身來,“水!”接過衛士遞過的水袋,右臂攬起玄奇,便給她慢慢喂水。

  女子睜開了眼睛,迷朦喘息,“方才,誰在唱歌兒?”

  “玄奇妹妹,是我。看看,我。”

  玄奇身體輕輕一顫,凝目注視,驚訝的“啊”了一聲,一下子昏了過去。

  孝公情急,輕輕搖著玄奇呼喚:“玄奇妹妹,玄奇妹妹,醒醒啊……”

  玄奇蒼白的臉龐上湧出了兩行淚水,“不要,不要看見你。你,快回櫟陽。”

  孝公壓抑著酸楚激動,將玄奇的身體靠在山石上放正,平靜的笑道:“玄奇妹妹,睜開眼睛,看看我吧。一別三載,山水未改呵。”

  玄奇睜開眼睛,冷冷道:“世無不動之物。你速回櫟陽,無須多言。”

  秦孝公淡淡一笑,“我不回櫟陽。我要到神農大山,找墨家總院。”

  “你,你說什麼?”玄奇驟然變色,紅潮湧上了蒼白的臉龐。

  “我要去墨家總院。”孝公一字一頓。

  瞬息之間,玄奇恢復了平靜冷漠,“嬴渠梁,山外有山,我勸你回櫟陽去。”

  “不越高山,無得通衢。縱然失足,此心無憾。”

  “嬴渠梁,世間大事,不逞口舌之辯。”

  “無口舌之辯,不足以明公理正是非。”

  “一身之難,不足以填溝壑。一忍之勇,可以育山川。”

  “士有不忍之辱,國有不避之難。”

  玄奇沉默了。突然,她抱住孝公痛哭失聲,身體顫抖得象秋風中的落葉。孝公輕輕拍著她的肩膀,理順她散亂的長髮,“小妹,你是從來不流眼淚的呀。來,對我說說,你現下在做何事?要去何方?”

  “也許,有一天你會知道的。”玄奇拭去了淚水。

  “小妹,我現下就想知道,我到五玄莊不知多少次了。”孝公著急起來。

  玄奇明亮的眼睛撲閃撲閃的,“哪?你可願意一個人跟我走?”

  “好啊,走吧。”秦孝公說著就站了起來,向兩個衛士吩咐道:“你們兩個回陳倉驛站等我。”便來攙扶玄奇。

  “君上不可!”兩個衛士急切道:“她是墨家……,萬一有詐……”

  “不許胡言。你們知道她是誰麼?”秦孝公正色呵斥衛士。

  玄奇笑道:“兩位寬心。墨家除惡,嚴禁騙殺惡行,你們的國君不會有事的。”

  兩個衛士無奈的拱手領命,看著秦孝公扶著玄奇向山腰小道走去。

  到得山頂,玄奇遙指山谷,“看,那裡,就是我的家。”

  孝公順玄奇所指望去,但見兩山之間一條小河流過,河畔一片小小谷地。秋色清爽,草黃葉落,一間茅屋孤零零坐落在蕭疏之中,茅屋四周的籬笆竹墻影影綽綽。不遠處的草灘上有一匹紅馬在悠閑的吃草,時而長嘶一聲,山鳴谷應。

  “玄奇呵,你簡直是世外高人了嘛。”

  玄奇沒有笑,“走吧,下去看看。不用扶了,沒摔傷。”

  兩人順著一條經年踩出的羊腸小道下山,玄奇默默前行,孝公默默跟隨,二人一路竟然無話。到得谷底,但見小道旁收割後的谷茬已經枯黃,旁邊幾畦菜田卻是青綠蔥蔥。孝公笑問:“這是秋葵還是蘿蔔?”玄奇揶揄道,“四體不勤,五穀不分。說了能記住?”孝公笑笑便不再言語。將到茅屋,卻見一株桑樹已經是綠色將盡樹葉金黃,樹下卻放置了一個大木盆,盆中沙沙有聲。孝公驚訝笑道:“霜降已過,尚能養蠶麼?”玄奇回頭笑道:“此乃寒蠶。你又如何曉得?”孝公感慨,又見茅屋前面的土墻上整整齊齊的掛著鐵鏟藥鋤木耒連枷等一應農具。茅屋前的一片土地壓磨得光滑平整,邊上有一垛摞得很整齊的谷草。孝公知道,這肯定是打穀場了。

  “吱呀”一聲,玄奇推開茅屋小門,“請吧,國君大人。”

  孝公笑笑,走進茅屋。小屋中明明亮亮,卻幾乎沒有任何陳設。東墻邊一張竹榻,榻柱上掛著一支皮鞘已經黑紅的闊身短劍。榻側一個小小的木台,放著一把普通的木梳。榻前一張本色無漆的粗製木幾,上面是幾摞竹簡。這些東西只占了一個小小角落。中間卻是一個石桌,一片白布苫蓋著一張古琴。沒有女兒家必備的銅鏡,也沒有華彩的衣物,整個屋子空盪蕩冷清清的。

  孝公一路留心,進屋打量,此時已經是眼眶濕潤了。玄奇卻似乎沒有覺察,從陶罐裡倒出一木碗清水,“河中活水,喝吧。”孝公接過木碗,咕咚咚飲盡。玄奇坐到竹榻上,卻看著孝公不說話。

  “小妹,大父哪裡去了?”孝公的聲音有些顫抖。

  “爺爺雲遊四海,我也不知道此刻他在哪裡。”

  “小妹,倏忽一別,就如此生分,世情原也淡薄也。”孝公一聲嘆息。

  “你,是用衛鞅為左庶長變法了麼?”玄奇突然問。

  孝公驚訝,卻又高興,“是啊,你知道了?”

  “是否在渭水草灘一次刑殺七百三十六人?”

  “是啊。你也知道了?”

  “是否殺了名士趙亢?是否毀掉了民居數十萬?是否還要準備焚燒民間《詩》《書》?你說,是不是?”玄奇疾言厲色,一連串追問竟是滿臉脹紅。

  孝公點點頭,笑容已經從臉上褪去,“玄奇,這些都是事實,但卻不是你說的那個味道,也不是墨家所說的暴政。”

  玄奇嘴脣青紫,牙關緊咬,卻突然淚如泉湧,趴在小台上飲泣,“嬴渠梁,你為何要那樣做?為何呀?難道變法就一定要那樣麼……”

  孝公走到竹榻前扶著玄奇的雙肩,“小妹,不要傷心,許多事我們都要慢慢說。你如果相信我嬴渠梁,就給我一個說話的機會,好麼?”

  玄奇回身,猛然抱住孝公,吞聲飲泣不止。孝公心中一陣酸楚,大滴淚水滾落在玄奇烏黑的頭髮上。玄奇覺察,抬頭仰望著那張誠實痛苦的臉龐,止住了哭聲。她伸手為孝公拭去淚水,輕柔細緻,明亮的眼中一片體恤。孝公卻是心中潮湧,猛然抓住她的雙手,臉龐伏在她小小的溫熱手心,強忍哭聲,卻也是淚如泉湧,渾身顫抖。玄奇將孝公的頭緊緊抱在胸前,輕聲道:“想哭就哭吧,有我陪你,不怕。我什麼都對你說,什麼都說,哪怕他們殺了我……”

  天色將晚時分,兩人終於平靜了下來。玄奇詳細講述了墨家要對秦國動手的經過和自己受懲罰的原因,“老師斥責我大事迷亂,不堪大任,罰我在這裡自省三年,同時探察秦國有無改弦更張。我今日上山采藥,聽得有人和歌,聲音似很熟悉,一個不慎,腳下踩空,便滾了下來。誰想果然是你呢。”孝公也說了秦國變法、衛鞅遇刺、自己遭到襲擊等事,嘆息一聲,“我最擔心的就是衛鞅。秦國不能沒有衛鞅,不能沒有變法啊。”

  “莫得擔心。墨家子弟在櫟陽受到了意外襲擊,大約鬼谷子門人有意阻撓。老師見冬天將至,已經命令鄧陵子撤回大山,來春再進櫟陽。至於對你這個暴君,苦獲一擊未中,料你還要去隴西,正準備第二次捕獲呢。怕不怕?”

  孝公爽朗大笑,“捕獲?我正要送上門去呢。老墨子也忒小瞧嬴渠梁了。”

  玄奇笑道:“你真的不怕在墨家生出意外?”

  孝公肅然,“墨家子弟為了學派信念,尚死不旋踵。嬴渠梁肩負一國正道,豈能逃避風險而苟且偷安?”

  玄奇在孝公臉上輕輕親了一口,“我從開始就知道,你是個秦川■牛!”

  秦孝公哈哈大笑,“你呢?不也是個墨家■妞?”卻將“妞”念成了“牛”,使一口溫婉官話的玄奇不禁笑得前仰後合。

  秋月已上東山,玄奇在茅屋裡做了野菜餅和米粥。孝公生平第一次如此貼近的看女子下廚,見玄奇圍著粗布圍裙,又顯得明艷本色,不禁一股溫暖湧上心頭,暗自感慨隱居田園的愉悅灑脫,自己卻偏偏無緣。片刻之間,青綠的野菜麵餅和金黃的米粥便擺在了木幾上,孝公胃口大開,吃喝得嘖咂呼嚕,聲氣大作。玄奇笑得不亦樂乎,“我的國君大人,你慢點兒好麼?饞相!”便拿面巾輕拭他額頭汗水,孝公高聲道:“再來一碗!”理直氣壯的樣子儼然夫君。玄奇拍拍他的頭,“吆喝什麼?村漢一般。”孝公慨然道:“村漢好啊,一個老妻三間屋……下邊什麼來著?”玄奇咯咯笑得彎腰蹲在地上,眼中卻閃著晶瑩的淚光,上氣不接下氣,“冬來,火炕,春來……”卻不再說了,轉身盛粥。

  “哎,這春來如何?”

  玄奇悠然一嘆,“春來哭啊。”

  孝公笑道:“這詞兒不好,春來哭甚?”

  “暖陽陽,餓斷腸。不哭麼?”

  孝公恍然嘆道:“是了是了,難怪孔夫子沒有沒有將它編進《詩》裡呢。”

  玄奇揶揄道:“村漢好麼?”孝公默然一嘆。

  吃罷晚飯,明月已到中天。玄奇領著孝公在河谷漫步。孝公猛然問:“小妹,你一個人如何在這裡維持生計?能自食其力?”顯然,這個問題一直擱在他心頭。

  玄奇笑道:“做國君就是傻。給你說吧,每一個墨家子弟,在總院之外都有一個自立的小田園。這些小田園必須是自己親手開墾的,一則做在外遊學的根基,二則是總院在各國的活動根基。這片河谷小園,是我在三年之間斷斷續續開墾的。你來看,這裡是我的谷田,小十畝,足夠吃。這裡是菜田,大約一畝,也夠了。山上,還有取之不盡的藥材野菜呢。”

  “那還有衣服、農具、其他所需器物呢?”

  “換呀。拿我不用的東西到集市上換。”

  “你拿什麼換?家徒四壁,有用不上的物事?”

  玄奇笑笑,“我的國君,你還真得好好學學呢。你看,這是兩株桑樹,那一株細小的是女桑,那株高大的叫柘桑。記得孟子的話麼?”

  孝公恍然笑道:“啊,孟子曰,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

  “如此便是了。”

  “話雖如此,可這兩株桑樹,究竟能做甚物事?我終不明白。”

  玄奇咯咯笑著,“你也就是問我吧。”掰著指頭訴說起來,“聽好了。三年桑枝,可以做老杖,三錢一支。十年桑枝,可做馬鞭,一支二十錢。十五年乾枝,可做弓材,一張弓兩三百錢。做木屐,一雙百錢。做劍柄刀柄,一具十錢。二十年老桑,便可做軺車良材,一輛軺車,可值幾多?曉得麼?”

  孝公驚訝道:“軺車一輛,萬錢左右呢。”

  “是啊。桑樹還可做上好馬鞍。桑椹則可食可賣。我那株柘桑盡皆寶貝,柘桑皮是藥材,也還是染料,能染出柘黃色絲綢呢。柘桑葉喂蠶,其絲異常細韌,可做上好琴弦,清鳴響徹,勝凡絲遠矣。凡此等等,豈不能換來等閒日用之物?那株女桑更寶貴,不對你說了。”玄奇一口氣說來,竟是珠玉落盤般脆亮。

  孝公不禁感慨嘆息,“我只知公室之桑,由國後於春三月沐浴而種,可絲衣。竟不知桑樹有此等諸多用途,何其蠢也!”

  玄奇大笑,“蠢蠢蠢!蠢哥哥!”拉著孝公雙手,“想不想聽我奏琴?”

  “好啊,我正想聽聽柘蠶絲做的琴弦呢。”

  玄奇高興的搬出古琴,安放在谷草垛旁的一塊青石上,又恭敬的燃了一柱香插在琴前香爐裡,坐正身子,輕撥琴弦,一陣清亮渾厚的叮咚琴聲便在谷中蕩開,典雅曠遠。玄奇望著圓圓的秋月,輕聲吟唱:

  陳倉河谷兮渭水之陽

  養育斯人兮慰我肝腸

  女桑柘桑兮齊我百物

  禾田菜園兮做我穀倉

  淙淙流水兮琴聲泱泱

  山月皎潔兮與訴衷腸

  松濤嗚咽兮入我夢鄉

  青燈黃卷兮流我時光

  今欲別去兮誰做惆悵

  女兒依依兮戀我陳倉

  戀我陳倉兮永莫相忘

  衣食父母兮山高水長……

  琴聲戛然而止,那飄渺的餘音卻在山谷久久迴盪,孝公不禁聽得呆了。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9-10 09:51 PM

第九章 霹靂手段

一、櫟陽城陰雲四起

  衛鞅從來沒有這樣生氣過。

  鐵工坊的大火撲滅,鏟除了焦土廢墟,不消幾日,磚石砌成的大屋代替了原先土墻木柱的破舊房子和工棚,鐵工們一片歡呼,立即又緊張忙碌起來。就鐵工坊而言,更新了破舊作坊,鐵器產量有所增加,未嘗不是好事。但是,鐵坊事件的當晚,墨家劍客刺殺衛鞅的消息便不脛而走,櫟陽城人心惴惴不安,各種流言又一次彌漫開來,波及到不明真相的郡縣村莊。衛鞅的氣惱正在於此。他很清楚,襲擊並趕走墨家子弟者,必定是同情變法維護自己的某種勢力。但他們卻是幫了一個倒忙,使櫟陽城乃至秦國冬眠的反變法勢力甦醒了過來,國人因為獲得土地而喚起的變法激情頓時被潑了一盆冷水,又忐忑不安的懷疑起來。這肯定是襲擊墨家的勢力始料不及的。

  他們究竟是什麼勢力呢?以衛鞅對天下民間力量的了解,竟是想不清來路。能在櫟陽城將三十個墨家劍客在片刻之間乾淨利索的趕走,絕不是等閒門派。戰國學派中,能和墨家在秘密行動上一爭高下者,惟有鬼谷子一門。其餘學派雖多有深藏不露的特出劍士,但畢竟是修學為主,不可能實施這種霹靂風暴般的襲擊行動。即或是名將淵藪的兵家,也因志不在此而素來不搞秘密行動。那麼說,是鬼門發動了這場襲擊?有可能。因為鬼谷子一門在政學上是堅定的法家,歷來反對墨家用大而無當的“兼愛非攻”干預國家法制。再者,鬼門多奇能異士,高明如百里老人者當有百數十人之多,雖在整體行動上與墨家無法抗衡,但在一次行動中擊敗墨家還是完全有可能的。但是,鬼門一旦出山,組織非常嚴密,不可能不給自己一個消息。難道老師違背了讓他獨自承擔人世風險的諾言,想伸手幫他?不。不可能。老師對他的約定,凝聚了漫長的思考,那是老師對抗天下的秘密試驗,不可能改變。再說,以鬼門的為政智慧,豈能想不到這樣做的後果?豈能幫他一個倒忙?應該說,不會是鬼門所為。哪,能有何人呢?難道山東六國會保護我衛鞅麼?匪夷所思!衛鞅為這個念頭感到滑稽,不禁哈哈大笑。

  “左庶長,何事可樂?”景監走進書房。

  “歧路亡羊,四顧茫然,安得不樂?有事麼?”

  “我聞,近日甘龍給太子講書了,講得是《尚書》之《洪范》。”

  衛鞅頓感詫異。這甘龍是太師,儘管名位尊崇,但畢竟不是太子傅,等閒情況下是不能給太子講書的。按照秦國慣例,太子傅之外的大臣要給太子講書,首先要由太子傅上報國君,國君許可,方得講書。如今秦孝公遠在西陲巡視,何人許可甘龍對太子講書?太子傅只有兩人,嬴虔居左領銜,公孫賈居右講書,難道是嬴虔做主請甘龍講書的?這件事情看起來微不足道,但是卻有著微妙深遠的糾葛。太子乃國家儲君,變法國策能否延續,太子具有至關重要的作用。而太子接受何種治國主張,則又是國策變化的根基所在。秦孝公不可能不明白其中奧妙。但是太子正在少年,同時為了安撫元老重臣以保證變法順利,秦孝公才讓公孫賈做了太子傅,為防萬一,又讓耿耿忠心的兄長嬴虔居左領銜;同時明確告戒公孫賈,三年之內,主要給太子講授技能性知識性經典,諸如農書、樂書、兵書與儒家六藝等。秦孝公曾對衛鞅暗示,合適時候,將把教導太子的重任交給衛鞅。衛鞅心裡也很明白這一點。如何不遲不早,偏偏在墨家刺客暴露而流言四起的時候,甘龍竟然給太子講書了?而且是赫赫有名的《尚書·洪范篇》!

  “景監,我要去拜會公子虔,你以為如何?”

  “該當如此。公子虔乃首席太子傅,也許與他有關聯。”

  片刻之後,一輛粗樸的軺車駛出左庶長府,直奔上將軍嬴虔府邸而來。變法繁劇,衛鞅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與嬴虔單獨見面了。作為現任執政大臣與曾經執掌軍政大權的重臣,衛鞅與嬴虔本該經常溝通的。衛鞅心中十分明白此中三昧,然則秉性所致,衛鞅對沒有公事內容的諸種拜會與溝通始終沒有熱情。“極心無二慮,盡公不顧私”是當時名士們對衛鞅的評價。這種性格在尋常士子身上即或有,也難以極端化的表現出來。但在衛鞅這樣的執政大臣身上,則這種極端性格完全可能將人變成冷冰冰的公務機器。繁劇的公務淹沒了一切,滲透在衛鞅的行動與生活中。這種無私忘我的稟賦,就在無窮盡的公務中放大了,極端化了。在官場交往中,衛鞅沒有私交,惟有公務。與任何人謀面,公事一完立即送客。他處置公務的速度令所有的屬吏吃驚,滿蕩蕩兩案公文晚上抬進書房,第二天卯時便準時分發到各個官署,從來沒有延誤過那怕半個時辰。吏員報事,沒有人超過半柱細香的時間。衛鞅有規矩,銅壺滴過二十,吏員還不能將一件事說明白,便立即讓他下去理清頭緒再來。三次超出,便罰俸一石,六次超出,貶職左遷,調出左庶長府。兩年多來,衛鞅已經罰了十三人,貶了九人。沒有專精公事而心無旁騖的秉性,這種極高的公務速度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要這樣一個執政大臣去經常性的拜會應酬,自然也是無暇為之了。

  與衛鞅相反,嬴虔卻是悠閑得很。自嬴虔將左庶長位置讓給衛鞅,嬴虔的公事就大大減少。官場政壇,公事多少就是權力大小。一個悠閑的官員,即或是位高名尊,假若必須做的公事很少,無疑就是權力已經流失了。秦國的左庶長爵位不高,但歷來是兼領軍政的權臣位置。嬴虔既然讓出了這個位置,原本在軍中的事務便也漸漸減少。上將軍職位雖在,但在不打仗時卻沒有多少實際事務。因為日常性的軍中大事也歸左庶長,具體軍務則有車英這樣的衛尉和大小將領。所以,這個上將軍也幾乎成了一個掛名的統帥。至於太子傅一職,對他更是有名無實,本來就可以撒手不管。再說,讓他這個火暴性子去細緻調教一個少年侄子,也真是未做先煩。如此一來,正當青壯的嬴虔,竟然和老太師甘龍一樣閒暇了起來。雖則如此,嬴虔並沒有任何怨言。他知道為政在專,多一個人插手,往往倒是事倍功半。當初自己既然對尚賢讓權有功,今日又何須無事生非?嬴虔很通達,無非總覺得空落落而已。每日裡練劍讀書,便成了他最主要的兩件事。

  聽得衛鞅來到,嬴虔高興的迎出門來,“呵,左庶長大駕光臨,當真稀客!”說著便走到車前,伸手要扶衛鞅下車。

  衛鞅一旦將拜會來往當作公務,心思便機警細緻,對每個細節都非常注意。他在軺車上一直站著,見嬴虔出門走來,便遙遙拱手,軺車尚未停穩便跳下車來,迎住了嬴虔的雙手爽朗大笑,“太子傅,別來無恙?”使勁搖搖嬴虔的胳膊,就象軍旅中老友相見一樣粗率。

  “手勁兒好大!我可是不行了。”嬴虔大笑,拍打著衛鞅肩膀,“進去說話。”便拉著衛鞅的手一路笑談著進得府來。嬴虔府邸在秦國尚算寬敞,五開間四進帶一個小跨院,一進門廳護衛,二進一座小庭院,三進正廳,四進書房劍房。嬴虔領著衛鞅穿房過廳,邊走邊指點介紹,最後推開劍房走廊的一道圓門笑道:“此地如何?”

  眼前竟是一座幽靜的小院!幾株桑樹,一畦菜田,頂頭竟是一座土堆的山包,山上有一座小小石亭,亭下有石桌石墩。整個院子整潔乾淨,使人身心為之一爽。衛鞅不禁讚嘆道:“身居城堡,有此田園小築,此生足矣!”

  嬴虔大笑,“這是小跨院改的,左右無事,我花了半年工夫。”

  “你我就在石亭敘談,如何?”

  嬴虔拊掌笑道:“妙!我也正有此意。家老,搬一壇好酒來!”

  兩人在山頂石亭坐定,秋陽無力,涼風半透,竟是分外清爽。家老搬來一壇好酒、兩尊食鼎並一應食具,一切周到,便悄悄下了亭子。

  “來,你我經年不見,先乾此一爵!”嬴虔慨然舉起大大的酒爵。

  衛鞅舉爵,“近在咫尺,少來拜望,先行謝罪了。”一飲而盡。

  “哪裡話來?你公務繁劇,我疏懶成習,各杖五十!乾!”嬴虔大笑飲盡。

  衛鞅咂咂嘴,拍案笑道:“這是趙酒!多年未沾了,今日竟有此口福,再幹!”

  嬴虔臉上迅速掠過一片紅潮,慨然笑道:“慚愧慚愧。這是趙國一個故交馬商送了一車。我歷來不飲趙酒,都送了公孫賈幾個,留下幾壇,偶爾飲了一回,嗨!娘的,就是不一般!早知你如此品評功夫,你我分了豈不大好?竟便宜豎子也!”又是一陣大笑。

  “酒茶無家,原是放不住的。”衛鞅笑道:“公孫賈也好酒麼?”

  嬴虔搖搖頭,“哪裡?他拿我的酒給老甘龍上貢呢。”

  “豈有此理?老太師滴酒不沾的呀。”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老甘龍在外不飲酒,然在家卻用酒浸草藥飲之。”

  “浸藥之酒,宜醇厚凜冽,趙酒正是對路。”

  “正是如此。”嬴虔笑道:“那公孫賈便來我這兒討去幾壇,送了老甘龍。”

  “也是。公孫賈與老太師畢竟有師生之名,敬師原是該當的。”

  嬴虔微微冷笑,“敬師?拔一毛利天下而不為,公孫賈也。他是為了勞動老甘龍替他講書。”

  “講書?請老太師教誨他兒子麼?”

  “那裡。給太子講書。公孫賈在我這裡絮叨,言說他自己修習甚淺,幾篇古文揣摩不透,想請老甘龍給太子課講。你說此等小事也來聒噪,煩不?過了幾日,又來絮叨,說老甘龍已經答應,問我該講何典籍?我哪兒懂啊?就說你自己看吧。不想他竟厚著面皮向我討酒,說我不飲趙酒,不妨讓他孝敬老師。你說,他如何就知道我不飲趙酒?那個笑呵,讓我發膩。我就給了他幾壇酒,立馬送客!” 嬉笑怒罵間,嬴虔竟是充滿對公孫賈的輕蔑與厭惡。

  衛鞅聽得分明,心中不禁一個激靈——好個陰鷙的公孫賈!事事都向首席太子傅“稟報”了,又事事都按照自己的謀劃辦了。嬴虔卻是什麼也不知道,卻又無法說自己不知道,但凡有事,又必須擔待!仔細一想,此事還只有嬴虔這個角色可以扳過來。衛鞅便又大飲了一爵,慨然笑問,“公子,可知老太師給太子所講何書?”

  嬴虔搖搖頭,“管他甚書?還不都一樣?酒!”

  “老太師講的是《尚書》之《洪范篇》。”

  “有何不妥麼?”

  “公子,《尚書》之《洪范篇》,乃殷商箕子對商王講述的治國主張,王道陰陽學說之經典,師古敬天,貶斥人為。王道之說,無出其右。”

  嬴虔一怔,思忖間臉色便陰沉起來,“啪!”的一掌拍在石桌上,“直娘賊!”仿佛又在軍中,粗魯的罵了一聲霍然站起,“左庶長自回。我去太子府。”

  甘龍正在侃侃講書,陰陽頓挫,有聲有色。

  秦國的太子府,實際上是國府宮的一個偏院。院中最大的是書房,六間房子中分為二,東面是講書廳,西面是讀書寫字房。公孫賈給太子的作息時間劃分得簡單明了:五更至卯時練劍,早晨練字並刻簡,午飯後講書,晚間一個時辰溫習。

  太子嬴駟是秦孝公與比他大六歲的一個宮女所生。那個宮女叫采桑,生下嬴駟後一個月便突然失蹤了。她在嬴駟身旁留下了一方白布,血寫著八個大字——身患內疾,遠遁山林!從此便再也沒有回來。初知人事的嬴渠梁那時很是氣憤,認為采桑是個無情無義的女子。及至加冠成年,嬴渠梁才理解了那個美麗宮女的苦心——老秦風習樸野,私生子倒是照常承繼大業,然對其母卻往往有諸多非議。采桑若留在宮中,蠱惑儲君的惡名在宮廷糾葛中隨時可能成為兒子的致命陷坑。斷然離開,一了百了,豈非聰敏絕頂的奇女子!從那以後,嬴渠梁翻然悔悟,發憤立身,竟是一直沒有娶妻立後。

  嬴駟由太后撫養長大,天賦過人,性格成熟很早,十二三歲就象一個成年人般深沉多思。尋常時間聽公孫賈講書,他極少象一般孩童那樣問來問去,偶然問一句,卻往往令公孫賈難以做答。有次,公孫賈講許行的《農經》。嬴駟突然問:“先生言,許行楚人,南蠻嚼舌,如何便通中原農事?”公孫賈面紅耳赤,沉默片刻方才答道:“此乃孟子之言也,吾何以知之?”

  今日講書的是甘龍,嬴駟倒是非常恭敬,聽講一個時辰竟是神色肅然。小太子很景仰這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師,從小就知道他是秦國的三世老臣、學富五車的東方名士。《尚書》又是他第一次聽治國大道,確實是津津有味。

  “統而言之,《洪范篇》乃萬世楷模。五行、五事、八政、五紀、三德、五福、六極,乃天地萬物運行之恆轍,治國理民之大綱,交友為人之準繩也。三代之治,所以垂世,皆賴箕子《洪范》之力也。春秋以降,王道式微,霸道崛起,此所以天下大失康寧,水深火熱之故也。惜我秦國,本東周開國諸侯,自穆公百里奚力行王道,大出天下以來,竟是世風日下,淳厚盡失,王道湮滅,國勢淪落;河西之地盡失,隴西之族屢叛,庶民惶惶,朝野怏怏,國將不國,殊為痛心。嗚呼!穆公安在?百里奚安在哉?!”老太師甘龍講到最後,竟是白頭顫抖,伏案痛哭失聲。

  嬴駟畢竟童稚純真,驚訝非常,連忙上前撫慰,“老太師莫要傷慟,國家大政,從長計議嘛。公父回來,嬴駟定然稟明老太師一片忠心,力諫老太師主政治國便是了。”

  “咳!”公孫賈重重的嘆息一聲,淚光晶瑩,哽咽有聲,“太子啊,今非昔比,斷斷不可莽撞。老太師一片苦心,太子心知足矣,何敢奢望亡羊補牢也。”

  “老師之言差矣!”嬴駟慷慨正色,“亡羊補牢,猶未晚也,何談奢望?爾等老臣,難道以為公父乃昏庸之輩,不納忠言麼?”

  公孫賈大為惶恐,伏地叩頭不止,“太子休出孟浪之言,臣等委實吃罪不起。老太師風燭殘年,臣亦久欲逃遁山林,豈敢過問朝局?”

  誰知嬴駟更加氣惱,小臉兒通紅,尖聲叫道:“豈有此理?秦國難道成了危邦不可居麼?誰將國家攪成了如此模樣?骨鯁之臣都要走!誰?說呀!怕甚來……”卻突然打住,眼睛直勾勾的望著門口。

  嬴虔一臉寒霜走了進來,冷冷道:“駟兒,身為太子,對大臣不敬,成何體統?”

  嬴駟和所有的公室子弟一樣,素來害怕這位威猛莊重的伯父,況且他又是太子左傅,管教自己名正言順。臉上一紅,聲勢頓時萎縮,期期艾艾道:“駟兒,見,見過伯父。沒,沒說甚……”

  “國事有官稱。不是伯父,我是左太子傅,來檢視你的學業。”嬴虔冷冰冰打斷嬴駟,將“左太子傅”幾個字咬得又重又響。

  甘龍正在淚眼朦朧,一時竟有些茫然。雖然他是資深老臣,但對霹靂猛將嬴虔卻素來敬而遠之,實則是敬畏三分,況且今日又在太子府,嬴虔分明便是正主兒;自己身為太師,對太子講書本也無可厚非,但講出局外,總有些不妥。雖則甘龍內心忐忑不安,但畢竟是久經滄海,漫不經心的哽咽著:“左傅鑒諒,都因老夫感念穆公,有所失態。太子勸慰,原是體恤老臣,莫要責怪太子才是。”

  嬴駟感激的望了甘龍一眼,覺得這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師很有氣度。

  公孫賈原本難堪困窘之極,但在嬴駟甘龍的一遮一擋之後已經冷靜下來,他抹著眼淚拱手道:“公孫賈參見左傅。太子有過,公孫賈有責,願受懲治。”

  嬴虔卻大咧咧一笑,“你個公孫賈,我是悶得發慌來轉轉。老太師講書,如何不告我一聲,讓我這粗憨也長點兒學問?”

  “左傅笑談了,不是稟報你了麼?左傅還讓我贈送老太師趙酒呢。”

  嬴虔一怔,卻哈哈大笑,“糊塗糊塗。那好也,從今日開始,每次我也來聽,左右閒著無事,何如長點兒見識?老太師,繼續講吧。”

  甘龍拱手道:“已經兩個時辰了。老臣年邁,不堪支撐也。”

  嬴虔又是一陣大笑,“老太師能講書兩個時辰,老當益壯,可喜可賀呢。我呀,最怕說話,半柱香也撐不得,非啞了喉嚨不可。”

  公孫賈笑道:“老太師委實勞頓,下次講書,我當專程請左傅監講。”

  嬴虔臉色一沉,“監講?你疑心老太師,會用邪說蠱惑太子?大膽!”

  公孫賈想不到丟給嬴虔的燙手山藥,竟如此快捷利落的回到了自己手上,忙不迭擠出一臉笑容,連連拱手,“豈敢豈敢?有罪有罪。老太師鑒諒!左傅鑒諒!”

  甘龍皺著眉頭冷笑道:“公孫賈,學著點兒。左傅,老夫告辭了。”佝僂著腰身,一副老態龍鍾的樣子咳嗽著出了門。嬴駟恨狠瞪了公孫賈一眼,連忙趕上去扶著甘龍出門上車。

  “右傅大人,何時講書,不要忘了我,記住了?”嬴虔笑得森然。

  “公孫賈但憑左傅大人定奪!”公孫賈滿臉堆笑,雙腿卻簌簌發抖。

  剛剛掌燈,吏員便抬進滿蕩蕩兩案公文。衛鞅在書案前坐定,便準備開始批點。正欲提筆,景監匆匆走進,將太子府的事詳細說了一遍,衛鞅禁不住大笑,卻是什麼話也沒說。景監知道衛鞅規矩,說完便立即忙著打理公事去了。剛剛批得幾卷,衛鞅突然覺得面前有個身影!不自覺間,手中鐵筆短劍搬飛出!隨即抬頭,卻見侯嬴握著鐵筆微笑著站在面前。

  “呀,是侯兄。”衛鞅吁了一口氣,“嚇我一跳呢。來,請坐。”

  侯嬴笑道:“我看你這鐵筆不錯,鵝翎中竟有箭頭,可謂綿裡藏針啊。”

  “侯兄有眼光,此乃鐵筆鵝翎劍,老師贈我的,不想第一次就用錯了。”

  侯嬴坐到對面,“鞅兄,我聽說城裡有過刺客,特來看看。荊南失蹤,你可要加意小心。”衛鞅點頭,隨即深鎖眉頭:“侯兄,你說天下哪個學派,能與墨家劍士抗衡?”

  侯嬴一怔,搖頭笑道:“如何?你想求援?”

  “哪裡話來,一夜之間,墨家劍士竟然被一個來歷不明的門派趕走了。”

  “有此等事體?這批劍士斷的厲害。”侯嬴驚訝。

  “他們顯然是想幫我,豈不知幫了一個大大的倒忙。”

  侯嬴臉色微變,“如何?幫了倒忙?願聞其詳。”

  “咳,”衛鞅嘆息一聲,“也難怪。他們如何能明了這政道奧妙?為政治民,許多事情是不能大白於天下的,這便是所謂國家機密了。權臣執政,永遠都會有政敵必欲除之而後快的。政敵之仇殺,可防可治,不可告民。原因何在?這民情如海,有風必有浪,浪急則國家傾覆。政敵之行若大白於天下,反治刁民便會與之通連呼應,使民心不穩,國策難行。墨家乃近百年來震懾天下的正正之旗,在民在官,皆可振聾發聵。墨家對我變法之偏見,本屬誤解,必能消除。今墨家劍士在櫟陽被襲擊驅逐,加之一場大火,使朝野皆知墨家認定秦國變法乃暴政虐民,流言便會不脛而走,如此長了誰的志氣?滅了何人威風?變法正在爬坡之時,庶民方醒未醒。經此一舉,民心惶惑,無從辯識。墨家之誤解便會更深一層,豈非要大費周折?侯兄思之,這是否幫了一個倒忙?”衛鞅說得緩慢沉重,憂心忡忡。

  侯嬴聽著聽著,額頭竟然滲出晶晶汗珠,大是惶惑不安,突兀自語,“如何便沒想到這一層?”又警覺醒悟,笑道:“鞅兄勿憂。敢與墨家對陣者,必非尋常之輩。我之愚見,解鈴還須繫鈴者,也許他們會自己補禍的。”

  衛鞅感慨一嘆,“雖則幫了倒忙,然則衛鞅有此無名知音,也足可自慰了。知我變法者,唯此人也!又何求補禍?”

  侯嬴也是一嘆,眼神中流露出一種感動,“鞅兄,侯嬴告辭。”

  送走侯嬴,衛鞅竟是無心披閱公文,便在庭院中踱步,仰望天中明月,卻是心潮起伏。不知白雪可曾平安回到了魏國?墨家會不會找她的麻煩?君上在西部巡視,如何還沒有消息?車英找到君上了沒有?墨家倉促退去,下一步可能如何?和墨家的這場敵對誤會如何化解澄清?有沒有必要親自去一趟墨家總院……亂紛紛想來,竟是一時沒有頭緒。但無論如何行動,都要等君上回來再說,櫟陽不能沒有鎮國之主,君上與衛鞅,必須有一人守在櫟陽。還是君上鎮國合適,畢竟是衛鞅對山中生活與學派門戶熟悉許多,絕不能讓君上去冒險。對,正是如此。變法已開,沒有我衛鞅,君上可以繼續推行變法。沒有了君上,我衛鞅在秦國豈能站穩腳跟?想著想著,衛鞅清晰起來,覺得應該乘窩冬季節化解墨家誤會,給來年春天推進變法清除道路。山地縱然費時,三個月時間,長途跋涉一次也算夠了……

  突然,馬蹄聲急如驟雨,在靜夜長街竟如驚雷滾過!仔細一聽,正向左庶長府而來。衛鞅心頭一震,大步匆匆向府門走來。

  馬隊正在左庶長府門前收住,車英滾鞍下馬,“衛尉車英,參見左庶長!”

  衛鞅心頭一沉,“車英,君上何在?”

  “稟報左庶長,君上執意孤身赴險,到神農大山找老墨子論理去了……左庶長!”

  衛鞅心頭轟的一聲大跳,面色驟然蒼白,搖搖晃晃的便要栽倒。車英一個箭步衝上,扶住衛鞅。此時景監已經趕到,立即和車英扶著衛鞅回到寢室。當太醫被急如星火般喚來時,衛鞅已經從臥榻翻身坐起,揮手吩咐所有人退下,唯留景監車英在房中。衛鞅走下臥榻,雙腿猶自發軟,強自扶著劍架道:“車英,詳情如何?仔細說來。”

  衛鞅的震驚昏厥,使景監、車英乃至左庶長府的所有吏員都深深震撼。這個在他們看來是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卓越人物,聞君急難竟是如此急火攻心,可見其對君上、對秦國的耿耿赤心!戰國之世,風雷激盪,惟有肝膽相照才能殺出一條生存之路。惟其如此,人們對大忠的渴望和崇尚達到了極致。一個人可以才能平平,但只要有耿耿忠誠的德行,就會受到人們的讚許、景仰和追隨。才華橫溢而不忠不義,則為天下所不齒。忠於家國,忠於君父,忠於功業,忠於友誼,忠於愛情,忠於知音,忠於學派,忠於信念……無盡的忠誠在殘酷激烈的大爭之世磨礪出眩目的光華,數不清的忠臣烈士,留下了天地為之變色的故事。無論何時,無論何地,人們對忠誠的景仰都不會稍減,都會為之感動不已。衛鞅醒來的時候,屋中所有的眼睛都含著淚水。他們的淚水凝結了對衛鞅的崇敬,也凝結了對老秦國的忠誠。況且,衛鞅是山東士子,是外國人,他對秦國的忠誠更容易激起這些老秦人的情感波瀾。

  衛鞅卻似乎什麼也沒有看見,只是緊緊盯著車英。

  車英臉上汗水和著淚水,擦拭一把,便從頭講述了追趕國君、國君遇險、國君決意進山和自己被嚴令返回櫟陽的詳細經過。重述秦孝公“秦國不能沒有衛鞅,衛鞅是秦國新生的希望”這段原話時,衛鞅的淚水奪眶而出,一頭栽倒在榻上!

  半個時辰後,衛鞅醒了過來。他終於平靜了,喝下一大碗熱氣騰騰的羊肉湯,精力也恢復了過來。思忖有頃,他對景監簡略的交代了必須在晚上完成的公務,便匆匆出門了。

  時近四更,櫟陽街市已經沉寂。衛鞅來到渭風客棧門口,只見漆黑一片,往日掛燈籠處掛上了一個隱約可見的大木牌。衛鞅繞到偏門,也是大門上鎖。稍一打量,街中確實無人,衛鞅便站上門前石墩,輕輕一縱,便躍上墻頭。看看院中無人,聽聽又是靜悄悄一片,衛鞅手搭墻頭,無聲的落到院中。

  衛鞅相信侯嬴會在客棧留下一個可靠的聯絡信使,如今一看,竟是完全的按照他的要求撤出了櫟陽。此刻,衛鞅真希望侯嬴能有所保留,否則,他的這條應急之策就要落空!面臨危難的國君就沒有奇士後援。衛鞅此來,是想請侯嬴出山援助秦公的。他了解侯嬴,知道他是一個罕見的風塵隱俠。但他從來沒有說破這一點,一則是沒有必要,二則是作為法家名士,衛鞅對“亂法游俠”歷來不贊成也不相交。假如不是白雪,侯嬴也不是商家,衛鞅即或相識也不會有交誼。時也勢也。在這種精兵猛將無以著力的特殊時刻和特殊對手面前,需要的又恰恰是這種獨往獨來具有超凡個人行動本領的游俠人物!俠士們常說,“法以治國,俠以補世。”衛鞅對此從來視為笑談,不想今日竟真要自己請游俠“補世”了,不禁感慨中來,第一次感到天下之大,竟然真有法制威力所不能到達的死角。甚至於自己現下的行動,和游俠又有何不同呢?心念及此,不禁啞然失笑。

  猛然,衛鞅聽到了輕微的鼾聲——有人!在侯嬴住的那排大屋中。

  衛鞅輕步來到門前,想了想,“啪啪啪”敲門。

  “誰?”一個粗重的聲音帶有明顯的警覺,衛鞅聽見他已經到了門後。

  “你家主人在麼?我是老國來的朋友。”

  “安邑來的麼?等等。”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大漢搓著睡眼朦朧的臉,使勁搖搖頭,才看清眼前來人,“哎呀,你從安邑剛來?晚了。事情早完了。”

  “侯大哥呢?”

  “我也不知道。我光管看家。”

  “看家幾個人?”

  “就我和河丫,兩個。”

  “河丫?可是陳河丫?”

  “啊,對!不對!你如何識得河丫?”粗憨的問話顯然有些醋意。

  “河丫住哪裡?我要找她說話。”

  “好,跟我來吧。這兒了。河丫,有人找!”

  “哎——,來了——”白雪住過的小院裡傳來一聲長長的答應,就聽見一溜碎步聲拉開門,“誰找我?噢——,大哥!”河丫一下子抱住了衛鞅。

  “啊,是大哥呀。稀客稀客,快進去,院裡涼呢。我去煮茶!”大漢一下子熱心起來,一溜小跑去了。

  衛鞅拍著河丫肩膀笑道:“河丫,白姐姐呢?”

  “還說呢,她們都走了,不帶我。本來我都要回老家去了,可聽黑柱子說,有人要殺那個甚?噢,姓衛的左庶長,變法可能不穩當,我就沒走。來,大哥,進去坐。你從哪兒來呀?我給你弄飯吃……”河丫高興的語無倫次。

  衛鞅笑笑,“河丫,我不餓。你別急著說話,我要問你兩句話。”

  “問吧問吧,問甚我都高興呢……”

  “侯大哥去了哪裡?”

  “不曉得嘛。他今晚回來,急忙拿了幾件東西,又走了。”

  “店裡有事,如何找他?”

  “哎呀,他就不讓我和黑柱子找他,說櫟陽不會有事,吃喝給我倆留得夠夠的,有事他也會知道,不要我們操心。我們就管狗、豬、馬和收拾房子。”

  “白姐姐呢?在魏國還好麼?”

  “呵?魏國?白姐姐沒去魏國啊?”

  “如何?”衛鞅一驚,“你聽誰說的?”

  “黑柱子呀。他送白姐姐上路的。”

  衛鞅沉默了。白雪沒有回魏國,侯嬴沒有回客棧,她們去了哪裡呢?墨家已經離開櫟陽,侯嬴本不該再走,今晚從他那裡離開匆匆回店匆匆離開,肯定有什麼緊急事情,短時間也不可能回來,一時間也無法找到。想想便拍拍河丫肩膀道:“河丫,天氣暖和了就回去。聽大哥話,秦國變法穩當得很,你家的土地也穩當得很。回去采桑種田過日子,過兩年找個婆家,生個胖小子不好麼?”

  河丫抹著眼淚:“大哥是世上頂好人,河丫聽大哥的。大哥,我把黑柱子帶回去,行麼?”

  “行啊。侯大哥一準答應,秦國人丁少,官府也一準入籍呢。”

  河丫高興得拍手,“黑柱子,快來呀,大哥說你能跟我走了!”

  大漢正在碎步跑來,手中捧著一個銅盤,憨聲笑道:“哎!好■!侯掌事回來就走,啊。大哥,黑柱子謝你了。河丫整天念叨你呢。”

  衛鞅笑道:“河丫,我不喝,也不吃。我有急事,要走了。黑柱子,你倆好好過,勤耕勤織,多繳五穀,掙個爵位,我去看你們!”

  “哎,聽大哥的,一定不給大哥丟臉!”黑柱子使勁點頭。

  “好。我走了。”

  “哎,大哥!跑了一路,不吃不喝便走啊?”河丫急得要哭了。

  衛鞅回頭招招手:“下次在你們家吃好的。”便匆匆而去。

  回到府中,已經五更。衛鞅輾轉難眠,站在廊下任寒風吹拂。白雪沒有回魏國,侯嬴沒有在客棧,她們去了哪裡呢?莫非乘機遊歷天下去了?不會。若遊歷山水,侯嬴何須行色匆匆?昨晚見我時何能不說?若有荊南在,還可以派出去頂替侯嬴,而今荊南失蹤,這樣的人物何處可找?想來想去,竟是束手無策,生平第一次遇到了無法解決的難題。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9-10 09:52 PM

第九章 霹靂手段

二、神農大山的墨家城堡

  雖是冬天,神農大山依然是莽莽蒼蒼無邊無際的綠色。

  懸崖絕壁上有一條蜿蜒的棧道,棧道上有兩個身影在緩緩行進。這便是剛剛踏進這片神秘大山的秦孝公嬴渠梁和墨家弟子玄奇。孝公走得小心翼翼,玄奇在後邊不斷叮囑。邊走邊看,孝公對山中奇絕的風光大為感慨。亙古以來,這廣袤的森林便人跡罕至,大山中古木參天,不知來源的溪流飛瀑時時如空谷雷鳴,撒下漫天雨絲。放眼看去,奇峰嵯峨,一線藍天在絕壁夾峙的大峽谷中時隱時現,深深的谷底竟鑲嵌著明鏡一般的湖泊!山風掠過,林海濤聲便彌漫了整個天地之間,一切聲音都消融在這山神的吼嘯之中。風息山空,鳥叫獸鳴便似近在咫尺,卻是看不見一隻飛禽一個走獸。一種博大無邊的虛空,一種無可形容的清幽,一種亙古潔身的純淨,一種吞噬一切的恐怖,都使這片大山充滿了迷迷濛濛而又驚心動魄的肅穆。

  “如此大山,便是對墨家的最好注釋,天人合一。”秦孝公終於找到了感受。

  玄奇卻在四面張望,低聲道:“再向前,你就不能說話了。我來應對。”

  秦孝公點點頭,退到玄奇身後,“偏是墨家有這些講究,身居天塹,竟也如此用心。”

  玄奇笑道:“我的國君,天下欲生滅墨家者,可是大有人在啊。”

  “就是楚國、魏國嘛。莫非還有?”

  “你不算一個麼?”

  孝公大笑,玄奇“噓”了一聲道:“看前邊,那是第一道關,黑卡。”

  一座突兀的山岩凌空伸出,猶如山體長出了巨大的胳膊一般,高高懸罩在棧道前方,幾乎與對面山體的絕壁相連成空中石橋。山岩成奇特的青黑色,凌空伸出的部分竟然光禿禿寸草不生,裸露的岩石在幽暗的峽谷森森然隱隱有光,顯得怪異非常。秦孝公驚訝端詳間,一支響箭呼嘯著從岩石胳膊的根部斜斜的飛向天空,在一線藍天中勁直而上,後面拖著一股青煙,煞是好看。

  “好功夫!”秦孝公不禁輕聲讚嘆。

  玄奇擺擺手低聲道:“跟我走,別說話。”便踏著棧道輕鬆前行,竟是如履平地一般。孝公走這樣的棧道遠不如玄奇熟練,踩得腳下木板嘎吱嘎吱直響。兩人彎過一道突出的山體,進入一片凹陷山體時,再看那青黑色的凌空巨石,竟似懸在頭頂一般。玄奇腳下輕輕一跺,示意孝公停步。

  “何為一?”凌空巨石中傳來深厚緩慢的話音。

  玄奇右臂劃一個大圓,悠然答道:“一為圓。一中同長也。”

  “何為二?”

  玄奇雙手大交叉平伸,“兩物相異,為二。”

  “兩物相異,何能一道?”

  玄奇雙臂併攏前伸,“相異不相左,是為一道。”

  凌空巨石中伸出一面飄帶般的長長小白旗,左右擺動,“黑卡,過——”

  玄奇又輕輕一跺腳,孝公便移動腳步。剛剛穿過凌空飛架的巨石,孝公便聽見身後又是一聲尖嘯,一支響箭拖著一股黃煙飛上天空,卻不知又是何種信號?孝公回頭想看看巨石中的暗哨位置,卻發現凌空巨石上橫刻著四個大字——非攻樂土!奇怪,這字如何刻在裡面?仔細一想,恍然大悟,外面進山之人只能看到山水自然,只有出山的墨家弟子和經過認可驗證的友人,才能在荒絕恐怖中看到人的標記,給冷清孤獨的旅途留下一抹溫暖。思想間已經轉過一道山灣,一道瀑布匹練般從對面絕壁穿空直下,飛珠濺玉,隱隱轟鳴,分外壯美。

  孝公伸手指指瀑布,又指指嘴巴,比比劃劃做驚嘆狀,如啞語一般。

  玄奇大笑,“可以說話了!你還真聽話呢。”

  秦孝公凝視瀑布,“多美啊。墨家苦行,卻盡享山水之精華,也是大樂了。”

  玄奇扶住他肩膀笑道,“好麼?不做國君了,我們做隱士如何?”

  孝公拍拍她的手,“好啊,等秦國強大了,只要我還活著,一定找座大山。”

  “別騙我了。秦國強大了,你又想統一天下呢,能想到我?”

  孝公大笑,“那真是欲壑難填了。”又感慨一嘆,“不過小妹,也許真有那麼一天的。我倒不想做盡天下大事,我只想秦國在我手裡強大起來。”

  “我的國君,我知道。”玄奇親昵的將頭伏在孝公胸前指指點點,“那時侯如果我也活著,我一定會去找你,將你偷走。宮中會大吃一驚,呀!沒有國君了!”玄奇繪聲繪色,兩人快樂的大笑起來。

  說話間,倆人在棧道繼續前行。山體岩石不知從何處開始竟然全部變成了白色,奇絕險峻,棧道在峭壁間宛如細線。正行間但見一柱白岩沖天而立,依稀便是一口刺天長劍。這支“長劍”在山腰憑空生出,在高空鳥瞰棧道,顯然是控制棧道的絕佳制高點。白岩劍尖,一物似石,帶著哨音勁射而上!又有一物似流星趕月般後發先至,直擊前面一物,兩物相擊,一聲大響,山鳴谷應間,一團紅煙淡淡散開,宛如開在藍天上的一朵花兒。

  秦孝公似乎忘記了身處險境,看得驚嘆不已,玄奇跺腳,他才靜了下來。

  “二人入園,欲竊桃李乎?”聲音仿佛從雲端飛來,飄渺而清晰。

  玄奇向天遙遙拱手,“二人同來,去天之惡。”

  “天,何所惡?”

  玄奇短劍前伸,“天惡不義,天正不義。”

  “順天之意何為?”

  玄奇雙手做環抱狀:“兼愛非攻。”

  玄奇話音落點,遙見白岩頂尖伸出一面黑色小旗向山中一蕩:“白卡,過——”

  腳步匆匆,二人走得三里之遙,便見白岩褪成了灰色山石,棧道也走到了盡頭。接下來是一條羊腸小道伸向前面的山腰。孝公長長的吁了一口氣,“前面還有黃卡紅卡麼?”玄奇咯咯笑道:“沒有了。翻過這個山頭,你就能看見總院了。”孝公揶揄笑道:“老墨子真是古怪,拿墨家經書做暗語,打定主意不和外人交往?”玄奇笑道:“站著說話不腰疼。這也是逼出來的。墨家樹敵甚多,且都是以國為敵。各國斥候收買游俠,經常費盡心機要打進墨家,防備不嚴,墨家焉能長期生存?這暗語非但全是墨家經典,而且三天一換。不精通《墨子》,寸步難行,棧道上到處都有截殺機關。等閒一支大軍也攻不進來呢。”

  孝公喟然一嘆,“老墨子威加諸侯,可謂天下學霸矣!”

  玄奇笑道:“也許這就是強者本色。人強則驕,國強則霸,學強則橫。老孟子罵遍天下,還不是自恃顯學?你將來也一樣,秦國強了,你不霸道?”

  孝公笑了,“霸道?但願來得及。”

  “你,不怕麼?”玄奇明亮的眼睛盯著秦孝公。

  “怕甚?”孝公驚訝。

  “翻過山就到總院了。墨家素來講究誅暴不問心,此去實在吉凶難料……”

  孝公坦然笑道:“小妹,你比我更危險。帶我進山,你已經是墨家叛逆,我更擔心你有不測之禍呢。”

  “大哥!”玄奇脫口而出,猛然抱住孝公,“我不怕。能和你生死與共,此生足矣。”

  孝公攬著玄奇顫抖的肩膀,眼前浮現出那個多雪三月五玄莊門外的誓言,輕聲念道:“不移,不易,不離,不棄。”

  “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玄奇一臉滿足的笑容。

  峽谷中漸漸幽暗。倆人快步走出羊腸小道時,眼前卻豁然開朗——四面奇峰夾著一片綠森森的谷地,夕陽正掛在西邊山尖,山峰林海一片金黃。正北面最大山峰的半山腰處,遙遙可見一片金碧輝煌的屋頂巍然矗立,滿山綠樹中露出斷斷續續的灰色石墻。一座箭樓佇立在灰墻南段,雖然比不上城池箭樓的規模,但建在這荒絕險峻的大山之中,卻顯得分外雄峻。

  突然,一聲淒厲的長嚎響徹山谷,似哭非哭,充滿絕望與憤怒。二人同時一驚,疾步衝上高處山頭,舉目四顧,不禁失色——只見箭樓外的一片空地上,一個黑衣大漢被粗壯的鐵索拴在一塊大石柱上,手中握一柄鐵耒在挖地。石柱旁邊,一隻穿著紅褂子的大黑猴子拿著一支長長的藤條,不斷抽打黑衣壯漢。黑大漢不顧抽打,只是拄著鐵耒遙望山外,不斷的淒厲長嚎!

  “堂堂墨家,如何這般慘無人道?”秦孝公面色陰沉。

  玄奇驚訝道:“難道有了叛逆不成?別急,等他們回去了再走。”

  城堡前一陣人聲喧鬧,一群黑衣白衣的墨家弟子肩扛手提著鐵耒、鐵鏟、大鋸,從東邊山道上走下。另一群少年男女則挎著竹藍,拿著藥鋤,從西邊山道上走下。將近城堡箭樓,東邊弟子中有人高喊:“誰唱支歌兒消消乏了?”

  “大師兄,禽滑釐!唱——”西邊的少年弟子們雀躍歡呼起來。

  只聽人群中一人高聲笑道:“還是,鄧陵子唱吧。”

  “不!兩個師兄都要唱——!”少年弟子們笑著叫著。

  “唱吧,平日裡難得聽到兩位歌聲,讓小弟妹們高興高興吧。”東邊有個渾厚的聲音為少年子弟幫陣,引來一片歡呼。

  只聽一聲咳嗽,渾厚悠長的歌聲便響徹山谷:

  立德立言須立身

  生逢亂世要正心

  刀兵四起說利害

  人欲橫流莫沉淪

  一片和聲在山谷中迴盪,“人欲橫流莫沉淪,莫沉淪……”

  又有蒼涼激越的歌聲接唱道:

  生民苦兮——

  人世憂患何太急

  饑者不得食兮

  寒者不得衣

  亂者不得治兮

  勞者不得息

  征夫無家園兮

  妻兒失暖席

  鰥寡無所依兮

  道邊人悲啼

  念我生民苦兮

  義士舞乾戚

  悲愴激越的童聲唱和著,“念我生民苦兮,義士舞乾戚……”悠悠歌聲,飄向深邃無垠的大山林海,與隱隱林濤溶成一體,仿佛天地都在嗚咽悲戚。

  “這是,墨家的《憂患歌》?”秦孝公淚光瑩然。

  玄奇默默點頭,一聲沉重的嘆息,“這《憂患歌》,平日裡是不許唱的。”

  突然,淒厲的長嚎又一次劃破山谷,在《憂患歌》悲涼的餘音中顯得怪誕恐怖。黑衣壯漢向墨家弟子弟群手舞足蹈比比劃劃,卻是無人理會。弟子們卻也頓時沒有了歡歌笑語,默默的走進了箭樓下的門洞。紅褂猴子也蹦蹦跳跳的解開鐵索,用藤條趕著黑衣大漢走進了城堡。

  玄奇看看孝公,眼中閃出一片關切,低聲道:“走吧。”

  秦孝公微笑,“這兒是你的家,不用怕,走呵。”

  太陽已經落山了,大峽谷中一片暮黑。秦孝公看清了城堡外的那片空地是新開墾的一片松土,便想到那個黑衣大漢已經被鐵索和猴子押了許久了,不禁輕輕的一聲嘆息。

  箭樓下,兩名持劍弟子攔住玄奇,“請出示門牌。”

  玄奇從懷中摸出一方黑色石牌遞過。持劍弟子一看,拱手道:“師兄受罰出山,回山須得巨子手令。”

  玄奇道:“我有意外大事,須得與這位先生立即見到巨子。請即刻通稟老師。”

  “請稍候。”持劍弟子匆匆而去。

  片刻之後,大門內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禽滑釐和鄧陵子帶著幾名持劍弟子匆匆趕來。禽滑釐打量著玄奇二人,淡淡笑道:“玄奇師妹,回山報捷麼?”

  “稟報大師兄,玄奇有緊急大事。此處不宜細講。”

  鄧陵子冷冷問道:“這位何人?豈能擅入墨家總院?”

  秦孝公坦然拱手笑道:“我乃秦國國君嬴渠梁,特來拜會墨家巨子。”

  話音落點,禽滑釐、鄧陵子驟然變色。門洞眾弟子更是怒目相向,立即快步仗劍圍住了秦孝公,齊喝一聲:“狂妄暴君,格殺勿論!”

  玄奇擋在孝公身前,厲聲道:“大膽!沒有巨子裁決,誰敢擅殺一國之君?”

  秦孝公推開玄奇,微微笑道:“墨家除暴,都是如此不問青紅皂白麼?”

  禽滑釐已經恢復鎮靜,威嚴命令道:“收劍回隊。鄧師弟,先將玄奇關押起來。”

  “且慢。”秦孝公正色道:“秦國是非,有我承擔。你們如果象對待黑大漢那樣,將她當苦役奴隸,我絕不饒恕你們。”

  “如何?你要阻擋墨家執法?”鄧陵子冷笑。

  秦孝公果斷堅定,“玄奇乃秦國大功臣之後,不僅僅是墨家弟子。爾等敢虐待玄奇,我將親率秦國勇士,剿滅墨家!”

  鄧陵子本來已經感到在秦國丟盡了臉面,此刻惱羞成怒,大喝一聲,“嬴渠梁!爾休得猖狂!剿滅墨家?我鄧陵子先試試你的本領!”順手掠過身邊一個弟子的闊身短劍,大袖一拱:“請吧,公平決鬥。”

  禽滑釐斷喝:“鄧陵子退下!”

  秦孝公大笑,“禽兄莫要阻攔,嬴渠梁正想領教墨家劍術呢。”其實在來路上孝公已經反覆思忖了有可能在墨家遇到的各種危險和應對之策。他很清楚,墨家這種以天道正義自居且橫行天下的學派團體,已經在百年之間形成了一種蔑視天下的霸氣,必要時在無傷大局的關節上,必須讓他們明白天外有天,墨家不是萬能的,也不是所向無敵的至尊正義。劍術一道,本來也是嬴渠梁的長項,他從十二歲就隨軍征戰,十六歲獲得秦國的黑鷹劍士甲胄,於萬馬軍中衝鋒搏殺過不知幾多次。雖說步戰劍術與騎士格鬥不盡相同,且鄧陵子又是墨家四大弟子中劍術修為最高的一個,一支奇異的吳鉤彎劍曾經震懾了天下多少邪惡?但秦孝公依然充滿了戰勝的自信。再說,玄奇的安危,實際上也系於秦國的實力和正斜,正斜之分要見到老墨子方能定奪,實力則是目前必須讓對方知道的。因為誰都知道,一個居於戰國之列的大國,再窮再弱,以傾國壯士對付一個學派還是綽綽有餘的。問題的關鍵,就是這個國家的國君有沒有決戰決勝的氣質和發動這種剿滅的勇武。既然如此,豈能不慷慨應戰?

  眼見鄧陵子短劍在握,秦孝公笑道:“鄧陵子,請換你的吳鉤吧。”

  鄧陵子冷笑,“那要看你的本領,配不配用吳鉤啦?”

  秦孝公皺皺眉頭,原本黧黑的臉更黑了幾分,冷冷道:“那就看看吧。”向前三步,長劍鏘然出鞘,“請吧。”

  “長劍先請吧。”鄧陵子此話,本意在嘲笑秦孝公的尊貴身份,同時也有意無意的提醒在場同門,我在兵器上是讓他一籌的。戰國時代,普遍使用的乃是闊身短劍。長劍只是國君、統帥和極少數著名劍士才有的。後來隨著精鐵冶煉工藝的提高和鐵產量的增加,到了秦末漢初,三尺長劍才漸漸普遍起來。

  不想秦孝公聞得此話,微微一笑,回身道:“玄奇小妹,請借我短劍一用。”

  玄奇本來就急出了一頭細汗,此刻更是擔心,“短劍……”想想又將後面的話硬生生憋了回去。玄奇也是久有閱歷的墨家才女,豈能不知決鬥不能分心的道理?她默默捧出了秦孝公贈給他的一尺劍。她知道,那肯定是他用順了手的兵器。

  秦孝公短劍在手,竟是比鄧陵子的短劍還短了幾寸。他左手一順,短劍便從犀牛皮精製的劍鞘中滑出,暮黑中一道閃亮——無疑是一把神兵利器!

  鄧陵子後悔自己多嘴,竟然變成了真正的平等決鬥。此刻要再說什麼未免顯得囉嗦,便不再說話,短劍直刺,一道寒光便直逼孝公當胸而來。秦孝公眼光極是敏銳,一個滑步側身,人便到了鄧陵子左側,短劍一撩,鄧陵子正在疾步轉身的時候,短劍已到他左邊肋下!鄧陵子本來漫不經心,驟然間一身冷汗,大喝一聲,闊身短劍閃電般壓下,又順勢一個弧形橫掃。這是吳鉤劍的連綿攻擊動作,守攻相連,凌厲異常。殊不料秦孝公在短劍上撩時步伐已經急速的向左旋轉,鄧陵子的闊身短劍回防下擊時,他的一尺劍已經收回,輕靈的滑到了鄧陵子左側,非但避開了正面的弧形劍光,且短劍又迅疾的刺向鄧陵子左腰!當此攻勢,鄧陵子已經清楚——必須擺脫這種被動旋轉!他一個蹲身右跳,避開左刺,闊身短劍便在離地尺許高處劃開一個半圓,身前一丈之內將沒有秦孝公的落腳之處。這是墨家的步戰絕技——低攻斬足!然則秦孝公久在馬上征戰,對步卒低攻的反擊訓練有素,反應極為靈敏。鄧陵子縱躍蹲身時他已經凌空躍起,短劍劃出,鄧陵子後背的布衣頓時一分為二!

  全場墨家子弟都“咦——!”的驚嘆了一聲。

  鄧陵子回身,擲劍在地,“好!配得上我的吳鉤!”顯然想換了兵器再戰。

  禽滑釐正色道:“鄧師弟,成何體統?墨家是纏鬥之輩麼?”

  秦孝公拱手笑道:“久聞鄧陵子吳鉤天下無二,嬴渠梁僥倖一勝,尚請鑒諒。”說罷,將短劍捧給玄奇,“小妹,多謝你了。”玄奇默默接過短劍,一種舒心的微笑洋溢在臉龐。

  鄧陵子臉色忽白忽紅,直恨自己輕敵大意,使墨家在這個暴君面前有失顏面,眼見秦孝公談笑自若,越想越氣,竟然一跺腳揚長而去。

  禽滑釐仿佛沒有看見,依舊是平靜如常,“將玄奇押下去,待稟明巨子再做處置。秦公請隨我來。”大袖一揮,徑自向城堡深處走去。

  厚重的石門隆隆關閉,墨家城堡淹沒在神農大山的無邊黑暗中。

  小竹樓裡,老墨子正在對著一本《鬼谷子》出神,那是一本已經磨得很破舊的羊皮大書,邊角發毛,書頁暗黃,惟有上面的字跡依舊清晰。風燈搖曳,一顆碩大的禿頭忽明忽暗,枯瘦偉岸的身軀卻是一動不動。這是老墨子的習慣。每每遇到意外困惑,他都要竟日枯坐,讓思緒在冥冥之中隨意遨遊。

  鄧陵子從櫟陽撤回,立即向老師稟明了遭受突然襲擊的經過。事隔三天,苦獲也在陳倉古道失利。老墨子大為驚奇,天下何門敢於襲擊墨家?嬴渠梁在即將就擒之際,何以就偏偏有救援趕到?不對。老墨子憑著他老辣的洞察,捕捉到一絲不尋常的氣息——這裡邊一定有個極為高明的對手在策劃部署!否則,墨家在櫟陽一出手,何以就有了襲擊事件?而且手段極為高明,既不和墨家正面交手,又堂而皇之的使墨家暴露無遺不得不退,同時又警覺到墨家的另一著棋,立即派精騎追趕保護嬴渠梁,堪堪使嬴渠梁脫險。在突發事變面前能有如此連環動作,絕非尋常之人所能辦到。在將近百年的周旋中,老墨子對列國諸侯和七大戰國的應變才能了如指掌。這些王公將相中自然不乏傑出之輩,然面對這種和大軍征戰迥然有異的奇襲暗殺,他們大多束手無策或遲鈍之極。墨家對暴政暴君和公然的不義戰爭,其所以能保持強大的威懾力,原因正在於這種狂飆閃電式的突襲,使即或是強大的國家也防不勝防。老墨子蔑視天下,蔑視王公將相,是有理由的,不僅僅因為他高舉著正義天道的旗幟,而且因為他從來沒有失算過,更沒有失敗過。難道上天在秦國給他安插了一個真正的對手?需要他親自出山?心念及此,老墨子豪氣頓生。多年來沉寂深山,並沒有泯滅他為天下而生、為天下而死的高遠情懷。假如強敵崛起,他會毫不猶豫的挺身而出,率領弟子們鏟除暴政。墨子自成為天下顯學立起墨家,從來沒有因為懼怕犧牲與毀滅學派而向暴政酷吏屈服。

  三十年前,當楚國逞公輸般雲梯之威,大舉興兵妄圖吞滅宋國的危機時刻,墨子非但親率三名弟子急如星火的趕到楚國郢都,與公輸般較量以說服楚王罷兵;而且做好了最壞的準備,派出了全部三百名弟子趕往宋國幫助防禦。那一次如果楚國硬是出兵,整個墨家勢力肯定會和宋國一起毀滅。老墨子對這一點很是透徹,既然挑起了天下重擔,既然立起了正義的旗幟,就不能姑息生命而畏首畏尾。“赴火蹈刃,死不旋踵”——這是每一個人成為墨家子弟時的誓言,也是老墨子畢生推崇的烈士精神。一身赴難,舍我其誰?在強大的暴政對手面前,老墨子從來都是氣壯山河的。

  雖則如此,老墨子從來不滷莽行事。沒有將對手揣摩透徹以前,他絕不會輕易出擊,況且這第一次還兩路失利,豈能不引起他極大的注意?競日思慮,他排除了鬼谷子親自出山的可能。他了解鬼谷子,那個老頭兒從來不屑於與世人爭一日之短長,雄心勃勃的要埋頭教出一批扭轉乾坤的弟子。那些弟子在出山以前,鬼谷子對他們百般珍惜,惟恐他們在成為棟梁之前有所閃失,豈能讓這些彌足珍貴的未來大才涉險赴難?而弟子一旦出山,鬼谷子老頭兒就永遠撒手,絕不過問你的勝敗榮辱。所以,沒有任何一條理由要鬼谷子去阻擊一場暗殺。“鬼谷子出山”,簡直等於癡人說夢!那麼,襲擊之人自稱“我門”,會是那一門呢?以老墨子的滄桑閱歷,竟然困惑莫名,莫非天下又冒出來一個秘密團體,以壓倒墨家為成名階梯?

  老墨子不禁啞然失笑,果真如此,此人豈非忒得小瞧墨家?

  “老師,禽滑釐師兄有要事求見。”隨侍弟子站在竹樓外。

  “進來吧。”老墨子依舊在風燈前沉思。

  禽滑釐匆匆走進,恭敬的躬身拱手,“稟報巨子,玄奇回山,秦國暴君嬴渠梁一起來到。”

  “噢?”老墨子身形未動,卻已經回過身來正面對著禽滑釐,他顯然有些驚訝,兩道雪白的長眉猛然一抖,“嬴渠梁,自己來了?一個人?”

  “是。一個人。對,還有玄奇。”

  老墨子沉默有頃,“如何安置了?”

  “鄧陵子並赴櫟陽弟子要誅殺嬴渠梁,弟子以為不妥,將他安置在客嶺暫住,十名虎門弟子看護。如何處置,請巨子示下。”

  “鄧陵子和嬴渠梁沒有比劍?”

  “比了。鄧陵子輕敵致敗。”

  “輕敵?你也如此看?”老墨子長長的白眉一挑,目光銳利的看著禽滑釐。

  “不。這是鄧陵子之言,弟子尚難以定論。”

  “玄奇呢?”

  “師妹擅自逃罰,弟子下令將她關在省身洞思過,而後請巨子處置。”

  老墨子咳嗽一聲,“立即將玄奇帶來見我。一個時辰後,你們四個也來。”

  “弟子遵命。”禽滑釐做禮,迅速去了。

  老墨子看著禽滑釐的背影,輕輕嘆息一聲。禽滑釐是他的第一個弟子,數十年來追隨墨子,為墨家立下了無數功勞,早已經成為名震天下的大師,也成為墨家自然形成的第二代巨子。然則老墨子對禽滑釐總有些隱隱不安。他已經是五十多歲了,但是對墨子永遠是畢恭畢敬惟命是從,竟從來沒有爭辯。老墨子很清楚,禽滑釐的性格本色堅毅嚴厲,離開他辦事便極有主見,且果斷獨裁。惟其如此,老墨子總感到禽滑釐在許多事情上未必贊同自己的決斷,但卻總是毫不猶豫的服從執行。老墨子一生苦鬥,天性灑脫,他希望也喜歡弟子們令行禁止紀律嚴明,也希望也喜歡弟子們無所顧忌的表現出本色,在有不同看法時和老師爭辯,經常說,“不爭不辯,大道不顯。”他喜歡玄奇,就是喜歡這個女弟子的純真活潑和敢於求真的勇氣。她很少叫墨子“巨子”,幾乎從來都只叫“老師”,墨子竟然例外的從來不糾正她。還有苦獲那■牛一般的固執爭辯,鄧陵子的偏執激烈,相裡勤的寬厚失察,老墨子也從來不以為忤。而這些,禽滑釐從來沒有,他在老墨子面前永遠是那麼謙恭服從,沒有絲毫的爭辯。老墨子感到禽滑釐和幾個骨乾弟子之間,總有點兒隱隱約約的擰勁兒,禽滑釐卻從來不正面涉及,只是在諸如衣食住行、健身比武等細節上有意無意的說“師弟師妹們年輕,讓他們盡興吧。”果真是年齡差異麼?老墨子有時也真是吃不準。人心如海,博大汪洋,他老墨子就能看透一切麼?可身後墨家的光大,靠的就是他們啊……

  每次想到這裡,老墨子就有一絲隱隱的不安。

  “老師……”玄奇站在竹樓門口哽咽。

  “進來吧。”老墨子淡淡笑道:“隻身擒回嬴渠梁,大功,何有眼淚?”

  “老師,他是自己要來的,弟子帶路而已。““知道。”老墨子淡淡一笑,“玄奇啊,你以為嬴渠梁如何?”

  玄奇輕輕的走進來,垂手肅立,“老師,嬴渠梁,至少不是暴君……”

  老墨子爽朗大笑,“玄奇呵,一說嬴渠梁,你就咬住這一句話。口才哪裡去了?來,坐下,仔細說說,嬴渠梁如何來的?”

  玄奇止不住又是淚水湧出,平靜下來,才對老師詳細敘述了陳倉谷的巧遇和來神農山的經過。老墨子聽完,竟是久久沉默,直到玄奇離開,他也沒有說話。

  中夜時分,禽滑釐等來到,老墨子和四大弟子秘密商議了整整一個時辰。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9-10 09:53 PM

第九章 霹靂手段

三、墨家論政台一波三折

  初冬的太陽照到這座深山城堡時,已經是辰時了,在平原上說就已經是半早晨了。由於墨家城堡建在四面高峰的山腰地段,非但隱蔽,而且避風,但有陽光便是一片春意。此時正是萬里無雲,冬日陽光灑滿山谷,整個城堡也就明亮起來了。

  但墨家總院卻彌漫著一片肅殺森嚴。平日裡墨家子弟演武的小校場,全然變了模樣。校場最深處搭了一座高高的石台,前垂粗糙的白布帳幔。石台前橫栽五塊高大的木牌,大書“墨家論政台”五個大字。石台下,正面一張長案,肅然端坐著大袖高冠的禽滑釐。再前六尺,並列三張長案,旁立木牌上大書“主辯席”,坐著相裡勤、鄧陵子和苦獲三人。側置一案,木牌大書“論敵席”,案前坐著面無表情的秦孝公。遙遙相對的一座簡易木柵欄中,站著似平靜又似木然的的玄奇。這是墨家對失職子弟的最輕懲罰。再前方丈許之遙,是墨家黑白衣弟子四百六十八人組成的方陣,全體抱劍跪坐,腰身筆挺,神色冰冷。方陣兩側,各有一個少年方隊五六十人,也是抱劍跪坐,目光炯炯的盯著側座的暴君。校場東側豎著四塊大字木牌,寫著“敬天明鬼”。西側豎著同樣四塊大字木牌,卻是“暴政必殺”。校場方陣的外圍,有兩面黑白大旗獵獵做響。

  這就是震懾天下的墨家論政台!

  戰國之世,論戰之風乃時代潮流。舉凡名士名家,其信念主張非經論戰錘煉而不能立於世間,更不能得以流傳。一種行為一種觀念,要為天下所接受,非經反覆論戰而不能確立。墨子本人如同無數名士一樣,是從論戰中搏殺而出魚躍而起的。作為天下一面正義的旗幟,墨家自然不能在大事上對天下沒有一個坦蕩的回答。墨家縱橫天下的數十年中,舉凡誅殺苛虐的暴君,無不築起論政台歷數其劣跡罪惡,且許其反覆爭辯,直到對方理屈詞窮而心悅誠服的引頸就戮。縱有理屈詞窮而仍不認罪者,墨家也允許其尋找雄辯之士代為論戰,以使其死而無怨。這是墨家的自信,也是天下所公認的坦蕩精神。如今秦國國君隻身上門,這番論戰便顯得尤其特殊。

  一陣木梆聲敲起,急促而響亮,猶如馬蹄擊於石板。隨即便是一聲大鑼轟鳴,悠長的蕩滿山谷。禽滑釐座中威嚴宣布,“秦國暴君嬴渠梁,來我墨家欲伸國政,持論與我墨家所判相左。今日對天論政,明是非,定生殺。嬴渠梁,爾可任意爭辯,墨家自有公心。”

  鄧陵子霍然站起,滿臉激奮,正欲開口……突然,一聲淒厲的長嚎從城堡深處傳出,竟是山鳴谷應!秦孝公面色一沉,向鄧陵子一擺手,“且慢。請問,墨家素來以兼愛非攻教天下,卻為何對人如奴隸般殘忍?嬴渠梁願聞正義之辭。”

  鄧陵子冷笑,“你可知他是何人?為何受墨家鎖鏈之刑麼?”

  “士可殺不可辱。無論何人,墨家都是自貶尊嚴。”

  方陣齊聲怒喝:“大膽妄言!當受懲治!”

  秦孝公微微一笑,“如此便是墨家論政台了?只聽恭維之辭也。”

  鄧陵子憤然道:“嬴渠梁,他就是酷吏衛鞅的貼身衛士、墨家之叛逆荊南!其人少年被人割去舌頭,知武不知書,是為墨家門外弟子,下山之後,不行正道,卻做酷吏鷹犬。墨家誅殺衛鞅,他非但不助力,反給衛鞅告警,又來總院為衛鞅說情。按墨家律條,叛逆當斬!我師巨子念他苦寒出身,罰做苦役,有何不當?爾嬴渠梁借題做章,休得為叛逆張目,為自己遮掩!”

  秦孝公豁然醒悟,離座起身,朗聲道:“鄧陵子差矣!既是衛鞅衛士,便是秦國之事。嬴渠梁坎坷來此,正是為秦國澄清是非。若我秦國果真是暴政虐民,嬴渠梁願引頸就戮,絕不偷生於天下,豈能連累荊壯士受此非人折磨?敢請墨家以兼愛為懷,開赦荊南壯士。秦國之事,嬴渠梁以國君之身,一人承當。”

  全場安靜得鴉雀無聲。墨家子弟原本個個是熱血男兒,聽得秦孝公一席極有擔當的肺腑之言,內心竟是暗暗欣賞。禽滑釐大袖一揮,“放了荊南,請他入座。”

  片刻之間,荊南被帶到方陣之前,卻是蓬頭垢面,長髮披散,直如野人一般。秦孝公神色肅然的一拱到底,“荊南壯士忠心為國,請受嬴渠梁一拜。”

  荊南愣怔半日,嘴脣顫抖,突然撲地拜倒,大嚎一聲,淚如雨下。秦孝公含淚俯身,扶起荊南坐到安置好的草席之上。滿場墨家子弟,面上都顯出難堪之色。

  鄧陵子已是滿面通紅,厲聲道:“嬴渠梁,秦國若非暴政,何故勾結游俠襲擊墨家?放火殺人,蠱惑民眾,駕禍墨家,居心何其險惡?爾做何說?!”

  全場轟然:“居心險惡,爾做何說?!”

  秦孝公對此事本不知情,心中一怔,高聲道:“鄧陵子此言,當有確鑿證據。秦國作為尚武之戰國,即或貧弱,也還有鐵甲騎士五萬,要襲擊墨家,何須勾結游俠?此點尚請三思。”

  “強詞奪理!”方陣中前三排劍士唰的站起,他們都是隨鄧陵子赴櫟陽的“鐵工”,對火攻襲擊恨得咬牙切齒,如今見暴君否認,自是氣憤難當。

  鄧陵子冷冷笑道:“嬴渠梁呵嬴渠梁,墨家所為,伸張正義,坦蕩光明,永遠不會有那種無中生有的肖小陰謀勾當!然爾秦國,暴君權臣隱身於後,疲民游俠鼓噪於前,混淆視聽,攪亂局勢,嫁禍墨家,以求一逞!直至今日,尚以五萬鐵騎反證脅迫,用心何其險惡?此事不大白於天下,談何政道是非?”

  “陰謀不明,不能論政!”三十名子弟憤然齊聲。

  秦孝公萬萬沒想到一場大事就要卡在這樣一個關節點上,墨家將火攻襲擊事件看成玷污墨家的卑鄙手段,齷齪陰謀,必欲大白而後快。而他對此事確實不甚了了,方才所講理由雖非脅迫,倒也確實是“反證”。而此時的墨家,需要的恰恰是正面真相,卻教他如何說出?然這種內心的急迫並沒有使秦孝公慌亂,他坦然高聲道:“嬴渠梁離開櫟陽在一月半之前,火攻襲擊之事,豈能知道真相?此事容當後查,真相大白之日再論不遲,何須急切定論?”

  “狡辯!”鄧陵子戟指斥責,“此等大事,國君焉有不知之理?離開櫟陽,恰是逃避惡名,自來墨家,又是刻意迷惑。此等大偽大奸,豈能在我墨家得逞?”

  “不許迴避!講!”方陣竟是全體怒喝,聲若雷鳴。

  秦孝公默然。一個死扣無解,誤會竟是越陷越深。墨家向來固執強橫,除非真相大白,否則任何解釋都會被看作搪塞,而導致誤會更深。秦孝公心中一陣悲涼,他想,此刻唯一能做的事,就是防止這種誤會演變為仇恨而不可收拾。沉默有頃,他在眾目睽睽之下緩緩站起……

  突然,空中一聲長呼:“火攻之人在此——!”

  聲音蒼老悠遠,在幽靜空曠的山谷中卻似鐘聲一般蕩開。在雙方聚精會神之際,這悠悠呼喚實在驚人。不待命令,墨家方陣唰的全體站起。鄧陵子三人霍然離座,長劍已各自在手。

  “何方人士,擅闖墨家?”禽滑釐的聲音渾厚威嚴。

  一陣笑聲,“墨家老友,休得驚恐。”

  聲音竟來自箭樓!眾人一看,箭樓屋脊上站著四個人,一個身穿翻毛白羊皮大氅的老人遙遙拱手,“禽滑子別來無恙乎?”

  禽滑釐命令,“打開城門,放他們進來。”隨即也遙遙拱手,“百里子,非常時刻,恕不遠迎。”木柵欄中的玄奇見秦孝公身陷困境,正在心亂如麻,突然醒悟,大叫一聲:“爺爺——!”便泣不成聲。秦孝公心中一陣驚喜,卻依舊面無表情的肅然跪坐。

  箭樓城門打開片刻,不速之客便來到小校場中。眾人目光齊齊聚在來人身上,驚訝得鴉雀無聲——除了那個清瘦矍鑠的老人和一個須發灰白的中年人,另外兩人竟是匪夷所思!一個一身布衣頭束白巾的俊秀青年,另一個竟是眼珠子骨碌碌轉的頑皮少年。如此老少一幫,竟能襲擊墨家劍士?

  老人拱手道:“吾等不速之客,只為明事而來,請禽滑子繼續。”

  禽滑釐大袖一揮:“方陣就坐。百里子,請入坐。”

  方陣落坐,小校場頓時回覆肅然秩序。百里子坐在秦孝公外側六尺處,其餘三人肅然站立。

  禽滑釐拱手道:“百里子,玄奇在此,你……”

  百里老人打斷道:“公事不論私情。禽滑子儘管行事便了。”卻連玄奇看也不看。

  禽滑釐一招手,鄧陵子便霍然起身,直指四人,“爾等聲言襲擊了墨家。請問列位乃何方高人?如何與暴君勾結,陷我墨家於不義?從實供認!”

  百里老人眉頭微皺,卻是安如泰山般坐著,仿佛沒有聽見鄧陵子尖銳的聲音。倒是須發灰白的中年人站起,拱手環視場中,“在下侯嬴,乃魏國白氏門下總管。這位是白圭大人的女公子白雪,這位小哥是公子女僕梅姑。櫟陽火攻,襲擊墨家,乃我白門所為,與他人無關。”

  話音落點,全場無不驚訝。魏國白門,坐商兼政,非但商家勢力遍及列國,就是在各國官場也多有故舊,影響力極大,通曉天下的墨家子弟誰人不知?然則眾人驚訝處尚不在此,而在這白門勢力與墨家學派風馬牛不相及,卻為何與墨家為敵?一時間,竟是全場驚愕默然。

  來者正是百里老人與白雪侯嬴梅姑四人。那日晚上,侯嬴從左庶長府匆匆離去,對白雪轉述了衛鞅的一席話,白雪深為震撼,大悔自己慮事不周見事不透。三人在山洞秘密計議,白雪決議彌補過失,三人便反覆商討,謀劃出了一個周密計劃。天亮後,三匹快馬直奔安邑,經打探得知百里老人在齊國,便又快馬馳騁,三日趕到臨淄。在稷下學宮找到百里老人後,一說秦公與衛鞅面臨的危機,老人感慨萬端,立即與白雪三人上馬起程,趕赴神農大山。一路之上,百里老人詳細講述了墨家的諸種規矩與應對辦法,又對白雪侯嬴的應對方略提出了許多補正。幾經錘煉,進山時四人已經是胸有成算了。

  場中靜默之際,老練穩健的禽滑釐冷冷開口,“請問白家公子,白氏經商,墨家治學,井河無犯,白氏何以對墨家有如此仇恨?”

  白雪拱手一禮,微笑道:“利害衝突,豈能井河無犯?秦國與魏國相鄰,秦國商市乃我白門商家之最佳區域。從魏文侯至今,我白門在秦國經商已有三代,然均無起色。其中根本,便是秦國貧窮,庶民購買力太弱,以致白門無以伸展。及至秦國變法,隸農除籍,井田廢除,土地私有,民得買賣,加之激賞軍功,懲治疲惰,舉國一片生機勃勃。秦國無論官署庶民,財貨需求大長,手頭買力驟增。當此之時,乃我商家牟利之千古良機也。奈何墨家不知世情,不明潮流,竟視變法為暴政,視變法衛鞅為權臣酷吏,必欲殺之而後快。試想,衛鞅一死,秦國復辟,商市必得萎縮,財貨必得大跌,我白門辛苦等候百年之良機又將失去。當此之際,禽子若我,又當如何?”

  一番話娓娓道來,竟大出墨家預料。墨家明於治學,精於工理,通於兵戎,勇於救世,卻惟獨對商家蔑視有加,對商市不屑一顧,對商情一無所知。舉凡行止,皆以大道為準繩,何曾想到過商人這一塊?如今竟有一個大名赫赫的商政世家橫空飛來,大談商機牟利之道,而且以此為利害衝突之根本,如何不教正氣凜然的墨家一頭霧水?公然否認這種利害麼?大為不妥。戰國之世,大商家已經是縱橫天下的實力派人物,整個商人的地位已經不象春秋時期那樣卑賤。天下著名學派即或心存蔑視,也已經不再刻薄的咒罵商人。墨家作為震懾天下邪惡的顯學名門,豈能在公開論戰的場合,否認一個舉世皆知的大商家的利益所在?禽滑釐縱橫天下,十年前已經是公認的諸子人物,豈能不明白其中的微妙與尷尬?所以一時間竟是不能立即接話。

  鄧陵子身為被襲擊的當事人,心念只在細節之間,見禽滑釐愣怔,厲聲喝道:“休得逞商人機巧!一個商人,何來數十名一流劍士包圍墨家?從實供認,你是何門鷹犬?受何人指派?”

  白雪冷笑,“請問足下,墨家乃一個學派,何來數百名劍士?方今戰國之世,舉凡豪族名家,門客劍士數百上千者不知幾多,鄧陵子身為墨家四大支柱,難道一葉障目到如此閉塞?據實而論,我白門多有生意,商旅迢迢,山高水遠,豈能沒有一流劍士數百名?”

  “既有劍士,何不堂堂正正較量?何故縱火鐵坊,嫁禍墨家?”

  “那是我白門不想與墨家殺人為仇,只想將墨家趕出櫟陽,故而不得已為之。至於縱火鐵坊,給秦國帶來損失,白門自當謝罪賠償,與爾墨家卻無干係。”白雪氣靜神閑,說得鄧陵子面紅氣喘,竟是無言以對。

  禽滑釐心知不能在這件事上再糾纏下去,便岔開話題問:“請問百里子,何時與商家結緣?到此何干呵?”

  百里老人笑答:“禽滑子何出此言?老夫半生雲遊,深受你師兼愛牽累,逢人皆是友啊。沒有老夫,他們如何進得這神農大山?另有一則,我師聞得墨家受阻,特捎書與我轉交你師,共析疑義。”說著便從懷中摸出一個竹筒遞過。

  禽滑釐見是鬼谷子書信,連忙拱手做禮接過,“如此謝過百里子,禽滑釐當親自交於老師。”隨即肅然正容道:“諸位既來,都是我墨家貴客,請參與墨家論政。方才插題,揭過不論,繼續正題之爭。”

  主辯席一人站起,敦厚威猛,冷冷發問,“嬴渠梁,苦獲問你,何謂暴政?”這個苦獲,即是陳倉道活擒秦孝公未遂的主將,又是在櫟陽秘密查詢秦國暴政的主持者,語氣顯得信心十足。

  秦孝公:“政之為暴,殘苛庶民,濫施刑殺,橫徵暴斂也。”

  “好!渭水決刑,一次殺人七百餘,渭水為之血紅三日,可算濫施刑殺?”

  秦孝公慨然道:“亂世求治,不動刑殺,雖聖賢不能做到。事之癥結,在於殺了何種人?如何殺之?秦人起於西陲,悍勇不知法制,私鬥成習,游俠成風,疲民橫行鄉里,良民躬耕不寧。輒逢夏灌,舉族械鬥,死傷遍野,渠路皆毀,大損耕作。當此之時,不殺械鬥之主謀、凶犯及游俠刁民,何能平息民憤安定秦國?墨家但知決刑七百,可知裹入仇殺械鬥者何止千萬?其二,渭水決刑,乃依法刑殺。法令頒布於前,疲民犯法於後,明知故犯,挑釁國法,豈能不按律處決?墨家作為一個學派,尚有私刑加於弟子,秦國乃一國家,何能沒有法令刑殺?向聞墨家行事周嚴,可否舉出不當殺之人?”

  聽嬴渠梁竟對墨家門規稱之為“私刑”,墨家弟子均怒目相向。苦獲更是嘴角抽搐,但他畢竟大有定力,明知玄奇在押、荊南苦役都在目前,若糾纏此話題,只怕這位暴君求之不得。便憤然反詰,“如何沒有?名士趙亢,殺之何罪?”

  “說!趙亢何罪?”方陣一聲怒吼。白雪侯嬴大皺眉頭。百里老人淡淡一笑。

  “趙亢乃秦國本土名士,我本寄予厚望,委以秦國第一縣令。誰想他懦弱瀆職,逃避治民職責,致使眉縣大亂,波及全國。不殺趙亢,吏治何在?莫非名士做官,便可逃刑?抑或墨家也和儒家一樣,認為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麼?”

  “嬴渠梁何其狡辯?趙亢反對者,乃衛鞅之害民田制!秦國自行變法,肆意毀田,逼民拆遷,致使萬民流離失所,無家可歸,可是實情?”

  秦孝公揶揄笑道:“害民田制?衛鞅新法,廢除井田,開阡陌封疆,乃千古大變,雖李悝吳起不能及也。墨家卻將開阡陌封疆說成肆意毀田,將取締散居說成逼民拆遷,將遷居新村說成流離失所,將萬民擁戴的新田制竟然說成害民田制,何其荒誕不經也!足下既曾入秦,何以只在櫟陽蜻蜓掠水,而不到秦國山野,傾聽農夫如何說法?”

  話音落點,未容苦獲開口,相裡勤便站起來高聲接過話頭,“嬴渠梁,衛鞅新法,要焚毀民間《詩》、《書》典籍,當作何說?”相裡勤穩健細膩,他感到在大政主題上已經很難駁倒嬴渠梁,便和禽滑釐低聲商議,突然改變策略。

  秦孝公微微一驚,墨家如何知曉第二批法令?他不及多想便道:“此乃尚未頒行之法令,不當屬墨家論政之列。”

  相裡勤冷笑,“正因其尚未頒行,墨家才須防患於未然。墨家論政,非但論既成事實,且要論為政走勢。未頒法令,正是衛鞅暴政之要害,如何不論?莫非要等到衛鞅焚燒《詩》《書》,毀滅典籍,坑殺文明做既成事實之日,墨家再來管麼?”

  禽滑釐接道:“治國原非一道,姑且不論。然無論何道,皆應敬重累世文明。今衛鞅變法,竟要毀滅文明,此乃曠古未聞之舉,雖桀紂而不敢為也。雖不殺人,為害更烈,實乃愚昧天下之狼子野心也。”他第一次正面開口,嚴厲冷靜,立論堅實,墨家子弟為之一振,全場逼視秦孝公,看他如何做答。

  秦孝公已經敏銳的感覺到墨家策略的轉變與即將面臨的挑戰。收繳焚燒民間藏書的法令,衛鞅早已經和他議定,要到秦國大勢穩定時再頒發推行,此前要郡縣文吏與民間讀書士子們事先滲透溝通,方可不生動盪。今日墨家卻要在這裡將這道法令當作曠古暴行公然爭辯,這等於將一道需要醞釀疏導而後方能頒行的法令硬生生大白於天下!秦孝公對墨家這種強橫霸道感到憤慨,他冷冷一笑,“墨家以文明衛道士自居,全然不通為政之道,嬴渠梁夫復何言?”

  相裡勤冷笑道:“嬴渠梁未免狂妄過甚!爾為國君,若能誅滅衛鞅,廢除焚書法令,尚可救藥。否則,墨家將呼籲天下,共討秦國!”

  此言一出,全場氣氛驟然緊張。白雪熱血上湧,就要挺身理論。百里老人輕輕扯了一下她的衣袖,白雪方才醒悟忍住。

  秦孝公哈哈大笑,“足下要我殺掉衛鞅麼?

  “此乃拯救文明、洗刷秦公之唯一途徑。”

  秦孝公笑容收斂,慨然一嘆,“列位,嬴渠梁進山,本為崇敬墨家論政求真之精神而來。不意嬴渠梁今日看到的,竟是徒有其表、以勢壓人的天下學霸……”

  “暴君大膽!”全場怒喝,直如雷鳴一般打斷了秦孝公。

  禽滑釐面色一沉,“何謂徒有其表?何謂以勢壓人?”

  秦孝公心知決戰時刻來臨,豪氣頓生,決意一吐為快,“昨日在城堡之外,嬴渠梁有幸聆聽了墨家的《憂患歌》,令人為之下淚。多少年來,我秦國庶民正是寒者不得衣,饑者不得食,亂者不得治,勞者不得息,鰥寡無所依,道邊人悲啼。惟其如此,秦國才需要變法改制,富民強國。如今秦國力行變法,舉國振作,農人力耕,百工勤奮,商市通達,貧寒稍減,變法已經初見成效。如此大功,舍衛鞅其誰?衛鞅一介書生,身懷救國救民之壯志,走遍秦國山野,晝夜操勞不息,極心無二慮,盡公不顧私,方有今日秦國之氣象。此等才華,此等胸襟,此等大善,此等大義,相比於墨家口頭高喊兼愛、胸中實無一策之迂闊,何異於天差地別?墨家自命救世,卻只著力於斡旋上層,揚湯止沸;實則隱居深山,遠離庶民,於國於民,何曾有溫飽之助?反之,卻對衛鞅這等真正救世之才橫加指責,肆意歪曲,必欲殺之而後快。如此偏執,如此狹隘,如此名實相違,豈非徒有其表也!”

  如此激烈尖刻的直面抨擊,墨家子弟當真是聞所未聞。一時人人變色,個個激奮。鄧陵子早已經怒火中燒,厲聲高喝:“墨家劍陣!誅殺暴君!”一個縱躍,彎月吳鉤已經閃亮出鞘,逼到秦孝公面前。墨家方陣也平地拔起,將小校場圍成一個方框。

  鄧陵子一動,白雪已經輕疾起身,擋在秦孝公身前。侯嬴荊南梅姑三人也已經長劍在手,護住秦孝公。木柵欄裡的玄奇一聲哭喊,飛身衝出,卻被相裡勤率數十名墨家弟子團團圍住。玄奇憤激難當,頓時昏死。

  秦孝公卻是鎮靜坦然,拱手微笑,“白公子,嬴渠梁謝過你等。此乃秦國之事,你等魏國商家無須介入。”說著走出四人圈子,將長劍向地上一擲,正色對禽滑釐道:“嬴渠梁縱可一戰,亦覺索然無味。今為秦國變法,雖死何憾?”

  “拿下嬴渠梁!就地正法!”鄧陵子一聲厲喝,墨家方陣四面聚攏。

  百里老人臉色驟變,長聲呼喊:“老墨子——,你真的死了麼——”

  突然,高台上的白布帳幔之中爆發出一陣長聲大笑。笑聲中,一位老人從台上輕躍而下,禿頭白眉,布衣赤腳,寬大的粗布白袍隨風舞動,不是老墨子卻是何人?他大袖背後,徑直來到秦孝公面前,一陣端詳,一陣大笑。秦孝公從容鎮靜,任老墨子端詳大笑。

  “好,秦公嬴渠梁無愧王者氣度,人間似乎要有新天地了。”老墨子又爽朗大笑。

  百里老人生氣道:“老墨子,你又搞何名堂?這是論政台麼?豈有此理?”

  老墨子晃晃發亮的禿頭,又一陣開心的大笑,“百里子呵,試玉要烈火,精鐵要千錘,你鬼門豈曉得個中奧秘?啊哈哈哈……”他顯然愉快之極。

  “嬴渠梁見過墨子前輩。”秦孝公深深一躬。

  老墨子略略拱手,“呵,老墨翟縱橫天下數十年,今日遇公,實堪欣慰。禽滑釐,撤掉論政台,設論學宴席,與秦公並諸位貴客洗塵。”

  墨家弟子本來已經對秦孝公心生敬意,奈何不知真情又兼紀律森嚴,自然是令行禁止。聽得老師話語,已經明白其中奧秘,早已不再緊張,如今見老師下令設論學宴席,頓時歡聲四起,不待禽滑釐吩咐,便雀躍散去準備。

  玄奇醒來,高興的淚水在笑臉上湧流,她來到老墨子面前撲地拜倒,“老師,你老人家,真好……”

  老墨子大笑著扶起玄奇,寬厚慈愛的拂去她身上的塵土,“玄奇啊,是你據理力爭,寧可受罰而無怨無悔,才逼老師親臨論政台試探真偽的啊。老師相信你,然也得有個章法,是麼?”

  “老師……”玄奇感動,淚水又湧了出來。

  冬日苦短,論學宴席在校場擺好,已經是月上半山了。

  墨家辦事,素來莊重簡潔。這論學宴席是接待天下名士的最高禮節。東側大牌換成了“修學修身”,西側大牌換成了“躬行致用”。院中全數草席,墨家子弟席地而坐,圍成一個一個的小圈子,每個圈中一盞風燈,兩個陶盆。無數個風燈圈子圍在四周,中間便是一張兩丈見方的大草席,圍坐著老墨子百里老人秦孝公白雪侯嬴梅姑並墨家四大弟子和玄奇。墨家節用,最反對暴殄天物,所以這最高禮節的宴席上也沒有酒,只有各種奇異的葉子泡成的紅茶綠茶。一席只有一盆肉,而且是帶著骨頭蒸煮的山豬肉。宴席結束後,所有的骨頭都要收回大廚,重新蒸煮為骨頭菜湯,供值勤勞作弟子做晚湯用。雖是粗茶淡飯,庭院山風,但那種親如一家的情誼與甘苦共嘗的精神,卻使墨家宴席的氣氛遠遠超出任何山珍海饈的豪門大宴。

  禽滑釐手捧陶碗站起,環視四周,“諸位貴客高朋、同門學人,秦公以不速之客闖入我墨家總院,通過了墨家的論政大戰,實堪可賀!巨子明令教誨:自今日開始,墨家與秦國誤解澄清,言歸於好,墨家子弟要勤訪秦國變法,以富學問。來,為秦公高風亮節,為衛鞅變法初勝,為諸位高朋遠來,共乾粗茶一碗!”

  “乾——!”全場轟然,大碗叮噹,笑聲一片。

  老墨子喟然一嘆,“百里子啊,若非秦公此來,只怕我老夫要親自出山,大動干戈了。秦公進山,乃墨家警鐘啊。終究是老了,我沒想到,天下竟出了秦公衛鞅君臣英才,為政論理竟如此透徹精闢,老夫深感已成西山半月矣。”

  百里老人大笑一陣,“大哉!老墨子也。該隱則隱,何其明睿?”

  秦孝公謙恭拱手,“墨子前輩乃當世聖賢,我輩少時便仰慕如泰山北斗。今前輩雖老,然墨家精神則永遠年輕,墨家情操將永世垂範。人生若此,前輩何憾之有?”

  老墨子大笑,“然也然也,朝聞道,夕死可矣。何憾之有?”

  “老師,這可是孔夫子的話喲。”玄奇笑道。

  老墨子詭秘的一笑,“孔夫子的許多話,可是不得不聽啊。”他晃動禿頭的滑稽神色,引得眾人一場大笑。

  百里老人道:“老墨子玄機深遠,能以秦國變法為大道之聞,巍巍乎高哉!”

  老墨子微笑,“秦公,你可知衛鞅老師為何人?”

  秦孝公搖搖頭,“沒有問過,也沒有想過。”

  “百里子呢?曉得麼?也不曉得?”老墨子微笑搖頭。

  白雪忍不住問,“墨子前輩,莫非知道衛鞅師門?”

  “你問老夫?我呀,也不曉得!”老墨子縱聲大笑,充滿獨享天下秘密的快樂,笑罷很是鄭重的問,“秦公信不信鬼神?”

  秦孝公沉默有頃,“信得三分吧。墨子前輩有敬天明鬼之說,可是真的相信?抑或為了告誡惡人惡政?”

  墨子悠然道:“老夫與儒家相悖,一生崇信天道鬼神,而且常常感到鬼神就在我們周圍。”說得周圍人不禁肅然顧盼。老墨子卻是慨然長嘆,“天道悠遠,人世蒼茫。幽冥萬物,人卻識得幾多?若天無心志,人無靈魂,何來世間善惡報應?人間萬事,非但個人善惡恩怨有鬼神明察,大如國家興亡,法令代謝,亦有天道感應鬼神明察。行善政者國家興旺,行惡政者國家滅亡。此所謂殷鑒不遠,在夏後之世也。”

  秦孝公肅然拱手,“請教墨子前輩,對法家有何評判?”

  老墨子雪白的長眉一挑,“老夫對法家相知至深,其弊在求治太速。速者易苛,易入富國窮民之途啊。天將興秦,惟願戒之。世道滄桑,當從容求治也。”

  時已月上東山,場中風燈熄滅,更顯月光皎潔。秦孝公默默沉思。老墨子對禽滑釐笑道:“何不對秦公一舞《鬼歌》?”

  “《鬼歌》?”秦孝公與百里老人等盡皆驚訝。

  “此乃老夫新作,我當親自為諸位一歌。”

  “啪啪啪”禽滑釐連拍三掌,中間弟子散開,頓時空出一片大場。鄧陵子奏起古琴,苦獲吹起嗚咽的陶塤。八名少年女弟子扮成山鬼模樣,從場外飄進場中,白色長衫,黑髮披散,對月起舞,幽怨陰柔。老墨子站了起來,白衣大袖,禿頂閃亮,在一聲女鬼長哭中引吭而歌,渾厚蒼啞的歌聲迴盪在城堡峽谷:

  鬼兮鬼兮生者魂魄兮

  飄忽形之外兮幽冥嘆無極

  懲惡不能言兮空有悲啼

  揚善須待時兮日月太急

  鬼目如電察天地兮有誰暗室虧心


  明鬼明鬼兮天地萬物良知兮

  月夜之下一片和聲,“明鬼明鬼兮,天地萬物良知兮……”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9-10 09:54 PM

第九章 霹靂手段

四、陰謀與孤獨的老人

  三月陽春,秦國是大大的熱鬧了起來。

  白雪侯嬴已經在二月回到櫟陽,同來的還有“墨家四賢”之一的相裡勤。他們帶回了秦孝公的書信,相裡勤還在櫟陽南市向秦人宣布了墨家與秦國誤會澄清,重新修好的文告。消息傳開,城鄉一片欣然。老秦人們便早早開始謀劃自家的日子了。啟耕大典之前,秦國城鄉已經忙碌起來。驚蟄一過,鄉野農家便紛紛走出家門來到自己的地頭,整田春耕便悄悄的開始了。待到太子代行啟耕大典後,縣吏們下鄉督耕,田疇裡早已經耕牛遍野,春歌互答,熱鬧非凡。城裡的工匠商人門也不顧冰雪剛剛消融的泥濘,趕著牛車將農具鹽布諸種雜貨送到一個一個的新村叫賣。這在過去,商人們想做也做不到。農家都分散住在溝渠阻擋的井田中,肩扛人挑,一天也走不了幾家,如何做得買賣?而今農家遷出井田,聚居成村,牛車趕到村頭吆喝一陣,留在家中的女人便紛紛出來或買或換,往往是一個時辰便做了往昔一個月的買賣!商人工匠們高興,農家高興,竟是皆大歡喜,對新法令交口稱讚。

  不再是奴隸的昔日隸農們最是興奮,在他們聚居的村落,除了忙忙碌碌的春耕,還增添了一個新內容,便是紛紛將家中壯丁送到縣府從軍!樸實憨厚的新自由民們覺得自己成了“國人”,理當有“國人”的尊嚴與榮譽。在那時侯,國人自由民的最大榮譽,便是家中有一個征戰沙場的騎士。往昔的奴隸從軍,只能做步卒,不能做騎士,更沒有升為將領的可能。奴隸士兵的最好結局便是老卒還鄉。如今,不再是奴隸的農人們舉村行動,由村正們率領,將青壯男子竟是一隊一隊的送到縣令面前。秦國歷來多戰事,誰都知道,官府永遠需要騎士。一個春天,這個風潮竟彌漫開來,幾乎每個縣府門前每天都有青年在晚上被火把簇擁而來。

  各縣將消息飛馬報到櫟陽,衛鞅心中一動,便與景監車英商議,準備提前實現新軍訓練計劃。方略議定,衛鞅下令:命車英為新軍主將,精心遴選一萬名青壯年從軍,同時將原先的五萬騎兵精簡為兩萬,新老騎士混編,訓練成三萬真正能夠和六國抗衡的精銳鐵騎;原先的五萬步兵,精簡為兩萬;裁汰的病員老弱一律還鄉務農,騎兵的老馬和輜重兵的老牛,一律分配給送青壯入伍的村子充做耕畜。

  進入四月初,衛鞅將新軍訓練事宜已經安排妥當,就要專程拜會嬴虔,想商議一個對貴族封地法令的變更方法。不想尚未成行,嬴虔已經上門來訪。

  “左庶長,你可是門庭若市了。我等了三天才瞅準了今日呢。”一落座,嬴虔便感慨連連。

  “左傅不知,我正欲前往拜會,不期自來,鞅實堪欣慰。”

  “要找我?真話?有事麼?”嬴虔半信半疑的大笑著。

  衛鞅一笑,“我有難題,請左傅一臂之力,豈敢有假?”

  “好,說吧,國事私事,嬴虔全幫。”

  “自是國事了。”衛鞅打開一卷竹簡,“這是廢除貴族封地的法令。我想對此法令略做修正,將取締一切封地,改為取締除太子之外的世襲封地;同時,對以後的立功之士允許封地;然則,封地無治權,封地賦稅也只保留三成。如此以來,國君激賞臣下立功便有了名目,公室貴族亦可稍安。左傅以為如何?”

  “好!”嬴虔拍案大笑,“改得好!左庶長不愧思慮深遠之名士。櫟陽這些鳥貴族,無非就是咬住取締太子封地,做自己的文章。如此一改,叫他們啞子吃黃連,妙!無功無封,有功大封,給國君留下封賞餘地,實則治權在國,賦稅權也大部在國。好!嬴虔早想說,就怕那些鳥貴族借我鼓噪。左庶長自改,釜底抽薪!”

  衛鞅搖搖頭,“左傅啊,法令貴在穩定。要修正,須得一個名頭。我豈能自改?”

  “啊,你怕壞了自家信譽?好,你說,如何改,我來出頭。”嬴虔大笑。

  “請左傅上書國君,由君上直接下詔修正。如此,則通達無阻。”

  嬴虔揶揄微笑,“左庶長啊左庶長,你平白將一個功勞讓給我,何苦來哉?”

  衛鞅大笑,“我嘛,要得是言出必行之信譽。失信於民,無異山崩也。”

  “好,各有所得。此話撂過,我也有一事。”

  “國事私事?”衛鞅笑著如法回敬。

  “今日嬴虔有何國事?私事。喜事。”嬴虔頗為神秘的一笑。

  衛鞅一怔,“何事之私,竟然勞動左傅?”

  嬴虔不禁開心大笑,“實言相告吧,太后相中你這個女婿了。瑩玉公主也很是敬佩你。太后派我來向你提親,你孤身在秦,豈非天緣?”

  衛鞅大為驚訝,忙擺手道:“左傅差矣。我雖孤身,實已定親,不敢欺瞞太后。”

  嬴虔笑道:“你呀,莫要辭塞於我。你父母皆亡,列國漂泊,誰個做主為你定親?縱然識得幾個安邑女子,也是名士風流,何能當真?啊哈哈哈……”

  “不。左傅,衛鞅是真情實言,絕非搪塞之辭。”

  嬴虔沉吟有頃道:“好了,這件事現下不說,容你思慮幾日。左庶長啊,瑩玉可是秦國公主,你可要三思而行嘍……好吧,嬴虔告辭。”

  衛鞅愣怔半日,竟不知嬴虔是如何走的。

  當晚,衛鞅便來到渭風客棧看望白雪與侯嬴。侯嬴高興的整治了一案秦菜,三人痛飲,說到墨家之行的種種驚險,說到老墨子的深邃神秘,說到秦公的大智大勇,竟是感慨不已。最後說到櫟陽,說到客棧,說到小河丫已經帶著憨實的黑柱子走了,三人竟又是感慨唏噓,連旁邊的梅姑也感動得直抹眼淚。衛鞅幾次想說嬴虔今日來訪提親之事,終於覺得這應當由自己拒絕了事,沒必要大家擔心議論,便始終沒有說起。將近四更,三人才結束了小宴,白雪扶著已有醉意的衛鞅回到了幽靜的小院子……

  嬴虔倒是快捷利索,第二天便派府中家老送來上書國君的擬稿,請衛鞅過目並斧正。衛鞅稍做了兩處修改,便讓家老帶回。第三天,衛鞅便派出特急信使將嬴虔的上書連同自己的長信,追送給繼續在隴西巡視的秦孝公。十天以後,特急信使帶回秦孝公的詔書。衛鞅立即將國君詔書頒行郡縣朝野,並以左庶長府名義,一起頒行了對封地法令的修正律條。一時間,櫟陽上層貴族仿佛被打了一悶棍,驚訝得無聲無息。

  只有少年太子嬴駟很是高興。現下,他又可以擁有一塊封地了!

  嬴駟對封地的嚮往,是從和白氏老族長來往開始的。基於少年心性,老族長每次到來都讓嬴駟覺得新鮮親切,一則是那些鄉村禮物,或一張獸皮,或幾筐桑葚,或一隻白狐,或一隻黑貓,都讓嬴駟愛不釋手。二則是老族長每次都能講一大堆鄉間趣事,使嬴駟知道了許多原本不知道的東西。老族長上次來本已說好,今年秋收後請他去封地狩獵的。整日悶在櫟陽讀書,嬴駟實在憋氣。公父象他這般年齡的時候已經上戰場了,可偏偏這幾年又沒打仗,他想上陣殺敵也沒機會。所以,秋天狩獵就成了他心中期待已久的一個夢。誰能料到,恰恰在這時候衛鞅變法,取締了封地,白氏老族長也被殺了。他真是想不通,對衛鞅一肚子憤懣,覺得這個左庶長當真冷酷無情,管得忒寬!非但將公室封地一概取締,而且連誰給自己講書都要管。右傅公孫賈請老太師甘龍講了幾次書,衛鞅就攛掇伯父公子虔來干涉,弄得右傅和老太師老大沒趣,真真的豈有此理?他本來想將衛鞅召到太子府,狠狠斥責一頓。但不知為何,他對這個不苟言笑永遠都穿著一身白衣老太師說起他總是搖頭的左庶長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畏懼。論脾性,伯父嬴虔那才是火暴雷神,人見人怕,然嬴駟對伯父卻一點兒都不怕。這個衛鞅從來沒有對誰大發雷霆過一次,和嬴駟甚至見面的次數都很少,嬴駟卻對他有一種說不清的疏遠和畏懼。正好公父又不在櫟陽,嬴駟只得在宮中憋氣,也不敢亂說亂動,生怕這個誰都敢殺的衛鞅抓住他一個什麼把柄,把他也給殺了……正在這忐忑不安的日子,忽然又恢復了太子封地,嬴駟簡直高興得要跳起來!

  左傅嬴虔來宣讀左庶長令:太子封地恢復,賦稅三成,無治權;鑒於郿縣較遠,太子可在驪山以西選擇半個縣作為封地。

  “不。我就要原來的郿縣白氏做封地。”嬴駟毫不猶豫。

  “郿縣白氏的土地只有三個鄉,可是少多了。”

  “我不要那麼多,又不是真的靠封地生活。”嬴駟說得很平淡。

  嬴虔沉吟,“駟兒,郿縣乃秦國老地老族,太師甘龍與右傅公孫賈的封地,也都在郿縣,情勢複雜,你還是選擇驪山吧。”

  “那又如何?左庶長只說是郿縣太遠,又沒說別的,嬴駟不怕遠。”

  “好吧。畢竟不是大事,我替左庶長做主,就是郿縣白氏了。”

  “謝過左傅。”嬴駟高興的笑了。

  衛鞅接到嬴虔回報,本欲強制更正,思慮沉吟,終於批了一個“可”字。命令頒行,郿縣令立即將恢復為太子封地的村正們召到縣府宣令,明確了治權和賦稅分繳的辦法。這些村子都是孟西白三族,自然都是高興非常。一時間,他們又有了比尋常農戶,尤其比隸農除籍的新自由民“貴氣”的特殊地位。

  修正封地的法令使甘龍感到意外震驚。他想不到,氣勢凌厲一往無前的衛鞅,竟然還有如此柔韌的回望本領?秦國的情勢,不變法就是死路一條,變法是誰也不能反對的。甘龍作為治國老臣,何嘗不知道其中利害。但由衛鞅這樣的人來變法,甘龍卻懷有深深的敵意。理由只有一個,衛鞅在秦國執政變法,將秦國原有的元老重臣都逼到了尷尬死角——非但權力無形流失,全部成為束之高閣的珍藏品,而且因提出糾正某些嚴酷法令,使世族大臣盡皆陷於守舊貴族的不光彩境地。戰國之世,求變求新乃天下潮流,守舊復古遭天下唾棄。否則,以儒家孔子孟子那樣的大家名士,何以竟能惶惶若喪家之犬?秦國世族本不守舊,但出了衛鞅這個人,秦國世族竟是顯得迂腐不堪。秦國權力本來穩定均衡,出了衛鞅這個人,竟出現了動盪傾覆。衛鞅就象生生別進秦國的一個巨大楔子,將廟堂框架擠得嘎吱嘎吱幾乎要爆裂開來,而被擠得最癟的,是他甘龍!嬴虔雖然失掉了左庶長,但畢竟還是公族太子傅、上將軍,又是國君長兄,畢竟還有幾分軍權。公孫賈和杜摯雖然失掉了實權,然畢竟進入了廟堂大臣之列。惟有自己這個三世元老上大夫主政大臣,竟只落得了個太師名號!真令人齒冷。太師,這是個早已經被天下遺忘了的上古名號,所謂“協理陰陽,貫通天人,安撫四邦”,在山東六國早已經嗤之以鼻,無人理睬了。而今,他卻偏偏就成了這樣的老太師,甘龍如何不感到窩囊齷齪?

  雖然窩囊,雖然齷齪,外表上甘龍可是從容鎮靜,該做的照做,該說的照說,沒有一絲難堪尷尬。譬如給太子講書,他就毫不避嫌。他內心非常清楚,和衛鞅的較量是漫長的,至少在秦國沒有強大以前、在秦公對衛鞅沒有喪失信任以前,衛鞅很難被扳倒。然則他堅信一點,象衛鞅這樣的能事權臣,遲早會出紕漏。每有紕漏而攻之,日積月累,衛鞅的根基將會被一點一滴的蠶食。這是甘龍悟出來的“蠶攻”謀略,就是在悠悠歲月中埋下吞噬衛鞅的土壤,就象鯀的“息壤”一樣無限增長,將衛鞅的變法洪水濾乾成自己的堤壩。

  鯀是大禹的父親,受天帝之命到人間治水。天帝賜給了鯀一包神奇的土,名叫息壤,叮囑鯀在萬不得已時才能使用。來到人間,鯀看到洪水滔滔彌天,無以立足,便立即撒出一把息壤。誰想這息壤神奇無比,竟是水高它也高,不斷增高,終成大山一般將洪水圈了起來。鯀驚喜萬分,覺得這是治水的最好辦法!便不斷的撒出息壤,將洪水堵在了數不清的山壩圈子裡。可是,隨著洪水增高,躲避在山嶺山洞裡的人,也被淹死了無數!水是堵住了,人卻被困在所有的山上掙扎著。撒著撒著,息壤突然沒有了……天帝震怒了,殺死了鯀,才有了後來的大禹治水。

  甘龍要使自己的“蠶攻”謀略變成神奇的“息壤”,與水競高,永不停息!

  這是一個宏大的目標,需要甘龍有悠長的生命,需要甘龍有敏銳的尋找縫隙的老辣眼光。這兩點,甘龍都不愁。他出身貴族,謹嚴立身,素無惡習,更無暗疾,又從來沒有鞍馬勞頓,主持國政也是輕鬆灑脫。年過六十,耳不聾,眼不花,齒不落,發不脫,童顏鶴發身輕體健,自信在三十年內絕然死不了。至於洞察錯失抓住時機,那更是甘龍的深厚功夫。目下,他就思謀著這個微妙的機會。

  太子封地在郿縣,甘龍與公孫賈的封地也在郿縣,而且是渠畔相連的土地。如此格局,一定該有文章可做。老甘龍想的是,究竟一個人做這篇文章,還是拉上公孫賈一起做?思忖良久,甘龍決定一個人做。公孫賈心機雖深,但肯定樂於合力整治衛鞅,要拉他,那是容易極了。然則,多一個人就多一分風險,衛鞅絕非易與之輩,一旦讓他覺察,那必然是玉石俱焚。大謀須得獨斷,獨斷才能出其不意,行之於世才有“天不容”的神秘口碑,也才能鼓動秦國世族以“天命”“天道”要挾國君,迫使衛鞅倒台!

  但更重要的是,甘龍有一種內心確立的使命——在秦國撒播“倒鞅”種子者,必須是他,絕不能是別人!只有這樣,在衛鞅倒台的那一天,他才會有真正的勝利感。

  晚上,甘龍喚來了自己的長子甘成,在書房擺起了一卷孔子的《春秋》,又擺上了一卷李悝的《法經》,便娓娓開講。三更時分,甘龍終於拋開竹簡,講到了秦國,講到了目前,講到了郿縣。

  父子二人愈談愈深,直到櫟陽城樓的刁鬥終止,黎明的長號嗚嗚吹動。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9-10 09:55 PM

第九章 霹靂手段

五、陰謀陽治 霹靂手段

  轉眼之間,五月來臨。

  關中平川今年的麥子長勢特別好,家家農田都是金黃一片,麥浪連成了茫茫金波。先收大麥,後收小麥,五月下旬便進入了顆粒入倉的最要緊時刻。恰逢連日晴朗,每個新村都陷在打麥入倉的忙碌中。村頭共用的打麥場輪換不過來,農人們便在自家門前的小場院攤開麥子,用最老式的連枷打麥了。一根長長的木棍,頂端固定一個裝有小轉軸的木板,一下一下用力揮舞,那金燦燦的麥粒便從麥穗中蹦了出來!家家門前連枷揮舞,滿村響徹“啪■啪■”的打麥聲,老秦國腹地充滿了豐收的喜慶。

  這時候,櫟陽城內有封地的幾家世族也忙碌起來,清掃糧倉,準備接納封地繳來的新麥。本來已經取締了封地,貴族們的私家糧倉根本就沒有準備。一個月前突然宣布恢復了封地,雖然田畝大大縮小,賦稅率大大降低,治權也沒有了,但失而復得,世族們還是格外興奮,竟是緊張得如同迎接什麼大典一般。太子府也一樣,嬴駟興奮的前後忙亂,親自監督騰出了三座最大的泥倉,要接受封地的新麥子。過去封地繳糧,嬴駟一來年幼,二來習以為常,根本不去過問。今年不一樣,嬴駟第一次眼見封地失而復得,而且與自己的努力有關,其興奮喜悅就好象自己立功掙來的一般,竟是停止了講書習武,整日忙碌在整理府庫之中。十天之後,倉庫整理就緒,嬴駟便滿懷激動的等待著新麥入倉。他已經安排好,先奉送給太后三車,然後賣掉一些陳糧,給自己的衛隊添置精鐵馬具和上好弓箭,秋天好到封地去痛痛快快的狩獵一番!

  五月二十三,一隊牛車嘎嘎吱吱的到了太子府庫門前。

  太子府家老一身整肅,手持六尺余長的竹節“驗桿”來到車隊前,“可是封地糧賦?”

  當先牛車上跳下一名中年漢子,謙卑躬身道:“郿縣白村,村正白亮,前來繳納糧賦,請大人驗收。”

  家老冷笑道:“就是這些麼?還有甚物事孝敬太子了?”

  “回大人,小可新任村正,不知糧賦之外還有何納賦之物?請大人明示。”

  家老面色陰沉,知道這是顆生蘿蔔,氣哼哼道:“休得聒噪,打開驗糧!”

  村正白亮回頭,“打開口袋,檢驗糧賦。”

  二十幾輛牛車停在狹窄的小巷子裡,每輛車上跳下兩三個光膀子農夫站在車旁,準備驗收後扛糧進庫,為首一車已經打開一袋搬到地上。

  “大人請驗收。”白亮指著解開繩子的口袋。

  家老黑著臉走過來,左手撥開袋口,右手的空心竹節“驗桿”噌的插下,直入口袋糧食三四尺深,猛的抽出竿來,頓時帶起一陣塵土。家老臉色更黑,將驗桿傾倒,手掌中竟嘩啦啦攤滿了沙石碎礫!

  “好啊,白村正,這種東西也叫糧賦?”家老笑得陰氣森森。

  村正白亮驚恐得回身大喊:“誰?誰搗得鬼?!快!全都打開!”

  農夫們慌了手腳,紛紛跳上車打開口袋,卻都傻子一般面色煞白——每個口袋裡竟都是沙礫土石混著幾成麥子,髒得使人不堪入目!

  家老大喝一聲,“看住他們!”便飛步向太子府奔去。

  片刻之間,嬴駟匆匆趕來。他怒色滿面,“唰”的一劍將一個口袋從上到下通體劃開——一陣塵土揚起,沙礫土石流淌撲濺!嬴駟的黑色繡金披風頓時一片髒污。村正白亮驚恐得欲哭無淚,欲喊無聲,只是木木的盯著太子。嬴駟面色煞白口鼻抽搐,走到白亮面前,突然出劍。白亮一聲慘叫,被洞穿的身體鮮血四濺!

  “村正——!”農夫們一擁圍上驚慌哭喊成一片。

  白亮掙扎喘息,“報,族長……有人,害,我……”便驟然死去。

  嬴駟團團亂轉著,看了一車又一車“新麥”,氣得渾身顫抖,尖聲叫喊:“將他綁在馬上,去郿縣!”

  太子府騎隊早已經被家老招在府庫門外,聽得太子一聲令下,幾名騎士立即趕散農夫,撈起白亮屍體捆綁在馬後。嬴駟上馬,長劍一揮,馬隊疾風驟雨般卷出街巷。

  這時,太子傅公孫賈飛馬趕到,遙遙高喊:“太子——,不能!快回來——”眼看馬隊絕塵而去,急忙勒馬喊道:“家老,將牛車趕進府庫,人犯押起,不準任何人動!我去追趕太子!”便打馬而去。

  正當午後,白村村頭的打麥場一片熱鬧忙碌。

  白氏一族的農耕術在老秦人中素負盛名,收穫大忙季節歷來是井井有條忙而不亂。老族長白龍被殺後,年近七十的白丁老人做了族長。他為人寬厚持重,深得族人擁戴。老白丁率白氏舉族盟誓,白氏一族永遠不做亂法之民,要憑勤耕勞苦掙回白氏一族的榮譽!他舉薦精於農事的白亮做了村正,決意和原來是白氏隸農的幾個村子一爭高下。

  今年夏收是新法田制的第一個麥收,官府將對繳稅糧最多的農戶授予爵位,對收成最好的村莊氏族則賜銅匾,族長村正皆授爵位。白氏一族上下發奮,從去年秋天下種開始便精耕細作,冬天又冒著嚴寒,破例在窩冬時節澆灌了兩次麥田。五月一到,眼看白氏田野的麥子齊整整金波翻滾,舉族大是欣慰,刑場帶給族人的屈辱似乎也被好年成的喜悅所淹沒。眼下進入打麥時節,老白丁更是勤謹有加,每天都拉著一片席子坐在村頭場邊的大樹下看著打麥。公用麥場是各家輪流,舉村幫忙,也就是全村人手一起上陣,幫著一家一家打場。雖然舉族融洽,也難免會有些口角糾紛,老白丁坐在這裡,就是要即時化解,不耽擱打場功夫。但是,老白丁最要緊的使命卻是觀天。農家一年辛苦,全在收打季節。這時偏偏陰晴無定,時有“白雨”突然襲來, 一場麥子便要泡進水裡。老白丁對夏日風雨的徵候特別敏銳,往往是萬里無雲的好天氣,他卻扯開蒼老嘶啞的嗓子大吼一聲,“收場了——!”趕眾人急如風火的將攤開的麥子垛起,白雨恰恰便唰唰而來茫茫一片!

  老白丁往大樹下一坐,人們心裡便塌實 。

  現下午後,正是白雨多發時刻。老白丁仰頭望著北方天空,只見一片白雲疾疾飄來,眉頭不禁微微皺起。猛然,一陣涼風吹過,老白丁嗅到了風中一絲特有的氣息,驟然起身,揮手大喊:“收場了——!快——!”

  當場主人立即大喊一聲“收場!”場中男女便立即扔下連枷,男人緊張的操起木杈歸攏場中麥草,女人利落的用掃帚木推清掃已經打出來的麥粒。堪堪將麥草垛好,麥粒苫蓋嚴實,北方的那片白雲已經變成了厚厚的烏雲壓將過來,一陣雷聲,一道閃電,眼見銅錢大的雨點便裹在風中啪啪打來,人們喊著笑著望大樹下跑去。

  突然,一個少年銳聲喊道:“快看!馬隊——!”

  話音落點,馬隊便在隆隆雷聲中卷進麥場,為首騎士高喝,“誰是族長?出來!”

  老白丁拄著桑木杖走到場中,“老夫白丁。敢問可是官府?到白村何事?”

  嬴駟尖聲喝道:“將那個村正押下來!你問他!”

  渾身血染的白亮被從馬上扔下!白村男女嘩的圍了上來。“白亮啊——!”一個女人一聲慘叫,衝出人群,“誰!誰殺死了白亮?!”

  嬴駟沒有料到白亮竟然死了,微微一怔,迅即怒喝:“白村以沙石充賦,欺騙封主,罪有應得!馬上將場中糧食全數運到太子府!否則殺無赦!”

  此時雷電交轟,白雨瓢潑般澆下。老白丁嘶聲大喊:“冤枉啊!白氏一族,百年封地,幾時壞過糧賦?冤枉啊——”

  嬴駟被大雨一激,本就狼狽,又見老白丁大喊大叫,不禁惡氣頓生,大喊:“砍開糧囤!看看真假!”衛隊立即躍馬揮劍,將苫蓋得嚴嚴實實的麥囤紛紛砍開,金黃的麥子頓時湧出,瞬息間便被大雨衝走!

  白氏族人本是尚武大族,血氣方剛,此刻心頭出血,齊齊怒喝一聲,操起棍棒木杈連枷等一擁而上,哭著喊著便向太子人馬瘋狂的撲來!

  嬴駟氣急敗壞,大喊:“殺!殺光——!”馬隊騎士短劍閃亮,幾個衝突,白氏族人的屍體便擺滿了雨水泥濘的麥場。老族長白丁不及阻擋,眼見頃刻間血流成河,撲倒滾滾泥水中大喊:“造孽啊——!上天……”便一頭栽倒。

  這時公孫賈飛馬趕到,一見場中情景,嚇得渾身篩糠一般,“太子,如何,如何闖下這般大禍……”

  嬴駟尖聲叫喊:“我自擔承!與你何干?回馬!”韁繩一抖,坐下馬衝向官道,衛隊緊緊隨後,竟向櫟陽飛馳而去了。公孫賈本想為太子善後,此刻卻是魂飛魄散,打馬自顧去了。

  “轟——轟——轟——!”白村撞響了村頭巨大的銅鐘。這是白氏一族舉族血戰的信號!居住在周圍村莊的白氏族人冒著大雨,呼嘯而來。

  白雨驟然停止了。午後斜陽照在血流成河麥草狼籍的大場上,分外淒慘恐怖。數千白氏男女聚在村頭,哭聲震天。老白丁跳上場邊石敦,一身泥水鮮血,白髮披散,憤怒得象一頭老獅子,“白氏子孫們聽了,舉族披麻戴孝,到櫟陽交農!官府不還白氏一個公道,白氏便反出秦國!”

  “交農——!報仇——!”“反出秦國——!”滿場仇恨的呼嘯吶喊聲震原野。

  就在白氏舉族出動的時候,孟族與西乞族也聞訊聚來。孟西白三族從來血肉相連,同仇敵愾,今日白氏驟遭大難,孟西二族豈能袖手旁觀?兩個時辰之內,素有征戰傳統的孟西白三族便聚集了兩萬多男女老幼,人人披麻戴孝,手持各種農具,抬起三十多具屍體,點起粗大的火把,浩浩蕩蕩哭聲動地,黑壓壓向官道湧來。

  此刻,官道上三騎快馬正向東邊的櫟陽急馳。這是從新軍營地急急趕回的車英。時當暮黑,他見如此聲勢的火把長龍和震天動地的哭喊,心知異常,忙勒馬官道,派一個騎士去打探情況。片刻之後,騎士回報,車英大驚,低聲命令,“快!兼程櫟陽!”打馬一鞭,風馳電掣般向東馳去。

  櫟陽城內,左庶長府一片緊張繁忙。

  按照衛鞅的大綱,景監領著全部屬吏夜以繼日的準備二次變法的新法令。衛鞅則在緊張籌劃新軍訓練的裝備及糧草輜重的供應,還要加緊批示各地送來的緊急公文。最重要的,是衛鞅同時在仔細謀劃秦國新都城的地址。櫟陽太靠近函谷關與魏國的華山軍營,且城堡過於狹小,無法滿足蓬蓬勃勃發展的商市與百工作坊,城外也無險可守,遷都是必然的。這是一件大事,衛鞅已經派出了三批堪輿之才對關中腹地仔細踏勘,反覆琢磨報回來的山水大圖,準備夏忙後親自去確定地址。

  天氣悶熱,衛鞅埋頭書房,直到太陽西斜,還沒有顧上吃擺在偏案上的晌午飯。荊南幾次推門進來,終於都是輕輕的拉上門走了出去,在廊下連連嘆息,希望有人來打斷一下,借機好讓左庶長吃飯。

  突然,一陣急驟的馬蹄聲傳來,一個人跌跌撞撞滿身泥水跑進來,“左庶長,左庶長,大事不,不好!”

  荊南急忙搶步上前,將來人扶起,卻是太子傅公孫賈。衛鞅已經聞聲而起來到廊下,“太子傅,何事如此狼狽?”

  “左庶長,太,太,太子……闖下大禍了!”公孫賈一下子癱在了地上。

  “荊南,給太子傅一碗水,靜靜神,慢說。”衛鞅異常鎮靜。

  公孫賈大喝幾口,喘息一陣,將經過大略一說,衛鞅心頭一沉,“太子現在何處?”

  “不,不知道。反正,不會在太子府……”公孫賈猶自喘息。

  衛鞅心念一閃,“荊南,到公子虔府中有請太子,快!”

  “不用請。我給你帶來了。”嬴虔拉著太子走進門來,一臉怒氣。

  衛鞅神色肅然,“請問太子,白村殺人毀糧,可是實情?”

  嬴駟已經清醒,一身泥污,面色煞白,囁嚅道:“白村沙石充賦……”

  “糧賦有假,亦當由官府依法處置?太子豈有私刑國人之權?殺人多少?”

  嬴駟低聲道:“不,不清楚。二三十吧……”

  衛鞅心頭大震,勃然變色,“可惡!孟西白三族乃老秦根基,剛正尚武,今無端慘遭屠戮,豈能罷休?國人動盪,大局亂矣!”

  嬴虔不以為然,揶揄笑道:“左庶長何其慌張?你的渭水決刑,不還殺了孟西白三族幾百口麼?怕他何來?再說也都是秦國子民,若敢亂來,嬴虔在此。”

  衛鞅憤然道:“左傅何其大謬也!私刑殺人,豈能與依法刑殺相提並論?秦國若連老秦人也肆意屠戮,無異於自毀根基,談何變法強國?”

  衛鞅的嚴厲辭色令嬴虔非常不快,他微微冷笑了一聲,看著衛鞅不說話。

  忽聞門外馬蹄聲疾,緊接著一聲高喊:“左庶長——!”隨著喊聲,一個人踉踉蹌蹌跑進來。眾人看時,卻是郿縣新任縣令由之。他帶著哭聲撲地拜倒,“左庶長,大,大事不好。孟西白三族,兩三萬人,來,來櫟陽,交農!白氏揚言,國府不給公道,他們,就,就反出秦國呀!”

  由之的稟報不啻一聲驚雷,不獨衛鞅內心震驚,太子、嬴虔和公孫賈也臉色大變。

  “交農”是當時農人對官府的最強烈的抗議示威,就是將所有的農具都堆積到官署中,官府不答應所請,便永遠不再耕耘!春秋戰國之世,那個國家若有一次“交農”發生,那就是這個國家的最大恥辱,天下會視這個國家喪失了天心民心,便可以大起盟軍,任意討伐!這比一兩次戰爭的失敗更能動搖國家根本。百年以來的變法歷史上,天下還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交農”,今日秦國的老秦人卻要“交農”,如何能不引起深刻震撼?何況,還不僅僅是“交農”,還要“反出秦國”!這對於素來穩定的秦國腹地老秦人來說,簡直是天崩地裂般的亂象。

  頃刻之間,衛鞅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意識到秦國變法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以孟西白三族老秦人的執拗,不真正公平的處置濫殺事件,根本不可能平息他們的怒火,秦國就必然的要出現大動盪,山東六國再一出兵,秦國如何不滅亡?那時,一切都將付之東流。然則,這件事大大棘手處,在於是太子犯法。且不說太子只有十四歲,尚未加冠成年。更重要的,太子是國家儲君,能殺掉太子平息民憤麼?而且,國君目下不在櫟陽,臣下如何能擅自處置太子?那麼,如何舉措才能使怒潮平息呢?

  嬴虔見衛鞅沉吟思忖,拔劍憤然道:“左庶長不要怕。嬴虔只要兩千鐵騎守在櫟陽西門,看誰敢反出秦國!”他想衛鞅雖則奇才,然畢竟書生,面對如此洶洶陣勢,必須由他這個身經百戰的公室大臣來支撐局面。如果調兵權力還在自己手中,又何須和衛鞅商議,他早已經領兵在半道攔截了。

  猛然,衛鞅微微一笑,“左傅稍安毋躁,請與太子、右傅先行到國事廳休憩片刻,容我調兵妥當後再分頭行事。”

  “如此也好。我們走吧。”嬴虔便和六神無主的太子、驚恐不安的公孫賈去了國事廳。

  衛鞅面色一沉,向荊南做了個包圍手勢,荊南“咳!”的一聲,疾步而去。衛鞅轉身對匆匆趕來的景監命令,“景監長史,立即下令櫟陽令王軾,調集兩千鐵騎一百輛兵車,在西門外待命。”景監匆匆去了。

  又是馬蹄聲疾,車英飛步進門,“左庶長,郿縣民眾洶洶而來,大約還有三十里。披麻戴孝,抬屍交農,情勢緊急!”

  衛鞅眼睛一亮,“車英,你來得正好。其餘事體回頭再說,目下立即趕到櫟陽府,憑兵符與王軾一起率領鐵騎兵車,在櫟陽西門列成陣勢等候,不許與民眾衝突。”

  “遵命!”車英飛身上馬,馳向櫟陽官署。

  國事廳內,嬴虔看到院中有一隊公室禁軍甲士,心中一怔,似乎不經意的走到後窗向外端詳,卻見樹影裡影影綽綽全是禁軍甲士,心下不禁怒氣頓生,冷笑道:“看來,衛鞅將我等拘禁起來了。”

  公孫賈一直處在驚恐不安之中。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覺得這場突如其來的災禍大是神秘難測。太子如何象瘋子一樣不可理喻?素負盛名的農耕望族白氏一族,如何竟能明目張膽的用沙石充糧?太不可思議了!事情一出,他就認定衛鞅要拿他做替罪羊,因為他是太子傅,如何能逃脫干係?如今見嬴虔一說,不禁臉色大變,“左傅啊,這,這如何是好?衛鞅可是六親不認哪。”

  太子也盯著伯父,嘴脣顫抖著,“公父,公父,如何不回來?”

  嬴虔低聲喝道:“慌甚!公父不在櫟陽,才有你的小命。公父若在,你就是劍下之鬼。知道麼?衛鞅不會動你的。”

  “哪哪哪,動誰?”太子上牙打著下牙。

  “還能有誰?”嬴虔冷笑,“公孫賈,準備丟官吧。”

  公孫賈搖頭哭喪著臉,“不,不會……”

  “難道,你還指望升官不成?”嬴虔的眼神充滿厭惡。

  “不不不,左,左傅,我是說,衛鞅肯定要殺我們!”公孫賈幾乎要哭出來。

  嬴虔哈哈大笑,“鳥!殺就殺,你他娘的,是個怕死鬼?啊哈哈哈……”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衛鞅匆匆走進。嬴虔大笑嘎然而止,冷冷道:“左庶長大人,我等已經是你的階下囚了。你一個人進來,不怕我殺了你麼?”長劍鏘然出鞘,閃電般刺到衛鞅咽喉!

  衛鞅看著頂住咽喉的劍尖,微微笑道:“公子虔,那我們就一起為秦國殉葬吧。”

  嬴虔收劍,“你說吧 ,如何處置?”

  衛鞅拱手肅然道:“兩位太子傅,太子濫殺,激起民變,秦國面臨治亂安危生死存亡之關頭。衛鞅總領國事,決然依法平息民變。法令如山,兩位罪責難逃。衛鞅得罪了。來人,將嬴虔、公孫賈押赴西門!”

  院中禁軍甲士昂昂進入。嬴虔憤然長嘆,擲劍於地,“鳥!來吧。”

  景監疾步走來,輕聲道:“太子請隨我來。”便將太子領了出去。

  夜色蒼茫。官道上哭聲動地,火把遍野,向櫟陽城西門呼嘯著卷來。

  西門外的空地上,一百輛兵車圍出一個巨大的馬蹄形場地,向西一面的官道敞開著。兵車上的甲士持矛背弓高舉火把,兵車外圍是兩千鐵甲騎士,一手火把,一手長矛,惶惶不安的等待著。

  火把海洋洶湧而來。當先一排巨大的火把下是幾百名白髮蒼蒼的老人,身前長龍般的白布上,血寫著八個大字——民不畏死交農請命!老人身後,是難以記數的少年和女人,她們拉著長長的輓紼,頓足長哭,哀聲遍野。少年女人身後,是分別用木板抬著三十多具屍體的青壯年,每具屍體上都覆蓋著一片黑布,旁邊是一束用紅繩捆紮的麥穗和一抔裝在陶盆中的黃土。屍體之後,是三位紅衣巫師。他們手中的木劍指向蒼茫夜空,長聲嘶喊著代代相傳的招魂古調,“壯士歸來啊——,戀我禾穀——!魂魄何去啊——,臥我黃土——!”這是老秦人安葬戰死沙場的勇士時招魂專用的詞調,今日孟西白三族巫師竟然用在了無辜死者的身上,竟是分外淒厲壯烈。巫師之後,是浩浩蕩蕩扛著各式農具的男女老幼,他們不斷憤怒的高喊:“官府濫殺,天理何存!”“交農請命,討回公道!”“秦不容民,反出秦國!”

  西門外兩千將士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壯烈淒慘的浩大場面,一時間人人悚然動容,竟是鴉雀無聲,只有各種旗幟在風中啪啪抖動。畢竟,士兵們面對的不是戰場敵人,而是手無寸鐵的秦國父老啊。這在老秦國的歷史上還是第一次。孟西白三族的從軍子弟極多,而且都是精銳騎士與千夫長一類的低級將領,兩千騎士中就有一兩百孟西白子弟,他們已經激動慌亂得難以自製,竟有幾名騎士猛然倒撞在馬下!鐵騎甲士的陣形頓時騷動起來。

  車英大吼一聲,“老秦子弟,忠於國法!亂軍者,殺無赦——!”

  鐵甲騎士終於穩定了下來。萬千民眾湧到城門外也停了下來,竟然沒有一個人叫喊,無邊的火把映著無數憤怒的面孔,和對面官軍沉默的對峙著。

  車英高聲報號:“左庶長到——!”

  一輛牛拉軺車從城門洞■當■當的駛出,直到連環兵車的中央空隙停下來。

  軺車上挺身站立的衛鞅在火把海洋裡顯得肅穆莊嚴。他頭戴六寸白玉冠,身披秦孝公親賜的黑絲繡金斗篷,懷抱著那把粗獷古樸的秦穆公金鞘鎮秦劍。就是在渭水第一次大刑殺時,衛鞅也沒有抬出這些標誌特殊權力的信物。今天,他卻破例的全部使用了特殊權力的所有標誌,包括那輛六尺車蓋的牛拉軺車。面對憤怒洶湧的老秦部族和真正上層的公族罪犯,他要借用這些崇高的威權象徵,來增加他處置事件的威懾力和洶洶民眾對他的信服。當衛鞅在高高傘蓋下看見彌漫四野的萬千火把和憤怒沉默的茫茫人海時,不禁油然想起老子的曠世警語:“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面對這一觸即發的連綿火山,兩千鐵騎、百輛兵車和身後這座櫟陽城堡顯得何其渺小?當此之時,非霹靂手段,無以力輓狂瀾。衛鞅啊衛鞅,今日考驗你的時刻到了……

  軺車剛剛停穩,最前面的老人們便撲地跪倒,大片白髮蒼蒼的頭顱在火把下顫抖著。渾身血跡泥水披麻戴孝的老白丁,將一方白布血書舉過頭頂,悲愴高喊:“左庶長大人——,為民做主啊——!”身後人海舉起手中各式農具和火把齊聲嘶喊:“左庶長,為民做主啊——!”那聲浪呼嘯著滾過原野,就象夏夜的轟轟悶雷。

  突然,一個女人哭喊一聲,將一把掃帚扔到兵車前,“男人們,交農啊——!”

  “交農啊——!”一聲無邊的怒吼,人們將帶來的所有農具拋進兵車空場,拋在一切可能的空地上!片刻之間,櫟陽城門前和人海空隙中,便堆起了無數座農具小山。

  衛鞅斷然命令一聲,馭手便將軺車趕過農具小山,來到老人們面前。車英頓時緊張,手中令旗一搖,便率領一個百人騎隊跟了上來。衛鞅回身厲聲喝道:“車英退下!”車英稍一沉吟,便擺動令旗讓騎隊歸位,自己架著一輛兵車來到衛鞅身邊。

  衛鞅下車,深深一躬,接過老白丁頭頂的血書,“老族長,衛鞅不公,天理難容!請父老兄弟姐妹們靜下來吧。”

  老白丁回身高喊:“莫要喊叫,聽左庶長處置——!”

  衛鞅回身跳上軺車,向面前人海深深一躬,“父老兄弟姐妹們,白氏一族乃秦國功臣大族,百年以來,無數白氏子弟為秦國效命疆場,馬革裹屍者不知幾多?秦國農耕,白氏領先,乃公室府庫之糧貨根本。初行新田制,白氏舉族勤耕,收成為秦國之首。當此之際,太子私刑濫殺白氏三十四人,致使孟西白三族交農請命。秦國朝野,都在看國府如何處置太子犯法事件,對麼——?”

  “對——!”全場雷鳴般回答。

  “衛鞅身為左庶長,我要告知秦國朝野臣民:秦國變法不會改變!新法要義:國無二律,刑無二治,公族犯法,與庶民同罪。我手中這把穆公鎮秦劍,就是推行新法的天命神器。衛鞅今日持穆公金劍,對違法人犯明正典刑!”衛鞅說完,向後一揮手,“長史宣讀書令。”

  景監走上車英的兵車,展開手中竹簡高聲宣讀:“秦國左庶長衛鞅令:太子犯法,與民同罪。依據新法,尚未加冠之少年犯法,不加肉刑。太子乃十四歲少年,免去肉刑。然太子所為,觸法太甚,違背天道,處罰如下:其一,太子須親為白村死者送葬;其二,白村送葬用度與死者遺屬之撫恤,全數由太子府庫承擔;其三,奪太子封地,年俸減半;其四,太子頒行《罪己書》,將其違法作為昭告朝野,明其痛改之心。此令。左庶長衛鞅。”

  人群相互觀望,似有緩和,卻仍然憤憤不平。老白丁伏地哭喊:“太子身為儲君,如此濫施刁蠻,國體何在啊?!”

  衛鞅厲聲道:“將太子傅嬴虔、公孫賈,押上來!”

  兩隊士卒將兩輛囚車推到衛鞅軺車旁。囚車中嬴虔臉色鐵青,冷笑不止。公孫賈卻癱吊在木籠中,尿水在衣褲上不斷滴答。

  衛鞅指著木籠高聲道:“父老兄弟姐妹們,他是太子左傅嬴虔,他是太子右傅公孫賈。太子無教,太子傅難辭其咎!”

  景監立即高聲宣令,“太子左傅嬴虔,處劓刑,另奏國君罷官削爵!太子右傅公孫賈,處黥刑,流隴西山地!”

  老人們唏噓站起,紛紛點頭,“公道難逃啊!”外圍的人群騷動起來,高喊:“割鼻子!刺字!”“活該!”“報應!”“此等人做太子傅?殺了才好!”

  車英一揮令旗,“行刑——!”

  兩輛高大的囚車木籠打開,一名紅衣行刑手手持一柄雪亮的短刀,身後跟著一名手端盛水銅盆的武士,大步來到嬴虔囚車前。嬴虔憤然長嘆一聲,咬牙閉目。在如同白晝般的火把照耀下,萬千人眾竟是喘息可聞。雪亮的短刀冰涼的搭上了嬴虔英挺筆直的鼻梁——只聽一聲雄獅般的怒嚎,嬴虔滿面鮮血,噴濺數尺之外!

  與此同時,公孫賈囚車前的行刑手,從碩大的木炭火盆中抽出一根燒紅的長條烙鐵,驟然貼上公孫賈細嫩的面頰——尖銳淒厲的吼叫中一股人肉的焦臭隨風四散……萬千人眾無不悚然動容,女人少年驚恐的蒙上了眼睛。

  刑吏高喊:“刑法完畢!驗明正身——!”

  衛鞅向民眾拱手高聲道:“依法行刑,還要依法賞賜!”

  景監高聲宣讀第三卷竹簡,“白氏族人勤耕守法,國府特賜銅匾一幅,以為國人楷模。白村死者,皆以戰死記功,各賜爵一級,由長子、長女承襲。族長白丁,為民請命,亦賜爵一級。白村糧賦,免去三年。”

  四名衛士抬著一幅“勤耕守法”的銅字大匾從軺車後走出。衛鞅走到老白丁面前,“老族長,白村安葬死者之日,衛鞅當親自前來吊喪。”

  老白丁熱淚縱橫,撲地長拜,“左庶長啊,你是國人的再生父母哪……”霍然站起,高聲嘶喊,“收農——!”人們也轟然大喊,“收農了——!”紛紛擁擠著從農具堆中抽回一件,也不管是否自己的了。頃刻之間,十幾座農具小山便回到了農人們的肩上。滿場哭聲,滿場沸騰,“新法萬歲!”“國府萬歲!”“左庶長萬歲!”的喊聲迴盪在櫟陽城外的廣闊原野上。

  人潮退去,櫟陽城漸漸的平息下來。衛鞅回到府中,已經是四更天了。

  景監、車英和王軾都沒有回家,一齊跟到左庶長府。衛鞅吩咐廚下搞來幾大盆涼苦菜、大籠蒸餅以及熱騰騰的羊肉湯,四個人吃得滿頭大汗,才發現真正是餓極了。

  吃喝完畢,王軾拭著額頭汗水問:“左庶長,下著如何走法?”

  衛鞅笑道:“下著?自然是繼續二次變法了。”

  “不是。左庶長,我說的,是這背後的那隻黑手,如何揪法?”王軾忿忿道:“這是明擺著的怪事!太子目睹沙石充糧,鐵的事實。白村沒有作弊,也是鐵的事實。這新麥納賦,究竟在何處出了鬼?豈非大有蹊蹺?背後無人,豈能如此怪異?”

  景監接道:“對。且此人絕非等閒,幾乎要將新法整個掀翻了呢。”

  “更陰毒的是,給左庶長樹了死敵。太子、公子虔、公孫賈,牽扯著多少勢力?不將這個藏匿黑手明正典刑,國無寧日!”車英也是一臉黑霜。

  衛鞅沉吟有頃,似乎不想延續這個話題,想想又笑道:“你們說得都對,看得也準。白村與太子府中間,肯定有一段引線還埋在地下。然則,目下硬扯這根線,還不到時機。最大的危險,是誘發混亂動盪,而使變法擱淺。此所謂鼠伏於器,投而忌之也。要推動變法,惟有後法治人。只要變法無可阻擋,大局便可底定。諸位須得牢記,當此之際,陰謀,須得陽治。誰人違法,便決然處置。但卻無須大動干戈,試圖一網打盡。”

  衛鞅意味深長的一笑,“水下的怪物,不會永遠不露出水面的。”

  三人會意的點頭,相視微笑。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9-10 10:05 PM

第十章 蒹葭蒼蒼

一、鼎沸中游離的浮冰

  七月流火,秦孝公終於回到了櫟陽。

  大半年之中,孝公在隴西郡與北地郡走遍了每個縣,還跑了許多零散的農耕區和游牧區。這兩個地區雖然土地遼闊,但卻很是荒涼偏遠。在秦部族還沒有成為諸侯國的時候,隴西和北地就是他們的故鄉。那裡的許多河谷與草原都曾經是他們的生存本土,是被包圍在戎狄部族海洋中的無數個孤島。成為占據周人本土的大諸侯國之後,秦人舉族遷入成為戰爭廢墟的關中,無數個孤島般的故鄉便被戎狄部族席捲吞沒了。直到秦穆公時期,秦國為了安定後方,全力西進,使三十多個戎狄部落國臣服於秦國旗下,這兩個地區才成為秦國真正的領土。穆公之後百餘年雖說時有叛亂,土地不斷縮小,民眾不斷減少,但最主要的河谷草原卻依然在秦國治下。秦獻公時期,為了這塊後方根基不再被繼續肢解,便將這塊遼闊的地區劃做了兩個郡——隴西郡和北地郡,專設官府,常駐軍隊,取代了原先依靠部族頭領治理的傳統辦法。

  秦孝公其所以堅持巡視這兩個邊陲地區,一是他從未到過這兩個郡,很需要有實際的踏勘了解。最重要的是,這兩個郡雖然荒涼遼闊,但卻是秦國西部北部的屏障。隴西之外,是流動無常的匈奴、西羌、諸胡與月氏部族等,他們的草原騎兵隨時都有可能閃電般的進攻隴西。北地郡在目下更重要,北面的陰山草原有匈奴部族,東北面的雲中山地是虎視耽耽的趙國。東面是秦國的河西地區,原本有漫長險峻的太行山與黃河天險,卻被魏國在三十年前逐步蠶食,河西盡失,將北地郡壓縮到洛水流域以西。如此以來,魏國、趙國、中山國就都成了覬覦北地郡的凶惡對手。

  秦孝公最想知道的是,這兩個鞭長莫及的地區變法成效如何?能不能在變法之後成為堅固的西北屏障?半年巡視下來,尚算滿意。衛鞅的每道法令都及時的送到了郡署,由戎狄部族頭領擔任的郡守也還算忠實的執行了變法法令,廢除了隸農制和牧奴制,河谷耕地和草原牧場也都分給了農人牧民。兩郡的府庫都充實了許多,願意從軍的青壯年也大大增加。秦孝公當即頒布了兩道詔令:第一道,兩個郡守各晉升爵位兩級,從原來的第七級公大夫爵晉升到第九級五大夫爵。這在地方臣僚中可算是最高爵位了,因為衛鞅的左庶長爵位也才是第十級。兩個郡守自然是感奮異常。第二道:兩郡庶民的賦稅減去三成;兩郡府庫所征收的財貨十年內用作軍務官俸,免繳國府賦稅。如此一來,兩郡的財政壓力大大減輕,郡守吏員庶民無不稱頌歡呼。兩個郡守向國君慷慨激昂的立誓,決意建立兩郡騎兵,對各種侵擾堅決回擊,絕不使敵國再壓縮秦國土地!

  隴西北地的夏天是宜人的,除了正午前後炎熱兩三個時辰外,早晚的山風河風涼爽乾燥,沒有一點兒悶熱難當的感覺。雖則如此,秦孝公整日在山川奔馳,少有歇息,幾個月下來,竟成了一個地道的西部漢子——黝黑髮亮,精悍結實。一路東行,過了陳倉山便頓覺一陣漚熱,身上立時汗津津的。秦孝公本想到玄奇的河谷莊園再去看看,卻知道在他離開墨家總院的同時,玄奇也已經到齊國去了。孝公站在山頭上望了一陣,嘆息一聲,便回頭走了。走了一段,秦孝公卻又回馬向河谷縱深馳去。

  到得小莊園外,孝公吩咐兩名衛士留在小河邊,獨自一人推開籬笆走了進去。院子裡兩株桑樹綠葉正濃,樹下卻沒有養蠶的竹籮。小場院中堆著一個麥草垛,籬笆外的麥子顯然已經收割打過。小屋的木門沒有上鎖,門上寫著兩行大字——入山采藥狩獵迷路之人,可進屋食宿。孝公感慨的嘆息一聲,推開屋門,屋內幾樣簡單陳設都用布苫著,除了一層灰塵,還是那樣整潔冷清,顯然還沒有人光顧過這個小小莊園。孝公四顧,拿下古琴上苫蓋的那塊白布翻了過來,掏出懷中一碇乾墨,在布上用力寫下兩行大字,又將白布翻過來原樣苫蓋妥當,方才走出小屋。他本想在這裡獨自住宿一夜,聽聽那山風松濤,看看那明亮孤獨的月亮,替她理一理莊園桑樹,重溫一次那永遠烙在心頭的美麗的河谷之夜。

  但是,他又必須匆匆離開這裡。事情太多了。在隴西他已經大體知道了櫟陽發生的動盪。風險關頭,他相信衛鞅的品格與能力。但風險之後的善後,應該由他這個國君來出面,不能再糾纏衛鞅。正因為這一點,秦孝公才要冒著酷暑趕回關中。

  趕到櫟陽,已經是晚湯時分。秦孝公梳洗完畢,對黑伯叮囑幾句,便隻身出門了。

  匆匆來到嬴虔府前,秦孝公卻驚訝得愣怔了半天——大門已經用磚石封堵,黑漆漆沒有一絲燈光,沒有一個人影!往日裡生機勃勃的公子虔府變得一片死寂。秦孝公端詳徘徊,終於來到小小的偏門。奇怪的是,小偏門也關著,一個衛士也沒有,一盞燈籠也沒有。想了想,孝公舉手敲門。

  偏門內一陣腳步,一個蒼老嘶啞的聲音,“公子不見客,請回吧。”

  “嬴渠梁到此,家老開門。”

  吱呀一聲,小門打開,家老涕淚縱橫的跪倒在地上,“君上!公子大冤哪……”

  秦孝公扶起家老,卻沒有說話,自顧向裡走去。整個庭院竟也是黑漆漆一片,沒有一個房間有燈光。家老輕步搶前,將秦孝公領到後院小山下,向山頂的石亭上一指,低聲哽咽道:“公子整日整夜的在那裡……”

  秦孝公揮揮手,示意家老離去,便獨自踏著石階走上石亭。

  碩大粗樸的石亭下,一個披散長髮的高大黑影背身站立。聽見身後熟悉的腳步聲,他身體微微一陣顫抖,卻依然沒有回頭。秦孝公也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站在高大黑影的身後,深深一聲嘆息。高大黑影一動不動的站著,沒有回身,也沒有說話,連一聲嘆息也沒有發出。

  兩個人默默地站著,足足有半個時辰,誰也沒有說話。

  “就刑護法,大哥有功。”秦孝公終於打破了沉默。

  高大的黑影依舊石像般的沉默。

  “公父遺囑,大哥記得否?”

  回答的還是沉默。

  “大哥歷來支持變法,歷來支持衛鞅。”

  依舊是死死的沉默。

  “放棄變法,殺掉衛鞅,我嬴氏一族重回西陲?”

  高大黑影身體一抖,聲音諳啞,“何須逼我?答應你,嬴虔不反對變法。”

  “然則仇恨衛鞅。”

  高大黑影嘶聲嘆息,不回頭,不說話。

  “大哥,許多人等你出面合力。”

  “無須多言,我不會和任何人交往。”黑影的聲音一陣顫抖,“嬴虔已經死了。”突然回頭,臉上竟垂著一幅厚厚的黑紗,在朦朧夜色中透出幾分恐怖。

  秦孝公深深一躬,“大哥,保重。我會讓瑩玉經常來看你的……”

  “還有一句話。莫將瑩玉嫁給衛鞅!”

  秦孝公驚訝,“瑩玉嫁給衛鞅?從何說起?”

  嬴虔已經轉過身軀,不再說話了。

  秦孝公回到國府,心中很不是滋味兒。此時黑伯來報,說太子不敢來書房晉見,在太后寢宮等著。秦孝公一怔,陰沉著臉來到後庭院太后住處。

  太子嬴駟一個多月來神思恍惚,驟然消瘦。聞得公父回來,更是驚恐。黑伯宣他在孝公書房等候時,他忐忑不安的跑到國府後院,默默的流著眼淚跪在太后面前。太后長嘆一聲,“好吧,你就在這兒等吧,但願你小子還,還有一條活命……”說完,太后唏噓著喚來瑩玉,在女兒耳邊小聲叮囑了一陣。嬴駟嚇得六神無主,一直跪在太后的正廳竟是動也不動。

  來到後庭院,秦孝公吩咐黑伯守在寢宮門口不許任何人進來,便匆匆走了進去。進得正廳,太后卻不在,只有嬴駟跪在廳中,瑩玉站在旁邊一幅認真監督的樣子。秦孝公胸中怒火驟然竄起,大喝一聲,“逆子!”上前掄圓胳膊就是兩個巴掌,打得嬴駟嘴角頓時出血,面頰腫起!又一腳將嬴駟揣翻,撈起一個陶瓶就要往嬴駟頭上砸去!

  “大哥——!”瑩玉哭喊著撲上來,雙手死死抓住孝公胳膊,陶瓶■啷一聲掉在地上摔碎。孝公猛然推開瑩玉,向劍架奔來,卻不見了劍架上的長劍,一怒之下,又抱起一個石墩就要來砸嬴駟。瑩玉情急,緊緊抱住孝公尖聲哭喊:“駟兒快跑——!快啊!”

  嬴駟卻是咬著牙,不哭,不喊,不躲,不跑,反倒清醒了一般,默默的爬起跪在地上看著狂怒的公父。一瞬間,秦孝公竟然一腳踢開瑩玉,順手撈過一個青銅燭台向嬴駟撲來!

  “渠梁!可也!”太后面如寒霜的擋在嬴駟身前。

  “母后——!”秦孝公嘶喊一聲,手中青銅燭台■啷砸在青磚地上,雙手捂臉,淚如泉湧,渾身顫抖。

  白髮蒼蒼的太后默默的雙手扶住兒子,“渠梁……”竟也是泣不成聲。

  “母后,渠梁有負列祖,不孝……”孝公大袖裹住臉,使勁一抹如泉淚水,扶母親坐在石墩上。瑩玉已經掙扎起來,收拾地上的凌亂東西,還不忘背過身向哥哥做個鬼臉。

  “渠梁啊,駟兒有大錯,罰他教他可也,不能傷殘其身呵。”太后拭淚唏噓。

  秦孝公已經平靜下來,冷冷道:“嬴駟,過來。”

  嬴駟默默的膝行而前,紅腫的臉上沒有眼淚,也沒有驚慌。

  “嬴駟,你身為國家儲君,私刑濫殺老秦望族三十餘人,幾使秦國傾覆,新法夭亡。戰國天下,可曾有你如此太子?!如果不是衛鞅,而是我這個國君在櫟陽,不殺你這個逆子,何以面對天下?何以面對為秦國流過無數鮮血的老秦人?”秦孝公粗重的喘息著,強壓胸中怒火,冷冷道:“自今日起,廢去你太子爵位。給你一卷通國文書,你要以遊學士子身份,在秦國山野遊歷謀生五年。看看秦國千里河山的變法,想想你的作為!你,好自為之吧。”秦孝公沉重傷感,嘶啞的嘆息一聲。

  瑩玉驚訝,“大哥,駟兒還只有十四歲……讓我,陪他去吧。”

  嬴駟卻重重的叩了一個頭,“不,姑姑,嬴駟一個人。”說罷站起,向太后、父親與姑姑深深一躬,頭也不回的走了。

  “駟兒……”太后喊著站起來,眼見嬴駟去了,搖頭拭淚,“又是個■種,咳!”

  “母后,讓他去吧。我象他那麼大,已經打了兩年仗了。”

  “都象你?”太后長長吁了一口氣,“總算過去了呵,那陣子我也提心吊膽的,和瑩玉通宵合不上眼呢。說起來,還是衛鞅,泰山石敢當,不愧國家棟梁。你小妹還發了個誓呢……”

  “娘——”瑩玉滿臉通紅,“人家那是求上天庇護秦國嘛。”

  “噢?庇護秦國?”秦孝公恍然大悟,不禁揶揄的笑看妹妹。

  “瑩玉,你去給大哥收拾飯來,他一準兒沒吃。我和你大哥說說話。”

  “哎。”瑩玉笑著跑了出去。

  太后低聲笑道:“瑩玉立誓,衛鞅若平息動盪,她就嫁給衛鞅。”

  秦孝公驚訝的一怔,立即恍然,不禁高興得爽朗大笑,胸中的鬱悶煩惱竟是煙消雲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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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蒹葭蒼蒼

二、青青子衿 悠悠我心

  衛鞅有許多大事急於請秦孝公最後定奪,但卻沒有立即晉見。

  他突然產生了一個微妙的想法,應當給國君一點時間,讓其餘聲音先行上達,讓國君先聽到對他的仇恨和怨憤,他自己似乎應當先看兩天。衛鞅為這個突如其來的想法感到驚訝,覺得自己似乎有了一些不該有的東西。仔細回味,似乎又覺得有理。國君幾乎一年不在櫟陽,自己單獨扛過了變法初期的巨大壓力,而且在平息最危險的動盪中懲罰了太子,刑治了兩位太子傅。如果算上前面已經對他有怨恨的“孟西白”三將和老太師甘龍及太廟令杜摯,變法開始時的所有貴族元老已經都變成了他的敵對勢力。最重要的,是失去了根基雄厚資望極深的嬴虔這個盟友力量。以嬴虔品行,他可能不會反對變法。然則以嬴虔的個性和難以克服的貴族痼疾,他也不會漠視個人仇恨。在嬴虔看來,他這個太子傅本來就是虛職,刑治公孫賈一人已經足以服眾,將他牽連進去一同治罪,完全是衛鞅取悅民眾的手段。衛鞅也曾反覆問自己,那天不處置嬴虔能不能平息動盪局面?以衛鞅的能力,再加上嬴虔的支持,應該說能。然則,不處置嬴虔,能不能撫平孟西白三族老秦人徹底冰冷的心?能不能避免由此引發的諸多隱患?顯然不能。處置嬴虔這個朝野赫赫的重臣,有利於一舉穩定國中大局,有利於消除隱患,有利於向國人宣示無可阻擋的變法決心,且必然換來一段長期的穩定安寧。如此說來,嬴虔從直接事件的意義上本來是可以開脫的,是衛鞅基於大局需要將他做了犧牲。

  這種權衡局勢而犧牲重臣的做法並非新鮮,然則都是國君的權力。一個儘管握有實權但爵位畢竟只是左庶長的他,竟斷然將國君長兄、一位一等爵位的公族重臣處了劓刑,割了鼻子,這在戰國變法權臣的歷史上絕無僅有!這樣做,國君當作何想?當國君身處異地遠離權力中樞的時候,同意他臨機處置,這是稍微明智的君主都可以做到的。然則國君回到了國都,回到了權力情境,還能否對他這種具有越權嫌疑的行為保持清醒判斷?衛鞅第一次感到了一絲迷茫。

  “君心無常,伴君如虎。”這句古老的典訓頑固的鑽進了衛鞅的心頭。

  雖然有一絲迷茫,但衛鞅依舊沉浸在準備第二次變法的繁重國務中。他有一個頑強的信念——只要他不在二次變法之前倒下,他的人生就可以滿足!所以無論心中有何波瀾,他都沒有一刻停止公務。前一個月,他已經通令各郡縣準備第二次變法,並將第二批法令的大要告知各郡縣官署。目下,景監已經督促府中吏員辛勞月余,將他反覆披閱增刪的第二批法令全部繕寫刻簡完畢,單等國君定奪後頒行全國。

  “左庶長,國君已經回到櫟陽,當即刻將第二批法令送呈國君了。”景監指著長案上滿滿當當的竹簡,提醒衛鞅。

  “莫急。”衛鞅笑道:“讓君上歇息兩日嘛。”

  “左庶長,你當先見君上,要使君上盡早知曉左庶長想法。”

  衛鞅微笑,“先入為主?夜長夢多?”

  景監苦笑,“哪裡話來?早見君上早開始嘛。否則,我先去見君上。”

  “不用。我已經自己來了。”一陣大笑,秦孝公信步進門。

  衛鞅霍然站起,“君上……臣,衛鞅參見。臣正欲入宮晉見,不意君上親臨。”

  “景監參見君上。”

  秦孝公笑道:“你們的事比我多,當然該我來。啊,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了。景監也成大忙人了!再不泡棋桌了?”

  “君上宵衣旰食,左庶長晝夜操勞。景監何敢荒疏?”

  衛鞅感慨一嘆,“君上辛苦,黑瘦多也。”

  “黑瘦?那是結實!”孝公笑著輓起袖口,漏出黑黝黝的胳膊,“看,比你們瓷實多了!”說著放下大袖,坐在景監搬來的石墩上,感慨道:“此次西行,看到了隴西北地兩郡有了起色,我委實高興。這兩座屏障安穩,乃我秦國萬幸啊。左庶長,這正是變法的威力啊。”

  “君上,二次變法完成,秦國將有更大的變化!”景監興奮插話。

  “準備好了?”

  衛鞅:“君上,這是第二批法令。單等君上定奪頒行。”

  “左庶長先大要言之,若無不妥,即行頒發。”

  衛鞅指著案上的竹簡,“第一次變法,為秦國劃出了一個總框架,解決的是田制、激賞軍功等當務之急。第二次變法,是要理順秦國之民生國計、權力範式、民風民俗等錯綜複雜的關聯,猶如人體之根本調理。二次變法的大要目標有五:其一,秦國地廣人稀,土地荒蕪甚多。而毗鄰的魏趙韓三國,則多有無地可耕之民。秦國要鼓勵三晉窮苦民眾來秦國定居,開拓致富。此乃激賞移民之法令。”

  “好!有十萬戶遷入,秦國就成了第一流大國!”秦孝公拊掌大笑。

  “其二,秦國無統一治理全國的官署體制,封地自治、部族自治與國府直轄之郡縣同時並存,導致民治混亂,國力分散。本次變法,要建立國府統一治理國家每一寸土地的權力範式。具體而言,就是建立郡縣制,將國家權力分為國、郡、縣、鄉、亭、村六級。取締一切部族自治與封地自治。如此秦國上下統屬,如臂使指,國力當大有增強。”

  “好!此乃天下一大創舉也。李悝、吳起、申不害,誰也沒想到。好!”

  “其三,秦國民俗蠻荒,大損秦人身體。舉家男女同居一室,三代四代不分家;西北部民眾冬天寒食,多有惡疾;櫟陽國人粗樸髒亂,城內穢物如山,導致國人腹瀉多發,六國商賈亦大是為難。凡此等等,非但弊端叢生,難以管制,且大不利於吸引山東流民定居。本次變法,要強制民戶除夫婦之外,男女一律分室而居;男子年滿十七歲便可成婚,獨自立戶,不得與父母同戶。還須強制取締寒食陋習與髒亂痼疾。如此清理,一來移風易俗,使民眾文明彰行。二來使戶口增加,稅源擴充。”

  秦孝公沉吟道:“這件事較為麻煩瑣細……然則,還是要做。秦國應當效法魏齊魯民俗,使秦國甩脫西蠻稱號,文明起來呢”

  景監笑了,“左庶長要不受河丫擾亂,安得對秦人陋習感同身受?”

  秦孝公與衛鞅同聲大笑起來。

  “說吧,其四呢?”孝公急迫問。

  “統一度量衡,杜絕商人欺詐與官吏傷農,並為吸引六國工商大量進入秦國做準備。官府鑄造法定的鬥、尺、秤,公開懸於各縣府,供工商民眾校準。丈量土地以六尺為步,百步一畝,步過六尺者罰。如此可使農工商百業,公平競爭,百業興旺。”

  “好!其五?”

  “建立新軍制,統屬國君統率調遣。戎狄的部族軍兵和少數世族的私兵,一律取締遣散。舊式戰車全部淘汰,新建一支神速快捷的輜重車隊。秦國軍隊之主力,則是以鐵甲騎兵和野戰步卒為主的新軍。有三萬真正精良的鐵騎,兩萬勇猛善戰的步兵甲士,則秦國足以縱橫天下!”

  秦孝公不禁大笑,“景監,拿酒來!”

  景監高喊:“上酒——!”

  老僕人大盤捧來三爵一尊。秦孝公上前,親自掌尊,斟酒入爵,雙手捧起第一爵遞到衛鞅手中。景監迅速將第二爵捧給孝公,自己端起一爵。

  秦孝公慷慨舉爵,“來,為秦國第二次變法,乾!”

  “叮噹”一聲,三爵相碰,三人一飲而盡。

  “君上。”衛鞅深深一躬,“臣請罪。”

  “請罪?左庶長何罪之有啊?”秦孝公驚訝。

  “臣擅自治罪於太子及太子傅,請君上處罰。”

  “處罰?”秦孝公喟然嘆息,“左庶長不必惶恐不安,這次動盪由嬴駟逆子引起,若非你臨危不亂,執法如山,豈能如此迅速的安定老秦人之心?捫心自問,你是救了嬴駟逆子的一條命。若我在櫟陽,面對洶洶國人,豈能不殺太子以謝天下?我已經削去太子封號,命嬴駟以士子之身到山野磨練。他沒有了母親,我是想留他一條活命,也沒有再嚴厲追究。左庶長,你不怪嬴渠梁枉法徇情吧?”

  “君上……太子畢竟年幼啊!若有閃失,何以為繼?”衛鞅哽咽拜倒,“臣請君上收回成命。臣以為,臣之處罰合乎法度。”

  “左庶長,快快請起。”秦孝公扶起衛鞅,“生死有命,國運在天。只要我等順應民心潮流,變法圖強,秦國豈能因沒有了一個嬴駟而後繼無人?公子虔的事,你也無須在心。嬴渠梁不能做變法後盾,豈非妄為國君?”

  衛鞅感動沉默,熱淚縱橫。

  “左庶長,你忙吧。我還要去辦一件好事兒呢。”說完,頗為神秘的笑笑便走了。

  渭風客棧可是大大熱鬧了起來,不闊都不行了。

  不管白雪和侯嬴如何淡漠於這家客棧的經營,客棧都無可阻擋的興盛起來了。儘管山東六國的上層對秦國變法依然嗤之以鼻,但雄心勃勃的富商大賈和著名工匠們可是見微知著,早早嗅到了從函谷關西邊飄出的誘人的商市氣息。牛車馬隊從函谷關、大散關、武關和太行山的離石要塞絡繹不絕的來到櫟陽。最多的是魏國商人和楚國商人,當然也包括了隴西之外和陰山漠北迢迢而來的匈奴馬商。這些衣飾華貴揮金如土生怕不能顯示實力的富商大賈們,在還沒有吃準秦國商情之前,都不可能建立自己的固定根基,自然要住在最氣派的客棧裡奔波生意。渭風客棧是名滿天下的魏國白氏的老店,又是櫟陽最豪華的客棧,整潔清幽,酒菜自成一格,自然成了富商大賈們趨之若騖的名店。誰能將商根扎在渭風客棧,誰便能在同行面前將胸脯拍得啪啪響,借酒高高一嗓子,“走!到渭風客棧,在下做東!”那種實力氣運的張揚,實在令擠不進渭風客棧而在二三流小店落腳的商賈們牙根發癢。

  本來,白雪從墨家總院回來後與侯嬴商議,準備將渭風客棧改建為自己在秦國的莊院。她想,和衛鞅婚期已經不遠,婚後常住這裡,將這裡真正變成自己的家。她不想住在衛鞅的府邸後院做一個既招搖又不自由的貴夫人。住在這裡,出入自由,也能給衛鞅一個完完全全的家庭情境,使他身心愉悅。除此而外,白雪還有更深遠的隱憂,就是要為衛鞅留一個堅實的出路。她有一種預感,象衛鞅這種凌厲無匹的本色性格,隨時都有可能的不測風險。渭風客棧經營數十年,隨時出走的機關秘道與對外界的秘密聯絡方式都極為可靠。住在這裡,她心中要塌實許多。可就在這時候,侯嬴告訴她已經來不及了,六國商人早已經將客棧房子全部訂完了!

  白雪斷然決定,那怕加倍賠償,也要關閉渭風客棧。侯嬴當然是立即照辦,可沒有一家願意接受賠償。侯嬴無法,就十倍的提高價格,想使那些商賈知難而退。誰知商人們看準了秦國大市,都想在櫟陽立足,價格猛提,竟然引來商家一片讚嘆,“白氏老店,值!提得象安邑洞香春一樣才好,才是上流居所呢!”侯嬴哭笑不得,決意藉助官府力量“查封”客棧。誰知櫟陽令王軾早已經接到外國商賈們聯名上書,請求官府阻止白氏關閉,竟然振振有辭說,“櫟陽沒有白氏老店,大商家何以立足?白氏關閉,商賈逃秦!”王軾連忙上報左庶長府。衛鞅只以為白雪淡漠商事,怕婚後招來世人閒話,卻如何懂得白雪如此細密的心思?他自然從秦國需要著眼,下令,“渭風客棧乃東方商賈入秦鼻祖,若有難處,官府鼎力協助,不得在此急需之際停業關閉。”待侯嬴來求,衛鞅反倒講了一通祁黃羊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的故事,讓侯嬴告訴白雪,不要擔心世人說白氏老店藉助秦國左庶長之力牟利。侯嬴又是哭笑不得,將經過向白雪細說一遍,白雪不禁揶揄笑嘆,“世間多少人想發財不得,偏我白雪逃都逃不脫。世事弄人,竟至於此!”

  於是,渭風客棧便只有無可奈何的紅火下去了。白雪只有將自己住的小院子重新整修了一番,和客棧分開了事。

  渭風客棧雖則熱鬧非凡,侯嬴卻是很輕鬆。客棧執事人等都是從安邑洞香春帶來的老人,經營如此一個小店,根本不用他親自料理。但凡逢十的日子,侯嬴只須清點帳房抬來的大箱金銀與各國錢幣,然後趕車出城將錢貨藏在櫟水南岸的秘密山洞了事。今日侯嬴正在後院理事房點箱,一個僕人匆匆來報,說左庶長府一個書吏求見。侯嬴想一定是衛鞅有事,頭也沒抬便說:“快請進來。”

  片刻間僕人領進一人,此人身後還跟了一個白髮老人,老人不進屋,卻直直的站在門口。

  侯嬴抬頭一看,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渭風客棧財運發達,為先生賀喜了。”來人眼神示意侯嬴不要說破。

  侯嬴連忙吩咐抬走幾個木箱,關上門,撲地便拜,“不知秦公駕到,萬望恕罪。”

  秦孝公連忙扶起侯嬴,“久聞先生大名,只是未曾謀面。今日唐突,先生莫將我做國君待。有事相煩先生呢。”

  “草民侯嬴,但憑差遣。”侯嬴又是深深一躬。

  秦孝公笑道:“先生如此,卻教我如何說話?”

  侯嬴拱手笑道:“如此請君上隨我到書房敘話。”說著推開房內一道小門,將秦孝公領到自己的書房入坐,親自為秦孝公斟好茶,便坐在對面靜待下文。

  “今日唐突拜訪,想請先生周旋一事。嬴渠梁先行謝過。”

  “但請君上明示。”

  秦孝公沉吟道:“這是一件私事,並非國家政務。先生無論辦成與否,都與嬴渠梁排憂解難了。”孝公略微頓了一下,接著慨然笑道:“太后相中了衛鞅,要將小妹瑩玉嫁給左庶長。小妹亦很鍾情於衛鞅,發誓非衛鞅莫嫁。此事,先前已經由公子虔向左庶長提過,當時衛鞅沒有贊同,婉言回絕了。我本當與左庶長面談,又恐他有難言之隱。公子虔服刑,一時無合適之人提及此事。方才想到了先生,男女親事,朋友出面,總比官身去說要好。”

  侯嬴心中大為驚訝。但他作為旁人,卻不能推託這種依照民俗人人都必須熱心擔當的喜媒角色,閃念間拱手笑道:“君上重托,侯嬴榮幸之至。只是在下素來沒有沒有與左庶長言及此事,尚不知他有無定親或意中之人。”

  秦孝公釋然一笑,“先生姑且做一媒妁之言,聽天由命吧。小妹與我骨肉至親,我期望她有美好和諧的愛。左庶長與我生死相扶,我也不想他有違心之舉。先生當解我一片苦心也。”

  “君上肺腑之言,侯嬴心感至深。”

  秦孝公沒有久留,大約半個時辰就告辭而去,且堅執不讓侯嬴相送。孝公一走,侯嬴可是大大為難,不知是先給衛鞅說好,還是先給白雪說好,想來想去,還是走向了白雪的小院子。

  仲秋之夜,月明風清,白雪正在院中撫琴,優雅叮咚的琴聲使庭院中漫出一片幽靜祥和。見侯嬴到來,白雪琴聲停止,高興的請侯嬴坐在對面石墩上說話。侯嬴深知白雪不是等閒小兒女,略一沉吟,便將秦公來訪所托之事說了一遍。白雪靜靜的聽完,陷入深深的沉默之中。

  “侯兄,對鞅兄可曾說過?”白雪終於輕聲開口。

  “尚未說過。”

  “那就對鞅兄明說了吧。我也該好好想想……是的,得想想。”

  侯嬴默默的走了。背後又響起叮咚琴聲,卻讓人感到沉重窒塞。突然,“轟——!”的一聲大響,夾雜著一聲激越尖銳的短促樂音,琴聲嘎然而止!庭院陷入空谷一般深深的寂靜……

  侯嬴心頭不禁猛然一顫,他知道,那是琴弦斷了。

  衛鞅卻離開櫟陽,到鄉野郡縣巡視去了。

  第二批法令頒行後一個月,秦國便熱氣騰騰的進入了第二次變法。衛鞅乘著一輛兩馬軺車,帶著一百名鐵甲騎士,馬不停蹄的巡視督導著每一個縣每一個郡。推行新軍制並訓練新軍、建立郡縣制這兩件大事,主要靠各級官署,假以時日,不難做到。他要督導的是移民入秦、改變民俗、統一度量衡三則當務之急。這三件大事的彈性都很大,做的好與壞,與各級官署吏員的能力和執法寬嚴有極大關係。他出巡之前,已經從櫟陽派出了大批吏員以商人身份東出函谷關,去秘密動員三晉窮苦民眾移居秦國。他巡視各縣的第一急務,便是嚴厲督導縣府預定好移民定居的土地,並親自到預定的移民區踏勘。若是縣府將移民區定在了荒涼貧瘠的山區,便立即責令換到河邊土地。返身路過再踏勘,若沒有換到臨水地區,便斷然罷免縣令!做得出色的,立即晉爵獎賞。這種雷厲風行賞罰嚴明的做派,使秦國上下官署緊張得晝夜忙碌,不敢有絲毫懈怠。庶民們驚嘆不已,覺得官府變法竟然是說到就到,快捷得令人目不暇接。官老爺們竟然象兩個輪子的馬車,日夜風轉,一有官司便當即了斷,誰家有功便立即獎賞,誰家犯法便立即查辦,幾乎等不到第二天,辦事情便當極了。

  各郡縣的六國商人們驚嘆,“秦人瘋了!山東六國三年辦不完的事,秦國一個月就妥了!”

  雖然如此,衛鞅覺得最費精力的還是強制分居這件事。秦人數百年來與戎狄之民雜居共處,共同的風俗都是大家庭生活,家愈大愈好,人越多越好,三代不分家者比比皆是。要使他們分解為夫婦自立的小家庭,難處多矣!有的分開立戶沒有房子住,有的男子到了分戶年齡卻因沒有妻子而無法自立生活,有的老人重病需要兒子照顧,有的家全是女兒,找不到男子入贅也無法自立,等等等等,不一而足。許多時間,衛鞅都耗在與縣令縣吏商討如何變通這些具體細節上,一個一個解決,再頒行全國作為法例允許他縣效仿。

  幾個月下來,總算將其中難題一一化解,一歸總,秦國竟然增加了十萬民戶!趕衛鞅東歸時,移居關中的三晉庶民也已經有將近六萬戶,可謂始料不及的大收穫。

  同行的景監感到奇怪,總覺得衛鞅這種急如星火的巡視督導有點兒不對勁。當衛鞅站在軺車傘蓋下凝望渭水河灘的山東移民區時,那種含淚不捨的情景使景監產生了一種深深的不安。他敏銳的感到,衛鞅一定有心事。

  道邊歇息時衛鞅慨然一嘆,“景監啊,再過幾年,一定要提醒君上遷都。櫟陽不合做國都的。”

  景監終於忍不住了,“左庶長何出此言?莫非,幾年後你不在秦國了?”

  “有了第二次變法開端,我也就放心了。”衛鞅似乎沒有聽見,又是感慨嘆息。

  “鞅兄何難?可否見告一二?”

  衛鞅搖搖頭笑道:“景監兄,回櫟陽後我到你家,看看令狐姑娘,你該和她成婚了。”

  景監笑道:“日出西山了,左庶長竟也想起了兒女之事?好,我等你。”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9-10 10:07 PM

第十章 蒹葭蒼蒼

三、蒹葭蒼蒼 白露為霜

  回到櫟陽,景監督促所有吏員,按照衛鞅吩咐,三日之內將所有的公文清理完畢並分類歸案。衛鞅自己則埋頭書房,就著燎爐火盆,整整忙碌了一夜半日。次日晌午,衛鞅匆匆忙忙的吃了幾口飯,又寫了一信,派荊南送去渭風客棧,自己才倒頭睡了兩個時辰。

  傍晚時分,衛鞅醒來,略事梳洗便信步向景監府走來。

  屈指八年,櫟陽街市已經發生了很大變化,店鋪林立,夜市已經很熱鬧了。想起初入秦國時櫟陽的冷清窮困,衛鞅不禁感慨中來,在樹陰裡遙望燈火闌珊的夜市,兩行熱淚不禁悄悄的流到臉頰。景監住的那條熟悉的小巷也今非昔比了,街中鋪成了整齊的青石路面,兩邊也蓋滿了青磚瓦房,道中車馬轔轔,民居燈火明亮,一片小康安樂的氣氛竟是無處不在。

  “大哥,在這兒呢!”一個綠杉少女在街邊向衛鞅高興的招手。

  “啊,小令狐!我都認不出了。這是你家?很氣派了嘛。”

  “就是門房和院子大了些,也叫氣派麼?大哥,快進來。”

  衛鞅走進門廳,繞過影壁,見院中整潔乾淨燈火明亮,簡直讓人想象不出這個小院子幾年前家徒四壁的冷清困窘。景監聞聲迎出,卻也是一身夾袍風采奕奕,拱手笑道:“鞅兄啊,我說讓你好好找找,也看看櫟陽民居的變化。令狐偏說不能讓你著急,要出去等你。來,上房就座。”

  “若非小令狐接我,還真難找到呢。不想這幾年之間,櫟陽竟是殷實小康之境了。”衛鞅走進屋中,四顧感慨,“不錯嘛,象個家了。”

  “大哥啊,沒有變法,哪有今日?”小令狐端著銅盤輕盈走進,在燈下白皙豐滿,滿面紅光,任誰也想不到她就是幾年前那個黝黑細瘦的小女孩子。

  “小令狐,你長成大姑娘了。”衛鞅由衷的笑嘆。

  “還說呢,整個秦國都變了,小妹能不爭氣?”小令狐噘起了嘴巴。

  衛鞅不禁大笑,“啊,小令狐是為變法爭氣,才美起來的?好!再過幾年更美!”

  “那是自然,老百姓都知道呢。”

  “噢?老百姓也知道你日後更美?”

  “哪兒啊?大哥沒聽近日的櫟陽童謠?”

  衛鞅搖搖頭,“說說,童謠如何?”

  小令狐斟好茶,肅然站立,輕聲念誦道:“山■兩川,十年三變。五年河西,六年崤函。泱泱大都,歲在十三。”念完紅著臉笑了,“我也不懂說的甚,反正秦國要變,還要變呢。”

  景監笑道:“我也是剛聽說的,揣摩不來後幾句何意?”

  衛鞅沉默思忖有頃,笑道:“我不大通占卜讖語這些陰陽之學,大約是小令狐說的,秦國還要變吧。哎,景監兄,今晚我來,是要飲喜酒的呢。”

  “喜酒?”景監一怔,臉色泛紅,“還是,日後再提此事吧。”

  小令狐聞言,已經跑到廚下忙去了。衛鞅慨然嘆道:“景兄啊,小令狐的心志我最了解。她從來都沒有認你是義父,而將你做兄長看待。十幾年了,她對你的一片深情沒有絲毫改變。你要將此等尷尬維持到何年何月?君上不知詳情,其他人也不好拆解這件事。只有我對你和令狐姑娘知之甚深,我倆又是患難至交,我來為你們辦這件事最合適。景兄啊,不要再拖了。”

  景監不無難堪的笑道:“道理雖如此,總覺得問心有愧一般。”

  “景兄啊,不要迂腐了。都象儒家那樣對待女人與情感,不知要淹沒世間多少美好呢。你在孤身一人的艱難時刻,高風大義,撫養了一個朋友的遺孤。這個遺孤在風雨坎坷的歲月裡,對你深情無改,能僅僅說她是知恩圖報麼?若景兄堅執拒絕這歲月磨練的純真情義,曠達之士該說你沽名釣譽了。衛鞅以為,景兄與令狐姑娘成婚,深情相守,忠貞白頭,就是景兄義舉的最好歸宿,也是對朋友亡靈的最好告慰。景兄以為然否?”

  虛掩的門外,有小令狐的哽咽哭聲。

  景監慨然拱手,“好吧,但憑鞅兄做主。”

  突然響起了敲門聲。聽見小令狐不情願的慢慢去開門,衛鞅笑了。

  “請問,你是令狐妹妹麼?”院中傳來白雪的聲音。

  “你,你是何人?”

  “我是衛鞅的義妹,你們的朋友啊。”

  衛鞅和景監已經來到院中。衛鞅笑道:“景兄,她是我的未婚妻,白雪姑娘。雪妹。這是景監兄。”景監與白雪相互見禮,各自想起安邑往事,不禁大笑一陣。景監高興異常,“咳,想不到你們倆到了一起,上天有眼啊!令狐,快快見過嫂夫人!”小令狐擦擦眼淚高興得忙不迭走來,“令狐見過嫂夫人,願大哥嫂嫂百年和好。”白雪笑道:“令狐姑娘純情嬌美,景監兄果真艷福也。”一片笑聲中,白雪向外面招招手,“抬進來吧。”但見梅姑推開大門,街中停著一輛牛車,兩名僕人已經將車上的三個大木箱抬到門口。梅姑指揮他們小心翼翼的將大箱搬進院中,便吩咐兩個僕人趕著牛車走了。

  “這是做甚?”景監驚訝。

  “做甚?”衛鞅模仿著景監的秦音笑道:“今晚就給你們完婚。”

  景監更加驚訝,“鞅兄,莫非你,你想……走?”

  衛鞅哈哈大笑,“哪裡話來?我欠你太多,難道辦不得一件好事麼?”

  小令狐扯扯景監衣袖,低聲嬌嗔道:“大哥一片好心嘛,不領情!”

  景監無可奈何的笑笑,“好吧,但憑兄嫂做主了。”

  白雪笑著吩咐,“梅姑,將荊南也喚進來,一起收拾。景兄你們倆說話,順便讓鞅兄將你收拾一番。我來打扮新娘。”

  梅姑將守在門外的荊南叫了進來,打開木箱,就快捷利落的布置了起來。雖然也是年輕姑娘,梅姑卻是從小經受過嚴格訓練的女管家材料,又在安邑白氏府中操持過許多大場面,對這種臨時應急的喜慶自然極有章法。她指揮著荊南,不消半個時辰,景監庭院便變了一個模樣,張燈結彩,洞房花燭,洋溢出一片濃濃的喜慶氣氛。然後又將一個大箱抬到廚下,一個人有條不紊的忙碌起來。

  月上中天,衛鞅在正廳廊下高聲宣道:“子時開元——,婚典伊始——!”

  梅姑操琴,荊南吹起一隻陶塤,舒緩祥和的雅樂彌漫在紅燈高照的庭院。一身雪白長裙的白雪攙扶著一身大紅吉服的新娘從廊下緩步而來。頭戴玉冠,斜披大紅喜帶的景監在正廳門口拱手相迎,拉起新娘的手,走向院中設置好犧牲的香案前。

  “大拜上天——,明月證婚——!”

  一對相濡以沫十幾年的“義父孤女”,深深叩頭,禱告上蒼賦予他們新的生命。小令狐一叩之下,竟是伏地大哭……白雪看著這對從禮儀羈絆中掙脫的情人,兩行淚水不禁盈眶湧出。

  拜完天地,景監與令狐堅執省去了洞房之禮。小令狐抹著笑意盈盈的淚水,脫去長裙,利落的與梅姑一起擺置小宴,要大家一起痛飲。白雪也破例的大爵飲酒,天亮時分,四個人都醉了。梅姑看著白雪臉上兩行細細的淚痕,不禁抱住了醉昏過去的白雪。

  衛鞅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傍晚了。

  府中吏員難得見衛鞅大睡一次,竟是奔走相告,沒有一個人來打擾。景監午後來過一次,吩咐所有的公務都推到明日,讓左庶長歇個透。吏員們第一次沒有了夜間公務,高興的早早回了家,左庶長府竟是難得的清靜起來。一覺醒來,衛鞅渾身充滿了輕鬆的疲倦。月亮爬上城頭時,他喝了一鼎濃濃的胡羊羹,便在幽靜的庭院中漫步。看著熟悉的院落,他油然想起這座院子還是招賢館時的破舊和熱鬧,想起初入秦國時的種種風波。光陰荏苒,世事難料,自己就要離開這主宰了八年的左庶長府了,卻是一絲輕鬆,一片惆悵。既然已經決定和心愛的人一起隱居,卻為何心中如此的煩亂?這已經是幾個月來的深思熟慮了,難道你衛鞅也是那種拿得起放不下的人麼?連在秦國唯一一個朋友的情誼債都還了,還有何事迷茫惆悵?衛鞅嘲笑著自己,覺得頓時清醒起來,幾天之內還有許多事要對各方交代,如何有此悠哉悠哉的時間?你衛鞅以後有的是閒暇歲月,這幾天還是先忙吧。

  大步走向書房,卻聽見一聲輕輕的嘆息。白雪?衛鞅輕步走進,果然是白雪熟悉的背影。她還是昨夜那身雪白的長裙,長長的黑髮用白絲帶在腦後隨意的束起,顯得淡素高雅。她跪坐案前,撫摩著書案上歸置整齊的權力象徵——銅鏽班駁的鎮秦劍、晶瑩圓潤的白玉圭、銅匣鎖就的左庶長大印、摺疊整齊的繡金斗篷。最後,她的手停留在一卷已經封好的《辭官書》上。衛鞅看見,她的身體微微顫抖著。

  “你,想好了?”白雪沒有回頭。

  “是的,想好了。”衛鞅平靜的回答。

  “為何不與我事先商議?”

  “當為則為,莫非你不贊同麼?”衛鞅努力輕鬆的笑著。

  “鞅,我是來向你道別的。我的確不贊同你這樣做。”白雪異乎尋常的平靜。

  “不贊同?為,為什麼?”衛鞅感到意外的驚訝。

  “鞅,你太得輕率,沒有權衡,缺乏深思。”

  “豈有此理?”衛鞅驟然發作,“維護至真的情愛也需要權衡?力行心中的誓言也需要深思?相愛十年,積累一朝,也算輕率?小妹,情愛不是商事,不需要斤斤計較精打細算,她需要激情,需要忠誠,需要敢於拋開一切身外之物的勇氣!十年前守陵時,我第一次看見你顯出女兒本色,就知道我生命中不能沒有你。如今,我已經在秦國展示了我的為政信念,完成了我的治國志向,變法已經走上了正軌。我還有什麼不能捨棄?我還需要權衡什麼?深思什麼?三個月前,我的心意就已經決斷,我就開始為告退做準備了,難道徘徊延誤直至陷入尷尬,才叫深思熟慮麼……不要胡思亂想了,你那是關心則亂。準備吧,我們將再也不會分開了!”衛鞅慷慨激昂,語氣凌厲,擲地有聲的宣言中卻似乎有一種難以名狀的火氣。

  白雪靜靜的聽著,始終看著火氣十足的衛鞅,明亮的眼睛中溢滿愛意與寬容,仿佛一個母親看著暴躁的發洩委屈的兒子。她從案前站起,輕輕的將衛鞅扶著坐到長案前,又給他斟了一盞濃釅的苦茶,跪坐在衛鞅對面,“鞅,我們的至真情愛,我從來沒有絲毫動搖過。然則,我們面臨的不是會不會失去我們的愛,而是我們的愛該當有一個什麼樣的歸宿?鞅,我們面臨的是婚嫁的挑戰,而不是情愛本身的危機。情愛需要激情與勇氣,婚姻則需要權衡與深思。”

  “婚嫁是情愛的歸宿。只有大婚,我們的情愛才是完滿的。”

  “鞅,婚嫁是情愛的歸宿,但卻不是唯一的歸宿。當情愛不能與婚嫁並立的時候,情愛反而會更加純真美艷,驚世駭俗。”

  衛鞅又一次深深的驚訝,“你?你想,將我們的情愛與婚嫁分開?匪夷所思!”

  白雪嫣然一笑,“鞅,你不是尋常士子,你所遇到的婚嫁,也不是一場尋常的婚嫁。而你卻選擇了尋常士子處理尋常婚嫁的辦法。這就是沒有權衡,沒有深思。”

  “小妹,只要走得通,簡單尋常有何不好?”

  “不。你是在逃避自己,最終毀滅自己。”

  衛鞅哈哈大笑,“小妹啊,你這是何苦來哉?危言聳聽了……”

  “鞅,不要逃避靈魂的本色。假若我們真的退隱山林,我就會失去你的靈魂,而只擁有你的生命與肉身。那樣的事兒,白雪可不想做。”她一絲不苟的話語中沒有一點兒笑意“癡人說夢!”衛鞅卻是揶揄的微微一笑。

  突然,白雪也對著衛鞅輕輕一笑,低頭默默不語。過得片刻,白雪抬起頭來平靜的看著衛鞅,“莫要躁氣,你我之間,無須辯白什麼,也無須迴避什麼。你一定要耐下性子,聽聽我的心裡話。可好?”

  衛鞅認真的點點頭。

  “鞅,我比你更懂得你的心。我用生命與靈魂在撫摸他,用我的癡愛之心在感知他,熟悉他的一溝一壑一平一凹。鞅,你是天生的鐵腕執政家。你的意志,你的靈魂,你的秉性,你的智慧,都是為政為治而生的。你的血液中奔流著有為權臣的無盡激情,你的內心深處湧動著強烈的權力慾望,你可以為了自己的治國信念去做犧牲,而無怨無悔。你的超人品性,註定了你更適合於創造烈烈偉業,而不是隱居田園,去譜寫生生死死如歌如泣的情愛奇跡。你不是陶朱公范蠡,你缺乏散淡超脫。你歸整、嚴厲、追求生命的每一刻都有實際價值。所有這些,都是蕪雜散漫的田園情愛所無法給予你的。沒有了權力,沒有了運用權力創造國家秩序的機會,你的生命價值就會失去最燦爛的光彩,你的靈魂就會不由自主的沉淪。當我們隱居田園,泛舟湖海,開始了那平淡漫長的二人之旅時,你會慢慢的感到空虛無聊,寂寞難耐。並非你不愛我了,而是你最堅實的生命根基已經化成了流沙。你可能變成一個狂夫,變成一個放蕩任性的游俠,去尋找新的生命刺激。你也可能變成一個酒徒,變成一個行吟詩人,將自己獻給朝陽、落日、山海、林濤。一個生機勃勃的政壇巨星,必然要銷蝕隕落在平凡瑣細的消磨中去了。那時侯,你只有一具或狂放或墮落的生命之軀,你的靈魂,將無可輓回的漂泊失落。而我,也只有更加痛苦。我所深愛的那個人已經不復存在,我寄託在他身上的人生情懷,也永遠的化成了泡影。那時侯,我們的田園生活,我們的詩情畫意,還會有麼?……”

  衛鞅陷入了深深的沉默——白雪的清晰深徹,又一次擊中了他靈魂深處的根基。細細想來,自己在做出抉擇後的惆悵煩亂,不正是這種朦朧隱約的取捨衝突麼?他雖然不止一次的感受到白雪的才智與清醒,但還是為她在如此重大的抉擇面前,竟然有如此深遠的思慮和人生智慧感到震驚。人生有知音若此,夫復何憾?

  衛鞅慨然一嘆,“小妹,我們成婚,我也不走,如何?”

  “鞅,你知道吳起為何要離開魏國麼?”

  “魏武侯疾賢妒能,奪吳起兵權,吳起憤然逃魏。此事天下皆知。”

  白雪輕輕搖頭,“魏武侯並非昏庸之君,吳起更是大才磐磐。這裡有一個鮮為人知的秘密。”

  “秘密?我在魏國數年,如何不知?”

  白雪微笑著,“鞅,胸有大志者眼光往往粗疏。若你等之人,看此等之事,往往拘泥正道得失,忽略權力場中情感人生的糾纏對大政的左右。有時候即或知道了,也不屑一顧,不做深思。多少大才就是這樣被莫名其妙的逐出了中樞,多少庸才也是這樣莫名其妙的常居高位。前者如吳起,後者如公子卬.”

  “噫,吳起究竟是如何離開魏國的?”

  白雪淡淡緩緩的講了一個宮廷陰謀的故事——

  魏文侯死後,太子魏擊即位,也就是魏武侯。此時吳起是魏國上將軍,其赫赫戰功與傑出的治國才能,使他在魏國乃至天下諸侯中享有極高威望。他在魏文侯時期,率領魏軍與天下諸侯大戰七十六次,全勝六十四次,戰和十二次,魏國的疆土在吳起的鐵騎下伸展了一倍還多,使魏國成為最強大的戰國。諸侯戰國懼怕他,魏國朝野崇敬他。由於變法大師李悝隱居,吳起便成了魏國舉足輕重的權臣柱石。魏武侯時當盛年,想依靠吳起繼續變法,創造更為輝煌的霸業,又怕吳起這樣的元勛功臣萬一生變,就要把自己的小妹妹嫁給吳起為妻,以圖和吳起結成鞏固的君臣聯盟。

  吳起早年在魯國時,有朝臣懷疑吳起的妻子不是魯國人,攛掇國君不用吳起為將。吳妻得訊,憤然自殺。自此,吳起身背“殺妻求將”的惡名離開魯國,一直沒有正妻。正因為如此,魏國一些佞臣不斷吹風,說吳起這樣連家小也不想有的人,如何能在魏國長久?遲早要逃走。此時魏武侯要將公主嫁於吳起,正是君臣結盟的大好時機。大婚告成,吳起就會成為丞相兼上將軍,出將入相,充分施展其超凡才華。

  誰知就在這時候,一個小小的陰謀,卻改變了這一切。

  那時侯,魏國的丞相是公叔侖,他的妻子也是公主——魏武侯的大妹妹。公叔侖深怕吳起根基穩固後自己丟掉丞相權力,便和妻子秘密商議了一個匪夷所思的圈套。

  有一天,吳起被鄭重邀請來到公叔府“商討軍國急務”。奇怪的是,大公主竟然以主人身份迎接他,陪伴他。公叔丞相則謹小慎微的坐在下手,不斷的瞄著公主的臉色,對吳起說話反倒是有一搭沒一搭的。酒宴開始,公主以主人身份開鼎敬酒。公叔侖一時緊張將酒嗆進了喉嚨,滿臉通紅連連咳嗽。公主鄙夷怒視,竟然一掌打到公叔臉上!公叔驚愕不已,顯得大是難堪,但卻沒有一聲辯駁,竟是默默忍受了。吳起深鎖眉頭,內心大大的不以為然。

  公主移坐吳起身旁,熱烈的訴說自己對吳起的敬佩,又命令公叔給吳起斟酒。公叔慌亂斟酒,卻不防跌倒,將跪坐的公主壓翻在地。公主大怒,厲聲叱罵,“公叔老小子,別說你是丞相,還不是我魏家的老奴一個!跪那兒,自己打十個嘴巴!”公叔竟然陪著笑臉,端端正正跪好,真的打起了自己的臉!

  吳起驚訝了,也憤怒了,便霍然起身告辭。公主賠笑輓留,“上將軍莫要見笑,我已經沒有火氣了。若是我小妹,還不知如何折騰這老小子呢。請將軍留步,小妹即刻就到了。”吳起正色道:“請公主自重。大臣,不是家奴。”大袖一拂,昂然而去。

  幾天后,魏武侯向吳起正式提起將公主嫁給吳起。吳起婉言謝絕了,說自己在魯國已經再娶了妻子。魏武侯自然不信,反覆說服,吳起始終沉默。魏武侯終於嘆息一聲,讓吳起走了。

  衛鞅久久沉默,故事的結局他自然明白,不禁長長的一聲嘆息。

  白雪笑道:“這件事很小,進不了史家的春秋之筆,但它卻釀成了一代雄才的悲愴結局。公叔夫婦的齷齪陰謀,使吳起誤以為小公主也是悍婦,拒絕了與國君的婚姻結盟。魏武侯又因此誤以為吳起有了逃魏之心,便奪了吳起的統帥大權。吳起呢,又誤以為國君嫉妒功臣,要加害於自己,便逃到楚國去了。六年後吳起慘死楚國,終究沒有完成變法大業。”

  “秦公是秦公,絕不是魏武侯。”衛鞅有一種莫名氣惱。

  白雪搖頭,“鞅,人莫不在變化。秦國的世族元老,與你原本就是冰炭不能同器,太子勢力與公子虔軍中勢力,也成了你的敵人。若再拒絕公主婚事,太后與公主又將成為你的敵人。秦國朝野,變法新人的力量,還遠遠不足以支撐如此多的壓力與衝擊。若沒有秦公對你的撐持,朝野敵對勢力隨時可能將你們淹沒。在秦國,你和秦公的結盟,就是變法成功的根本。”

  “我與秦公,生死相扶。這是誓言。”

  “鞅,你真的相信君臣盟誓?切莫忘記,時也勢也。在秦國這樣的諸侯戰國,與公主成婚,遠遠勝過千萬條盟誓。這種婚嫁,意味著一個人進入了亙古不變的血親勢力範圍。它將使你的變法權力生出神聖的光環,震懾敵人,使他們對你、對變法,都要退避三舍。否則,你將進退維谷,權力受制,功業流產。”

  “那我們到中原去,齊國或趙國。來得及,我至少還有三十年時間。”

  “普天之下,不會有秦公這般雄才大略的君主了。”

  衛鞅沉默。白雪說出的,是他內心最為深刻的感受,如何能否認?一想到要離開秦國,離開秦孝公,他的心就隱隱做痛。對各國變法做過深入勘研的衛鞅,確信天下將不會再有秦公與他這樣的君臣遇合。

  良久,他嘆息一聲,“小妹,讓我想想吧,也許還有其他辦法可以兩全。”

  白雪搖頭,“鞅,不要猶豫,你必須和公主成婚。我已經讓侯嬴兄回秦公,說你已經答應了。”

  “如何?!”衛鞅霍然站起,氣得團團亂轉,“你怎麼可以,可以,如此胡鬧!”

  “鞅,你不是我白雪一個人的。你屬於天下財富,屬於秦國庶民。你愛我,願意隨我而去,我就滿足了。白雪從愛你的第一天起,就立下誓言,願意犧牲一切,成就你的偉業,包括捨棄做你的妻子……我,只是沒有想到,它來得這麼快,這麼突然……”驟然,熱淚奪眶而出,白雪再也說不下去了。

  衛鞅緊緊抱住白雪,“雪妹,衛鞅今生來世,永遠都是你的……”

  朦朧的月光下,倆人走出左庶長府,回到了白雪寧靜的小庭院。

  第二天晚上,當衛鞅如約來到時,小庭院已經沒有了燈光,寢室門上懸掛著一幅白布大字——我去也,君自保重。衛鞅一下子癱在院中,卻又立即躍起,出門馳馬飛出櫟陽!他不解白雪為何突然離去?原本答應他的,至少在櫟陽再住一個月,看看事情有無新的變化?為何突然就走了,竟然還不告而別!此刻衛鞅只有一個念頭,追上白雪,至少送她一程。

  白雪是午後悄悄走的。她和梅姑又恢復了男裝士子的扮相,一輛篷車轔轔而去。她心裡很清楚,只要她在櫟陽一天,衛鞅就不會安心。雖然她相信衛鞅的自省能力,但情之所至,難保不會出現他因情緒激動而生出事端,最終陷於尷尬困境。只有她斷然離開,使他痛定思痛,慢慢恢復,才是唯一的方法。她走得很急,而且出城不遠就棄車換馬,從崤山小道向大河而來。

  當深秋的太陽湧出大河地平線時,兩騎快馬來到大河西岸。白雪立馬山頭,遙望對岸葦草茫茫的茅津渡,不禁潸然淚下。正待下馬登船,卻聽身後馬蹄聲疾,梅姑驚喜叫喊:“侯大哥來了!侯大哥,在這兒——”。

  侯嬴飛身下馬,“白姑娘,你,就這樣離開秦國了?”

  白雪凝視著侯嬴,下馬深深一躬,“侯兄,待衛鞅成婚後,相機告訴他,我,已經有他的孩子了……幾年之後,我才能見他。望他保重自己,善待公主……侯兄,後會有期了。”說完,頭也不回的向岸邊小船走去。

  當那隻小船悠悠離開河岸時,飛馳一夜的衛鞅終於趕到了河邊。

  寬闊的河面在秋陽下滾滾滔滔,小船悠悠北去,一條火紅的長裙在小船上緩緩揮舞,那是她向他做最後的告別。漸漸的,小船紅裙與波濤霞光,終於消融在了一起。

  衛鞅頹然坐在高高的山頭,一任淚水將自己淹沒。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9-10 10:08 PM

第十章 蒹葭蒼蒼

四、風兮雅兮 我心何堪

  櫟陽後宮沉浸在一片喜慶中,公主瑩玉的婚禮正在忙碌的準備著。

  秦孝公聽到侯嬴回報的消息後,長吁一聲,頓感欣慰輕鬆。自己一直沒有大婚,母后就一直不高興。若瑩玉的婚事再沒有著落,母后該憂思成疾了。而今瑩玉的婚嫁結局竟是難得的理想,母后贊同,瑩玉自己更是一心嚮往,他自然也大是贊同。

  秦孝公想得更多。秦國變法正在最要害的半坡上爬,衛鞅已經隱隱成為朝臣中的一個孤島,連秦孝公自己也感到了世族元老的疏遠冷漠。自從嬴虔遭受劓刑,公孫賈被黥刑放逐,太子被貶黜庶民離開櫟陽,秦國的朝局便頓時嚴峻起來了。嬴虔的封閉門戶,宣告了秦國世族大臣全部退出了變法勢力。原先的故舊權臣幾乎全都在變法中受到了打擊或損害,國人庶民中的老秦舊部族也在變法中經受了很大的利益損害——顯赫地位降低、世襲特權被剝奪、附屬隸農脫籍成為自由民、私家武裝被取締,成了與庶民家族同等的尋常部族。當此之時,如果變法本身出現混亂、意外或那怕是某些方面的失敗,都會引起這些勢力的合流反對,秦國必然出現混亂動盪乃至政變,秦孝公和衛鞅也會一起葬身在復辟勢力的憤怒復仇中!那時侯,變法在秦國將象風一樣吹過。

  要避免這樣的結局,就要確保變法順利進展,確保衛鞅和他的變法班底穩如泰山。要做到這一點,秦孝公與衛鞅的君臣合力是根本。嬴虔沒出事的時候,秦孝公——衛鞅——嬴虔,是支撐變法的三足鼎架,等閒勢力難以撼動。而今,一足折損,唯余兩足支撐。若兩足之間稍生嫌隙,大局就有傾覆的可能。當今天下,向世人宣示結盟的最有力手段就是君臣聯姻。受到劓刑後的嬴虔之所以反對,恰恰說明了這件事正是局勢的癥結。秦孝公其所以親自去找侯嬴斡旋,就是因為他清醒意識到了,秦國局勢的要害在於君主與變法大臣的堅實結盟。他深知衛鞅長於國政而短於人事,衛鞅關注的是民情國力,對權力場本身的利害衝突,遠不如對國事衝突的敏銳與智慧。要衛鞅自覺認識到這一點,幾乎是不可能的。然則衛鞅畢竟是天賦過人的大才,名士的自尊心又極為強烈,若由秦孝公親自對衛鞅說明,必然會給衛鞅一種難以回絕的壓力。採取傳統的媒妁之言,給衛鞅以迴旋的餘地,這是孝公反覆思慮的最佳辦法。

  所幸的是,衛鞅最終贊同了,而衛鞅第一次是回絕了嬴虔的。這說明,衛鞅也洞悉了朝局的微妙危機,決意以最傳統但也是最徹底的方式,顯示君臣同盟的力量。然則既有一次回絕,就意味著衛鞅必然有難言的苦衷。秦孝公和太后、瑩玉細緻商議,一則大張旗鼓的準備婚典,讓這個消息傳遍朝野;二則不催促衛鞅,給他一段充分的善後時間。

  在衛鞅和公主即將大婚的消息迅速傳開時,秦孝公最充分的利用了這個時機,一舉升任衛鞅為大良造,兼行丞相與上將軍職權,將嬴虔遺留的部分軍權和分散在孟西白三族將領的軍權全部轉移到衛鞅手中!

  大良造是秦國傳統爵位的第十六級 ,是最高爵位中囊括軍政實權的實際爵位,其上的四級爵位基本上是虛銜。在戰國秦的歷史上,只有衛鞅和後來的白起做了赫赫大良造。戰國後期軍政分權,大良造爵位便成為榮譽虛銜,以至最終消失。衛鞅升任大良造的消息傳開,震驚秦國朝野,世族大臣們瞠目結舌卻無話可說。根據秦國傳統,與公室聯姻的大臣自然便是公室貴族成員,也自然是高爵重臣,即或功勛平平,也能晉升高爵,何況衛鞅兩次變法的赫赫功勞,誰能提出反駁?然則,貴族們還是對衛鞅的一舉躍升六級(左庶長乃第十級爵位)、總攬軍國大政感到震驚。對這樣一個驟然集公室貴族身份和軍國權力與一身的衛鞅,誰還能輕易撼動他呢?

  秦孝公此舉,幾乎是將整個國家權力交給了衛鞅,一舉廓清了彌漫朝野的等待衛鞅失勢的復辟陰霾!庶民們奔走相告,不再擔心變法再變回去。陰沉沉的世族們則大大洩氣,開始慢慢的向衛鞅的變法勢力靠攏了。

  當這兩個消息震盪秦國朝野時,蝸居書房的甘龍一動不動,就象一條陰鷙的老狐。

  孤獨無形的密謀,一舉將嬴虔和太子從變法勢力中分離出來,而且給衛鞅樹了一個異常頑強的敵人!這是甘龍的陰謀傑作。可是,他還沒有暗自高興幾天,局勢就發生了更大的變化,秦公與衛鞅聯姻,衛鞅升任大良造並總攬軍政大權!從內心講,甘龍對衛鞅這種只知做事而不知做人的才士並不感到畏懼,這樣的人倒台很容易。但是,甘龍對秦公的權術謀略卻感到莫名其妙的畏懼,這個與衛鞅同樣年輕的國君,簡直天生的權謀奇才!他那不露痕跡的權謀動作,每次都擊到了朝局的要害,似乎誰也沒覺得針對自己,卻結結實實的震懾著每一個或明或暗的對手。他沒有尋常國君惜權如命的弱點,敢於將最大權力交給他所信任的重臣,他不關注細緻具體的政務,只在關鍵時刻扭轉危局。秦公天生就是一個罕見的明君,衛鞅天生就是一個罕見的強臣,如今這倆人緊緊攜手結為一體,甘龍難道註定要無聲無息的老死不成?

  “父親,杜摯前來探病。我說父親身體不適,他堅執求見。”兒子甘成輕聲稟報。

  “讓他進來吧。否則,那頭■驢會坐三天三夜的。”

  杜摯黑著臉走了進來,深深一躬,“老太師,杜摯想辭官還雍城老家,敢請賜教。”

  甘龍絲毫沒有驚訝,嘆息一聲,“可惜呀,秦國從此永遠沒有杜摯這個人了。”

  “隱居故鄉,強如在櫟陽窩囊下去。”

  “蠢也,蠢也,一葉障目啊。”

  “老太師,此話怎講?”

  甘龍蒼老嘶啞的聲音一字一板,“秦國正在連根折騰,舉國無淨土,豈有隱居之地?庶人之身還鄉,即刻編入連坐保甲,躬耕參戰,躲無可躲,藏無可藏。新法不二出,拒絕農戰者皆為疲民,一個村正就能將你置於死地。你杜摯身為貴胄,縱然忍得與賤民為伍,能保定自己不犯法或不受別人連坐?屆時,卻來何人救你?”

  杜摯一頭冷汗,“哪,逃亡山東如何?”

  “逃?老秦人出逃,株連九族,你能舉族逃走麼?”

  杜摯沉默有頃,忿忿道:“難道讓衛鞅悶死不成?”

  甘龍一陣沉默,最後長長的吁了一口氣,倚身書案招手,“你呀,過來。”

  待得杜摯靠近,甘龍悠悠道:“秦國大勢,已難扭轉,嬴鞅一體,其志難奪。我等惟有靜觀其變了。也許,上天會給我等一個機會。記住了,只要不違法,此人就不會動我們!他是強法明理,唯法是從的那種人。颶風摧木,伏草惟存。慎之慎之啊。”

  “老太師是說,利用此人弱點,長期蟄居偃伏?”

  老甘龍閉著眼睛點點頭。

  “這,有把握麼?”

  老甘龍冷冷一笑,輕蔑的拉長聲調,“回去好生想想吧,那個越王勾踐是如何做的?……但有命在,焉有不變的世事?”

  煥然一新的大良造府矗立在國府西側,一片喜慶氣象。

  門前小街被辟成了一方車馬場,拴馬的石柱均系著紅布,停車場則是罕見的清一色大青磚鋪成。門前右側樹立著一方高大的藍田玉碑,四個大字赫然在目——權兼將相!左側同樣的玉碑大書——功蓋管吳!正中牌坊是四個青銅大字——大良造府。牌坊與後面的大門都結上了碩大的紅色布花。進得大門,迎面的白玉影壁上凸現著黑玉雕成的法獸獬猘,影壁背面,一個黑玉鑲嵌的斗大的 “?”字 。庭院內的政事廳刷得煥然一新,門額大字換成了“大良造政堂”。原先作為衛鞅起居的小跨院,已經擴大成一個幾乎與正院同樣大小的園林庭院,小池山石青松石亭,顯得幽靜寬敞。北面正房門額大書“書劍立身”,兩側廊柱的頂端各有一個銅字“祥”“瑞”,柱身用繡著金色鳳凰的紅綾包裹。自從周文王時期有“鳳鳴岐山”的故事流傳,秦人便象周人一樣,將鳳凰作為吉祥的神鳥,作為對女子幸福的最高祝願。正廳的東側的起居室,現下是華貴喜慶的洞房,門額鑲嵌著“風雅頌”三個銅字。衛鞅的書房還是在正廳西側,除了門面刷新,惟獨這裡沒有任何變化。

  對大良造府的修葺改造,是秦孝公委派黑伯監督的。他給黑伯說了八個字,“彰顯權力,浸漬祥瑞”。他知道,衛鞅從來不重視表面文章,更不會去將自己的府邸弄得冠冕堂皇。但這是需要,國人民眾認這些,世族元老也認這些,他就是要使衛鞅的大良造府邸聲威赫赫,震懾那些潛藏的野心與陰謀。除了庭院稍有擴大外,這座府邸沒有任何名貴奢侈的排場,它的赫赫威勢主要在於昭彰權力與尊貴的那些碑和字。然則,恰恰這些東西是尋常大臣所無法擅自銘刻的,那是國君賦予大臣的權力象徵和地位框定。有了諸如“權兼將相,功蓋管吳”這樣的銘刻定論,國人能不肅然起敬?朝臣同僚能不刮目相看?

  除此之外,秦孝公更大的動作,是賜給大良造衛鞅六尺車蓋的青銅軺車一輛、鐵甲騎士二百作為出巡護衛儀仗,連同原來的穆公鎮秦劍,這一切都強烈的向朝野昭告:衛鞅的權力是不可動搖的,秦國的變法是不會動搖的!但是,秦孝公沒有料到,這些聲威赫赫的權力象徵,在他死後,卻變成了世族大臣與儒家士子攻擊衛鞅的口實。

  盛大的婚典,終於在冬天到來之前舉行了。

  那一天,櫟陽國人與六國商人幾乎是萬人空巷,湧上街頭目睹秦國罕見的公室權臣之間的大婚。世族大臣更是由於國君親臨而人人親赴。當公主瑩玉的結紅軺車和隨行送親的國君大臣的車隊轔轔駛上街頭時,櫟陽國人為美麗高貴的公主激動了!“公主萬歲——!”的聲浪竟然淹沒了一切歡聲笑語。當白衣玉冠的衛鞅站在青銅軺車上迎出府門,與紅裙拖曳的公主遙遙相對時,淳樸的國人被眼前天神般的英雄美人的婚姻感動了,不知誰人帶頭,滿街人群都手舞足蹈的高喊著“公主大良造!秦國洪福照!”國人們將這場美麗高貴的婚姻看成了國運興隆的吉兆,喜極而泣,如醉如癡。

  大良造府邸門前的兩方樂隊奏起了宏大祥和的雅樂,伴著深沉明淨的和聲歌唱:

  風兮雅兮   國人將樂

  春雨頌兮   秋谷送子

  鳳長鳴兮   美若琴瑟

  天心順兮   人道祥和

  長街之上,國人相和,祝福的歌聲響徹了整個櫟陽。當一輪秋月悠悠飄到櫟陽箭樓頂上時,儘管城中夜市還彌漫著國人聚相慶賀的喧鬧,大良造府卻早已經一片幽靜了。

  瑩玉在洞房中獨自徘徊,她很興奮,白天的婚典盛況和國人的虔誠祝願還在心中流淌。她也很惶恐,為自己即將面對久已崇敬的英雄名士竟不知所措。慢慢扯下覆蓋銅鏡的紅綾,她端詳著銅鏡中紅撲撲的臉龐,對自己做個鬼臉呢喃自語,“他來了,我該如何呢?”突然,身後響起清晰的腳步,她竟不由自主的捂住了自己的臉不敢回身。

  “公主,請先行歇息。衛鞅還要到書房辦理幾件緊急公文。”

  瑩玉慢慢回過頭來,看著平靜如常的衛鞅,恬靜的一笑,“孔夫子似的,如此多禮?去吧,我等你了。”

  衛鞅再沒有說話,轉身走了。

  瑩玉在銅鏡中看見了自己的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兒,不禁生氣的噘起小嘴,“不是想好的麼?沒出息。”莞爾一笑,抹抹眼淚,便信步走到庭院中漫步。她端詳著庭院中的池塘、假山、松樹、石亭,想象著自己將如何在這裡做女主人,如何與自己的夫君在這裡吟誦美麗的詩章。想著想著,便醉心的笑了。她輕手輕腳的走到書房門前,從門縫兒向裡張望,看見衛鞅眉頭深鎖的坐在長大的書案前,手邊批完的竹簡已經摞起了一尺多高。她驚訝的發現,他在燈下的面龐,看起來竟然不象在陽光下的軺車上面對萬千庶民時那樣光彩明亮;寬闊的前額已經有了粗深的皺紋,緊鎖深思的眉頭和明亮的雙眸,竟然也延伸出細細的魚尾紋,英挺的鼻梁帶有些微的鷹勾,顯出凜然難犯的一種嚴厲;不厚然而卻很寬闊的嘴脣緊閉著,嘴角伸出兩條深深的腮線。似乎隱藏了太多的人世滄桑,那平靜淡漠而又專注的神情,給人難以窺視的深沉和隱秘……

  瑩玉驀然想起,當年在大哥書房見到衛鞅時,那是一副多麼英俊而明亮的青春麵容!光陰荏苒,嘔心瀝血,竟至於青春亮色倏忽消逝!猛然之間,瑩玉不禁心頭一陣熱流。 她默默離開了書房,一個人久久凝望著那輪西斜的秋月。片刻後,她又飄然來到書房門前,輕輕的叩門。

  “呵,請進吧。”衛鞅顯然知道僕人是不會敲門的,聲音平淡禮貌。

  “飲點兒熱酒好麼?夜涼了呢。”瑩玉托著一個銅盤,上面放著一個棉布包裹的陶罐,臉上洋溢著純真甜蜜的笑意。

  “呵,好吧。”衛鞅似乎沒有料到,手頭的鵝翎大筆還點在竹簡上。

  瑩玉撩起長裙,跪坐在長案的橫頭,從陶罐中斟出一碗熱氣騰騰的黃米稠酒,雙手捧到衛鞅面前,“來,大哥一次能喝半壇呢。”待衛鞅接過,她又利落的將燎爐撥旺,加了幾片木炭,又靜靜的端詳著衛鞅,臉上泛起一片紅潮,“我,該如何稱你?夫君?鞅?還是……”還沒說完,已經羞怯的低下了頭,只有雪白的脖頸對著衛鞅。

  “你說呢?”衛鞅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一問,不禁笑了一下。

  “哪?我能叫你名字麼?”

  衛鞅喉頭猛然一哽,便想起了白雪的神情,閃念間又感到瑩玉的無辜,“叫吧,隨你了。”

  “還是,先,叫你夫君吧。”

  “也可。”衛鞅笑笑,“好吧,再來一碗。你先去歇息。我要將這些批完。新都城即刻開工,要急用。”

  “知道。不會擾你的。”瑩玉一笑,卻沒有離開,“新都城在哪兒?能帶我去看看麼?”

  “好吧。開春後新都啟工,正好要去。”

  “真好。”瑩玉笑著起身,“那我先去了。”便輕柔的離開了書房,將門輕輕掩上。

  天色微明,當庭院中傳來僕人灑掃庭除的聲音時,衛鞅才疲憊的離開書案,匆匆來到已經是花燭洞房的寢室。粗大的紅燭依舊在風罩中搖曳,已經凝成了大塊的淚結,偶爾彈起爆響的燭花。瑩玉和衣倚在臥榻欄桿上睡著了,臉上是燦爛的笑容,眼角卻有一絲細細的淚珠。

  衛鞅怔怔的站立良久,不禁輕輕的嘆息一聲,拿過自己寬大的夾層斗篷,輕輕披在她身上。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9-10 10:10 PM

第十章 蒹葭蒼蒼

五、灑滿陽光的新都工地

  三月陽春,一隊人馬出了櫟陽,向西而來。

  大地已經解凍,楊柳桑榆也已經冒出了鮮嫩的綠芽。官道上人車馬川流不息,絕大部分都是向西去的。絡繹不絕的牛車拉著糧食、草料、工具,後邊尾隨著身背各色包袱和各種工具的農夫。他們看見身後騎士簇擁的官人,竟是紛紛駐足,興奮議論,“喲,公主!知道麼?”“那個,穿白衣的是大良造!”“大婚典見的,記得呢!”“國君!那個是國君!”一時間,官道上騷動起來,“公主萬歲!”的喊聲竟是響徹原野。

  瑩玉紅著臉笑道:“我看還是下道吧,人太多,不好走呢。”

  衛鞅道:“君上,下道也好,否則民伕太慢。”

  “好,我等從河岸走。”秦孝公說完,馬韁一提,便衝上了官道旁的草地。一隊人馬便拐上了渭水北岸的鹽鹼草灘。

  正是冰雪溶化春水浩蕩的季節,渭水河道寬闊異常,泛藍的波濤中隱隱可見晶瑩潔白的浮冰。往年,渭水的開運時節是三月中浮冰完全消失的時候。眼下正是二月未完,河面上已經有了木排和貨船。那些張著巨大白帆的貨船,顯然都是山東六國的商船。它們滿帆勁劃,悠悠西上,將黑帆木排一隻又一隻的拋在後面。黑帆大木排幾乎無一例外的是秦人的貨排,木排上堆滿小山一樣的白色石料,一隊隊纖夫在河邊喊著粗獷的號子逆流而上。

  “君上,石料是從藍田採集,從灞水進入渭水西上的。”衛鞅指著河中木排,向秦孝公介紹。

  “春日開工,會不會妨礙春耕?”秦孝公問。

  “不會。新都工地是三丁抽一,日工一錢,庶民都很踴躍,還要自帶糧草呢。”

  秦孝公大笑,“哪不成大禹治水了?不行,糧草還是要國府出。”

  衛鞅笑道:“我變通了一下,自帶糧草者如數抵去賦稅,如此可免來回運輸周折,老百姓都很高興。各縣吏員只管督導做工,糧草一點兒沒費心。”

  “好啊,秦人還是富了,春荒時節尚有餘糧,談何容易!”

  瑩玉笑問,“大良造啊,離新都還有多遠呵?”

  雖然是官稱,瑩玉卻說得親昵玩笑一般。衛鞅不禁笑道:“若放馬馳騁,一個時辰可到。緩行踏勘,兩個多時辰吧。”

  “河裡只見石料,木材從哪兒來啊?”瑩玉又問。

  “木材比石料好解決。隴西、陳倉、大散嶺,都在渭水兩岸,順流放排,快捷便當。如若不夠,還有南山林海呢。”

  “大良造呵,”秦孝公似乎想起了什麼,“我們的工師行麼?城防、宮殿、街市,要擺布好談何容易?秦國沒有建過大都城啊。”

  衛鞅笑了,“君上,如今我們的工師卻是不愁了。其一,六國援助,尤其魏國最熱心。”

  “哎,日出西山不成?魏國如何援助秦國?”瑩玉驚訝得合不攏嘴。

  孝公大笑,“真傻!哪是黃鼠拜雞,想摸清我們新都的底細,能要麼?”

  “其二,六國大商人爭相包攬,還有找景監重金賄賂於我的。”

  “噢?他們沒有條件?”瑩玉似乎也明白了許多。

  “自然有。新都給他一條街。”

  秦孝公輕蔑笑道:“商之為奸,竟至於此啊。”

  “其三,墨家派相裡勤下山,願率一百名弟子做大工師,幫我建造秦都。”

  秦孝公恍然大悟,“啊,墨子大師,好!原來大良造的寶押在此處!”

  瑩玉頑皮的一笑,“■,一說到墨家,大哥準高興!”秦孝公和衛鞅不禁同聲大笑。

  談笑間遙遙可見一道高■橫在右手,西來的渭水河道拐了一個大彎,好象驟然被折斷一般。衛鞅手中馬鞭遙指高■,“君上,當地庶民將這座山■叫北阪 。躍上北阪,可鳥瞰新都地貌。”秦孝公笑道:“自當一看。”

  衛鞅一揮手,馬隊便馳上高■。眾人立馬遙望,頓感胸襟開闊——

  高■之上,仍然是平坦的土地伸向遙遠的北方。渭水平原從北阪開始,形成第一道土■,而後逐次向北方推進,一道■高過一道■,直到變成莽莽蒼蒼的高山密林,變成北地郡和上郡的山地高原。第一道躍起的北阪,在渭水北岸形成了一個向南面張開的巨大的弧形,渭水自西而來,在北阪腳下驟然折向東北,沿著北阪東流六十餘里,又沿著北阪東■折向東南,再驟然東折,一湧而入大河!雄峻的北阪好象一個巨人張開了雙臂,將渭水攬進了懷抱。北阪■根至渭水河道,是寬約三四十里的廣闊谷地。秦國的新都就要建在這片東西六十餘里、南北三四十里的谷地的中央地帶。

  秦孝公一看就明白,這片夾在北阪與渭水之間的廣闊谷地,實在是關中平原的一塊腹心險地。縱有強敵可以攻破東面的函谷關、武關或西面的大散關,進入關中腹心,這塊依山面水縱深寬闊的谷地,也完全可以展開兵力憑險據守,至少可以從容不迫的向北阪撤退,進入北邊的山■地帶再行周旋。而在目前,魏國還占據著函谷關天險和華山要塞,關中東面已無險可守的情勢下,這塊北阪谷地更顯得尤其重要。相比於櫟陽的孤城一片四面平川,北阪之地簡直就是四面要塞的金城湯池!

  衛鞅笑道,“陰陽家說,北阪乃興秦聖地呢。”

  “噢?何以見得?”秦孝公大是興致。

  “君上請看,這巍巍北阪,乃天賜王座。這滔滔渭水,乃龍行於前。被山帶河,南面而坐,正成王天下之大氣象也。五德說以為,秦為水德,水性陰平,正應以法治國而大出於天下。渭水逶迤於王城,正應彰顯水德之兆。佳水於前,北阪於後,正是聚合王氣之形勝要地。”

  秦孝公微笑,“大良造也精通陰陽五行說?真相信麼?”

  衛鞅低聲笑道:“民心即天心。庶民信之,君上難道不信麼?”

  秦孝公恍然大笑,“好!與民同心。秦國當興,如何不信?”

  瑩玉興奮的問,“新都有名字麼?”

  “還沒有呢。正要請君上定名。”衛鞅肅然拱手。

  秦孝公笑道:“大良造定吧,其中許多講究,我是不明白呢。”

  衛鞅馬鞭對著河谷遙遙一圈,“君上,你看這塊平川座北面南,處處向陽,一片大明大亮,就叫它鹹陽如何?”

  瑩玉便先拍掌笑道:“鹹陽,鹹陽,都是太陽!好,大哥,這名字好!”

  “還有甚講究麼?”秦孝公笑問。

  “水德陰平,須得大陽之象補之,方可陰陽中和,氣象久遠。”

  秦孝公點頭大笑,“好!讓我秦國盡撒陽光,一片輝煌——就叫鹹陽了!”

  馬隊騎士頓時歡呼起來:“鹹陽!鹹陽!一片輝煌——!”

  從北阪進入工地的下坡路上,遙遙可見數十里方圓的平原上到處都是勞作的人群。北阪■根處,各縣民伕正在各自的居住區域挖土窯,熙熙攘攘,喧鬧不斷。北阪黃土厚實疏鬆,窯洞很容易挖,且又直立不倒。入住其中,非但冬暖夏涼,而且可以節省大量的帳篷,又不占施工場地,對於建築都城這樣的長期工程,簡直是天賜便利。平原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則主要是劃分工區、堆放石料、木料和磚瓦。渭水岸邊的河谷之中,是數十座燒制磚瓦石灰的火窯,濃煙滾滾,連綿十餘里如狼煙烽火,分外壯觀。瑩玉看得大是驚訝興奮,笑問:“呀,千軍萬馬,戰場一般,誰來統率?”

  衛鞅笑答:“櫟陽令王軾總領,墨家相裡勤總工,長史景監總監了。”

  “五年能完工麼?”秦孝公問。

  “謀劃六年,若無意外,不會延期。”

  “魏國大梁的王宮建了幾年?”

  “五年,還得三五年吧。”

  秦孝公不禁大笑,“要和魏國同時遷都,魏罌得氣歪了嘴呢。”

  正當午時,在工地中心——未來的鹹陽大殿地基處,由櫟陽令王軾主持,秦孝公祭拜天地,親自挖開了第一塊草地,將雍城宗廟的一抔黃土埋進了鹹陽宮的基石下,禱告列祖列宗保佑秦國強盛。如同春耕大典一樣,奠基大禮一完成,四野歡呼,整個工地轟轟然破土動工。

  秦都鹹陽的建造,就在這個風和日麗的春天開始了。

  秦孝公衛鞅一行卻沒有在這片令人留戀的土地上停留,奠基大禮一畢,就馬不停蹄的趕往陳倉。他們更加關注的是陳倉峽谷裡的新軍訓練。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9-10 10:11 PM

第十章 蒹葭蒼蒼

六、大峽谷裡的神秘新軍

  車英受命訓練新軍已經整整一年了。

  經過裁汰整編,秦國的新軍只保留三萬鐵甲騎兵和兩萬重甲步卒。就其總數而言,只有秦國原來兵力的一半。按照周禮,秦國在周平王初封諸侯時就是“千乘之國”的大諸侯,也就是說,其擁有的戰車數量以千為單位計算,最多不許超過五千輛兵車。車戰的全盛時期,恰逢春秋爭霸的烽煙時代,秦穆公稱霸時,秦國最多曾擁有兵車五千餘輛,總兵力將近二十萬,曾經威振中原。

  在殷商和西周時期,兵車的配置為:車上甲士三人——車左、車右各一為主戰甲士,御者一人駕馭戰車,皆由貴族出身的壯士擔任;車下步卒十人,稱為“一什”,由平民與奴隸出身的軍兵組成。那時侯,車戰甲士是軍中騎士的最高等級,訓練極為嚴格,非但要精通長戈大矛的搏擊,而且要對短兵與射箭有很高技藝。除此而外,騎術、駕馭技能,經受劇烈顛簸而能挺立作戰的體能技能,三人配合的默契等等,無一不是車戰成敗的關鍵。

  到了春秋時期,由於長期戰爭,兵車甲士大是短缺。同時,兵員的來源也有了很大變化,兵車配置就形成了車上甲士減少,而車下步卒增多的普遍局面。秦國兵車與當時的山東諸侯在配置上大體相當,車上甲士減少為兩人——一人主戰,一人駕車;車下步卒擴大為二十到七十二人不等,編為五人一“伍”、五伍一“兩”的戰鬥小單元;車下步卒由車上甲士指揮,車上甲士稱為“兩司馬”。

  按照如此規模配置,秦國在車戰全盛時期的兵力大體是十餘萬人。這種車戰機動性很差,非常容易分出勝負。兩軍各下戰書之後,便約定在相對平坦的山■擺開大規模的方陣,一個衝鋒,廝殺幾個時辰,便得勝負分明。所以春秋爭霸的大戰,從來沒有過相持對峙的長期戰爭。天下聞名的晉楚城濮大戰,主戰場也才糾纏了一天時間。一戰之後,失敗的一方要重新打造千萬輛兵車,並重新訓練數以千萬計的車戰甲士,可真是談何容易!這是春秋時期“一戰稱霸”的根本原因。

  一輛經得起高速馳騁、劇烈衝撞、崎嶇泥濘、酷寒暴暑而不癱瘓的戰車,需要上好的桑木做車體,硬度極高的木材做車輪,彈性硬度均為上乘的木材做戰車大軸;要用韌厚的獸皮或牛皮包裹車輪,要用上好的銅鐵皮包裹車轅車廂,要用矛頭一般粗壯的銅柱鐵柱做軸頭;要購買、訓練至少兩匹能夠配合奔馳的良馬,更不說大型戰車還要四馬駕拉;要打造不同於尋常鞍轡的特殊馬具,要打造戰車專用的長戈和遠程硬弓,要訓練高超的馭手和車上甲士……凡此種種,使戰車成為很難製造的古典重兵器。在春秋農耕時代,大約十戶農人積兩年的財力,方才能製造、供給一輛合格的戰陣兵車。

  到了春秋晚期與戰國初期,戰爭更加頻繁,戰車的打造根本跟不上戰爭的消耗與需要。於是,大戰頻仍的中原諸侯率先變成了兵車與步兵分離、步兵可獨立作戰的“車步混同”兵制。晉平公時的大將魏舒對“車步混同”起到了開山作用。他率軍疾行在狹窄山道時,恰遇戎狄騎兵的突然攻擊,車戰無法展開,便“毀車以為行”,將車上甲士和車下步卒緊急混編,每輛戰車的二十五人組成一個步兵小方隊,方隊相連組成小方陣,據山步戰,擊退了戎狄襲擊。從此便有了聞名天下的“魏氏步陣”。後來,魏國的名將吳起又將車上甲士訓練為騎士,與步卒配合作戰,便有了專門的騎兵。大耗財力人力,頗似威猛而戰力脆弱的笨重兵車,便逐漸退出了中原大國的戰爭舞台。

  秦國與中原諸侯,本來就有很大的“國情”差異。在進入中原成為諸侯之前,秦人部族在戎狄游牧部族間經年廝殺,本來就沒有戰車,只有清一色的馬上騎士。正因為老秦人舉族騎兵,當年才能馳驅千里,奔襲進犯鎬京的戎狄匈奴騎兵,一舉輓救了瀕臨滅亡的周王室。那時侯,中原諸侯的戰車面對狂飆颶風般的西域騎兵,跑又跑不過,打又沒法打,如同一堆任人衝擊宰割的板肉,竟是沒有一個諸侯國趕來勤王 !

  但是,秦人兵制卻發生了一個“文明”的倒退!成為中原大諸侯之後,秦人決意成為王化之邦,便拋棄了被中原人譏諷為“野戰”的騎兵,開始按照《周禮》的規制“整肅”軍制,取締遣散騎兵,耐心細緻的打造兵車,變成了中規中矩的“千乘之國”。到了戰國初期,中原戰車已經基本淘汰,可秦國還保留著大部分殘破兵車。既無力裁汰更新,又面臨魏國名將吳起準備滅秦的強大壓力。秦國迫不得已大舉徵兵,一時兵力膨脹到將近三十萬,幾乎是男丁皆兵。然而這老戰車、青銅騎兵和未經嚴格訓練的新步兵相互混雜的三十萬大軍,竟然被吳起率領五萬精兵一舉擊潰!若非裝備雖差但卻騎術精良的五萬老秦騎兵,秦國真要遭受滅頂之災了。秦獻公痛定思痛,將虛冗之兵全部歸田,又回覆到了十餘萬兵力的老規模。

  秦孝公少年征戰,自然熟知秦國軍力軍制的弊端。但是要徹底改變舊軍制,訓練出一支精銳新軍,對於一個溫飽尚在掙扎之中的窮困諸侯國來說,無異於一個誘人的黃粱美夢。如今,力行變法,夢想成真,秦國開始訓練自己的新軍了,豈能不成為秦國朝野關注的大事?

  過了郿縣,渭水河道漸漸變窄變深,兩岸青山已經遙遙對望。放馬奔馳半個時辰,便過了老虢國。老虢國的背後有一片三五十里的山地,那是當年西周孝王封給秦人的第一片土地,不列入諸侯,只稱為“附庸”,讓秦部族居住在這裡為王室養馬。悠悠歲月,五六百年過去,這裡的老虢國早已經變成了秦國本土,那片古老的“附庸”山地,也已經成了尋常的鄉野。而在這片化入尋常的鄉野西邊,又是嵯峨險峻的陳倉河谷,那裡有一片小小的莊園,永遠烙在他的心頭……極目望去,秦孝公不禁感慨萬端。

  “君上,陳倉峽谷就在前面了。”衛鞅馬鞭一指,高聲提醒。

  秦孝公恍然抬頭,但見數裡之外兩座高山聳立,一條小河如銀線般隱隱穿出兩山中間。山色蒼黃泛綠,春風浩蕩呼嘯,一片荒僻無人的景象,不禁問道:“山後便是營地麼?”

  “正是。”

  “好地方!有山有水便有草,走!”

  馬隊急風暴雨般向大峽谷卷去。

  車英覺得自己的擔子太重了,頗有受命於危難之際的沉重壓力。

  在車英看來,按照秦國執掌兵權的傳統,統率新軍的應該是嬴虔。可嬴虔自從受到劓刑後封堵府門,不與任何人來往,更不參與國事,連國君的幾次探訪都被他拒之門外,還能為國效力麼?當大良造奏請國君任命他為新軍統領時,車英深深的激動了。

  四百多年前,子車氏一族本是戎狄部族中與秦人結好通婚的大駱族,後來歸入秦嬴部族,到秦穆公時已經成為功勛卓著的老秦部族。可是,由於子車氏三位著名的將領奄息、仲行、鍼虎被秦穆公“強令”殉葬,子車氏部族被深深刺傷,便脫離秦國遠遁西域。歷經一百餘年,車英所在的仲行一部又輾轉回到了秦國故土。這時候,子車氏功勛貴族的地位已經不復存在了。他們隱名埋姓,開始了與秦國無數庶民一樣的農耕軍旅生涯。不期上天有眼,讓車英在櫟陽國府前巧遇國君,子車氏又魚躍而起,在西陲狄道大血戰後全族遷回關中,恢復了老秦部族的榮譽與活力。車英雖然是子車氏一族的後起之秀,但誠實的說,軍功尚少,當初做嬴虔的前軍副將和後來做衛鞅的衛尉,除了他的軍旅才華、忠誠品行與奇計功勞,自然還有著朝野君臣對子車氏的懷念與歉疚在起作用。如果說,那是一種帶有報應色彩的晉升,那麼讓他統率新軍訓練,則是實實在在的重任寄託。秦國再也不是靠世襲功勞過日子的時候了,沒有才能,沒有自己的功勞,就沒有任何家族的榮耀與個人的光芒。在這種大爭之世,車英能夠擁有如此重要的功業機遇,如何能不激動感奮?

  車英完全擺脫了老舊車戰的路子,憑著他的兵家天賦與軍旅磨練,開始了一絲不苟的新軍立制與嚴酷的實戰訓練。

  第一件事,車英在景監協助下,三個月內就完成了遴選將士、裁汰舊軍的繁重任務。衛鞅向他們交代的策略是“裁舊編新,雙管齊下”,以求最快的完成新舊交替,防止戰事突然爆發。車英帶著十名軍吏,馬不停蹄的跑遍了秦國所有的軍營,一個個的挑選出兩萬餘名官兵,又妥善接受了所有可用的軍器輜重。其餘的七萬餘名秦國老軍,則全部交給景監的班子去安置。如此安排,竟在極短的三個月時間內,使一支新軍胚胎初步形成,完成了從舊軍的蛻變。這是山東六國根本無法想象的。

  第二件事,從各縣青壯中一舉招募了兩萬多新兵。因為軍功激勵,應徵者踴躍而來,大大超出。面對從軍人潮,車英報衛鞅批准,定了兩條軍法:一,只招家有三丁以上者入伍,獨生子、二子者縱然本領過人,也不招收。二,以魏國“武卒”的標準嚴格考選。

  當時天下最著名的步兵,就是吳起時代訓練出來的“魏武卒”。標準是身穿三層鎧甲,頭戴鐵盔,腰佩闊身短劍,身背二十石強弩並帶箭五十支,肩扛長矛一支,背三天干糧,日行一百里後尚能保持戰力!單以甲胄與隨身攜帶物事的重量論,大約就有五六十斤,更兼甲胄兵器皆是累贅長大之物,在全身掛滿的情況下要健步如飛的日行百里,還要隨時有剩餘體力迎戰,談何容易!對於未經訓練的壯丁,這是根本不可能辦到的。車英的變通辦法是:只考校體力與意志,凡能按以上要求披掛,日行一百里者就合格,不要求保持戰力。如此一來,縱然秦國乃久負盛名的尚武之邦,也堪堪只選了兩萬名合格者。

  第三件事,更新裝備。戰國時代的新軍,主要標誌是精鐵的應用程度。鐵騎、鐵甲、鐵兵器,都要上好的精鐵打造,才能對銅兵保持絕對優勢。當時天下鐵山主要在韓國,所以韓國雖小,卻有“勁韓”之名。秦國鐵材匱乏,按照原來的十餘萬兵力計,秦國尚不可能建立一支“鐵軍”。然則兵力精簡為五萬,加上變法以來從山東各國流入秦國的鐵材,卻也可以勉力應付。衛鞅下令,除了農具,所有能夠搜集到的鐵器鐵材一律上繳官署,全數交給車英的輜重營。一時間,秦國民間三戶用一把菜刀,富裕人家僅有的牛車上的鐵輪轂和宗廟的鐵香爐,以及舊軍遺留的少量鐵兵器,都一起進了陳倉峽谷的兵器場。車英派一名得力副將,專司監造兵器、甲胄、馬具。一年之間,峽谷中煙火徹夜不熄,皮囊鼓風恍若沉雷,叮噹錘鍛幾乎淹沒了刁鬥之聲。

  這些事就緒後,車英才開始了真正的組軍訓練。

  開端一把火,車英首先在軍中遴選了一批年輕將領。依秦國軍制爵位,伍長什長通常是最低級的“公士”爵位,“兩長”(五伍一兩,二十五人)通常為第二級“造士”爵位,百夫長一般是第三級“簪裊”爵位,這些都不能算軍中將領。稱“將”者,最低為千夫長,爵位通常是第四級“不更”,或是第五級“大夫”。

  車戰淘汰後,騎兵和步兵中的千人隊乃戰場廝殺的基本單元。千夫長就是軍中最基層最中堅的將領層,他們通常都必須是四十歲以下的壯年或傑出青年。在千夫長這個將領階層,沒有“老將”之說。戰國軍制,千夫長便可以有大書姓氏的將旗號令,而千夫長以下的百夫長則不能有標名戰旗。一國軍隊戰力的強弱,很大程度上取決於千夫長層的戰術素質與膽略氣質。因為即或是小型戰場,千夫長也是衝鋒陷陣的最直接指揮者。後來的《尉繚子兵法》雲“千人被刃,擒敵殺將。萬人被刃,縱橫天下”,說的也正是千人隊作為基本單元的直接戰鬥作用。

  車英起自行伍,也做過戰車兵中等同於千夫長的“百車將”,自然深知千夫長的重要,所以他的遴選重點便是千夫長人選。三萬騎兵需要三十名千夫長,兩萬步兵需要二十名千夫長,全部新軍便是五十名千夫長。按照數字,秦軍中原來的千夫長有一百多名。但由於戰事頻仍,來不及及時吐納裁汰,所以大部分千夫長都已經成了四十歲以上的“老將”,許多還是沒有爵位且永遠不能再晉升的奴隸出身的“老將”。開始從舊軍遴選官兵時,車英便反覆篩選,只留下了二十多個身經百戰的青年千夫長,還差一半有餘要從新軍中選拔。

  車英的辦法是,打破身份,唯才是舉。秦國新法雖然已經消除了軍中的身份天塹,軍兵之間不再有貴族甲士和永遠只能做行伍老卒的“隸兵”之分。但來自貴族、平民、新自由民三種家族的將士之間的偏見隔閡,畢竟不是短時期能消除的。車英要做的打破身份,就是打破這種偏見,尤其要消除貴族平民官兵對新自由民子弟的蔑視。要做到這一點,僅僅靠說辭不行,最紮實的辦法就是比試本領,唯才是舉。

  千夫長的職位不需要精通兵書戰冊,甚至不識字也無妨,他所需要的最重要素質,是出色的組織指揮小型實戰的本領和出類拔萃的個人廝殺功夫。車英命軍吏在隱秘地帶用泥土做了一個一畝地大的“河西山川”,再用山石封閉。之後便將在個人拼殺中過關的二百名壯士,帶到縮小了的“河西山川”前,逐一的讓每個人單獨走進“河西山川”,在全軍十六名大將面前完成兩項軍考——辨認山川方向,立即說出最有利的攻防地形。這一考校,一次便淘汰了一百五十多人,只留下了四十餘人。一個二十多歲、精幹瘦削的年輕人引起了車英的注意——他不但一口氣說清了方向和攻防地形,而且全部說準了地名!地名本來不要求說出的,因為新軍中絕大部分將士還沒到過河西地帶。

  “你,報上名字。”

  “稟報將軍,我叫山甲!”青年昂首挺胸,高聲回答。

  “何方人氏?”

  “商於大山!”

  “你如此年輕,到過河西?”

  “稟報將軍,我五歲跟隨爺爺采藥謀生,到過秦國每一座大山,每一條河流!”

  “何時從軍?”

  “左庶長變法開始那年!我十五歲!”

  車英驚訝,變法開始以來可是嚴禁招收少年入伍的呀!這時,一個軍吏走到車英面前附耳低語了幾句,車英不禁大笑,“啊,你是櫟陽南市那個徙木少年!”

  “稟報將軍,正是!”

  “你,為何叫了如此一個名字?”車英頗感興致的微笑。

  “稟報將軍,我爺爺是藥農,給我取名穿山甲,從軍時說不雅,改的!”

  “穿山甲?那你一定有山中本領了?”

  “稟報將軍,我在山林中永不迷路,三天不吃,爬山可追野兔,攀高能抓野鳥!”

  “力氣呢?”

  山甲臉微微一紅,高聲道:“稟報將軍,只能活擒野狼,老虎可能不行!”

  “劍術廝殺呢”

  “稟報將軍,軍中比武只得了第六,不好!”

  車英高興的大笑起來,“噢,幾萬人得了第六,還不好啊?”

  在確定千夫長時,二十三歲的山甲便成為新軍中最年輕的千夫長。山甲是居無定所、無田無產的“藥隸”子弟,又那樣年輕,按照軍中傳統,做個百夫長就算非常破格了。車英大膽起用山甲為步卒千夫長,一舉打破了對新自由民兵士的歧視偏見。新兵們奔走相告,群情振奮,人人都看到了立功受爵的希望。

  千夫長選拔結束,車英在中軍大帳舉行了第一次聚將會議。全軍千夫長以上六十餘名將領濟濟一堂,分外整肅。

  車英肅然道:“諸位將軍,新軍訓練即將開始,我要正告諸位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職爵暫分。秦國新法,無立戰功者不得授爵。新軍將領中,有二十六位千夫長乃白身之將,沒有任何爵位。還有新近晉升的騎步三軍主將共八人沒有加爵,仍是原來的低爵。本將軍自受命統率新軍以來,也是原來的第八級”公乘“爵,沒有加爵。為維護新法,本將軍決意在新軍實行職爵暫時分離,沒有戰事,沒有斬首立功之前,不向國府報請尋常之功。無爵低爵之將領,一律待到斬首立功之時以功定爵!諸位以為如何?”

  帳中將領竟是異口同聲,“有功受爵,我等心服!”

  “好!”車英霍然站起,“距明年開春,我軍只有八個月時間。八個月裡,新軍要訓練成一支所向無敵的精銳之師!新軍面對的第一個敵人,就是魏國的河西守軍。秦國新軍的每一名官兵,都要成為能夠戰勝名震天下的魏國武卒的銳士!不收復河西之地,是秦國的恥辱,是新軍的恥辱!諸位將軍務必激勵將士,精誠互助,奮發練兵,枕戈待旦,雪我國恥!”

  全帳激昂齊吼:“奮發練兵!枕戈待旦!雪我國恥!”

  倏忽之間,大峽谷中已經是冰雪消融流水淙淙滿山泛綠春意盎然了。經過酷暑嚴冬一天也沒有中止的嚴酷訓練,這支新軍已經成了一支名副其實的鐵軍。騎兵是清一色的鐵甲長劍,非但馬具馬蹄,連馬頭上也披掛上了鐵皮面具。步兵則分成了三個兵群:五千強弩手,清一色的二十石以上的強弓硬弩;五千長矛手,清一色的鐵桿長矛,外加一支精鐵短劍;一萬主戰步兵,人手一口重達八斤的厚背寬刃大刀,一張硬木包裹鐵皮的三尺盾牌。兵士鎧甲也全部換過,騎士為雙層鐵甲,紅纓頭盔。步兵為三層鐵甲,鐵槍無纓頭盔。全軍分為左中右三軍,騎步混編,能夠各自為戰。左軍騎兵八千,步兵五千;右軍騎兵八千,步兵五千;中軍騎兵一萬四千,步兵一萬。另有一萬名由戰車兵改制的輜重兵,專門護送糧草物資。

  今天是新軍大演的日子,五萬將士將在這隱秘廣闊的大峽谷演練一場驚心動魄的攻防戰。全副戎裝的車英剛剛走上中央將台,一騎飛馬台前,“報——!國君、大良造、公主駕到!被山甲將軍擋在營門之外!”

  車英霍然起立,“三軍主將隨我出迎!”

  峽谷寨口,正是步兵千夫長山甲總哨。當秦孝公一行馳馬來到時,山甲當道高呼:“來者何人?軍營重地,不得馳馬!”

  前行護衛騎將高喝:“國君駕到!打開寨門!”

  “軍營大演,不得擅入!容末將通報主將定奪!”

  護衛騎將怒喝:“豈有此理?打開寨門,迎國君入營!”

  山甲氣昂昂道:“三軍法度,唯將令是從。末將不知有國君!”

  護衛騎士盡皆變色,怒目相向。秦孝公卻是笑了,“少安毋躁,整肅待命。”便與衛鞅瑩玉下馬,在營門三丈之外等待。

  片刻之間,峽谷寨門內煙塵大起,車英率領三軍主將和三輛接駕兵車隆隆馳來。車英在營門飛身下馬,深深一躬,“臣車英參見君上!恕臣甲胄在身,不能全禮。”秦孝公大步上前扶住車英,端詳感慨,“車英啊,一年不見,黑瘦若此,鬍鬚也留起來了啊!”車英高聲道:“臣謝過君上!參見大良造!參見公主!”衛鞅笑道:“車英啊,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哪。君上要看的可不是門面呵。”車英肅然拱手,“請君上與大良造、公主登車入營!”

  秦孝公三人分別登上兵車,車英此間匆匆向左軍主將叮嚀幾句便飛身上馬,率領眾將夾護在三輛兵車兩旁隆隆駛入軍營。來到空盪蕩的中軍大帳,秦孝公頗為驚訝,車英赳赳稟報:“稟報君上,今日大演,軍吏全部出動。君上請稍事歇息,軍務容臣大演結束再行稟報!”秦孝公對衛鞅笑道:“如此好事,我等呆在這兒做甚?”衛鞅道:“車英將軍,先請君上視察大演吧。”

  “遵命!請君上、大良造換馬!”

  “哎哎,車英將軍,我也要看看呢。”瑩玉急得脹紅了臉。

  車英看看秦孝公,秦孝公卻望著遠處微笑,衛鞅點點頭,“讓公主去吧。”

  軍吏牽來三匹戰馬,秦孝公手搭馬鞍,輕捷熟練的翻身上馬。衛鞅卻看看瑩玉沒有動,似乎拿不定主意該不該扶她一把。瑩玉卻向衛鞅嫣然一笑,左手一擄紅色長裙,右手一搭馬鞍,一團火焰般便飛到了馬背上。衛鞅一點頭,利落上馬。馬隊便向大峽谷深處的校場飛去。

  新軍校場非常特殊,就面積而言,它幾乎就是整個寬闊深邃的大峽谷,遠遠超出任何一個都城或尋常軍營的操演場地。就地形而言,它有河流,有溝坎,有山包,甚至還有爛泥塘,遠遠不象尋常校場那樣平坦。峽谷中的小河將校場中分為二,將台坐落在東面高高的山坡上。五萬新軍已經在廣闊的峽谷裡集結成方陣等待。秦孝公和衛鞅、瑩玉並車英等將領登上將台後,被眼前威武雄壯的軍容頓時激動了!

  遙遙鳥瞰,全部大軍列成左中右三個大陣,每大陣均有步騎兩個方陣。六個方陣有序分列,騎士與戰馬全數帶著黑色的甲胄面具,步兵的盾牌短刀和強弩長矛仿佛一道冰冷的鐵壁森森閃光。旌旗飄搖,劍光閃爍,五萬大軍靜如山岳,清一色的黑森森的面孔,竟是沒有一點兒聲息。久經戰陣的秦孝公與頗通兵法的衛鞅一看就明白,僅僅憑紋絲不動的屹立於山風之中這一點,就決然不是尋常軍隊能做到的!

  車英高聲宣布:“三軍將士們,國君、大良造、公主視察新軍來了!全軍將士卸下面甲,致禮歡呼——!”

  話音落點,峽谷中響起整齊清脆的鏗鏘振音,騎士步卒全部揭開鐵皮面甲,驟然顯出大片明亮的面孔,隨之而起的是排山倒海般的歡呼,“國君萬歲!”“大良造萬歲!”“公主萬歲——!”

  秦孝公與衛鞅肅穆的向場中山呼海嘯般的方陣招手。瑩玉也興奮激動起來,揮動紅色長袖,頻頻向將士們致意。衛鞅低聲對車英道:“先大演吧,完畢後請君上訓示。”車英點頭,待歡呼聲平息,高聲發令,“三軍主將歸制!大演開始——!”

  將台上的將軍們轟然齊應:“遵命!”轉身上馬,飛馳下山,各自歸入左中右三軍大旗下。車英向秦孝公拱手高聲道:“君上,臣要歸制大演,請恕臣不能奉陪。”孝公一點頭,車英上馬間卻又回頭,“大良造,請注意中軍步兵黑白戰旗。”便飛馬而去。

  最高山頭的三名司旗軍吏,各執一面大旗肅然站立,眼見車英回歸中軍主將的大纛旗下,中間司旗軍吏立時高高舉起黑色紅帶的大旗猛然甩下,山頭的三十面牛皮大鼓以行進節奏“咚——咚——咚——”整齊響起。聞鼓而進,鳴金而退,這是冷兵器軍隊的基本法度。但聽大鼓雷鳴,左右兩軍主將的大旗一擺,兩個方陣立即向南北方向疾馳,騎兵走河東,步兵走河西,盞茶之間便消失在大峽谷中。留在原地的中軍旗幟翻動,交叉飛馳,片刻之間便散開陣形,布成了一個兩翼騎兵中央步兵的大陣。

  高台上,秦孝公問:“大良造以為,將如何演練?”

  “大約是左右兩軍夾攻中軍吧。”衛鞅微笑。

  “新軍真是了不得也。是不是?”瑩玉興奮插話。

  衛鞅淡淡一笑,“別急,得看完再說。”

  孝公慨然一嘆,“是呵,戰場上最能識別真假,誰也騙不了誰。”

  山頭上大旗飛揚,三十面大鼓震天動地的轟鳴起來——這是正式進攻的第一通戰鼓。莆聞鼓聲,便見南北兩面的峽谷中塵土大起,旗幟翻飛,兩軍騎兵以排山倒海的氣勢向峽谷中央衝鋒而來!排成方陣的步兵在山根突然出現,從側翼迂迴進攻。南北兩軍的步兵騎兵各攻兩個方向,中軍即是四面受攻,且左右兩軍的總兵力在三萬之眾,而中軍只有兩萬,顯然處於劣勢。此時但見中軍大旗招展,兩翼騎兵狂風暴雨般壓向距離較遠的兩軍步兵方陣,中軍自己的步兵方陣則急速變換,瞬間變成了一個大大的圓陣,外圍是三千名強弩弓箭手,內陣是縱深六層的甲士。

  中軍的步兵陣形就在將台山下的曠野,台上看得分外清楚。左右兩軍的騎兵是一萬六千,中軍的步兵是一萬八千。按照戰國步騎作戰的傳統,騎兵可衝擊、戰勝三倍於自己的步兵,若兵力相差無幾,鐵甲騎兵戰勝無疑。秦孝公本是騎兵將領,不禁為中軍步兵大為擔心,對衛鞅急切道:“能支撐半個時辰足矣!”衛鞅激動拊掌,“車英這個難題選得好!君上快看!”

  但見中軍外圍的強弩疾箭如雨,四面原野上的鐵甲騎士紛紛“中箭落馬”。但不容強弩手裝上第二輪長箭,鐵甲戰馬便四面呼嘯著捲入步兵陣地!頃刻之間,但見強弩弓箭手立即變成了右刀左盾、以“伍”為戰的攻防單元。縱深步兵則一刀一矛兩人一組,與騎兵展開了激烈搏殺。車英作為中軍主將,並沒有率領騎兵衝鋒,而是坐鎮步兵陣地的中央,親自指揮步戰。左右兩軍騎兵的目標是突破中央,力擒中軍主將結束戰事。戰國軍法通例,“三軍大戰,若大將死,從吏五百人以上不能死敵者,斬!大將左右近卒在陣中者,皆斬!其餘士卒有軍功者,奪一級。無軍功者,戍三年……” 。也就是說,主將戰死或被俘,全軍重罰受辱:凡領兵五百名以上的軍官全部斬首,主將周圍的護衛軍兵全部斬首,即或部分將士立功,也要受降一級的懲罰!可見大將危難就是全軍危難,大將死傷或被俘,自然也是最大的戰敗。惟其如此,車英作為中軍主將坐鎮步兵對抗騎兵的最危險的中央陣地,對中軍步兵可謂最嚴酷的考驗!

  “車英有膽略,大大激勵士氣。”秦孝公讚嘆。

  “親陣探索步騎之戰,頗有頭腦。”衛鞅點頭。

  “快看!步兵不行了——”瑩玉銳聲叫喊。

  此時只見步兵大陣已經被騎兵撕開了五六道缺口,幾次猛衝中軍主將的土台方陣!車英的將台四周是一個千人隊布成的圓陣,千夫長的將旗是黑色白帶,中間大書一個“山”字。面對洶湧的鐵甲騎士,那面“山”字大旗象黑色的閃電,在各個缺口來回翻飛。一個瘦削的黑色身影不斷的憤怒吼叫,“長矛刺人!短刀砍馬!”“缺口兩改五!快!”在他的奔跑指揮補救下,一個個缺口重新合攏。

  但就在這時,一隊騎兵突破外圍縱深,卷起巨大的塵暴席捲而來,眼看就要一舉突破中央將台!當此之時,只見“山”字大旗在塵暴煙霧中驟然迎風一抖,一聲狼嗥般的長吼響徹山谷。隨著狼嗥之聲,將台千人隊象暴風一般,卷集到騎隊正面約半裡寬的溝壑地帶。一陣閃亮,每個步卒手中都驟然出現一支怪異的木棰!步卒們丟掉盾牌,右手木棰,左手大刀,吼叫著撲向馬隊之中,將馬隊三三兩兩的分割圍困,殺在一起!仔細看去,這木棰長約三尺,細身大頭,專門砸向帶著鐵甲面具的馬頭!步卒們欺身馬前,左刀隔擋騎士長劍的同時,右手木棰便對準正好發力的馬頭猛然一擊!馬頭面甲對於尋常刀劍,確實有良好的防禦功效。但對這猛力砸來的大頭木棰,卻極是忌憚。但聞“■■!”之聲,一旦砸中馬頭鐵甲,戰馬無不嘶鳴倒退。縱有神駿戰馬堪堪躲過,另一面的大頭木棰又縱躍跟進,立即從另一方向猛烈打來!這種奇異的兵器,奇異的打法,令騎兵防不勝防,反覆躲閃,馬上騎士的砍殺戰力自然大大減弱。前僕後繼的大頭木棰與鐵甲騎士反覆糾纏兩個時辰,左右兩軍的騎兵竟是不能擊潰兵力相當的步兵大陣。

  秦孝公三人看得激動不已,卻聽得山頭大鑼轟鳴,大演收兵。

  車英一身泥汗飛馬將台,片刻間三軍集結。清點戰場的軍吏飛馬來報:“稟報將軍:左右兩軍與中軍傷亡相當!中軍陣地未被攻破,左右兩軍未被擊潰,勝負難定!”

  “請君上、大良造評點訓示!”車英汗透鐵甲,卻依然赳赳雄風。

  “將士勞累,我看下來再說吧,大良造以為如何?”

  衛鞅拱手道:“評點可後,請君上訓示三軍,激勵士氣。”

  秦孝公搖頭微笑,“大良造乃國家上將軍,理當訓示將士。我到大帳再說不遲。”

  車英轉身面對峽谷大軍,“請大良造,訓示三軍——!”

  衛鞅不再推辭,高冠帶劍走上土台,一領白色披風隨風抖動,“新軍將士們,秦國變法十餘年了,你們是變法誕生的新軍銳士。經年訓練,將士同心,你們創造了異乎尋常的新戰法,必將成為縱橫天下、雪我國恥的精銳之師!中原戰國亡秦之心不死,我們在夾縫中贏得的時日無多,一場大戰迫在眉睫。新軍將士,你們建功立業的機會,就要到了——!”

  全場高呼:“雪我國恥!建功立業!萬歲——!”

  車英深深一躬,“君上、大良造,車英請求公主撫慰三軍將士。”

  秦孝公爽朗大笑,“大良造,你說呢?軍中盡皆男子漢哪。”

  衛鞅向瑩玉微笑點頭,“夫人,紅顏一語,可抵千軍哪。”

  瑩玉臉上泛起激動的紅潮,向衛鞅投去熱烈的一瞥,緩緩走上高台,紅色的斗篷就象一團火焰在燃燒。車英令旗揮下:“公主撫慰三軍——!”大軍屏息,峽谷中一片寂靜,唯聞戰旗獵獵之聲。

  面對這遍野翻卷的獵獵戰旗,面對這黑色山岳般的萬千騎士,瑩玉激動了。她驀然想起跟隨景監出使中山東六國對秦國的種種蔑視,不禁熱淚盈眶,“新軍將士們,你們都是秦國的勇士,都是秦國父老的好男兒。秦國民眾的土地、房屋、牛羊,你們的妻子兒女,你們從變法中得到的自由之身和寶貴土地,都要靠你們手中的刀矛劍盾來保護。你們是秦國真正的長城,是護法的鐵軍!你們要保住這個國家,保住你們的家園……你們的父母與妻子兒女想念你們,期盼你們殺敵立功,光耀門庭。你們的汗水、淚水、鮮血,將伴隨你們的榮譽和爵位,永遠銘刻在你們家族的牌坊之上!家人不能來看望你們,我要為你們唱一首秦地民謠,當作你們父母妻兒對你們立功報國的期盼之心。”

  悠悠歌聲如絲飄蕩,那是每一個秦人都熟悉的美麗情歌,五萬官兵的淚水頓時溢滿了眼眶。

  蒹葭蒼蒼    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    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    道阻且長

  溯游從之    宛在水中央……

  歌聲落定,峽谷中刀劍齊舉,驟然爆發出雷鳴般的吼聲,“保衛家園!光耀門庭!”“為國效命!捨生忘死!”“公主萬歲!”

  衛鞅被瑩玉深深感動了,不禁深情的看了她一眼,“夫人……”

  驟然之間,瑩玉肩膀一抖,大袖遮住了臉龐。

  是夜,秦孝公與衛鞅在中軍大帳聽車英詳細稟報了一年來的新軍訓練。孝公起自軍旅,對新軍戰法和兵器改制逐一詳加詢問,竟是感慨不已。但他最感興趣的還是兩件兵器:一是對騎兵的闊身短劍改為窄身長劍,二就是那怪異威猛的大頭硬木棰。

  秦孝公本來是騎兵將領,又是秦軍中的鐵鷹劍士,自然知熟天下騎兵的用劍都是闊身短劍——劍身四寸寬二尺長,加上劍格護手,也就是二尺五六寸長短。如今秦軍騎士的用劍變窄為不到三寸,長度卻加長了八寸,連劍格在內竟是三尺有餘。“我來試試。”孝公拿過一把騎士長劍掂了掂,竟是比自己的闊身長劍輕了許多!“好使麼?”他笑了笑,似乎不太塌實。

  “君上,帳外有木樁,可以試手。”車英看出孝公心思,立即提議。

  “好,試試手。”孝公提著長劍走到中軍大帳外,車英指著幾根三四尺高的木樁道:“君上,這是我立的試劍樁,請君上一試。”孝公見那木樁高度與騎兵對步卒的高度相類,不禁讚嘆車英的訓練細緻,便猜測這試劍樁肯定是為檢驗工師交來的劍器而立的。他站穩馬步,長劍斜舉過頭,猛然向木樁揮下——只聽“噗嚓!”一聲大響,劍身陷入木樁半尺有餘,卻竟然沒有劈開木樁!“噫!”的一聲驚詫,秦孝公不禁疑惑沉默。他的佩劍也是長劍,只是寬了一寸,是闊身長劍。難道窄了一寸多,力道與鋒利程度就如此大減?依他的劍術造詣,若使用自己的闊身長劍,一劍劈開這三尺木樁當不是難事。依照目下這劍的效果,騎士砍殺會有威力麼?

  “君上,這窄身長劍是我琢磨出來的,輕便趁手,只是須得訓練劈殺手法。臣是讓一千騎兵先行訓練,確有威力,才配置全軍的。君上且看,當是這樣——”車英拔劍做了一個大斜劈的動作,一劍揮下,另一根三尺木樁已經“■嚓”一聲迎刃開為兩半!“噢!”秦孝公不禁驚訝的笑了。車英也是少年成名的鐵鷹劍士,論劍術自與孝公相當,然則一劍輕揮,竟能將三尺木樁從中間一劈到底,可見這窄身長劍確實威力不小!輕而鋒銳,對於騎兵自然是大大的好事,同等體力之下,可揮舞劈殺的次數可能大大增加,這在戰場上的作用可就難以想象了。

  經過三個騎兵千夫長的演練,秦孝公已經看出了劈殺訣竅。他再次揮劍,竟是凌空一劍將粗大的三尺木樁劈開挑起,猶自覺得力道未盡,不禁哈哈大笑,“好!改得好!也給我配一把!”場邊的將領們不禁高聲喝彩起來。孝公意猶未盡,興致勃勃道:“大良造,試試,好用得很哪!”

  衛鞅本是名門名士,對劍術自然也是頗有造詣,然卻是獨身搏擊的路數,講究靈動點刺,與馬戰劍術的注重劈殺有許多不同。他上前拿起一支窄身長劍,試試覺得頗為趁手,一劍劈下,卻只是將三尺木樁堪堪劈開了一半,劍身夾在木樁中卻是不能動彈了,不禁搖頭笑道:“看來呀,不能斬首立功了。”惹得眾人大笑起來。

  進得大帳,秦孝公振奮有加,又興致勃勃的問到大頭木棰的奧秘。

  車英略有尷尬的笑了,“君上,這大頭木棰,我也不知山甲何時搞的?他在山野與野獸多有搏鬥,曾說過他將硬木削成的大頭木棰隨身隱藏,威力極大。沒成想他的千人隊竟然人人一支,我也驚訝,不知他什麼時候趕造的?今日看來,卻是威力不凡。方才,他還在帳外為私用兵器請罪呢。大良造,我讓你注意的就是他,二十多歲,你應當認識他的。”

  “我?認識這個千夫長?”衛鞅驚訝。

  “想想,櫟陽南市,徙木立信。”

  “啊——?莫非他是哪個徙木少年?!”

  “對呀!沒錯!現下是新軍最年輕的千夫長了。”

  衛鞅感慨中來,“難得也難得,異數啊。一個藥隸少年成了軍中將領,那時侯誰敢想哪!”

  孝公笑道:“大良造啊,你這變法可不知要多少人新生呢,感慨不完哪。”

  突然,峽谷中馬蹄聲疾,車英習慣的霍然轉身,正待發令,聽得馬蹄聲已到帳外,衛士高聲稟報:“大良造府長史景監到——!”三人不禁一驚。

  景監匆匆走進一躬,“君上、大良造,斥候星夜急報,山東有變!”

  “噢?快講。”秦孝公和衛鞅已經同時站起。

  “一,楚國聯絡中原,圖謀攻秦。二,三晉齷齪,魏國正在秘密準備吞滅趙國韓國。三,齊燕結盟,企圖迫我秦國割地!”

  秦孝公和衛鞅相互對視,半日沉默,突然,兩人同聲大笑起來。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11-4 06:19 PM

第十一章 天算六國

一、神秘天象逼出了楚宣王的妙策

  楚宣王羋良夫煩悶極了,一日數次問侍臣,“江乙大夫回來沒有啦?”

  中大夫江乙到魏國齊國去了。他是楚宣王的秘使,已經派出去三個月了還沒有回音,楚宣王如何不著急?六國逢澤會盟後,莊嚴的誓言與盟約都莫名其妙的瓦解了,非但合兵攻秦做了泥牛入海,連瓜分小國都無法兌現。按照羋良夫原先的盤算,滅秦之心除了齊國,那國都比楚國猴兒急。所以他回到郢都後竟是穩如泰山,既不整訓兵馬,也不積極聯絡,只是派出了三名親信武士潛入武關探聽秦國動靜,準備坐收漁利。

  羋良夫素來自負,覺得自己是歷代楚王中最英明的一個,遠遠勝過先祖。他們打打殺殺的折騰了幾百年,楚國還是楚國,中原還是中原,楚國連淮水都不能越過。只有他運籌帷幄,兵不血刃,就以天下第二強國的身份參與了六國會盟,而且將毫不費力的拿到幾百里土地,將楚國一舉推進到大河南北。這種功業誰堪比擬?楚莊王一鳴驚人,用十幾萬具屍體換回來的也不過是三年霸主、百里土地而已。祖父楚悼王殫精竭慮,任用吳起變法,犧牲朝局穩定換來強兵富國,也不過是個中原不敢來犯的格局,又能如何?羋良夫經常為先祖們的蠢笨感到滑稽可笑,覺得他們實在是錯失了楚國許多好機會,不夠大國王者的風範。羋良夫應對天下的策略是:不做老大,只做老二;不圖虛名,唯求實利!誰做戰國老大,誰就是眾矢之的,誰就得付出十倍百倍的精力國力,去面對所有想算計你蠶食你削弱你吃掉你的天下諸侯,實在是坐在燎爐火盆上一般。如此傻事,楚國能做麼?坐定老二,則可左右逢源。老大有的好處,老二必定不能少,老大有的風險,老二卻絲毫沒有,甚至在必要的時候可以借天下眾力挾制老大,得到比老大更多的好處!

  天下紛爭,鹿走無主。那些庸常的君王僅僅注目於肥鹿而無法顧及左右,他們如何能象羋良夫,看得如此深徹?

  羋良夫很是為自己自豪了一陣子。他對大臣們說,他的大策是從老子那兒來的,“老子,老子你們知道麼?我大楚國的聖人啦!你們都給我好好讀《老子》,每人一百遍。讀完了,才有議論國事的資格。知道啦?”從那兒以後,吟誦《老子》的悠揚聲音便彌漫了宮廷內外,君臣議事,老子的典籍也頻繁出現。“不尚賢,為無為”,“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顫顫兢兢,如履薄冰”,“治大國若烹小鮮”等等等等,便成了終日嗡嗡哼哼的朝堂樂章。

  有一天,羋良夫和三名宮女狎玩兒,被一個老臣撞上,給他大誦了一段佶屈聱牙的東西來勸諫:“歸根曰靜,是謂復命。復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做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沒身不殆。”羋良夫聽得雲山霧罩,“你?你念得什麼東西?啁啾鳥語啦!”老臣憤然亢聲,“我王啊,這是《老子》教誨,何能是啁啾鳥語?莫要污了聖人啊!”羋良夫竟是大為狼狽,從來沒認真讀過一遍《老子》的他,如何知道這是老子?不由惱羞成怒,大喝一聲,“你讀得不是地方啦!女人面前,讀《老子》聖典,玷污聖人啦!”

  從此,宮廷中吟誦《老子》的哼哼嗡嗡,便嘎然而止了。楚宣王肥大的身軀旁永遠蜷伏著兩個艷麗的侍女,誰敢玷污聖人呢?

  倏忽十年,楚宣王越來越覺得窩囊。坐收漁利沒得成,想吞幾個蝦米小國吧,卻竟受到魏國齊國的威脅,只好不情願的縮回了手腳。“天下老二”做得竟是沒人理睬,連自己都覺得大是乏味。做國王二十多年了,《老子》大策竟是遲遲不得伸展。全部心志,原本都傾注在六國會盟所能撈到的實利和名位上,如今竟成了竹籃打水,顏面何存啦?雖然他還是那麼豁達,心事卻越來越重,本來就肥碩的身子,也就更加肥碩,如同楚國水田裡的老水牛,整日呼哧呼哧的大喘息,分不清是熱的還是累的。

  幾個月前的一天,羋良夫苦思無計,就壓在打扇的侍女身上睡著了。朦朧之中,忽然心動,頓覺靈光一閃,一個奇妙的主意浮上心頭。仔細琢磨,竟大是得意,愈發覺得這是天意,是振興“天下老二”威風的一道奇策!不禁拍著侍女的細軟腰身哈哈大笑,吩咐內侍立即將中大夫江乙宣來,竟秘商了整整一天。第二天,江乙就轔轔北上了。

  江乙的秘密使命,是尋找兩個天下聞名的星象家——甘德和石申。

  甘德、石申是兩個神秘的靈慧隱士,卻與巫師占卜、陰陽五行、堪輿之術等神秘流派絲毫無染。他們是“究天人之際”的淵深學派,是上天隱藏在塵世的眼睛,也是人世體察天機的異能之士。在春秋戰國,以“天”為直接對象的學派有兩個,一個叫“占候家”,一個叫“星象家”。占候,就是以天地氣象的變化預測人間禍福,雲氣、風勢、日色、虹掛、霧象、電光、雷聲、海潮、月暈、塵土、陰霾等等等等,都是占候家觀測玄機的對象。星象家也叫占星家,就是以天上星辰的變化,預測人事國運的學問家。自夏商周三代開始,國王通常有兩個固定的官身預測家,一個是卦卜的巫師,另一個就是占星的星象家。其餘諸如陰陽家、堪輿家等,則都是一事一招,極少有朝臣資格。兩者相比,卜卦較為流行易懂,尤其在周文王演繹八卦和孔夫子撰寫爻辭之後,等閒士子也對卜卦有所了解,卦卜的結果對國人的心理威懾和影響力也就日漸減弱了。相反,星象家卻始終保持著他們曲高和寡的神秘,等閒學問家是無法窺其奧秘的,國人庶民更是難知萬一。

  這種狀態竟一直保持了四千餘年。後來的魏晉時期,有個最著名的天才星象家叫管輅,他只活了四十八歲,官至少府丞。他少年時師從著名易家郭恩,先修《周易》,後修星象。觀天之時,管輅常通夜不眠,往往有驚人的論斷,連老師也不能理解。一年之後,老師郭恩反倒常常求教於管輅,慨然嘆息,“聞君至論,忘我篤疾!竟何至此?”管輅灑脫笑答:“此非修習之功,乃吾之天分也。”四十歲時,其弟管辰請求隨管輅學習星象之學。管輅正色答:“此道,非至精不能見其數,非至妙不能窺其道。皆由無才,不由無書也。孝經詩論,足為三公。無用知之也!”

  正因為如此深奧,如此難以為常人所掌握,星象家的預測對天下始終保持著高遠的威懾。它可以化成童謠,化成讖語,化成各種神秘預言,甚或化成席捲天下的風暴。整個古典時代,沒有人敢於對星象預言的權威提出挑戰。

  這正是楚宣王要尋覓甘德、石申兩個星象家的奧秘所在。他要知道天下的興亡大勢,要根據天機來決定自己的大策,不能再等待了!羋良夫想封這兩個高人為“天大夫”,永遠留在他身邊,隨時告訴他上天的奧秘,好讓他順天行事,大震國威。

  從遠古起,歷代都有星象家輔佐王室。夏有昆吾,商有巫鹹,周有史佚、萇弘。春秋四百年,星象家更多了一些。著名的有鄭國的裨灶,魯國的梓慎,晉國的史趙、史墨,唐國的子昧等。進入戰國,聲名赫赫者有齊國的甘德(人稱甘公),魏國的石申,趙國的尹皋等。然最為天下折服的還是甘德、石申兩位高人。羋良夫認為,戰國如三晉魏趙韓者,如田氏齊國者,如西陲秦國者,皆莽勇蠻荒之輩,根本不配了解天機玄奧,活活糟踐了出生於他們國家的星象家!惟有楚國燕國這樣的資深老諸侯,才能知天命而畏之,順天行事。羋良夫覺得,信天更有一樣好處,當國君犯了國事過失而庶民難以原諒時,只要國君表示真誠悔悟,上天便仍然會還給你一個吉祥福音。這是最妙的所在!順天行事,自己便永遠都是英明的,犯了錯失,上天也會幫你輓回的。羋良夫耳熟能詳的故事發生在宋國。

  宋景公時,有一年熒惑守心 ,宋景公大驚。司星大夫子韋提議:“可移禍於丞相。”宋景公搖頭,“丞相乃肱股之臣,不行。”子韋又道:“可移禍於民。”宋景公更搖頭,“君當愛民,何堪移禍?”子韋三提:“如此可移於年成,歲減即災消。”宋景公急道:“年成減則民饑困,何有如此國君?”子韋肅然道:“天高聽卑。國君有如此人道者三,熒惑當移動也。”宋景公半信半疑。誰知三個時辰後,熒惑果然離開心宿三度,竟出了宋國的“天界”!

  上天如此與君為善,豈有不信之理?

  正在楚宣王羋良夫心神不寧的時候,飛騎來報:江乙大夫已經到了郢都北門,兩位高人同車來到!羋良夫高興得差點兒跳起來,立即吩咐備車,親自迎出北門,將兩位高士恭恭敬敬的送到早已經準備好的隱秘大宅,並派了兩百名武士嚴密保護。

  從第二天開始,羋良夫破例的離開了侍女,獨自住進太廟,齋戒沐浴三日,以示對上天的敬畏。三天出來,口中寡淡,腹中空虛,大嚼了一頓麋鹿肥魚,方才氣喘吁吁的下令趕往荊山觀星台。

  趕到荊山腳下,已經是夕陽殘照了。雖是夏天,山風卻頗有涼意。荊山蔥蘢,雲霧繚繞,抬頭看去,高高的孤峰仿佛就在天上一般。

  六名壯士輪流,用粗大結實的長桿竹椅,抬著肥碩的楚宣王走上了山梯小道。甘德、石申兩位高士均是清瘦矍鑠,白髮童顏,無論如何也不坐竹桿椅。中大夫江乙,自然便得陪著兩位高士步行登山。他雖然也生得精瘦,曬得黝黑,似乎顯得身輕體健。但不消一半,精瘦黝黑的江乙便氣喘流汗腰酸腿軟了。他原本沒有爬過如此漫長的山路,此刻方才知道這登山竟大非易事!本想坐進竹竿椅,無奈自己只是一個中大夫,不敢在高人仙客步行時自己與國君一樣的享受。只好走走歇歇,竟是大大的落在了後面。看那兩位老人,卻是逍遙自在,步履依舊從容。江乙身後的數十名內侍,抱著擔著抬著各種禦寒之物和祭祀用品,更是汗流浹背,氣喘如牛,拉成了一個長達一二里的散亂隊伍。走走歇歇,大約一個半時辰,長長的隊伍終於磨到了孤峰觀星台的垛口。

  這座觀星台坐落在荊山主峰的頂端,形狀就象切下來的一塊城墻,四四方方,周圍有與城墻一樣高的女墻,垛口上插滿五色旗幟。觀星台的北面是三間石頭房子,足以抵擋任何山風暴雨。中央才是實際上的觀星台,一座三丈六尺高的青石高台,暮色蒼茫中就象插入蒼穹的長劍。高台四周,是按照星辰分野的位置築好的的十二張石板香案。那時侯,星象家將每個諸侯國都與天上的星宿位置做了對應測定,何星之下何位置為何國,都有一個公認的分野。《周禮》所謂的“以星土辨九州之地,所封封域皆有分量,以觀妖祥”,正是這種分野星占的具體說明。按照後來星象家的典籍,夏王朝時最初的星象分野只對應天下九州和江河湖泊,分別是:

  角、亢、氐三星——兗州

  房、心二星——豫州

  尾、箕二星——幽州

  牽牛、婺女——揚州

  虛、危二星——青州

  營室、東壁——並州

  奎、婁、胃三星——徐州

  昴、畢二星——冀州

  東井、輿鬼二星——雍州

  北斗——天下江河湖海

  進入春秋戰國,這種分野就顯得粗疏不明,星象家們又做了重新的細緻分野,主要有用二十八宿對應分野,用十二次 對應分野兩種方法,後一種主要針對大國分野,具體是:

  熒惑——其下分野為楚、吳、越、宋

  太白——其下分野為秦國、鄭國

  辰星——其下分野為燕國、趙國

  房星——其下分野為魏國、韓國

  玄枵——其下分野為齊國、魯國

  填星——其下分野為洛陽周王室

  按照這種分野劃分,觀星台南面的楚國方位,也就是熒惑之下的那張石案,便做了祭天的主案。主案上有準備好的犧牲,三隻洗刮得白亮還系著粗大紅綾的牛羊豬頭,昂昂立在大銅盤中,香束散髮的縷縷煙氣彌漫了小小城池。中央的實際觀星台已經用黃幔圍起,只有頂端傳來的旗幟抖動之聲,使人想到了它的神秘使命。

  “二位高士辛苦了。”楚宣王喘息著走過來。

  甘德、石申肅然一拱,略高一些的甘德道:“楚王,我二人要到星室調息元神,待到夜中子時觀星,若有徵兆,再與楚王計議。”

  楚宣王虔誠拱手,“本王亦當誠心敬天,在東室沐浴淨身,子時再行求教。”

  時當六月初三的無月之夜,碧空如洗,星河燦爛。中夜時分谷風習習,涼得竟有些寒意。羋良夫雖然肥碩,卻經不住夏日山寒,包了一件夾袍走出東室在觀星台上徘徊。仰望滿天星斗,只覺得亂紛紛閃爍不定,一點兒奧妙也琢磨不出。這時只聽肅立在高台下的司禮大臣高宣:“子時已到,有請高士——!”

  星室的厚簾掀起,甘德石申二人白髮披散,身穿繡有星宿分野的黑色長袍走出,在南面祭壇前跪拜禱告:“昊天在上,有甘德、石申二位弟子祈求天帝,懇望昭示天機,以告誡國君自勵奮發,拯救蒼生於水火。”拜罷起身,肅然登上觀星台。楚宣王連忙跪在二人跪過的祭案前,再度禱告一番,上天哪上天,羋良夫耗費資財誠心敬天,總該比宋景公那幾句空話好吧,你該當有個吉兆吧。

  觀星台頂上,甘德、石申各自向深邃的蒼穹肅穆一拜,閉目定神,便霍然開眼,向廣袤無垠的星河緩緩掃過。燦爛的夜空出奇的靜謐安詳,晶瑩閃爍,仿佛在嘲諷著人間的簡單和愚蠢。大約一個時辰後,二人同時輕輕的“呵——”了一聲,身子急速的從面南轉向面西!他們靈異的耳朵,已經聽見了遙遠的河漢深處的隱隱“天音”,憑著與生俱來的天賦異稟,他們已經預感到今夜將有驚人的曠世奇觀。

  片刻之間,西部夜空一道強光橫過天際,一顆巨大的彗星拖著長長的尾巴,由北向南橫亙西部天空!它那強烈的光芒,橫掃河漢的巨大氣勢,竟使星群河漢黯然失色。強光照耀之際,隱隱雷聲竟是久久不散。

  甘德、石申被深深震撼了,佇立在觀星台上,竟是久久沉默。

  寅時末刻,兩位大師終於走下了觀星台。司禮大臣和江乙大夫恭恭敬敬的將兩位大師迎進國王專用的東室。楚宣王屏退左右侍從,將兩位高士讓到尊位坐定,誠惶誠恐的深深一躬,“敢問先生,上天如何垂象?”

  石申:“今夜天象,非同尋常,天下將有山河巨變了。”

  楚宣王眼睛驟然放光,一臉驚喜,“先生但講無妨啦。”

  甘德:“楚王敬天,不敢隱瞞。丑時有半,西部天際有彗星驟顯,長可徑天,蒼色閃爍,其後隱隱有風雷之聲,橫亙天際一個時辰有餘。山人觀星數十年,其間隱寓的滄桑巨變,卻實在難以盡述也。”

  楚宣王對甘德石申可以說是高山仰至了,對他們的秉性也頗有耳聞——淡泊矜持,直言不諱,對災難星變從來泰然處之。因何兩人對今夜天象竟如此悚然動容?心頭不禁大是忐忑,卻又有些激動,“先生所言彗星,莫非就是帚星?此乃大災之星,羋良夫略知一二,但不知何國將有大災大難?楚國可否代上天滅之,以伸天地正道?”

  石申的目光不經意的掃過羋良夫的肥臉,嘴角抽搐了一下,卻又低眉斂目道:“楚王但知其一,不知其二。尋常人以為,彗星為妖星之首,預示人間大災大惡。然則天行有常,常中寓變,遠非常人所能窺視。這彗星,在非常時期以非常色式出現,則有極為奧秘深遠之意蘊,並非尋常的災變。大惡大凶之時,彗星大顯,乃除舊布新之兆。巫鹹有言,彗星大出,主滅不義。當年周武王伐紂,彗星大顯,正應此兆也。晏子有言,天現彗星,以除人間污穢也。彗星出於太平盛世者,昭示災難。然彗星若大出於惡世,則大災難中有新生,新政將大出於天下,人世將有滄海桑田之變也。”

  羋良夫心中大動,吳起在楚國變法不正是新政麼?不禁連連點頭,“先生所言極是,煩請詳加拆解。”

  甘德卻是一直在深思默想,此時悠然一嘆,“今夜,徑天彗星大顯於西方太白之下,當主西方有明君強臣當國,新政已成根基。天下從此將有巨大無比的兵暴動盪,而後掃滅四海災難,人間歸於一統盛世。”

  楚宣王愕然,“太白之下”!哪不就是秦國麼?匪夷所思!要說哪個國家他都相信,偏這秦國要成大器,他是無論如何不能相信。秦國,一個天下鄙視的西陲蠻夷,羋良夫連正眼看它一眼都不屑,竟能應上天正道而大出?一時間,他惶惑起來,懷疑兩位星象家老眼昏花看錯了星星,“敢問,先生,有否看,看錯?真是,太白之下啦?”

  甘德石申驚訝的睜開眼睛,相互對視有頃,竟不約而同的大笑起來。

  楚宣王已經煩躁不安的站了起來,“我大楚國,尚被中原視為蠻夷。那秦國,分明比楚國還差老遠啦!這上天倒玄妙得緊,本王,如何信得啦?”

  “上天授權,唯德是親。”甘德淡漠微笑。

  石申卻是眉頭微微皺起,“楚王尚有不知,熒惑暗淡不明,躁急促疾,長懸列宿之上。分野之國,當惕厲自省也。”

  “如何?”楚宣王又是一驚,“熒惑暗淡啦?列宿之上?那不快要熒惑守心了?上天哪上天,羋良夫敬你有加,你為何忒般無情啦!”

  石申:“熒惑暗淡久矣,非今夜之象。若非楚王敬天,本不當講。”

  “天機悠遠,不可盡察。或我等未能盡窺堂奧,也未可知。言盡於此,願王自圖之。”甘德說著已經站起,一拱手,“我等告辭了。” 石申大笑起來,“然也然也,或未能盡窺堂奧也。告辭。”

  楚宣王心亂如麻,揮手道:“江乙大夫,代本王送兩位先生吧。賞賜千金。”待兩人出得石門,羋良夫山一般的身軀再也支撐不了煩躁勞累和失望的空洞,呼呼大喘著將自己攤在了冰涼的石板地上。

  荊山觀星台下來,楚宣王就象霜打了的秋菜一般,蔫得一句話也懶得說。江乙回來稟報說,甘德、石申兩位高人已經走了,楚宣王才驚訝的推開了打扇的侍女,“如何便走啦?不是說好的做天大夫啦?”江乙苦笑道:“兩位高人不屑做官,臣實在輓留不住。大王,得另謀良策才是呢。”“上天都給謀過啦,我能謀過天麼?”楚宣王愁眉苦臉的揮揮手,“江乙啊,你說這上天也是沒譜兒,如何秦國便要大出,本王如何信他啦?”江乙看著楚宣王,卻是不說話。

  “說呀,你信不信啦?”

  “大王,容臣下直言。”黑瘦短小的江乙在肥白碩大的楚宣王面前卻是沒有萎頓,一雙精光四射的眼睛在黝黑的瘦臉上分外活躍,一拱手道:“臣以為,天象之說,素來是信則有之,不信則無。若天象對我有利,我可用之以振民心。若天象對我不利,我則可置之度外。儒家孔丘就從來不涉怪力亂神,只是盡人事而已。若大王這般篤信,豈非大大辜負了羋氏祖宗?”

  楚宣王眯著眼睛,打量了江乙好大一會兒沒說話。他本來也實在不想相信這兩個糟老頭兒透露的“天機”,但卻總覺得老大沮喪。江乙這一番話倒真對他的胃口,但又覺得缺點兒什麼,想想問道:“如你所言,先祖有非天舉動啦?”

  “正是。”江乙顯得深思熟慮,“先祖莊王,問鼎中原,向天命發難,反成一代霸業。往前說,武王伐紂,老薑尚踏碎太廟裡的占卜龜甲,天做雷電風雨,老薑尚卻對武王大喝,吊民伐罪,何須問此等腐朽之物?武王從之,大舉發兵,一舉滅商。往近說,鄭莊公射天,反成春秋第一霸主。臣日前在齊國時聽說,稷下學宮後起名士荀況在論戰中大呼,‘天行有常,不為桀存,不為紂亡!’已經轟動齊國了。我王何須為區區彗星滅了志氣?當謀良策,盡人事,以振興楚國。”

  “啊哈哈哈哈哈哈!說得好啦!”楚宣王一陣大笑,竟是大為振作,“就是啦,要說變法,也是我大楚早啦。那時侯,秦國還在睡大覺啦!”

  “我王所言甚是。先祖悼王用吳起變法,威震中原,無敢犯楚。我王當重振雄風!”

  “好啦!”楚宣王推開兩名打扇侍女,肥大的身軀搖晃著站了起來,仿佛在江乙的頭頂俯視一般,“江乙,本王冊封你為上卿啦。即刻回府準備,辦理官印文書。晚上進宮啦,本王要委你重大國務,振興大楚啦!”

  江乙振奮了,激動的深深一躬,“臣縱肝腦塗地,亦當報效楚國!”

  按照傳統,楚國的上卿是令尹(丞相)的輔政助理大臣,職爵顯赫。楚國目下沒有令尹,由執圭景授代理主政。江乙若為上卿,自然必是主政大臣。多年來,江乙多在中原出使,熟悉中原戰國的變法勢頭,一直想上書楚王在出國進行第二次變法,真正的振興楚國。可惜,江乙一直淹沒在為楚王一個又一個奇妙計策奔波的忙碌中,竟無暇認真的與楚王商討一次國事。這次借楚王對天象惶惑之際,江乙坦率進言,尚未涉及第二次變法的大計,楚王便晉升他為上卿,豈非大大的好兆頭?一旦赴任上卿,江乙決意立即推行第二次變法的主張,使楚國強大,自己也成為變法名臣。一路上江乙都很激動,想著晚上如何對楚王陳述自己思慮日久的變法大計,竟是心潮起伏不能自已。猛然想到楚王讓自己辦好官印文書的事兒,方才急匆匆趕到主政大臣景授府中,宣了王命,領了大印並辦理了一應儀仗護衛等事宜,便急匆匆回府。楚國有四大世族,屈、景、昭、項。這景授便是景氏家族的族領兼楚國主政大臣,與江乙一般乾瘦,卻是須發霜雪的一個老人了。見江乙精神勃發疾步匆匆的樣子,竟大是好笑,悠然揶揄道:“上卿啊,走穩了,楚國山多崎嶇,小心閃了腰啦。”江乙記得自己好象笑了笑,回答的也還得體,“不勞執圭掛心,是山是水,江乙都曉得呢。”誰想那景授竟搖頭大笑,“當真啦?那吳起當年也這樣說,後來呢?啊哈哈哈哈哈……”

  江乙的心,不禁猛然沉了一下。

  三十多年前,吳起逃出魏國,楚悼王正在苦苦尋覓大才,立即將吳起接到楚國,拜為令尹,總攬軍政大權,謀劃實行變法。在楚悼王的全力支持下,吳起開始雷厲風行的在楚國推行變法,實行了四道新法令:第一,世襲祖先爵祿封地已經三世者,一律收回封地,罷黜爵位。僅這一道法令的推行,便使楚國直屬國府的耕地增加了數百萬畝,納稅農戶增加了十萬。這道法令沒有涉及屈、景、昭、項四大世族的嫡系家族,更沒有涉及王室部族,所以進展的尚算順利。

  第二,裁汰冗官。楚國世族盤根錯節,貴族子弟人皆有爵,官府吏員人浮於事者十有六七。這些“大人”們無所事事,日每除了狩獵、豪飲、聚賭、獵艷,便是聚在一起挑剔國中是非,但有能員實乾者,便從這些“大人”們口中生出無數匪夷所思的流言蜚語。過不了多少日子,這個能員也就準定偃旗息鼓,否則便連爵祿也沒有了。吳起當政,對這些冗官狠狠裁減,幾乎將貴族子弟的絕大部分趕回了他們的莊園,使他們成為“白身貴族”。僅這一項節余的費用,就使全部留任官員的俸祿綽綽有餘!更重要的是,很大程度上清除了官場無事生非的惡習,楚國朝野頓時整肅起來。

  第三,明法審令,整頓民治。當時楚國的治理極為混亂,國府直轄的縣很少,大部分國土都是貴族的世襲封地,許多庶民隸農都依附在貴族的封地,成為私家農戶。還有很大一部分山地盆地,屬於更為蠻荒的山地部族“自領”。楚國的法令政令,對封地與“自領”地幾乎沒有任何效力。楚國實際上是一個“諸侯”同盟邦國,看起來很大,實際上所能積聚的力量卻很小。面對如此亂象,吳起的重大行動是:對保留的貴族嫡系的封地,實行治權賦稅分離的法令,對民治權與少部分賦稅歸於官府,大部分賦稅歸貴族領主。此所謂明法,官府治民,貴族受稅。對於自領自治的山地部族,則與其分權——全部軍權與賦稅的一半歸王室官府,治權與賦稅一半歸部族,部族治權的法令必須經過王室官府的審查准許方得通行。此所謂審令。另外一個重要法令是,限定貴族必須將荒無人煙的土地開墾出來,而且必須吸引移民進去耕耘!此所謂“令貴人實空虛之地”。上述法令一經強力推行,楚國王室權力大增,賦稅大增,直轄民戶大增。楚國在那六年多的時間裡,確實是生機勃勃。

  第四,整頓軍制,訓練新軍。當時,楚國的軍制與秦國的軍制相差無幾,都停留在春秋時期的老兵車傳統上,戰力極弱,對經常騷擾楚國的嶺南百越部族都無能為力。吳起本是戰無不勝的卓越統帥,對整軍經武大是行家裡手。他將收回封地的賦稅與裁減冗員的節余,全部用於新軍經費,大量招募“戰鬥之士”,一年內便訓練出了一支八萬人的精銳新軍!

  第三年,新軍練成,國力大增,吳起開始了對外作戰。象在魏國一樣,吳起採取了“先內後外”的謀略。第一步,吳起親率精悍的輕裝步兵三萬,開進嶺南與百越部族展開了山地戰,一年內大小十戰,全部大勝,平定了百越部族,消除了長期危害楚國的心腹大患。第二步,吳起親率步騎混編的精銳四萬,對蒼梧大山(今湖南廣西一帶)尚未臣服的廟蠻部族發動進攻,半年之內,全部收服廟蠻部族。第三步,吳起統帥全部精銳八萬新軍,北渡淮水,一戰吞併了蔡國,再戰吞併了陳國,使楚國勢力驟然擴張到淮水以北,直與韓國魏國遙遙相望!在此之前,楚國的領土勢力一直在淮水以南漲漲縮縮,富庶文明的淮水以北一直是傳統的中原勢力範圍。吳起一舉消滅陳蔡兩國,使楚國觸角驟然伸進中原腹心,最感威脅的就是三晉——魏趙韓三國。於是,三晉聯兵,與吳起大軍在淮北展開激戰,兩場大戰,吳起全面擊潰三晉聯軍,楚國大勝!從此,楚國才在淮北站穩了腳跟。

  可是,就在這樣的節骨眼上,做了二十一年國君的楚悼王死了!

  江乙記得很清楚,當時吳起正在淮北安撫地方民治,尚未回到郢都。對郢都貴族勢力的密謀竟是一無所知。及至吳起接到噩耗,匆匆隻身趕回郢都奔喪,陰謀已經天羅地網般罩住了吳起。那時侯江乙還只是個被奪爵祿的少年士子,只能在王宮外祭奠,當他看到急匆匆趕來的一支又一支貴族家兵時,他驚恐的睜大了眼睛,竟忽發奇想,悄悄擠進了貴族的祭奠行列……進得大殿,他發現沉沉帷幕後面竟站滿了一排一排的弓箭手!身穿麻衣重孝的貴族大臣們也都暗藏著彎彎的吳鉤短劍!楚悼王的屍體擺在大殿中央的長大木台上,祭奠完畢就要入殮歸棺了。按照楚國喪葬禮儀,太子羋臧已經在父王逝世當日解國守靈,不再預聞國事。此刻,太子是麻衣重孝,跪在遺體台前哀哀哭嚎,兩位年輕的王室子弟站在太子身後護持,眼睛卻不斷的瞟來瞟去。

  喪葬哀樂嗚嗚咽咽的奏了起來,王室嫡系宗親的元老大臣們先行一一祭奠完畢,又都整齊的跪在太子身後丈余處守靈了。按照爵位次序,下來就是令尹大將軍吳起祭奠,再下來就是屈、景、昭、項四大世族的元老大臣祭奠。就在吳起沉重緩慢的走向楚悼王遺體時,江乙聽到了貴族群中一聲蒼老尖銳的哭嚎突然響起——“大王何去兮——!”隨著尖銳哭嚎,太子身後的兩位貴族衛士猛然扶起太子,回身便鑽進了帷幕之後!就在這剎那之間,帷幕唰啦啦拉開,弓箭手的長箭便急雨般向吳起飛來!

  吳起正在悲痛之中,眼睛只看著楚悼王遺體向前,怎能料到如此巨變?突聞異動回過身來,已經是連中三箭!那時侯,江乙清楚的看見吳起高聲呼喊著“楚王——!變法休矣——!”便踉踉蹌蹌的衝到楚悼王遺體前,緊緊抱著楚悼王的遺體放聲大哭……對吳起恐懼已極的貴族們此刻已經完全瘋狂,一片聲高喊:“射殺吳起!射殺吳起——!”貴族家兵們本來就不是戰場廝殺的軍隊,箭術平平,又在慌亂之中,一陣狂亂猛射,竟將吳起與楚悼王的遺體射成了刺蝟一般,長箭糾葛,竟是無法分開!

  大亂之後,楚悼王的葬禮竟是遲遲無法進行。太醫們愁眉苦臉的折騰了三天,竟還是無法分開楚悼王與吳起的屍體,若要分開,便得零刀碎割!太子羋臧通徹心脾,覺得這是楚國的奇恥大辱。憤怒之下,羋臧下令追封吳起為安國君,將父王與吳起合葬了事。三月之後,太子即位稱王,這便是楚肅王。一即位楚肅王便秘密籌劃,將吳起訓練的八萬精銳新軍調回郢都,一舉捕獲參與叛亂的七十三家貴族大臣的家族兩千餘口,以“毀滅王屍,叛逆作亂”的罪名,竟將兩千餘口貴族一次全部斬首!

  那是楚國歷史上最大規模的一次屠殺,江乙記得自己從刑場回來,嘔吐得三天都沒能吃飯。他對吳起佩服景仰極了!一個人能在那麼緊急的時候想出那麼高妙的主意,竟在死後使仇敵全數覆沒,這種智慧當真是難以企及。是啊,吳起畢竟是身經百戰的大將,生具應對倉促巨變的天賦。倉促之間便立即清楚,自己手無寸鐵,縱逃出箭雨,也逃不出殿外伏兵追殺,當是必死無疑,能做的也只有將陰謀家卷進來,使他們與自己同歸於盡,自己便也得以復仇。

  吳起的復仇願望實現了。可是,楚國的變法卻夭折了。從那以後,誰也沒覺得有什麼急風暴雨,楚國就漸漸的不知不覺的回到老路上去了。江乙始終沒有想明白,楚國究竟是如何退回去的?性格陰沉的楚肅王,鬱郁寡歡的做了十一年國王,便又死了,連兒子都沒有。貴族們便力保他的小弟弟羋良夫做了國王,便是目下的這個楚王。這位楚王倒是心思聰敏,即位快二十年了,肥碩的頭腦裡奇思妙想不斷,可就是國勢一無進展,也實在令人摸不著頭腦。就說三個月前吧,突然要江乙不惜重金,尋覓甘德石申兩位星象高士。好容易找來了,說好的要冊封人家為“天大夫”輔政,可一觀星象不合胃口,竟然又不理睬兩位高士了。讓江乙好生斡旋,才保住了楚國的體面。

  今日,楚王又突現振作,冊封自己為上卿輔政,而且要自己晚上進宮議事!江乙總覺得楚王要做的是一件大事,該當是讓自己主政變法。可是,以往的曲曲折折反反覆復又使他心裡很不塌實,很怕楚王又想出一個什麼“奇計妙策”,讓他去做徒勞的奔波馳驅。

  忐忑不安的忙到暮色降臨,江乙匆匆安排了幾件事,便匆匆的進宮了。

  楚宣王正在皺著眉頭眯著眼睛,挺著肥大的身軀躺臥在特製的一張落地大木榻上,聽幾個舞女在扭著混混沌沌不知名的舞曲。聽得江乙參見的報號,竟霍然坐起,將兩個打扇侍女嚇得竟尖叫一聲丟了大扇。楚宣王生氣的呵斥道:“蠢啦!下去!”兩個侍女一叩頭便連忙碎步疾行去了。楚宣王破例的向江乙招手,呵呵笑著拍拍木榻道:“上卿,過來,這裡坐啦。”江乙走過去坐在了楚宣王旁邊。縱是這木榻長大,江乙離楚宣王還有兩三尺距離,也立即感到了一股熱烘烘的汗味兒彌漫撲來,若非心中興奮緊張,還真難以忍受。

  “哎呀上卿,再過來啦,這是大計密談。哎,是啦是啦,聽我說……”楚宣王的聲音突然低了。聽著聽著,江乙的心卻是越來越涼,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覺得胸口一陣憋悶,便軟軟的倒在了楚宣王肥大的腳上……

  三天之後,一隊甲士簇擁著一輛青銅軺車駛出郢都,六尺車蓋下的玉冠使者卻正是江乙。這次特使他實在不想做,卻又不能不做。

  楚宣王羋良夫又有了一個天賜奇策!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11-4 06:21 PM

第十一章 天算六國

二、魏惠王君臣雄心陡長

  楚國特使江乙到達安邑的時候,簡直不認識這個以風雅錦繡聞名於天下的著名都會了。

  長街之上,除了兵器店鋪照常興隆外,絕大部分商號酒肆都關了門。街巷之中,風掃落葉,行人稀少,蕭瑟清冷中彌漫出一片狂熱躁動。不斷有一隊一隊的鐵甲步卒開過各條大街,高喊著“振興大魏!報效國家!”的號子,和著整齊威武的步伐,竟是滿城轟鳴。城中行人無論男女,都是大步匆匆,好象都在辦緊急大事一般,和安邑人平日裡的閑逸風雅大相迥異。但最令江乙驚訝的是,安邑的外國商鋪幾乎全部封門停業,幾條外商雲集的大街幾乎通街冷落,竟沒有一家開業者。江乙本來想先住在楚人會館裡,徐徐計議大事。因楚人會館坐落在天街中段,與洞香春隔街相望,各種消息極是方便。誰能想到,這條集中了天下財富權勢與四海消息的林蔭石板街,此刻竟是比任何一條街巷都冷清,外國人的會館全部關閉,連神秘顯赫的洞香春都關上了那永遠敞開的大鐵門。

  無奈,江乙只好打出國使旗號,住進了國府驛館,匆匆梳洗一番,便乘著軺車捧著國書來到魏王宮。來到宮門,只見甲士重重,分外肅殺。江乙正要下車,卻聽巡視將官一聲大喝:“使者迴車!我王休朝三日!”江乙站在軺車傘蓋下遙遙拱手,“我乃楚王特使江乙,有緊急大事晉見魏王,請將軍務必稟報。”巡將不耐,一揮手,便有小隊甲士跑步圍上,將軺車嘩啷啷推轉方向,向馬臀上猛抽一鞭,軺車便驚跳竄出!嚇得馭手連連叫喊,好容易穩住車馬,卻聽身後傳來一陣轟然大笑,“楚使?鳥屎!回去吧……”江乙感到困惑恐懼,這魏國如何變得如此乖僻,連大國特使都肆意哄趕?思想之下,他決定先到丞相公子卬府中說話。誰想又吃了一個閉門羹,家老說丞相有軍國要務,三日不回府。江乙連忙按規矩給家老送上一份厚禮,家老竟是不理不睬,轉身就關上了大門。江乙可真是糊塗了,如何驟然之間這魏國官府上下都變得不認識了?連貪財的丞相家老也廉潔起來了?莫非這天下巨變要應在魏國不成?江乙不死心,一口氣又跑了太子魏申和上將軍龐涓兩處府邸,竟都無一例外的得到“三日不回”的答覆,有資格接待國使的大員竟是一個也沒有見著,邪氣!

  江乙驀然警覺,魏國要出大事了!天下要大亂了!

  魏王宮內。綠樹掩映的小殿周圍環布著游動的甲士,殿門口兩排甲士的矛戈在午後陽光下森森閃光。魏國君臣正在這座極少起用的密殿裡舉行秘密會商,參加者只有君臣五人:魏惠王、太子魏申、丞相公子卬、上將軍龐涓、河西大將龍賈。魏惠王竟是一掃往日的慵懶散漫,肅然端坐,手扶長劍,目光炯炯,仿佛又找回了初登王位時的勃勃雄心。太子魏申和丞相公子卬也破天荒的一身華貴戎裝,甲胄齊全,顯得威風凜凜。相比之下,倒是龐涓、龍賈兩員真正的戰將的布衣鐵甲顯得頗為寒酸。

  “諸卿,”魏惠王咳嗽一聲,面色肅然的環顧四周,“上天垂象,西方太白之下彗星徑天,天下將要刀兵動盪,歸於一統。大魏巫師占卜天象玄機,確認我大魏上應彗星徑天之兆,將由西向東掃滅六國,統一天下。月余以來,我大魏朝野振奮,舉國求戰。我等君臣要上應天心,下順民意,奮發自勵,五年內逐一蕩平列國,完成千古不朽之偉業。大戰韜略如何?諸卿盡可謀劃,本王定奪而後行。”

  這番慷慨激昂的話剛一落點,丞相公子卬就霍然起身,“我王天縱英明,決意奮發,臣以為乃國之大幸,民之大幸,天下之大幸也。滅國韜略,臣以為可由太子申、臣與上將軍、龍賈老將軍,各領十五萬精兵分四路大戰。太子申滅燕國、臣滅秦國、上將軍滅趙國韓國、龍賈老將軍滅齊國楚國。其餘小諸侯,乘勢席捲之。如此不須五年,兩年便可大功告成,一統天下!”他很為自己這個精心盤算的方略得意。這種大仗,無論如何都要親自領兵打幾場的,否則統一天下後如何立足?想來想去,公子卬選擇了秦國,給太子推薦了燕國,將四個難打的留給了龐涓和龍賈兩個老古板。他想,這個主意一定能得到太子申與魏王的贊同。

  沒想到太子魏申卻冷冷一笑,“丞相可知魏國有多少甲士?”

  “上將軍轄下精兵二十五萬,河西守軍十五萬,再重行徵兵二十萬,當六十萬有餘。”公子卬信心十足,竟沒有覺察太子的言外之音。

  “新徵之兵,也能做滅國大戰麼?”

  公子卬這才聽出味道不對,內心頗為不悅,卻也不便反駁,迅速做出一副笑臉,“然則,太子的上上之策何在?”

  太子魏申二十多歲,口氣卻仿佛久經沙場,“自然有長策大計。父王,兒臣以為,以魏國目前狀況,不宜分兵過甚。而當集中精兵,先滅趙韓,統一三晉,而後滅齊國。其餘秦國楚國兩個蠻夷之邦和數十個蕞爾小諸侯,在我大軍威懾之下,定然紛紛來降。分兵四路,同時作戰,輜重糧草難以為繼,若一路有失,便大傷士氣,很是不妥。”這一席話對叔父公子卬的謀劃的確是一盆冷水,顯得大是老成,僅“輜重糧草難以為繼”這一條就頗有說服力。身為丞相的公子卬竟是大為尷尬。

  魏惠王卻是不置可否,“軍旅大戰,還是先聽聽上將軍、龍老將軍如何主張吧。”

  多年磨來,龐涓是深沉多了,和這些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貴族大臣議事,他從來不搶先說話,只在魏王點名或涉及自己時寥寥幾句適可而止,絕不再滔滔不絕的企圖說服這些貴族膏粱。一月多前的那次彗星奇觀,他也看見了,雖然也很有些意外和驚訝,但並沒有認真放在心上。身為名家大將,他還算通曉天文,知道彗星現於太白之下,那是秦國變法成功的預兆,而絕不是魏國統一天下的預兆。其所以沒有太放在心上,是因為他早就清醒的看到了秦國變法之後對魏國的威脅,如此淺顯的國力格局,竟然還要什麼“上天垂象”來揭示,當真是令人苦笑不得。多年來,龐涓每有機會單獨見魏王,都要鄭重提醒魏王提防秦國,趁早消滅這個潛在的可怕敵人。然則,魏國宮廷朝野彌漫的蔑視秦國的痼疾,竟是深深影響著魏王,龐涓每次的正告都引來魏王的一通大笑,還要說給別的大臣聽,如同當年將公叔痤要他殺掉衛鞅的“昏話”到處講給人聽一樣。久而久之,龐涓竟落了個“恐秦上將軍”的雅號,使龐涓大為惱火,從此不再提滅秦之事。

  將近十年沒有打大仗,魏國君臣都在忙遷都大梁,他這個上將軍的威名權力在魏國朝野也漸漸暗淡了下來,龐涓自己也鬱郁寡歡,很少和朝臣應酬,若非師弟孫臏被他逼逃到齊國,龐涓真想離開魏國到齊威王那裡去了。兩個月前,他心念閃動,找了個理由出使趙國,看看趙種是否還象六國會盟時那樣看重他?誰知車近邯鄲,竟然接到趙種暴病身亡的噩耗!本為試探出路,竟變成了一場對趙種的悲傷祭奠,對太子趙語繼位的慶賀。就在龐涓歸來準備到楚國試探時,卻不想出現了那場彗星天象,魏國朝野上下竟然在旬日之間狂熱起來!他的上將軍府又驟然成為舉國關注的重地。龐涓感到悲傷,如此淺薄無智的君主與如此狂悖輕信的民眾,一夜之間竟拜倒在虛幻的星象面前,有何大作為可言?但強烈的功名之心,卻使他又從中看到了利用這種狂熱的機會。不是麼?連慵懶成性的魏王都換了個人似的精神勃發。連公子卬這樣的紈褲人物,都鄭重其事的一身戎裝準備建功立業了,安知魏國不會被神奇的激發起來?加上超強的國力與戰無不勝的數十萬魏國武卒,如果他龐涓再全力以赴,十年之內誰說不能建立赫赫功業?雖然統一天下對於魏國來說已經時過境遷,但先滅幾個大國,重新奠定統一基礎,還是有可能的。

  若以真實謀劃,龐涓還是認為應當先滅秦國。但由於以往受到的奚落嘲笑太多。龐涓竟是不知該不該如實陳述?公子卬的可笑已經被太子申駁倒,龐涓無須和他計較。目下只是如何拿出一個切實可行且能被魏王採納的大計?他一直在思索,當然也知道在這種軍國大計上自己說話的分量。

  “我王。”龐涓坐直身子正色道:“臣有三策,可供定奪。”

  “三策?”魏惠王驚訝,“上將軍請講。”

  “上策以滅秦為先。秦國與魏國犬牙交錯,糾纏數十年,積怨極深。我大魏國要東向中原,就必須先除掉這個背後釘子。目下秦國雖變法有成,但畢竟羽翼未豐,軍力不強,正是滅秦的最後一個時機。若再耽延不決,三五年之後秦國強大,魏國要回頭封堵,必將大費氣力,甚至可能時勢逆轉。願我王三思。”

  “嗯哼。”魏惠王不置可否的點點頭,“中策呢?”公子卬卻幾乎忍不住要大笑出來,生生憋出了一個響亮的噴嚏。太子申卻只是微微一笑。只有霜染兩鬢的老龍賈,一絲不苟的正襟危坐著。

  龐涓沒有理會他人,侃侃道:“中策以先滅趙韓為要。十餘年來,趙國與北胡及中山國糾纏不休,國力業已大損。目下又逢趙成侯新喪,太子繼位,主少國疑,人心不穩,完全可一擊而下。滅趙之後,兵鋒南下,直指韓國,一戰滅之。韓趙本三晉之國,民情熟悉,最易化入大魏一體治理,無飛地難治之憂。若得三晉統一於大魏,我國力將增強數倍,可為掃滅天下奠定根基。是為中策。”

  “嗯哼。下策呢?”魏惠王依舊不置可否的點點頭。

  “下策滅楚。楚國與魏國接壤最長,東西橫貫數百里。吞滅楚國,地土增加十倍,民眾增加兩倍,魏國當成名副其實的天下第一大國。楚王羋良夫志大才疏,耽於夢想,數十年國事荒疏,國內一片松懈混亂。我大軍所指,必當所向披靡。然楚國廣袤蠻荒,臣恐難以在短期內化為有效國力,故此列為下策。”

  “如此說來,上將軍是主張上策了?”魏惠王罕見的認真。

  “臣以為,先滅秦國方應上天彗星之象,方可根除魏國後院隱患。”龐涓心念一閃,抬出了西部彗星,這在他是從來沒有過的。

  “我王,”公子卬立即上前一步,正色拱手道:“臣曾請教過高明星象家,西天彗星之象,主西陲秦國將發生內亂、動盪和饑荒,是秦國的大凶之兆。不消兩年,秦國就會瓦解崩潰而不攻自破。當此之時,魏國大兵滅秦,徒然費時費力,誤我中原稱雄之大好機遇。”公子卬不能與太子駁論,不是太子真正高明多少,而是絕對不能與太子齷齪。要顯得自己才幹,就要咬住龐涓,只要龐涓開口,他就要大加挑剔。和龐涓鬥宮廷權術,公子卬從來都得心應手。

  “丞相差矣。” 龐涓在軍國大計上從來不會對誰讓步,更何況公子卬這種飯袋。但要駁斥這個酒囊飯袋,就不能迴避天象,因為這正是魏國君臣振奮的根源。龐涓平靜的說:“天象示兆,亦在人為。人為不力,天象可改。秦國正在蒸蒸日上,如何便能不攻自破?世間從來沒有過永恆不變的天象。臣再次提醒我王,這是我消滅秦國的最後一次機會,願我王深思。”

  魏惠王沉吟思忖,竟是良久沉默。在他看來,打仗是要靠龐涓無疑的,但在事關國運的大計上,龐涓總是古板固執得永遠咬住一條道,未免太缺乏機變了。公子卬雖則不善軍旅,但在國運謀劃上卻頗有眼光,譬如遷都大梁,譬如籌劃錢財,此人都是個貴相之人,按他的主張辦事,魏國往往會興旺起來。人無天命,謀劃再好也不會成功;人有天命,縱然謀劃有差,往往也會歪打正著。

  當年父親魏武侯死後,庶兄公子緩與自己爭位,兩人各自率領數萬人馬緊張對峙。這時候宋國有個能士叫公孫頎,竟然說動韓懿侯與趙成侯趁著內亂聯兵攻魏。濁澤畔一場大戰,自己與公子緩的八萬聯軍竟是一敗塗地!連統帥王錯也身負重傷了。魏惠王當時萬念俱灰,準備投降趙國做個白身商人了此一生。誰想在這個要命的時候,韓懿侯與趙成侯卻在如何處置魏國的決策上發生了分歧!趙成侯主張扶立公子緩為魏國君主,然後各割魏地三百里退兵。韓懿侯不贊同,說:“殺魏罌立公子緩,天下人必說我暴虐;割地而退,人必說我貪婪。不如將魏國分成宋國那樣的兩個小國,韓趙便永遠沒有魏國這個心腹大患了。”趙成侯大笑,嘲諷韓懿侯呆笨迂闊。韓懿侯反脣相譏,說趙成侯貪圖小利鼠目寸光。當夜,韓懿侯便率領五萬韓軍撤退了。趙國眼看吞不下這塊大象,便也負氣撤兵了。韓趙一退,魏罌大軍重整旗鼓,將沒有了趙國支持的公子緩一戰消滅,方才做了魏國君主。魏罌總是百思不得其解,你說無論按照誰的主張,魏國都要崩潰滅亡,為什麼就是一場口角,竟使韓趙君主功虧一簣呢?以韓懿侯的老謀深算,趙成侯的精悍凌厲,無論如何也不當放棄如此大好時機呀?如此鬼迷心竅般的犯懵懂,除了天命天意,還能做何解釋?

  從那以後,魏惠王對自己的國運就從來沒有懷疑過,對於用人也恪守一條鐵則——廟堂運籌,當用貴相大命之人,庶務臣子盡可從寬。龐涓的命相,魏惠王也找人悄悄看過,是“先吉後凶”的苦惡相。魏惠王便將他定在了“做事可也,謀國不策”這一格上。公子卬恰恰相反,天命福厚,是“可謀國,不可做事”的一格。兩人互補之,則魏國大成!這種苗謨心機,自然不能絲毫的顯現於形色之中,而要作為駕馭臣下的秘術深藏於心底。

  “丞相以為,究竟如何開戰為好?”魏惠王終於看著公子卬說話了。

  “臣以為,太子眼光遠大,所提先統三晉乃用兵良謀。”公子卬大是興奮,心中也非常清楚,放棄自己“兵分四路”的主張一點兒不打緊。要緊的是,不能讓太子的主張被龐涓的主張取代。雖然龐涓的“中策”也主張滅趙,但他必須申明,先滅韓趙是太子的主張,必須支持太子。

  “龍賈老將軍,你鎮守河西多年,乃我大魏繼吳起之後的名將,長期與秦國相持糾纏。你以為,秦國目下戰力如何?”魏惠王以少有的謙恭有禮,笑著問這位威猛持重的老將軍。只要有龐涓在場,魏惠王總要給其他將領很高的褒獎。

  龍賈是魏國本土的老將,白髮黑面,一臉深刻的皺紋溢滿了誠厚莊重和戰場滄桑。他素來不苟言笑,肅然拱手,“我王,老臣實言,秦國近年來變得難以捉摸了。與我軍相持的秦國要塞,依舊是當年的破舊衰弱狀。戰車、騎兵、步卒相混雜,馬老兵疲車破,士卒不斷逃亡,顯然無法與我軍抗衡。時有過來投降的秦軍,他們說秦國民心不穩,國府沒有財力建立步騎野戰新軍。然老臣總覺蹊蹺,曾派精幹斥候多次潛入秦國探察。斥候回報,秦國西部陳倉山大峽谷封閉多年,常有隱隱喊殺之聲與戰馬嘶鳴,夜間還發現有車輛秘密進入,近年來尤為頻繁。我王,秦國與韓國不同。韓國大軍在新鄭城外訓練,盡人皆知。秦國卻象隱藏在河底的大石,令人不安。老臣以為,上將軍洞察頗深,不能小視秦國。”

  太子魏申笑道了,“老將軍,國家大爭,豈能以零碎猜測為據?兵不厭詐,詭道之本。安知不是秦國為了掩飾動盪,而故弄玄虛?”

  老將面色漲紅,“太子,據老臣所知,秦國生機勃勃,並無民心動盪。”

  “老將軍啊,”公子卬大笑,“人老多疑,也在情理之中。你說,哪個國家不訓練軍隊?可建立訓練一支野戰步騎大軍,談何容易!我大魏新軍自文侯武侯到今日,快一百年才形成穩定戰力。一個西陲蠻夷,三五年就能練出一支鐵軍?韓國乃富鐵之國,還拉不出一支鐵軍呢,秦國哪裡來得大量精鐵和良馬?充其量弄出一兩萬騎兵、三五萬步兵,打打戎狄罷了。至於鐵騎,秦國再有三十年也上不了道!老將軍以為如何?”

  龍賈面如寒霜,鐵一樣的沉默。

  太子魏申掰著指頭,一副深思熟慮的樣子,“父王,兒臣以為秦國有三大弱點,不足以構成魏國威脅。其一,變法峻急,民心不穩,財力匱乏。其二,軍制落後,車步騎混雜,戰力極差。新軍縱然開始訓練,二十年內也無法與我抗爭。其三,秦國沒有統軍名將,公子虔那樣的車戰將領根本不堪一擊。有此三條,我軍在蕩平中原後,再回師滅秦,定能迫使秦國不戰而降,強如今日用牛刀殺雞。”

  從來沒有領過兵,更沒有上過戰場的太子申,卻有如此振振華辭,龐涓終於是忍不住了,他冷冷一笑,“太子切勿輕言兵事。秦人本牧馬部族,訓練騎兵比中原快捷得多。秦獻公正是以舊式騎兵,兩次大勝魏軍,使我無法越過華山、洛水,何況今日?”

  龐涓冷冰冰幾句,竟噎得太子申回不過話來。公子卬豈容此等機會失去,戢指龐涓赳赳高聲道:“上將軍恐秦症莫非又發作也?身為大將,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莫非是上將軍的師門兵法?”

  “丞相,”魏惠王正色呵斥,“大戰在即,將相當如一人,何能如此講話!”

  公子卬心思何等靈動,立即向龐涓深深一躬,“在下失言,上將軍幸勿介懷。”

  龐涓哼的冷笑一聲,沒有理睬。

  魏惠王沉吟有頃道:“上將軍,若先行滅趙,危險何在?”

  龐涓不假思索,“趙、韓皆地處中原衝要,他國容易救援,我軍有陷入兩面作戰之可能。此為最大危險。此外,也須提防秦軍從背後突襲河西。”

  “救援?哪個國家救援?”太子申見父王有意採納自己主張,精神大振,“燕國?楚國?還是韓國?方才驛館來報,楚國特使匆匆來到,顯見是有求於我。燕國讓東胡纏得自顧不暇,韓國只有幸災樂禍,誰來救趙國?”

  “太子不要忘了,還有一個齊國。”龍賈突然插了一句。

  “齊國?更不可能!”公子卬大笑,“老將軍差矣!齊國非但不會救趙韓,反而會幫我滅趙韓,而求分一杯羹也。我王思之,齊國素來遠離中原是非,當年分秦,齊國還不是置之度外?齊王目下又忙著整肅吏治,救趙國開罪魏國,對齊國有何好處?齊國願意與我強大的魏國為敵麼?田因齊可是狡猾得很哪。”

  龐涓實在想起而駁斥,思忖再三,還是咬緊牙關忍住了。

  太子申突然站起,聲淚俱下,“父王,趙韓不滅,魏氏祖宗在天之靈難安哪!統一三晉,威震天下!滅一秦國,無聲無息,徒引列國恥笑啊!”

  魏惠王不耐煩的揮揮手,太子申悻悻坐回。

  魏惠王站起來緩緩踱步到龐涓案前,“上將軍,軍國大事,還是要靠你來謀劃,沒有你與龍賈老將軍這般名將統兵,再說也是落空。本王以為,秦國和齊國兩面都要防備,方可放手在中原大戰,上將軍以為如何?”

  “但憑我王號令,龐涓雖肝腦塗地,亦當報效國家。”龐涓心下稍有舒展,覺得自己也只能這樣了。

  “好!”魏惠王慷慨激昂,“本王決意展開中原大戰,完成大魏一統大業。自今日起,我魏國大軍兵分三路:西路由龍賈老將軍率河西守軍,加強對華山、桃林、洛水諸要塞之防守,秦軍妄動,立即痛殲。東路由太子申和公子卬率軍八萬,抵禦齊國援兵。中路大軍二十萬,由上將軍統帥,半月後對趙國大舉進攻,務求一戰滅趙!”

  “謹遵王命!”四人轟然應命。

  惴惴不安的江乙終於見到了魏惠王。當江乙在燈火輝煌的寢宮誠惶誠恐的說完楚王“聯魏滅秦”的大計後,魏惠王縱聲大笑,“上卿啊,楚王何等肥碩,怕秦國一個乾瘦子麼?”江乙苦笑不得,拭著汗道:“我王之意,恐秦國坐大,威脅楚魏。若魏國出兵,楚國唯魏國馬首是瞻。”魏惠王又是一陣大笑,推開身邊女人,走出艷麗侈糜的紗帳,“請問上卿,楚國可出兵幾何呀?”

  “回魏王,我王答應出兵十萬。”

  “以誰為將呵?”

  “令尹子吳。”

  “滅秦之後呢?”

  “魏得秦三分有二,楚得秦三分有一。”

  “若楚王中途退縮呢?不是一次了,本王何能相信?”

  “我王為天象警示,立志奮發,決意先行將淮水以北六座城池,割讓給魏國抵押。若中途反悔,六城屬魏。若滅秦有成,再行收回。”

  “好!”魏惠王大笑,“上卿可回覆楚王,請他一月之後立即發兵,從武關北上。我大魏河西將軍龍賈從東北南下,兩面夾攻,一舉滅秦!”

  “謝,謝過魏王!”江乙沒想到如此順利,竟結巴起來。

  江乙高高興興的走了。魏惠王覺得自己瞬息之間又完成了一個大大的難題,也化解了龐涓喋喋不休所嘮叨的危險,運籌帷幄的功業感驟然溢滿心頭,竟興奮的拉過狐姬,破天荒的向這個柔媚可人的女人慷慨激昂的講說自己的英明決策和高遠謀劃,竟說得狐姬惶惶然不知道該如何稱頌了。

  這時候,楚王特使的軺車正駛出安邑,奔馳在去齊國的路上。

  楚王這套環環相連的大計的關鍵在齊國,沒有齊國,楚國就等於要讓魏國牽著鼻子走。可是江乙對出使齊國,竟比出使魏國還沒有把握。魏國雖說是一等一的強國,可魏惠王那種刻意做作出的大國君主氣度與霸主氣魄,倒實在是外交使臣眼裡的明顯弱點,江乙很是清楚,對魏國只要謙恭示弱,一般都不會有辱使命。可齊國這個不到四十歲的國王,卻是大大兩樣,江乙心中實在盤算不出一套體面機智的說辭,只好準備隨機應變了。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11-4 06:26 PM

第十一章 天算六國

三、齊威王吏治的奇特手段

  天剛剛亮,丞相騶忌就登上軺車向王宮而來。

  齊王宮在臨淄城的北面,與王宮遙遙相對的,是南面的稷下學宮,中間是一片異常寬闊的街市,那便是名聞天下的臨淄“齊市”。所有的朝臣進宮,都得從這片街市穿過。這種都市格局,在天下都會中堪稱獨一無二。身為臨淄大夫,騶忌當年督建王宮與學宮時,給這裡留出的本來是一片松柏林,松柏林兩邊是王宮與學宮的車馬場,四周則是齊國官署。如此布局,這裡就形成了一個靜謐肅穆的王權中心,列國使臣和庶民百姓只要接近這個地方,敬畏之心就會油然而生。誰知年輕的齊王卻大皺眉頭,站在王宮地基上指著中央廣闊的空地問,“莫非齊國錢財多得沒處花了?要這幾百畝地大的松柏林何用?暴殄天物。這裡當建一條天下最寬闊的街市,就叫齊市,一定要超過大梁的魏市!天下商賈雲集這裡,我等王公大臣與學宮士子不能天天看農夫耕田,至少可以天天看見商賈民生。”於是,這片構想中的肅穆松林,便被喧囂的街市取代了。

  建成伊始,商賈們便大感興趣。一片商市竟能和王宮比肩而立,這在當時確實是天下獨一份!無疑表明,齊國大大的看重商人。這在飽受“抑商”之苦的商人們看來,簡直比賺錢本身還誘人。於是,天下的富商大賈竟是接踵而來,爭相求購店面,同時又在臨淄大買地皮建房建倉。倏忽十幾年,齊市竟然成了天下最繁華的第一大市。臨淄人口大增,百工商賈達七萬多戶,幾近五十萬人口!齊市與魏市,大有不同處。魏市風華侈糜,多以酒肆、珠寶、絲綢、劍器名品為中心。齊市則平樸實惠,主要是魚市、鹽市、鐵市、布市四大類。總的說來,風花雪月,齊不如魏;實惠便民,魏不如齊。

  齊王規定:朝臣入宮,非有緊急國務,必須步行穿過“齊市”;運輸車輛與緊急軍務,可走旁邊專門設置的車道;朝臣入宮,須得向齊王稟報街市遇到的逸聞趣事。

  騶忌的軺車進入市口,便下得車來,讓馭手將車趕走,自己從容步行入市。這時正逢早市,除了飯鋪酒肆,大宗店鋪尚都正在上貨之時,市人不算很多。三三兩兩者,多為臨淄老民中的閒散之人。騶忌步履匆匆,心中一直在思忖如何向齊王稟報心中大事,不意眼前突然一亮,對面走來了一個豐神俊朗的美男子!

  騶忌心中一動,拱手高聲問:“先生,可是城北徐公?”

  美男子拱手笑道:“正是在下。敢問先生高名上姓?”

  “我乃城東騶氏,久慕先生琴棋貌三絕,可否到府上請教?”

  “先生謬獎了,徐公愧不敢當。先生可是騶忌丞相?”

  “騶忌,我兄也。我正是代兄一陳敬慕之心。”

  “徐公素聞騶忌丞相氣度華美,其弟若此,方知傳聞不虛。改日定當登門求教。”

  二人正在互相敬慕之際,市人紛紛駐足觀望,嘖嘖讚嘆相互議論,竟是聲聲入耳。

  “不愧齊國男中二美!天下奇觀也。”

  “要說,還是城北徐公更美一些,飄逸若仙呢。”

  “也是。要是美男比賽,我押徐公一彩!”

  “噓!那個是丞相兄弟呢,大儀雍容,誰能比呀?”

  “那是一回事麼?別瞎捧!”

  騶忌看市人漸多,便和徐公殷殷道別,分頭而去。人群還聚攏不散,望著他們的背影爭論不休。騶忌出得街市,便到了王宮前有甲士守護的車馬場。嗡嗡喧囂的市聲被拋在三百步之後,王宮前頓時安靜下來。步行走過一段街市,騶忌覺得神清氣爽,大步邁上十六級白玉台階,走進王宮大殿。

  齊威王正在和大將田忌低聲商議什麼,見騶忌到來,笑道:“丞相好早啊。”

  “我王比臣更早。”騶忌深深一躬。

  “丞相早來,必有大事,你就先說吧。入座。”

  騶忌知道田忌與齊王議論的肯定是軍旅事務,加上田忌乃王族大臣,平日裡他這個文職丞相對這種軍務歷來是“王不問,臣不說”,從不主動涉及。他從容坐到自己日常的首座前,那是齊王左手下的一張長案,拱手一禮道:“我王,日前臣派兩路秘使查訪阿城與即墨縣政績,使者已回到臨淄,結果卻與我王判語不同,臣特來稟報。”

  “如何不同?”齊威王淡淡問道。

  “經使者查實,阿城令所轄三城田野荒蕪,民眾逃亡,工商不振,百業凋敝。那阿城令卻將府庫之賦稅財貨,用來賄賂我王身邊吏員,獵取美名,便官聲鵲起。”

  “如何?”齊威王大大驚訝,“阿城令,正欲重用……即墨令呢?”

  “即墨令所轄三城,田野開闢,民眾富饒,市農百工皆旺。五年之間,人口增加萬餘。且官府無積壓訟案,村社無族人械鬥,民眾皆同聲稱頌。那即墨令勤於政事,常常微服私訪於山野民戶,卻不善疏通,以致官聲不佳。”

  齊威王一時煩躁,“豈有此理?我齊國整頓吏治數年,竟有此等顛倒黑白之事?丞相,秘使所查,可敢擔保?”

  “我王,這個秘使就是為臣自己。願以九族性命,擔保所言不虛。”

  齊威王沉默良久,臉色越來越難看。

  “我王,請看臣可算齊國美男?”騶忌突然問。

  齊威王與田忌都不禁一笑,“丞相真有閒心哪。你身長八尺 ,偉岸光華,何明知故問也?”

  騶忌笑道:“我王容臣一言。今日清晨,臣在鏡前整衣,臣妻在旁侍奉。臣問妻,我與城北徐公孰美?臣妻笑曰,夫君雄姿英發,俊逸非凡,徐公豈能相比?臣出寢室,在正廳遇妾,臣又問妾,我與徐公孰美?臣妾羞顏笑答,夫君天上駿馬,徐公地上狐兔耳,何能相比?臣出門於庭院遇客人,又問客人,客人答曰,公乃人中雄傑,徐公一介寒素士子,自然騶公大美。卻不想方才過市,偶遇徐公,兩相寒暄,臣自覺不如徐公之飄逸俊朗。市人亦圍觀品評,皆說臣不若徐公之美。然則我王,何以臣之妻妾客人,都說臣比徐公美呢?”

  齊威王沉吟著不說話,只是看著騶忌,等他繼續說下去。

  騶忌收斂了笑容,“以臣思慮,臣妻說臣美,她是愛臣過甚。臣妾說臣美,她是怕失去臣之寵愛。客人說臣美,是有求於臣。愛臣、怕臣、有求於臣者,皆說違心之言討好於臣。齊國千里之地,一百餘城。宮中婦人都喜愛我王,朝中之臣都懼怕我王,境內之民都有求於我王。可想而知,我王究竟能聽到幾多真話?”

  齊威王離席,肅然拱手,“丞相為我撥雲見日,我當不負丞相忠誠謀國。”

  騶忌深深一躬,“如此,臣請我王廣開言路,整飭吏治,固齊根基。”

  這一則寓意頗深的故事,使齊威王幾日都不能寧靜。阿城令與即墨令的果真相反麼?他真不敢相信。整飭多年了,齊國應該是吏治清明了啊,如何竟有此等荒誕的欺瞞?長此以往,齊國豈非要不知不覺的跨下去?想著想著,齊威王便覺得脊背發涼,悚然憬悟,戰國之世,吏治一旦滑坡,國君不能令行禁止,就等於這個國家崩潰了!當晚,齊威王便輕車簡從,秘密來到稷下學宮,與學宮令鄒衍秘密商談了一個時辰。次日清晨,十多名布衣士子便絡繹不絕的出了稷下學宮,到齊國遊學去了。

  一個月後,齊市面對王宮的木柵欄被拆掉,市人潮水般湧到了王宮前的車馬場。

  車馬場中央立起了一口一丈多高的大鐵鼎。鼎下大塊的硬木材燃燒起熊熊火焰,鼎內熱氣蒸騰,沸水翻滾。大鼎四周三層甲士圍成了一個馬蹄形陣式,只有面對王宮的一面敞開著。高大的王宮廊柱下站滿了矛戈甲士,田忌抱著紅色令旗佇立在中央王案之前。看這場面,一定是要發生大事情了!臨淄市人聞聽消息,萬人空巷,竟一齊聚到了王宮周圍。偌大齊市的外國商人們也齊齊的關了店鋪,湧到廣場看熱鬧。北面的王宮與南面的稷下學宮之間的廣場上,竟是人山人海。齊市的房頂上站滿了人,學宮門前的那片大樹上也掛滿了人。

  午時剛到,王宮東廊的大銅鐘轟然撞響!

  “齊王駕到——!”內侍一聲長喝,齊威王與丞相騶忌從王宮大殿從容走了出來,肅然站立在白玉平台的中央。左右親信吏員與內寵、侍臣們,在齊威王身後站成了兩排。他們興奮的望著場中大鼎,相互對視著不斷的抽搐著嘴角。這些宮廷中人在這種特殊場合,痙攣式的抽搐,便是他們的笑。對生殺誅滅這類事兒,他們是從來不出聲笑的,那是他們輕蔑這些臣子的特殊方式。齊國的大臣們也早已經在平台兩側列隊等候,惴惴不安的望著國君,不知道今日這陣勢對著何人?

  騶忌對齊威王微微一點頭。

  齊威王大袖一擺,走到王案前,“宣阿城令、即墨令。”

  內侍尖銳悠長的聲音便響徹了廣場,“阿城令、即墨令晉見——!”

  十六級台階下,地方大臣的隊列中走出一個大紅長袍、高高玉冠的白皙中年大臣,他神采飛揚的朝著向他低聲祝賀的同僚們點點頭,疾步走上高台拜倒在地,“臣,阿城令田榫參見我王——,我王萬歲——!”

  隨後的即墨令,卻是一身布衣面色黝黑且風塵僕僕,與前邊的阿城令相比,竟象一個頗為寒酸的布衣士子。他按照常禮深深一躬,“臣,即墨令晏舛參見我王。”

  “二位站過,本王自有發落。”齊威王面無表情的離席起身,走到王案前對著廣場招手,場中頓時肅靜下來,“齊國臣民們,朝野皆知,在齊國二百多名地方大員中,有兩個最引人注目。一個是阿城令田榫,王族臣工。我的親信寵臣與許多大員,都說他政績卓著、勤政愛民、阿城富庶、萬民受惠!”

  廣場上的人群頓時騷動起來,紛紛叫喊,聲若潮音。吏員隊伍中卻有許多人點頭微笑。齊威王身後的親信寵臣們嘴角抽搐的更厲害,眼睛大是放光。田忌令旗揮動,高聲道命令,“切勿喧嘩——,聽我王宣示——!”場中便漸漸平息下來。

  齊威王依舊面無表情,“另一個,即墨令晏舛。我的親信和朝臣們都說他不理民事、殘苛庶民、貪贓枉法、民眾深受其荼毒!”

  場中再次騷動,轟轟嗡嗡,愈顯怒色。田忌再次揮動令旗,人群又漸漸平息了。

  “為此,本王派出二十餘名稷下學宮的正直士子秘密查訪,本欲晉升阿城令為上卿,欲治即墨令死罪。然則,天道無私,查訪實情正好相反!阿城令用國庫稅收大行賄賂,博取官聲政績,致令田野荒蕪、庶民怨恨。即墨令則勤政愛民,百業興旺,民眾富庶!”齊威王喘息著頓了一頓,掃視廣場中鴉雀無聲的人山人海,嘶啞高亢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齊國吏治整飭多年,竟有阿城令此等國賊,竟有公然矇騙本王的朝中吏員,本王深感痛心!為重整吏治,廣開言路,本王曉諭:封即墨令萬戶,自即日起晉升為齊國司寇——!”

  話音落點,廣場中民眾歡騰,紛紛脫下衣衫搖動著向國君歡呼。即墨令雙淚長流,深深拜謝。阿城令和齊威王身後的親信們嚇得瑟瑟發抖,嘴角真正的抽搐了起來。台下吏員中也有大汗淋漓者惶惶不安。

  齊威王冷冰冰下令,“為懲治惡吏,根除口舌殺人之歪風,將阿城令投鼎烹殺!”

  田忌令旗一揮,四名力士大步走上十六級台階,四面叉起面如死灰的阿城令,一聲號子,驟然發力,竟將一個大活人彈丸般拋向廣場中的大鼎之內!只聽一聲尖利的慘呼,頃刻之間,大鼎翻滾蒸騰的沸水中便泛起了白骨一具!

  “萬歲——!”“齊王萬歲——!”場中驟然歡騰雀躍!烹殺王族大臣,這在任何國家都是不可能的事情!可它就發生在眼前,誰又能不相信?那特殊的焦臭肉腥味兒分明還在鼻息間彌漫,竟是深深震撼了齊國民眾和外國客商。平素為阿城令鼓吹的內侍、寵臣與官員們,早嚇得軟成了一堆肉泥,黑壓壓一片癱跪在地,哀求饒恕,涕淚交流,更有屎尿橫流者醜態百出。齊威王卻是毫不動心,指著這些往昔親信們獰厲的冷笑著,“本王將爾等視為親信耳目,爾等卻將本王視作木偶。若饒恕爾等,天理何在?法制何在?上將軍,將本王劃定之人,一律烹殺!”

  一場中國歷史上絕無僅有的酷烈烹殺開始了。

  田忌左手持一張羊皮紙名單,右手揮動令旗,喊出一個,力士們便向沸騰翻滾的大鼎發力拋進一個……片刻之間,便連續烹殺十五名親信侍臣、十三名朝臣與地方官員!烈火濃煙,熱氣蒸騰,大鼎內白骨翻翻滾滾。幾名甲士揮動長長的鐵鉤,不斷向外鉤出一具具白森森的骷髏。不消頓飯功夫,大鼎旁的白骨已經摞成了一座小山!血肉腥味兒夾著滾滾濃煙,彌漫了整個廣場。隨著一個又一個烹殺,歡呼聲沒有了,一種不安和恐怖的氣氛四散蔓延開來,女人們開始嘔吐,男人們惴惴不安,有人低聲的呼妻喚子,竟是悄悄的走了。衣飾華貴見多識廣的外國商人們也連連嘔吐,掩著鼻子急忙逃出了廣場……

  齊威王卻始終站在煙霧中,鐵鑄一般,寸步未移。

  第二天,當臨淄城還飄蕩著烹殺的腥臭時,大街兩旁便張掛起了《許民誹謗令》。根據這道法令,齊國大小一百餘座城池的主要大街,縱橫齊國全境的十餘條官道兩旁,都立起了“謗木”。這種“謗木”與人等高,官道旁每隔五里立一塊,城池街道每隔三十丈立一塊。實際上是在一根粗大的木柱上方,釘一塊大大的方形木板,專門供民眾在上邊或寫或畫或刻,評點官員,抨擊時政,或提出自己的國策主張。這便叫“誹謗”。謗木寫滿,便有吏員隨時更換,寫有字畫的謗木必須全部上繳王宮官府,不得在任何地方官署扣押。

  齊威王的這一道《許民誹謗令》,的確是廣開言路的曠古創舉!它大大激揚了齊國的民氣,人人都覺得自己可以向國王進言。大小官吏則覺得時時有萬民督察,不敢有絲毫懈怠。事實上,齊國真正清明的吏治,正是從“許民誹謗”開始的。但在齊威王死後,“謗木”就莫名其妙的升高了。後來便越來越高,經過千百年演變,“謗木”竟然變成了白玉雕刻的高不可攀的華表,“誹謗”也演變為惡意攻擊的專用詞。歷史真是萬花筒,令人啼笑皆非。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11-4 06:27 PM

第十一章 天算六國

四、稷下學宮的人性大論戰

  不到五年,齊國已經是生機勃勃,百業興旺,文明昌盛,隱隱然成為與魏國並駕齊驅的第一流大國。這時候的齊國,朝堂大臣有騶忌、田忌、鄒衍、晏舛、段乾朋等名臣名將,地方大臣更是清明勤政人才濟濟。然更令齊國雄視天下的,卻是他們的稷下學宮。歷經二十餘年精心培植,稷下學宮已經是名士繪萃,精英雲集,成為齊國取之不竭的人才寶庫。視人才為國寶的齊威王,每每說到稷下學宮,便豪氣勃發,“稷下學宮收盡天下英才,齊國豈能不一統天下?”

  世間事錦上添花。就在齊國沐浴著海風崛起的時候,兩位名震天下的人物來到了臨淄。一個是大張旗鼓堂堂正正來的,一個卻是無聲無息秘密來的。

  齊威王接到兩路稟報,精神大振,霍然離席道:“丞相、學宮令隨本王迎候大師。上將軍安排先生便是。”田忌答應一聲,便興奮的走了,畢竟那位神秘人物對他這個上將軍來說是太重要了。齊威王便和騶忌各乘軺車,急急趕到城外。

  臨淄南門外的迎送亭已經隆重的布置了起來。齊威王站在亭外軺車上,遙遙望著通往魯國的官道。大臣們則分列站在亭外,紛紛低聲議論著,顯得很是有些激動。齊國就差這麼個大宗師,而今他終於來了!

  “稟報我王,車騎已現!”

  “丞相,隨本王迎上。”齊威王一跺腳,軺車轔轔駛上官道。

  迎面煙塵大起,一支沒有旗幟的車隊隆隆北來。遙遙可見每輛車都是兩馬駕拉,馭手全是長衫布巾的儒生打扮。戰國時代,便是大國特使,除了騎士護衛,尋常也只有一輛軺車和兩輛行李車。尋常名士周遊,能有一車就算是極大的排場了。這支車隊卻有十三輛雙馬快車外加一輛青銅軺車,雖然沒有旗幟,卻也是氣勢非凡,絕非尋常學派名士可比。青銅軺車下肅然端坐的是一個五十多歲須發見白的男子,面目清朗肅穆,三綹長須被風吹起,顯得瀟灑凝重而極有內涵。

  迎來的齊威王不禁高聲讚嘆,“孟夫子果然不凡!”

  來者正是名動天下的孟子車隊!這位高才雄辯灑脫不羈而又堅如磐石的儒家領袖,在戰國之間已經奔波了二十多年。象當年的孔子一樣,他的奔波使儒家的學問種子撒遍天下,但卻始終沒有實現自己的實際追求——為政一國並以儒家理想治國安邦。但孟子沒有灰心。他堅信在這大爭之世,天下必有他一展報復的禮儀大邦。魏國他去過多次,原以為富庶風華的魏國最需要儒家名士,不想魏惠王 對他奉若上賓,每天和他談天說地議古論今,卻從來不問他治理邦國的大政方略,看樣子大有將他當作食客養起來的光景。孟子雄心勃勃,肩負中興儒家的大任,豈容得此等難堪與尷尬?但孟子畢竟是孟子,他彬彬有禮的向魏惠王告別,說明了重新出遊的願望。魏惠王竟是哈哈大笑,“好啊好啊,儒家博學,正是從遊歷天下中得來!本王相贈夫子書車十輛,黃金百鎰,以資行色!”孟子內心發涼,便長長一躬,斷然離開了安邑。他久聞齊國稷下學宮的名聲,便藉著遊學名義到齊國來了。

  “夫子,好象有人迎接?好象是大臣!”駕車的萬章頗為驚訝,高聲回頭提醒老師。

  後面車上一個弟子站起來瞭望,“啊!是齊王!沒錯,王旗,是齊王!”

  萬章知道公孫醜的眼力極好,便“吁——”的一聲輓韁停車,回身拱手道:“夫子,齊王在官道迎接,要否下車,列隊緩行?”

  孟子微微睜開眼睛,略微思忖,“照常行進。”

  “是。”萬章向後高聲道:“照常行進,切勿喧嘩。”一抖馬韁,車隊轔轔啟動。

  官道邊的齊威王君臣卻已經下車,在道邊肅然拱手迎候。見孟子的青銅軺車轔轔駛來,齊威王當道拱手高聲道:“齊王田因齊,恭迎夫子蒞臨——!”

  萬章機警細緻,早已經將車速減緩,此時正好將軺車停穩。孟子霍然從軺車傘蓋下站起,深深一躬,“不知齊王在此,孟軻唐突擋駕,多有得罪了。”

  “夫子,田因齊專程來迎,非有他事。”齊威王笑著上前來扶孟子下車。

  孟子大禮拜伏在地,“孟軻何德何能,竟勞齊王迎候郊外?”

  齊威王連忙扶起孟子,爽朗大笑,“夫子學問,天下魁首,田因齊自當敬賢禮遇。夫子,這位是我齊國丞相騶忌。這位是稷下學宮令鄒衍。”

  騶忌、鄒衍一齊拱手,“見過夫子。”

  孟子恭敬還禮,“得見二位大人,不勝榮幸之至。”

  說話間,已到迎送亭外,跪坐在大紅地氈上的樂隊奏起了祥和宏大的樂曲,孟子肅然拱手,“齊王,此《小雅》乃天子迎送諸侯之樂,孟軻如何敢當?”

  齊威王大笑,“夫子啊,樂禮等級當真不成?好聽罷了。”

  鄒衍笑道:“夫子啊,恪守禮制,何有今日之天下?”

  孟子也豁達的縱聲大笑,“笑談笑談,孟軻又迂腐了一回。”

  孟子的坦誠爽朗,使略微拘謹的氣氛頃刻消散。齊威王笑道:“夫子遠來,車行勞頓,先行歇息,來日我當親為夫子主持論戰大會,一睹夫子風采。”

  孟子謝過,便由稷下學宮令鄒衍陪同著進了臨淄城。

  齊威王對騶忌一揮手,“丞相,還有一位,隨我去看。”

  君臣二人輕車簡從,繞道西門進得臨淄,便到了一座清幽的府邸前。這座府邸門口沒有森殺肅立的衛士,倒象是一座清淨的書院。要不是齊威王路上說明,騶忌真不敢相信這是威勢赫赫的上將軍田忌的府邸。田忌是王室貴族,是齊威王的庶兄,是田氏王族中很有實力的一支。田氏本是在姜齊內部割據成長起來的貴族勢力,奪取齊國政權後,田氏成為王族,內部卻仍然保持著各自的地域勢力。這種地域勢力被長期默認為田氏各支脈的封地,國家(王室)和“封地”貴族各收取一半賦稅,“封地”的官吏也是貴族推薦國君委派,既聽命於王室,又聽命於貴族。王權強大的時候,這種“封地”與國家土地沒有兩樣。王權衰落的時候,“封地”貴族便成為幾乎完全自治的一方勢力。期間變數,完全取決於政權勢力的此消彼長。齊國在王族封地這一點上,與天下諸侯及魏楚燕趙韓沒有更大的不同,基本上維持在人治的框架內。正因為如此,田忌這種王族大臣,不象騶忌這種士人出身的官員,他們即或不在王室做官,也有世襲的封地,在臨淄依然會有很豪華氣派的生活。田忌又做了上將軍,其府邸無論豪華威勢到何種程度,人們也不會覺得驚奇,倒是這種書院般的高雅脫俗,倒使騶忌大大的出乎預料。尋常同朝共事,騶忌對王族大臣總是有著一種本能的戒備,一律不與這些大臣私人交往,自然也從來沒有來過上將軍府。今日一看,對田忌的本能戒備竟是減輕了許多。

  也沒有人通報,便見大門打開,田忌匆匆迎出,深深一躬,將二人接進正廳。

  “先生如何了?”齊威王急切問道。

  “稟報我王,先生傷殘嚴重,狀況不佳,急需治療修養。”

  “太醫來了麼?”

  “太醫令親自前來,已為先生剔去兩腿腐肉碎骨,目下先生正在昏睡。”

  齊威王喟然嘆息,“一世名家,竟至於此,令人痛心也。”

  田忌思忖有頃道:“臣以為,先生入齊之事,暫且不做透漏。先讓先生住在臣府療傷,痊愈後再做計較。”

  齊威王點點頭,“先生乃我齊國人傑,務必傾盡全力,恢復先生身體。”

  “臣明白。”田忌肅然拱手。

  齊威王看看騶忌,微微一笑,“丞相啊,此人乃天下聞名的兵家名士。他能康復,乃我齊國大幸也。丞相可知他是何人?”

  騶忌不喜歡過問不需要他知道的事,也從不對自己不清楚的事貿然開口,所以一直平靜的沉默著。然自己也是名士根底,豈能不知天下聞名的大家?見國君相問,便笑道:“是否兵家祖師孫武的後裔,孫臏?”

  齊威王大笑,“正是。齊國有此大才,文武兼備,何懼天下?”

  孟子住進了六進大宅,弟子們大是激動。

  據鄒衍介紹,這是齊國中大夫規格的府邸,只有對稱為“子”的學派領袖才特賜,尋常名士只是三進宅院。孟子在鄒衍陪同下,看了一遍住宅。進大門的兩側是僕役門房,第一進是一個大庭院,山水竹草具備,很是雅致;第二進是正廳,寬大敞亮,陳設華貴;第三進為書房琴室,其寬闊足以擺布他的七八車書;第四進為寢室,帳幔掩映,浴室精巧,為孟子生平未見;第五進是炊廚房,足以讓五六名廚師一展身手;最後一進是一片後園連同一個偏院,是門客住房,正好做孟子學生們的住處。看了一遍,弟子們是交口讚嘆。孟子雖然沒說話,心裡也頗為滿意。畢竟,這是齊國敬賢,總算是賜給自己的府邸,比魏國住在豪華的驛館感覺要好得多。

  安頓好之後,萬章、公孫醜來勸老師去看稷下學宮。孟子雖然也想看看這座名震天下的學宮,但想想還是忍住了,“你們去吧,為師要歇息歇息。”萬章、公孫醜便高興的去了。

  稷下學宮坐落在王宮的正南。萬章和公孫醜對中間相隔的“齊市”實在沒有興趣,但穿過街市的感覺,竟還是讓他們大為驚訝。連綿無際的店鋪帳篷,比肩磨踵討價還價的市人,魚鹽混雜的奇特腥臭,堆積如山的鐵材布帛,琳琅滿目的精鐵兵器,都是他們在任何官市沒有見過的。匆匆走出街市,竟用了整整一個時辰!兩人不禁大為感慨,說回頭一定讓老師來走走“齊市”,看老師有何評點?

  出得街市向南百步之遙,便是一道寬闊的松柏林帶。走進松柏樹林,陣陣清風啾啾鳥鳴,便將身後的大市隔在了另一個世界。眼見一座高大的木牌樓矗立在夾道林木中,樓額中間雕刻著四個碩大的綠字——學海淵深。木牌樓前立著一方橫臥於石龜之上的白玉大碑,上面刻著四個斗大紅字——稷下學宮。木牌樓極為寬闊,最豪華寬大的王公馬車也可以直駛而進。木牌樓兩邊各有兩名藍衣門吏垂手肅立,一名紅衣領班在門前游動。牌樓後便遙遙可見大片綠樹掩映中的金頂綠瓦和高高的棕紅色木樓。

  萬章、公孫醜被這宏大的氣魄震懾了!走遍天下,哪個國家能將學宮建得如此肅穆恢弘?原想稷下學宮縱然有名,也無非是學風有名而已,學宮本身無非是一片房子,能有何令人嚮往處?今日一看,不說裡邊,僅這外觀,就和王宮、太廟具有同等的莊嚴氣勢。這種氣勢絕不是房子庭院的大小,她意味著文明在齊國的神聖地位,這在哪個國家能做到?

  不由自主的,兩人對著白玉大碑深深一躬。紅衣執事看見,上來一拱手道:“請二位士子出示府牌。”公孫醜恍然笑道:“啊,府牌是在這兒用的?我等新來懵懂,請諒。”說著兩人各自掏出一張小銅牌遞上。紅衣執事看後笑道:“啊,二位是孟夫子門生,請進。要否派人帶二位一遊?”萬章道:“多謝。不用了,我等自看方便些呢。”

  二人走進學宮,卻見牌樓大門內是一條寬闊的林蔭大道,大道兩邊是平展展的草地和樹林,林間石桌石凳錯落有致,形成了一個一個天然的聚談圈子,激烈爭論的聲音隱約可聞。時見長衫士子手捧竹簡在林間長聲吟誦,使人頓生讀書清修之心。林蔭大道的盡頭,卻是一片一片的樹林與屋頂,十幾條小道網一般通向縱深。一時間,二人竟不知何去何從?正在徘徊迷惘之中,一個年輕的藍衫士子從一片樹林中飄然而來,“二位,可是孟夫子高足?”

  “正是。在下萬章、公孫醜。閣下高名上姓,如何識得我等?”

  “我乃齊國荀況。孟夫子來齊,學宮早已人人皆知了。”士子一指林間,“二位請看,他們都在準備和孟夫子論戰呢。”

  “原來是荀況學兄!久聞大名,也算我儒家同門呢。”公孫醜很是高興。

  “我這儒家是旁門表儒,何敢當同門之譽?”

  萬章笑道:“敢問荀況學兄,何謂旁門表儒?”

  荀況爽朗大笑,“旁門者,非孔子嫡系門下也。表儒者,取儒家學問,棄儒家為政之道也。為此,不敢自列於儒家門墻之內。”

  “就是說,荀況兄反對井田仁政,只取治學之道?”萬章笑問。

  “時也勢也,不敢抱殘守缺。”

  公孫醜揶揄笑道:“首鼠兩端,何其狡猾?”

  三人不約而同的哈哈大笑。荀況道:“二位初來,我陪二位一遊吧。”

  三人同行,談笑風生,自是話題洶湧。相互究詰了一會兒,荀況笑道:“就此打住吧。稷下學宮要看的主要是三個地方,爭鳴堂、大國學館、諸子學院。其餘廳堂館舍,最具一看價值的就是藏簡樓了。你們看,前面就是爭鳴堂了。”

  走進一片樹林,但見一座大門突兀聳立!從外面看,它很象一座大庭院。大門正中鑲嵌著四個銅字——論如戰陣。進得大門,遙見正中一座大殿坐北面南,兩側為長長的廊廳;中間卻是寬闊的露天大場,大場中一排排長條石板上都鋪著紅氈,看樣子足足有千餘人的坐席,顯然便是論戰的主會場。大殿口正中的木架上立著一面大鼓,兩支鼓槌懸於木架,卻竟是大筆形狀!大殿兩側各有一方丈余高的白玉大碑,右刻“錘煉學問”,左刻“推陳出新”,白玉襯托著斗大的紅字,入眼便令人振奮!

  “好大氣魄,當真沒想到也。”公孫醜油然感慨。

  “我師就要在這裡,論戰天下學子?”萬章問。

  “對了。稷下學宮規矩,凡諸子名家來齊,必得舉行爭鳴大論戰。久聞孟夫子雄辯無匹,稷下士子都想求教一番呢。”

  孫醜不禁興奮點頭,“好啊,看看你這表儒如何挑戰?”

  萬章卻是微微冷笑,“只怕稷下學宮沒幾個人能與我師對陣呢。”

  荀況卻是哈哈大笑,“天下之大,豈能讓英雄寂寞?兄台,也莫將孟夫子當作尊神也。”說著遙遙一指,“兩位看看前邊,稷下學宮可是囊括了天下諸子百家呢,還能沒有孟夫子敵手?”兩人見荀況豪爽可親,倒也沒有為他的狂傲生氣,隨著荀況腳步出得爭鳴堂左拐,便見遠處大片屋舍隔成若干小區,紅墻綠瓦,樹木沉沉,極是幽靜。荀況笑道:“看,那便是大國學館區。內中主要有周、魯、魏、楚、韓、趙、燕、宋、鄭、吳越十個學館區。”

  “噫?如何沒有秦國?”公孫醜不解。

  荀況笑了,“秦國乃文學沙漠,既無學風,又無學子,何以建館?”

  “秦國也有招賢館了,還去了不少士子呢,法家衛鞅嘛。”萬章明是提醒,暗中卻是不服荀況“論必有斷”的氣勢。

  “文明風華,在於積累。一國文明,絕非開一座招賢館就能立桿見影的。秦國距離中原文明,至少有一百年距離。”荀況對秦國的輕蔑是顯然的。

  “有理有理。”公孫醜憨直,竟是大為贊同。作為儒家子弟,誰對這個孔夫子拒絕訪游的秦國自然都絕無好感。萬章也是如此,只是不想附和荀況而已。三人邊談邊走,不覺來到又一片館舍前。這片館舍各自建在一座一座的小山包上,綠樹環繞,大有隱居情趣。

  “你們看,這裡是諸子學院。凡成一家之言,又能開館授徒的名家,均可在這裡分得一座獨立學堂,大則二十間,小則七八間。給孟夫子的最大,二十五間,正在收拾呢。”

  萬章有些驚詫,“諸子學院?現下,容納了多少家?”

  “現下麼,大約已經有九十多家了。天下學派,幾乎全數進入稷下學宮了。”

  萬章大是搖頭,“以我看,稷下學宮這諸子學院,卻是有些輕率。”

  “噢,這個說法新鮮,何以見得輕率?”

  “立學院者,當非天下顯學莫屬。”萬章顯出名門高徒的特有矜持,“九十多家,魚龍混雜,豈能為天下文明之先?”

  “以足下之言,何派堪稱天下顯學?”

  公孫醜笑了,“哎呀荀兄,你如何連天下顯學都不知曉?儒墨道法四大家嘛。”

  突然,荀況放聲大笑,“啊呀呀,久聞孟夫子霸氣十足,不成想門下弟子卻也小視天下了。請告孟夫子,二十年後,天下顯學還會增加一家,那就是荀學!”

  萬章自覺方才論斷說得不是地方,便也笑了起來,“荀況兄志在千里,萬章佩服。”

  公孫醜卻憨直笑道:“我看荀況學兄,倒有些狂妄呢。”

  荀況豁達的笑了,“好了,不爭這一日之長短了。再往前看吧。”

  “哪邊呢?”公孫醜指著三座棕紅色小樓問。

  “那就是藏簡閣。”荀況笑道,“三座木樓共藏書五百多萬卷,非但有諸子百家,連各國政令都有專門收藏。僅憑這藏簡閣,稷下學宮也足以傲視天下了。”

  萬章感慨,“莫說學而優則仕。我看,就在稷下學宮遨遊修業,此生足矣!”

  公孫醜卻少有的露出詭秘的一笑,“敢問荀況兄,齊王將天下學子盡收囊中,卻很少用他們入仕為政,是何用意?”

  荀況不想公孫醜有此一問,愣怔著竟不知如何回答,有頃笑道:“在下尚未想過,願聞公孫兄高見。”

  公孫醜搖頭,“莫非,想盡聚天下大才,使別國無人可用?”

  三人哈哈大笑。荀況拊掌道,“公孫兄之論匪夷所思,妙極!”

  暮色降臨,萬章和公孫醜方才匆匆離開學宮。一路上,兩人說起魯國本來與齊國相鄰,且為禮儀文明首邦,而今非但失去了文明大國的地位,且弄到幾乎要亡國的地步,不禁感慨中來,唏噓淚下。回到府邸向老師講述了在稷下學宮的所見所聞和感受,孟子竟是沉默良久,喟然一嘆,“儒家遭逢強權肆虐、人欲橫流的大爭之世,自祖師孔夫子起,奔波列國二百多年,終究未遇文明之邦一展報復。齊國氣象,為師也看不錯,修文重武,禮賢下士。然則方今戰國推崇強力,借重法家兵家,對我儒家多有虛禮,少有重任。齊王雖說對我敬重有加,稷下學宮更是天下難覓的修學仙境。可是,我們究竟能否將齊國作為永久根基,目下還很難說。究其竟,儒家是盛世安邦之學,是修身齊家之學,是克己正身之學。惟其如此,也是生不逢時之學。時也勢也,我儒家將有一段漫漫低谷。我門同人一定要強毅精神,受得起冷遇,要象墨家那樣刻苦自勵,方能復興儒家於盛世之時。”

  “謹遵師教,刻苦自勵,復興儒家!”萬章公孫醜異口同聲。

  “弟子們須當謹記,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弗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孟子頗有些悲壯。

  萬章與公孫醜被老師深深的感動了,回到跨院一說,弟子們竟是議論紛紛,究詰辯駁,探求真諦,一夜未能入睡。

  旬日之後,齊威王領丞相騶忌、上將軍田忌、學宮令鄒衍,來隆重的迎接孟子師徒正式進入稷下學宮。進入的盛典就是特為孟子舉行的論戰大會。這是齊威王與騶忌商議好的,既表示了對孟子的極高禮遇,又能試探孟子的為政主張。雖說天下都知道儒家的為政之道,但在戰國時代,名家大師對鼻祖的主張作出順應潮流的修正,也是屢見不鮮。齊威王期待的正是這種改變。

  爭鳴堂人如山海。露天庭院的長排坐席上是諸子學院與大國學館的弟子群。孟子的隨行弟子三十餘人則被安排在中間位置。前排幾乎是清一色的成名大家——慎到、淳于髡、田駢、倪說、尹文、宋?、莊辛、楊朱、許行、公孫龍等,最年輕的荀況則坐在前排末座。庭院坐席的後一半,全部是各國前來求學的“散士”。兩廂長廊下擁擠得嚴嚴實實的,是頗有神通而又欣賞風雅的各國商人,他們沒有資格入席就坐,只能站立在兩廊聆聽。大殿正中是齊威王君臣,突前主案是孟子坐席。

  看看場中已經就緒,稷下學宮令鄒衍向大殿兩角的紅衣鼓手點頭示意。

  紅衣鼓手擂動大筆形的鼓槌,兩面大鼓響起密集的戰陣鼓聲,隆隆滾過,催人欲起。一通鼓罷,司禮官吏悠長高宣:“稷下學宮,第一百零五次爭鳴大戰,開始——!”

  鄒衍走到大殿中央開宗明義,“列國士子們,稷下學宮素來以學風奔放、自由爭鳴聞名於天下。這第一百零五次大論戰,專為孟夫子而設,乃稷下學宮迎接孟夫子入齊之大典。學無止境,士無貴賤,諸位皆可向孟夫子挑戰爭鳴……”

  場中有人高聲打斷,“學宮令莫要空泛,還是請孟夫子講吧。”

  鄒衍抱歉的一笑,向孟子坐席拱手,“孟夫子,請!”便入了大殿西側的坐席。

  孟子環視會場,聲音清朗深遠,“諸位,儒家創立百餘年,大要主張已為天下所熟知,一一重申,似無必要。莫若列位就相異處辯駁詰難,我來做答,方能比較各家之學,緊扣時下急務。列位以為如何?”

  “好!”“正當如此!”場中一片呼應。

  前排一個沒有頭髮的瘦子起立,拱手笑道:“孟夫子果然氣度不凡。在下淳于髡,欲以人情物理求為政之道,請孟夫子不吝賜教。”這淳于髡是齊國著名的博學之士,少年時因意氣殺人,曾受髡刑,也就是被剃去長髮,永遠只能留寸發。在“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得絲毫損傷”的時代,截發髡刑是一種極為嚴重的精神刑罰。這個少年從此就叫了淳于髡。他變賣家財,周遊天下,發奮修習,二十年後回到臨淄時竟是一鳴驚人。後來便留在了稷下學宮,成了齊威王與丞相騶忌的座上客。他學無專精卻博大淵深,詼諧機敏,急智應對更是出色, 臨場辯駁好說隱語,被人稱為“神謎”。他所說的“以人情物理求為政之道”,實際上就是他說一條人事物理,孟子就得對答一條治國格言,實際考校的是急智應對。這對正道治學的孟子而言,雖則不屑為之,但也是一個從來沒有過的嚴重挑戰。

  場中已經有人興奮起來,“淳于子乃隱語大師,孟夫子一旦卡住就完了!”

  萬章對公孫醜低聲道:“別擔心,正好讓他們領教夫子辯才。”

  孟子看看台下這個身著紫衫的光頭布衣,坦然道:“先生請講。”

  “子不離母,婦不離夫。”淳于髡脫口而出。

  “臣不敢遠離君側。”孟子不假思索。

  “豬脂塗軸,則軸滑,投於方孔,則輪不能轉。”

  “為政施仁,則民順,苛政暴虐,則國政不行。”

  “弓乾雖膠,有時而脫。眾流赴海,自然而合。”

  “任賢用能,不究小過。中和公允,天下歸心。”一言落點,便有人忍不住大喊,“妙對!”周圍士子噓聲四起,示意他立即噤聲。

  “狐裘雖破,不可補以黃狗之皮。”

  “明君用人,莫以不肖雜於賢。”場中一片掌聲,轟然大喊,“彩——!”

  淳于髡靜靜神,突然高聲,“車輪不較分寸,不能成其車。琴瑟不調緩急,不能成其律。”

  “邦國不以禮治,無以立其國。理民不師堯舜,無以安其心。”

  孟子此語一出,卻引起軒然大波。有人歡呼,有人反對。歡呼者自然讚嘆孟子的雄辯才華和王道主張。反對者卻高喊:“迂腐!堯舜禮治如何治國?”這顯然針對的是孟子回答的內容。孟子弟子們立即一片高喊:“義理兼工!夫子高明!”

  淳于髡顯然不服,對場中銳聲高喝:“我還有最後一問!”場中頓時安靜下來。

  “請問夫子,儒家以禮為本,主張男女授受不親。然則不知嫂嫂落水,瀕臨滅頂之災,弟見之,應援之以手乎?應袖手旁觀乎?”

  場中轟然大笑。一則是淳于髡的滑稽神態使人捧腹,二則是這個問題的微妙兩難。許多人都以為,這個問題一定會使正人君子的孟夫子難堪迴避,那就等於儒家自相矛盾而宣告失敗了。孟子弟子們頓時一片緊張,覺得這淳于髡未免太得刁鑽。

  孟子卻喟然嘆息,“儒家之禮,以不違人倫為本,以維護天理為根。男女授受不親,人倫常禮也。嫂嫂溺水,非常之時也。非常之時,當以天賦性命為本,權行變通之法,援之以手,救嫂出水。否則,不違人倫而違天理也。”

  淳于髡急迫追問:“既然如此,天下水深火熱,甚於婦人溺水多也,夫子何不援手以救,而終致碌碌無為乎?”

  這顯然是在譏諷孟子一生奔波而終無治國之功。士子們一片大喊:“問得妙極!”

  孟子卻是不惱不憂,坦然回答:“婦人溺水,援之以手。天下溺水,救之以道。儒家奔波列國,傳播大道,雖未執一國之政,卻也廣撒仁政於天下,何謂碌碌無為?若蕞爾之才者,思得一策,用得一計,於天下不過九牛之一毛,與儒家之弘揚大道,何能同日而語?”

  “好——!”“彩——”掌聲與喝彩聲雷鳴般響起,淹沒了孟子的聲音。

  淳于髡拱手高聲道:“ 孟夫子才學氣度,自愧弗如!”

  會場正中一個年輕的士子霍然站起,“孟夫子方才說到,謀劃於廟堂者乃蕞爾之才,傳播大道於天下,才是援手救世。敢問孟夫子,天下萬物,何者為貴?何者為輕?”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孟子似乎沒有絲毫的猶豫。

  全場不禁肅然安靜。孟子的論斷不締是振聾發聵之音,使天下學子們大是警悟。且不說自古以來的貴賤等級傳統與沉積久遠的禮制法則,就憑身後坐著國王,而孟子本人和所有的士子一樣都期盼著國王重用這一點,孟子敢於如此坦然自若的講出這一論斷,其胸懷與勇氣,都不能不使人肅然起敬。良久,場中再次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

  待到場中重新安靜下來,前排的慎到站了起來,“請問夫子,天下動盪,根本卻在於何處?”慎到乃法家名士,也是稷下學宮的大宗師之一。他這一問,卻是在搜求為政之根,看孟子如何作答,是執法?還是守禮?

  孟子朗朗一笑,“天下動盪殺戮,皆為人之本性日漸喪失。人性本善。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仁義禮智,非由外爍也,人固有之也。此乃人之本性。人性猶水之就下。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激水攔截,可使水行於山,然則非水之本性也。濡染以惡,可使人殘虐無道,然則非人之本性也。春秋以來,天下無道,禮崩樂壞,人性墮落,競相為惡,致使天下以殺戮征戰稱霸為快事。此為天下動盪之根本……”孟子這一席話顯然將天下動盪的根源歸於“人性墮落”,必然的結論就是“復歸人性,方可治世”,顯然迴避了法治與禮治的爭端,而將問題提升到了一個雖然更為廣闊卻也脫離務實的層面。饒是如此,還沒有說完,場中已經轟然!

  “夫子此言,大謬也!”如此公然的指責,對於孟子這樣的治學大師實屬不敬,場中不禁一片嘩然!有人高聲憤然指責,“不得對夫子無理!”“論戰在理,不在呵斥!”

  萬章看時,果然不出所料,正是前排最年輕的荀況!萬章微微冷笑,霍然起身,“荀況學兄,言之無物,空有嚴辭,莫非稷下學宮之惡風乎?”

  在全場側目的驚訝議論中,荀況仿佛沒有聽見萬章的責難譏諷,面對孟子激昂高聲,就象在慷慨宣戰,“人性本惡,何以為善?惡是人之本性,善乃人倫教化。天下之人,生而好利,是以有爭奪;生而狠毒,是以有盜賊;生而有耳目慾望,是以有聲色犬馬。若從人之本性,必然生出爭奪,生出暴力,生出殺戮!方今天下,動盪殺戮不絕,正是人性大惡之泛濫,人欲橫流之惡果。惟其如此,必須有法制之教、禮儀之教、聖兵之教,以使人性歸化,合於法而歸於治。無法制,不足以治人之惡;無禮儀,不足以教人向善:無聖兵,不足以制止殺戮。明辯人性之惡,方可依法疏導,猶如大禹治水。孟夫子徒言性善,復歸人性,將法制教化之功歸於人之本性。此乃蠱惑人心,縱容惡行,矇蔽幼稚,真正的大謬之言!”

  這一番激烈抨擊,直搗孟子根本,也提出了一個天下學人從來沒有明確提出過的根本問題——人性孰善孰惡?一時間全場愕然,竟無人反應,都直直的盯著荀況!惟有孟門子弟全體起立,憤慨相向,輕蔑的冷笑著,只等孟子開口,便要圍攻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士。

  大殿中的孟子緩緩起立,面色竟是異常的凝重,向鄒衍深深一躬,“學宮令,荀況持此凶險巧辯之論,心逆而險,言偽而辯,記醜而博,實乃奸人少正卯再生也。子為學宮令,請為天下人性張目,殺荀況以正學風。”

  鄒衍愕然失色,“夫子,如何如何?殺荀況?咳,稷下之風,就講究個爭鳴,如何能動輒殺人?這……”

  場中士子們原以為孟夫子要長篇大論的駁斥荀況,都在暗暗期待一篇精闢的文章說辭。卻不想孟子提出了要殺荀況,當真匪夷所思,不禁轟然大笑,噓聲四起。連兩廊下的商人們也騷動起來,紛紛議論,“好生理論便是了,殺人做甚?”“買賣不成仁義在啦,老先生連我等商人也不如啦!”“說不過人就殺人?真是霸道呢!”“是了是了,這殺人確實無理!”

  台上的孟子根本不理睬台下騷動,卻又走到齊威王坐席前,深深一躬,“孟軻請齊王為天下正綱紀,烹殺這凶險之徒,以彰明天理人倫。”

  齊威王哈哈大笑,“孟夫子啊孟夫子,齊國胸籮四海之士,各抒己見,早已司空見慣了。

  殺了荀況,你讓稷下學宮何以面對天下?筆墨口舌官司,何須計較忒多?算了算了,夫子請坐。“一直用心的齊威王既敬佩孟子的高才雄辯,又對孟子的論證鋒芒有些隱隱不快。荀況的反擊使他驚喜非常,心中頓時豁亮,看出了孟子的弱點所在。孟子請殺荀況,齊威王覺得他有失大師風範,便不由有些奚落之意。

  孟子遭到回絕,心下憤然,鐵青著臉回到坐席。台下卻因此而沸騰起來。稷下學宮的士子們憤憤不平,紛紛議論,“論戰殺人,成何體統?枉為大師!”“孟夫子若主政一國,天下士子便都是少正卯!”“百家爭鳴嘛,動輒便要殺人,真是學霸!”“對!就是學霸!”

  公孫醜聽得不耐,高聲道:“人性本善,本為公理!”

  士子們立即一片高喊:“人性本惡——!”

  孟門弟子竟全體高喊起來:“人性本善——!”

  荀況周圍的士子們毫不退讓,對著孟門子弟高喊:“人性本惡——!”

  善惡的喊聲迴盪在稷下學宮,連綿不斷,引得前來聆聽的富商大賈們也爭吵起來,分成兩團對爭對喊。這種坦率真誠、鋒芒爍爍、不遮不掩的大爭鳴,是中國文明史上的偉大奇觀,也是那個偉大時代的生存競爭方式。它培育出了最茁壯的文明根基,澆灌出了最燦爛的文明之花,使那個時代成為不朽聳立的歷史最高峰,迄今為止,人們都只能嘆為觀至而無法逾越。

  論戰結束後,齊威王問騶忌田忌,“卿等以為,孟夫子如何?”

  騶忌:“孟夫子學問,堪為天下師。”

  田忌:“可惜齊國要不斷打仗,養不得太平卿相。”

  齊威王沉默良久,吩咐侍臣,“傳楚國特使江乙進宮。”

  江乙已經在臨淄等了三天,聽得齊王宣召,忙不迭帶了禮物入宮。

  齊威王淡淡笑道:“江乙大夫,何以教本王啊?”

  江乙惶恐拱手道:“齊王在上,這是楚王特意贈送齊王的禮物,請笑納。”身後侍從捧過一支銅繡班駁的古劍遞上。齊王身邊侍臣接過,齊威王笑道:“先請上將軍看看吧。”侍臣便捧到田忌面前的長案上。田忌乃名將世家,對珍奇兵器可說是見多識廣,然對面前這支不到兩尺長的短劍劍鞘卻極為眼生,沉吟間右手一搭劍扣輕輕一摁,便聽“■嗡——”一聲震音,劍身彈出三寸,頓時眼前一道青光閃爍,劍身竟又無聲縮回!

  田忌驚訝之極,拱手道:“我王,此劍神器,臣不識得。”

  齊威王笑道:“江乙大夫,此劍何名啊?”

  江乙:“稟報齊王,此劍乃楚國王室至寶,只可惜我楚國也無人識得。楚王贈於齊王,以表誠意。”

  齊威王悠然道:“好吧,本王收下慢慢鑒賞。哪,楚王是何誠意啊?”

  “稟報齊王,我王請高士夜觀天象,見西方太白之下彗星徑天,秦國當有極大災變。我王之意,欲與齊國結盟,合兵滅秦。”

  “如何滅法?”田忌冷笑。

  “兩國各出二十萬兵馬,齊國為帥。”

  “齊楚相隔,走哪條路?”

  “楚國借道於齊國,出武關滅秦。”

  “對齊國有何好處?莫非齊國可以占住一塊飛地?”騶忌淡淡問。

  “滅秦之後,土地轉補,楚國劃給齊國二十座城池。”江乙對答如流。

  田忌搖頭嘆息,“齊國多年無戰事,只怕糧草兵器匱乏不濟啊。”

  江乙慷慨道:“我王料到此點,願先出軍糧十萬斛,矛戈五萬支,良弓五萬張,鐵簇箭十萬支,資助齊軍!”

  田忌驚訝的睜大眼睛,似乎不敢相信,“噢?何時可運到齊國?”

  “結盟之後,一個月內運到。”江乙很是利落。

  騶忌正色問:“還有條件麼?”

  “一條,魏國若向楚國發難,齊國需與楚國聯兵抗魏。”

  騶忌田忌一齊拱手道:“我王定奪。”

  齊威王大笑:“好!楚王一片誠意,本王允諾了。丞相與江乙大夫商談盟約吧。”

  一片笑聲,皆大歡喜。隨後便大擺酒宴,騶忌本著名琴師,竟親自操琴為特使奏了一曲。江乙想不到如此順利,高興得心花怒放,開懷暢飲,被四名侍女扶回驛館後,還醉醺醺的合不攏嘴。

  江乙一走,齊威王三人便大笑不止。君臣三人對楚宣王的“奇思妙策”感到驚訝,實在想不到竟有如此愚蠢的“滅秦大計”!秦國距離齊國雖然遙遠,但齊國卻從來沒有放鬆過對秦國的監視。秦國的山東商人中齊國商人最多,而每家齊商的雇員中,都有齊威王御史府派出的秘密斥候。他們從各種渠道送回的消息都非常及時,秦國的變化齊國君臣自然非常清楚。齊威王君臣對秦國的強大心裡有本賬,一來,秦國的強大距離威脅齊國還很遙遠,齊國犯不著緊張;二來,秦國強大,必將形成戰國新格局,而這個新格局有利於齊國。基本的原因是,秦國強大首先對魏趙韓楚四國不利,四國要遏制秦國,勢必就會緩和對齊國的壓力,大大有利於齊國的發展壯大。三來,齊國將因秦國強大,而成為天下戰國爭奪的主要力量——秦國要想對抗四國,要與齊國修好;四國要想遏制秦國,也必須借重齊國;剩下一個夙敵燕國,也不敢得罪齊國了。在這種格局中,齊國左右逢源,豈非大大的好事?所以,齊國對秦國的強大完全不象魏趙韓楚四國那樣耿耿於懷,而是一副聽其自然的悠然樣子。齊威王君臣確信,齊國只會從中得到好處!

  這不,楚國就急吼吼的找上門來要聯兵滅秦了?對楚國特使江乙的連環出使,齊威王的秘密斥候早已經探聽清楚了——楚國先行聯魏攻秦,又怕魏國不可靠,便再找齊國這個制約力量;楚國的如意算盤是這樣打的:滅秦利大,魏國齊國必然參加,楚國要得大利卻又戰力不足,就得先期付出(抵押城池、援助兵器糧草)以促成聯盟;一旦滅秦成行,楚國既可收回抵押,又可在分割秦國中爭得更多的土地人口。

  魏國高興的接受了抵押,先將六座淮北城池拿了過來。齊國自然也高興的接受了援助,先將大批兵器糧草拿了過來。可齊威王君臣清楚極了,齊國完全可以簽定一紙盟約,但絕不會在魏楚出兵之前主動出兵。而楚國魏國的盟約也絕不會順利成行,因為魏國絕不會賣力氣成全楚國的美夢;不管魏楚盟約以什麼理由什麼形式散夥,楚國的六座城池都是永遠不可能收回去了;那時侯,齊國更主動,非但將接受的援助名正言順的留下,而且要譴責楚國背盟,使齊國耽擱了其他行動從而蒙受損失,還可以進一步要求楚國賠償!

  楚宣王的這種愚蠢,如何不讓齊威王君臣開懷大笑?

  恰在這時,宮外馬蹄聲疾,駐魏國秘使夤夜回國,緊急求見!

  秘使帶來了驚人消息——魏國上將軍龐涓率領二十萬大軍進攻趙國!

  這個消息使齊威王君臣方才的興奮消失得乾乾淨淨,驟然之間茫然無措。魏國這步棋走得匪夷所思!究竟要做什麼?不理睬仍然弱小的秦國,卻要去滅強大的趙國,難道是要真的吞併三晉麼?如果這個目標實現,齊國還能安寧麼?對剽悍善戰的趙國動手,這無疑是最強大的魏國要對天下戰國正面宣戰了!一時間,齊威王君臣竟是說不出話來。

  良久,齊威王問:“如此突然?理由呢?”

  “沒有理由,不宣而戰。安邑城民情亢奮,叫嚷要統一三晉!”

  齊威王和騶忌、田忌相互對視,都現出困惑的目光。正在此時,又是馬蹄聲疾,東阿令差人急報:魏國八萬大軍開進巨野澤北岸草地,統兵將領為太子魏申與丞相公子卬!齊威王驚愕得說不出話來,怔怔的看著騶忌和田忌。

  田忌斷然命令,“曉諭東阿令,嚴加防守,外表如常,隨時回報軍情!”又對特使下令,“立即從小道返回安邑,及時回報魏軍攻趙進展!”兩使匆匆離去後,田忌道:“我王,丞相,田忌以為魏國此舉絕非尋常,而是要一戰滅趙!巨野澤八萬大軍是在防備齊國救援趙國,我不動,他們可能也不會動。”

  齊威王驟然感到了沉重壓力。齊國正在迅速強大,和魏國的決戰遲早都會發生,但他希望這種決戰盡量遲一些發生,齊國能夠更加強大一些,決戰能夠更加有勝算一些。要知道,魏國畢竟是天下第一強國啊。更重要的是,戰國之世,一旦打大仗,各國都會趁勢捲入,企圖火中取慄,非但不能指望有真正的盟友,還必須有能夠同時對付其他國家聯兵合擊的軍力。惟其如此,延遲和魏國爭霸進而統一六國的正面決戰,對齊國極為有利。他想不到的是,魏國竟然先動了手!雖然是對趙國開戰,但他已經驟然嗅到了齊魏對峙的濃烈氣息——統一三晉之後必然是齊魏大戰,不想打也得打,否則就是亡國!作為一國之君,他雖然對這場大戰早有預料且沒有放鬆準備,但戰爭就這樣在意想不到的時刻突然迫近,他還是感到大大的出乎預料,以至於倉促間想不明白了。

  “魏國如何要陳兵巨野?料定我們一定要救援趙國?”齊威王困惑。

  “我王,不是齊國一定要救趙,而是惟有齊國有力量救趙。防住齊國,魏國就可以放手滅趙了。”田忌不愧名將,對這種大謀劃一目了然。

  齊威王點頭,“已經如此了,說說,我們該如何應對?”

  騶忌:“臣以為,無論如何,當立即進入大戰準備。糧草輜重和大軍應當秘密集結,以免措手不及。至於如何打法?要否救趙?臣尚無定策,請上將軍謀劃。”

  田忌沉吟道:“臣贊同丞相之意,即刻集結大軍糧草以做準備。趙國不弱,魏軍攻趙,也非一日可下。如何應對,容臣細細思忖一番。”

  “也好,明日午後再議。”

  第二天,快馬急報,魏軍攻勢猛烈,兩日之內連下三城,已經直撲邯鄲!

  田忌道:“臣預料,趙國使者三日內必到臨淄求救,我王要穩一穩才是。”

  “穩一穩不難,難在我究竟如何應對。上將軍何意?”齊威王顯然還是沒有定見。

  “即或救趙,也要等到適當時機。”

  “上將軍,你要準備和龐涓一比高低?”

  “對付龐涓,臣沒有勝算。齊國有一個現成的大才,臣舉他全盤籌劃。”

  “噢?誰呀?”

  “孫臏。”

  齊威王恍然大笑,“對呀,如何便忘了先生?不過,他傷勢如何?能行動麼?”

  “一月療養,傷勢已經痊愈,只是身體稍有虛弱。先生只須調度謀劃,支撐當無意外。”

  齊威王頓時振作,“走,先去看看先生,一起商議。”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11-4 06:29 PM

第十一章 天算六國

五、圍魏救趙 孫臏打了千古一仗

  幽靜的小庭院裡,一輛輪椅緩緩的游動著,來到高墻下的濃蔭處,輪椅停了下來。

  椅上的紅衣人蒼白清■,一頭長髮和三綹鬍鬚也顯得細柔發黃,讓人覺得他很文弱,也很年輕。只有那寬闊的前額、犀利的目光和溝壑縱橫的皺紋,隱隱顯出他曾經有過的飛揚風華和滄桑沉淪。他專注的看著高墻下一片泥土擺布成的“山川地形”,竟仿佛釘在那裡一般。

  他就是孫臏,一顆光芒乍現便又驟然消逝的神秘彗星!

  想到出山以來的險惡經歷,孫臏恍若隔世一般。十年前,他和師兄龐涓告別了老師鬼谷子,便一起到了魏國。本來,孫臏要回自己的祖國齊國,龐涓的目標是去魏國。可在走到魏齊分道的十字路口時,龐涓卻突然顯出一種殷殷之情,說不妨先順路和他一起到魏國看看,若魏國不容人,他們就一起去齊國。孫臏幾乎是想都沒有想便答應了。魏國是天下一等一的強國,能去魏國自然是天下名士的第一願望。孫臏原先其所以沒有這樣想,而提出了先回齊國,一則是想先回去祭掃祖先陵園,順便再看看齊國這些年的變化;二則是隱隱約約的覺得,既然師兄龐涓要去魏國,那麼自己最好另謀他途。畢竟,他們倆人都是兵家弟子,所學相同,在一國的任職也必將相同,難免或多或少的有所衝突,避一避自然要好一些。孫臏還記得,下山前他們倆人做告別遊山歸來,老師問他們準備各去何國,倆人都說沒有想好。白髮蒼蒼的老師笑了,“既然如此,為師且與你等做個錢卜,國名先寫在這裡,有字國名一面乃龐涓所去處,無字一面乃孫臏所去處。如何?”孫臏高興的笑了,“好,老師正好為學生解惑。”

  老師拿出了一個厚厚的魏國老鐵錢,那還是魏文侯時期第一次用鐵鑄錢,也是天下第一次出現的鐵錢,現下已經很難見到了。老師很是喜歡這種“文侯鐵錢”,說它厚重光滑,頗有靈性,用做“錢卜”最為上乘。正在老師閉目沉思將要擲錢之際,龐涓突然高聲道:“老師,弟子願赴魏國!”

  “呵,也好,發自內心,便也是天意了。”老師目光一閃,卻又是散淡的笑容。

  “老師,弟子以為,同室修習,龐涓與師弟當坦誠相見,各顯本心,無須天斷。”

  “也好。孫臏呢?”

  “如此,”孫臏略微沉吟,“弟子便回齊國了。”

  老師摩挲著掌心的鐵錢,眉頭一皺,卻又突然大笑,“時也運也,終是命也。好,好,好。你們去吧。好自為之了。”

  本來,事情就這樣定了,孫臏也沒有再多想,更沒有想到師兄對自己的殷殷相邀。當時,他確實是被感動了。可是萬萬沒有想到,就這樣一個偶然的原因,竟然使他本來清晰堅實的人生軌跡突然被折斷了!

  可是,縱然現在回想起來,孫臏仍以為那時侯的龐涓還沒有害人之心,只是確實對能否留在魏國沒有信心,預先留條齊國退路罷了。包括下山前龐涓突然先行確定去魏國,阻止了聽天由命的錢卜,無非也是私心重了一點兒而已。孫臏對師兄這種精明其實很早就有覺察,只不過始終不放在心上。

  龐涓師兄出身寒門,父母夭壽而亡,從小被經商的叔父撫養。叔父常年奔波在外,叔母與堂兄弟們便歧視他欺負他,使他飽受寄人籬下的痛苦與屈辱。師兄六歲那年,有一天吃飯時,小小堂弟惡作劇的向他的飯盆裡撒了一把土。小龐涓忍無可忍,大嚎一聲,將小堂弟猛然一推,小堂弟卻恰巧撞在了廊下石柱上,慘叫一聲,頓時鮮血滿面!叔母聞聲趕出一看,回轉身便抄了一把菜刀,瘋狂的向小龐涓砍來!龐涓拼命逃跑,叔母拼命追趕。追到一道懸崖邊上,小龐涓躲在一塊大石頭後面,呼哧呼哧喘息著高喊:“再要過來,砸死你!”瘋狂的叔母愣怔了一下,虎吼一聲,揮舞著菜刀便衝了上來!小龐涓眼睛一閉,奮力一推那塊年久鬆動的大石,只聽轟隆隆一聲,大石竟是夾泥帶土的滾了下去,無巧不巧,恰恰將叔母壓翻在地!小龐涓愣愣怔怔的走到叔母面前,獰厲的吼叫著,“叫你欺負!叫你欺負!老天殺你!”揀起掉落在旁邊的菜刀,照著叔母便連連猛砍一陣,又朝著鮮血淋漓的叔母啐了幾口,便慌忙逃竄了……及至老師在深山裡發現龐涓,龐涓已經是一個在山林裡生活了一年多的小野人了,爬高躥低的與鳥獸爭食。孫臏還記得,當老師有一天帶回一個那個渾身長毛的“大猴子”時,那“大猴子”的眼光讓他渾身都起雞皮疙瘩!後來,當他知道了師兄這些身世故事後,孫臏內心不禁生出一種深深的同情。從此,孫臏沒有與龐涓師兄爭究過任何一件利事,也深深理解了師兄酷烈的功名之心。

  相比之下,孫臏卻是望族出身,七代之前的祖先便是赫赫有名的孫武。那孫氏祖居齊國東阿,後又遷徙甄城,本是姜氏老齊國的書吏世家。傳到孫武,卻是酷愛兵事,便利用書吏整理典籍的方便,將當時視為聖典的《太公六韜》與《司馬穰苴兵法》抄回苦讀。那《太公六韜》乃周武王開國統帥、齊國始封國君姜尚所撰,可謂當時最為古老的兵學聖典。那《司馬穰苴兵法》則是齊景公時代的名將田穰苴所撰,因田穰苴官居司馬,所以人稱司馬穰苴。這是距離當時最近的一部兵法。孫武精研完兩部兵法,便請辭書吏之職,到齊國的上將軍府做了一名小司馬。軍旅磨練了整整六年,見識大長,也領兵打了幾場漂亮的勝仗,可就是因為出身低微而不能晉升。一氣之下,孫武便逃軍隱居八年,自己寫了《兵法十三篇》。一經示人,竟是傳抄天下,聲名鵲起。但是,孫武總感到自己沒有統率大軍的實戰功績,對於一個兵家之士,總覺得大是憾事。為了一酬宿願,便決然南下,到了吳國。

  當時的吳王正是剛剛殺死吳王僚,而奪取王位的公子光,時人稱為吳王闔閭。這闔閭雄心勃勃,用人不拘一格,全無貴族門第惡習。先是用著名刺客專諸殺了吳王僚,後又重用了逃離楚國的“叛臣”伍子胥為上將軍,聞聽孫武來齊,便欣然接見。闔閭申明,“先生的《十三篇》我已經讀過了,只是不知道先生勒兵如何?”

  勒兵,就是訓練軍隊。大凡真正的名將,第一本領就是能夠練出一支精兵,而後才是戰場本領;不能練兵的將領,無論如何也算不得名將的。孫武自然知道這一點,那《司馬穰苴兵法》本來就是著重講訓練士卒的。可是自己的《十三篇》卻很少專門講訓練軍兵,倒不是孫武不重視訓練,而是認為訓練軍隊只是為將的基礎,他的志向卻是更為高遠的用兵智慧。大約闔閭看《十三篇》少談勒兵,便要試試孫武的勒兵之能。孫武自然爽快的答應了。

  誰知闔閭卻給孫武出了個難題,要他當場訓練女人,而且是宮女嬪妃!

  當一百八十名宮女嬪妃喜笑顏開的站在孫武面前時,坐在高台上的闔閭君臣都笑了起來。作為吳王的闔閭,明知這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只是想讓孫武知道,天下也有不能“勒”之人,不要太過自信而已。而孫武卻不這樣看,他認為只要勒兵得法,人皆可兵!方才他就明確的回答了吳王闔閭,“可試以婦人。”實際上,誰也沒有相信他,包括那個大名赫赫的伍子胥。

  孫武將一百八十名宮女分為兩隊,各令一名吳王寵姬為隊長,持戟站於隊首。而後孫武開始了最基本的勒兵交代,“你們知道前心、後背與左右手嗎?”一片鶯鶯燕語,“知道也。”孫武高聲道:“那好。我叫向前,你們都要盯住隊長的心!我叫向後,你們都要盯住前面人的後背!向左,看左手!向右,看右手!明白了沒有?”又是一片一片鶯鶯燕語,“明白也。”於是孫武象在軍中一樣,兩邊設置了斧鉞儀仗與金鼓令旗,又反覆將了幾遍口令,於是宣布掄響戰鼓,令旗一揮,高喊:“向右——!”宮女嬪妃們卻東倒西歪的笑成了一片,連高台上的闔閭君臣也大笑起來。

  孫武高聲道:“約束不明,申令不熟,將之罪也!”便停了下來,又再三講了幾遍口令。然後下令掄動大鼓,“向左——!”令旗劈便向左方。誰知宮女嬪妃們又是轟然大笑。孫武肅然正色,“申令既明而不執法,吏士之罪。隊長當斬!”便喝令兩邊斧鉞手綁起兩名吳王寵姬,推下斬首。吳王闔閭這一驚可是非同小可,急忙令內侍飛馬傳令,“本王已知將軍勒兵之能,請不要斬首兩位寵姬,本王離開她們,食不甘味啊!”誰知孫武卻正色拱手道:“將在軍,君命有所不受。”喝令立即斬首兩位寵姬。片刻之間,血淋淋的長髮人頭捧來,全場都瞪圓了眼睛,宮女嬪妃們驚恐得竟是大氣也不敢出。孫武另換兩名年長宮女為隊長,大鼓再響,令旗一揮,竟是步伐整齊,中規中矩,毫無差錯,直看得全場鴉雀無聲!

  孫武稟報吳王,“勒兵已成,我王請檢閱。但有軍令,這支女兵可赴水火而不避。”

  闔閭哭笑不得,“罷了罷了,我如何能看?”

  孫武淡然笑道:“聞吳王有大志,原來卻是徒好虛言,不能用其實也。孫武告辭。”

  闔閭恍然警悟,連忙站起來緊趕幾步肅然躬身,“本王錯失,請先生鑒諒可也?吳國兵事,尚請先生不吝賜教。”

  從那時侯開始,孫武便做了吳國統兵大將。可是,孫武最輝煌的戰績也只有一次,就是千里奇襲楚國,以五六萬之眾五戰五勝,幾乎要消滅了楚國。若非闔閭早逝,太子夫差與孫武不和,孫武也許還會有更大的功業。夫差即位後,生性恬淡的孫武便隱居了。他本是一個清醒深思又極善於總結的高士,臨終前給他的後人留下家律:“但凡孫氏後裔,建功立業者,得止且止,貪功者喪身。”

  孫臏就出生在這樣一個家族,有著不肯埋沒自己卻又明智散淡適可而止的傳統家風。孫武之後的孫氏族人,其所以沒有一個天下聞名的傑出人物,不能說和這樣的家族遺風沒有關聯。正是這種遺風,形成了孫臏謙和恬淡的性格。他從來不談自己的家世,龐涓自然也不知道他是孫武的後裔,只是對他的淵博靈慧常常感到驚訝,常常嘆息著說:“如此兵家智慧,如何便生在了一個與世無爭的師弟身上?”每次都引得孫臏一陣大笑。孫臏感慨師兄的苦難身世,對師兄的處處爭先的稟性毫不感到彆扭,反而是時時事事的謙讓,因與自己性格相合,卻也沒有顯得絲毫的做作,倒是與師兄處得特別融洽。久而久之,便有人說他們師兄弟是“剛柔相濟,天做之合。”奇怪的是,老師卻從來沒有對他們的友情做過評判,最多只是笑笑而已。現下想來,孫臏對老師的先知當真感到了不可思議!

  到了魏國,他們遇到了當時正在為沒有名將而苦惱的魏惠王的隆重禮遇。由於出乎預料,龐涓是非常的驚喜,非常的激動,整整對孫臏訴說了一個通宵,全部是如何為魏國打天下的宏大謀劃,竟沒有問一句孫臏在魏國將如何打算?龐涓的口氣神態中透漏出一個鮮明的消息——報效魏國,龐涓是經過深思熟慮的,魏國的軍權是龐涓一個人的!孫臏何等靈慧,自然是覺察到了這種強烈的潛台詞。孫臏記得自己當時笑著說:“師兄啊,魏國很器重你,我看也用不著到齊國去了。我們還是原來謀劃,我回齊國。老家族人還有許多事兒等著我呢。”龐涓高興得大笑了一陣,“好!明日到十里長亭,我為師弟餞行。說不定啊,我們日後還要聯軍作戰呢!”孫臏也笑了,“那可未必,倒是兩國交兵的時候多一些呢。”“哎呀,師弟。”龐涓恍然正色問:“果真如此,你如何應對?”孫臏坦然道:“那還用說?各有其國,各為其主,私情不擾國事嘛。”龐涓長長嘆息了一聲,“是啊,不能兩全也。”便臥在榻上不再說話了。

  也許是天意,他們的命運又一次發生了轉折。

  第二天清晨,當孫臏已經在收拾簡單的行囊時,驛館外馬蹄聲疾,沒想到竟是魏惠王親自來到!龐涓連忙迎了出去,魏惠王卻是腳步匆匆邊走邊問:“龐涓啊,先生呢?可不能讓他走啊。”龐涓一怔,“先生?但不知,大王所問何人?”“何人?孫臏啊!”魏惠王哈哈大笑,“我也是方才知道的,孫臏是孫武的七世孫啊,名門大才呢,你這師弟呀,了不得!”說著已經匆匆進門,向孫臏便是深深一躬,“魏罌敬賢不周,尚望先生鑒諒。”孫臏愕然,竟忘記了扶住魏惠王,“魏王?這,這是何意?”魏惠王豁達的笑了,“先生啊,這些探事斥候忒苯,本王也是剛剛知曉的,多有怠慢了。”說著便又是深深一躬。孫臏這下倒是連忙扶住,“魏王,在下正要告辭,不知魏王所說何事?”“先生好詼諧也!”魏惠王大笑,“先生乃孫武後裔,名門出大才,魏罌如何能放先生?請先生回宮,魏罌為先生接風!”

  孫臏恍然大悟,卻不禁生出一絲膩煩,他素來不喜歡張揚家世,更不喜歡以祖先名望獲得器重,便淡淡一笑拱手道:“啟稟魏王,孫臏只是孫氏旁支,不敢妄稱孫武後裔。更何況才疏學淺,比我龐涓師兄相差多矣。不敢勞魏王大駕,孫臏要回齊國料理家事去了,就此告辭。”

  魏惠王很能轉圜,拱手笑道:“先生謙恭禮讓,更見高才美德。鬼谷子門生,魏罌可是求之不得,哪敢放走?龐涓孫臏,都是本王的佳賓,先生請。”

  龐涓一時尷尬難堪得無地自容。突然,他覺得孫臏欺騙了他,一直隱瞞著自己的顯赫家世,卻偏偏在自己即將被委以重任時“洩露”家世,使他憑空受到冷落,其心機何其深也!剎那之間,他對貴族子弟的本能憎惡油然而生,滿臉漲得通紅!但是龐涓死死的咬牙忍住了,他知道,這正是自己的又一個懸崖時刻,必須忍耐。他長長的喘了一口粗氣,藉著魏惠王的話頭,上前輓起孫臏的手笑道:“師弟,走啊。魏王求賢若渴,師弟如何自居清高,卻是少了禮數?”魏惠王高興的笑了,“然也然也,龐卿端的豁達。先生請。”

  孫臏只得去了,心裡卻老大不舒坦。

  魏惠王大是高興,席間立即正式冊封龐涓為上將軍,孫臏為上卿。在魏國,這兩個職位的爵次是同等的,只不過上將軍是軍權,上卿則是綜合性的國政大權,幾於丞相接近。龐涓立即謝恩受封了。孫臏卻堅辭不受,只是答應留在魏國給師兄襄贊一段軍務,不敢受職。魏惠王雖然老大不悅,卻也不好勉強,只得暫時拜孫臏為客卿。

  孫臏記得很清楚,那晚回來,龐涓就早早歇息了,沒有與孫臏再說一句話。孫臏卻在庭院裡徘徊了半宿,直到刁鬥打了四更,才去了臥榻躺下。

  為了扶助已經被封為上將軍的龐涓盡早站穩腳跟,然後自己也可以安心離開,孫臏全力為龐涓贊劃軍機,有時即或當著魏王,也直言不諱。想起來,陰謀就是在這時候開始孳生的。陰謀開始的細節和過程,在孫臏的記憶中已經不清楚了,可以說,那是被後來的巨大災難所帶來的痛苦淹沒了。他睿智明晰的心海里,惟獨留下了兩片深深的烙印——魏惠王不想讓齊國擁有與龐涓相匹敵甚至超過龐涓的兵家大才,這是陰謀的根基;龐涓對他的才華,甚至對他的家世的忌憚,以及對他的“深沉心機”的憎惡,是陰謀的枝葉。沒有魏王的默許,龐涓不可能對他這樣的名家實施公然的陷害和殘酷的臏刑 !沒有龐涓的攛掇權術,魏惠王則不可能視他為“魏國的威脅”。

  在被監禁並被殘忍的挖掉膝蓋骨時,孫臏對陷害陰謀都一無所知。突然降臨的災難,使他的心智完全懵懂了。他的狂亂失態、呼天搶地與語無倫次的辯解,自然的被當作“驚嚇失心”——瘋了!真是上天佑護啊。否則,陷害必然還將繼續,直到他生命消失。從龐涓輕蔑的大笑中,孫臏突然悟到應該繼續瘋下去。於是,他真的瘋了,沒有冷暖,沒有饑飽,沒有廉恥,沒有尊嚴,象豬,象狗,象乞丐,傻漫漫直愣愣的遊蕩著。

  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他的天賦智慧與無與倫比的悟性神奇的復活了。當他在寒風料峭的冬夜,遙望著深邃蒼穹燦爛的星斗時,陰謀的孳生伸展,竟象圖畫一樣活生生的展現在眼前!一切都是那樣清楚,就象他對戰場風雲的洞察。他的智慧告訴他,面對陰謀迫害,他只有以堅韌的意志和最荒誕的方式求得生存,伺機逃走。

  十載寒暑,終於被他等到了一個機會,齊國使臣將他秘密的帶出了魏國!

  “先生,齊王看望你來了。”

  輪椅轉了過來,孫臏看見田忌和一個紅衣高冠的人站在院中,那肯定就是赫赫威名的齊王了!還沒等孫臏行禮,齊威王已經走過來深深一躬,“先生受苦了。”孫臏拱手做禮,“病殘之軀,不能全禮,我王恕罪。”齊威王豁達的笑了,“先生不必拘於俗禮。從今日開始,先生不必對任何人做禮。”眼睛一瞄,卻看見了旁邊的“山川地形”,驚訝笑道:“敢問先生,這是觀賞麼?”田忌走過來一看,也大為驚訝,“先生何時所制?”孫臏微笑道:“閒來無事,我指揮兩個使女堆砌的。”

  “我王,先生做的是魏國山川地形!”田忌興奮的指點著。

  齊威王仔細一看,恍然大悟,“先生在揣摩戰事?”

  “習兵之人,陋習也。”孫臏謙遜笑答。

  “先生,魏國已經大舉進攻趙國,同時在巨野澤北岸屯兵八萬。先生對此有何高見?”齊威王倒是開門見山,謙恭求教。

  孫臏淡淡一笑,“噢,終究是開始了。”他一點兒沒覺得突兀,侃侃道:“魏國攻趙,是吞併天下第一步。趙成侯新喪,太子剛剛即位,魏國抓住這個時機,顯然想一舉滅趙。以趙國目下之將才兵力,絕非魏國對手。近日之內,趙國必然要向齊國求救。”

  “齊國當如何應對?”

  孫臏微微一笑,“敢問齊王之志若何?”

  “先生何意?”

  “齊王若滿足於偏安東海之濱,則趙國可任其自生自滅。齊王若志在天下,則趙國存亡事關重大。”孫臏笑著頓住了。

  齊威王拊掌大笑,“東海一隅,窩得人心慌呢。”

  孫臏點了點頭,“齊王須知,趙為大國,可使魏國增加六百餘萬人口、一千餘里國土。趙國一滅,燕國與中山國便失去屏障,魏國可順勢攻滅。那時侯,整個大河之北,直到陰山草原與遼東海濱,縱橫萬里,皆成魏國,其勢將難以阻擋。”

  “先生之言,洞察深徹。上將軍薦舉先生為齊軍統帥,籌劃救趙之戰,懇請先生萬莫推辭。”突然之間,齊威王說出了來時尚有猶豫的決斷。孫臏的短短剖析,已經使他感到了這位兵家名士並未因這場人生災變而心智衰頹,他的智慧依然在熠熠閃光,而且更有了一種老辣洗練的成熟與深沉。歷經劫難而身負大任,這種人絕不會誤事!這便是齊威王在瞬息之間的判斷。

  孫臏依舊是淡淡微笑,“臣致力兵學,自當為祖國盡忠效力。然則,我王需聽臣一言。”

  “先生請講。”

  “臣肢體殘損,提兵戰陣之間,不能激勵士氣,反遭敵無端嘲笑。以臣之見,當以上將軍為統帥,臣願為軍師,一力籌劃,擊敗魏軍。”

  田忌笑道:“我薦舉先生,因只有先生才敵得龐涓。先生卻反來薦我,豈有此理?”

  孫臏大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此之謂也。”

  齊威王思忖有頃,點頭道:“先生之言,出自肺腑,亦較為周全。自即日起,田忌為三軍統帥,孫臏為齊國軍師,即刻辦理兵符印信,進入大戰準備。”

  “臣等遵命!”田忌孫臏慨然應命。

  三天之後的深夜,趙國特使急如星火般趕到臨淄,向齊國求救!

  齊威王對特使說,出兵事大,需要和臣下們認真商議,請特使在驛館等候幾天。不想三天之內,趙國連派三名特使請求齊國救援。最後的特使還帶來新君趙肅侯的親筆信,答應魏國退兵之後向齊國割讓十座城池。雖則如此,齊威王還是到了第十天才正式回答趙國特使,齊國決定出兵援救趙國,但齊國大軍與糧草輜重的調集需要時間,趙國至少要堅守一個月,齊軍才能到達。趙國特使雖然焦急,也只有連連答應,留下一名聯絡斥候,便急如星火的趕回邯鄲報信去了。

  這時候,趙國正陷在驚慌動盪和全力激戰之中,邯鄲城已經岌岌可危。

  在七大戰國的初期,全面強大的次序大體是:魏國、楚國、齊國、韓國、趙國、燕國、秦國。趙氏部族在晉國時期,是四大部族(智氏、趙氏、魏氏、韓氏)中最為悍勇善戰的一支。四大部族中,惟有趙氏歷代為將,執掌晉國兵權,具有久遠的軍爭傳統。但是在趙魏韓三族聯合消滅了最強大的智氏,進而三家分晉之後,趙國卻始終沒有湧現出象魏文侯魏武侯那樣英明的君主,更沒有進行象魏國、楚國、齊國甚至韓國那樣的變法,所以被一個一個的變法之國甩在了後邊,成為稍強於燕國與秦國的二流戰國。這種狀況一直維持到戰國中期的趙武靈王胡服騎射之前。成侯趙種是趙國前期最有為的君主,曾對燕國和中山國造成巨大壓力,幾次幾乎就要吞滅中山國!但趙種有一個最致命的缺陷,就是性格的激烈偏狹,不善於採納良謀,不善於與鄰國斡旋。最大的失誤,就是失去了與韓國合作消滅魏國的那次天賜機會。趙國在他掌權的時期,雖然始終在氣勢洶洶的南征北討,國土民眾卻幾乎沒有增加。趙種做了二十六年國君,就積勞去世了。太子趙語只有十八九歲,很缺乏歷練。這正是國家最忌諱的“主少國疑”的微妙時期——國君年少,舉國疑慮。同時,趙國又沒有久經風浪的棟梁大臣與著名將領支撐局面,正是最害怕強敵入侵的脆弱時期。

  魏國恰恰選擇了這個機會,向趙國猛烈進攻!

  魏國二十萬大軍在龐涓率領下分三路北上。第一路右軍五萬,從澠池北上,渡過少水,從南面逼近邯鄲。第二路左軍五萬,從魏國北部的離石要塞向東開進,攻克晉陽,再從北面壓迫邯鄲。第三路中軍十萬,由龐涓親自統領,從平陽東渡汾水,攻克上黨要塞,從西邊直逼邯鄲!半個月內,三路大軍竟是勢如破竹,連克沿途二十餘城,將邯鄲北西南三面圍定,只留下東面缺口,而邯鄲的東面,又恰恰是洶湧的漳水!

  歇兵數日,龐涓下令攻城。魏國的步兵歷來強於騎兵,所謂馳名天下的“魏武卒”,說得正是魏國步兵。攻城作戰,步兵是絕對主力,正是魏武卒大大的用武之地。趙國則因為長期與北方的匈奴、林胡的游牧騎兵作戰,便自然形成了很有戰力的騎兵,步兵則相對較弱。守城防禦戰,主要依靠的恰恰是步兵。兩相比較,魏國以其特長,攻擊趙國所短,邯鄲城的陷落自是必然的了。龐涓乃兵家名士,早在出山之前就對列國兵力、特長及弱點了如指掌,所以勝算在胸,不急不躁,讓士兵們養足了精神再從容進攻。魏軍將士在舉國狂熱中已經滋養出傲視天下的激情和勇氣,人人熱血沸騰,個個狂野躁動,竟是完全不將趙軍放在眼裡。

  當三百多面牛皮大鼓開始沉雷般轟鳴時,魏軍武卒的方陣也轟隆隆開動了。

  方陣以一百人為一個方隊,配備一架雲梯,形成一個進攻單元。每十個方隊組成一個獨立方陣。邯鄲城西面城墻最長,魏軍主力展開了二十個方陣兩萬武卒,作為第一輪猛攻。縱深地帶的四十個方陣也已經排列就緒,準備做第二輪第三輪的連續猛攻。按照龐涓的謀劃,三輪猛攻之後,邯鄲必破!西北南三面城墻同時猛攻,趙軍必然從沒有魏軍的東門逃走,這是龐涓專門留給趙軍的逃亡路線,也是“圍師必闕”的古老兵訓。龐涓其所以照搬了這條古訓,在於他不想四面圍定而讓趙軍做絕望的困獸死鬥,城池反而難破。給趙軍留下一條退路,實際上是瓦解趙軍鬥志的妙著。但是,龐涓又絕不能讓趙國君臣的殘兵真正逃跑,那是後患無窮。他已經在漳水西岸和東岸埋伏了三萬精銳騎兵,專門對付漏網之魚。

  龐涓相信,滅趙的整體謀劃是嚴密得當的,趙國一定會被一舉消滅。這是他出山以來真正的滅國大戰,也是他龐涓躋身一代名將的成名大戰,絕不能有絲毫差錯。

  龐涓站在與城墻等高又可自由推動的木樓司令台上,猛然劈下令旗!

  隨著大鼓轟鳴,早已經整肅排列在方陣之後的兩萬名二十石強弩手驟然發動,向邯鄲城頭的女墻垛口萬箭齊發,使城頭守軍不敢露頭。與此同時,魏軍方陣在震天戰鼓中隆隆推進。瞬息之間,雲梯便靠緊了城墻,震天動地的吶喊聲驟然響徹原野。魏軍武卒迅猛有序的爬上雲梯,殺上城頭。這時,寂靜無聲的邯鄲城頭,卻驟然立起了一道人墻!

  一場殘酷激烈的浴血攻防戰開始了。

  數千里之外的臨淄郊野卻異常平靜。連綿軍燈伸向遠方,溶匯在漫天星斗之中。如果不是偶爾的戰馬嘶鳴,誰也想不到這片山地裡隱藏著十餘萬大軍。在這片軍營的中心地帶,一桿大纛旗迎風舒展,斗大的一個“田”字隱約可見。大纛旗下的中軍大帳裡燈火通明,兩個身影清晰的印在帳幕上。

  “先生,明天我軍便直撲邯鄲,和龐涓決戰,給先生復仇!”田忌慷慨激昂。

  孫臏在輪椅上微笑著,“將軍以為,齊軍戰力與魏軍如何?”

  田忌沉吟,“齊軍技擊聞名,然與魏武卒相比,稍遜一籌。”

  “將軍,此戰對我軍有四不利。”孫臏平靜的掰著手指,“齊軍戰力較弱,為其一。我軍長途奔襲,魏軍以逸待勞,為其二。我軍十五萬,魏軍二十萬,敵眾我寡,為其三。直撲邯鄲,魏軍八萬卡在巨野要道,少不了要衝殺損傷,到了邯鄲兵力更少,此其四。將軍以為然否?”

  田忌沉默良久,點頭,“以先生之意,此仗不能打了?”

  孫臏搖搖頭,“那倒不是。此戰只能智取,不能硬拼。”

  “縱然智取,也得到邯鄲打仗啊。”

  “不一定。”孫臏搖頭微笑。

  “不一定?”田忌訝然失笑,“救趙救趙,不去邯鄲,如何救趙?”

  “將軍,此戰糾葛甚多,不能以常法謀劃,須得出奇制勝。這個‘奇’字,就在於我軍不赴邯鄲尋戰,而直搗魏國大梁。大梁,乃魏國在建新都,軍輜重地,魏國絕不允許大梁陷落,必得回兵救援。此謂攻其必救也。此戰制勝處,在於我軍於魏軍回救大梁時,中途伏擊,一舉擊潰,事半功倍也。”孫臏沒有笑,也說得很慢,仿佛在將長期的思慮一絲一絲的抽了出來。

  田忌卻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他打過多少仗了,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打仗竟然可以這樣打?不去戰場而去後方!仔細咀嚼一番,竟是大有奧妙。大梁離齊國邊境只有三百多里地,騎兵大半日可到,步兵晝夜兼程也就一天一夜;而邯鄲則有千里之遙,利弊自然一眼可見。再者,齊軍開赴趙國的大路只有一條,這正是已經被魏軍封堵的巨野要道!而齊國通往魏國的道路可是很多,魏國根本沒有重兵防守,也無法全面防守。秘密進軍大梁,可以說不會有任何麻煩或抵抗……想到這裡,田忌不禁恍然大笑,“快哉快哉!先生奇人奇策也!”

  田忌畢竟也是久經沙場的名將,一旦豁然貫通,立即按照孫臏的謀劃行動起來。

  第二天清晨,孫臏出手第一顆棋子——派出兩萬兵馬,由副將訾牛率領,偽裝成十萬大軍,大張旗鼓的從巨野北面的燕齊邊境向趙國方向進發,引誘魏國太子申和公子卬的八萬人馬離開巨野,去“增援”龐涓。巨野魏軍一旦入趙,訾牛人馬便立即秘密撤回,到桂陵山地埋伏。

  日暮時分,孫臏出手第二顆棋子——六萬騎兵由田忌親自率領,向大梁快速進發,天亮趕到城下,立即發動猛烈攻勢。七萬步兵隨後兼程進發,第二天午後趕到,立即加入攻城,給魏國造成大梁行將陷落的強大壓力。

  由於魏國的強大,數十年來,魏國本土沒有過戰爭。長期的安寧富庶和“大魏無敵於天下”的自信,大梁的三萬多守軍已經被風華商市將悍勇之氣淘洗得乾乾淨淨了,整齊威武的甲胄,寒光閃爍的兵器,僅僅只有對庶民國人凜凜生威了。在刀兵連綿的戰國時代,竟有這樣一支“老爺兵”,倒是確實罕見。當闌珊華美的夜市燈火還在滿城閃亮的時候,城外突然戰鼓如雷喊殺連天,齊軍恍如天外飛來,竟突然出現在大梁城下猛攻!大梁城內的驚慌失措可想而知。要不是大梁有天下最寬闊堅固的城墻,有用之不竭的長弓硬弩,大梁城幾乎要真正的陷落了。

  從黎明到午後的大半天之內,大梁守將竟然向安邑魏惠王派出了六次快馬特使求援!

  此時,孫臏出手第三顆棋子——主將田忌率領六萬精銳騎兵,撤出大梁,秘密回師桂陵山地,與訾牛的兩萬人馬會合設伏,準備伏擊龐涓的回救大軍。

  暮色蒼茫之中,齊國的步兵對大梁展開了更加猛烈的攻勢!在天下大國的軍隊中,齊軍以“技擊之士”聞名。也就是說,齊國軍卒的單兵技藝非常出色,長矛投擲、劍術搏殺、弓弩箭法、徒手格鬥,都堪稱一流。實戰之中,攻城一方的團體衝鋒,往往被防守軍士的種種反擊所分割,恰恰更需要單兵的勇猛精神和技擊能力去突破。齊軍步兵得其所長,攻城的威力竟是絲毫不亞於魏軍對邯鄲的攻擊。更由於有意張揚聲威,在氣勢上竟是比邯鄲之戰更為猛烈。

  魏惠王大為驚慌,向龐涓接連發出十道緊急王書,命令他緊急回救大梁!

  而此時的太子申和公子卬也愚蠢中計,竟帶領八萬大軍匆匆趕往邯鄲。這兩個對打仗一竅不通的“大將”,眼見齊軍聲勢浩大的越過燕國邊境去救援趙國,既怕龐涓兩面受敵,又怕龐涓已經攻下邯鄲獨占大功,反覆商討,竟是緊隨齊軍“追擊”,一直進了趙國東部。然則未到漳水,齊軍卻突然在夜晚消失!兩人又是反覆計議,認為齊軍既然畏懼撤回,再回防巨野也就沒有意義了,不如殺到邯鄲與龐涓一起滅趙,掙一份大大的軍功。於是一聲令下,八萬大軍便直撲了邯鄲!

  此時的邯鄲城外,大軍已經攻破西門了。龐涓沒有理會魏惠王的緊急命令,沉著的下令繼續猛攻,務必全面攻陷邯鄲。但是,當魏惠王的第十道手令到達時,龐涓終於慌亂了,若再抗命不回,如果大梁真的陷落,那可是十個邯鄲也補不回來的。

  遙望洞開的城門和遍野的煙火屍體,龐涓臉色鐵青,痛苦的一拳砸在了大旗桿上。不偏不倚,令旗“噗!”的落下,竟恰恰罩在龐涓頭上!龐涓大怒,一把扯下令旗,卻將頭盔連帶扯落,頓時長髮散亂,猙獰可怖!左右護衛不由驚恐的後退。

  “三軍撤退!回救大梁!”龐涓嘶聲怒喝,眼中卻湧出了無可遏止的淚水。

  就在龐涓大軍悻悻撤出邯鄲,星夜奔赴在回師途中時,器宇軒昂的太子申公子卬也率大軍趕到了邯鄲城外。兩人望著漆黑的曠野和肅殺的邯鄲箭樓,竟不知道如何是好?邯鄲城內的趙肅侯君臣卻嚇壞了,以為龐涓回師,連忙計議如何趁著夜色逃出。如果這時太子申和公子卬能夠猛攻邯鄲,也許趙國從此就消失於戰國歷史了。奈何兩人沒有一個正才,看見夜色中的煙火屍體都瑟瑟發抖,又兼不知道龐涓為何退兵,反倒更害怕趙國軍隊出城襲擊。於是,八萬大軍便尾隨著龐涓大軍的路標,逃竄一般的南撤回師。歷史的機遇,便和這兩個草包擦肩而過了。

  這時候,孫臏已經在桂陵 山道布下了第四顆棋子。

  桂陵山地是魏國的邊緣地區,西南距大梁二百里左右,東北面一百餘里便是齊魏交界的巨野澤,東南數十里便是濟水。龐涓大軍回師大梁,若從魏國境內的安邑折向大梁,非但要走一個大大的“弓背”,且大軍急行馳驅在繁華本土,速度更要減慢許多。而從趙國入齊的巨野大道經桂陵到大梁,非但路程縮短三分之二,且在人煙稀少的邊境山■可兼程急行,速度自然快了許多。所謂兵貴神速,龐涓不回軍則已,回軍則必須追求快速,否則便會兩頭功勞全落空。孫臏自然很清楚這其中奧妙,料定這桂陵山地便是龐涓大軍回救大梁的必經要道。這片山■林木茂密,山道狹長,十萬大軍埋伏在縱深三十多里的兩邊山■,竟是不露痕跡。

  一路之上,龐涓怒火中燒。齊國人無恥之尤,不敢救趙,還偏要在天下做對抗魏國的盟主,分明是趁火打劫,奪取大梁的財富!一場滅國大業,竟被如此鼠竊狗盜的手段破壞,真真將人氣煞!這樣的宵小之輩不徹底消滅,魏國豈能安寧?龐涓有何臉面做魏國上將軍?怒氣衝衝的龐涓下令步兵後行,親自率領八萬騎兵,暴風驟雨般從巨野大道向南壓來,要將齊國軍隊堵在大梁城下全部殲滅!

  巨野距離大梁只有兩三百里地,魏國鐵騎兩三個時辰就可以衝到大梁,齊軍縱然攻破大梁,也要使他吐出嘴裡的肥肉。龐涓作為名將,對桂陵山地本應有一定的警覺。可是,此刻他卻已經完全被憤怒和驕傲淹沒了。再說,這片山地也並不算特別的荒涼偏僻,谷地道路也不算很狹窄,鐵騎通過並不算很艱難。兵家常識,只要騎兵能稍微展開,一般就不是最佳的埋伏地點。大約在龐涓的心目中,也沒有特別留意過桂陵山地。所以,他在進入桂陵山地前下的唯一命令是——散騎隊形,快速通過谷地!所謂散騎,就是騎士不再做五騎一列的“成伍”並進,而是根據山間地形相對自由的選擇道路前進。這是騎兵通過山谷最快的方法。命令下達,魏軍的八萬鐵騎在三十多里長的山谷中全面撒開,山道、山坡遍布飛馳的騎兵,馬蹄如雷,山鳴谷應!

  孫臏在龐涓大軍進入齊國巨野大道前,撒出了第五顆棋子——圍攻大梁的七萬步兵快速回師,從南面封堵桂陵山口,截擊漏網的魏國騎兵!龐涓率領騎兵前行,本是孫臏預料到的,這時候撤出進攻大梁的兵力,大梁要經過安邑魏惠王再給龐涓通報,已經是來不及了。即或來得及,龐涓也要全速前進,迎面截擊消滅齊軍,他決不允許齊軍逃走,更不會想到自己會有什麼危險。孫臏摸透了龐涓的性格,大膽回兵,最充分的利用齊國的現有兵力來實現桂陵伏擊。

  夕陽暮色,龐涓騎兵深入桂陵山谷。突然,山腰戰鼓如同晴天霹靂在頭頂炸響!滾木擂石排山倒海般從陡峭的山坡湧下,鐵蔟箭尖利的嘯叫著如急雨般飛來。山谷中奔馳的馬隊頓時擁擠踐踏,人仰馬翻者不計其數。在魏軍尚未清醒的時候,齊軍便象洶湧的洪水,呼嘯著吶喊著從兩面山坡猛撲而下!在這種狹窄險峻的山谷作戰,鐵甲騎兵無以奔馳騰挪,被齊國棄馬步戰的八萬大軍壓在谷地,竟是無法伸展。

  面對漫山遍野的被動挨殺,龐涓驟然間清醒過來,大吼一聲,“全體下馬步戰!衝出山谷!”

  經過兩個時辰的激烈拼殺,龐涓大軍折損大半,但也終於衝到了桂陵山地的出口。卻不想恰恰遇上從大梁回師的齊國步兵,只見遍野火把,刀矛閃亮,箭如驟雨,堪堪封堵在山口!

  拼殺到夜半時分,龐涓只帶著殺出重圍的三四千人狼狽逃到大梁。後面兼程趕來的魏國步兵也被齊軍回師截殺,一舉擊潰!僅僅一個晚上,龐涓率領的整整二十萬大軍,便損失了十三萬之多。最可惜的是,所向無敵的魏國鐵騎幾乎全軍覆沒,驕傲的魏國武卒——天下唯一一支重甲步兵也潰不成軍了。

  孫臏的圍魏救趙,象暗夜中一道強烈的閃電,照亮了被霧靄掩蓋的戰爭空間。

  人們猛然醒悟,原來戰爭空間竟是如此廣闊,竟可以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在運動中將戰場無限拓寬!在騎兵步兵代替老式戰車的歷史轉換關頭,孫臏的圍魏救趙,使步騎野戰真正走進了戰爭新天地。戰爭的動態形式,兵家的詭道本質,被真正的運動戰淋漓盡致的揮灑了出來。從此,智慧與計謀在戰爭中大放異彩,運籌於帷幄之中,決勝於千里之外,成為戰爭長河的奇觀。兩千多年後,大戰略家毛澤東在史書上批了八個大字——圍魏救趙,千古高手!其所以如此,在於圍魏救趙以綜合的形式,囊括了幾乎所有的重要的運動戰原則:避亢搗虛、攻其必救、圍城打援、聲東擊西、製造假象、選地設伏、兵貴神速、集中分散、出奇制勝、揣情度理、精神激怒等等等等。

  五 孟子論劍顯射藝

  桂陵之戰,齊軍大勝,使得孟子黯然失色。

  且不說朝野間頌揚的都是孫臏田忌,最令孟子難堪的是,齊國許多重臣元老竟然都借此對孟子生出莫名其妙的非議,仿佛孟子曾經反對過這場大戰一般。這些人中以丞相騶忌為甚,他公然對齊威王說,孟子是迂腐過時的老古董,齊國最需要孫臏這樣的兵家大才。就連稷下學宮的名士鄒衍、慎到、淳于髡、田駢一班人,也說了許多貶損孟子的話。相比之下,倒是那個少正卯一般“偏激險惡”的荀況倒是公然贊頌孟子,上書齊威王,主張齊國應當竭力留住“博大淵深坦率真誠”的孟子,“不用其為政之道,而用其治學之法,為齊國樹起文明的大纛!”一日三傳,流言紛紛,孟子竟是感慨萬端。他當然很清楚,騶忌這樣的權力重臣反對他,是怕他受到齊威王重用。這般人也很清楚,對孟子這樣名滿天下的大師,要麼不用,要麼重用,絕不會打發他一個中大夫之類的閒職了事。孟子一旦重用,縱然不免去騶忌的丞相官職,也會分掌丞相的一大半權力。對於騶忌這種琴師出身的士子,一旦失去丞相官職,就等於從貴族階層永遠退出,甚至還有殺身之禍。孟子覺得這種將一生根基立在一頂高冠上的所謂名士,其實很可憐,也很渺小,和他們共事一堂,很是齷齪。稷下學宮的鄒衍非議他,是怕他做了學宮令而奪去自己“天下學帥”的地位。其他諸子跟著反對,則是畏懼孟子的學問辯才淹沒了他們在稷下學宮的光彩。縱然是坦蕩磊落的荀況,也不認為他能治國理民,而只能治學。如此一片蜚聲,顯然便是伸展無望的徵候了。孟子對齊國的一片熱誠,便也漸漸冷了下來。雖說齊威王對這些議論還沒有任何表示,但孟子已經看到了齊國不是久留之地。

  這天晚上,孟子寫了一札坦率而又委婉的《辭齊書》,準備第二天呈給齊威王。

  萬章匆匆走進,很是興奮,“稟報夫子,齊王已經到了大門之外!”

  “噢?何人同行?”

  “齊王單車,無人同行。”

  孟子怦然心動,“打開中門,迎候齊王。”

  當孟子迎出大門的時候,齊威王已經下車向門口走來。孟子深深一躬,齊威王便拱手笑道:“久未拜望夫子,心中甚是不安,今日特來討教。”孟子笑道:“孟軻何德何能,敢勞齊王造訪?請。”說著便並行陪著齊威王來到正廳。孟子的弟子們都很興奮,肅然在庭院站成兩排,聆聽老師與齊王的對話。公孫醜恭敬上茶,侍立一旁。萬章則在木屏風後準備錄寫夫子言論。

  “夫子啊,我軍雖大勝魏國,救了趙國,然本王卻遇到了難題。趙國對齊國竟很淡漠,不結盟,不稱臣。燕國呢,一反常態,敵視齊國,挑釁邊境。楚國原先極力求我結盟伐秦,現下卻突然背盟,倒向了戰敗的魏國。請夫子教我,此三國何以如此?齊國當如何應對?”齊威王很困惑,也很認真。

  孟子卻微微一笑,“邦交詭道,小伎也,孟軻一無所知。”

  “詭道小伎?依夫子看來,何為正道大計?”齊威王驚訝了。

  “正道者,邦國法度也。大計者,庶民安樂也。”

  “然則,夫子不操小伎,何以治國安邦?”齊威王語氣中顯然有些惋惜。

  孟子卻異常平淡,“大道不舉,詭道何益?徒謀詭道小伎,非立國圖王之道也。”

  齊威王輕輕的嘆息了一聲,一時竟是無話。孟子從大袖中拿出一卷竹簡雙手捧上,“齊王,這是孟軻的《辭齊書》。多謝齊王對孟軻的優厚相待。”

  “如何?夫子要離開齊國?卻是為何?”

  “孟軻家有老母,待得侍奉老母入土,孟軻也許可再來齊國。”

  齊威王默然良久,“夫子至孝,何能強留?”深重的嘆息一聲,似不勝惋惜。

  孟子不再多說,向來談笑揮灑的齊威王似乎也無話可說。孟子恭敬莊重的將齊威王送到大門外,齊威王慨然拱手道:“夫子,三日後,本王為你長亭餞行。”

  那天晚上,弟子們都有些落寞之感,齊國和稷下學宮剛剛激起了他們心中的豪情大志,卻突然要走,一時間不禁迷惘失落,圍在孟子周圍默默相向。

  “爾等鬱郁無言,莫非怨為師離開齊國?”孟子微笑。

  公孫醜拱手道:“弟子以為,夫子當敬重齊王愛賢之心,倉促離去,似有唐突。”

  孟子依然是淡淡的微笑,“遊歷於諸侯則藐之,莫將其巍巍然置於心目。我儒家秉承大道,當此頹廢之世,當為王者師,不可為王者器。為王者器,必行詭道小伎,其身必為芻狗。為王者師,必行正道大計,其身不朽。方今齊國,芻狗橫行,大道湮滅,豈可蠅營狗苟,與之比肩爭冠?”

  滿廳寂然,一股肅穆悲壯的殉道之氣,在弟子們心中油然生出。

  三天后,齊威王率領群臣諸子,在臨淄城外的郊迎長亭為孟子隆重餞行。氣氛似乎比迎接孟子時還要熱烈。孟子在長亭外下車後,立即被大臣和稷下學宮的諸子們圍了起來,關切的問候,熱烈的輓留,殷勤的撫慰,衷心的頌揚,熙熙攘攘的圍著孟子纏繞飛揚。孟子依舊是一副永遠不變的沉靜微笑,拱手環視,便將所有的熱烈都照拂了一遍。

  “百官諸子入席——!”司禮大臣一聲高宣,才結束了熙熙攘攘的贊頌和關照。

  齊威王在祥和的樂聲中拉起孟子的手,並肩走進大石亭,其他百官諸子都在亭外一圈帳篷下的長案前落座。樂聲終止,齊威王高聲道:“孟夫子至孝大賢,乃天下楷模。今日為孟夫子餞行,來日願孟夫子早日回齊!”

  “願孟夫子早日回齊——!”一片呼應,也是特別的熱烈。

  孟子在齊威王身邊拱手笑道:“多謝齊王君臣盛情,孟軻永誌不忘。”

  齊威王舉爵,“來,為孟夫子高堂康健,乾!”

  “孟夫子高堂康健——!乾——!”

  孟子抱爵環拱,一飲而盡,表示了向齊王君臣的深深謝意。

  剛剛入座,上將軍田忌從緊挨石亭的帳篷下站起,拱手道:“夫子今日要走,田忌有一事不能自解,尚請夫子賜教。”

  孟子笑答:“不敢言教,但盡所能。”

  田忌恭謹道:“楚國獻來一劍,百官諸子無人能識。素聞儒家辯物治學,博大淵深,當初孔夫子就曾為列國解過不知幾多疑難之物,是以敢請夫子辨識此劍,為天下解惑。”

  齊威王拱手道:“多勞夫子了。”

  “請一觀楚劍。”孟子竟絲毫沒有推辭。

  田忌一招手,內侍用大盤托著一支古劍呈到孟子面前。盤中古劍約有二尺許長,青銅劍鞘上古紋斑駁,有金石古器的神韻。孟子拿過古劍,左手一掂,右手一按劍扣,但聞一陣清越振音隱隱而起,青光乍閃,古劍竟滑出劍鞘一尺許!隨著劍身完全抽出劍鞘,一道清冷的光芒在亭中閃爍不定。亭外遙觀,竟恍若一面銅鏡的反光!群臣諸子不由一陣驚嘆。孟子端詳劍鋒有許,又以手指輕彈劍身,青揚的金聲竟嗡嗡繞梁。孟子又用一方白絲巾細細的拭抹了一遍劍身,若有所思的將古劍放回大盤。全場不禁屏息。

  “此劍乃魚腸劍,確系古劍神品。”孟子肯定的回答。

  齊威王:“煩請夫子詳加拆解。”

  孟子從容道:“要說劍器,須說源流。鑄劍術源於黃帝時之蚩尤部族。蚩尤以天賜銅料鑄劍三千,曾屢敗黃帝大軍。相傳蚩尤部族所鑄最有名的劍,是彎月形的‘蚩尤天月劍’,惜乎此劍湮滅後世,渺渺難尋。三千多年後,吳越大山中有神工巧匠歐冶子,善以鐵料輔以銅、金鑄劍,遂使鑄劍術成為一門極深的學問。春秋時又有吳國神工干將、楚國神工風鬍子,兩門派比肩而立,鑄劍術此時達於登峰造極。此三人先後為天下鑄成十口名劍,每一口均是稀世珍寶,兵中神品。”

  田忌驚訝了,“田忌愧為大將,只知二三,敢問十劍之名?”

  “何謂十劍?一曰干將,二曰莫邪,三曰龍淵,四曰太阿,五曰工布,六曰湛盧,七曰純鈞,八曰勝邪,九曰魚腸,十曰巨闕。其中後五劍分為大三、小二,稱大刑三、小刑二。即湛盧、純鈞、勝邪,均為長劍。魚腸、巨闕,則為短劍。前五劍為雌雄、三名神劍。干將、莫邪為雌雄劍。泰阿、龍淵、工布為三名劍。此謂十劍之名。”孟子不禁說得有些神往。

  “十劍落於何處?夫子可知?”齊威王大感興趣。

  “十劍出,天下為之爭城奪地,到手則密不示人,是以十劍下落均難確定。越國曾有著名相劍師薛燭,為酷愛劍器的越王勾踐相過五口名劍,即大刑三小刑二。可知五劍曾一時落於越國。干將莫邪百餘年來未聞出世。其餘各劍,也是偶有所聞,倏忽不知其所。”

  “楚國特使私下說,這口劍是干將。”田忌脫口而出。

  “非也。”孟子搖搖頭笑道,“此劍斷非干將,有三不是。其一,劍形不是。干將為雄劍,英挺雄長,當有三尺左右。此劍短而稍寬,不足二尺,乃小刑之象。其二,劍鋒不是。干將莫邪者,乃夫婦合煉而得名之雌雄劍。妻子莫邪投身入爐,而使鐵汁大出。劍成後,雄劍劍鋒有紋絡斑痕,那是雌劍血淚灑於雄劍所致。眼前古劍雖有紋絡,然卻在劍身,不在劍鋒,且通體有紋,故非干將也。其三,劍音不是。劍為百兵之神。舉凡名劍,皆有靈性神韻,遇大奸大惡,則鳴於鞘中;劍鳴通於琴鳴,一旦出鞘,則先聲奪人。干將莫邪之振音,不同於任何名劍;匣中警示之鳴,宛如寒風過林,悲鳴低嘯;劍身出鞘,則鏘鏘然若蕭蕭馬鳴;若指彈劍身,則其振音低沉悠長,宛若長夜悲淒。而眼前古劍,則振音清越,餘音明朗繞梁,與干將大異。”

  “夫子認定此劍為魚腸,可有來歷?”鄒衍忍不住高聲問。

  孟子再度抽出古劍,“此劍,形制短小,為其一。振音清越,為其二。但根本之點,尚在劍身紋絡。名劍除干將莫邪有血淚斑外,其餘八劍均有不同紋絡,且皆在劍身。龍淵紋絡如高山臨淵,泰阿紋絡如流水微瀾,工布紋絡則如大河巨浪。諸公請看,眼前古劍之紋絡屈襞蟠曲,酷似魚腸,此劍魚腸之名,正根據紋絡之形而來。是以孟軻斷定此劍為魚腸古劍。春秋時專諸刺僚,所用之劍即此劍。專諸藏之蒸魚腹中,魚上酒案,此劍竟破腹而立,竟使專諸飛劍殺吳王僚,推出了吳王闔閭,成就一段功業矣。”

  年輕的荀況霍然起身,高聲道:“天下皆說儒家只通禮樂,怎知孟夫子對劍道如此精深?佩服之至!”

  眾臣齊聲附和,“孟夫子博大淵深,佩服之至!”

  孟子對這個年輕的荀況本來就反感,加之眾人對他附和,心中更覺膩歪,不由高聲道:“儒家教人,文武並進,六藝皆精,何來只通禮樂之事?”

  石亭外的孫臏遙遙拱手做禮,“曾聞孟夫子射技超人,敢請夫子一展風采。”

  眾人知道孫臏久在魏國,而孟子也在魏國有年,孫臏的話斷無差錯,不由齊聲附和,“願睹夫子射技——!”

  齊威王卻是大有疑慮,孟夫子雖為大師,畢竟一介書生,如何便能精通箭術?他猛然警覺,是否有人要給孟子難堪?心念一閃,他對孟子笑道:“夫子高才,何在乎鼓勇小技,莫與爾等當真便了。”

  孟子本當婉辭,不想聽到齊威王的“小技”二字,卻猛然想起自己對齊威王講的“小伎”一辭。當世之人,無不對具有實用價值的學問技能推崇備至,獨孟子公然稱實用學問為“小伎”,致使天下以為儒家對實用技能與學問一竅不通,常常報以輕蔑的嘲笑,常常也在一些場合公開詆毀儒家。方才孟子已經覺察到,辨認魚腸劍給齊國君臣帶來了震動,此刻他猛然想到,應當真實顯示儒家的全貌,改變天下對儒家的偏見!心念及此,孟子霍然起身,“齊王並諸位大人,孟軻今日獻醜了。”寬大的布袍一撩,便走出亭外,場中頓時一片歡呼。

  郊迎長亭外本是專停車馬的空場,田忌立即指揮兵士將車馬轉移,讓出一條寬闊的箭道,樹起一座高大的箭靶。齊國群臣諸子一齊興奮的夾道而立,護衛軍兵也站在高處觀看,整個箭道被密匝匝包圍了起來。齊威王則站在亭外高出人群許多的王車上,饒有興致而又不無擔心的觀看這場文人彎弓。

  孟子來到人群夾道之中,向前一瞄,笑道:“上將軍,如此能叫射技麼?換最小箭靶,擺到一百八十步。”

  全場驚訝得鴉雀無聲。誰都知道,給孟子擺的箭靶是射箭初學者用的大靶,比真人還要高大,而且只擺了六十多步遠。儘管如此,能射中三箭,對於孟子這樣的學問泰斗,就已經是非常非常的罕見了。稷下學宮研修實用學問的諸子,又有幾個能射箭、擊劍、駕車?所以一聞孟子要求最小靶,而且要一百八十步,所有人都不禁驚訝失色。要知道,最小靶、一百八十步,那是軍中神射都極少使用的,尋常被稱為神射者也不過“百步穿楊”。一百八十步,意味著射手必須具有開二十石強弓的力量,必須有久經訓練的極好的目力,這樣的射手,在幾十萬大軍中也是寥寥無幾的!齊軍長於技擊,對神射箭術極為推崇,自然是人人知道其中難度,一時間竟是難以相信,卻又不敢言聲,全場靜得空山幽谷一般。

  田忌稍有沉吟,斷然命令,“延長箭道!換神靶!”命令一下,官兵人群自動的嘩然後撤,箭道驟然開闊,遠處的小小箭靶,就象獵場上的一隻兔子般隱隱約約。

  一名軍吏捧上一張長弓、三支鐵箭。孟子掂了掂,笑道:“請用王弓兵矢。”

  軍吏困惑:“此乃軍中最好弓箭,小吏未嘗聞王弓兵矢。”

  孟子大是嘆息,“齊為大國,兵械卻如此貧乏,何以強兵?弓有八種,箭有十二類。王弓力強,遠射戰車與皮革。兵矢以精鐵為簇,長羽為尾,遠程射殺芳不致飄飛。如此利器,豈能無備?”孟子本是不世而出的教育大師,凡事皆能說得透徹簡明且誨人不倦。此時一番評點,就是軍中將士竟也聞所未聞,一時人人乍舌,對孟子肅然起敬。

  齊威王高聲道:“夫子,請用本王弓箭!”說著便摘下王車上的長弓與箭壺。

  田忌上前接過,恭敬捧給孟子。孟子向齊威王遙遙拱手做謝,然後接過弓箭一掂,“此弓乃唐弓,此箭乃殺矢。唐弓力道厚重,宜於射深。殺矢桿重簇銳,遠射穩健,亦算良弓名矢了。上將軍,戰陣攻殺,僅王者有利器,可是無用哪。”

  田忌深深一躬,“謹遵教誨。齊軍當重新改制軍器,配置全軍。”

  孟子不再多說,脫去寬大布袍,露出緊身白布衫褲,兩鬢白髮襯出溝壑縱橫的古銅色面孔,顯出一種天命之年飽經風霜憂患的威武穩健。他背起箭壺,執弓試拉,似乎覺得弓箭尚算差強人意,便搭上長箭,緩緩開弓。那強勁的唐弓倏忽間滿月般張開,孟子雙腿前蹬後弓,紋絲不動的引弓佇立,瞄一眼已經很少見他射箭的弟子,殷殷叮囑:“射藝之本,在於力神合一,常引而不發,直練至視靶中鵠心其大如盤、其近在鼻,方可引弓滿射。”

  話音剛落,嗖——!嗖——!嗖——!三箭連發。長箭帶著尖利的嘯聲,飛向隱隱約約的兔子般的小小箭靶,穿透了靶心。最後一箭穿過靶心時,隱約可見的小木靶竟轟然倒地,激打起一陣塵土!

  全場驚愕有頃,響起雷鳴般的掌聲喝彩聲與歡呼聲。齊國軍兵歡呼雀躍,齊聲大喊:“請孟夫子為齊軍教習——!”

  孟子穿好長袍,神靜氣閑的向官員軍兵微笑拱手。齊威王已經興奮的下了車,向孟子一躬到底,“夫子藝業驚人,卻何其深藏不露也?夫子請進亭入座,田因齊有話。”

  孟子進入石亭落座,朝臣諸子也都復歸原位,凝神傾聽齊王要說出什麼。

  齊威王鄭重拱手道:“夫子深藏藝業之學,田因齊深為感慨。今鄭重相求,若夫子放棄仁政禮治之道,即在我齊國任丞相之職,統攝國政,不知夫子意下如何?”

  田忌慨然道:“孟夫子為齊國丞相,正當其所。”田忌與騶忌不和,立即響應。

  騶忌也立即道:“我王以孟夫子為相,上順天心,下應民意。”他對孟子這種人的秉性甚為了解,竟是泰然自若。

  倒是稷下學宮的諸子們大為惶恐,轟轟嗡嗡的各抒己見議論起來。

  孟子喟然一嘆,“孟軻之不能放棄仁政禮治,正若齊王之不能放棄王霸法治。道不同,不相為謀。孟軻寧不任丞相,亦當固守孔夫子的為政大道。”

  荀況站起高聲道:“夫子之道,崇高美好,然卻遠離當今時世,實則以良善之心倒行逆施。若以此道為政,殃及萬民。荀況願夫子永遠治學,莫為卿相!”

  慎到也拱手高聲道:“夫子若能象我法家衛鞅那般,使弱國強大,儒家方有再生之根基。空言復辟井田,猶如水上浮萍,何以為政治國?”

  孟子臉上露出了一種悲天憫人的微笑,“秦國變法,實乃苛政之變。苛政猛於虎,必不長久矣。我儒家追求大同之境,為萬世立極,雖明知不可而為之,無怨無悔。為給冷酷的人世保存一縷良知,儒家子弟寧殺身以成仁,捨生以取義,而絕無苟且。”說罷他緩緩起立,走出石亭,來到筵席帳篷中間的大紅地氈上,從田忌手中拿過一口長劍。眾人不禁大為驚愕。

  “齊王並諸位大人,請聽孟軻一曲,以為分別大禮。”說罷,孟子踏步舞劍,大袖飄飄,劍光搖搖,俄而長歌,歌聲中充滿了一種悲壯幻滅:

  禮崩樂壞兮   瓦釜雷鳴

  高岸為谷兮   深谷為陵

  痛我生民兮   遍地哀鴻

  念我大同兮   恍若大夢

  天命何歸兮   四海飄蓬

  弟子們人人肅穆,低沉蒼涼的和唱著,“天命何歸兮,四海飄蓬……”

  歌聲反覆,化成天地間悠遠的回聲。在那個風雷激盪鐵血競爭的時代,儒家以深刻的智慧、高遠的理想與不合時宜的復古主張,被天下大勢逼上了祭壇,做了犧牲。兩百多年後,儒家又以特有的禮教功能被推上“獨尊”的學霸地位,扼殺了一切具有蓬勃生機的主流學派,最終,自己也在悠悠歲月中僵化窒息了。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11-4 06:35 PM

第十一章 天算六國

六、申不害變法夭折 馬陵道龐涓被殺

  路過魏國,孟子想到安邑見見魏惠王。在孟子看來,魏罌這個國君畢竟還算是有敬賢之心的,當初不用自己,也是自己的仁政主張天下皆知,無論那個國家都不敢用自己,又何況魏國?辭了齊國,孟子把一切都想透了。儒家與戰國潮流是格格不入的,在這種情況下,各大戰國還對他孟子待以“王師”之禮,也算難能可貴了。所以,孟子對以往在列國所受的種種禮遇下的冷漠,自覺寬容了許多,路過魏國,便生出了見見魏罌的念頭,播撒一些學問的種子,畢竟也不是壞事也。

  誰知派出公孫醜一探聽,魏國竟是去不得了!公孫醜的說法是,“魏國大動,舉國躁急,危邦不可居也。”孟子站在軺車傘蓋下遙望安邑良久,長長的嘆息了一聲,“魏罌啊,何須自取其辱?”

  “老師,你以為魏國不要復仇?不宜再動了麼?”萬章顯然感到很困惑。

  孟子淡淡的一笑,“走吧,三個月內,你等便會明白了。”

  的確,桂陵之戰不但沒有使魏國清醒,反而激起了一股同仇敵愾的血氣。從魏惠王、太子申、丞相公子卬、上將軍龐涓,到軍中將士與安邑大梁的國人,無不痛罵齊國人鼠竊狗偷、孫臏“廢人”陰險狠毒。總之是驚人的一致——魏國不小心遭了一次暗算,齊國其實差得很遠!精明開朗的魏國人覺得,魏國沒有一點兒錯,滅趙是應當的,回兵援救大梁更是應當的,壞就壞在孫臏陰毒,竟然卡在半道上偷襲!朝野上下對太子與丞相更是一片頌揚,他們率兵“追擊”齊軍到邯鄲,又及時回師,何等英明!否則又被孫臏偷偷摸摸包了進去,損失更大!驟然之間,太子申和公子卬竟自然而然的成了保存魏軍“主力”的名將,齊軍所消滅的只是魏軍的“偏師”而已。

  魏國朝野便如此這般的總結了桂陵兵敗,洶湧迸發出強烈的復仇呼聲。

  復仇的方略是太子申、公子卬兩位“名將”提出來的,歸結為“滅韓震齊”四個字。理由是:上次趙國距離太遠,孫臏鑽了空子;這次魏國全力攻滅距離最近的韓國,孫臏絕沒有可能再鑽空子;因為,魏國大梁和韓國都城新鄭相距僅僅一百多里,且全部是平原地帶,風馳電掣的騎兵半個時辰就可趕到;齊國膽敢再攻大梁,正可一舉殲滅,收一箭雙鵰之功效;若齊國不敢來救,魏國滅韓後立即向齊國宣戰,一舉滅之!

  “滅齊震韓的要旨,在於誘齊發兵!”太子申振振有辭。

  “齊國若故伎重演,則正中我下懷!”公子卬興奮補充。

  對兩位後起“名將”的周詳謀劃,大臣們異口同聲的贊頌備至。魏惠王更是大為快慰,太子申有如此長進,他做夢也沒有想到,頓時覺得對龐涓的依賴減輕了許多。他大手一揮:“太子、丞相良謀若此,本王深感快慰。本次滅韓大戰,以太子申為主將,丞相與上將軍輔之,報我大仇,興我大業!”他甚至沒有徵詢龐涓的看法,而龐涓也始終一言未發。

  龐涓清楚極了,也痛苦極了,卻什麼也不能說,什麼也不能做。桂陵戰敗,他最恨孫臏,卻又對孫臏的戰法有一絲莫測高深的隱憂。他對這位同門師弟的智慧從來就沒有低估過,否則,他當初絕不會想到除掉孫臏。火急回師的時候,他還不知道齊軍的實際統帥是孫臏,否則他可能會謹慎一些。戰敗之後,知道了這是孫臏的運籌謀略,從心底講,龐涓已經不再認為這是齊軍誤打誤撞揀來的運氣,而認為這是一場精心策劃的極為高明的戰役。即或在事後想對策,他還是必須回師救援,難道還能真的丟了大梁?而回師救援,還是必須走桂陵山地,還是必然鑽入伏擊圈。事後都想不出脫困對策,能說孫臏不是精心運籌?儘管如此,他卻只能跟著魏國上下人等大罵齊國卑劣,而不能真正的講出自己的想法,否則,便等於宣告自己根本不是孫臏的對手。為了上將軍權力不會被剝奪,他必須迎合那些平素他極為蔑視的酒囊飯袋,且不能揭破太子申與公子卬的謊言。而只要他龐涓這個貨真價實的名將不提出異議,魏國廟堂這種驚人的一致就會包容每個人。如果說,這些帶給龐涓的還僅僅是痛苦和壓抑,那麼魏王任命太子申為伐韓主將,則使龐涓感到了莫大屈辱。太子申比公子卬還要酒囊飯袋,還要志大才疏。這樣一個“統帥”,再加上一個善於奉迎滑不留手的公子卬,自己這個上將軍豈不是成了一個只能領命作戰的前敵先鋒?戰勝了,主要功勞肯定與自己無緣,戰敗了,罪責則無疑將由自己一人承擔。

  這種尷尬,龐涓還真是第一次遇到。沒有爭到丞相,他已經很是窩火了。而今連上將軍也弄成了名不副實,兩個酒囊飯袋頂著“名將”的光環架在他頭上,這仗能打好麼?軍權貴專,號令貴一,所以才有“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典訓。這是人人皆知的常理。龐涓身為名將,平日更是厭煩庸君權臣對軍旅兵事的干預。而今,最厭煩的事恰恰在最要命的時候無端生出在自己頭上,而且還不能反對,當真令龐涓吃了蒼蠅一般。

  難消胸中塊壘,龐涓回到府中就病倒了。

  安邑沒有秘密。就在魏國確定滅韓大計的同時,消息就已經紛紛揚揚的傳播開來了。朝野振奮,魏國上下又一次激昂起來了。韓國商人大為驚慌,立即快馬飛報新鄭。

  韓國丞相申不害接到急報,冷冷一笑,立即進宮。

  從第二天起,新鄭開始了大規模的防禦準備。大捆大捆的箭矢、長矛、刀劍,無數的滾木擂石,專門用來焚燒雲梯的牛油火把以及大筐的乾糧乾肉,被運上四面城墻囤積起來。新鄭本來是春秋時期鄭國的都城,城池不大,卻有兩個極為突出的特點:一是城墻寬闊高峻,而且全部用石條和特製大青磚砌成,女墻箭樓更是全部用石料築成。二是城外有一條寬約三丈的護城河,水源引自城外流過的洧水,滾滾滔滔,與尋常護城溝河的小水細流相比,的確是難以逾越。從春秋時代起,新鄭就享有“深溝高壘,金城湯池”的威名,除了圍困,從來沒有被真正攻克過。韓國遷都於新鄭,看重的也正是新鄭雄踞沃野而又易守難攻的長處。而今韓國已經變法十六年,國力軍力皆大有增長,攻滅別國雖力不能及,然要固守自保,還是顯得游刃有餘。這正是申不害的信心所在。

  變法期間,申不害強行取締了舊貴族的私家武裝,納入國府統轄,將全國軍隊整編訓練為八萬新軍,四萬分布在周邊要塞,三萬駐紮在新鄭城外,一萬駐紮在新鄭城內。申不害自認“法家為主,雜學深廣”,對兵事頗為通達。韓國新軍的整編訓練,申不害始終是事必躬親,嚴格督導,將一支新軍確實訓練得有了“勁韓”氣象。恰逢韓國沒有帶兵名將,韓昭侯對申不害又信任有加,申不害便自領上將軍,權兼將相,統攝國政。申不害認為,韓國的變法已經完成,剩下來的就是消滅幾個小諸侯,開拓國土增強實力,然後相機與大國抗衡。因為韓國畢竟太小,又夾在幾個大國之中,沒有縱深可以迴旋。這一點,韓國甚至不如秦國。秦國有廣闊的隴西縱深,丟了關中也不至於亡國。韓國則不同,新鄭一失,敵軍鐵騎一夜之間便可踏遍全國,逃無可逃,只有亡國滅族!基於這種判斷,申不害對韓昭侯提出了“吞併周陳,開疆拓土,十年成為大國”的大方略。韓昭侯大是欣然,詔令申不害全權籌劃總領。

  申不害成算在胸:兩年滅周,吞併周室的三川地區;一年滅陳,吞併淮水北岸的山原要塞;而後幾年,再相機從齊楚兩大國的夾縫裡搶得宋、薛、鄒、魯任何一兩個小國,韓國就成了地廣三千里的大戰國,一展雄圖當不是難事。

  就在申不害雄心勃勃的將要開始動手時,魏國卻要來滅韓!

  申不害大為氣憤,對韓昭侯慷慨陳策,“魏國強大,韓國不得不先行放棄滅周滅陳大計,聯合齊趙兩國,全力抵禦魏國。戰勝之後,韓國挾戰勝之威西進滅周,南下滅陳,則更為順利。由此觀之,魏國攻韓,未嘗不是好事。此中關鍵,在於韓國要頂住魏國攻勢。只要新鄭不陷落,韓國的霸業大計,就功成泰半!”

  韓昭侯頻頻點頭,當場賜申不害名貴甲胄與繡金斗篷一領。

  申不害向齊國趙國派出緊急特使,請求與兩國結成盟約,共同對付魏國的滅國野心。趙國已經從邯鄲大戰的噩夢中清醒過來,國力有所恢復,趙肅侯立即答應結盟,屆時從魏國背後襲擊。齊國則表示盟約暫不締結,但一定不會坐視韓國民眾的災難。兩路特使回報,申不害頓時安心。這個結果是他早預料到的,趙國和魏國有了仇恨,自然是一拍即合。齊國已經成為隱隱然與魏國爭霸的超強戰國,極希望魏國消耗國力;其所以不願過早的與韓國結盟,是怕魏國知難而退,這場大仗反而打不起來了。

  韓國尋求的最佳結果是,三國盟約達成,迫使魏國不敢攻韓,韓國便可以繼續滅周滅陳大計。齊國卻恰恰相反,是希望戰爭發生,方能趁機再度打敗魏國,所以不能與韓國達成盟約。趙國力量大大削弱,不能單獨對魏國作戰,自然對加入“反魏聯盟”極為積極。申不害對這種戰國詐道深知就裡,豈能一廂情願的自顧做夢?但無論如何,齊國會救援韓國,這是鐵定的。因為這不是韓國利益,而是齊國必然要尋找機會壓倒魏國所決定的。

  申不害立即向韓國臣民公布了“與齊趙結盟抗魏”的大好消息。韓國人心裡有了底,抵抗魏國的鬥志更加高昂起來,新鄭城彌漫出大戰將臨的緊張氣息。

  魏惠王雖然氣昂昂的宣布了太子申為滅韓統帥,但心中總覺得有些發虛。公子卬何等機警,見魏惠王沉吟不語,自然是心有靈犀,他一臉肅然的提出,“太子身系國家安危,不宜前敵涉險。臣以為,滅韓大戰仍當以龐涓為主將,臣輔之,太子以統帥總監軍為上策。”魏惠王欣然贊同,明下詔書:“滅韓戰事由上將軍龐涓統領,太子申統帥監軍。”

  詔書下到上將軍府,這才使龐涓有了一個台階。雖說這“統帥監軍”的名頭聞所未聞,“統領”的職分也頗為含糊,實在是兵家大忌。然則事已至此,魏惠王在熱昏的朝野共識下,明擺著讓他做實際主將,讓太子這個“名將”做隻立功不受過的統帥。有什麼辦法?除了歸山,龐涓只有接受。想了兩天,龐涓還是帶病出征,挑起了這副重擔。

  一旦回到中軍大帳,龐涓便立即精神大振,將那些齷齪丟在了腦後。經過一個月夜以繼日的準備,龐涓終於發出號令,魏國主力大軍秘密向韓國進發!

  公元前三百四十二年初夏,魏國終於發動了滅韓大戰。

  龐涓對各國地形要塞及軍力部署,歷來非常清楚,那國稍有變更,他便在那副秘密地圖上作出記號。對於韓國這樣土地狹小的國家,他更是了如指掌。他的攻擊方略是:

  第一步,派出一萬精銳步卒秘密堵截洧水上游,使新鄭的護城河變成一條乾溝。

  第二步,派出五萬騎兵,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銜枚疾進,突然插進新鄭城外的三萬韓軍於新鄭之間,發動猛攻,將三萬城外韓軍一舉擊潰!

  第三步,派出六萬重甲武卒扼守新鄭城外的三條要道,狙擊從韓國周邊要塞趕回來救援的四萬步騎大軍。

  最後一步,自己親自統率十萬主力大軍從東北兩面泰山壓頂般猛攻新鄭!

  為了避免混亂,龐涓沒有讓太子申與公子卬獨當任何一面,而只讓他們以三軍統帥與副統帥的尊貴身份,高車駟馬的隨同中軍前進。這樣做,其實正中公子卬下懷。太子申還有些不滿,被公子卬一番附耳低語,也說得大展眉頭,不再要求獨當大任了。

  三天之內,龐涓的外圍作戰全部順利完成,做好了對新鄭的攻城準備。

  申不害有些慌亂了。他沒有想到洧水斷流,更沒有想到城外駐軍被一舉擊潰。更要命的是,周遍要塞駐軍的來援要道,竟也被全部卡死!突然之間,新鄭就變成了一片孤島,城內的一萬多軍士成了唯一的支柱。明擺的形勢,如果齊國趙國沒有主力大軍前來救援,新鄭就是砧板上的一塊魚肉!

  “龐涓豎子,當真狠毒!”申不害站在新鄭城頭,遙望原野上連綿不斷的紅色軍營,就象秋日裡火紅的楓林,不禁佩服龐涓的用兵狠辣,竟覺得頗合自己胃口。

  本來,任何一座都城裡都不可能駐紮主力大軍。所謂城防,更主要的是城外要塞與城外駐軍。城內駐軍只能對付小型攻擊,更主要的功能是防止內部動亂。城外大軍與城內駐軍相互策應,才是全面防守。從這一基本原則出發,申不害在城外駐紮三萬大軍,是完全正確的,這才是真正的城防力量。但申不害萬萬沒有想到,魏軍的精銳鐵騎在平原上攻擊力太強,韓軍竟在一夜之間被分割擊潰!如此一來,形勢大變,新鄭城西南兩面的洧水,如今既阻擋了突圍之路,也阻擋了援救之路。東北兩面的三條大道也全部被堵死,且還有十萬魏國大軍的猛攻,縱能衝出重圍,顯然也是自投羅網。

  為今之計,只有依賴新鄭的城墻和城內充足的糧草,做拼死一戰了。

  龐涓自然不會給申不害留下悠閑的喘息機會,大軍一到,立即猛烈攻擊。

  第一波攻勢,是在五萬強弓硬弩的掩護下,五萬步卒全力衝到城下,填平護城泥溝。護城河雖然斷水,但仍然是兩丈多深三丈多寬的泥濘大溝,雲梯無法推進,是全面攻城的很大障礙。在雷鳴般的戰鼓中,魏國武卒的強弓遠射發揮出強大威力,密如驟雨的羽箭封鎖了女墻的每個垛口,韓軍根本無法抬頭,只有偶然推下的幾根滾木轟隆隆砸下,反倒滾入護城河替魏軍填了溝。魏軍五萬步卒分為三個梯隊,人手一張大鐵鏟,猛撲溝邊鏟土填溝。半個時辰輪換一次,不消兩個時辰,大溝便被填成了平地。

  此時日近暮色,龐涓下令休整一個時辰,扎好營寨飽餐戰飯。天黑時,魏軍展開第二波夜間猛攻。便野火把之下,龐涓手執長劍,頂盔貫甲,站在距城墻不到一箭之地的一座土台上,親自指揮攻城作戰。太子申與公子卬兩位統帥,則站在遠離城墻三箭之遙的木樓上觀看戰況,津津評點,猶如看熱鬧一般。

  夜幕下的廣闊平原上人喊馬嘶,火把連天,鼓聲殺聲震天動地。新鄭城頭也是燈火連綿,韓軍盔明甲亮,人人奮勇做殊死搏鬥。申不害命令運來大批豬牛油脂,分裝於陶罐,齊齊的擺在女墻之下。火把下魏軍攻到,韓軍立即將油脂陶罐狠狠砸向雲梯!在陶罐油脂炸開,濺滿雲梯和魏軍步卒的剎那之間,能夠持久燃燒的牛油火把也隨之摔下,轟然一聲,烈焰飛騰,魏軍武卒便連連慘叫著翻滾摔落。隨後便是密集的滾木擂石從城頭滾砸壓下,將雲梯攔腰砸斷,將魏軍士兵砸死在城墻之下。魏軍雖有強弓硬弩,但這種遠射兵器在夜間攻城中卻不能使用,否則會誤傷自己士兵。再者,箭矢再多也是有限,射出去又收不回來,如何能無限度濫射?

  夜攻兩個時辰,對新鄭城竟是無可奈何,龐涓便下令停止攻擊。

  當夜,韓國外圍要塞立即派出多路特使,飛騎馳向臨淄和邯鄲,催促兩國發兵救援新鄭。

  接到求救急報,趙肅侯本欲立即起兵五萬,襲擊魏國北部。但上大夫腹擊卻力主不能妄動,應當和齊國同時發兵;否則,萬一齊國不動,趙國將陷於危險境地。趙肅侯猛然醒悟,立即改變主張,一方面答應出兵,一方面派特使入齊探聽齊國的真正意圖。

  齊威王穩住兩國特使,便與田忌立即來見孫臏。

  孫臏在桂陵之戰後,再三辭退了上卿高位。齊威王便仍然保留了孫臏的“軍師”封號,以上大夫規格專門為他建了一座八進府邸。府邸的右跨院是一片十多畝地大的園林,竹林茂密,池水清澈,假山石亭,分外幽靜。孫臏又在竹林中建了幾間茅屋,大部分時光便都在這座園林度過,正院府邸反倒空了起來,僅僅成了招待少數幾個稷下學子的場所。孫臏深居簡出,極少與官員來往,除了使女推著輪椅在竹林漫游,便沉浸在茅屋書房裡,或刻簡或讀書,倒也悠悠自在。經過一場人生巨變,孫臏的將相雄心已經化成了散淡的隱士情懷。他唯一的寄託便是兩件大事,一件是整理先祖兵書,寫一部自己的《孫臏兵法》;另一件,與龐涓再打一場大仗,一抒胸中塊壘。他料定,龐涓決然不服氣上次的失敗,魏國朝野上下也同樣不服氣。任何事情都可以退避三舍,惟獨在兵學戰陣的較量上,孫臏絕不讓步。且不說兵法戰陣之學就是他生命的全部意義,就說自己是兵聖孫武的後裔這一條,孫臏也不想給祖宗丟臉。他之所以還沒有隱居山林,就是在等待這次大戰。打完這一仗,他就該進山寫書了。

  齊威王和田忌直接來到園林中,孫臏正在茅屋中讀《吳子兵法》。

  “先生對吳起兵法,可有評點?”齊威王笑問。

  孫臏淡淡笑道:“吳子為距今最近的名將,一生與諸侯大戰七十六次,戰勝六十四次,戰平十二次,未嘗敗北,自是堂堂正正的兵學大家。然則,吳子為時勢所限,尚無大規模的步騎野戰,其兵法主旨在於強軍之道,缺少戰場謀劃之道。究其竟,那時攻防之戰粗樸簡約,軍旅要害在於精兵,而不在良謀。吳子兵法所短,正在於良謀不足。吳子久為魏國上將軍,此精兵傳統已植根於魏國軍隊,正與龐涓所長不期而合,亦正與龐涓所短不期而合。時也,勢也。”不禁感慨嘆息。

  田忌笑道:“先生之意,步騎野戰,奇謀可抵精兵?”

  孫臏大笑,“啊,有精兵自然更佳。”

  齊威王見使女上茶後已經退出,便落座拱手道:“魏軍已經大舉攻韓,先生有何見教?”

  孫臏絲毫沒有感到驚訝意外,淡然笑道:“魏韓大戰與魏趙大戰不同。其一,韓國雖小,戰力卻強於趙國。其二,魏國與新鄭相距不過一百里,與邯鄲相距卻有四百餘里。其三,此次龐涓有太子申與公子卬掣肘,對手又是略通兵法且堅忍不拔的申不害。有此三不同,齊國一定要發兵救韓,而且能再勝魏國,為齊國大出奠定根基。然則,一定不能急於發兵。”孫臏雖然不假思索,但卻說得很慢。

  齊威王會意的點頭,“先生以為,發兵時機當如何確定?”

  “以臣預料,申不害雖只有一萬餘兵力,卻足以抗擊魏國三月左右。其時韓國消耗殆盡,魏軍亦急躁不安,齊國與趙國同時出動,當可大勝。”

  “好!就以先生謀劃。仍是先生與田忌統軍。”齊威王拍案定策。

  “我王,上將軍統帥,臣只是軍師。”孫臏糾正得很認真,齊威王與田忌不禁笑了起來。

  韓國特使得到齊威王“稍做準備,即發救兵”的確定答覆,未敢停留,星夜回韓,放出久經訓練的信鴿進入新鄭。這時的新鄭,已經頑強抵禦了一個多月,軍民傷亡兩萬有餘,國人軍兵疲憊不堪,士氣漸漸低落。申不害得到信鴿傳書,立即向新鄭軍民宣布了“齊軍將不日出兵救援”的消息。新鄭軍民看到了希望,精神大振,士氣重新高漲。好在新鄭城內糧草兵器倒是充足,只要有人作戰,再挺一段也非難事。申不害抓緊時機補充新兵,將城內五十歲以下十五歲以上的男子,全數徵發為軍卒,居然有一萬之眾,與剩餘的五千多精兵混編,新鄭城頭居然又是旌旗招展,盔明甲亮軍卒密布,沒有一點兒山窮水盡的樣子。

  龐涓久攻不下,本來就非常惱火,見新鄭城頭驟然威風抖擻,仿佛向魏軍挑戰一般。龐涓不禁大怒,登上高台,仔細觀察半日,竟是哈哈大笑。回到中軍大帳,龐涓當即召集眾將下令:“新鄭已經是孤注一擲,回光返照。我大軍明日開始輪番猛攻,晝夜不停,一舉拿下新鄭!”部署好兵力與攻城方法,魏軍當夜偃旗息鼓。

  此日清晨,太陽尚未出山,魏國大軍列陣。龐涓登上高高土台,遙遙可見北門中央箭樓垛口的申不害,兩人都是大紅披風,相互看得很是清楚。龐涓長劍指向箭樓,高聲喊道:“申不害,本上將軍敬佩你硬骨錚錚,已經下令不對你施放冷箭,我與你堂堂正正的見個高低,如何?”申不害哈哈大笑,長劍直指,“龐涓,本丞相一片孤城,無法象孫臏那樣與你鬥智,就與你硬拼一場,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龐涓聽申不害用孫臏嘲笑他,頓時臉色鐵青,令旗一劈,戰鼓驟然雷鳴而起!

  魏軍開始了猛烈進攻。全軍分為四輪,每輪兩萬精兵,猛攻兩個時辰便換上另一輪。如此保持每一輪都是精銳的生力軍。新鄭守軍本來就兵力單薄,加之又是新老混編,不可能同樣輪番替換,只有全體在城頭死守。

  幾個晝夜下來,新鄭城頭的女墻,已經被一層又一層鮮血糊成了醬紅色,血流象淙淙小溪般順著城墻流淌,三丈多高的城墻,在五月的陽光下竟是猩紅發亮。

  面對城下震天動地的喊殺聲,韓國守軍個個血氣蒸騰,殺紅了眼,喊啞了聲,只能象啞巴一樣狠狠的揮舞刀矛猛烈砍殺!所有的弓箭都被鮮血浸泡得滑不留手,射出去的箭,如同醉漢一般在空中飄搖。所有堆積在城墻上的滾木擂石磚頭瓦塊,都帶著血水汗水以及黏黏糊糊的飯菜殘渣滾砸下城墻。刀劍已經砍得鋒刃殘缺,變成了鐵片,也顧不上換一把。每個韓國軍士,無論新兵老兵,全都殺得昏天黑地,血透甲袍。後來乾脆摔掉甲胄,光著膀子,披頭散髮的死命拼殺!但不消片刻,每個人又都變成了血人,連白森森的兩排牙齒也變得血紅血紅。

  新鄭的民眾,更是老幼男女一齊出動,向城頭搬運滾木擂石。最後又開始急拆民房官署,將所有的木椽、磚頭、瓦片一齊搬上城頭,充做滾木擂石。眼見繁華街市被拆得狼籍廢墟,新鄭民眾的一片哭聲變成了惡毒的咒罵,最後竟是連咒罵也沒有了時間,只有咬牙飛跑。街道、馬道、廢墟、城頭,累死壓死戰死哭死者不知幾多,屍體堆成了巷道,卻是誰也顧不上搬運。官吏、內侍、宮女與所有嬪妃,在太子率領下也氣喘吁吁的出動了。十萬人口的新鄭舉城皆兵,只有韓昭侯一個人沒有出宮了。

  申不害已經沒有時間在箭樓指揮了,奔跑在各個危險地段,臉上又髒又黑,鬍鬚頭髮散亂糾纏,雙手揮舞著帶血的長劍,到處連連吼叫,“殺!守住!齊國援兵就要到了!到了——!”仿佛一隻被困在籠中的猛獸。除了那件早已經變成紫黑色的“紅色”斗篷,他和每一個士兵已經沒有任何區別了。

  城下的魏國軍陣中,太子申與公子卬生平第一次見到如此惡戰,兩個多月“督察”下來,經常面色煞白,心跳不止,竟是連連嘔吐,被護衛軍士扶回大帳。高台上的龐涓卻是惡氣難消,這是他軍旅生涯中所遇見的最大的硬仗惡仗,已經死傷了兩萬精銳武卒,新鄭城竟然還是沒有攻破,當真是不可思議!今日他心裡很清楚,這是最要緊的關頭,再咬牙猛攻兩個時辰,韓國人的意志必然崩潰,絕不能給申不害一絲喘息機會。

  看看西下的落日,龐涓高聲下令,“曉諭三軍,猛攻兩個時辰,今夜拿下新鄭!”

  高台四周的傳令軍吏立即四散飛馬,“猛攻兩個時辰——!今夜拿下新鄭——!”

  魏軍士氣振作,一個衝鋒大潮便喊殺湧上。可是衝到城下,血糊糊的雲梯搭上血糊糊的城墻,立即就滑倒城下。縱然僥倖搭住,士兵剛踩上去,腳下就滑跌下來。加上城頭守軍不斷用長鉤猛拉雲梯,磚頭石頭不斷砸下,半個時辰中竟沒有一副雲梯牢牢靠上城墻。大軍惡戰,任何荒誕神奇的功夫都派不上用場,縱然有個別人能飛上城墻,面對洶湧的死戰猛士也肯定是頃刻間化為肉醬。這裡需要嚴格的配合與整體的力量,去一刀一槍的搏殺,而不是任何奇能異士的一己之力所能奏效的。

  龐涓作為久經戰陣的大將,自然深知其中道理。他接到三次無法攀城的急報後,憤然高喊:“停止攻城——!”

  一陣大鑼鳴金,魏軍武卒一下子全癱倒在了城下曠野。

  城頭韓軍,也無聲的伏在城墻垛口大喘氣,連罵一聲魏軍的力氣都沒有了。

  夕陽殘照,蕭蕭馬鳴,戰場驟然沉寂下來。城頭煙火彌漫,緩緩飄動著血染的戰旗。城下也緩緩飄動著血紅的戰旗,煙火彌漫在茫茫曠野。到處都是鮮血,到處都是屍體,到處都是傷兵,連兵刃的閃光也被血污掩蓋了。

  申不害站在城頭箭樓,龐涓站在陣前高台,兩人遙望對視,伸出長劍互相指向對方,卻都沒有力氣再高喊一聲。

  新鄭宮殿的廊柱下,韓昭侯木呆呆的佇立著。幾隻烏鴉噗嚕嚕飛來,驚得他打了個激靈。驟然的沉寂,使他覺得森森可怖,連那昏黃的夕陽也撲朔迷離起來。仗打了這麼長時間,他始終沒有邁出宮門一步,但心裡卻很清楚,新鄭將要湮滅了。一國防守,連太子嬪妃宮女內侍官吏都出動了,這仗還有打得麼?面對魏國,能撐持這麼長時間,已經不錯了,韓國亡於一場惡戰,也算對得起列祖列宗了……突然,一陣沉重的腳步聲響起,在死一般寂靜的大殿竟象雷聲一樣驚人,韓昭侯不禁一陣恐慌,難道魏軍破城了?抬頭盯視宮門,卻見一個長髮散亂的血人披著一領滴血的斗篷,緩緩向他走來!

  仿佛白日見鬼,韓昭侯伸手一指,面色煞白,驟然軟癱在廊柱下,牙齒得得得語不成聲。

  “臣……申,不害,回,來了……”血人嘶聲低語,軟軟癱倒在門柱下。

  韓昭侯兩腿發軟,靠著廊柱長吁一聲,“丞相……,辛苦,你了。”

  “君侯,龐涓,攻不動了。一片,血城。雲梯,沒用了!”申不害突然放聲狂笑起來,嘶啞得象是慘嚎,森森然在大殿迴盪。

  韓昭侯一陣發抖,久久沉默,“丞相,這仗,不打也罷……”

  申不害卻突然了站起,帶著一身血腥,赳赳走到韓昭侯面前嘶聲喊道:“如何?君侯害怕了?不能啊。齊國快來了!他們就是要等韓國人鮮血流乾,才肯發兵!君侯,三天之內,必有救兵!要挺,挺起來!你是韓國君主,君主啊!”

  韓昭侯依舊木然沉默。

  “君侯……到城頭,撫慰一下,將士們吧。”申不害連眼淚也沒有了。

  韓昭侯費力的倚著廊柱,站了起來,嘆息一聲,跟著申不害,走出了空曠的宮殿。

  新鄭城頭。夕陽將沒,曠野中血紅的魏軍營寨和血紅的新鄭城溶成了一片,在血紅的霞光下彌漫著紅色流光,荒誕而又迷離怪異。士兵們都變成了血人,全部躺在城跺下昏睡,分不清是死人還是活人,也沒有一個人站起來迎接君主。韓昭侯想說話,嘴脣卻只是簌簌抖動著,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他步履蹣跚的走到垛口前,費力的扶住女墻,手卻膠沾在溫熱的糊糊中,猛然縮手,卻見雙手沾滿了粘稠的淤血!他驚叫一聲,便是一陣噁心,猛烈的嘔吐起來……原野的血色軍營,化成血海巨浪,向他迎面撲來!他大叫抬頭,火紅的霞光又燃成漫天大火,向他燒了過來!驚駭低頭,血兵們竟然一個個站了起來,僵硬的向他逼來……

  韓昭侯慘叫一聲,狂笑不止,手舞足蹈間滾倒在地,驟然變成了一個血人,毛髮賁張,森森可怖!

  “君侯——!”申不害覺得不妙,立即搶上前來。

  韓昭侯猛烈旋轉,陀螺般不能停止!猛然,他長嚎一聲,口中鮮血箭一般噴出,軟無聲息的倒了下去。

  “君侯……”申不害趴到韓昭侯屍身之上,久久不動,無聲無息。

  太陽落山了。暮色蒼茫,城頭原野一片死寂。申不害終於抬起頭來,撫平了韓昭侯驚恐圓睜的雙眼,站起身來,脫下自己那件浸透鮮血的戰袍,輕輕覆蓋了韓昭侯,恭恭敬敬的躬身三拜。他凝視著西方的落日,緩緩抽出長劍,“君侯,士為知己者死,申不害豈能獨生?”他安詳的倒轉長劍,猛的刺入了自己腹中!

  鮮血飛濺,城頭籠罩在無邊無際的夜色之中。

  在這剎那之間,申不害驀然想到了秦國,想到了衛鞅,想到了那個至今不知姓名的“高人兄”——韓國的變法夭折了,自己與衛鞅較量變法,也是自己慘敗了;成者千古不朽,敗者萬世笑柄,一切都隨著這場血戰泯滅了。難道,這就是天意麼……申不害費力的睜開眼睛,最後看了一眼已經變成了紫色的新鄭箭樓,大叫一聲,頹然伏在了韓昭侯身上!

  一陣急驟的馬蹄聲,撕碎了原野軍營的寂靜。龐涓霍然警覺,仗劍衝出大帳。

  戰馬人立嘶鳴,驟然停頓間騎士已經滾下馬來撲倒在地,“上將軍,大梁危機!王命急救……”特使從懷中摸出已經被汗水浸濕的一卷竹簡,昏倒在地。

  龐涓怒喝:“三軍拔營!回師大梁——!”

  龐涓怒火中燒。即或在攻韓最激烈的時候,他也沒有忘記齊國援救的可能。而在內心,他把與孫臏再次較量,看得比攻韓重要一百倍,縱然滅了韓國,天下也不會因此而贊頌他,因為韓國太小,申不害也不通軍事。齊國孫臏則不同,孫武之後,名門高足,同門師弟,又有桂陵大敗龐涓的煌煌戰績,才是龐涓真正的對手,也是龐涓面前的“龍門”。打敗孫臏,龐涓才稱得上真正的名將。否則,龐涓在天下永遠都只是一個二流將領。高傲而又雄心勃勃的龐涓,豈能如此屈辱的斷送自己?這個孫臏也真是利令智昏,竟敢故伎重演?難道龐涓真是白癡不成?

  正在拔營之際,又接快馬急報,趙國八萬精銳騎兵,由上黨渡少水直撲安邑!

  龐涓沒有片刻猶豫,立即“命令”太子申與公子卬分兵三萬,北上截殺趙軍。已經大亂方寸的兩員“名將”立即高興的接受了。他們很清楚,安邑本來就有一萬守軍,再加上龍賈的幾萬河西守軍可以隨時策應,救援安邑當然是有驚無險。若要去打連龐涓都不是對手的孫臏,那可是九死一生。龐涓也樂得支走這兩個大權在握卻又酒囊飯袋的累贅,利利索索的與孫臏大戰一場。

  一個時辰後,訓練有素的魏軍兵分兩路。龐涓自領十萬大軍全速疾進,直撲大梁。

  大梁城下的齊國兵馬竟然沒有撤退,繼續著猛烈的攻城戰。直到看見鋪天蓋地的火把,齊軍才突然從大梁城下消失。大梁人的歡呼聲浪還沒有沉寂,龐涓自領的前軍馬隊就暴風驟雨般卷到了。登高一望,龐涓遙遙可見齊軍遍野北去,火把旗幟散亂無序,斷然下令:“全力追擊!一舉擊潰!”

  漆黑的原野上,魏軍的鐵甲騎兵風馳電掣般向北追擊,步兵則從距離騎兵數裡之遙的另一條大路兼程疾進。天亮時分,追到濟水南岸,竟被齊軍堪堪渡河北竄。再次登高遠望,龐涓已經清楚了,齊軍的撤退路線是順長垣、東郡北上,進入齊國境內的東阿。這條路大約七八百里,在東郡之前沒有山地。而東郡到東阿的二百餘里中,只有一片小山,也不足以設伏偷襲。況且,以魏軍鐵騎與武卒的追擊速度,在東郡之前的五百多里一定能夠截住齊軍,絕然不會進入東阿以南的馬陵山地。

  龐涓思慮停當,下令軍吏清點齊軍留下的軍灶。不消片刻,軍吏回報:“軍灶六萬有餘。”按照軍中定規,一灶可供三十人左右的戰飯,六萬多軍灶,說明齊軍攻擊大梁出動了將近二十萬大軍。這正是齊國軍隊的常數。龐涓不禁冷笑,別看齊軍比魏軍多了幾乎一倍,但還是經不起魏軍的強大衝擊。這一點,大約齊國人自己也知道,否則,何必倉皇逃竄?孫臏縱然善於運籌,仗還得兵士來打,只要追上齊軍,孫臏的任何計謀都會無從施展。

  龐涓下令,就著齊軍軍灶埋鍋造飯,飽餐後攜帶三天干糧乾肉,一氣追擊!

  太陽出山時,魏軍渡過濟水。兩個時辰後,齊軍旗幟遙遙在望。魏軍士氣大振,呼嘯猛追!奇怪的是,總能看見旗幟散亂的齊軍,卻硬是無法追上包抄。

  龐涓自然無從知道,前面“逃竄”的,恰恰是齊國善於騎射技擊的三萬精銳騎士。

  為了這場大戰,孫臏可謂處心積慮。當他對田忌說還是採取上次打法時,田忌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面對龐涓這樣的沙場宿將、兵家名士,豈能再次讓他鑽入圈套?孫臏卻說:“龐涓熟讀兵書,卻又刻板過分。此次,讓他覺得自己是在按照兵法行事,而齊軍卻反其道而行之,誘他入伏。此謂兵不厭詐。惟其故伎重演,才能激怒龐涓追殲齊軍。”雖然有理,田忌還是有些忐忑不安,及至親自率領三萬精騎將龐涓引誘過了濟水,田忌才大大松了一口氣,不禁對孫臏的謀劃由衷嘆服。

  這次對攻擊大梁,孫臏做了不同於上次的安排:五萬騎兵,兩萬步兵,旗號營寨卻打出十五萬大軍的聲勢;同時在新鄭大梁之間,遍布裝束成庶民模樣的斥候,隨時回報魏軍動靜;魏軍回援的前一天,兩萬步兵已經撤離,另外兩萬二流騎兵也提前兩個時辰撤離;三萬精騎由田忌親自率領,誘敵深入。沿途路徑與各種細節,孫臏都一一做了精細部署。部署妥當,孫臏便坐鎮伏擊山地,秘密調集齊國境內沒有出動的步騎大軍,專門在夜間向這片山地運動,做好充分的伏擊準備。

  追擊到當天晚上,龐涓大軍已經越過長垣,發現齊軍的灶坑銳減到四萬!分明是齊軍逃亡很多,兵員大減,只剩下十一二萬了。龐涓下令繼續猛追,第二天午後,已經進入大河東岸的濮陽地面,再往前不到一百里,便是東郡山地了。此時龐涓有些猶豫,清點齊軍灶坑,卻只剩下不到兩萬三千多。此時前軍騎兵恰又俘獲了兩百多名潰散傷兵,還有幾百名潰散的齊軍步卒前來投降。經過縝密訊問,方知齊軍沿途逃亡嚴重,只剩下了七八萬人馬,步卒們都走不動了,齊軍幾乎就要崩潰了。

  “孫臏可在軍中?”龐涓威嚴的問一個中軍百夫長。

  “軍師與步卒同行,一個百人隊輪換抬著。上將軍率領騎兵掩護。”百夫長很沮喪。

  龐涓高聲下令,“後軍五千,留守輜重。全軍輕裝疾進!”

  片刻之間,魏軍甩下各種車輛雲梯帳篷炊鍋等,全副輕裝,向北猛追,決意要在東阿之南截住齊軍一鼓全殲。龐涓派出五十名軍吏在路邊奔馳穿梭,向大軍高喊:“擒殺孫臏田忌者,封千戶——!”魏軍士氣大振,吶喊呼嘯著“擒殺孫臏田忌——!殺——!”卷起漫天煙塵,在廣闊的原野象滾滾沉雷向北壓來。

  孫臏的大軍,此刻正埋伏在齊國邊境重鎮東阿以南一百多里的馬陵山地。這片丘陵地帶,當時尚是衛國土地。由於衛國弱小,夾在魏齊兩大國中間奄奄待斃,所以對任何“假道”大軍都無力干預,只好聽之任之。這片山地,不是險峻高絕的兵家險地,尋常有人連名字也叫不出。從地形說,西南是平原,穿出山地又是平原,山前山後沒有大河,全部山地只有二三十里。這種半山半原的丘陵,對於閃電般的精銳鐵騎,實在算不得險地。但是孫臏看中的,恰恰是它貌似平庸這一點。他當初被齊國特使秘密救回的時候,走的就是這條山道。對地形地貌有著本能敏銳的孫臏,本來躺在車中,過山時卻爬起來看了整整一個時辰。

  兵貴山水。河流高山從來都是兵家必須刻骨銘心的,看得透,用得好,一條河流一道山原,足可抵十萬大軍!孫臏留意到這片看似舒緩的馬陵山地,實則是外圓緩而內險曲。山口是舒緩的小山包,大道寬闊,可是越往裡走越是狹窄曲折,兩邊山勢也隨之高了起來,加之山體土多石少,所以林木竟是特別茂密。孫臏熟悉龐涓,也知道他手中有老師贈送的一副“天下山水圖”,龐涓不可能不知道這片山地。但是,龐涓肯定沒有親自走過這條山道。這是孫臏特意查過的。山中學兵時,兩人一起遊歷天下,但都是名山大川,如何能走遍每片山地每條河流?知名不知實,恰在知與不知之間。孫臏利用的就是龐涓這種缺陷,料定龐涓會因為知道這片山地而不會過分小心。更重要的是,孫臏將龐涓進入山道的時間擠在了晚上,使齊軍能夠最充分的發揮這種出乎意料的地形戰力。

  日落之前,孫臏秘密增調的十多萬步兵已經全數到位,北面的出口已經被堵死。封堵南面山口的騎兵,也已經等候在十多里之外的密林中。他要將龐涓的十萬人馬,全殲在這條默默無聞的馬陵道。

  夕陽將落,高山頂上的孫臏看見南邊原野上漫天煙塵暴起,不用斥候回報,也知道龐涓大軍到了。不消一刻,便看見前邊“逃竄”的齊國騎兵,散亂的旗幟和毫無章法的亂兵洪水般洶湧而來。將近谷口時,田忌的護衛親軍連中軍大旗都丟了。一時間,齊軍丟盔棄甲,兵器遺落,驚慌失措的湧進了山谷。

  孫臏不禁笑了。

  五月天長,太陽雖已經落山,原野的景色依然遙遙可見。一片暮色中,可見旌旗招展殺聲震天,龐涓大軍排山倒海般壓來!接近山口,前軍驟然勒馬,一片戰馬嘶鳴便響徹原野。龐涓飛騎趕到前軍,長劍一指,“前方便是馬陵道,穿谷而出便是開闊平原。我軍入谷,兩騎並行,前後相隨,宜快不宜慢。出谷後立即展開,截殺齊軍!點起火把,入谷!”

  “點起火把——!兩兩入谷——!”前軍主將高聲下令。

  驟然之間,火把照亮了廣闊的原野。魏軍鐵騎井然有序的高舉火把,走馬入谷。

  山風吹拂,高山頂上的孫臏哈哈大笑,“龐涓哪龐涓,你也有今日啊!”

  田忌的精銳騎兵一進入山谷,立即從事先開闢好的小道,分東西兩路反身出山,加入堵截南山口的騎兵大軍。一萬多齊國步兵立即接替了“逃竄”,丟盔棄甲的向深山逃去。魏軍入谷,不斷清理著道中丟棄的兵刃與木石障礙,遙遙可聞前方的馬嘶人喊,對追上齊軍深信不疑,便只顧急急趕路。火把照耀下,卻見山道越來越窄,越來越崎嶇難行,堪堪兩騎並行就塞滿了山道。山彎頻頻,竟將大軍分割得前不見後,後不見前,長蛇般在谷中穿行。

  大約一個時辰,龐涓的中軍精銳進入崎嶇險道,後軍也已經進了山口。龐涓已經覺察到這山道崎嶇狹窄得大出所料,然則已經進入,只有盡速通過,斷無後退之理。他斷然下令,“全軍下馬,人馬並行,盡速出谷!”

  剛剛傳出命令,前軍斥候急報:“前方道旁有異情!前將軍請上將軍速往!”

  “何事?”龐涓冷冷問。

  “在下,不敢說。”斥候面色漲紅。

  龐涓心中一動,“豈有此理!領路我看!”帶領十多名護衛壯士匆匆向前。

  山坡一棵大樹下,立著一個高大的草人,草人脖子上吊著一塊大木牌,火把圍照下可見赫然大字——龐涓死於馬陵道!

  龐涓一怔,隨之揮手哈哈大笑,“雕蟲小技耳,繼續行軍!”

  一陣山風呼嘯而過,龐涓卻油然生出一片迷朦,一絲恐懼。

  突然,仿佛晴空驚雷,戰鼓遍山轟隆,喊殺聲從兩面山頭如潮水般壓來!

  龐涓未及下令,箭簇便如漫天激雨般嘯叫飛來!

  瞬息之間,龐涓與手執火把的十多名衛士便象刺蝟般滿身帶箭,倒在路邊!

  山谷中頓時大亂,魏軍被山洪般湧下的齊軍分割成無數小段,廝殺在一起!

  龐涓已經奄奄一息,看著山谷中被打懵了的魏軍將士人自為戰的搏殺,一絲淚水湧出了眼眶。十多年精心訓練的這支鐵軍,將全軍覆沒,他自己也將帶著永遠的仇恨和無盡遺憾離開人世,建功立業出將入相的勃勃雄心,就這樣頃刻間隨風而去了。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一道閃電從腦海掠過,他瞬息間洞察了孫臏的全部謀劃,連最後置他於死地的計謀也計算得如此精到——引誘他到山坡孤立處,集中強弓硬弩向火把圈子齊射!孫臏啊孫臏,你可謂用心良苦,做得乾淨徹底!龐涓要有你如此鐵石心腸,豈能讓你活到今日?你,終於成名了,你是踩著我龐涓的屍骨成名的……

  龐涓抽出甲帶上的短劍,用盡全力,猛然插向自己的腹中!

  經過一夜激戰,太陽出來時,馬陵山地沉寂了下來,惟有齊軍的歡呼聲響徹山谷。

  魏國最精銳的十萬大軍,就這樣被全部殲滅在這片平淡無奇的山谷裡。

  馬陵道大戰的消息迅速傳開,各國頓感輕鬆,天下彈冠相慶。

  馬陵之戰,使魏國用雄厚的財富與漫長的時間堆砌起來的最具威懾力的精銳主力毀於一旦,魏國唯一一個極有統兵才能的上將軍龐涓,也死於非命。從此,這個超強戰國,便在齷齪的內耗中日復一日的衰落下去,使戰國初期形成的格局為之一變,為戰國中期爭雄的新局面拉開了序幕。

  魏國留下了短暫的霸主真空,齊國卻並沒有立即填補上去。

  馬陵大戰後,齊國將相失和,田忌與騶忌相互傾軋,騶忌巧妙的給田忌設了一個“謀反”圈套,田忌被迫逃亡到楚國去了。孫臏失望的秘密離開了臨淄,去山野隱居了。齊國的強國優勢,便因為失去兩大名將而大為遜色。

  一個短暫的均勢,罕見的出現在戰國時期。

  一個百年不遇的大好時機,驟然推到了秦國面前。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11-4 06:39 PM

第十二章 收復河西

一、衛鞅抓住了稍縱即逝的機遇

  馬陵道大戰後,最感輕鬆的是秦國。

  還在龐涓剛剛開始進攻韓國時,衛鞅就預感到這對秦國是一個難得的機會。如果說幾年前魏國進攻趙國時,秦國的實力還不足以有大動作的話,現下就大不一樣了。衛鞅在安邑公叔丞相府多年,雖然對孫臏所知不多,但卻深知龐涓在軍旅戰陣上的正統拘泥,料到他必然第二次敗在孫臏手裡。衛鞅當即對秦孝公提出,抓住時機,立即遷都鹹陽!

  秦孝公自然明白,遷都這樣的大事,最要緊的是時間。徵用民力數十萬,幾乎是舉國大動,快也得一半年,沒有一段絕對安全的時間,萬萬不能動手。目下魏國調集兵馬滅韓,函谷關以西的精銳大軍全數東調,櫟陽威脅頓時解除。此時遷都,正是大好時機。君臣一拍即合,決策立即遷都鹹陽。

  時當初夏,正是手腳舒展的好季節。關中平原的所有道路都是車馬載道,日夜川流不息。關中臨近夏忙,三丁抽一,隴西游牧部族則是兩丁抽一。五十多萬民伕,三個月便將小小櫟陽城的國府、官署並所有的官邸搬空。倒是在鹹陽大大忙碌了幾個月,比搬遷櫟陽還費事。一則是鹹陽城規模頗大,可容納民眾十多萬戶,幾乎與臨淄、大梁不相上下。遷入鹹陽的人口主要是西部雍城和東部櫟陽兩個老都城的老秦人。衛鞅的部署是,櫟陽城的人口三分之二遷往鹹陽,雍城的人口一半遷入鹹陽,加上東方商賈和國府官署,鹹陽城一次遷入了六萬多戶將近三十萬人,大約只占了鹹陽城的一半。秦孝公本來還想多遷進一些人口,衛鞅卻說,十年之後,鹹陽城就是天下中心,豈能不留下餘地?秦孝公爽朗大笑,連連讚嘆衛鞅目光遠大,便停止了繼續遷入的打算。

  就在鹹陽新都尚未安排就緒的時候,馬陵道魏國大敗的消息傳來,秦國朝野一片欣喜。百年以來,將秦國封鎖在關內的,是魏國;越過黃河攻進函谷關奪去河西千里之地的,也是魏國;糾結六國企圖瓜分秦國的,還是魏國;策動秦國內亂鼓動民眾逃亡,又派商人大賺秦國血汗的,仍然是魏國。自從三家分晉有了這個魏國,秦國就一直被壓得喘不過氣來。秦獻公和魏國血戰而死,秦孝公被魏國壓迫得立了國恥碑,秦國人的鮮血、淚水、仇恨、恥辱,都集中在魏國身上。如今,這個百年夙敵竟然一朝大敗,還死了個熱衷於滅國大戰的龐涓,壓在秦國頭上的大山驟然沒有了重量,秦國朝野豈能不大喜過望?就是衛鞅和秦孝公,也沒有想到魏國敗的如此之慘,也都是振奮異常。

  “君上最感高興的,是何事?”衛鞅問秦孝公。

  “龐涓戰死!此人勝過雄兵十萬。”秦孝公不假思索,“大良造呢?”

  “秦國大出於天下的機會來了!”衛鞅也毫不猶豫。

  兩人不約而同的哈哈大笑。

  櫟陽城和鹹陽城幾乎同時沸騰起來!老秦人無論男女老幼,個個穿上了新衣,就象過年一樣走親串戶,高聲大氣的談論著傳播著馬陵道的種種傳聞,肆無忌憚的的嘲笑著魏國的失敗。國人不斷在街頭相聚,興奮之情難以抑制,便相互角力比武,圍觀者人山人海。於是角力比武者越來越多,櫟陽鹹陽的大街小巷都在歡呼,連比武失敗者也都是興高采烈。入夜,櫟陽城史無前例的大舉夜市,燈火照亮了小城堡的每個角落,社火歌舞也走上了街頭。每個商家店鋪前都是人頭攢動,每個酒肆飯館中都是高談闊論。未成格局的鹹陽,也燈火闌珊的擺起了夜市,推出了社火,連正在奉命勞作的民伕們也聚酒暢飲,不亦樂乎,於是便有七十歲老人三百餘人上書國府,請求舉行“大酺”,以慰國人之心。

  大酺,就是國庫出錢,舉國飲宴歡慶。在春秋戰國時期,這是一個國家最大規模的盛事慶典,很少有國家能夠舉行。秦國窮弱,在變法前是想也不敢想的。十多年之後,秦國大富,又遇上如此令國人快慰的大好事,人們自然想到了要大大的慶賀一番。

  上書呈送大良造府,衛鞅皺起眉頭:“景監長史,你以為該當大酺麼?”

  “此事,無可無不可。”景監笑道。

  “何謂無可無不可?明是不可。仗是齊國人打勝的,鷸蚌相爭,漁人得利。高興可也,何能當作自己的勝利舉國大酺?老秦人要惕厲自省,昏昏然必當大虧。”衛鞅臉色語氣都很嚴厲。

  景監一時尷尬,卻也悚然大悟:“大良造切中要害,當下令昭示國人。”

  此日,櫟陽、鹹陽兩城都張掛出《大良造責令》,赫然大書:

  大良造訓誡國人:民氣為國之根本。民氣正則國強盛,民氣頹則國黯弱。今魏國大敗,非我秦人之力,賀固可賀,何當大酺?今我河西之地未復,昭昭國恥未雪,我民卻以他國之勝狂喜,豈非民氣之羞也?責我國人,須惕厲自省,方可雪恥圖強,竊喜他勝,徒滅心志也!秦公十八年九月。

  此令張掛兩城四門,國人觀之如潮。一經識文斷字者念誦,立時人人低頭鴉雀無聲,頃刻間便散去了。半日之間,櫟陽、鹹陽就恢復了忙碌緊張的勞作,再也沒有大喜大樂的聚酒歡宴了。秦國庶民對大良造更加敬畏,覺得他簡直就是教誨子民的聖賢尊神。上書的老人中竟有三十餘人羞愧自殺,一時間舉國沉默。

  衛鞅顧不上理會這些,他正在與秦孝公秘談,提出了一個驚人主張,“君上,魏國新敗,秦國的大好時機已到。若不立即出動,時機稍縱即逝。”

  秦孝公驚訝,“大良造是說,收復河西?”

  “正是。君上以為如何?”

  秦孝公沉吟道:“魏國是一面,根本是我方實力。我新軍只有五萬,還沒有統兵大將。魏國的河西守軍八萬,稍一湊集,十幾萬大軍對魏國不是難事,龍賈又是百戰老將。若無必勝把握,再等幾年也無不可。魏國肯定是日益衰落,秦國肯定是不斷強大。大良造,收復河西事大,寧可稍緩,不可再挫國人銳氣啊。”

  衛鞅明白秦孝公的擔心所在。論雪恥之心,這位比自己只長一歲的國君比誰都激切。論軍旅戰陣,他少年為將久經沙場,與魏軍拼殺的願望比誰都強烈。但他身為國君,卻竟然能夠在復仇火焰的燃燒中冷靜的等待,何其難能可貴!但是就事情本身而言,衛鞅卻覺得自己更為超脫冷靜,秦孝公反倒由於長期沉浸於國恥思緒,關心則亂,過分謹慎。他覺得自己不能沉默,必須說出自己的周密思慮,他相信秦孝公的決斷能力。

  “君上,以目下情勢,臣以為魏有三弱,秦有三強,可出河西一戰。其一,魏國朝野沮喪頹廢,喪失鬥志。魏人浮躁狂傲,可勝不可敗。桂陵一敗後,不思自省,反呼上當,舉國求戰,並非真正的大勇,實則盲目驕狂。馬陵再敗,精兵盡失,大將陣亡,魏人之狂傲驟然潰散,舉國又陷於低靡,短期內絕不能恢復。相比之下,秦國十餘年埋首變法,國富民強,士氣高昂,雪恥復仇,求戰心切,民氣鬥志大大強於魏國。其二,魏國宮廷腐敗,忌賢妒能。魏王志大才疏,偏又剛愎自用。大戰一起,必相互掣肘,力不能聚。相比之下,我秦國卻是舉國同心,君臣無猜,將士用命。其三,魏國河西守軍雖可湊集十餘萬之多,但多為地方守軍,且老少卒居多,戰力遠非龐涓精兵可比。河西將軍龍賈雖是老將,但目下太子申與公子卬已被魏國朝野捧為‘名將’,大戰若起,這兩人與龍賈必生齷齪,而給我可乘之機。相比之下,我新軍精銳戰力極強,上下合力,如臂使指,必可大勝。”

  秦孝公點點頭,“此三條不錯。”卻又沉吟著不再說話。

  “更重要的還是時機。目下,魏國知我正在遷都,以為我絕不可能此時發兵河西。一旦我大軍東出,魏國必倉促應對。魏國素來蔑視秦國,雖倉促應戰,也必是漫不經心。我軍突襲作戰,勝算極大。”

  “大良造,誰為統帥呢?”秦孝公輕輕嘆息一聲,顯然,他最大的心事在這裡,“車英似有不足,嬴虔又不可能復出。將才難求啊。”

  衛鞅微笑,“君上,臣自將兵,收復河西。”

  秦孝公驚訝的看著衛鞅,半日沉默,眼光顯然在詢問,“大良造竟然知兵?”

  “君上,臣之兵學,尚強於法學。秦國不強,臣無用武之地。”

  秦孝公更為驚訝,突然大笑起來,“大良造之兵學,尚強於法學?”

  “正是。”衛鞅認真道:“我師因材施教,以為臣有兵學天賦,定臣學兵。臣五年學完,自請轉修法家治國之學。”

  秦孝公豁然醒悟,連連拍案,大笑不止,“上天哪上天,何其佑護秦國也!”他深知衛鞅不是虛言之人,竟是大喜過望。要知道,名相名將皆天下奇才,往往是得其一便可成大業。吳王闔閭得孫武、齊桓公得管仲、魏文侯得李悝、魏武侯得吳起、齊威王得孫臏、韓昭侯得申不害,皆成一時大業。秦國得衛鞅,變法成效已經證明,衛鞅乃不世出的治國大才,可如何又能想到,他竟然也是兵學大才?這種兼通文武的將相人才更是百年難遇,戰國以來,只有吳起堪稱出將入相的特異之才。今日自己眼前的衛鞅,竟然也是如此特異之才,而且更為深沉成熟,如何不教秦孝公驚喜非常?驟然之間,他覺得塊壘全消,對衛鞅深深一躬,肅然道:“嬴渠梁不識泰山北斗,今日拜將了。”

  衛鞅連忙扶住,“臣得君上知遇大恩,方能一展所學,自當報效國家。”

  鹹陽城樓抹上了一縷火紅的霞光,君臣二人的密談尚興猶未盡。正午時分,一騎快馬飛出鹹陽,飛往陳倉峽谷。三天之後,秦國的五萬新軍在夜間分路秘密東進,集中到鹹陽北面一百里左右的雲陽山地,便秘密駐紮了下來。

  旬日之間,衛鞅的中軍將領便配置完成——車英為副將,景監為行軍司空專司輜重糧草,大良造府精選的十名軍吏做行軍司馬 。本來,太后、瑩玉和大臣們都要為衛鞅在郊外壯行,甚至秦孝公也想為大軍一壯行色。但是,衛鞅都婉言辭謝了。這是一場長途奔襲戰,要收奇兵之效,就要盡量隱秘,若朝野間大張旗鼓的壯行,實際上便等於公開向魏國宣戰,如何能打魏國一個措手不及?

  九月二十三夜裡,月色朦朧。衛鞅帶領中軍將佐並二百名鐵甲騎士出鹹陽北門,兼程疾進,一個時辰便趕到了雲陽山谷。勘合兵符後大軍立即開拔,沿途繞開了所有的縣府城堡,經高奴 沿洛水一路北上。旬日之後,秦國新軍在洛水西岸的一片河谷地帶秘密紮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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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收復河西

二、魏惠王的名將與老將

  烏雲遮月,一隊騎士沿著大河東岸向南飛馳,清晨時分到達安邑。

  魏惠王剛剛梳洗完畢。這些天他一直悶悶不樂,火氣很大,連柔媚有術的狐姬也不敢來討好他了。龐涓一死,魏惠王頓時覺得膽氣虛了。龐涓活著時,魏國的精兵名將天下第一,可以任他對列國頤指氣使,說攻誰就攻誰!各國使者無不成年累月的泡在安邑看他的臉色,刺探到一星半點兒的消息,立即快馬回報本國。那時侯,別說他這個魏王,就是魏國一個大夫,列國都奉若神明,生怕惹腦了魏國。魏惠王打個噴嚏,列國都要傷風咳嗽,那是何等的威風愜意!縱然在桂陵戰敗後,列國也還是唯唯諾諾。誰想馬陵道一戰後,各國竟然一齊翻臉。且不說同出一源的韓國趙國,那早已經是勢同水火了,連向來以魏國馬首是瞻的楚國,也驟然翻臉,非但同齊國結盟,而且要討回自願割讓給魏國的淮北九城!還有燕國這個最沒出息的老牌軟蛋,竟然也敢撤回使者,給魏國一個冷臉。齊國不消說,已經是魏國大敵了。秦國呢,更是百年以來對魏國恨之入骨的夙敵。這些大國風向驟轉不要說起,就連魯國、鄒國、薛國、宋國、衛國這些小諸侯,竟也撤回了駐安邑使者,紛紛向齊國楚國獻媚去了。

  魏惠王是在兩代霸業的基礎上即位稱王的,近三十年來,他從來沒嘗過被天下如此冷淡的滋味兒,一時窩火得不知摔碎了多少名貴寶器。想來想去,他竟恨上了龐涓,也恨上了孫臏,甚至連鬼谷子都恨上了。這個老東西忒邪門兒,教出兩個鬼學生,沒一個堂堂正正的主兒!一個只會硬碰硬,一個只會使陰招兒,害得他十幾萬精兵竟做了屈死的冤鬼。要不是太子申、公子卬帶領三萬精兵趕回,別說安邑不保,就連威震天下的魏武卒只怕也會一個不剩的死在馬陵道。

  梳洗完畢,魏惠王獨自一人到園林漫步去了。他是個喜好熱鬧豪闊的君主,身邊從來都是鶯鶯燕語一大群,要麼就是和狐姬糾纏在一起。象今日這樣獨自漫步,還真是數十年來第一次,宮中的內侍與侍女竟然都不知道該不該跟著國君了。走了一陣,他覺得累了,便坐在草地石墩上望著波光粼粼的湖水發呆。若非上天有眼,保住了太子申、公子卬這兩員大將和三萬魏武卒,就是趙國這樣的二流戰國來攻安邑,也無法自保了呢。魏罌啊魏罌,魏氏祖先的基業如何被你弄成了這般模樣……就在他煩躁不安的時候,內侍來報,說河西將軍龍賈星夜趕回,正在宮外求見。

  “讓他進來吧。”魏惠王不耐的揮揮手,沒辦法,只有回宮見這個倔■的“龍不死”了。

  一陣沉重急促的腳步聲,老將軍龍賈大步匆匆的走了進來,風塵僕僕,汗流滿面,頭盔下的白髮水淋淋的貼在兩鬢。立即,一股濃濃的汗腥味兒便在這芬芳的大廳中彌漫開來,魏惠王不禁皺了皺眉頭。

  “臣,河西守將龍賈,參見我王。”

  “龍老將軍,何事如此匆忙啊?”

  “秦國大軍,已經秘密開進了洛水東岸。臣察其意圖,欲與我在河西決戰。我軍新敗,士氣受挫,臣請我王速做部署。”龍賈顯然很急迫。

  魏惠王一驚一怔,又略一沉吟,便哈哈大笑起來,“秦國?老軍破車!敢打河西的主意?老將軍弄錯了吧。”

  “斷無差錯。”龍賈大手一捋,將臉上的汗水甩掉。魏惠王連忙後退兩步,又是大皺眉頭。龍賈毫無覺察,肅然正色道:“我軍連遭敗績,皆因輕視敵國而起。十多年來,秦國已經今非昔比。若無精銳新軍,秦國斷不致與我做河西決戰。我河西守軍步卒占八成以上,且多老少,難以抵禦。”

  “以老將軍之見呢?”

  “速將安邑的三萬精銳鐵騎調往河西,歸臣統轄,方可與秦軍周旋。”

  “如何?”魏惠王一下子驚訝的瞪起了眼睛,“三萬鐵騎給你?那安邑如何防守?”

  “趙韓兩國皆在休養生息,斷不會進攻安邑。”龍賈充滿了果斷自信,魏惠王卻大為不耐,“老將軍,都城安危,豈是兒戲?目下韓趙齊三國是魏國死敵,最大的危險是趙國偷襲安邑、齊國再次來攻,而非秦國之騷擾!”

  “我王差矣。”龍賈面色漲紅,“秦國絕非騷擾,而是要奪回河西。我大魏只有集中兵力,周密部署,我王親自督戰,與秦軍速戰速決。屆時,縱然齊趙襲擊,我軍也可立即回師,安邑絕然無憂。”

  魏惠王真的有些生氣了。幾十年來,魏國大小臣子,包括那個死硬的龐涓,誰敢說他“差矣”?想不到打了兩次敗仗,一個差點兒被人遺忘的老朽也狂妄起來,竟敢公然指斥他“差矣”!還有點兒規矩麼?他臉一沉,“軍國大計,本王自有運籌,老將軍無須多慮。”

  “臣啟我王……”

  正在此時,內侍高聲報號,“太子、丞相晉見——!”

  魏惠王笑了,“讓他們進來。老將軍哪,你還是聽聽名將的謀劃吧。”

  龍賈臉色鐵青,默然佇立。他當然知道魏王說的“名將”是誰了。

  太子申與公子卬精神抖擻的走了進來。現下整個魏國,可能也就這兩個人的士氣鬥志絲毫沒有受到影響,也只有這兩個人是兩次大敗仗的受益者。馬陵之戰,他們倆率三萬鐵騎回援安邑,恰遇趙國五萬兵馬做試探進攻,龍賈的河西守軍又及時趕到,還沒有認真開戰,趙國就迅速撤回了。如此一來,安邑“解圍”,國人歡慶,倆人便被譽為“千里馳驅,力克強敵”,名將的光環便更加璀璨了。如果說桂陵之戰那一次,倆人對“名將”稱號還有點兒不大自然,這次可是心安理得了。仗是自己打的,而且也確實大勝,名將稱號自然是當之無愧!事後倆人對龐涓大加評點,竟列出了龐涓用兵的“十大缺失”!朝中臣僚自然是驚嘆不已,魏惠王更是後悔沒有將兵權交給兩員名將,否則,孫臏豈非早已經是階下囚了?有如此兩個如日中天的國家幹城,魏惠王真不明白象龍賈這樣的“老軍”操得什麼心?

  目下兩“名將”正當得志,人各一領大紅鏽金斗篷,綠色玉冠上鑲嵌著魏惠王特意賞賜的光華燦爛的國寶明珠。這倆人都有帶劍進宮的赫赫特權,太子申手持一口王室古劍,面如冠玉般嫩白,顯得俊秀風流。公子卬更是帶著那口稀世絕品“蚩尤天月劍”,容光煥發英氣勃勃。相比之下,老將龍賈的鐵甲布衣倍顯寒酸,就象一名土氣拙樸的老卒。魏惠王父子與公子卬,都是在聲色犬馬中浸淫出來的宮廷雅人,極為講究衣食住行,尤其是衣著的精美考究更是上心。此刻看見龍賈粗土猥瑣的樣子,兩位名將不由大皺眉頭。

  倆人行過參見禮,公子卬看著龍賈笑道:“夫上將軍者,威風凜凜,老將軍卻何其土著?本丞相可是無欠軍餉也。”

  魏惠王和太子申不禁哈哈大笑。

  龍賈面色通紅,肅然拱手道:“丞相,龍賈是回宮急報軍情,何須金玉其外?”

  公子卬最善周旋,一點兒不生氣,反而親切笑道:“噢?是何軍情啊?”

  太子申也立即凝神注目。這二人現下一聽“軍情”二字,就會莫名興奮起來。

  “秦國大軍,秘密開進拉幫結夥洛水東岸。”龍賈硬邦邦回答。

  “噢?誰人統兵?”太子申立即提出了一個極為要害的問題。

  “斥候探察,秦國大良造衛鞅親自統兵。”

  “老將軍,你說何人?”公子卬憋住笑意,似乎沒有聽清。

  “秦國大良造,衛鞅。”龍賈淡淡重複。

  突然,公子卬縱聲大笑:“我還以為嬴虔出山了呢,原是那個中庶子啊!”

  “中庶子?父王,衛鞅何人?做過中庶子?”太子申很冷靜。

  魏惠王悠然笑道:“我也差點兒忘記了。這個衛鞅,當初是公叔丞相的中庶子,公叔拿他做國寶一般。龐涓呢,卻認為他只能做個行軍司馬。後來,他就跑到秦國去了,竟然做了秦國大良造,這秦國變法麼,也是可想而知了。”

  “這個衛鞅,帶兵多少犯我?”太子申沒有一絲笑意,竭力做出名將氣度。

  “號稱十萬。臣多方探察,以為大約有五六萬之眾。”龍賈回答。

  “五六萬?”太子申也禁不住笑了,“五六萬就想拿下河西?”

  龍賈正色道:“太子不聞兵諺,‘萬人被刃,橫行天下’?吳起昔日只有精兵三萬,卻是無堅不摧。兵貴精,不貴多。秦國五萬新軍,不可小視。”

  太子申大為不悅,當初他就極是厭惡龐涓對他的這種訓誡口吻,但也無可奈何,龐涓畢竟是名門上將。如今一個老龍賈也來教訓他,好象將他當做沒上過戰場的黃口小兒一般,當真豈有此理!他正要斥責龍賈,公子卬卻眨眼示意,嘲諷笑道:“龍老將軍,秦國五萬兵馬,河西八萬魏軍。他能橫行天下,難道你就不能麼?”

  龍賈亢聲道:“八萬魏軍並非精銳,丞相應當知曉。”

  “兵不精,將之過也。鎮守河西十餘年,老將軍竟將精兵帶成了衰兵,盡失為將之道,難道有功了麼?”公子卬儼然一副訓誡的口吻。

  龍賈氣得雪白的鬍鬚簌簌抖動,激奮高聲,“丞相差矣!當初我王與龐涓上將軍反覆說河西無戰事,只給老夫留下老弱步兵六萬。十多年來,老夫慘淡經營,收留林胡降卒游勇,兵力增加為八萬,訓練得尚能一戰,難道有罪了麼?”

  魏惠王見龍賈認真起來,知道這個三朝老將剛烈之極,生怕當場有個三長兩短,連忙擺手道:“老將軍息怒,丞相隨便說說而已,何必當真計較?現下說說,這仗究竟如何打法?老將軍高見?”魏惠王特意撫慰一下猶自喘息的老將。

  “臣已說過,三萬精兵調往河西,臣與秦軍周旋到底。”龍賈還是咬定那個主意。

  太子申冷冷一笑,“周旋?打仗就是打仗,如何周旋?貓鼠做戲麼?”

  龍賈強忍怒火,“太子當知,兵機多變,未曾臨敵,如何能虛言打法?”

  “沒有成算,為何要精兵三萬?老將軍打盲仗麼?”公子卬揶揄笑問。

  龍賈剛烈坦直,又拙於言辭,被三個機變高手揶揄奚落得憤懣不堪,卻又無從辯駁周旋,想想長吁一聲,拱手道:“老臣無能,但憑我王部署。”

  魏惠王笑了,“終究是老將軍,明白事理。兩位名將說,如何應對秦國?”

  太子申慨然請命,“兒臣請與丞相同率大軍,活擒衛鞅,振我國威!”

  “好!”魏惠王拍案讚嘆,“丞相之意呢?”

  公子卬肅然做禮,“臣以為,太子乃國家儲君,當鎮守國都,以防齊趙萬一偷襲。臣自請精兵兩萬,再加河西八萬大軍,將那個中庶子獻於我王闕下!”

  魏惠王大笑,“妙極!讓衛鞅再做丞相中庶子!”他霍然起身,“本王決意,丞相為河西統帥,龍老將軍副之,一舉消滅秦軍!太子申鎮守安邑,預防齊趙!”

  “臣等遵命!”三人齊聲應命。

  出得王宮,公子卬拿起統帥架勢,讓龍賈等在宮門,他自己去辦妥了兵符印信,方才悠然轉來,笑著命令,“龍老將軍,你先星夜趕回河西,不得妄動。等我大軍到來,再一舉殲敵,明白麼?”

  “丞相,你的精銳鐵騎不能延誤,我看衛鞅絕非善類。”龍賈憂心忡忡。

  公子卬大笑起來,“老將軍怕衛鞅,我卻視他如草芥一般耳!”驟然收斂笑容,“方才,是本帥第一道將令,可曾聽清楚了?”

  “末將明白。”龍賈見公子卬根本無視他的提醒,也不再多說,大步匆匆的走了。

  公子卬輕快的上了軺車,趕魏惠王的秋季大獵去了。

  深秋暮色,河西官道上幾乎沒有行人,只有一隊鐵騎放馬奔馳。這便是龍賈的親兵騎隊。老將軍沒有吃飯,更沒有回府與老妻重溫一宿生疏日久的敦倫之樂,便飛馬回程了。

  龍賈已經七十三歲了,非但是魏國僅存的三朝老將,而且也是列國聞名的老將軍之一。還在魏文侯時期,他便少年從戎,一刀一槍的苦掙功勞,從伍長、什長、百夫長、千夫長,一步一步的錘煉成了軍中猛將。在吳起為統帥時,他終於做到了前軍主將,跟隨吳起與天下諸侯惡戰七十六次,竟然沒有戰死,當真是軍旅罕見。時間一長,魏軍中便呼他為“龍不死”。吳起離開魏國後,魏武侯便冊封龍賈為河西將軍,鎮守離石要塞,專司對秦趙作戰。那時侯,魏國的主要戰場有兩個,一是與秦國爭奪河西,二是與趙國爭奪上黨。河西將軍在實際上便是魏軍的主力統帥。魏惠王即位後,信任丞相公叔痤,魏國幾次對秦獻公的惡戰都是公叔痤統帥迎敵。龍賈這個河西將軍,反倒被調到東面戰場與趙國對峙。結果是公叔痤被秦獻公殺得大敗,連公叔痤自己都成了俘虜。魏惠王這才改變部署,重新以龍賈為河西將軍,率軍二十萬鎮守離石要塞。就在這時候,恰恰是秦獻公戰死,秦國無力東進。龍賈便主張趁勢大舉滅秦。可魏惠王對龍賈這個“老軍”總是心存疑慮,龍賈每次請命伐秦,魏惠王都是不置可否。不久,便有了龐涓做上將軍,龍賈便成了釘在河西的一個“不戰”將軍。精銳的河西大軍全部被龐涓調走,留給他的只是老少步卒。十多年來,龍賈再沒有打過一次真正的大仗,他這個身經百戰的沙場老將,竟然在魏國幾次大惡戰中只能遙遙觀望,那種憋悶,是任何人都難以體味到的。

  進攻趙國沒有他,進攻韓國也沒有他,與此相連,桂陵大戰與馬陵大戰自然也沒有他。整個魏國似乎都將他這個最有資格就戰場說話的老將忘記了,這使他很是窩火。假若他在大軍中,他絕不會讓龐涓進入桂陵、馬陵那樣的山地!龍賈對那些山地太熟悉了,熟得就象自家的後院一般。他還記得,吳起當年率軍與齊國作戰時說過,“桂陵、馬陵,外緩內險,魏齊但有大戰,這裡便是伏擊好戰場也!”龐涓雖然通曉兵法,但是卻不熟悉地形,如何有他這個老軍頭在這些戰場險地摸爬滾打的經歷?可是,他能做什麼?竟然只有眼睜睜看著魏國精銳大軍覆沒!對於一個打了一輩子仗的老將來說,沒有再被這更令人痛心的了。

  這次秦軍來犯,龍賈精神大振,決意要讓天下看看吳起時代老將軍的威風!他非常自信,只要將魏國僅存的三萬精銳鐵騎歸入河西守軍,他一定能夠戰勝秦軍。儘管他本能的感到,河西很危險,衛鞅定然是個不循常法作戰的可怕對手。他的人生滄桑告訴他,一個十幾年便能將秦國大翻身的人,絕不會是公子卬他們說的那樣是個欺世盜名的草包!但是,不管衛鞅如何厲害,仗總是要一刀一槍打的,只要有魏國的三萬鐵騎在手,縱然衛鞅是吳起再生,在河西這片土地上也休想占得龍賈便宜!

  但是,今日安邑一行,龍賈的心卻猛然沉了下去。

  那兩個荷花大少般的人物,竟然也算得名將?還有一個竟然就真的成了河西統帥!龍賈當真是苦笑不得了。他隱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莫非上天真要魏國滅亡麼?否則,如何事事都是陰差陽錯?這樣的國君,這樣的名將,和他這個一輩子在戰場上滾爬的老軍頭,能擰在一起麼?他當真是心裡沒底。如果僅僅是個人委屈,他完全可以忍受。這些膏粱名將瞧他土氣而奚落他嘲笑他,可以忍了;國君對他這樣年高的老軍特有的辛苦沒有一聲撫慰,也可以忍了;這個膏粱統帥那樣冷漠的讓他連夜趕回河西,也可以忍了;更何況他本來就是打算連夜趕回的,只不過原來想的是率領三萬鐵騎趕回,現下卻是隻身趕回而已。這些都可以忍。可是,老龍賈實在不知道,如果那些膏粱名將要指揮他胡亂打仗,要拿近十萬將士的生命瞎折騰,他還能不能忍受?當年,他這個“龍不死”,可是連威名赫赫的吳起都敢頂撞的呀。那個吳起啊,只要你頂撞得對,他非但不記仇,事後反而給你報功升爵!就憑這一點,吳起與軍中將士結下了生生死死的情誼,打起仗來一聲吼,人人拼死命!沒有一個士兵逃亡過,沒有一個將領戰場上做過手腳,甚至,不打仗時連個違反軍紀的都沒有。那個仗打得呀,才叫痛快淋漓。

  兵諺雲,“一將不良,窩死千軍!”而今遇上了如此一個不知打仗為何物的“名將”,還要事事聽命於他,看樣子,他是絕不會允許部屬頂撞的……該如何與這樣一個統帥相處呢?老龍賈可真是束手無策了。

  能怎麼樣呢?也只有,但求問心無愧了。

  秋風掠過原野,雪白的長須拂過臉頰,老龍賈不禁打了個激靈,一股老淚奪眶而出。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11-4 06:43 PM

第十二章 收復河西

三、衛鞅出奇兵 老龍賈酣戰身死

  洛水東岸的高山頂上,衛鞅和車英、景監正在凝神東望。

  遙遙可見大河之水劈開崇山峻嶺,從林胡云中的白雲深處澎湃而來,在鬱郁蔥蔥的廣袤高原上一瀉千里向南流去。那滾滾滔滔的大河水,帶著敕勒川大草原的清新,帶著陰山大森林的青綠,在萬里無雲的碧藍天空下,就象一條閃亮透明的緞帶,溫柔的纏繞著雄峻粗獷的千山萬壑,竟是壯麗異常。

  “大良造,那就是河東的離石要塞。”車英遙遙指向大河對面。

  正是秋高氣爽,遠眺之下,依稀可見大河東岸山頭上的紅色旗幟和灰色城堡。衛鞅知道,那就是魏國河西大軍依託的本土根據地——離石要塞。大河在這裡被兩山夾峙,河面狹窄,水流又深又急,河面上一座大石橋直通河西,是上下千里唯一的一座大河石橋。從位置說,離石要塞東北不到二百里,便是趙國重鎮晉陽 ;東南二百多里,便是魏國北部重鎮平陽 ,離石要塞恰恰在趙秦魏三國交合地帶,自然成為魏國北部的屏障與根基。離石要塞雖然只是一個很小的城堡,但卻是卡在大河上游的一道門戶!離石在手,既可以東面威脅趙國、中山國,又可以西面渡河,威脅秦國。魏文侯後期,吳起正是以平陽為第一跳板,以離石要塞為第二跳板,渡過大河,與秦國在河西大戰三年,盡奪河西千里土地的。

  “離石要塞,懸在秦國頭上的一把利劍。”景監說。

  “奪過離石要塞,將這把利劍架在魏國脖子上!”車英接道。

  衛鞅沒有說話,默默的將目光轉向大河西岸的魏軍營寨,心中不禁讚嘆龍賈的老辣。龍賈的河西大軍自然不會駐紮在離石要塞,那裡只是他的後援基地。所謂河西大軍,分別駐紮在大河西岸的三個山頭。這三個山頭,東距大河五六十里,西距洛水也是五六十里,在兩河的中間地帶形成一個天然的“品”字形,互為犄角之勢。中央山頭上一面大纛旗迎風招展,顯然便是龍賈的中軍大營。北面前出的山頭上,隱隱有戰馬嘶鳴,應當是龍賈的騎兵右軍。南面前出的山頭營寨前,隱隱可見鹿角壕溝,顯然是龍賈的步兵左軍。三座山頭各自相隔二三里,中間各是一片開闊的谷地。四面山原地勢都很低緩,魏軍營寨完全是居高臨下,既可迅速展開,又可快速回攏。無論怎麼看,都是一片易守難攻的營地。

  “你們說,龍賈的糧草輜重藏在何處?”衛鞅沒有回頭。

  車英:“當在大河西岸的那片山溝裡。大良造請看,那條路伸到山下就沒了。”

  “我看也是。那座山過河就是離石要塞,兩邊均可救急。”景監贊同。

  衛鞅微微點頭,回頭吩咐,“車英,立即命行軍司馬,尋找幾個當地老秦人,請到中軍。走,我等回帳。”

  回到中軍大帳,衛士立即給衛鞅拿來秦軍的傳統戰飯,一塊很鹹很辣的乾牛肉,一塊又硬又酥的乾烙餅,一大碗野菜湯。幾百年來,深受游牧部族騎兵影響的秦軍,歷來的糧草輜重都比別國軍隊簡單。非但每人攜帶五斤乾肉、五斤乾餅算做三天軍糧,而且輜重隊伍也不運谷麥生糧,騾馬大隊馱運的全部是乾餅、乾肉和馬料。大軍歇息,從來不用埋鍋造飯,但有飲水便成。如果是兼程疾進,士兵們就邊走邊吃。所以,秦軍的輜重後軍從來沒有牛車挑夫,非常精悍且行動迅速,幾乎從來都是與大軍同步前進。主力大軍中也沒有專門的炊兵,全部是作戰兵士。只有在紮營休戰的時間裡,秦軍士兵門才采來野菜,埋鍋煮湯。衛鞅很喜歡這種簡單生活,真正是與士兵們一模一樣,竟覺得比官署宮廷還酣暢了許多。

  衛鞅剛剛用過戰飯,車英就帶來了三位老人。

  車英一說這是大良造,老人們就一齊拜倒,唏噓流淚的哭訴起來。

  魏國占領河西已經四五十年了。魏文侯後期與魏武侯時期,的確是雄心勃勃的將河西之地當作本土一樣治理。但在魏惠王即位後,卻由於秦獻公拼死抗爭,連年進行收復河西的大戰,加之魏國君臣都志在中原爭霸,便認為河西之地是“兵家戰區”,撤回了官吏和魏國老農戶,任這裡的老秦人自生自滅。雖然沒有了官府管轄,龍賈的幾萬大軍還是照樣向河西老秦人徵賦徵役,散兵游勇欺壓老秦人的事,更是屢見不鮮。於是,河西老秦人便部族相結,紛紛逃亡到山中自保。近十幾年來,河西老秦人聽說秦國變法後大富起來了,便又成群結夥的偷偷下山,想逃向關中。不想山口要道都被魏軍封鎖,雖零零星星逃走了一些,大部分老秦人還是在山中過著半匪半民的日子。近日秦軍開過洛水,龍賈收縮兵力,撤回了封堵山口要道的軍兵。老秦人們方才得以偷偷出山打探,才知道秦國大軍到了,奔走相告間竟是喜不自勝,卻又聽說秦國法令嚴苛,疑惑會不會接納他們這些遺民,一時間竟是不敢出山。

  “我等三人,在山外采藥,被幾位軍爺找來,請大良造饒恕我等遺民。”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叩頭不止。

  衛鞅連忙扶起老人,連連感慨嘆息,“丟土遺民,國府之責,庶民何罪?河西老秦人飽受淪喪之苦,衛鞅代國君向河西父老賠罪了。”說罷,便是深深三躬。

  老人們大出所料,一陣激動,竟一齊伏地,放聲大哭起來。

  衛鞅車英也唏噓不止,連忙將老人們扶起入座,吩咐拿來戰飯菜湯讓老人們充饑。

  一個老人驚訝了,“還是秦軍老戰飯也!大良造也用如此戰飯麼?”

  車英笑道:“老人家,大良造和士兵們一模一樣,有時比士兵吃得還簡樸呢。”

  老人拭淚感慨,“二十年前,我也是秦軍騎士呢。大將如此,秦國有望啊……”

  “老人家,你當過秦軍騎士麼?”衛鞅目光閃亮。

  老人點頭,“少梁之戰,我身負重傷,被埋在死屍堆裡了。夜裡爬出來,爬到天亮,卻不想迷失了山向。要不是這兩個采藥老哥哥,早沒我了……”

  “你便和兩位老人家,一直采藥?”

  老人點點頭“兩位老哥哥教我的,他們還懂點兒醫道呢。”

  “老人家,你等對這一帶山地很熟悉麼?”

  “那熟!大路小路,人道獸道,閉上眼都能走出去!”老騎士慨然回答。

  “魏軍紮營的三座山,也熟麼?”

  “熟!”另一個精瘦的老人笑道:“那三座山本來沒有名字,我等叫它三熊山。中間那座山有黑熊,北邊那座山有白熊,南邊那座山有灰熊。就叫它三熊山可!”

  “後山有路麼?”

  老騎士沉吟,“有是有,很難走,大狗熊踩踏出來可。”

  “魏軍可知道這些路麼?”

  老騎士連連搖頭,“說甚來?他們咋個知道?我哥兒仨經常爬到後山頂看魏軍操練,魏狗子一點兒都沒得覺察!”

  “一萬人上山,大約要多長時間?”

  老騎士眯著眼想了片刻,“夜間上山,要大半夜,五更到山頂可!”

  “三位老人家,夜裡可能帶路麼?”

  老騎士哈哈大笑,“說甚來?咋不能?只怕兵娃子還跟不上我等老弟兄可!”

  “好!”衛鞅拍案吩咐軍吏,“將三位老人家請下去好生歇息。老人家,請。”

  三位老人下去後,衛鞅立即和車英景監秘密計議,一個奇襲方略便在半個時辰內迅速形成了。片刻之後,將令傳下:兩萬騎兵堅守營寨,三萬步軍立即輕裝!

  天色暮黑,烏雲遮月。秦軍營寨依舊燈火連綿,衛鞅的三萬步軍分成三支,悄無聲息的開出大營,沿著隱秘的山道急行。在三位采藥老人的帶領下,疾行一個時辰,便各自到達三熊山的背後,散開隊形便悄悄開始登山。

  天交四鼓時分,兩萬騎兵摘去馬鈴,包裹馬蹄,馬口銜枚,便在漆黑的夜色裡開出大營,秘密行進到三熊山正面的山谷裡埋伏下來。

  秦軍的營寨依舊燈火連綿,不時傳來隱隱的戰馬嘶鳴。

  此時,龍賈正在通往河西的大道上飛騎奔馳。他總有一種隱隱的不安,覺得衛鞅大軍靜悄悄的駐紮在河西卻不動手,大有蹊蹺。按照以往大國開戰的傳統,一般都會派出使者下戰書,而後發兵交戰。即或不下戰書,大軍開到戰區後也必然有所動作。以最近發生的大戰看,也都是這樣:魏國攻趙是大張旗鼓,攻韓也是大張旗鼓,齊國兩次猛攻大梁,更是大張旗鼓;桂陵、馬陵兩次伏擊是被動作戰,自然悄無聲息,但這是另類打法,不是收復失地的進攻性作戰。目下秦國開出數萬大軍,駐紮在隱秘的洛水河谷,卻是毫無動作,當真怪誕!據斥候消息,秦國大軍似乎還不是從鹹陽出發的,因為鹹陽沒有任何歡送大軍出征的舉動。那麼,這支大軍必是從秦國西部的訓練營地出發的了。如果說是到北地郡駐防,卻為何開到早已經被魏國占領四十餘年的河西地帶?如果要收復河西,卻為何靜悄悄貓在那裡不動呢?這個衛鞅,還當真教人難以揣摩。想著想著,龍賈甚至後悔回這一趟安邑,非但受了一通奚落嘲笑,還沒有帶回預想的三萬鐵騎,而且還得等待那位膏粱統帥的兵馬會合後才能行動,這可真是自縛手腳了。

  作為久經戰陣的三朝老將,他並不畏懼秦軍,更想依靠自己的八萬守軍一舉擊退衛鞅的進犯。但他畢竟久在前沿,深知秦國已經今非昔比,自己縱然擊退秦軍,若不能斬首全殲,依然是後患無窮。為今之計,也只有趕回去堅守,吸住秦軍,等待精銳鐵騎到來再聚殲秦軍。但願自己離開的這兩天,河西不會有事……可是,秦軍萬一趁機突襲呢?

  一想到這裡,龍賈的心驟然一緊,打馬一鞭,星夜急趕!

  天交五鼓,正是天地最為黑暗的時分。莽莽山原,盡皆溶入無邊的暗夜,惟有魏軍大營的軍燈在山上明滅閃爍,就象天上遙遠的星星。隱隱約約的刁鬥聲混合著隱隱約約的大河濤聲,在秋天的山風中,就象山河在嗚咽。

  “鏜——鏜——鏜——鏜——鏜——”魏國軍營的刁鬥悠長的響了五次。

  突然,仿佛天塌地陷,三座山頭的戰鼓驟然間驚雷般炸響,山頂倏忽湧出連天火把,呼嘯著吶喊著衝入山腰處魏國的營寨!魏軍的山後本來就沒有設防,只有攔截野獸的最簡單的鹿角木柵。就是這些簡單障礙,也早被秦軍悄悄挖掉了,後營幾乎成了沒有任何障礙的山坡。秦軍步卒俯衝殺來,簡直就象滾滾山洪,勢不可當!魏軍長期蔑視秦軍,縱然明知秦軍就在洛水河谷駐紮,也絲毫不以為意。統帥龍賈又不在,三軍更沒有絲毫的戰事準備。如今被精銳的秦軍步兵在黎明的沉沉睡夢中突襲強攻,立即陷入了一片無邊的混亂。營寨成了漫無邊際的火海,魏軍懵懂竄突,自相踐踏,完全潰不成軍,慌張之中,便如蝗蟲般湧向山口寨門。半個時辰內,三座大營的魏軍殘兵,便狼狽的湧進了正面的谷地之中。

  突然,又一陣雷鳴般的戰鼓,秦國的兩萬鐵騎在晨曦霧靄中兩翼展開,赫然堵截在谷口!

  就在這時,一支紅色鐵騎從山谷衝進茫茫慌亂的魏軍之中,所到之處,紅色魏軍一片歡呼!這正是老將龍賈率領他的百人騎隊趕了回來,在亂軍中突進山谷了。曙光之中,可見一面“龍”字戰旗迎風招展,一員大將白髮紅袍,手持一條長戢,胯下紅色戰馬,在狼狽鼠突的亂軍中竟是勇邁非凡——正是赫赫猛將老龍賈到了!他拔劍怒喝,連斬三名驚恐四竄的百夫長,魏軍的三四萬殘兵居然整肅下來,迅速列成了一個方陣。

  此時,一陣悠長的牛角號響徹山谷。站在山坡大纛旗下的衛鞅高聲笑道:“龍老將軍,我已下令步軍停止攻殺,老將軍下馬投降吧。”

  龍賈戢指衛鞅,怒喝一聲,“衛鞅偷襲,有何炫耀?!”

  衛鞅大笑:“兵者,詭道也。吳起當年若不偷襲,焉有河西之地?老將軍乃魏國少有的骨鯁之臣,只要退出河西,秦軍放你生路一條。”

  龍賈憤然高聲,“為大將者,自當戰死疆場,丟土全師,豈是我龍賈所為!”

  “好!”衛鞅揚鞭一指,“老將軍尚有四萬之眾,我只用兩萬鐵騎,一個時辰全殲魏軍!”

  龍賈哈哈大笑,“衛鞅,你打過仗麼?一個時辰全殲?狂妄之極!列陣——!”

  衛鞅手中令旗一揚,猛然劈下!

  車英舉劍大喝一聲“殺——!”便閃電般衝出,身後兩萬鐵騎自動展開,分成三路狂風驟雨般卷進山谷!步騎平川決戰,步兵本來就是劣勢。加上魏國河西守軍多年沒有實戰,更不是龐涓原先率領的精銳武卒,經突襲之後驚慌逃竄出來,士氣正在沮喪,如何經得起鬥志高昂訓練有素的秦軍鐵騎的猛烈衝擊?一個衝鋒,魏軍便被分割成小塊擠壓在山根,完全成了秦軍騎士劍下的劈刺活靶。就是龍賈率領的百人鐵騎,也被一個秦軍百騎隊猛烈衝散,只三四個回合便死傷了大半。秦軍對魏軍的仇恨由來已久,加上新軍首戰,鋒芒初試,人人要奮勇立功,剽悍猛勇之氣竟是勢不可當!

  還不到一個時辰,山谷中的四萬魏國步兵,竟沒有一個能夠站著的了。

  惟有孤零零的龍賈,血染白髮,象一尊石雕般立馬層層疊疊的屍體之中。

  那時侯,騎兵將領也和騎士一樣,用的都是短兵器,使用長戢者極少。直到戰國末期,騎兵將領使用長兵器才日漸多了起來。這龍賈卻是天生異稟,膂力過人,一支鐵桿長戢五十餘斤,在騎兵短劍的戰陣之中從來都是所向披靡勢不可當!身經百戰“龍不死”,與龍賈的特異兵器不無關係。但是,打仗畢竟不是兒戲,大將無論如何勇猛,如何抵得山呼海嘯般的千軍萬馬?仗,總是要依靠全體士卒一刀一槍的整體拼殺的。龍賈身經百戰,豈能不明白如此簡單的道理?當他眼見自己的三四萬步兵在秦軍黑色風暴衝擊下潰不成軍,根本沒有機會形成有效的陣形抵抗時,他就知道這將是他一生的最後一戰。他勇猛衝殺,不斷撲向秦軍的將領,發誓至少要將車英斬首馬下!然則秦國的騎兵訓練別出心裁,五騎一伍,小陣形配合廝殺,絕不做憨蠻的個人比拼。眼見龍賈勇猛,便有兩個騎伍十名鐵甲長劍騎士衝上,將龍賈圍定在核心做輪番攻殺!在往昔血戰中,龍賈曾經身陷百騎包圍之中,也是照樣殺破包圍。可今日秦軍騎兵這戰法確實奇特——十馬連環,個個騎術精湛,風車般圍著龍賈飛馳,劍光閃閃,竟是沒有絲毫縫隙可乘;長戢堪堪砍刺出去,身後便有長劍劈刺到人身馬身,竟是容不得他伸展長大兵器的威力。堪堪半個時辰,龍賈竟是衝不出這十騎圈子!眼看紅色步兵一片一片的倒在山谷之中,龍賈終於長嘆一聲,突兀勒馬……

  數百名騎士湧來,拈弓搭箭,圍住了龍賈。衛鞅飛馬趕到,高聲大喝,“不得對龍老將軍無理!”走馬入圍,肅然拱手道:“龍老將軍,你可以走了。”

  龍賈淒慘淡漠的笑笑,拱手慨然一嘆,“衛鞅啊,秦國銳士將天下無敵。老夫佩服!”說罷拔出長劍,一劍刎頸,沉重的栽倒在馬下。

  衛鞅嘆息一聲,“馬革裹屍,戰後安葬老將軍。”又轉身對車英下令,“多派游騎,封鎖道路山卡,莫使消息走漏魏國!”

  “遵命!”車英一聲答應,便去布置了。

  太陽堪堪升起,魏國八萬大軍的屍體覆蓋了山野,在秋日晨霧中濛濛一片血紅。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11-4 06:44 PM

第十二章 收復河西

四、秦步決魏騎 公子卬全軍覆沒

  旬日之後,公子卬率領三萬鐵騎,還有魏惠王特賜的一千虎騎衛士,浩浩蕩蕩的向河西開來。一路上,他既很驕傲又很生氣。驕傲的是,他終於做了三軍統帥,成就了“出將入相”的功業頂峰。看著原野上旌旗招展戰馬嘶鳴煙塵蔽日的壯闊景象,看著斥候穿梭般向他稟報沿途情勢,又飛馬傳達他的各種命令,他深深體會到了統帥的美妙滋味兒——這軍中權威與丞相權威,竟又是另一番天地呢。生氣的是,龍賈這個老軍頭既沒有軍情回報,也沒有前來迎接,分明竟是狂妄之極。

  兵行到離石要塞,公子卬思忖一陣,命令紮營歇兵。他的中軍大帳便扎在要塞城堡的西門外,比城堡裡黑糊糊的石頭房子舒服多了。大帳扎定,公子卬又痛痛快快的沐浴了一番,才輕裘出帳,派出行軍司馬飛馳河西,宣龍賈火速前來晉見!如果治不順這個老軍頭,日後這個三軍統帥還有顏面麼?

  那個行軍司馬過了大河石橋,便遙遙看見山頭上三座河西大營的紅色旗幟。飛馬疾進,卻聞得山谷裡彌漫出一股血腥臭味兒!雖然驚奇,卻也不及多想,不消片刻便來到營前。報號驗令之後,行軍司馬匆匆進營,剛剛走得幾步,便被兩個軍卒猛然撲倒,眼睛蒙上黑布,暈暈忽忽被一隊戰馬馱走了。

  天將暮色時分,一個紅衣軍吏飛馬來到河東的離石要塞向公子卬稟報:老將軍龍賈染病不起,行軍司馬不慎摔傷,正在軍營療傷,老將軍命他前來火速稟報,請大元帥即刻發兵會合共破秦軍。

  公子卬冷冷笑道:“何謂‘共破’?老將軍還能打仗麼?傳令老將軍,大軍明日開到,本帥自有破敵良策。老將軍麼,儘管養病就是。”

  軍吏領命,飛馬馳回河西去了。

  公子卬傳令上飯,準備飯後再好好思慮一下破敵良策。一名艷麗的侍女輕柔的從後帳捧來一個銅盤,在長案上擺下了一鼎一爵一盤。鼎中是逢澤麋鹿肉,爵中是上上品的宋國米酒,盤中是鬆軟的大梁酥餅。公子卬坐到案前,不禁油然感念夫人對他的關切。夫人心細,知道他雖然吃得極少,卻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竟特意進宮通過狐姬請得魏王准許,派了府中最能幹也最得夫君喜愛的一名侍女,隨軍侍侯他的衣食起居。夫人又極盡疏通,每天從安邑派出一名快馬特使,為他送來各種名貴飲食,使他猶如在家安臥一般。昨日一天行軍,夫人特使竟送來了兩次軍食。第一次是安邑洞香春的金匣白玉羹,第二次竟是楚國的玉裝蛇段!連他也感到驚訝,不知夫人如何竟能知曉他經常和魏王一起享用的這些珍饈佳肴?今日是逢澤麋鹿肉和宋酒梁餅,每一樣都價值數十金彌足珍貴呢。在安邑大梁,這一餐便將近百金,相當於一個中大夫半年的爵祿!然則,公子卬對這種些須小事從來不會放在心上,他是國家的棟梁丞相,又是國家的干城元帥,衣食起居這樣的瑣碎小事,聽任夫人侍女安排便了,無須計較。他要思慮的是國家的興亡安危。

  細細的咀嚼著逢澤麋鹿,品嘗著那恰倒好處的肉筋彈性和奇特的野香,公子卬知道,這是一頭幼鹿,而且是極具滋陰功效的母鹿。心中一動,他不禁瞄了一眼跪坐在身旁的侍女,那雪白的脖頸散髮出的醉人香味兒與小母鹿的肉香混合在一起,不禁使他一陣心動!

  這個侍女一直是他心目中的尤物。以往,夫人總是有意無意的防著他和她在一起。這次,夫人卻竟然將這個小尤物公然送給了他,實在令他喜出望外。看來,他的將相功業已經使夫人折服了,這次大勝班師回去,夫人還不知道要如何獻媚給他呢?女人哪女人,天生便是英雄與功業的奴隸啊。打敗秦軍,我公子卬便是力輓狂瀾的功臣。望前走呢,魏王已經昏聵,失去了朝野人心,我公子卬王族出身,魏王的庶出兄弟,難道不能取而代之麼?念頭一閃,公子卬便心頭狂跳,熱血驟然湧上頭頂!剎那之間,他覺得身邊侍女竟如糞土一般。對,為何不能擁有象狐姬那樣的奇珍異品?戰國之世強力相爭,誰有實力,誰便能登上權力顛峰,我們魏氏祖先原來還不是晉國的一家臣子?這次大勝秦軍,我公子卬兵權在手,政權在握,將魏國的乾坤顛倒過來有何難哉?

  猛然,公子卬覺得身上燥熱起來,敲敲長案,“撤下去,本帥還有軍機大事。”

  艷麗的侍女誘人的一笑,撤下了長案上的精美器皿。

  公子卬在華貴的大帳中踩著厚厚的地氈,踱步沉思起來。猛然,他心中一閃,一個絕妙的主意湧上心頭,立即高聲命令,“筆墨伺候!”艷麗侍女恭敬輕柔的捧來筆墨皮紙,公子卬略微思忖便提筆疾書,片刻之間寫完,高聲道:“司馬何在?”一個行軍司馬大步走進,公子卬命令,“將此書信,即刻送往秦軍大營,帶回衛鞅回書!”又秘密叮囑了一番。

  行軍司馬接過封好的書信,上馬飛馳河西去了。

  衛鞅的五萬軍馬依舊駐紮在洛水河谷。秋日枯水,洛水河面大縮,河谷倍加寬闊。秦軍在這裡紮營,一可以就近利用水源,二可以迅速渡河進退自如。全殲龍賈大軍後,衛鞅下令將魏軍屍體全數搬往一道隱秘的山谷,整理三熊山營寨,虛設魏軍旗幟,又派一千鐵騎扮做魏軍駐紮營內,卡住所有通往河東的要道,對離石要塞封鎖消息。

  衛鞅最擔心的是,公子卬被嚇得縮了回去,不能全殲。衛鞅沒有料到的是,公子卬竟然如此遲緩,竟在龍賈大軍被全殲後十天才趕到離石要塞。及至活擒了公子卬的行軍司馬,知道了魏軍詳情,衛鞅不禁哈哈大笑起來。近年來,他也風聞魏國的太子申和公子卬被譽為“名將”,雖說他深知兩人底細,但還是不敢有絲毫輕敵大意,世道滄桑人事多變,萬一公子卬真有長進了呢?十天來,衛鞅和車英、景監反覆計議,謀劃了三套應敵方略,準備著大破魏軍最後一支精銳鐵騎。

  軍燈點亮的時分,衛鞅接到裝扮魏軍司馬的偏將回報,說公子卬大軍明日開到河西!衛鞅立即聚將到中軍大帳,部署大軍明日行動。剛剛結束,公子卬的軍使就飛馬趕到,向衛鞅遞交了公子卬的親筆書信。

  “兩軍議和?龍賈老將軍答應麼?”衛鞅將書信撂在案上,微微冷笑。

  魏軍使者高聲回答,“元帥將令,龍賈安敢不從?”

  “如此說來,元帥沒有向龍老將軍知會了?”

  “正是。”魏軍使者赳赳回答。

  衛鞅故做沉吟,“也好,兩軍議和,避免了一場流血大戰。我這裡回書一封,請貴使帶回便了。”

  “是。我軍元帥正是此意。”魏人歷來蔑視秦人,這個小小司馬也是一臉傲氣,看得帳中將士眼中冒火。

  衛鞅卻仿佛沒有看見,微笑著寫了回書,封好交使者帶回。

  軍使剛一出帳,衛鞅便向車英使個眼色,車英快步出帳,命令斥候飛馬“龍賈魏營”,告知“魏軍”,軍使不進營便放他回去河東,一旦進營便立即拿獲。片刻之後斥候回報,魏軍特使飛馬直回河東,而且專門走了一條遠離三熊山的小路。帳中將士們不禁轟然笑了起來,覺得大為奇異。

  衛鞅笑道:“公子卬多有小智,自卑自負卻又野心勃勃。他根本想不到龍賈已經被我軍全殲,卻以為是龍賈等一班老將怠慢於他,不和他聯絡,便有意冷落龍賈,更不和他聯絡。所謂與我軍議和,不過是公子卬想拋開龍賈,單獨建立大功,好在班師安邑後做上將軍而已。此等卑劣猥瑣之人,豈能忠心謀國?魏國連戰皆敗,全在於此等人物當道也。”

  “我軍當如何全殲魏軍?請大良造下令。”車英慨然拱手。

  衛鞅肅然拍案,“這次我軍要徹底震懾魏軍。車英聽令,命你率領一萬鐵騎,隱蔽在大河西岸山谷,明日魏軍開過河西后,立即飛兵河東,奪取離石要塞!”

  “車英遵命!”

  “景監聽令,命你率領五千鐵騎隱蔽在三熊山後,魏國大軍一旦過山,立即陳兵要道,堵截魏軍退路。”

  “景監遵命!”

  “步軍三將聽令,兩萬步軍連夜構築圓陣,精心準備,明日大破魏軍鐵騎。”

  “步軍遵命!”

  部署完畢,將領們匆匆出帳,分頭緊張的準備去了。

  朦朧夜色中,秦軍營地又一次井然有序的秘密運動起來。

  河東的離石要塞,卻是一片歡騰氣息。公子卬已經傳令三軍“飽餐鼾睡,明日迫使秦軍退回!”將士們對這種聞所未聞的奇特軍令感到驚訝,一時間竟是三軍嘩然。魏軍鐵騎在龐涓統領的時期,從來不許“飽餐”,更不許“鼾睡”,以免遇到緊急偷襲或需要兼程疾進時騎士過於笨拙懵懂。這本來是精銳軍隊的基本規矩,魏軍將士自然習以為常。今日軍令忒煞作怪,竟公然是“飽餐鼾睡”!如何不令訓練有素的魏國精銳騎兵感到做夢一般?飽餐戰飯後,軍帳裡便處處議論,都說丞相乃上天星宿,魏國福將,跟著丞相打仗,不辛苦不流血還照樣立功!丞相說“明日迫使秦軍退兵”,那就一定有妙算!說不定丞相已經命龍賈將秦軍後路都抄了呢。秦軍和魏軍打了多少年仗,秦國人哪裡勝過了?將士們越說越安心,便紛紛倒下頭去,軍營裡便彌漫開一片一片沉重的鼾聲。

  三軍統帥公子卬卻沒有睡,他很興奮,卻總覺得有件什麼事兒沒有辦,踱步沉思,猛然大悟,高聲對著帳門,“來人!”

  行軍司馬匆匆走進,“聽元帥號令!”

  “我軍樂舞可曾帶來?”公子卬正色問道。

  “回元帥,軍中從無樂舞,這次也沒有帶。”行軍司馬小心翼翼。

  “何其蠢也!威之以力,服之以德,魏國大軍如何能沒有樂舞?明日兩軍議和,我要德威並舉,豈能沒有樂舞?想想,離石要塞有沒有?”

  “離石要塞……只有長短號。”行軍司馬低著頭。

  “牛角號麼?”

  “是。魏國軍制,千軍一旗三號,我軍也有近百支牛角號。”

  “好!那即刻將我軍號手集中起來,練吹雅樂!”公子卬很是果斷。

  行軍司馬卻大為驚訝,“元帥,軍號手何曾吹過雅樂?連樂譜也沒有啊。”

  公子卬不耐的訓誡,“爾等何其無能也!即刻集中號手,本帥給你默寫《鹿鳴》樂譜。”

  “是!”行軍司馬匆匆去了。

  “筆墨伺候!”公子卬一聲吩咐,艷麗侍女便捧來筆墨皮紙,跪坐磨墨。公子卬思忖片刻,便提起雁翎大筆,竟然將一曲《小雅·鹿鳴》的曲譜彎彎曲曲的畫了出來,驚得艷麗侍女對他如天神般仰慕。他踱步欣賞片刻,便親自拿著曲譜出帳了。

  在三軍統帥公子卬的親自指揮下,離石要塞外的軍營裡響起了嗚嗚咽咽參差不齊的牛角號聲,昂揚淒厲的牛角號,變成了靡靡蕩蕩的催眠曲。三萬騎士在斷斷續續的樂聲中各自做著光怪陸離的夢,便到了東方發白的時候。

  秋霜初降,河西山原一片蒼茫枯黃。鹹陽櫟陽也許還是秋陽如春,這裡卻已經是寒風料峭了。衛鞅起得特別早,他踏著秋霜登上洛水東岸的小山,凝望著東方大河,等待著那紅色的隊伍。他不習慣那套銅盔鐵甲的上將裝束,只穿了一身軟甲,外罩著那件白色斗篷,頭上帶著一頂斥候用的較輕的牛皮盔,行動大是輕便。四望寂靜空曠的山原,他的思緒已經飛到了函谷關,這裡一結束,就必須連續秘密行軍,只有將魏軍徹底趕出函谷關,河西之地才算全部收復!

  令他高興的是,一個二十三歲的千夫長向他提出了一個奇襲函谷關的方略,並且自請三千鐵騎,一舉收復函谷關。這個千夫長叫司馬錯,厚重穩健,非但作戰勇猛,而且謀劃間頗通兵法!衛鞅很是興奮,和車英一起與這個司馬錯談了整整一個時辰。最後決定,派司馬錯接替景監,率領五千鐵騎斷絕魏軍後路,騰出景監與他共同對付這個公子卬.衛鞅心中已定,司馬錯若能打好這一仗,秦國就將湧現一個年輕的將才,對於目下的秦國來說,這一點太重要了。

  “大良造,魏軍旗號!”行軍司馬遙遙一指。

  河西山地騰起大片煙塵,紅色旗幟隱隱可見,顯然是公子卬的精銳鐵騎開過來了。衛鞅下令,“號令三軍,於三熊山大營嚴陣以待!”

  高高山頂上,一面黑色大旗連續擺動,悠長的號角響徹山谷。

  公子卬的謀劃是先入龍賈大營,再將衛鞅請來議和;衛鞅若不退兵,就當場擒殺,然後一舉擊潰秦軍!他已經部署妥當,自領一萬騎兵進入龍賈大營,兩萬騎兵在谷口列陣,擒殺衛鞅後,谷口騎兵立即向秦軍的洛水大營發動猛攻。他根本就沒有想讓龍賈的兵馬參戰,他已經給魏王擬好了一個“三萬鐵騎獨破秦軍十萬”的捷報,只等天黑髮出了。公子卬長於應酬頗有心機,他不能讓衛鞅覺得自己殺氣騰騰而來,怕嚇跑了衛鞅。“示敵以偽,麻痺秦軍”是他的精心謀劃。

  夜來想好了這八個字時,他興奮的很是大笑了一陣,覺得自己天生就是雄才大略,對兵法簡直就是無師自通!心中充滿豪情的統帥,便將那個尤物侍女拉了過來,一反尋常對女人的耐心挑逗,三兩下便粗魯的將侍女尤物扒了個精光,壓在身下狠狠蹂躪了整整一個時辰!發洩完畢,公子卬看著長髮散亂滿面紅潮象一攤軟泥般癱在地氈上的雪白又青紫的肉體,覺得這樣猛士式的玩弄女人,真令人輕鬆極了!出將入相,王者之風,一切女人都是他腳下溫順的奴隸,日後還要嬪妃成群,哪裡有機會去細細玩味女人?正是這般生吞活剝,才有吞吐天下的氣概!之後,公子卬破天荒的鼾聲如雷,大睡了一個時辰。行軍司馬喚醒他時,他懵懵懂懂的,竟忘記了為什麼要起來這麼早?盯著豪華的軍帳呆了一會兒,才縱聲大笑。

  所以,今日公子卬擺出的是一副喜慶議和的排場,一百多名長號手列在最前,在林立的旌旗中吹著祥和的《鹿鳴》雅樂,浩浩蕩蕩向三熊山的大營而來。

  就在魏軍三萬騎兵進入開闊的谷地,已經能夠清晰的看見“龍賈大營”的寨門時,突然一陣戰鼓大作,所有的紅色旗幟驟然消失,全部大營神奇的變成了一道黑色的城墻矗立在山腰,分明便是黑色旗幟和黑衣黑甲的秦國大軍!

  魏軍一片嘩然,長號雅樂驟然沉寂。公子卬不禁愕然,莫非龍賈投降了秦軍?

  “元帥!你看!那裡——”身邊行軍司馬驚訝高喊。

  卻見中軍大營門外的山頭上,大片弓箭手輓弓待發,中間一個白衣人哈哈大笑,“公子卬,別來無恙乎?”

  “衛鞅?”公子卬揚鞭一指,怒聲喝道:“衛鞅!本帥未請,如何擅入我營?”

  秦軍一齊轟然大笑。衛鞅揶揄笑道:“公子卬,是龍賈老將軍請我先來也。”

  “大膽龍賈!快來見我!”公子卬真的憤怒了——龍賈居心叵測!

  秦軍又一陣轟然大笑,仿佛看一隻籠中的猴子一般。

  衛鞅高聲道:“公子卬,爾身為三軍統帥,卻竟如此愚蠢?明說也罷,龍賈大軍於半個月前,已經被我全部殲滅了!”

  “啊哈哈哈哈……”公子卬大笑,“衛鞅,休欺龍賈臥病,便癡人說夢也。豎子機巧多變,脅迫龍賈可也,奈何騙不了本帥!”

  衛鞅揚鞭一指,冷冷笑道:“公子卬,你且到身後峽谷一看。”

  早有行軍司馬飛馬而出,片刻後驚慌回報,“稟報元帥,谷中盡是我軍屍體!”

  公子卬大驚失色,慌亂得不知如何是好?心中卻在大罵龍賈無能,如何竟讓衛鞅這個從來沒帶過兵打過仗的中庶子得手?雖然驚慌,一想到面前對手不過是昔日小小一個中庶子,便頓時寬心,做出一副頗有氣度的樣子高聲道:“衛鞅,意欲何為?”

  “元帥啊,不是你要請求議和麼?”衛鞅很是淡漠。

  公子卬精神大振,衛鞅雖然打敗了龍賈那個老軍頭,但對我還是敬畏有加依舊想議和的,也罷,給他個機會,免得打打殺殺敗興。心念及此,高聲笑道:“衛鞅,只要你帶兵退出河西,再將櫟陽以東二百里割讓給魏國,以懲罰你偷襲龍賈之罪,本帥就放你回去,不做計較!明白麼?”

  “這就是公子卬的議和條件?”衛鞅笑得很開心。

  “衛鞅,此乃本帥念及與你多年朋友的交情,否則,豈能與你議和?”公子卬辭色嚴厲。

  衛鞅突然變得面色陰沉,冷冷道:“公子卬,衛鞅幾曾有過你這樣一個朋友?你以為薦舉衛鞅做個小吏,衛鞅與你酒肉周旋,就算朋友了?公子卬呵公子卬,你如何解得大丈夫情懷心志?今日衛鞅明告你這個紈褲膏粱,你乃天下人所共知的酒囊飯袋,小人得志,中山狼也!你貌似豪爽義氣,實則浮滑虛偽,好大喜功,心胸狹隘,疾賢妒能。沒有你這個丞相元帥,龐涓能死麼?龍賈能死麼?魏國能一敗塗地麼?你實乃魏國草包,天下笑柄,居然大言不慚,臉皮當真厚極。”

  兩軍相對,這一番折辱可是任誰也難以忍受,連魏軍將士也面紅過耳,大為難堪。然則公子卬卻沒有生氣,他在宮廷官場磨練得從來不怕羞辱,魏惠王經常當著狐姬刻薄的戲弄他嘲笑他,當著太子也將他罵得狗血淋頭,可他從來都是笑臉相迎。沒有如此胸懷,能做丞相麼?能做三軍統帥麼?你衛鞅刻薄我損我,只能說明你嫉恨我怕我,還能如何呢?然則今日衛鞅是敵人,自然不能笑臉相迎。咳嗽一聲,他很矜持很平靜也很威嚴的開了口,“衛鞅,休逞小人口舌之能,究竟願否議和?”

  衛鞅內心暗暗驚訝,卻不禁開懷大笑,“多年不見,公子卬果然大有長進啊。好!衛鞅明白告訴你,要想議和,魏國須得全部歸還我河西之地,還得加上河東離石要塞與函谷關外的崤山六百里險要之地。如何啊?”

  這次卻是公子卬大笑起來,“衛鞅啊衛鞅,你莫非瘋了不成?本帥不是龍賈,本帥可有十萬鐵騎在此!”

  此時有軍吏匆匆走近衛鞅,附耳低語一陣。衛鞅馬鞭一指笑道:“公子卬,你的兵倒點的不錯,三萬變十萬,佩服啊佩服。不過,我要告訴你,我軍已經奪取了離石要塞,你想回也回不去了,還是下馬投降吧。”

  公子卬一下子不知道衛鞅說的是真還是假?正當猶豫,猛然聽山谷外戰鼓如雷黑旗招展!探馬飛報:“稟報元帥,秦軍近萬騎兵從河東撤回,封住了谷口!”公子卬頓時懵懂,只覺嗡的一聲,眼前金星亂冒,便手足無措起來,低聲問左右,“如何處置?投降麼?”周圍將士卻都對他怒目相向,沒有一個人回答。

  公子不由愣怔怔的盯著半山腰的衛鞅,說不出話來。

  衛鞅笑道:“公子卬,你不是有十萬精銳鐵騎麼?害怕了?”

  “你說只有三萬!如何便有十萬了?”公子卬衝口而出,竟是理直氣壯!

  “轟——!”山上秦軍不禁大笑起來,前仰後合,開心極了。

  山下魏軍卻是一片尷尬的沉默,人人臉上一片血紅。

  “公子卬,”衛鞅收斂笑容高聲道:“我今日只用兩萬步卒,與你三萬鐵騎決戰,你若勝出,我絕不使用騎兵追擊。你若不勝,就作速撤出函谷關!唯此一路,別無它途。”

  公子卬愣怔片刻,不知這仗能不能打,連忙問身旁諸將,“如何?攻他兩萬步卒?”

  騎兵大將憤憤然道:“秦軍太得猖狂!大魏鐵騎戰無不勝,要決戰,就與他騎兵決戰。攻他步卒,哼,徒使天下笑話!”

  “正是。與秦軍騎兵決一死戰!”將領們異口同聲。

  見將領們信心十足,公子卬大為快慰,精神陡長,臉上卻一副肅然,低聲且頗有神秘意味的訓誡道:“兵家以戰勝為本,何爭虛名?衛鞅從來不會打仗,竟然讓步卒對騎兵,送我一個大大的便宜。切勿說破,全殲他就是。否則他步騎合圍,我軍若當真吃敗如何是好?速做準備,我與他立規便了。”

  “謹遵將令。”將領們不好辯駁,齊聲應命,卻沒有了方才的騎士氣概。

  公子卬回身高聲道:“衛鞅,本帥就依你所言,騎兵攻你步卒。然則本帥只有三萬騎兵,不是十萬,也算公平決戰了。你若勝出,我即刻奏明魏王還你河西。你若敗陣,則不得騎兵追擊,還須得退兵割地,如何?”

  衛鞅又一陣哈哈大笑,仿佛看一個怪物,大手一揮,“好!就算公平。我兩萬步卒,就在龍賈這中軍山下設陣,與你三萬騎兵決戰。”回身下令,“步軍入陣!”

  一陣淒厲的牛角號響過,隨著隆隆的行進鼓聲,三個步卒方陣分別從兩邊山口和中央大營開出。陽光之下,但見秦軍黑衣黑甲,步伍整肅,矛戈刀劍象一片閃亮的森林。隨著戰鼓節奏,三個方陣在山下隆隆聚合。又聞號聲大作,方陣驟然啟動旋轉,旗幟紛亂穿插,不消片刻,便變成了一個大大的圓陣。三熊山中間的開闊地雖說叫山谷,實際上並不是兩山夾峙的死谷,而是“品”字形山頭之間的“丫”字形谷地,與周圍山原相連暢通。但是如今秦軍的步卒戰陣恰恰卡住了前邊的兩條通道,後邊的出口又被景監司馬錯率領的騎兵堵住,魏軍三萬騎兵事實上已經被壓縮在中間谷地,攻不破步卒圓陣,便只有全軍覆沒!

  秦軍開出時,公子卬已經灑脫的將攻殺指揮權交給了騎兵大將,自己好進退皆有說辭。

  騎兵大將一揮令旗,先斷然高喝:“號手歸隊!”聚起來吹奏雅樂的號手們便迅速回歸各軍。又一揮令旗,三萬騎兵井然有序的退後三里之遙,列成衝鋒梯隊。這是騎兵發動大型攻勢所需要的最短距離。公子卬卻看得莫名其妙,大皺眉頭卻又不便發作。見秦軍陣地已經列好,魏軍騎兵大將令旗猛然劈下,魏軍兩側戰鼓大作號聲齊鳴,大將拔劍高呼“殺——!”兩翼各自飛出五個千騎隊,就象層層紅色巨浪,呼嘯著向黑色陣地卷來。

  這是龐涓為魏國騎兵制定的基本戰法——騎步決戰,騎兵不可全軍而出,只可以能夠展開殺傷隊形的最大容量排定梯次兵力,否則擁做一團,反倒減低騎兵戰力。龐涓為此定了一條軍規:敵步過萬,則半數擊之。魏國三軍對龐涓心悅誠服,這位騎兵大將自然謹遵傳統戰法,以一萬騎兵做第一波衝擊。公子卬卻看得大為惱火——三萬對兩萬,應當一舉壓上,牛刀殺雞,豈不痛快全殲?真是愚蠢!

  就在公子卬自顧氣惱時,紅色浪頭已經閃電般壓向黑色圓陣!黑色圓陣卻靜如山岳,鴉雀無聲。紅色浪頭堪堪撲到百步之遙,黑色陣地戰鼓驟起,第一道高大的鐵灰色盾牌墻後驟然站起層層強弓射手,箭如驟雨飛蝗,勁急嘯叫著射向紅色騎兵。瞬息之間,人喊馬嘶,騎士紛紛落馬,紅色浪頭驟然受阻大亂!秦軍的強弓硬弩卻絲毫沒有停息,箭雨封鎖了整個衝鋒隊形。在魏軍騎兵被這聞所未聞的箭雨壓得抬不起頭時,一陣尖利的牛角號響遏行雲,秦軍五千盾刀手吶喊殺出,三人一組,對亂了陣形的騎兵分割廝殺!騎兵一旦被步兵衝亂隊形分開纏鬥,便相互難以為伍,併攏靠近反相互掣肘。步兵卻恰恰相反,三人結組,縱躍靈便,一人對馬上騎士,一人對地下戰馬,一人左右呼叫掩護,大是得力。

  不消半個時辰,魏軍第一次衝鋒的一萬騎兵,便丟下幾千具人馬屍體潰退了。

  黑色步兵在和紅色騎兵搏殺中,始終和圓陣主力保持著一兩百步的距離,只殺眼前騎兵,絲毫不做追擊。見紅色騎兵潰退,黑色步兵反而立即撤回嚴陣以待。這便是衛鞅事先部署好的方略“一擊即退,逐次殺敵”。衛鞅和將士們都很清楚,魏軍無論如何也逃不脫,不衝殺就得投降,只要秦軍步卒陣地巋然不動,魏軍不是瓦解投降,就是全軍覆沒,完全不必急於攻殺。

  公子卬卻看得心急胸悶,大是煩躁,對騎兵大將吼道:“全數壓上去!十則圍之,倍則攻之!懂麼?蠢材!”騎兵大將急促辯解,“元帥,地窄人多,施展不開,窩我兵力。”公子卬見他竟敢頂撞,不由大怒,“大膽!壓上去!否則立即斬首!”騎兵大將臉色鐵青,拔劍嘶聲大吼,“拼死一戰!壓上去!殺——!”一馬當先,風馳電掣般衝殺出去。

  兩萬多騎兵一聲吶喊,排山倒海般壓了過來。

  黑色陣地一陣戰鼓,一通號角,驟然縮進事先挖好的壕溝,仿佛突然從地面神奇的消失了一般。騎兵大將發覺有異,想勒馬叫停也來不及了。這騎兵大陣一旦發動,急難驟然收剎,這就是其所以需要起碼縱深的原因。此刻衝鋒潮頭已經迫近秦軍陣地,前面縱然是刀山火海也得捨身衝鋒,否則,前停後衝,必得自相踐踏大亂!剎那間,紅色浪頭便淹沒了覆蓋了黑色陣地,刀劍劈下,竟是砍不到一個敵兵。整個壕溝地面卻是一片鐵灰色盾牌,戰馬踩踏過去,猶如卷地沉雷!前鋒堪堪衝到山下,紅色巨浪已經全部覆蓋黑色陣地。

  此時,卻聽鼓號齊鳴,黑色步兵萬眾怒吼,挺劍持盾從壕溝中突兀躍起,吶喊著插入騎兵縫隙廝殺!魏軍騎兵素來習慣於原野衝殺,何曾見過如此怪異的戰法?一時間,兩萬多騎兵和兩萬步卒便密密麻麻的分割糾纏在一起。魏國騎兵大是驚慌失措,稍不留神便馬失前蹄,栽進壕溝立馬便是人頭落地!慌亂之下,人喊馬嘶,自相踐踏,一片混亂不堪。秦軍步卒卻是有備而來,三三兩兩各組為戰,殺得痛快淋漓。

  片刻之後,魏軍騎兵銳減一半,卻也清醒了過來。秦軍壕溝也被五六萬人馬踩成了坑坑窪窪的“平地”。戰馬腳下陷坑消失,頓時靈動起來。渾身鮮血的騎兵大將奔馳衝突,將所剩騎兵聚攏起來,與秦軍步卒展開了浴血拼殺。

  猛然,一聲尖利的呼哨響徹山谷!秦軍步卒聞哨一起後退,後陣數千名步卒驟然變成強弓硬弩,向聚攏成陣的騎兵猛烈射出密集箭雨。在此同時,前陣步卒一齊擲掉手中厚背短刀,每人手中驟然出現了一支白光森然的大頭兵器,左手鐵盾,右手異兵,一聲吶喊,盾牌排成城墻一般,步伐整齊的向魏軍騎兵推進過來。紅色騎兵在箭雨激射之下正在後退,又對這轟轟而來的怪異兵器不知所以,一陣慌亂間,騎兵大將眼見已經退到山根,退無可退,嘶聲大喊:“馬披鐵甲!殺——!”

  只聽一陣叮噹之聲,魏軍騎兵突然放下馬頭鐵甲面具,洶湧巨浪般又衝殺過來。

  兩軍轟然相撞,展開了一場戰國時期聞所未聞的步騎搏殺。秦軍步卒手裡的白色短兵,正是新軍對付騎兵的秘密武器,日後威振天下的“短木大槌”。衛鞅和秦孝公視察新軍後,對這種取材方便、使用簡單、威力奇大的步兵武器十分讚賞,命令步軍人手一支,務必訓練純熟。那個精悍的千夫長山甲,便成了全軍的木槌教習,辛苦訓練,竟使步卒人人運用自如。今日上陣,果然是威不可當!推進的步卒每遇騎兵,左手舉起盾牌抵擋騎士,右手便一槌猛擊馬頭。饒是魏軍馬頭戴著鐵甲,也被砸得鮮血飛濺撲倒在地。渾身鐵甲的騎士轟然落馬,不及翻身,便被隨之而來的木槌砸得頭顱開花。魏軍大是驚駭,吶喊一聲,回馬便撤。但在衝殺期間,強弓硬弩早已經將退路封死,退回者一律中箭落馬,無一漏網。

  兩個時辰,魏國三萬紅色鐵騎,竟是乾淨徹底的全部躺在了狹長的山谷。

  公子卬面如死灰,瑟瑟發抖,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衛鞅早已下山,信步來到公子卬面前,“元帥啊,我軍戰力,你還服氣麼?”

  公子卬渾身顫抖著被一個司馬扶下馬來,面色煞白,“服,服氣……大良造,我?”此刻他最怕衛鞅一劍殺了自己。

  衛鞅微微一笑,“公子卬命貴,我自然知道。然則,貨貴者價錢也大,是麼?”

  公子卬抖得牙齒得得得響,“你你你,說,我有,奇珍異寶,無,無數。這,這支蚩尤劍先,送,送給,大,大良造……”說著便摘下腰間彎月形長劍,雙手遞上。

  衛鞅冷冷道:“元帥,看看這位,認識麼?”

  公子卬抬頭,驚得目瞪口呆,“你,你,你不是,薛國商人?”

  頂盔貫甲的景監哈哈大笑,“公子卬哪公子卬,有你在,何愁魏國不滅?”

  公子卬卻是一副笑臉,“說得是,說得是。當初怠慢,將軍勿怪。”

  衛鞅揶揄道:“公子卬,我要將你做一回人質,看魏王是否願意拿函谷關與崤山換你?請你這個元帥即刻修書,派行軍司馬為特使送回安邑。我軍只等六日,明白麼?六日一過,若無音信,縱然我想救你,三軍將士也不答應。”

  “是是是,我即刻,修,修書。”公子卬竟是畢恭畢敬。

  衛鞅蔑視而又厭惡的看了公子卬一眼,拂袖去了。

  第四天早晨,魏國特使便從安邑返回了河西。他帶著蓋有魏惠王紅色大方印的國書在中軍大帳晉見衛鞅,遞上國書,反覆陳述魏國願交出河西與秦國罷兵息戰的願望。

  “何時撤出函谷關?秦國需要確切時間。”衛鞅根本不看國書。

  “魏王已經下令,即刻撤出函谷關與華山軍營,三日後當有軍報。”

  “好!”衛鞅下令,“車英,你率一萬精銳鐵騎,兼程趕赴函谷關與崤山接防。”

  “是!”車英立即出帳準備去了。

  “司馬錯聽令。”

  “末將在!”

  “你率領五千鐵騎星夜赴華山魏營接防,魏軍若有抵抗,立即全殲!”

  “遵命!”年輕的將領雄赳赳去了。

  衛鞅笑道:“至於特使嘛,你還得在這裡等幾天。一俟我軍在函谷關等地接防完畢,貴使與元帥即可返回魏國。”衛鞅說罷便下令軍吏,“將魏國特使帶下。”

  “且慢。”特使急迫道:“我王懇請大良造,將離石要塞歸還魏國。”

  “歸還魏國?”衛鞅冷笑,“貴使幾曾聽說過,戰勝者的土地能歸還別人?”

  “魏國已經將函谷關歸還秦國。秦國亦當歸還我離石要塞。”

  衛鞅大笑,“離石要塞豈能與函谷關相比?魏國不還函谷關,我軍還不是一舉而下?離石要塞乃魏國欺凌秦國之要害,又是我戰勝得來。魏國不服,盡可以再派名將太子申領兵來奪,我倒很想再見識一番,魏國到底有多少個酒囊飯袋?”

  魏國特使低下頭喘息著,“既然如此,請大良造准許丞相與我相見。”

  衛鞅一擺手,“可也。帶特使與飯袋元帥同宿一帳。”

  旬日後,車英與司馬錯相繼從函谷關與華山派軍使飛馬回報,他們的鐵騎已經駐守函谷關、崤山與華山,關內所有魏軍已經撤出,崤山華山魏軍也已撤走,秦軍已經在崤山各個關口設卡完畢。衛鞅接報,終於松了一口氣。

  次日清晨,衛鞅親自帶領一百名騎士,將公子卬和魏國特使走馬送到大河東岸。遙見不遠處的離石要塞城堡上飄揚著秦國的黑色軍旗,魏國特使不禁悄悄拭淚。公子卬卻是渾然不覺,帶著慶幸逃生的滿臉笑容拱手道:“大良造,你我既是早年摯友,又都是兩國丞相上將軍,日後這魏秦結好,就要多多仰仗了。”

  衛鞅不禁大笑起來。公子卬茫然,“大良造,笑從何來啊?”

  衛鞅走馬上前,靠近低聲道:“告你一個秘密。你我只是相熟,不是朋友,更非摯友。衛鞅放你回去,只是因為有你當權,對秦國有好處。記住了?秘密。”

  公子卬一怔,卻又立即仰天大笑,“好好好,兩國結盟好!”

  衛鞅忍俊不住,更是開懷大笑。

  魏國特使奇怪的看著公子卬,一個大大的疑團在心中升起。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11-4 06:45 PM

第十二章 收復河西

五、戰國格局大變 鹹陽祝捷封商君

  公元前三百三十九年春三月,衛鞅班師回到鹹陽。

  去年深秋的兩場大戰,河西之地全部收回。北起膚施高原,南到桃林山地,東起大河,西到高奴、雕陰,被魏國占領將近一百年的河西屏障,終於一舉回到了秦國 。戰勝施壓的結果,黃河東岸的離石要塞和函谷關外的崤山也被奪了過來。這兩個地方對秦國而言,非但是加固河西屏障的外圍形勝,而且是伸進中原的兩塊東方根據,其意義之大,無論如何估計都不會過份。衛鞅為了徹底鞏固河西,戰勝後暫時沒有班師,快馬報捷的同時,請秦孝公選派二十多名精明強乾的縣令郡守立即趕赴河西軍營。衛鞅和這些縣令郡守詳細謀劃了安撫聚攏河西老秦人的辦法,以及在河西全面變法的步驟;又在河西招募兵士,組成了各郡縣的地方守護力量。整整一個冬天,雖然是大雪飛揚,寒風料峭,縣令郡守們卻是每人帶領一百名鐵騎立即趕赴任所,在傳統的“窩冬”時期便開始了緊張的變法準備。

  開春時分,護送縣令郡守赴任的騎士隊先後回到了河西大營,各縣的變法也蓬蓬勃勃的開始了。衛鞅分出兩千軍馬駐守離石要塞,便在柳枝吐牙的時候班師了。

  這時候,秦國河西大捷的消息早已傳遍中原,引起了高山雪崩般的連鎖反應!

  首先是魏國朝野震恐,深感安邑處在離石要塞和崤山的遙遙夾擊之中,立即議決遷都大梁。魏國都城南遷雖說已準備多年,但丟失河西之後的南遷,與本來準備的南遷卻有著天壤之別。未失河西,魏國南遷大梁,是要將北部安邑變成與燕趙齊三國放手大戰的重鎮,南部大梁則泰山壓頂般威懾楚韓兩國,從而完成統一天下的宏大構想。那時侯,魏國根本沒有將秦國的力量考慮在內,因為整個河西地區就象壓在秦國頭頂的一座大山,秦國根本無力東出中原。如今情勢竟然大變。秦國非但全殲了魏國僅有的精銳大軍,一舉收復了河西,還硬生生奪取了離石要塞,又壓魏國退出了函谷關外的崤山。如此一來,魏國北部完全處在秦國和趙國的巨大壓力之下,魏國西部則被崤山象一根楔子一樣釘在那裡。要不是中間夾了一個東周洛陽,秦國兩個時辰就可以從崤山攻到大梁!這種形勢,恰恰是魏國當初壓迫秦國的翻版。秦國對魏國安邑大梁的威脅,恰恰就象當年魏國對秦國櫟陽的威脅,同樣近在咫尺,同樣痛苦難當。這種形勢下魏國遷都,明顯是一種龜縮,而不是謀求伸展。

  中原戰國自然立即抓住了壓縮魏國的大好機會。

  首先是與魏國同出一源,但又對魏國恨之入骨的趙國和韓國。趙國立即趁勢奪取了安邑北部的上黨山地和平陽重鎮,將魏國北部的屏障全部摧毀。韓國則立即北進,襲擊占領了滎陽、廣武,封鎖了鴻溝上游,非但使大梁水源受到威脅,而且將魏國包圍東周王室三川地區的優勢搶奪過來,準備隨時吞滅東周。

  如此一變,魏趙韓三國又處在了強弱大體相等的位置。

  最北部的燕國,則趁著趙國南下的時機,一舉奪取了多年夢想的大半個中山國,又奪取了林胡部族的大片草原,從北面對趙國形成壓力。

  楚國早憋了一肚子氣,見魏國丟土喪師,楚宣王立即親自率軍向北推進,非但奪回了割讓給魏國的淮北六城,而且占據了鴻溝下游、穎水上游的重鎮陳城 ,準備將國都由郢都遷往這裡,與中原爭奪淮水以北的大片土地。

  齊國作為首先鬆動魏國霸主格局的東方強國,自然更不會坐失良機。齊威王派田忌首先南下奪取了楚國東北的琅邪地區,將楚國的海濱地帶壓縮到蘭陵以南;又西進奪取了魏國巨野澤以南地區,將魏齊邊境延伸到桂陵山地。一夜之間,魏國東部的屏障竟全部變成了齊國的西進跳板。

  與此同時,中原戰國、東周王室與天下諸侯,對秦國的“驟然”強大都大為震動。誰能想到,本來最弱小的秦國,非但一舉恢復了始封諸侯時的廣大國土,而且將腳步邁出了黃河與函谷關,成了壓迫魏國的強大力量!更令天下震驚的,還是秦國這支新軍。河西兩戰,秦國新軍竟然摧枯拉朽般全殲魏軍!魏國鐵騎與魏國武卒,原本是令天下談虎色變的第一流精兵,就是齊國的“技擊之師”也無法與之正面對抗,也只有依靠伏擊戰取勝。而秦國新軍完全不同,非但是正面對抗,而且是用步兵兩萬全殲了騎兵三萬。這種戰力,當真是匪夷所思!戰國之世,人人知兵,誰都知道秦國這支新軍對天下意味著什麼。

  一時間,秦國新軍被天下傳揚為“銳士”,各國莫不以秦國“銳士”為目標訓練大軍。

  秦國強大,使戰國格局發生了重大變化——戰國初期的魏國霸主時代已經結束,戰國中期的列強縱橫已經拉開了序幕。

  就在衛鞅大軍班師的同時,函谷關外的大道上軺車如流,中原各國紛紛派出特使,進入函谷關向秦國表示祝賀,爭相與秦國結好。

  鹹陽城真正的沸騰起來了。老秦人何曾品嘗過一等強國的滋味兒?簡直是欣喜若狂了。

  都知道春天要迎接大軍班師,並正式舉行新都大典。人們從寒冷的冬天就開始喜滋滋的準備了。尤其是那些有子弟從軍的家庭家族,早早就仔細的修葺門額,準備懸掛爵位銅匾了。那些女兒與從軍子弟有婚約的人家,便喜滋滋的請媒妁到男家議定婚期,一定要在受爵的那一天使勇士成為新郎,雙喜臨門!做嫁妝的、修門房的、置辦喜宴的、準備送兒子從軍的、準備大社火的等等等等,家家在忙,人人在忙,整個秦國都彌漫著濃濃的難以化解的喜慶氣氛。在河西有親戚朋友的國人,則不斷傳遞著河西的種種變化,期待著夏天去河西走走。開春以後,春耕大典完畢,老秦人就白天春耕,晚上忙碌那些永遠也準備不完的喜慶事宜。村社田野,都城內外,沉浸在漫無邊際的歡樂之中。

  秦孝公卻顧不上高興。自從衛鞅兵出河西,他便全力以赴的督促遷都,招募訓練第二支新軍,並向河西選派縣令郡守。迎接大軍班師並定都大典的準備事宜,秦孝公全部交給了已經晉升為鹹陽內史的王軾,他自己卻在忙碌之餘,依舊沉浸在書房默思苦想。

  三月底,衛鞅率領大軍從函谷關開進了關中。衛鞅沒有從上郡走捷徑回鹹陽,而是沿大河南下,出桃林高地再出函谷關,再繞道崤山又重進函谷關。這樣做,為的是督察這塊離開秦國近一百年的土地上的關口要塞與防務民治。他反覆提醒官吏將士,絕不能象魏國那樣粗疏的對待邊境土地,否則奪回來也守不住。進入函谷關後,他又繞道華山,察看了魏軍丟下的舊軍營,下令立即修葺這座廢棄的營盤,依山修建一座要塞城堡,做關中的第二道門戶。兵行到櫟陽,衛鞅大軍受到櫟陽民眾的夾道歡迎,男女老幼簞食壺漿,竟將大軍殷殷送出十里之外。

  將近鹹陽,衛鞅將大軍交給了車英景監,自己卻換上便裝帶了荊南,悄悄從鹹陽北門進了城。誰知剛剛走馬到府門,秦孝公卻大笑著從門口迎來,“大良造啊,我就知道你會一個人回來。瑩玉,快來。”

  衛鞅連忙下馬,未及行禮,已經被秦孝公扶住,兩人默默對視,猛然抱在一起。瑩玉已經忙不迭趕來,唏噓拭淚,“夫君……黑了,瘦了。”

  衛鞅笑道:“也更結實了,你看。”擄起大袖,黝黑的臂膀鼓起堅硬的肌肉。

  三人一齊大笑。秦孝公拉住衛鞅的手,“大良造,上車,今日可是兩大慶典呢。”不由分說便將衛鞅扶上青銅軺車,“瑩玉,你乘後邊一輛。”說罷親自坐上馭手位置,一抖馬韁,駕車向鹹陽宮前馳來。荊南則跳上公主瑩玉乘坐的第二輛軺車,駕車緊緊隨後而來。

  氣勢宏大的鹹陽宮廣場已經是人山人海,先行到達的新軍已在廣場中央列成兩個整肅威武的方陣,中間紅氈鋪地的大道直達三九(二十七級)台階之上的巍峨大殿。見兩輛軺車駛來,廣場響起震天動地的歡呼:“國君萬歲!”“大良造萬歲!”“公主萬歲!”秦孝公駕車在白玉階下停止,親自扶下衛鞅,又殷殷拉起衛鞅的一隻手,走上了大殿平台。

  兩座丈余高的大鼎下,秦國的全體大臣一齊行禮,“參見君上!參見大良造!”秦孝公拉著衛鞅走到中央高台上,向司禮大臣微微點頭。

  “大秦國,河西大捷並遷都大典,開始——!”

  頓時,整個鹹陽廣場都轟鳴了起來。那不是絲竹塤篪之音,而是沉重轟鳴的戰鼓號角與黃鐘大呂,宏大低沉,氣勢壯闊得令人心神沸騰。

  “國君詔告天地臣民——!”

  秦孝公展開一卷竹簡,激越渾厚的嗓音在廣場迴盪著,“昊昊上天,冥冥大地,秦國朝野臣民:收復河西舊地,遷都鹹陽新城,乃我秦國百年以來之兩大盛典!二十有年,秦國順天應人,力行變法,由弱變強,走過了一條浸透淚水、汗水與鮮血的道路。秦國擺脫了舊日貧困,洗刷了先祖屈辱,痛雪了百年仇恨。茲此昭告,天地人神共鑒——!”

  全場山呼:“大秦萬歲——!”“變法萬歲——”

  “國君親封——!”

  秦孝公咳嗽了一聲,高聲宣布:“人心昭昭,天地悠悠。大良造衛鞅之不世功勛將永載史冊。為昭當年求賢令之信,今封商於之地十三縣為衛鞅領地,封號商君——!”

  話音落點,全場沸騰,“商君萬歲——!”“新法萬歲——!”

  衛鞅深深一躬,“臣衛鞅,謝過君上大恩。”

  接著,立即由司禮大臣宣讀了封賞功臣的詔書:車英進爵三級,晉升國尉;景監進爵三級,晉升上大夫;新軍將士按照斬首數字與其他軍功,四萬餘隸農、平民出身的士卒,分別獲得了初級爵位,其中三千餘勇士升爵達到四級;戰死的數千名將士盡皆賜爵四級,厚葬故鄉。

  詔書讀完,人山人海的鹹陽廣場竟然安靜得象幽深的山谷,唯聞連綿不斷的粗重喘息。普天之下,隸農平民得到國家爵位難於登天,爵位權力天生與賤民無緣。可是,就在今日這光天化日之下,萬千庶民親眼看見了自己的兒子、自己的兄弟從國君手中,從大良造手中,拜受了爵書玉印,拜受了象徵著家族榮耀的府邸賜匾與繡著金線的戰袍!埋藏在多少隸農心中的輝煌大夢,竟然真的一朝實現了!年輕的銳士們捧著摞滿榮譽的銅盤哭了,廣場上的萬千庶民也哭了……良久,廣場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聲浪,“變法萬歲——!”“萬歲萬歲萬萬歲——!”

  秦孝公的眼睛濕潤了。衛鞅的眼睛濕潤了。

  老內侍黑伯走來輕聲稟報:“君上,洛陽王室派特使前來慶賀。”

  東周的洛陽王室雖然已經名存實亡,但“天下共主”的名義卻是誰也沒有公然否認。那一國有了戰勝之功,洛陽都會派出特使“嘉獎”慶賀,目的只有一個,就是避免戰勝國對自己動手。惟獨與周室源遠流長的秦國,自秦獻公打了一場勝仗後,已經有三十多年沒有接待過“天子嘉獎”的特使了。然則,周室畢竟在最困難的時候支持過秦國,秦孝公自然是要隆重接待的。他拉起衛鞅,一同迎到了平台邊緣。

  紅衣高冠的“天子”特使,正從紅氈鋪地的高高台階拾級而上,卻又忍不住四面打量這威勢赫赫的軍陣廣場,看看將近平台,遠遠就向秦孝公和衛鞅深深一躬。

  秦孝公與衛鞅一齊躬身大禮,“秦國小邦,何敢勞動天子大禮?”

  特使恭敬的拱手笑道:“世事滄桑,秦國終究大出了……請秦公接受王命嘉勉。”

  秦孝公與衛鞅及全體大臣跪拜在地。特使展開一卷竹簡,高聲讀了起來,“茲爾秦公,順天應命,民富國強,討魏建功,遷都鹹陽,西土平定。天子特詔,冊封秦公嬴渠梁為西土諸國盟主,享代天子征伐大權。周室第四十一王二十六年春。”

  “謝天子盛恩!我王萬歲——!”秦孝公衛鞅率領群臣叩拜。

  黑伯又來稟報:“報君上,六大戰國特使慶賀。”

  秦孝公點頭,司禮大臣領六國使者魚貫而入,一一遞交國書的同時,又一一用最美好的言辭贊頌祝賀了秦國的河西大捷,又一一滿臉笑容的表示了願意與秦國結好的真誠願望,連串走完,已經是將近半個時辰。秦孝公和衛鞅均以最大的耐心,始終微笑著聽完了不聽也知道內容的篇篇言辭。

  黑伯又來了,“報君上,二十六諸侯國派特使前來祝賀。”

  秦孝公擺擺手,“請他們入座便了。”

  在司禮大臣引導下,一長串使者誠惶誠恐的魚貫走進,頃刻間,套紅賀表與各種禮物便堆滿了長案。秦孝公和衛鞅相互對視,不約而同的笑了。

  司禮大臣高聲宣布:“請列國特使,觀看大典兵舞——!”

  大殿平台上的車英猛然一揮令旗,兩個方陣各自退後,將一個四千銳士的方陣留在了中央。驟然間便聞戰鼓號角齊鳴,四千名劍盾甲士踏著整齊的步伐揮劍起舞,殺聲不斷。一排軍中歌手在高台上引吭高歌:

  西有大秦   如日方升

  百年國恨   滄海難平

  天下紛擾   何得康寧

  秦有銳士   誰與爭雄

  所有的特使都如芒刺在背,驚訝得笑不出來,魏國特使竟然不斷的擦拭著額頭的汗水。的確,沒有任何一個國家在盛大的慶典中以如此獨特的兵舞,宣告結束屈辱並公然向天下挑戰。“秦有銳士,誰與爭雄?”在戰國近一百年的歷史上,這無疑是一個令山東六國心驚肉跳的信號。

  衛鞅卻仿佛沒有聽見,他的心已經飛向了遙遠的東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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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雨雪霏霏

一、宏圖憂患兩嘆嗟

  大典完畢,秦孝公突然感到了深深的睏倦。

  紅日臨窗,國君竟然還不能醒來。黑伯在廊下猶豫著要不要喚醒國君?思忖片刻,黑伯終是拿定了主意,走進大門,靜靜守在寢室門口的縱橫要道上。鹹陽的國府宮殿比櫟陽擴大了幾乎十倍,政事堂、書房、寢室各自在一個小區,寬敞得令人覺得空曠。黑伯一下子還有些不習慣,反倒覺得櫟陽的小庭院更為溫馨緊湊一些,書房寢室政事堂緊緊相連,他只要往書房門口一站,全部要緊的物事都可以照看過來。如今不行了,不想讓人打擾國君難得的酣睡,就須得守在寢室的第一重門外,這樣一來,國君如果醒來他就不可能隨時聽見。看來,宮中的內侍與侍女還得增加,現下這幾十個人顯然是忙不過來了。最可惜的是,太后的寢宮也遠了,單獨的一片園林,又隔著幾條宮巷,要象在櫟陽那樣將難為之事隨時報告太后,也不行了。公主瑩玉也出嫁了,回宮的時候竟是越來越少。國君始終也沒有大婚,連個統管後宮的國後也沒有。偌大的宮中,便只有黑伯連東帶長,整日陪在國君身邊。

  “黑伯,君上用過早飯了?”

  黑伯回頭一看,“參見商君。君上勞累,今日尚未醒來,商君是否稍等?”

  商鞅思忖有頃,“黑伯,可曾讓太醫給君上看過?”

  “沒有。君上從來不喜歡無事把脈。”

  “黑伯,你去傳太醫來,最好看看。君上可是從來都早起的。”

  黑伯醒悟點頭,快步去了。片刻之後,太醫便匆匆趕來了。衛鞅讓太醫等在門外,吩咐黑伯先進去看看。黑伯輕步走進,片刻之後又急忙出來招招手,衛鞅和太醫便連忙跟了進去。黑伯掛起大帳,只見寬大的臥榻之上竟然彌漫出一股隱隱熱氣,秦孝公面色赤紅,顯然在發熱昏睡之中!太醫上前把脈片刻,從隨手藥箱中拿出一包銀針,熟練仔細的扎進了六處穴位。大約小半個時辰,秦孝公臉上的紅潮消退,顯然是清醒過來了。太醫退出銀針,走到一旁去開藥方。商鞅見秦孝公清醒過來,連忙上前問:“君上自覺如何?”秦孝公笑道:“沒事。昨夜大約傷風了。”說著就坐了起來,腳方著地,又是一陣大汗淋漓,驟然間竟是面色蒼白。太醫急忙走過來道:“君上受風寒侵襲甚深,宜安臥休憩數日,容臣醫從容調理才是。”

  秦孝公揮揮手,“無甚大礙,你下去吧。”說著就站了起來。

  黑伯連忙上前扶住,“君上,還是臥榻休憩吧。”見秦孝公不語,深知國君個性的黑伯便不再說話,扶著他走向隔間去沐浴梳洗。

  商鞅走近太醫,低聲問:“君上為何發熱?有它疾麼?”

  太醫躬身做禮,答道:“啟稟商君,寒熱之疾,百病淵藪,在下一時尚難斷定。然君上宵衣旰食,起居無度,長此以往,必有大患。”

  商鞅點頭,“你將藥方留下,回去召太醫們議診一番再說吧。”

  “是。”太醫匆匆走了。

  商鞅踱步思索著,方才進宮時還明朗愉快的心情,此刻突然有些惆悵。

  慶典之後,他也是覺得寬慰了許多。變法、遷都、收復河西,這三件大事的任何一件,都足以使一個臣子成為秦國大功臣。他竟然在二十年中同時完成了三件大事,親手將一個貧弱愚昧的西部諸侯變成了一個富裕強大的一流戰國,封君領地,權兼將相,達到了人臣功業的極致。人生若此,夫復何求?他油然想到了一個古老的問題,大功之後如何走完後半生?孔夫子將人生劃分了五重境界,“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從心所欲不越矩”。自己已經四十有二了,功成名就,聲威赫赫,可是做到“不惑”了麼?歷來的功業名臣,面前都有共同的困惑,是繼續走完權臣功業的道路?還是急流勇退全身自保?前者是一條充滿荊棘危機四伏的道路,它的艱難與危險,甚至遠遠勝過建功立業時期。功高自危,這是無數功臣的鮮血鑄下的古老法則。遠有文仲、范蠡,近有田忌、孫臏,都活生生的證明了這條古老的法則。同是大功臣,文仲不聽范蠡勸告,堅持在國輔政而被殺害;范蠡斷然辭官,隱退江湖而逍遙終生;田忌不聽孫臏勸告而受到陷害,被迫逃離齊國;孫臏卻隱退山林撰寫兵書,明智的避免了最危險的功臣末路。商鞅對這些興亡榮辱的典故再熟悉不過,他在班師鹹陽的歸路上,就已經開始想這件事了。

  商鞅選擇了功成身退。

  他要辦的事太多了,首先是對白雪的愧疚折磨得他良心無法安寧,他要用後半生的激情去安撫補償那顆流血的心。其次,他要靜心總結自己的變法心得,撰寫一部超過李悝《法經》的法家經典。再者,還要回到故國尋找父母的墓地,為他們建一座可以安享祭祀的陵園,以盡自己從來沒有盡過的孝道。更重要的是,他還想收三五個學生,將他們教成出類拔萃的法家名士,讓自己的法家思想更為發揚光大。他還想與白雪、瑩玉並帶上弟子們重新遊歷天下,象孔子孟子一樣在列國奔走一番……所有這些事,都有待他辭官之後才能去做。

  對於國事,他是放心的。他要辭官,絕非因為秦孝公是越王勾踐那種“唯知共患難,不能同享樂”的國君,更不是齊威王那種表面英烈實則耳根很軟的國君。秦孝公的膽略、智慧、意志、品格,堪稱千古罕見,否則也不會與他這樣凌厲冰冷的權臣肝膽相照,更談不上他的建功立業。他從來傲視天下,惟獨對秦孝公是真正的折服。二十年來,他始終有一個鮮明的感覺,秦孝公是泰山,他只是泰山上的蒼蒼松柏,沒有這堅實的萬仞高山,就沒有凌越絕頂的蒼松翠柏。他相信,終秦孝公之世,他衛鞅決然沒有任何功臣之難。選擇隱退,恰恰因為他對秦孝公,對秦國的未來完全放心。秦孝公比他長一歲,同樣是正當盛年,只要再撐持二十年,甚或十年,秦國將對山東六國占壓倒優勢。

  今日進宮,商鞅正是要對秦孝公交代國事,提出自己隱退的請求。

  但是,秦孝公的“熱病”,卻使商鞅猛然悟到了一個長期忽略的事實,秦孝公的身體與儲君太子的下落!秦孝公的身體果然沒有隱患麼?看來不是這樣。若果然有隱患,太子的事就應當早日著手了。這些事商鞅從來沒有想過,他認為只有四十三歲的秦孝公,完全有時間有能力從容的處置好這些基本大事,而且,秦孝公處置這種事情的能力要遠遠超過商鞅自己。可是,秦孝公卻恰恰對自己的“熱病”沒有絲毫警覺,自然也不會去想相關問題了。一想到這裡,商鞅心裡就猛然感到沉甸甸的。

  “商君,來,你我今日痛飲一番。”秦孝公沐浴出來,精神大振。

  商鞅笑道:“君上高熱方退,還是不要飲酒吧。”

  “哪裡話來?”秦孝公爽朗大笑,“我這發熱是喜病!當年一打勝仗一高興,就要莫名其妙的熱一次。這回呀,大捷遷都,雙喜慶典,就大大的熱了一回。我看呀,這不是病,是上天怕我糊塗,讓我將糊塗撂在睡夢裡算了。黑伯,上酒!大喜大捷,豈能不一醉方休?來,這是你最喜歡的趙酒!”

  商鞅也大笑起來,“君上,秦國終於也有趙國貢酒的一天了!好,只此一壇。”

  “豈有此理?”秦孝公笑道:“本來昨夜就要請你和瑩玉來共飲,不想回來就昏睡過去。今日你來正好,我們多久沒有暢談暢飲了?二十年?對,二十年!來,乾!”

  商鞅一陣激動,“君上……”舉爵一飲而盡。

  “商君啊,二十年前,我們可是暢飲暢談了三天四夜哪。從那時侯起,你我就攜手並肩,就挑起了興亡重擔,榮辱與共,艱辛備嘗。此中甘苦,何堪對他人道啊。”秦孝公喟然一嘆,眼中竟是淚光瑩然。

  商鞅也是兩眼潮濕,“君上,臣心中始終銘記那句誓言。”

  “變法強秦,生死相扶!”兩人不約而同的念誦著,舉爵相碰,慨然飲盡。

  “生死存亡,不堪回首。商君啊,有幾次,我都覺得支撐不住了。至今想來,猶覺後怕也。”

  “二十年與君上風雨共舟,臣時常想起孟夫子為人生立格之名言: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此真丈夫也。此格,君上當之無愧。”

  秦孝公大笑起來,“哪裡?我倒覺得,此話是孟子專為商君說的。”

  “不。唯君上能當之無愧。”

  “那就別謙讓,都是!”兩人同聲大笑,又是一飲而盡。

  秦孝公置爵沉吟,“商君啊,你說往前該如何走?總還是能活幾年吧?”

  商鞅心中一震,臉上卻是一片微笑,“臣當問,君上之志若何?”

  “強國之志,未嘗有變。”

  “國已強盛,敢問君上遠圖何在?”

  秦孝公思忖有頃,輕聲的,“商君是說,秦國可統一天下?”

  “可與不可何足論?君上,可有此遠圖大志?”

  秦孝公不禁默然,大飲一爵,“商君以為,你我此生,可成得此等大業?”

  商鞅搖頭,“君上,天下紛擾割據六百年,一統大業,自是萬般艱難曲折。若君上與臣再有三十年時日,或許可成。然則,若天不假年,也就非一代之功了。商滅夏,歷時兩代。周滅商,歷時三代近百年之久。秦國由弱變強,用了二十年。然若東出函谷關,與六國爭天下,直至滅六國而一統天下於秦,當有數代之不懈奮發。以臣預測,至少需三代以上較量。此中關鍵,在於君上是否為後世立格?”

  “此乃吞吐八荒之志。有何國策可以確保?”

  “堅守法制,代有明君。”商鞅顯然經過了深思熟慮。

  秦孝公默然沉思良久,感慨長嘆,“商君啊,今日一席話,你將我面前的迷霧撥開了。堅持法制難,代有明君更難啊。就說太子嬴駟吧,十幾年不見他了,也不知他變成了石頭?還是煉成了精鐵?”

  “君上,”商鞅覺得到了坦誠直言的時候,“臣以為,君上雖正在盛年,亦當慮及旦夕禍福,及早為秦國未來著想,召回太子,使其熟悉國事,確保後繼有明君。此乃國家根本,望君上明斷。”

  秦孝公望著窗外,一聲沉重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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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雨雪霏霏

二、孤帆漂篷水成冰

  正是盛夏酷暑的時節,南山的山腰小道上,一個黑衣少年匆匆不停的趕路。

  嬴駟被公父的憤怒嚇壞了,回到太子府,立即向右庶長交了太子印信,又辦理了遊學士子的關文,天不亮便出了櫟陽南門。他只有向南向西兩條路可走。東面、北面都是被魏國占了的河西之地,根本不能去。西部倒是秦國的老根,但是那需要一匹好馬,否則真有可能被困在地廣人稀的山野裡。想來想去,只有向南了。

  出得櫟陽,高聳的青山就在眼前。嬴駟一鼓作氣,想趕到南山再歇乏,誰知走了整整一天,才到得南山腳下。這裡空曠寂涼,竟是舉目不見人煙。嬴駟已經走得渾身酸疼,趴在清清山溪旁大喝了一陣清水,便躺在一塊光滑的大石上囫圇睡去。半夜忽然醒來,渾身竟被蚊蟲叮咬得奇癢難忍,一陣亂抓亂摳,身上已經滿是血絲。想爬起來趕路,卻聞深山裡陣陣狼嗥虎嘯,嚇得不敢動彈。腳板又疼得火燒一般,脫去皮靴布襪一摸,腳板竟全是大大的血泡!嬴駟不知如何是好,只有咬著牙硬撐。好容易捱到天色微明,啃下一個隨身攜帶的乾餅,便咬著牙又站起來上路了。日近正午,走進了南山腹地的主峰 ,遙遙南望,只見大山層疊連綿,仿佛一根根支撐藍天的巨柱。山道上行人稀少,偶有過客,也是三三兩兩的楚國商人。嬴駟生怕天黑出不了大山,不敢耽擱,用短劍砍了一根樹枝削成木杖,拄著一瘸一拐的繼續上路。再往南走了一程,山勢開始變低,盡是曲曲折折的下山小道,走得一陣卻又是上坡,爬上了一座小山,已經是日頭西斜了。往下一看,嬴駟卻高興得大叫起來!

  山下是一片河谷,樹林中冒出縷縷炊煙。山坡上散布著一片一片的金黃谷田,竟沒有一塊荒蕪的禿山。河谷之中也是田塊整齊,隱隱可聞雞鳴狗吠之聲。

  嬴駟顧不得細看,便拄著木棍瘸下山來。到了谷底,卻發現這裡竟是世外邦國一般!林木茂密,綠草如茵,牛羊悠閑的在河邊自由吃草,竟無一人看管。啾啾鳥鳴,陣陣花香,一條小河嘩嘩流淌。河畔山腳的石屋點綴在一片片的小樹林裡,就象一副山水圖畫。嬴駟不禁愣怔半日,向離得最近的一排石屋走去。穿過一片小樹林,便見一圈低矮的石墻,中間門樓挺高,大門卻是洞開,庭院裡一個中年女人正在理桑葉。

  “敢問大姐,這裡是秦國,還是楚國?”嬴駟小心翼翼。

  女人抬頭,咯咯咯笑個不停,“喲!你是從山上滾下來的吧,昏了頭不成?楚國遠呢,這兒是秦國,商於縣黑林溝,知道麼?”女人說著,放下手裡的桑藍站了起來。

  嬴駟恭敬的拱手道:“敢問大姐,這裡村正是誰?我想見他。”

  “喲,你可算找對了。我家夫君,就是村正,一會兒就回來。我還沒問,你是何等人?咋個稱呼你?”說話間,女人打量著這個蓬頭垢面雙腳流血的年輕人,一副驚訝的神情,似乎有幾分懷疑。

  “大姐,我乃遊學士子,叫秦庶。山道不熟,摔了幾次。”

  “我說呢,原是個小先生。請院中稍歇,我去拿茶水來。”女人反身進屋,片刻提來一個大陶罐和幾個大陶碗,將陶碗一溜擺開,利落的挨個斟滿,“喝吧,新山茶,消暑解渴呢。”

  “多謝了,大姐。”片刻之間,嬴駟竟將五六碗涼茶牛飲而盡。

  女人嘖嘖嘆道:“遊學也苦啊,小先生一定餓了呢。”回身便走進屋中,拿出了一盤似紅似黑的軟麵餅和一塊熟肉,放到石板上,“先點點饑,再待飯時,呵。黑面的,裡面加了柿子,多咥幾個!”臉上竟是憐惜有加。

  嬴駟道一聲謝,便風卷殘雲般吃光了麵餅熟肉,見女人靜靜的看著他,大覺難堪,起身拱手道:“秦庶饑渴難忍,有失禮數,大姐見諒。”

  女人笑道:“喲,快別那樣兒,坐著歇歇吧。前些年,我也被餓怕了呢。有過路客人,想喝口米粥都沒有,更別說麵餅和肉塊子了。這幾年呀,日子好過多了。不然,我家也逃到楚國去了。”說著說著,女人眼圈便紅了,轉身又走到院中井口邊,三兩下便打起一桶清水提到一塊石板上,“來,你脫了衣服,沖洗一番。我去給你拿兩件男人衣服來。”

  嬴駟還沒來得及答話,女人便進了屋子。想了想,嬴駟還是脫去了又髒又臭已被山石荊棘掛得破爛不堪的長袍,用木瓢舀著清水向自己頭上身上猛潑,頓覺一片清涼酣暢。剛從皮囊中拿出一塊乾布包住腰身,女人便拿著兩件衣服走了出來,“來,換上。小先生莫嫌棄,我男人只有這件長布衫,見縣令才穿穿的。看看,合身不?”

  嬴駟穿上長衫,雖略顯寬大,卻是乾爽風涼,大覺舒坦,不由深深一躬,“多謝大姐,秦庶容當後報。”

  “喲,說哪兒去了?老秦人都是熱腸子直性子,小先生不知道麼?”笑著說著又是一番打量,“嘖嘖嘖,小先生還是個俊氣後生呢。這麼年輕就出來遊學,父母放心?”

  “父母?”嬴駟搖搖頭,“母親早去了。父親,不要我了。”

  “啊?為個甚來?”

  “父親嫌我學業不前,趕我出門,遊學天下,增長見識。”

  “嘖嘖嘖,”女人大為感嘆,“嚴父呢。也是,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嘛。哪象我那兒子,就能種地當兵。”

  “大姐,你兒子當兵了?他,不怕當兵打仗麼?”

  “咳,那個憨貨,明日就要走了。”女人抹著眼淚,臉上卻是明亮的笑容,“怕當兵?那是早年的事了。現今庶民當兵,殺一個敵兵,官府就給一級爵位,男人們都爭著搶著打破頭了。連老頭子們都想去呢。”

  “老頭子?老人,也想當兵?”嬴駟大為驚訝。

  “想,想得厲害呢。”女人笑著說著,“老頭子們打了半輩子仗,就想圓個爵位夢,改換門庭嘛。早年,山裡人都是賤民隸農,當兵有份。可立功再多,也是老兵頭一個。能保住命回鄉過窮日子,就算萬幸了。如今呀,山民都除了奴籍,誰不想掙個爵兒?誰不想榮歸故里風光一番?只可惜呀,官府不要老頭子,你說他們憋氣不?”

  “哪?如何是好?”嬴駟竟有些著急起來。

  “別急呀你,現今這官府,就是有辦法。非但獎戰,還獎耕呢。農戶納糧,超過官定數兒一倍,也賜爵一級呢。老頭子們當不了兵,就可著勁兒侍弄莊田,比侍弄女人還上心哩,勁兒大著呢。”女人咯咯咯笑著,說得神采煥發。

  “哪?有人得爵位了麼?”

  “咋個沒有?我們黑林溝四家爵位了呢。三家‘公士’,一家‘造士’。你識得字,門口瞧瞧。”女人驕傲的指指新修的高大石門。

  嬴駟進門時饑渴困乏,沒有留意,此時連忙走到門口一看,卻見門額正中四個大銅字鑲嵌在雪白的藍田玉裡——國賜造士!轉身向女人深深一躬,“秦庶恭賀大姐了。”

  女人笑得臉上綻開了花兒,“好!大姐受這一拜。你還是個白身士子嘛,不違禮數呢。”

  “你是何人?因何到村?”一個沙啞的嗓音從身後門口傳來。嬴駟回身,卻見一個五十歲上下的粗壯男人大步走來,手中提著鐵耒,身上穿著短打黑布衣,上下打量著嬴駟。

  女人笑道,“黑九,這位是遊學士子,正在等你呢。小先生,這便是我家夫君。”

  嬴駟謙恭的深深一躬,“士子秦庶,參見造士大人。”

  “哎哎哎,”黑九急忙扶住,“說是那麼說,當真行禮不成?來來來,快進來坐。”將嬴駟拉到院中石案前坐了,粗聲大氣對女人嚷嚷,“快弄飯咥,有事等著呢。”

  女人笑問:“兒子呢?他不咥?”

  “咳,他們十來個要走的小子,纏住了老兵頭黑三,要聽軍中規矩,還要練功,喊他不動。別等了,我和先生先咥了。先生坐坐,我衝一下子。”說著,便打起一捅水沖洗起來。

  片刻之間,女人已經將一大盆燉山豬肉、一大盆涼拌青葵擺了上來,又端來一盤熱騰騰的麵餅和兩碗米酒,“小先生初到,嘗嘗自家釀的米酒。”

  黑九嘿嘿笑道:“好好好,有酒就好。來,先生請。”

  嬴駟和黑九碰了一下,一口氣喝下了那清涼滲脾的米酒,拱手道:“村正,我已經在商於官府記名遊學,請村正關照。”說著從皮袋中拿出關文。

  黑九接過端詳,“我只識得這紅色大方印,行了。依照新法,士子遊學,所到處免金而食,就是不許講《詩》論《書》,知道麼?其餘你自己看著辦,有為難處就對我說。來,咥飽!”黑九還過關文,大吃大喝起來。

  “村正放心,我不會《詩》《書》。我習農學,查勘山川而已。”

  “那就住我家裡吧。兒子一走,正好,有一間房子空著呢。”

  “多謝村正。”嬴駟很高興,他能看出來,村正一家厚道豪爽,令人放心。

  吃過飯,天色已經暮黑,村正便匆匆出門了。女人還沒收拾完,嬴駟便靠在石板上睡著了。一覺醒來,滿天星斗就在頭頂眨眼,谷風習習,很是涼爽,竟全然沒有山外的炎熱酷暑。坐起來一看,身下一張大草席,身上一塊粗布被單,石枕頭旁邊放著自己隨身不離的皮袋,原來自己就睡在院中!聽聽屋中似乎沒人,嬴駟不禁有些害怕起來,拿起皮袋翻開,一樣物事不少,不禁長長吁了一口氣。正在此時,遙遙傳來“叮叮噹當”的聲音,還伴隨著一片笑語喧鬧。他霍然坐起,走到正屋前輕聲叫道:“黑嫂。大姐。”卻是沒有人應答。

  想了想,嬴駟便背起皮袋,悄悄出門,循聲向村中走來。

  穿過一片小樹林,便看見小河邊的打穀場上紅光閃爍人聲鼎沸。嬴駟心中驚訝疑惑,莫非有亂民暴動?!他從皮袋中輕輕抽出短劍,悄悄的爬上林邊一座土丘,小心翼翼的向打穀場張望。但見場中一排皮囊鼓風爐噴出三五尺高的火焰,十幾名赤膊壯漢掄著大錘正在叮噹錘打。圍觀的男女老幼熙嚷喧鬧,黑九夫婦的聲音特別響亮。這是做甚?不是打造兵器麼?對,絕不是打造農具的樣子。嬴駟不禁大疑起來。秦國素來缺鐵,鐵料鐵器全數由官府控制,連菜刀也是櫟陽的國府作坊打造好登記售出,如何這小小山村,竟然打造起了兵器?難道衛鞅新法允許民間私鑄兵器了?即或如此,鐵料哪裡來的?莫不是楚國偷運鐵料過來,在這裡製造民亂?果真如此,我可要立即回櫟陽!

  正在思緒緊張紛亂之際,卻見場中鐵工將紅光未斂的兵器塞進水甕,頓時騰起大團大團的熱氣。片刻之間,兵器從水甕抽出,略經鍛打,便交給旁邊的鐵工開刃。開刃後又立即交給下手的七八個老人在大石上磨起來。一頓飯工夫,一排明光閃耀的長劍便擺在了爐前的大石板上!

  嬴駟不禁大為吃驚,便想偷偷離開這個山村。正在這時,卻聽到黑九的高聲大嗓,“縣工為黑林溝立功,多謝了!”縣工?如何還有官府工匠?嬴駟更是驚疑,便想看個水落石出。這時只見場中一個黑衣人拱手道:“黑林溝大義鑄劍,繳五十石餘糧換來鐵料,又請縣府督造,守法助國,乃有功義舉。本工師當稟明縣令,為黑林溝父老請功!”

  一個白髮老人高聲道:“咱是為自家兵娃子有個趁手傢伙,多殺幾個魏狗,立功掙爵兒!又不是咱上陣,冒個甚功?”

  全場轟笑,一片亂喊:“對!兵娃子們立功就行!”“咱土疙瘩要功做啥?鳥!”

  黑九高喊:“兵娃子們,好好跟姑娘道個別,明早上路。散了!”

  “噢——!散了——!”一片喊聲中,青年男女們便三三兩兩的隱沒到樹林裡去了,場中只剩下老人家長收拾場子,招呼工匠們吃喝。嬴駟一陣輕鬆,連忙爬下土丘,回到黑九院中倒頭便睡。朦朧中只聽黑九夫婦的屋中一直在說話,夾雜著隱隱的哭聲笑聲,直到東方發白。

  清晨起來,黑九夫婦已經做好了一頓豐盛的飯菜。嬴駟明白,那是專門為兒子餞行的。黑嫂眼睛紅紅的,卻又興奮的忙進忙出,全然不象悲傷的樣子。黑九從房中喚出兒子向先生行禮。嬴駟連忙扶住,向青年深深一躬,“兄台為國赴難,請受秦庶一拜。”

  黑嫂笑道:“喲,這是咋個講究?小先生應喚他侄兒才對呢。”

  嬴駟道:“兄台比我年長,自當尊重。請大姐許我,各叫各的吧。”


  黑九哈哈大笑,“也好,就各叫各的。你倆也做個朋友,山不轉水轉呢。”

  青年拱手道:“我叫黑茅竹,大字不識一個,高攀先生了呢。”

  嬴駟笑道:“兄台從軍,不妨去掉那個‘竹’字,就叫黑茅,好聽好記。”

  黑九夫婦一齊笑道:“好好好,就叫黑茅!讀書士子,就是不一樣呢。”

  “謝過先生。”英武憨厚的黑茅樂得嘿嘿直笑。

  “好了好了,咥飯!”黑嫂指著院中長大的青石板桌,“小先生,上座。”

  嬴駟堅決推辭,將黑茅推到了上座。桌上擺了滿滿六個大陶盆,一盆燉山豬肉,一盆方方正正的醬豬肉,一盆青葵,一盆山菜,一盆蘿蔔燉羊腿,一盆清煮整雞。黑嫂又提來一壇米酒,給各人斟滿陶碗,自己才坐在黑九身邊。

  黑九端起了大陶碗,“來,為這小子立功掙爵兒,乾了!”

  四人大碗相碰,一氣幹下。黑嫂放下陶碗,卻眼睛紅紅的背過身去。

  黑九大笑,“哭個鳥!黑茅立了軍功,就是黑家的香火旺。還怕沒人葬埋咱這把老骨頭?真是婦人見識。”

  嬴駟心中一動,“敢問村正,黑茅可是獨子?”

  黑九高聲大氣道:“本來不是。夏忙時老二給官府納糧,黑天山路,滾溝了。”

  “村正,不是說新法徵兵,不取獨子麼?”嬴駟驚訝了。

  “那是。”黑九慷慨高聲,“國府體恤庶民,咱庶民也得體恤國府,是不?沒變法那些年,黑林溝一窩子隸農賤民,整天餓得娘的前心貼後背,一大半都逃到楚國去了。就有十個八個兒子,又能咋個樣?還不是餓死凍死掙死?變法了,日子好了,逃到楚國的人都回來了,誰不說黑林溝翻了個兒?”黑九長長一嘆,“人,得有良心哪。沒人當兵,這土地,這莊園,這好日子,能守得住麼?滿村的老頭子都要當兵,咱個獨子,就舍不得麼?”

  “可是,縣府能讓他去麼?”嬴駟不安的問。

  “老二的事,誰都不知道。我對村裡說,老二是出山幫親戚去了。哎,先生,你可不能露底呵。”黑九神秘的笑著叮囑。

  嬴駟默默點頭,心裡竟是一陣莫名的悸動。

  黑嫂卻抹抹眼淚笑道:“別說了,黑茅去,我也沒攔擋嘛。黑茅,兒雖是獨子,陣前可不興貪生怕死……”一句話沒說完,黑嫂已經泣不成聲。

  黑茅霍然站起,爬到地上咚咚咚給父母叩了幾個響頭,粗聲大嗓道:“爹,娘,你等放心!兒不立功,誓不還家!”

  黑九大笑,“好兒子!有志氣!走,該送你們上路了。”

  嬴駟陪著黑嫂一起來到山口小道時,太陽已經升上了半山。只聽一陣轔轔車聲,三輛兵車從山外駛來。黑嫂笑道:“那是縣府派來接兵的。你看,他們出村了。”只聽一陣悠長的牛角號聲,大群村民簇擁著十二名青年出了村口,當先一幅紅布,大書“黑林溝義勇新兵”。青年們後面,是村中小青年們抬著的十二張木案,每張木案上一罐米酒一把長劍。來到山口,黑九向兵車前的縣吏拱手高聲道:“黑林溝十二名義勇新兵,送到。”

  縣吏拿出一卷竹簡高聲點名,查對無誤,一揮手,“新兵換甲——!”

  新兵一個個魚貫走到兵車前,從縣吏手中接過一套鐵衣,又回到木案前將原先布衣脫去,換上黑色甲胄,頓見人人精神倍增英氣勃勃。

  黑九大喊:“老兵頭們,獻酒壯行——!”

  十二名白髮蒼蒼的老人走到案前,各自捧起那黑色的小陶罐,齊聲喝道:“黑林溝,英雄酒!後生上陣莫回頭!”十二名鐵甲新兵鏘鏘然列隊,單腿跪地,雙手接過陶罐咕咚咚一飲而盡,霍然站起,齊聲高喊:“飲得英雄酒,上陣不回頭!”

  黑九又大喊一聲:“姑娘們,贈劍——!”

  十二名紅衣少女噙著淚花,各自走到戀人的案前,捧起雪亮的長劍,雙腿跪地,將長劍高高舉過頭頂。新兵們雙手接過長劍,向戀人深深一躬。

  少女們站了起來,齊聲唱起了悠長的山歌:

  君有長劍兮  守我家園

  我有癡心兮  待君回還

  兩心無悔兮  悠悠青山

  徵人遠去兮  流水潺潺

  猛士歸來兮  布衣高冠

  日月無改兮  桑麻紅顏

  深情的歌聲中,新兵們拱手辭鄉,跳上兵車,轔轔遠去了。

  嬴駟眼見黑嫂搖搖欲倒,連忙扶住。望著遠去的兵車,黑林溝的男女老幼哭成了一片。嬴駟也早已經是雙眼朦朧,心中禁不住的顫抖著。

  那一夜,嬴駟徹夜未眠,聽著屋中黑九夫婦的喁喁低語,看著夜空的滿天星斗,自己也弄不清想了些什麼,直到天亮,才昏沉沉睡了過去。

  光陰如梭,倏忽之間嬴駟在黑林溝一住就是三年。本來,他是可以早早離去的,可是總覺得不能離開。他到秦楚邊境去了,也到商於其他縣去了,但都是一兩個月就又回到了黑林溝。嬴駟終於弄明白了,自己是在等黑茅回來,想親自看到黑九夫婦和他們唯一的兒子的相聚。三年中,他和黑林溝父老已經有了深厚的情誼,黑九夫婦待他又象兄嫂又象父母,使他時常感慨不已。反覆思忖,嬴駟覺得不能再等了,他畢竟不能老死在這裡啊。他還要順著自己的路走下去。

  這年春天,嬴駟終於決定要離開黑林溝了。

  消息傳出,村民們竟扶老攜幼的將嬴駟送到山口。這個送塊乾肉,那個送張獸皮,交口誇讚秦庶是個知書達理的好先生,日後一定能做大官兒。嬴駟堅決推辭了父老們的禮物,答應日後一定再來拜望黑林溝父老。

  黑九夫婦感慨唏噓著又將他送到山口。黑嫂抹著眼淚塞給嬴駟一袋鐵錢,“兄弟呀,你兩手空空的走了,啥也不要,大嫂我如何安心?帶上這點兒錢,路上方便些個……”黑九揉揉眼睛笑道:“我說秦庶老弟,何必四處遊學奔走?反正黑茅也不在,我們就一家人過了。將那個女子娶了來,分一方田,掙個爵兒,再生幾個兵娃子,多好!”

  嬴駟雙眼含淚深深一躬,“大哥大嫂,秦庶本當待黑茅兄回來再走,奈何還要完成修業。黑茅兄榮歸之日,我一定回來。秦庶告辭了。”

  “哎哎哎,別急。”黑嫂趕上來悄聲問,“她,咋個沒來送你?”

  “誰呀?”嬴駟笑道。

  “還有誰呀?黑棗!你不要她了?還是她不與你相好了?老實說。”

  嬴駟大笑,“哎呀大嫂,黑棗是個好姑娘,可我,和她沒有事兒。”

  “你?沒有和她進過林子?”黑嫂一臉驚愕。

  嬴駟認真搖頭,嘆息道:“黑嫂,我豈敢做那樣的事,絕然不會的。”

  黑嫂輕輕嘆息,“黑棗生得美,方圓百十里難挑。可性子烈著呢,誰都知道,她只對你唱歌兒,不理別個後生。山裡女娃兒,那就是將心給你了呢。”

  嬴駟默然,又向黑九夫婦深深一躬,大踏步走了。

  谷口外的山道上,一個紅裙少女當道而立。

  正在偊偊獨行的嬴駟不禁怔怔的站住了,良久,他深深一躬,“黑棗,秦庶走了。”便要從少女身旁繞過。

  “慢著。”少女嘆息一聲,“秦庶,你真的不帶我走?”

  “姑娘,你我萍水相逢,秦庶漂泊無定,不敢做他想。”

  少女閃動著眼波,“我,喜歡你,你,也喜歡我。咋個不敢帶我走?”

  “我,從來就沒有喜歡過你。”嬴駟冷冰冰的。

  少女卻頑皮的笑了,“秦庶,咋個要騙自己?你,為難麼?”

  嬴駟低頭沉默,不敢抬頭看那對熱烈真誠的眼睛。少女也靜靜的看著他,不說話。良久,嬴駟終於開口了,“姑娘,你不知道我是誰。我,沒有資格去愛。我不知道,我的明天隱藏著何等凶險,甚至哪一天,我會被人突然殺掉。我已經跌進了深淵,我連做一個山野庶民,自由自在耕織田園的可能都被剝奪了。我只能,永遠與不知道來源的危險周旋下去,直到我死。姑娘,我,不屬於我,我只能一個人漂泊……告辭了。”

  “秦庶……哥哥!”少女哽咽一聲,追到嬴駟身前擋住,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小的紅布包兒,仔細打開,一隻綠瑩瑩的玉塤赫然捧在掌心!少女柔聲道:“我聽懂了哥哥的心曲。你不是尋常人,我知道。你有那麼多愁苦煩惱,有那麼多常人沒有的心事。我想鑽到哥哥心裡去,化開它們。黑棗甚也不怕,哥哥,帶我走吧。”

  嬴駟默默而堅決地搖搖頭。

  少女嘆息一聲,“秦庶哥哥,這是我從小吹的綠玉塤,今日送給哥哥做個念想。請大哥哥吹一曲《秦風》,黑棗兒唱支歌兒,為哥哥送別,好麼?”

  默默的,嬴駟從少女掌心拿起碧綠晶瑩的玉塤,略一思忖,悠長高亢而又充滿憂傷與激烈的《秦風》歌謠曲便在山谷迴盪開來!少女燦爛的笑臉上,灑滿晶瑩的淚珠兒,美麗的嗓音直上雲中:

  上邪——

  我欲與君相知

  長命無絕衰

  山無陵

  江河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相合

  乃敢與君絕……

  少女唱完,慢慢走到嬴駟面前,猛然抱住他熱烈長吻!

  嬴駟手足無措間,少女卻猛然鬆開雙手,跑向山頭,縱身撲下了懸崖!

  “黑棗——!”“小妹——!”嬴駟嘶聲大喊著撲到懸崖邊,卻只有一縷紅布在呼嘯的山風中悠悠飄蕩。

  嬴駟雙手抱頭,跌坐在懸崖山石上失聲痛哭。

  嬴駟在懸崖邊上哭了一個時辰,才猛然醒悟過來,拽著山石上的青藤滑下山谷,粗厚的布衣被荊棘劃掛成了襤褸破絮,身上臉上全是道道血痕。好容易在峽谷的亂石林木中找到了少女,卻已經是一具頭破血流的冰涼屍體了。嬴駟抱起少女屍體,跌跌撞撞的摸爬到一塊山溪旁的平地上,奮力用短劍掘出一個大坑,四面用石塊鑲住泥土,將少女屍體平展展放進坑中。坐在少女身體旁想了好大一陣,嬴駟又從皮袋中拿出自己的一件長衫蓋在少女身上,這才跳上地面,找來一塊石板蓋在坑上,將掘出的泥土在坑上堆成了一個圓圓的墳墓。喘了口氣,嬴駟又用短劍砍下一段枯樹,削去樹皮,砍去疤痕,立在少女墓前。思忖片刻,嬴駟猛然一揮短劍,大喊一聲,右手食指頓時在地上血淋淋蹦跳!嬴駟撿起地上的血指,猛然在木碑上大書“貞烈山女嬴駟亡妻”八個大字!字方寫完,咕咚一聲便栽倒在墓前……

  第二天,太陽照亮山谷的時候,嬴駟才睜開眼睛。一看右手,嬴駟大吃一驚,那根斷指竟然神奇的接在了食指上,還用一片白布包紮著!再一看,身上還蓋著一件布衫,身旁還放著一塊熟肉!嬴駟大為疑惑,翻身趴起四面張望,卻是杳無人跡。愣怔半日,對著上天長長三拜,又對著少女墳墓拜了三拜,喝了一頓山溪水,吃了那塊熟肉,便艱難的開始爬山……

  爬上山來,嬴駟便沿著南山山麓西行,出得大散關,便向隴西跋涉。

  十年過去,嬴駟已經走遍了秦國西部的草原河谷,也走遍了被魏國占領的河西地區。最後,他回到了關中,來到了郿縣,住在了那個令他刻骨銘心的白村。這時候,他已經快三十歲了,長髮長須,精瘦結實,膚色粗黑,地道一個苦行農事的農學士子,任誰也想不到,他就是十三年前的秦國太子。

  又是夕陽暮色,一個肩扛鐵鋤赤腳布衣者走出了田頭,步態疲憊散漫的向白村而來。走著走著,他倚鋤而立,木然看著暮色中炊煙裊裊的村莊。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左手提著陶罐,右手抱著一束從田中除下的雜草,從他身後興衝衝趕上,“秦大哥,今晚到我家用飯如何?我娘的燉羊肉美極了。反正你也是孤身遊學,一個人回去冰鍋冷灶的。”少年聰敏伶俐,一串兒話說得鈴鐺般脆,卻又老成得大人一般。

  “那就多謝小兄弟了。”

  “咳,秦大哥客氣了。我白山在村裡,和誰都不搭界,就高興和你說話。秦大哥有學問,老族長都說,你不是個尋常人哩。”

  “農家士子,力行躬耕,自食其力而已,尋常得很哪。”秦大哥疲憊的笑笑。

  “不管咋說,我就喜歡你,沉沉的。我白山,沒有朋友。”少年臉色暗淡下來。

  秦大哥摟住少年肩膀,“小兄弟,秦大哥做你的朋友,啊。”

  說著話已經來到村邊一個普通的磚房院落前,與村中其他宅院相比,這家顯然要貧寒一些。少年在門外放下青草,才輕輕叩門。厚厚的木門“吱呀”開了,一個頭髮灰白卻是一身整潔布衣的婦人站在門內,臉色平淡得幾乎沒有表情。

  “娘,這是秦大哥。”少年恭恭敬敬,方才那活潑生氣頓時消失。

  “見過先生。”婦人稍有和緩的面色中,依舊透著一種蕭瑟落寞。

  秦大哥將鐵鋤靠在門後,深深一躬,“秦庶見過前輩,多有叨擾了。”

  “先生莫得客氣。山兒,帶客人到正屋落座。”

  白山拉起秦庶的手,“兄台,我們到大屋坐吧。”說著便將秦庶拉到坐北面南的正屋。秦庶略一打量,便感到這間簡樸寬敞的客廳隱隱散髮著一種敗落的貴族氣息。面前是磨損落漆的長案,膝下是色澤已經暗污的毛氈坐墊,屋角一座陳舊的劍架上還橫著一支銅鏽班駁的短劍,再裡邊就是一架已經用舊布包起來的竹簡。點點滴滴,都透漏著主人家不凡的往昔。

  “秦大哥,上座。我來點燈。”白山說話間將一盞帶有風罩的高腳銅燈點了起來,屋中頓時明亮。白山又從屋角悉悉索索拖出一個紅布封口的罈子,“秦大哥,這壇老酒尋常沒人動,今日我們幹了它。”

  門輕輕推開了,白夫人端著一個大盤走了進來,將三個帶蓋子的精緻陶盆擺在長案上。白山打開蓋子,卻是一盆熱騰騰的燉羊腿,一盆藿菜,一盆關中秦人最喜歡的涼苦菜。一轉身,白夫人又端來一個小盤,拿出兩雙筷子,一碗小蒜,一碗米醋,一盤熱熱的白麵餅。雖是家常,每一樣卻都整治得甚是精緻乾淨,雪白青綠,香氣撲鼻。秦庶一看就知道,若非世家傳統,尋常農家的飯菜絕然不會做到如此精細講究。白夫人淡淡笑道:“粗茶淡飯,請先生慢用,失陪了。”白山小心翼翼問:“娘,我與秦大哥,飲了這壇酒如何?”白夫人略一沉吟,點點頭走了出去。

  白山又活潑起來,拿出兩個細脖子的銅觶斟滿,“秦大哥,不是你來,娘不會讓我飲酒。來,我們幹了!”舉觶一碰,咕咚咚飲了下去,卻嗆得滿臉通紅,連連咳嗽,“秦大哥,這,可是我第一次飲酒,好辣!”

  秦庶也是臉上冒汗,笑道:“慚愧,我也是第一次飲酒,彼此彼此。”

  “噫,”白山驚訝,“秦大哥該三十多歲了吧?二十歲加冠大禮,必要飲酒的,你沒有?”

  秦庶搖搖頭,“我少小遊學,長久離家,至今尚未加冠呢。”

  白山嘖嘖嘖一陣,“秦大哥,你如何那麼多與人不一樣?哎,你沒覺得我家、我娘、我,也不同於白村人?不尋常麼?”

  秦庶沉吟,“是有些不同。家道中落了,是麼?”

  “咳,不說也罷。”白山脹紅的臉上雙眼潮濕。

  “小兄弟有何愁苦,不妨一吐為快。”秦庶慨然又飲一觶。

  白山也猛然飲了一觶,長長的呼出一口氣,明亮的眼睛中溢滿了淚水,“這不是愁,也不是苦。這是仇,是恨。我一生下來就沒有父親。十五年了,我與娘相依為命。那麼大的家,那麼大的勢,那麼多的人,就那樣風吹雲散了。秦大哥,你說,你相信天命麼?”

  “小兄弟,你父親呢?村族械鬥,死於非命?”

  “不。被太子嬴駟殺死的。”白山嘶啞的聲音一字一頓。

  秦庶猛然一抖,銅觶“■!”的掉在石板地上,連忙撿起,充滿關切的問:“小兄弟,這,這太子,為何要殺你父親?”

  “當年,白氏全族都是太子封地。那年夏收時節,我父親領著車隊給太子府繳糧。不知何故,十幾車糧食都變成了沙石土塊。那個太子不分青紅皂白,便殺死了我父親,又狠毒的殺了白氏十多口青壯。從那以後,白氏一族就衰落了。你說,這不是仇恨麼?”年深月久的仇恨浸泡,使少年白山有著比成年人還要深刻的冷漠。

  “小兄弟,這糧食,如何,竟能變了沙石呢?”秦庶眼睛閃出異樣的光芒。

  白山一拳砸在長案上,“天曉得!我白氏舉族明查暗訪了十幾年,還沒查出這隻黑手。上天真是大大的不公也。”

  “小兄弟,你,恨那個太子麼?”

  “恨。他行凶殺人的時候,還沒有我大。秦大哥,你說,如此狠毒的人,做了國君還了得?咳,聽說他被國君廢為庶人,趕出了都城,失足摔死在了山裡,也算是罪有應得呢。否則,我都要殺他,更別說地下冤魂了。”

  秦庶臉色煞白,沉重的嘆息一聲,“小兄弟,天意啊。”

  “天意?”白山哈哈大笑,“秦大哥,你不是秦國人,就不明白。老秦人就講究個快意恩仇,有恩有仇都必報,否則還不如死了。我白山一生兩大仇人,死了一個,剩下這個一定要查出來,殺了他!加冠之後,我就和你一樣流浪遊學,查訪仇家,不信他上天入地不成?報了仇,我再請你喝酒!”

  “小兄弟,是何聲音?你聽!”秦庶臉色驟變。

  靜夜之中,隱隱約約的女人哭聲若游絲般飄蕩,淒厲悲愴,令人毛骨悚然。

  白山陰沉沉的,“那是我娘。她,每晚都要在父親靈前哭祭……”

  “■!”秦庶醉了,猛然趴在案上,昏了過去。

  三更時分,秦庶才跌跌撞撞的回到村後靠山的小院子。他知道,其實自己並沒有喝多少酒,他不會在一個深沉多思滿懷仇恨的少年家裡放縱自己,流浪的歲月,已經給了他足夠的警惕。可是,他不明白自己如何就昏昏然了,就神思大亂了。是那個少年的仇恨摧跨了他麼?是那一家的森森陰冷迷亂了他?真是弄不清楚了。獨自站在小院子裡望著無垠的河漢,他喟然長嘆。嬴駟啊嬴駟,你的稚嫩、偏執與衝動,埋下了多麼可怕的仇恨種子?一個少年尚且對你如此刻骨仇視,更別說整個孟西白三族和無數擁戴變法的民眾了。在他們心目中,秦國太子是個歹毒陰狠的狼崽,他們期盼這個太子早早的死於非命,他們根本不想要如此的國君,否則,如何能有“太子失足摔死”的傳聞?嬴駟啊,你在國人心目中已經死了,在公父的心裡也已經死了。你,你現下算個什麼東西?漂泊十多年,公父從來沒有尋覓過自己,早先和官府的一絲聯絡,也早早沒有了。看來,公父的的確確是將自己當作廢了的庶民,遺忘了。也許公父早已經大婚,已經有了不止一個兒子,他為何一定要記掛這個幾乎要毀掉秦國變法的忤逆的兒子呢?

  十多年的孤身遊歷,嬴駟對公父的怨尤,早已經隨著他的稚嫩煙消雲散了。秦國山野滄海桑田般的變化,也使他對變法的偏執怨恨,隨著腳下的坎坷變成了一縷飄散的煙霧。他深深的理解了公父,也深深的理解了新法。可是,少年白山的仇恨火焰,卻使他驀然悟到了自己在秦國朝野的處境——一個被歲月無情淹沒了的棄兒!

  一直堅實沉澱著的希望破滅了,一直錘煉著的意志崩潰了,一直憧憬著的未來虛化了,一直支撐著身心的山岳塌陷了。

  嬴駟木呆呆的看著月亮漸漸的暗淡下去,走進屋內背起小包袱,拿起那支光滑的木杖,走出了屋門。是的,天還沒有亮,離開這裡,離開秦國,永遠……

  一陣轔轔車聲與馬蹄聲驟然傳來!憑著多年山野磨練的靈敏聽力,嬴駟斷定車馬正是向他的獨院駛來!莫非有人識破了我的真實身份,前來尋仇?嬴駟一個箭步躥到院門後,猛然一扯手中木杖,一支閃亮的短劍便赫然在手!

  “篤篤篤”,有人輕輕敲門。

  “何人造訪?”嬴駟慢悠悠發問。

  “縣府料民 ,秦庶開門。”

  “縣府何人?有夜半料民之事麼?”嬴駟冷笑。

  “我乃郿縣令。官府料民,歷來夜間,不失人口,士子不知麼?”

  想了想,嬴駟輕輕拉開橫木,自己卻迅速的隱身門後。

  一個身披黑色斗篷的高大身影走進院子,默默的四面打量。嬴駟仔細一看,猛然屏住了呼吸,心頭一陣狂跳。

  “嬴駟,你在哪裡?”

  “公父——!”嬴駟猛然撲倒,跪伏在地,放聲痛哭。

  秦孝公伸手撫著嬴駟的雙肩,半晌沉默,“駟兒,回鹹陽吧……”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11-4 06:53 PM

第十三章 雨雪霏霏

三、黑林溝奪情明法

  商鞅去商於視察了,沒有見到漂泊歸來的太子嬴駟。

  自從封為商君,商鞅就接連收到商於縣令們的“請商君督導書”,並一次次的呈來商於百姓的萬民書,請求向商君府繳納封地賦稅。商鞅心裡很不是滋味兒。他主持變法,最主要的大法之一,便是實行郡縣制。這郡縣制的前提和基礎,便是徹底廢除分封割地的貴族世襲制。只是慮及秦國實際狀況,才做出了變通,保留了“封地”這種最高封賞形式,卻也將爵主與封地的關聯最大限度的淡化,明確規定爵主對封地沒有治權,更沒有征收賦稅的權力。實際上,就是將“封地”僅僅作為一種國君封賞的最高名義而保留下來。這一點,商鞅心裡最清楚。作為變法強國的策劃者與推行者,他獲得了國君的最高封號,也獲得了與封號相匹配的十三縣封地。商鞅也很坦然的接受了封號封地,這是因為他很清楚,這只是國家功臣的最高名號,而不是實際領地。在“獎勵軍功,獎勵農耕”成為國家激勵朝野的最有力法令時,自己若第一個堅決推辭爵位獎勵,還有誰敢心安理得的接受國家賜封?

  那樣做,虛偽的道義將逐漸淹沒法制的嚴明,秦國朝野又會被弄得無所適從。作為徹底的法家,衛鞅最厭惡那種“有功惜賞,有罪施仁”的迂腐國策,那是熄滅堅剛、滋生懦弱的溫吞水。他非常自覺、非常明確的在秦國實行重獎重罰,有功不惜賞,有罪不施仁,法行如山,朝野一體。商鞅堅信,只有這樣,才能最大限度的激勵人們為國立功的勇氣與激情,才能最大限度的抑制、摧毀人們本性中潛藏的犯罪惡欲。這正是他反覆向吏員們說的“大仁不仁”的道理,也是他堅決反對儒家“仁政”的根本點。在法制推行中,商鞅反覆向各郡縣官署申明,不許庶民“辭賞”!畏賞者必畏死;不敢坦然接受應得的榮譽與爵位,也必然不會在國家危難時勇敢赴死。這就是商鞅對“辭賞”者的定論。

  惟其如此,商鞅如何能自己辭賞?法令不允許,他自己的性格也不允許。

  如今,郡縣官吏和商於百姓似乎忘記了新法本意。他們對商君變法感恩戴德,以為商君封地當之無愧,庶民百姓向恩人功臣繳納賦稅天經地義,甚至求之不得。這種眼看就要席捲秦國的“善民潮”,使商鞅感到了深深不安。他沒有來得及等候秦孝公回來,就帶著荊南和十名鐵甲騎士趕赴商於了。

  他們沒有走南山灃水入商於的那條路,而從藍田■翻過,進入了商於。

  當年,商鞅曾從這條路進入商於山地查勘,知道這一帶是商於最窮困的地方。他想沿途看看,窮商於究竟變化有多大?時當仲秋,一上藍田■,便見樹木蔥蘢的山頭夾著大片金黃的豆田穀田伸展到山野盡頭。山坡河谷,到處可見星星點點的身影,時而可聞農夫悠長高亢的山歌。顯然,農家已經開始秋收了。商鞅一路走馬瞭望,眼睛不覺濕潤了。當年人跡罕至的荒山禿嶺,二十年間變成了林木滿山豆谷茶的豐裕山鄉,當真是倏忽間桑田滄海,令人感慨萬端。翻過藍田■進入丹水谷地,當年的羊腸小道已經大大拓寬,成了可錯開兩車的寬闊官道。在山腰官道上鳥瞰河谷,綠樹谷田包裹著一個又一個村莊,炊煙裊裊,牛羊哞咩,不須相問,也是安居樂業豐饒小康的景象。繞過嶢關,向東南便進入了通向商於郡的官道。

  忽然,迎面駛來長長一串牛車,大約有二十餘輛之多,每輛車上都裝著鼓鼓囊囊的麻布口袋。庶民繳糧麼?不到時候嘛。商旅路過?如何乘馬押車的卻象一個黑衣小吏?商於郡向鹹陽運糧麼?國府沒有下令調商於之糧啊。商鞅覺得奇怪,便向荊南瞥了一眼。荊南會意,立馬當道,攔住牛車。車隊中間的押車黑衣人看見,縱馬馳來,高聲呵斥,“光天化日,何人敢攔官車?不怕新法治罪麼?”荊南向道邊商鞅一拱手,又向押車人比劃著伸手做請。

  押車小吏向道旁一看,滾鞍下馬拜倒在地,“在下商於小吏,不知商君駕到,萬望恕罪。”商鞅淡淡道:“你起來。我問你,這糧車要去何處?做何用?”小吏拱手答道:“回商君,小人奉命押糧五千斛,到商縣黑林溝賑災。”商鞅大奇,沉聲道:“風調雨順,又正當秋收,何來賑災之說?”小吏急忙回答:“回商君,黑林溝並非天災,乃,乃人禍。我縣令念其對變法有功,已經救濟兩年了。”商鞅冷冷道:“距黑林溝尚有多遠?”小吏指著前方山口,“回商君,不到十五里,進了山口就是。”

  商鞅略一思忖,“我和你一起去黑林溝。”轉身向衛士將領下令,“立即帶我令牌,著商於縣令即刻趕赴黑林溝。”

  “遵命!”衛士將領飛馳而去。

  牛車隊走得很慢,剛剛進得山口,商於縣令就帶著幾名吏員飛騎趕來。商鞅勒住馬韁,陰沉著臉聽完了商於縣令結結巴巴的敘述,心中不禁生出一股涼意。

  黑林溝是變法以來秦國最為有名的村莊之一,和郿縣的白村一樣,朝野皆知。所不同的是,白村是關中腹地秦國老貴族的農家支脈,以多事聞名。黑林溝卻是窮山野嶺的隸農(奴隸)新村,以勤耕守法多受官府激賞而聞名。變法前十年,黑林溝不足五十戶人家,便有六家獲得爵位,五家公士爵,一家造士爵。在整個秦國,黑林溝是爭得“農事爵”最多的村子。村正黑九,更是秦國萬餘個村正中唯一獲得造士爵的一個,其赫赫聲名可想而知。商鞅當年查勘秦國的時候,黑林溝已經逃亡得只剩下十多戶人家了。太子嬴駟隱名遊學在這裡的時候,黑林溝正是蓬蓬勃勃的紅火時期。商鞅作為統攝國政的大良造,對黑林溝的每一次授爵,都激動得心潮起伏感慨萬端。在他的內心,黑林溝就是秦國變法激勵民眾的活生生的楷模!

  誰能想到,就是這樣一個功勛村莊,竟能在三五年之中變成了一個饑餓村?

  據商於縣令說,黑林溝的變化正是從村正黑九開始的。黑九將唯一一個兒子送到了軍中,渴望他為國立功光耀門庭。誰能想到,憨厚樸實的黑茅還沒有來得及上戰場,就在新軍訓練中失足掉下懸崖摔死了!噩耗傳來,黑九夫婦沒有哭叫,沒有眼淚,連官府的撫恤金都堅決辭掉了。官府鄉民沒有不敬佩黑九夫婦知事明理的,商於縣令還給黑九賜了一副“大義高風”的銅匾。誰知從那以後,黑九性情大變,酗酒成性,竟在村裡造了一個釀酒坊,經常拉一撥光棍或後生飲得大醉熏熏。慢慢的,黑林溝的人就變懶了,變饞了,荒蕪了田莊,荒廢了公事。開初,鄉民與郡縣官署感念黑九往昔好處,都替他兜著包著,想他一定能回心轉意振作起來。可是年復一年,黑九卻如同泡在酒裡一般,整天醉醺醺的遊蕩哭笑,沒有瘋,也沒有傻,就是不務正業。三五年下來,黑林溝的窮人越來越多,又回到了老樣子,一片荒涼破敗。許多村民想逃往他鄉,又畏懼新法的脫籍罪,想逃往楚國,又怕被關口捉回來以叛逃罪斬首。萬般無奈,只有在村中苦守。商於縣令本是韓國的一個儒家士子,素有仁政愛民之心,不忍看黑林溝人忍饑受寒,便從縣庫裡撥出糧食救濟黑林溝,恰恰在第三年讓商鞅碰上了。

  “為何不上報國府?”商鞅沒有一點兒表情。

  縣令連連拭汗,“回商君,下官以為一村事小,就,就擅自做主了。”

  “三年,共用官糧多少?”

  “回商君,一萬三千斛,折金百鎰之多。商於沒有動用國府軍糧。”

  “可曾想過,如此做違背新法?”商鞅突然嚴厲起來。

  縣令本來就慌亂,此時更是手足無措,期期艾艾道:“法,不,不違天理。官府賑災,乃,乃天道仁政,與法似,似有通融處。”

  商鞅冷冷道:“進村吧。看看你的天道仁政。”

  押車小吏和商鞅衛隊已經將村人傳喚到打穀場。往昔秋收時堆滿谷草垛的大場,如今卻是荒草叢生。村人衣衫襤褸的蜷縮在一起,個個面黃肌瘦,男人酒氣薰天,女人蓬頭垢面,場中彌漫著一種窮困潦倒的窮酸與絕望氣息。

  商鞅凌厲的目光掃視著猥瑣的人群,“誰是黑九?走出來!”

  黑糊糊的人群中搖出一個氣喘吁吁的漢子,白髮蒼蒼,臃腫肥胖,粗大的鼻頭上生滿紅紅的顯眼的酒糟,濃濃的酒意加上懵懂的恐懼,脹紅的臉上大汗淋漓,在這群青黃乾癟的人群中顯得突兀怪誕。他踉踉蹌蹌的走到前面,噗■跪倒,深深低下頭,兀自喘著粗氣,一句話也不說。

  商鞅厭惡的皺著眉頭,“你是村正黑九?造士爵?”

  黑九還是喘氣點頭,沒有出聲。

  “是你首開惡習,常年聚酒,耗盡村民粟谷,荒蕪了千畝良田?”

  黑九喘氣更粗更重,卻只是頻頻點頭。

  “官府賑濟之後,你反倒愈加懶惰,帶著全村吃官糧?”

  黑九依舊只是點頭,汗珠卻已經滴滴答答掉到了地上。

  商鞅冷冷問:“諸位村民父老,你等對黑九所為,可有辯解?”

  “哇——!”的一聲,人群竟是捶胸頓足放聲痛哭,無盡的羞慚使他們抬不起頭,說不起話。商於縣令和吏員、衛士都忍不住心酸低頭。只有黑九沒有哭,就象一段木頭一樣跪在那裡。

  商鞅厲聲喝道:“不許哭嚎!都站起來!”

  村民們驟然禁聲,驚恐的望著冷冰冰的商鞅,又不由自主的深深低下頭。

  商鞅冷冷道:“秦國法令,不容二出,執法不避貴賤,法外永不施恩。此等道理,二十年來朝野皆知。獎勵耕戰,懲治疲惰,乃秦國新法之根本。黑林溝村正黑九,怠於職守,放縱惡欲,致使富裕勤耕之村,淪為饑荒窮困,罪不可赦。來人,將黑九押起,就地正法!”

  鐵甲衛士轟然應命,將肥胖臃腫的黑九猛然架起。村民們驚恐得睜大了眼睛,突然一齊跪倒哭喊:“大人,饒恕村正,讓他改過自新吧——”

  “立即正法!”商鞅厲聲一喝,頭也不回。

  四名衛士將黑九押到了場邊石■旁。黑九嘶聲大喊:“黑九該死!黑林溝子孫們,不要學黑九啊!”便將粗壯的頭顱伸到了石■頂上。衛士劍光一閃,一顆白頭滾下,鮮血噴出丈余之外!

  場中村民臉色煞白,鴉雀無聲,如在夢魘中一般。

  “黑九啊!你等我——!”突然,一個蓬頭垢面的白髮老女人哭嚎著從人群中衝出,抱住黑九的屍體,猛然一頭撞上石■!滿面鮮血的老女人費力的笑了一下,嘴脣蠕動著想說一句什麼,終於未能說出,便趴在黑九胸前去了。

  “黑嫂——!好黑嫂啊——!”頃刻間男女老幼放聲痛哭,一齊跪倒在地,向老女人的屍體叩頭。顯然,他們對黑九的死,遠遠不如對老女人的死感到震撼悲傷!

  商鞅轉過身子,背對著悲傷哭泣的人群,緊緊咬著牙關。商鞅驀然想起,當年他第一次踏進商於的窮山惡水時,黑嫂還是個活潑天真的村姑少女,黑九還是個憨厚樸實的愣後生,他們倆的相愛,是這個窮鄉僻壤的美麗神話。就在商鞅要離開這個村子時,他們大婚了。他們很窮,可是他們對好日子卻充滿了憧憬。商鞅記得,他當時送了這對新婚夫妻十枚鐵錢,活潑天真的黑姑還為他唱了一支山歌,說他這個“過路先生”是他們倆的福星!後來,為了暗中保護嬴駟,商鞅曾派荊南多次到商於黑林溝暗訪,知道了黑九夫婦已經是深受山民擁戴的好村正,是秦國村正的一顆耀眼的亮星了!誰能想到,今日竟是自己親自將黑九斬首了,那個賢良能幹聰慧爽朗幾乎有恩於每一個路人和村民的黑嫂也去了。她如何知道,他便是當年那個“過路先生”啊……商鞅感到心頭陣陣疼痛,一股熱淚竟是奪眶而出!

  但商鞅沒有心軟,在滿場痛哭聲中,他猛然轉過身來厲聲道:“將商於縣令押起來!”

  村民們猛然止住了哭聲,驚恐的看著商鞅,茫然不知所措。

  商鞅冷冷道:“商於縣令疏於督導,使民怠惰;又濫施仁政,觸犯新法,開秦國新政之惡例,實為不赦之罪!為正國法,以戒惡習,將商於縣令,就地正法!”

  商鞅冷峻的宣判剛一落點,黑林溝村民們轟然跪倒一片,“大人啊,縣令是好人哪!饒了他這一次吧。”幾個白髮蒼蒼的老人叩頭哭求,“大人,縣令有恩於黑林溝,讓我們死吧,我等願意替縣令服刑啊!”

  商鞅大袖一揮,“法不容情,即刻行刑。”

  商於縣令已經面色灰白的癱吊在鐵甲衛士的臂膊上,嘶聲大叫,“千古之下,何有仁政受刑之荒誕律法?商君,你甘做酷吏,青史遺臭麼?!”

  商鞅冷笑,“沒有你這迂腐之極的仁政,何來黑林溝之惡性怠惰?身為執法命官,不思唯法是從,卻苟且於沽名釣譽,實為法制大堤之蟻穴。秦國官吏皆如你等,法制大堤豈不自潰?國家富強,商鞅何懼酷吏之名?行刑!”

  劍光一閃,又一顆人頭落地!這是第二顆秦國縣令的人頭。黑林溝村民們第一次親眼看見,赫赫縣令竟然與庶人一樣被大刑斬首,驚恐得毛髮皆張,大汗淋漓,大張著嘴巴卻沒有一點兒聲音。

  商鞅對黑衣小吏下令,“你且留在黑林溝,帶領一百名甲士,督耕一年,不許發放官糧救濟!明年收穫之前,只許催督村民,狩獵採集自救。一年後若有改變,大功晉爵。若無改變,依法嚴懲不怠。”

  “謹尊商君命!”黑衣小吏精神大振。

  “黑林溝父老兄弟姐妹們,”商鞅慷慨激昂,“從今日起,你們就要象上古先民一樣,進山狩獵採集,自救謀生。播種之時,官府會按土地多少,如數發給你們種子的。但絕沒有一顆糧食的救濟。如果你們不想洗刷自己的恥辱,你們可以逃跑,秦國絕不強留沒有血性的懦夫!如果洗刷了恥辱,恢復了黑林溝的富裕生計,人人都是有功之臣,人人晉爵一級。生死榮辱,都掌握在你們自己手中。官府的仁政,救不了你們,只有你們自己,才能救出自己。我相信,黑林溝人,不是懦夫——!”

  場中寂靜異常,人們的驚恐竟在倏忽之間神奇的消失了,一雙雙茫然無措的眼睛漸漸明亮起來,仿佛一個懵懂的醉漢在當頭棒喝之下猛然醒悟一般。衣衫襤褸蓬頭垢面佝僂猥瑣的人群,直起了腰身,眼中燃起了自信的火焰。

  商鞅一揮手,滿載糧食的牛車隊■當■當的出村遠去了。夕陽西下,黑林溝男女老幼目送著維繫生命的賑濟糧車漸漸遠去,竟是一動不動的佇立著,象面對死亡的猛士,肅穆而又悲壯……

  猛然,一個老人高喊:“收拾傢伙!進山——!”

  “收拾傢伙——!進山——!”人們拼命吶喊著,爭先恐後的跑開了。

  天色暮黑,秋風呼嘯。黑林溝的男女老幼舉著粗大的松明火把,肩扛手提扶老攜幼的進山了。商鞅立馬村口,默默的為他們送行,直到那逶迤的火把消失在茫茫大山之中。

  商鞅回身看了看黑乎乎的村莊,一揮手,馬隊向南方的山道奔馳而去。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11-4 06:54 PM

第十三章 雨雪霏霏

四、崤山峽谷的神秘刺客

  次日清晨,商鞅到達商南城 。這座小城堡是商於郡的治所,城堡南面不遠,就是扼守秦楚咽喉的武關,並不是商於十三縣的中心地帶。由於秦獻公以來秦國確立了“國都臨敵”的傳統,秦國和大國交界地區的治所,就一般都設在了前沿地帶。商南城作為郡守治所,就直接成為秦國南大門——武關的後盾。

  商鞅在自己封地的這座首府小城堡只住了三天,除用一天時間詳細巡查了武關的守備外,主要辦了三件事:第一件,立即命令郡守向黑林溝派出一百名士兵,接受那位督導縣吏的指揮,協助黑林溝村民自救。第二件,召見了商於十三縣的所有官員和大族族長以及著名的村正。商鞅痛陳了黑林溝驟變的執法弊端,嚴厲重申了唯法是從的為政準則,當眾宣示了對商於郡守降爵兩級,以示懲戒。第三件,反覆申明秦法保留封地的真實含義,宣示了自己對商於封地依法享用的“四不”定策:不收賦稅,不建府邸,不行治權,不許商於官民以任何形式為他歌功頌德。總而言之,商於十三縣不享有任何超越秦國法律的特權,完全與秦國其他郡縣一樣。

  商於十三縣的官員、族長、村正,大部分都是第一次見這位“功蓋管吳”的商君大良造,本想竭盡心力的為商君辦點兒好事,將商於建成商君的永遠退路。這在戰國時代,乃是司空見慣的功臣現象,誰也不會感到奇怪。官吏庶民反倒是很願意做賢明功臣的根基,因為這種功臣比國府更能給他們以保護和特權。齊國的孫臏勸田忌大力整飭封地,遇到危險時立即退守封地的策略,正是基於戰國現實提出來的自保主張。後來的戰國“四大公子”之一的孟嘗君,正是在受到陷害時逃回封地才得以保全的。誰想商於人的這片赤誠之心,卻被商鞅大大冷淡,還受到了嚴厲的斥責。商於山民雖然樸實憨厚拙於言辭,但心中卻是雪亮,絕然能夠掂量來真假虛實。在他們看來,商君雖然不近人情,但卻是千古罕見的無私權臣。一個對天下最根本的財富——土地與民眾都斷然拒絕的人,山野之民自然是肅然起敬的。但不知為什麼,商於官員與庶民,卻也感到在這個人面前總有幾分畏懼——你不能頌揚他,不能追隨他,不能向他奉獻激情,只能默默的看著他為國為民施展權力,將自己燒成灰燼。就象是上天派下人間救民於水火的神聖一般,人間的慾望煙火絲毫不能熏染他,絲毫不能改變他。對這樣的神聖,宵小之民除了敬畏,連愛慕他的激情和為他獻身的權利都不能有!

  商於的官員民眾終於沉默了,他們默默的接受了這個令人尷尬的聖人。

  三天后,商鞅走了。沒有民眾夾道送行,也沒有官員餞行長亭。人們遠遠的看著他走馬而去,就象看著尊神離開了喧囂的塵寰。

  商鞅卻很是坦然。他喜歡“各司其事不相擾”這樣的官民關係,很厭惡官擾民,也厭惡民擾官。在他看來,官員法外滋事就是官擾民,包括商於縣令的濫施仁政。民眾歌功頌德額外進獻法外求助,就是民擾官。官擾民為害一方,民擾官卻是為害天下。官民不相擾,才是一個法製成熟的良好狀態。商鞅不可能知道,他的這種為政主張在秦國產生了深遠影響。後來的秦惠王、秦昭王,都曾經嚴厲處斬過為國王殺牛祝壽和歌功頌德的官員庶民。使秦國朝野在與戰國爭雄的一百六十多年中,始終保持了清明、勤奮與悍勇,官員羞於沽名釣譽,民眾羞於歌功頌德,舉國唯法是從,人人惕厲自尊。否則,如何能以一敵六,並戰而勝之統一華夏?

  走馬出得商南城,商鞅吩咐十名鐵甲衛士從官道直回鹹陽,給秦孝公呈上他對商於諸多事宜的處置奏報,他自己只留下荊南同行護衛。衛士將官很不放心,商鞅笑道:“回去吧,都是秦國土地,不會有事的。”便帶著荊南走了。

  出得山口,荊南連打手勢詢問去哪裡?商鞅笑道:“去崤山,認識路麼?”

  荊南高興的“噢”了一聲,一抖馬韁便向東南山地奔去。荊南高興的是,整整十三年,商鞅終於要回崤山了!同時心中卻又很是緊張,因為崤山畢竟是魏國本土,雖說眼下割讓給了秦國,但山民肯定不會象老秦人那樣教人放心。國君給商君派定的衛士,是一個精銳的千人騎隊,千夫長由一員勇猛善戰的騎兵偏將擔任。秦孝公嚴令衛隊將領“行必於衛鞅左右。衛鞅出事,全隊皆斬!”可在收復河西以前,商君出巡所帶的鐵甲衛士,最多也只在兩三百之間。河西班師後,商君將衛士千騎隊全數交給了國尉車英,自己只留下十名。今日連這十名衛士也被遣回了鹹陽,只有他一個擔綱,荊南豈不緊張?不管自己對崤山地面有多熟,都得分外小心。荊南知道,商君其所以不北上由藍田■進入崤山,而走武關外向東南入崤山,除了這條路近一些外,商君還想再走一遍當年第一次踏勘秦國的老路,看看這片處於秦魏楚交界處的大山如何能建成秦國的形勝要塞。對於商君這個人來說,國事無處不在。荊南跟隨商君二十年了,竟是想不起商君辦過什麼私事?連白雪姑娘都被擱置了十三年沒有見面,遑論其他私事?看著商君一領白衣一匹紅馬,逍遙自在的走馬山道,荊南就象自己有了喜事一般快慰。

  山道崎嶇,不能縱馬。看看已經是日落西山,商鞅荊南才到達洛水上游的河谷。順著洛水河谷走出二百餘里再北上,便是崤山區域,即便夜間不停的趕路,也得明日清晨到達崤山。

  商鞅打個手勢笑道:“荊南呵,休憩片刻,吃點兒再走吧。”

  荊南“噢”的答應一聲,指著一塊光滑的巨石跑了過去,下馬一看,又避風又乾淨,便向商鞅手勢示意——這裡正好!趕商鞅來到大石下,荊南已經在一塊大圓石上鋪好了墊布,擺好了乾肉、乾餅、酒囊和短劍,並給商鞅搬好了一個坐礅。他向商鞅比劃一下,便從馬背上摘下另一個皮囊,跑到河邊去打水了。商鞅便放開兩匹馬韁,讓坐騎自由自在的去河邊飲水,以便荊南取水回來正好喂馬。他便坐在大石前,用短劍將乾肉乾餅切開成小塊,等候荊南迴來一起吃。

  谷風習習,已略有寒涼之意。商鞅望著河谷中最後一抹漸漸褪去的晚霞,油然想到了闊別十三年的白雪。現下,她也在山邊看這秋陽晚霞麼?當年白雪不辭而別,讓侯嬴帶的話,孩子稍長就來找他。可是十三年了,白雪既沒有找他,連書信也是極少。商鞅只知道她早早就離開了安邑,將白氏宗族的龐大產業完全交給了侯嬴掌管,她自己到崤山深處的山莊裡隱居了。每每想到白雪,商鞅的心頭就是一陣震顫,覺得這個遙遠的女士子就象鍾子其對俞伯牙,是自己永恆的知音,不管分開多久,心都永遠融化在一起。商鞅慶幸上天對自己的眷顧,使自己遇到了兩個性格迥異卻又同樣善良聰慧的好女子。瑩玉身為秦國公主,卻絲毫沒有公室貴族那些令人厭惡的秉性,否則,以商鞅的冷峻凌厲,這場婚姻早就名存實亡了。商鞅沒有想到的是,這場以自己鬱郁寡歡開始的婚姻,後來竟意外的變得融洽甚至美滿起來。瑩玉的落落大方,使商鞅在與同僚相處中多了一種無形的潤滑力量。瑩玉的內秀聰慧,又使她在與商鞅同行露面中每次都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更重要的是,瑩玉對他的關愛、忍讓和無微不至的體貼,就象那屋檐下的滴水與穿堂而過的清風,漸漸融化了他冰冷堅硬的心。僅僅是這些也還罷了,最使商鞅刮目相看的,是三年前的一個冬夜,瑩玉對他的一席肺腑之言。

  那天晚上,商鞅還是在書房裡忙碌。更深人靜時分,天空飄起了鵝毛大雪。瑩玉進來給火盆加上了木炭,又拿來濃濃的米酒掛在火架上煨著。婚後一個月,瑩玉就和僕人們私下立了規矩,三更之後由她親自照料書房,不須僕人們插手。十多年來,只要商鞅在書房忙碌,瑩玉就絕不會自顧臥榻而眠,所有的瑣細事務她都做得精細有序,絕不會弄得叮噹做響干擾商鞅。商鞅提起大筆,手邊硯池就正好有磨就的一汪黑亮的墨汁;機密命令要親自刻簡,恰好就有一束攤開削好的綠竹簡放在長案邊上,旁邊墊布上的刻刀,也必定磨得鋒利雪亮;渴了恰恰就有米酒,熱了正好就打開了門窗,穿堂風掠過頓時涼爽;蚊蟲肆虐的夏秋,必有默燃的艾繩點在四周屋角,寒冷的冬天,火盆裡的木炭總是恰倒好處的明亮溫暖……不知道哪一天,商鞅忽然感到,晚上在書房處置公文特別快捷,忽然大悟,將府中總管喚來,要將夜間執事的僕人晉爵一級獎勵!總管驚愕的睜大了眼睛,“左庶長,不知夜間何人執事麼?”商鞅對這種不正面答話的拖泥帶水素來厭煩,“廢話,我何須知道。”總管誠惶誠恐的打躬,“左庶長,三更之後,從來是公主照料書房啊。”商鞅愣怔了,竟是半日無話。他本來是最反對女人進書房的,本能的以為那是一種無端的干擾,與僕人大不相同,如今……反覆思忖,商鞅默默的接受了這種照料,連他自己也弄不明白,這種變化如何竟讓他接受了?今日,瑩玉卻是“公然”進來的,而他恰恰又需要休息一下。

  瑩玉跪坐在長案頂端,淺淺一笑,“夫君,這支劍鞘可好?”說著從寬大的紅袖中拿出一個見方不到兩寸的絲綢包兒,又輕柔的打開。

  “這是劍鞘麼?”商鞅不禁揶揄,“做頭巾差不多呢。”

  “且慢。”瑩玉伸出右手,微笑著用兩指夾起攤在絲綢上的紅黃色物事,輕輕一抖,一條幾乎透明的帶子,帶著一種特異的輕微聲響筆直的垂下!

  商鞅感到驚訝,他從瑩玉手中接過“帶子”端詳,方知這是一支用皮子製作成的劍鞘。那特異的聲音,來自劍鞘和劍刃接觸的兩邊。翻開一看,兩邊竟是細如頭髮的銀絲縫製,其精工細作,令人匪夷所思!就是那薄得幾乎透明的皮子,也柔韌得令人難以想象。商鞅反覆端詳,竟然看不出這是何種珍禽異獸的皮子?劍鞘頂上吊著兩根銅片包裹的搭扣,也是非常的精緻講究。

  “看不出吧?”瑩玉頑皮的笑笑,“這是犀牛皮第一層,等閒工匠,剝不得如此薄整呢。銀絲邊是我縫製的,其他都是尚坊做的。哎,別急,我是出了五千半兩錢的也,不違法。”

  “劍鞘固然精美,然世間那有如此細劍,賞玩罷了。”商鞅對花五千錢做一件玩物顯然不以為然。

  “誰要玩兒了?將你腰間那劍拿出來。”瑩玉嬌嗔的嚷起來。

  商鞅驚訝了,難道這劍鞘是瑩玉給這支素女劍做的?十多年來,他從來沒有講過這素女劍的來歷。而且,這支劍纏於腰間,外形酷似一根絲帶,他又從來都是一身白衣,幾乎沒有人注意到他腰間系有一支稀世寶劍,瑩玉卻如何知曉?而且看來早已經知道了。商鞅看看瑩玉,默默解下了腰間的素女劍。瑩玉接過劍來,順手往劍鞘裡一插,劍柄一擺,包銅皮扣便“嗒”的一聲帶住了劍扣,劍鞘合一,竟然是天衣無縫!

  “自己看看吧,合適不?”瑩玉笑著遞過劍柄。

  一搭手,商鞅便知道這鞘與劍匹配得嚴絲合縫,不松不滑不緊不澀不軟不硬不長不短。這素女劍本是裸劍,百十年下來,光澤自然有所磨損,佩劍者自然也要處處小心,以防裸劍自傷。如今這劍鞘一套,非但保護了這支名劍的鋒刃光澤,而且省去了主人行動的諸多不便。然更妙的是,帶鞘後絲毫不影響素女劍作為腰帶佩劍的特異方式。瑩玉偎依過來,親手將素女劍系上了商鞅腰間,一支隱隱發亮的淡黃色精美“皮帶”竟然使主人倍添風采!

  瑩玉高興得連連拍手,“好也!白姐姐看了一定高興呢。”

  商鞅不禁怔住了,“你?你知道……白雪?”

  瑩玉面色緋紅,羞澀笑道:“嫁你三個月後,才知道的。白姐姐是個好人,罕見的奇女子……”瑩玉說著,眼中就溢出了淚水,“夫君,接白姐姐來鹹陽吧。我們一起住。她獨居十多年,還有夫君一個兒子……這樣對她,不公也。”

  商鞅雙眼潮濕,忍不住抱住了瑩玉。

  可是,那時侯要遷都,要訓練新軍,還要準備收復河西,商鞅緊張忙碌得一天只能休憩一兩個時辰,如何有整頓時間去辦這件必須由他親自辦理的大事?他的兩鬢白髮,就是那幾年悄悄生出來的。這件刻骨銘心的大事,竟然就這樣被一拖再拖,直到今日……

  突然,“噢■——!”一聲怒吼從河邊傳來。荊南!

  商鞅霍然起身,卻見暮色隱隱中河邊有人影綽綽,不時傳來低沉猛烈的砍殺之聲!商鞅一個縱躍,便跳上了旁邊一塊大石,仔細瞭望,四周沒有發現埋伏跡象,便跳下大石要去救援荊南。

  “商君,你走得了麼?”一個黑布蒙面人赫然當道!

  “你是何人?意欲何為?”見對方知道自己身份,商鞅已經明白此等人絕非盜賊搶劫,倒很想聽聽他自報家門。

  “我是何人?哼哼,拿到你首級後,我自會昭告天下。”

  商鞅大笑,“既可昭告天下,也算是英雄名士了。何不拿掉面布,讓本君死個明白?”

  蒙面人冷冷一笑,“在下不是英雄名士,可要你這個英雄名士血濺崤山。商鞅啊商鞅,上天賜你天賦大才,卻不賜你劍術武功。那個啞巴荊南又過不來,你就自己割下頭顱,免得我動粗,失了商君身份。”

  商鞅也冷笑著,“如此說來,閣下是劍術超凡了?然則,本君素來喜歡懲辦刺客,想將閣下帶回鹹陽明正典刑,如何是好?”

  “商鞅!我知道你酷愛刑殺,今日我就殺了你這個刑癡,為天下王道張目!”蒙面人怒喝一聲,凌空飛躍,一支閃亮的長劍當胸刺到。誰知就在這堪堪之間,隨著一聲沙啞的怒吼,一團眩目的劍光流星般飛來,“噌!”的一聲輕響,蒙面人手中的長劍斷為數截,亂紛紛碰到大石上迸出一片火星!

  蒙面人大驚,一聲長嘯,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疾步趕來的荊南連聲怒吼,顯然在大罵這些刺客。

  原來,荊南這次帶的是那柄蚩尤天月劍。河西戰場上,公子卬為了活命,主動將蚩尤劍獻給了商鞅。商鞅本想將這柄亙古名劍親手交還公子虔,冰釋公子虔對自己的仇恨。但三次登門,均遭閉門謝客的拒絕。無奈之下,商鞅請秦孝公轉交,秦孝公卻不以為然的笑笑,“蚩尤劍本是嬴族祖傳,公子虔要它也無用。今日特賜商君,以為防身之用。神劍**,唯大英雄可以服之也。”可這蚩尤劍乃戰場神兵,長大礙眼,商鞅如何能隨身佩帶它行走於朝野之間?反覆思慮,商鞅便將蚩尤劍交給了荊南。一則是荊南的威猛絕倫與蚩尤劍的氣魄相匹配,二則是荊南是自己的貼身護衛,國君朝臣也覺得順理成章。荊南天生是個“兵癡”,拿到蚩尤劍竟激動得奉若神明,天天練這彎月劍的獨特用法。先是用楚國名振天下的彎劍“吳鉤”練習,趁手後才換了蚩尤劍。雖說還沒有達到公子虔那樣的火候,可也能熟練使用了。荊南是職業劍士,劍不離身乃行動鐵則,到河邊取水自然也是隨身帶劍。

  就在荊南彎腰汲水的剎那之間,山石草叢中竟竄出了六支利劍,一齊向他猛刺!

  荊南並非先天聾啞,耳音極好,彎腰時已經聽見天月劍在劍鞘中隱隱震鳴。山石中劍風一起,他便本能的左手出劍,一個圓弧向身後劃出!待他右手提起汲水皮囊轉過身子,六支長劍已經被齊齊削斷。荊南怒吼連聲,一邊讓商鞅聽見提防,一邊追殺六名驚慌失措的刺客。從山石間靈敏異常的縱躍身手看,刺客絕非尋常劍士。但他們忌憚於荊南的天月劍,竟是只有招架躲避之力。荊南將天月劍舞得一團光芒,劍風直達五六丈之外,刺客們不敢近前,荊南也無心追殺,便舞著劍衝向商鞅身邊。

  堪堪三丈之外,眼見蒙面人躍起擊刺,荊南一個飛擲,天月劍嘯音大起,滴溜溜一團白光電射飛擊,竟迎面截住了蒙面人的長劍!這本是彎劍的獨特手法,力道得當,彎劍便可象圓形“劍餅”一樣疾飛勁射,劍光賁漲,直如一輪明月!

  商鞅也是第一次目睹天月劍的威力,不禁連連驚嘆。

  荊南哇啦哇啦的比劃一番,商鞅不禁陷入沉思。他知道荊南的意思,蒙面人的遁形術很是怪異,據他所知,只有楚國一個古老的鑄劍派才有,這撥刺客肯定和楚國有關!可是,楚國要殺他,會用如此手段麼?商鞅不能相信荊南的判斷,他的思緒飄得很遠很遠……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11-4 06:55 PM

第十三章 雨雪霏霏

五、秋風崤山兩情長

  白雪在崤山已經住了十三年了。

  崤山是一片奇特的山地。它西接函谷關內的桃林高地 ,東抵洛陽城外,北跨大河,南抵伊水上游,方圓數百里群山起伏林木蔥蘢。這片山地恰恰卡在魏、韓、秦、楚、周五國的交界地帶,雖是山地,但卻是“五邦通衢”的衝要。但奇怪的是,偏偏沒有任何一個國家在這片山地建立城堡要塞,竟是一片天下腹心的處女大山。

  崤山本身雖然封閉,但出山百餘里,西北山口便接著秦國函谷關,西南順洛水上游便通秦國南大門武關,東面山口接韓國產鐵要地宜陽;東北出洛水河谷,可直達周室洛陽;北渡黃河百餘里,即是魏國安邑;南出山口,卻連著楚國熊耳山與伏牛山地帶的要塞南陽。也就是說,住在這片幽靜的連綿大山,向那個國家去都不很遠,也都很方便。

  崤山原來一直是魏國本土。在魏國占領秦國河西之地的時間裡,崤山已經是魏國大後方了。相鄰的其他國家,根本無法與魏國爭奪崤山。秦國收復河西,並強迫魏國將崤山割讓給秦國以後,形勢陡變,崤山的位置便頓時重要起來。對秦國而言,崤山是控制函谷關外數百里黃河渡口的一個天然屏障,同時也成為秦國東進的一個堅實跳板。對魏、韓、周三國而言,崤山則成為逼近胸前的一支利劍,插入腹心的一個楔子。對楚國而言,崤山則成為秦國正面壓迫楚國淮北地區的一座大山。如此一來,各國對崤山大為重視,紛紛向崤山腹地派出大量斥候偵探地形與山民分布,準備隨時建立封鎖崤山出口的要塞。崤山便頓時熱鬧起來了。

  這種突兀的變化,白雪可是沒有料到。

  當年,白雪忍痛離開櫟陽的時候,崤山還是魏國的“老西門”。白雪回到安邑後身孕反映很強烈,很想找個幽靜去處長住生養。按說涑水河谷的狩獵山莊是個好地方,可白雪總覺得涑水河谷離安邑太近,不安寧。魏國遷都後這裡又離趙國太近,很可能成為雙方拉鋸爭奪的兵家之地,不安全。自己需要的是一個遠離兵爭的安靜地方,距離都城的遠近,對她幾乎沒有作用。

  梅姑和老總管反覆查找,才發現了崤山這座已經廢棄的山莊。這是老白圭按照他一貫的商戰傳統,針對洛陽周室、韓國宜陽以及楚國淮北,特意建立的貨物秘密儲存基地。白圭死後,白氏家族的長途商貿有所收縮,加上洛陽周室的購買力大大下降,崤山基地的儲運功能便被函谷關內的桃林高地取代,這座崤山小城堡便廢棄不用了。

  白雪對這廢棄的城堡頗感興趣,和梅姑、侯嬴專程去看了一趟,很是滿意這座城堡的隱秘幽靜,唯一的缺陷就是太大,又加荒廢日久,不能居住,修葺一新吧又很是費事。侯嬴知道白雪的心境,就提出在廢棄城堡的旁邊山頭上新建一座小山莊,費事不多,住著又緊湊舒適。想來想去,白雪便同意了。大半年後,崤山小寨建成了,坐落在老城堡旁邊的半山腰,一條山溪瀑布掛在中間,將新老莊園隔開。小寨湮沒在滿山遍野的密林之中,外人很難發現。白氏家族素來有建築秘密基地的傳統,將這座只有十多間房屋和一座倉庫的小寨,建得異常的堅固隱蔽。白雪很高興,將小寨取名為“靜遠山莊”。

  進山之前,白雪將侯嬴、老總管和白氏家族的老功臣二十六人,全部召集起來做最後安排。她將白氏商家財產預先分成了三十份,兩份最大的交給了侯嬴和老總管,兩份較小的留給了自己和梅姑,其餘二十六份平均分給了二十六位老功臣。誰知當她一一分配完畢後,竟是久久無人說話。

  “諸位有何想法?是否白雪析產不公?”白雪笑問。

  老總管面紅耳赤,“敢問姑娘,白門商家傳承百年,名震天下,未嘗入不敷出,為何卻要析產遣散?”

  二十六功臣一齊拱手道:“我等效忠女主,不能析產毀業!”

  侯嬴深深一躬,“姑娘不管有何想法,此舉的確不妥。姑娘縱然隱退山林,白門一干老人絕不會亂了陣腳。且不說姑娘即將臨盆,白氏後繼有人,僅僅這經營百年的根基毀於一旦,也是暴殄天物。請姑娘三思後行。”

  “請女主三思後行。”功臣們一齊拜倒,滿堂的白髮頭顱都在顫抖。

  “諸位快快請起。”白雪將要臨產,寬大的衣裙雖不顯過分臃腫,卻也難以彎腰一一攙扶,只有站在堂中連連擺手,“諸位起來,聽我說。”

  老功臣們都在商旅滄海久經磨練,個個心細如發,見女主行動大是不便,立即起來肅然站好。白雪嘆息一聲道:“白氏商旅,到我手裡是第四代,一百有年。然我不善經商,也無心經商,數十年來從不過問白門商事。白門財富雖說以白氏為底本滋生,但也是諸位兢兢業業操持積累起來的。先父白圭曾說過,財貨如流,能禍能福,有心則當之,無心則散之。白雪志不在商,析產於諸位白門功臣,使白門商道遍及天下,未嘗不是好事。諸位既然堅執不肯接受析產,倒也可變通從事。今日析產份額不變,今後之商事即為諸位合產經營。你等公推一人主事,能合則合之,不能合則隨時分之。此乃兩全之策,免得我一朝有事,內部生亂,反倒壞了白氏聲譽。諸位以為如何?”

  老功臣們齊聲道:“侯兄主事,老總管輔之,我等和衷共濟!”

  “侯兄、老總管,看來得多勞二位了。你等就相機行事吧。”

  “姑娘放心,白門商事堅如磐石,斷無內亂之憂。”侯嬴與老總管慷慨激昂的回答。

  “守定商旅,等待新主!”老功臣們也是一片激昂。

  白雪本來還想說什麼,終於是沒有再說,默默的對眾人一躬,回頭走了。

  倏忽十三年過去了,靜遠山莊已經在山風雨雪中變成了老寨子,寧靜的隱匿在山林深處,消磨著悠長的歲月。

  眼下正是仲秋時節,秋高氣爽,陽光照得滿山蒼黃,山莊外的小道上鋪滿了落葉。一個英武少年正從瀑布旁邊的山坡上飛跑下來,在嶙峋山石間飛縱跳躍,滿頭大汗卻依然不停。猛然,一隻蒼鷹從山巒掠過,在少年頭頂盤旋鳴叫。少年停止了跳躍,端詳一陣,迅速摘下背上的木弓,又從箭壺中拔出一支羽箭搭上,引弓滿射,羽箭“嗖——!”的嘯叫著飛向天空。但聞黑鷹銳聲長鳴,振翅高飛,那支羽箭眼見就要貫穿鷹腹,卻怏怏的掉了下來。少年氣得跺腳直跳,將木弓狠狠摔向山石,木弓“啪!”的斷為兩截。少年想了想,又撿起斷弓,向山莊飛跑而來。

  少年猛然撞開了虛掩的大門!院中一個年輕女子驚訝道:“子嶺,何事慌張?”

  “梅姨,我要鐵弓。這木弓勁力太差了!”

  女子笑道:“喲,嚇梅姨一跳。你有多大勁兒,木弓不能使了?”

  少年將斷木弓撂到石案上,氣鼓鼓的不說話

  女子走近一看,大吃一驚,“這是上好的桑木弓■,你拉斷的?”

  少年頑皮而又得意的笑笑,“如何?梅姨啊,該給我換鐵胎弓了吧。”

  女子驚喜的向著正屋叫道:“大姐大姐,快來看■。”

  “有事啊?”一個不辨年齡的女子出現在寬大的廊下,寬鬆曳地的綠色長裙,高高輓起的髮髻上橫插了一支深藍色的玉簪,手中拿著一卷竹簡,瀟灑隨意中別有一番書生名士的英秀之氣。她就是隱居了十三年的白雪。

  聽見喊聲,她走出廊下笑道:“梅姑,一驚一乍的,值得看麼?”

  “大姐你看,子嶺將桑木弓拉斷了■!”梅姑將斷了的木弓遞給白雪。

  白雪接過斷弓端詳,“子嶺,如何便拉斷了?”

  “回母親,子嶺射一頭山鷹,這弓力不濟,山鷹飛走了。孩兒生氣,將桑木弓摔斷了,不是拉斷的。”少年昂首挺胸高聲回答。

  “究竟是桑木弓不濟,還是你膂力不濟?得試試看。梅姑,取那張良弓來。”白雪很平靜慈和,但卻絲毫沒有溺愛神色,倒更象老師對待學生一般。

  梅姑已經拿來了一張鐵弓和三支長箭遞給白雪,白雪指點著弓箭,“子嶺,這是你外祖留下的弓箭。弓叫王弓,是威力最強的硬弓。箭叫兵矢,是能穿透三層鎧甲的利箭。你只要能將這張王弓拉開兩三成,這王弓就是你的了。”

  梅姑笑道:“大姐,既然試射,就用尋常箭矢吧,兵矢飛出去找不回來,可惜了呢。”

  “不行。”白雪搖頭,“尋常箭矢重量不夠,試不出真正的膂力。再說,他能射多遠?自己找回來就是。子嶺,來吧,到門口試射。”

  少年接過弓箭,大步赳赳來到山莊門外。靜遠山莊原處在山腰密林,出門一條石板路,路外就是寬約百步的幽深峽谷,對面山體上的白色岩石清晰可見。白雪指著山莊一側五六十步開外的一段枯樹,“子嶺,就射那棵枯樹吧。”

  “不。”少年搖搖頭,“枯樹豈配王弓?我要射對面白岩上的那塊黑色圓石。”

  遙遙看去,峽谷對面的白色岩石上突出著一塊黑色石頭。目力所及,大約也就是拳頭大小,雖說比箭靶中心的鵠的稍大,但卻比整個箭靶小了許多。若在平地,這倒也是考校箭術的正常距離。但這是一道峽谷,那強勁的谷風對箭矢的影響可是極大,大約尋常將領也不一定能將箭矢送過這樣的峽谷,更不要說這樣一個少年。

  梅姑驚嘆,“■,不行不行!我看都看不清呢,還是射枯樹吧。”

  白雪雖不精通射技,但對劍術武功畢竟有紮實的功底。她覺得,兒子目下的狀況無論如何也射不過這道山風習習的峽谷,雖說是壯志可嘉,但太過誇口,也是一種很不好的毛病。她素來是明睿聰慧,知道這種指正只能在兒子試射失敗之後,而不能在前,否則他絕不會服氣。心念及此,她淡淡笑道:“子嶺,只要你能射過峽谷,不管觸山與否,都算成功。”

  少年沒有說話,咬緊牙關,拈弓搭箭,左腿筆直的斜線蹬開,右腿曲蹲成一個結實的弓形;左手持弓,“嗨——!”的一聲,右手扯動弓弦,但聽皮裹鐵胎的王弓響起了細微的咯吱聲,王弓竟是倏忽張開成半月之形;少年一奮力,王弓竟漸漸拉成將近滿月之形!這在弓法上便是“九成弓”,距離滿弓僅有一成力道。白雪梅姑興奮得屏住呼吸,卻是比自己開弓射箭還要緊張。

  少年雙目炯炯的瞪視著峽谷對面,猛然放箭,只聽一聲尖銳的嘯叫,長長的兵矢流星般穿過峽谷!但聞“轟隆——”一聲,白色山岩上突出的那塊黑石便帶著一陣煙塵,滾落到深深的峽谷之中。

  “彩■——!子嶺成功了!成功了——!”梅姑拍手笑著跳著高聲喝彩。

  白雪長長的舒了一口氣,笑道:“好。這張王弓就歸你用了。”

  “謝過母親!”少年興奮的跳了起來,“我給母親獵一隻野羊回來!”說著便飛快的跑向了山莊後的密林。

  “子嶺——,早點兒回來——!”梅姑在身後高喊。

  “哎——,曉得——”山坡密林中遙遙傳來少年子嶺的清脆聲音。

  白雪笑笑,“讓他去吧。”便和梅姑進了山莊,又坐在石案前展開那卷竹簡看了起來。

  梅姑問:“大姐看得甚書?忒般認真?”

  白雪笑道:“你猜猜。”

  梅姑頑皮的眨眨眼,“莫不成是大哥的書?”

  “梅姑果然聰明呢。正是前日侯嬴大哥派人送來的流傳抄本,是他前些年寫的。”

  梅姑神秘的笑笑,“大姐■,你說大哥該不會忘了我們吧?如何還不回來?”

  白雪撂下竹簡笑了,“是麼?那我們就休了他,讓他當那個破官兒去。”

  “休了男人?大姐,虧了你想得出!”梅姑咯咯咯笑個不停。

  猛然,響起了“篤篤篤”敲門聲。梅姑一陣驚喜,衝過去拉開門,卻呆呆的怔在那裡。

  “山中游士,討口水喝。”一個藍布長衫須發灰白的人,臉上矇著一方面巾,手中提著一口短劍,蒼老嘶啞的聲音很是刺耳,“多有叨擾,敢請包涵。”

  梅姑回過神來,怏怏道:“不妨事,請進來吧。”

  藍衫蒙面者走進大門,白雪起身拱手道:“客人光臨,多有榮幸,請上屋入座。”

  “秋日如春,庭院涼爽,不必進屋叨擾了。”藍衫蒙面者謙恭做禮。

  白雪:“也好。梅姑,搬一壇老酒來,請先生解暑。”

  梅姑頃刻間搬來一壇陳年清米酒,又用托盤端來一盆燉兔肉,便到一邊忙碌去了。白雪道:“先生請自飲吧。我清茶作陪了。”

  蒙面人:“鄙人相貌醜陋,不敢示人,敬請先生迴避。”

  白雪笑了,“貌相乃父母天賜,何須自愧?先生若不介意,但請取下面巾痛飲無妨。”

  “先生高風,得罪了。”藍衫人摘下面巾,一張紅赤赤臉龐赫然顯出,活象被人生生揭去了面皮,令人望而生畏!

  白雪一驚,竹簡便不自覺捂住了嘴沒有出聲。遠處的梅姑卻驚訝得“啊!”了一聲。

  藍衫人仿佛沒有聽見,自顧痛飲大嚼。

  正在此時,虛掩的莊門“■當!”大開,少年子嶺氣喘吁吁滿面大汗的撞了進來,“娘!野羊!”舉起手中一隻肥大的黃羊,“快看,箭射在脖頸上了!”

  梅姑已經聞聲跑來接過黃羊,“快來洗洗吧,熱死了■。”

  白雪高興道:“好,子嶺有功,正好犒勞你父親呢。”

  少年怔怔的看著院中藍衫人,“娘,他是誰?”

  白雪笑道:“子嶺,這是一位過路客人。該向先生行禮的。”

  少年天真的笑了,“啊,是客人,我當是……”卻硬生生收住口拱手行禮,“客人先生,本莊少主人有禮了。”老聲老氣,逗得白雪、梅姑和藍衫人都笑了。

  “在下山中游士,見過小公子。”藍衫人目光盯在了少年臉上。

  “先生覺得,小兒有何不對麼?”白雪注意到藍衫人的目光有異。

  藍衫人嘆息一聲,“不瞞先生,貴公子與我舊時一個老友之相貌神韻酷似,使在下油然感懷。敢問先生,夫君高名上姓?”

  “先生可否見告,你那位老友高名上姓?”白雪微笑的看著藍衫人。

  “在下遊歷二十餘年,滄海桑田,故人的姓名卻是記不得了。”

  “先生既已忘卻故人名姓,我說出來亦是無用,是麼?”

  藍衫人點頭感慨:“正是正是,原是在下唐突。先生,告辭了。”

  少年卻突然走近藍衫人,“先生,你這臉龐生得有趣,是生來如此》還是猛獸傷害?”

  藍衫人大笑,沙啞淒厲的聲音象一頭怪梟,“快哉快哉,老夫生平第一次聽人說,老夫面相有趣!小公子,這是比虎狼還要厲害的猛獸所傷,記住了?”

  “那你報仇了麼?”少年興致勃勃。

  “還沒有。但老夫的心卻沒有死。告辭。”藍衫人一拱手,竟自出門去了。

  梅姑去掩門,卻驚訝得站在門口不動。白雪問:“梅姑,怎麼了?”梅姑掩門回身,卻是面色蒼白,“那人剛出門就不見了蹤影,鬼魅般消失了,好怪異!”

  白雪點點頭卻沒有說話,沉思良久,低聲吩咐,“放出信鴿,請侯嬴大哥來一趟。”

  梅姑答應一聲便跑向庭院深處。片刻之後,一隻黑色的鴿子衝上藍天,帶著隱隱哨聲向東飛去。

  放走信鴿,梅姑吩咐兩個僕人幫著興致勃勃的子嶺殺那隻野羊,自己便去廚下打點整治,要為子嶺的箭術膂力慶賀一番。白雪卻一直在後院望著遠山出神,思忖今日這個不速之客的來路,為商鞅擔心,偏又鉤起了濃濃的思念。十幾年來,她每天都要在這裡站上一兩個時辰,望著遠山踱步,方圓丈許的草地都被踩出了硬土。夕陽將落的時分,庭院中飄來濃郁的肉香,白雪知道野羊已經燉好了,不想讓梅姑或兒子看見自己癡癡凝望的樣子,便信步來到前院。

  “篤,篤,篤”,又是敲門聲。

  梅姑正在收晾曬的衣服,回頭看著白雪做了個鬼臉笑道:“■,侯嬴大哥忒快麼?”

  子嶺衝過來,“梅姨,我來開門,我不怕。”

  白雪慈愛的笑道:“■,子嶺長大了呢,那就去吧。”

  梅姑卻不自覺拿起石案上子嶺的短劍,跟著子嶺來到門後。大門“■當”拉開,子嶺粗聲大氣問,“請問何方人士?”梅姑不等門外回答,便在子嶺身後道:“本莊夜晚不接待客人,請務必見諒。”

  暮色中,門外響起一個熟悉的嗓音,“梅姑啊,不記得我了麼?”

  梅姑驚訝的一個箭步衝到門前,卻見門外倆人一黑一白,都是長須飄飄,白衣人正對著自己親切的微笑。梅姑猛然醒悟,衝回院子高聲叫嚷,“大姐大姐,快來呀,大哥回來了!大哥回來了!”

  子嶺卻怔怔的擋在門口,“你是何人?梅姨哪麼高興?”

  門外人笑道:“你是子嶺麼?如何不讓客人進門?”

  子嶺認真搖頭,“沒問清白,不能擅入我家。”

  門外人點頭笑道:“挺認真,小將軍似的,問吧。”

  子嶺卻一點兒不笑,一副大人氣魄,“姓甚名誰?從何處來?所為何事?”

  門外人微笑答道:“姓衛名鞅,從鹹陽來,為了找你和娘,還有梅姨。”

  少年子嶺有些茫然,“衛鞅?噢,我好象聽說過這個人……娘。”一轉身,卻不禁驚訝失色,“娘?你如何哭了?”

  白雪早已經來到門後,聽著父子二人的對話,卻按捺不住心潮起伏,不禁淚流滿面,“子嶺,他就是,你的父親……鞅,你終於回來了。”一下子便撲到商鞅肩頭……

  少年子嶺的臉憋得彤紅,“梅姨,他,他是我的父親麼?”

  梅姑擦著眼淚笑道:“蠢!父親還有假的?”

  子嶺噗■跪倒叩頭,“孩兒白子嶺,參見父親大人。”

  商鞅樂得大笑,一邊揉眼睛,一邊扶起已經長過自己肩頭的少年,“參見?大人?禮數蠻大喲。來,讓我看看!好,精氣神都不錯嘛,快長成大人了嘛,啊!”

  說話間,梅姑已經幫荊南將兩匹馬牽了進來拴好,邊喂馬邊親熱的和荊南比劃著又笑又叫,荊南也高興得啊噢不斷,夾七夾八的既比劃著路上的經歷,又訴說著莫名的興奮。少年子嶺被驟然降臨的父親誇獎得紅著臉侷促的笑著,有些不知所措。白雪走過來高興的攬著父子二人的肩膀,“有話慢慢說,走,進屋。梅姑,荊南,進屋了。”梅姑高興得答應一聲,拉著荊南走進正屋大廳,又飛跑出去吩咐兩個僕人準備接風酒宴,又飛快的捧來茶水,忙得象只穿梭的小燕子。荊南也乾脆跟著她忙前忙後的張羅。少年子嶺想了想,便說要從地窖取酒,也跑到院子忙去了。

  白雪和商鞅坐在大廳,默默相望打量,千言萬語一時竟不知從何說起。

  怔怔的看著闊別十三年的商鞅,白雪明顯感到了他身上凝聚的滄桑風塵。昔日英挺白皙的商鞅,臉上已經是膚色粗黑,溝壑縱橫,長須垂胸,兩鬢染霜了。一個剛剛年過四十歲的男子,正是如日中天的時候,卻顯出一種比同齡人要蒼老得多的面容。不用問他受了多少辛苦,僅僅從那種不能掩飾的疲憊感,就能體味到他的曲折艱難和嘔心瀝血。

  商鞅也靜靜的望著白雪,覺得她依然那麼美,美得動人,灑脫爽朗的英氣中沉澱出一種深沉的風韻,披肩的長長秀髮變成了高高輓起的髮髻,圓潤秀麗的臉龐和窈窕的身軀略微豐滿了幾分,就象中天的一輪明月,舒緩安詳,而又明艷無比。那雙永遠如澄澈湖水般的眼睛,依舊噴發著火熱的光芒,只有那從眼角延伸出去的細細的魚尾紋,才銘刻著如縷如絲的漫長歲月對她青春年華的劃痕。一個正值青春年少的女子,要在人跡罕至的山林中寡居獨處,僅僅依靠情感的堅貞,是無法消解那如火如荼的本能衝動的。只有白雪,憑藉著出類拔萃的家世給予她的胸懷、品性、學問、見識,才錘煉得出這種“久經滄海,難為一瓢之飲”的高貴氣度。也只有這種並非刻意追求操守,而奔著一種境界飛升的高遠情感,才遠遠超越了塵世尋常的堅貞節烈,才能駕馭自己的靈與肉達到至美的升華。

  默默相對的凝望中,商鞅的靈魂又一次顫抖起來。

  這天晚上,商鞅生平第一次喝得醉態可掬,給每個人敬酒,給兒子唱激越悲涼的秦地歌謠,撮合著要梅姑嫁給荊南,不斷摟著白雪和兒子開懷大笑。白雪非但沒有絲毫的阻攔,而且滿面春風的與他頻頻共飲,也喝得滿臉酡紅,笑得高高的髮髻也散了開來。荊南忘形的呼喝著給子嶺教習劍術,梅姑則忙得陀螺般斟酒勸酒,竟連自己也喝得咯咯咯笑個不停,頑皮的比劃著要荊南叫自己姐姐。少年子嶺第一次浸泡在如此無拘無束的天倫歡樂中,高興得不斷要求顯示自己的學問和功夫,背《詩》背《書》,舞劍奏琴,繪聲繪色的講述自己的箭術,不時引來滿堂轟笑……

  直到雄雞高唱,東方發白,靜遠山莊才安靜下來。

  一覺醒來,已經是紅日西沉,商鞅覺得竟是從未有過的心曠神怡。窗外一抹晚霞,山間林濤隱隱,流泉飛瀑,鳥語花香。商鞅大睜著眼睛躺在臥榻,卻好象在夢中畫境一般,竟然不想坐起身來。聽聽院中有白雪她們的低聲笑語,商鞅還是揉揉眼睛坐了起來,穿上榻邊放置整齊的寬大衣衫,乾爽舒適,再蹬上精緻寬鬆的木屐,散髮赤腳,真個的通體輕鬆滿心愜意!商鞅情不自禁的伸了個懶腰,長長的打了一個響亮而又興奮的哈欠,便信步走出大廳。

  “起來了?”白雪笑盈盈的走了過來,“棚下坐坐,子嶺采了一大筐野果呢。”

  梅姑老遠的笑嚷著,“■,姑爺大哥變成山老爺子了!”

  “要知逍遙事,唯到山中住。姑爺大哥我,可是做定山老爺子了呢。”商鞅的木屐踩在院中石板上,清脆的梆當聲夾著笑聲,一副悠然自得。

  白雪笑道:“都昏了頭,又是姑爺,又是大哥,做新郎似的。”心中卻溢出一股濃濃的甜意——誰能想到,冷峻凌厲素來不苟言笑的衛鞅,能有在她身邊的這般本色質樸?這般松弛散漫?這般明朗閒適?

  商鞅踱步到竹席棚下的石墩坐下,梅姑端來兩大盤洗乾淨的山果,紅黃青綠的煞是好看。白雪拿來一柄小刀坐在他身旁,將山果剝殼削皮的一個一個遞給他。商鞅怡然自得的吃了一大堆,笑道:“呀呀,真做田家翁了呢。”白雪笑道:“做田家翁不好麼?”商鞅連連點頭:“好好好。”卻收斂笑容認真說道:“哎,知道我這次回來要做的事麼?”白雪微微一笑,“要接我們回鹹陽?”商鞅道:“這可不是我的主意呢。”白雪笑道:“你敢麼?自然是瑩玉的主意了。”商鞅哈哈大笑一陣,“我的想法,本來是立即辭官隱居,讓瑩玉一起到崤山來先住一段時光,然後我們就泛舟湖海了。瑩玉卻一定要你先回鹹陽聚一段再走。正好秦公身體不佳,我一下就走,也脫不開身。就依了這個主意。”白雪點頭思忖道:“也好。只要主意定了,自然要緩緩脫身。掌權二十多年,國事總得有個交代嘛。”

  商鞅高興,就滔滔不絕的將這些年的大事逐一說了一遍。白雪聽得很認真,直到商鞅說到河西大捷,白雪才幽幽的嘆息一聲,“魏國也敗落得忒快了。好端端一個強國,就如此葬送在他們手裡了。身為魏人,著實慚愧。”商鞅大笑,“我那個衛國,不更教人慚愧?幾個縣的地面,都快完了。列強競爭,同是華夏大族,誰強大,誰就統一。這種紛爭稱雄的局面,絕不會長久的。可不要抱殘守缺,做伯夷叔齊喲。”

  白雪笑了,“抱殘守缺,那是貴族的毛病。庶民百姓,可是誰給好日子就擁戴誰,操心。”

  說著說著,已是明月掛在了樹梢。梅姑拉著荊南和子嶺幫忙,將飯菜山果擺在了棚外的另一張大石案上,對著天中一輪秋月,五個人邊吃邊說,便又到了三更天。

  子嶺突然指著大門,“聽,有人!”

  習習谷風中隱隱可聞馬蹄沓沓,緊接著就是一聲悠長的呼哨。

  “侯嬴大哥!”梅姑站起來就去開門。

  商鞅驚喜的迎到門外,卻見月色下的山道上一騎駿馬飛馳而來,馬上騎士迎風展開的黑斗篷就象一隻巨大的山鷹。片刻之間,駿馬飛到。商鞅鼓掌大笑,“侯嬴兄,別來無恙啊。”騎士聞聲下馬,疾步高聲,“啊呀,鞅兄麼?真是做夢一般哪!”兩人在山崖邊交臂而抱,你看我我看你的感慨不已。荊南連忙趕出來參見老主人,侯嬴看著這個一臉粗硬鬍鬚的威猛壯士,又是一陣唏噓感慨。白雪出門笑道:“侯兄,我也沒想到他們恰恰就回來,你們仨有情分呢。進去吧,別在門外絮叨了。”

  回到庭院,重治酒席,又是一番相逢痛飲。明月皎潔,商鞅侯嬴眼見對方都已經兩鬢染霜,不由說起初次在櫟陽渭風客棧相聚時的青春意氣,竟是淚光熒熒。敘談良久,侯嬴問起白雪信鴿傳書的原因,白雪這才將那個怪異客人的事說了一遍,懷疑這個怪異客人與商鞅有關,想請侯嬴查查這個人。

  商鞅也感到驚訝,他本來不想將路遇刺客的事告訴白雪,此時見兩件事顯然有關聯,便將洛水河谷遇到突然襲擊的事說了一遍。

  “如此說來,那個蒙面人與這個蒙面人,是一個人?”白雪驀然警覺起來。

  侯嬴思忖道:“正是。這個怪人,定然長期在這一帶大山活動。魏國謀害麼?”

  “不象。”白雪搖頭,“魏王討好秦國都來不及呢。”

  “那就該當是仇人。鞅兄可有夙仇?”

  白雪道:“他這個人,生平無私怨,有也是公仇。”

  商鞅沉思有頃,心中猛然一亮,“難道,是他麼?”

  “誰?”白雪與侯嬴一齊問。

  “原太子傅公孫賈。他當年與公子虔一起服刑,放逐隴西。我聽此人聲音頗熟,卻竟一時想不起來。”

  侯嬴道:“對,一個人相貌可以變化,嗓音是變不了的。”

  梅姑有些茫然,“秦法那麼嚴明,放逐的罪犯能逃得了?”

  “那得看是誰。”白雪問,“公孫賈劍術武功很高明麼?”

  商鞅思忖道:“公孫賈原是文職長史,縱然有劍術武功,也是略知一二罷了。對,從這一點說,又不象。這卻奇了。”

  侯嬴:“劍術武功在成年突進的事,也是有過的。假若此人逃遁後有奇遇,也未嘗不能成為劍道高手。”

  “我看這樣。”商鞅道:“目下此人對我尚無大礙,然對山莊有威脅。侯嬴兄可訪查崤山一帶,看看有無神秘人物藏匿。雪妹她們跟我回鹹陽。走前這一段我都在,不會有事。回鹹陽後,我立即下令查清此事。”

  “我看也是這樣。”白雪笑道。

  “好。那我就立即動手。崤山好賴也是白氏的老根基呢。”侯嬴聽說白雪要跟商鞅回鹹陽,心中很是高興,“哪天走?我來安排行程事務。至少得幾輛車呢。”

  “一個月後吧。”商鞅笑道,“也和侯兄多多痛飲幾次了。”

  “快哉快哉!我也是如此想呢,來,乾!”

  “乾!”兩人舉起大碗,一飲而盡。

  次日清晨,商鞅還沒有起來,侯嬴就匆匆走了,留下的話是,十天后再來回話。白雪知道侯嬴俠義情懷,要急著去查崤山地面的可疑人物,輓留不住,也只好讓他走了。商鞅晚來和白雪纏綿到天亮方才入睡,午時醒來,見侯嬴已去,便興致勃勃的和白雪、子嶺到山中攬勝去了。回山莊時天已傍晚,落日餘暉下,但見迂迴曲折的山道上一騎黑馬直奔山莊而來。子嶺高興的叫起來,“娘,又是馬!父親一回來,深山都熱鬧了呢。”

  白雪臉上卻掠過一絲陰影,心中不禁一陣猛跳,來人顯然不是侯嬴,會有什麼事呢?

  片刻間馬到莊前。騎士飛身下馬,對商鞅拱手道:“稟報商君,景監上大夫緊急書簡!”說著從馬背革囊中取出一卷密封的竹簡,雙手呈上。

  商鞅心中一沉,立即打開竹簡,眼光一瞄,臉色就陰沉下來。那竹簡上只有一行大字,“君上病倒,君宜還都。私信告之,君自決斷。”商鞅將竹簡遞給白雪,白雪一看,不禁愕然,但在瞬息之間她就平靜下來。她知道,景監作為上大夫,是商鞅的忠實同僚,一定是秦公不讓告知商鞅,而景監又覺得必須告知,才用了私人書簡的方式。若事情不急,如何能動用官府的快馬特使?這種關鍵時候,能阻攔他麼?

  略一思忖,她輕聲道:“那就回去吧。我們隨後來。”

  商鞅看了白雪一眼,回頭對使者道:“回覆上大夫,我明日起程,後日可到鹹陽。”

  “是!”信使答應一聲,翻身上馬,沓沓下山。

  這一夜,靜遠山莊異常寧靜,只有那間臥房的燈火亮到了東方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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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雨雪霏霏

六、病榻上的秦孝公怦然心動

  秋風一起,秦孝公就突然病倒了。

  病勢來得莫名其妙,先是突然高燒了兩次,太醫剛剛一用退燒藥,就突然間好了。剛剛被秦孝公接回來的太子嬴駟,急得寢室不安,晝夜守侯在寢宮之外。秦孝公又氣又笑,訓斥了嬴駟一頓,命他回太子府加緊熟悉國事,不要小兒女般矯情。前些天,秦孝公已經從瑩玉口氣中隱隱約約猜到了商君要辭官歸隱。雖然他一萬個不想放商鞅離開,但卻不能不做萬一的打算。他要讓太子嬴駟恢復一段,看看他究竟是跨了還是成了?再看他能否挑起日益繁重的政務。當此之時,不能讓嬴駟在這些小事上太過拘泥,一味的盡禮數。

  誰知剛剛過了三五天,秦孝公就突然不能下榻了,渾身酸軟,厭食厭水,竟似癱在了榻上一般!太醫令李醯大急,帶領六名白髮蒼蒼的太醫府高手在榻前輪流診脈,整整兩個時辰過去,竟是面面相觀,說不出病因,也不敢開方。李醯急得大汗淋漓卻又束手無策。秦孝公卻笑了,“去吧,想想再說。天數如此,急也無用。”

  景監聞訊進宮,主張立即召回商君應急。秦孝公卻只是搖頭,“莫急莫急,也許幾天就又好了呢。二十餘年,商君未嘗閒暇一日,剛剛離開幾天,就召他回來,豈有此理啊。國中政務,上大夫就先主持吧。”誰知過了十多天,秦孝公非但不見好轉,反而急劇消瘦,日進食量竟只有原先的兩成不到!景監真正的著急了,明知對秦孝公說也無用,就私下寫了書簡,當作官府急件“逢站換馬”,報知商鞅。

  這次,太子嬴駟沒有哭泣著堅執守在病榻前。

  上次秦孝公的嚴厲訓導,打消了嬴駟殘存的一絲脆弱,也抹去了他重新回宮開始一段的惶惑與無所適從。就象當初剛剛離開櫟陽對村野民居生疏茫然一樣,乍然回宮,他對壯闊瑰麗的鹹陽城和鹹陽宮陌生極了,好象夢幻一樣。長期的村野磨練,已經使他適應了粗礪的生活,宮廷少年的那點兒嬌氣任性和俊秀瀟灑,早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現下的嬴駟,粗黑壯碩穩健厚重,正是老秦人所喜歡的那種成年男子漢的形象。但是,長期的隔絕,使嬴駟對公父、太后、公主姑姑都陌生了,見了他們總覺得侷促不安,應對總是不得體。見了朝臣也感到生澀,甚至不知道如何自稱才好。受到公父的斥責,嬴駟清醒了,他明白了公父的意思,做人做事要大局為重,要有自己的真見識;看別人臉色說話,揣摩別人心志行事,永遠都沒有出息!他猛然警悟了,恍惚感頓時消失了。長久的磨練,不正是為的證實自己是可以造就的麼?如今歸來,正事沒做一件,兀自惶惶不安,想起來真是不可思議!

  嬴駟回到府中,將自己關在書房,竟是半個月沒有出門。

  今日清晨,嬴駟進宮,他要鄭重的向公父呈上自己獨特的禮物。此刻他非常清楚,突然病倒的公父,最需要的不是榻前守侯,而是真實的看到自己的兒子已經磨練成了一個堪當大任的儲君。

  進得宮來,嬴駟覺得氣氛有異。侍女內侍,個個都是神色匆匆。看看身後抬著大木箱的兩個僕人,嬴駟不由加快了腳步。到得寢宮門前,卻見太醫令李醯和幾個老太醫神色鄭重的爭辯不休,上大夫景監和國尉車英也在一邊低聲交談,沒有人看見他,自然也沒有人過來行禮參見。嬴駟沒有理會這些,徑直進入。第二道門前,白髮蒼蒼的黑伯靜靜的肅立著,眉頭緊鎖。嬴駟低聲問:“黑伯,公父梳洗了麼?”黑伯點點頭,默默領他走進寢室。

  嬴駟走近榻前,不禁心中一驚,正當盛年英華逼人的公父已經變得枯瘦羸弱,完全沒有了昔日光彩!嬴駟心中一酸,低低叫了一聲“公父”,淚水就已經溢滿了眼眶。

  秦孝公睜開眼睛打量著嬴駟,那明亮的目光卻是一點兒也沒有病態。他指指榻側繡墩,卻沒有說話。嬴駟卻深深一躬,“公父,嬴駟帶來了這些年的心得,想請公父批閱斧正,又擔心公父病體能否支撐?”

  “你寫得文章?快,拿進來呀。”秦孝公顯得有些驚訝,更多的顯然是高興。

  嬴駟回身吩咐,“黑伯,讓他們將木箱抬進來。”

  黑伯點點頭,走到寢宮大門,吩咐兩個僕人放下木箱回去,右手抓起捆箱的大繩就提了進來,輕輕放到榻前,便又利落的解開繩套打開木箱。嬴駟第一次看見黑伯如此驚人的膂力,不由大奇。要知道,一大箱竹簡足足有三百多斤重,而黑伯卻是一個白髮蒼蒼的老者,而且只用了一隻右手!

  秦孝公笑道:“黑伯,讓太醫們大臣們都回去,各司其職,不要再天天來了。”黑伯答應一聲走了出去。秦孝公回頭又道:“駟兒,你先回去吧,明日再來。”嬴駟看看公父,想說什麼卻又沒說,深深一躬,步履沉重的走了。

  嬴駟一走,秦孝公便讓黑伯找來一張木板支在榻旁,將木箱內的所有竹簡都擺在了木板上。竹簡一擺開,立即散髮出一股濃濃的腐竹氣息和汗腥霉味兒!秦孝公一眼看去,便知道這些竹簡完全是一個生手削編的——竹片兒全是山中到處可見的低劣毛竹削成,長短大小薄厚竟是參差不一;編織得更是粗糙,尋常用的麻線上生滿了霉點兒,有不少簡孔已經被麻線磨穿,又有不少麻線被帶有毛刺的簡孔磨斷;幾乎每一片竹簡都發黃發黑,有汗濕滲透的霉腥味兒和斑斑發黑的血跡。和竹簡工匠們削制、打磨、編織的上好青竹簡相比,這簡直是一堆破爛不堪的毛竹片兒!但秦孝公卻看得心潮起伏,眼中潮濕。他知道,這隻能是嬴駟自己製作的竹簡。一個宮廷少年,且不說堅持自己執刀刻簡——在宮廷中,刻簡是由專門的“文工”完成的,國君與太子只要將文章寫在竹板上就行了——就是經常性的砍竹、削片兒、打孔、編織,也需要多大的毅力去做啊!這一大箱竹簡,每一片都滲透了嬴駟的汗水與辛勞。不說內容,單就是這種精衛鳥兒般的喋血精神,也使人真切感受到了一個苦行少年的驚人意志。

  秦孝公怦然心動,閉上眼睛,任由一絲細淚從眼角緩緩滲出。

  一天一夜,秦孝公竟是沒有睡覺,一刻不停的看完了嬴駟的全部手記。黑伯勸他睡一會兒,他卻笑道:“整天躺著睡,還嫌不夠麼?”健旺飽滿的神態,使人無論如何想不到他是一個臥病不起的人。

  嬴駟的手記竹簡分為三類,一類是所經郡縣的地形、人口、城堡、村莊的記載,一類是變法後民生民治狀況的變化,一類是自己的思考心得。秦孝公最感興趣的是嬴駟自己的心得手記,將那幾篇文章反覆看了五六遍。其中有一篇的題目是《治秦三思》,秦孝公拿著它竟是手不釋卷的琢磨。已經是紅日臨窗了,黑伯進來收拾燭台,秦孝公方才放下竹簡想睡一會兒,但一閉上眼睛,眼前就浮現出破舊發霉的竹簡和那耐人尋味的篇章:

  商君之後,治秦不易。法度已立,邦國富強,秦風大變,公戰大興。

  然則國有三虛,不可不思。一曰法制根基未堅,二曰復辟根基未除,三曰多有窮鄉僻壤,財貨實力不足以養戰。治秦之途,首在固法強本,次在除惡務盡,三在墾發窮困以長財貨。有此三綱,秦國當立於不敗,可放手與東方周旋。治國安邦,慎之慎之……

  秦孝公感到了一絲寬慰,緊繃的心弦略微放鬆。作為國君,他只有這一個兒子,而對這個唯一的兒子,他卻實在把握不準。在嬴駟獨自磨練的時期,他曾經閃現過一個念頭,趕快將玄奇找回來大婚,再生一個兒子繼承大業。可幾次到陳倉河谷,那個小莊園都塵封無人,派人打探,方知老墨子高年臥病,所有骨乾弟子都聚集在神農大山,整理老墨子的一生言行和未成形的論著。孝公對墨家很是了解,也知道老墨子行事神秘,統轄墨家的方法歷來是一人獨斷。在墨家這種行動性團體來說,也是迫不得已的事情,它確保了老墨子的絕對權威和墨家子弟在行動中的高度一致,這是其他任何學派都不能望其項背的。

  但是,這也帶來了其他學派所沒有的許多麻煩。最大的麻煩,就是對老墨子身後地位權力的繼承。老墨子的四大弟子,個個都是文武全才,在天下有很大名聲的“高義飽學之士”,也都各有一批忠實的信徒。論資歷才智,當然是大弟子禽滑釐首當其衝。然則禽滑釐偏偏少了老墨子的胸懷境界和人格魅力,許多次大事都處置得議論紛紛。尤其是對秦國行動,查勘粗糙,判斷見識都不到位。秦孝公隻身闖墨家總院時,老墨子只得親自出面才使墨家在對待“暴政”上有了一個大的轉折。如此一來,非但禽滑釐威望下降,更重要的是,墨家內部也更加分化,老墨子可謂難矣!

  由於玄奇在對秦國事務中坦然誠實,且表現出卓越的見識與膽略,不但是老墨子倍加鍾愛,許多墨家弟子也衷心敬佩,隱隱然又形成了一個“第五力量”。縱然玄奇灑脫散淡對權力毫無興趣,然則從小就以墨家為家園,身處其中,植根其中,自己的一言一行都關乎到追隨者的利害得失,遇到分歧不可能不說話,想擺脫也擺脫不了。老墨子年高臥病,竟出人意料的指定玄奇主持編撰《墨子》大書,使玄奇驟然間成為墨家矛盾衝突的交匯點。玄奇既不能拒絕終生敬佩的老師的重托,又對內部錯綜紛紜的微妙衝突不得不小心翼翼的平衡撫慰。

  在這樣的關鍵時刻,能讓玄奇從墨家脫身麼?縱然是兩情深長,又如何驟然脫得千絲萬縷的“業絆”?秦孝公身為一國之君,最能體味這種身不由己的牽絆,也深深理解玄奇此時的困境,長吁一聲,只好將大婚的願望暫時擱置了。幾次突然發病,孝公雖然表面輕鬆無事,實際已經有所警覺,閃過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可能已經沒有機會大婚生育了”!有此警覺,他甚至想過在嬴氏宗族中另外挑選一個有為青年做太子,也閃過念頭,抱養瑩玉和商鞅的兒子……念頭歸念頭,秦孝公秉性堅忍不拔,在沒有清楚嬴駟的魚龍變化之前,他的任何念頭都只是永遠的埋藏在心底。

  自從商鞅提及,接回嬴駟之後,秦孝公也沒有急於對兒子進行終日教誨,而依然和他不疏不密,讓他自然的熟悉離開太久的宮廷,漸漸彌補這長期隔離造成的陌生。更重要的是秦孝公明白,一個人已經長到了三十一歲,能否擔當大任,絕不是終日教誨所能解決的。將近二十年的磨練,如果嬴駟還不成器,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了。雖然秦孝公想到了最壞的可能,但在兒子最終暴露真實面目之前,他的那一絲希望始終都沒有破滅。他沒有和嬴駟認真長談過一次,也沒有一次主動問起嬴駟的想法心得。他以為,嬴駟選擇何種方式顯出曾經滄海後的本色?這對嬴駟也是一個考驗。

  事實說明,嬴駟做得很好,甚至可以說很出色。

  秦孝公想過許多可能,但確實沒有想到,兒子的磨練竟是如此認真如此刻苦如此用心。這個嬴駟,是嬴氏歷代嫡系長子中唯一沒有軍旅經歷的儲君。在秦國,這是一個很大的缺失。因為這將直接影響軍隊對他的敬重和他對軍隊的控制。秦孝公少年征戰,幾年中就成為軍中有數的名將,對秦國大軍有著無與倫比的影響力,所以才能以二十一歲的年齡在權力場中縱橫捭闔,無所畏懼。這個嬴駟,還沒有來得及補上這一課,就栽倒在變法旋渦中了。但是,嬴駟在山野底層苦行磨練十餘年的經歷,又是他在所有公族子弟中獨具的優勢。對民生民治的透徹體驗,將成為他把握國家大勢的根基本領。從長遠看,這一點也許比從軍本身更重要更寶貴,看來,孺子尚可教也。

  秦孝公閉著眼睛輕鬆的舒了一口氣,沉沉的睡去了。

  商鞅趕回來的時候,秦孝公還在呼呼大睡。商鞅將黑伯叫到一邊,詳細詢問了孝公發病及醫治的過程,然後立即安排,在孝公的寢宮之外給他辟出一大間屋子做政事堂,他要在這裡晝夜守侯處置國務。吩咐完,商鞅匆匆趕到景監的上大夫府,緊急招來國尉車英、鹹陽令王軾,四個人秘密商談了兩個時辰,將一切穩定朝野的細節都妥帖落實,方才散了。

  回到商君府,已經是初夜了。瑩玉已經知道商鞅緊急趕回,早就準備好了接風洗塵的小宴。此時飯菜已涼,瑩玉一邊和商鞅說話,一邊親自為商鞅準備沐浴熱水,一邊吩咐重新整治酒菜,忙碌得碎步跑個不停。半個時辰後,一切收拾妥當,倆人才安靜的坐下來吃飯。

  商鞅簡略的說了去崤山的經過和白雪明春搬來鹹陽的事。瑩玉一番感慨,也說了鹹陽的近況和孝公的病情,眉目之間憂慮忡忡。商鞅勸慰了一番,說了自己明日住進宮中的打算,瑩玉又說了一些宮廷細節,倆人計議了約一個時辰,三更時分方才準備安歇。

  商鞅每天走進寢室前,總要了卻當日的全部公務。這次離開鹹陽了一段日子,雖說有景監主持國務,但也一定積壓了一些要他定策的公文,便走進書房,打算處置完這些公文再休憩。坐在案前,先一件件看了事由,卻發現有一卷太醫令李醯的上書!商鞅一瞥,心想一定是有關為國君治病的謀劃,連忙打開,一行大字赫然入目——請逐巫醫扁鵲出鹹陽書!

  晉人扁鵲,多有妖行巫術,今以名醫自詡,游走列國,均被逐出。近日扁鵲入我鹹陽,稱其擅醫小兒,開館行醫。實則不行望聞問切,隨心抓藥,國人多被矇騙蠱惑,竟趨之若騖,鹹陽囂囂!秦國新法,禁止妖言惑眾,巫術為醫。今扁鵲巫醫公然入秦,亂我民心,請即逐之,以正新法。

  商鞅驚訝了——扁鵲入秦了麼?卻如何就成了巫醫?太醫令為何要驅逐扁鵲?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11-4 06:58 PM

第十三章 雨雪霏霏

七、神醫扁鵲對秦孝公的奇特診斷

  鹹陽城北區有一條小街叫神農巷。街不長,也不繁華,但名氣卻是很大。因為這條小街住的藥農多,開得藥鋪多,生藥商人多,幾乎就是秦國的醫藥一條街。尋常時日,這條小街很是幽靜,一種淡淡的草藥異香彌漫得很遠很遠。無論是藥材交易,還是國人來這裡尋醫抓藥,只要進入神農巷,所有人都會自覺不自覺的文雅起來,絕無鹹陽南市那般熙熙攘攘。

  這幾天,神農巷卻是大大的熱鬧了起來。

  人們紛紛從小巷口的一個小院子裡走出來,匆匆到小巷深處的各家藥鋪抓藥,整日絡繹不絕。幾家名氣大點兒的藥鋪,抓藥者竟是排起了長隊。奇怪的是,抓藥的人如此之多,藥鋪裡的坐堂醫生卻很冷清,很少有人找他們診脈開方。醫生們先是驚訝,後來便都悻悻的離開了醫案,幫著店役抓藥去了。藥鋪的出藥量驟然增大,藥材生意便也頓時好了起來,藥農、藥商也都比往日忙活了許多。如此一來,神農巷竟成了人群川流不息,完全沒有了尋常時日的幽靜。

  神農巷最大的藥鋪叫南山堂,這裡的堂醫叫李儋,是太醫令李醯家族的支脈後裔。他是個有心人,自然很清楚,這突然的變化,都是因為巷口小院子裡來了一個神奇怪異的醫者!這一天他實在悻悻難忍,便換了一身尋常布衣,來到了巷口小院子要看個究竟。

  方到巷口,便見大樹下坐滿了等候就診的國人,絕大部分竟都是抱著小兒的年輕夫婦。進了院子,院中大樹下也坐滿了候診者。人人手裡都拿著一個木牌,提著一袋半兩錢,神色安閒的等候著。

  “敢問大姐,這木牌做甚用?”李儋恭敬的問一個抱著小兒的中年女人。

  “看病的人太多,木牌上寫著順號,挨個來,人不擠呢。”

  “這袋半兩,夠先生的診金麼?”

  女人笑了,“夠。先生只收十個半兩,誰心裡過得去?都想給先生一袋錢,還不知先生收不收呢?”

  “診金少,藥錢便貴,是麼?”

  “喲,你這書生莫擔心,在先生這兒看病花得起呢。診費十個半兩,藥錢更少。先生開得都是尋常草藥,不值錢,可治大病呢。哪象那些個堂醫,不開貴重藥治不了病似的。我在這兒守了三天了,才把我這寶貝兒子抱來看的。你放心領個木牌子,回去抱兒子來,沒事。”

  “多謝大姐,那我進去領牌子了。”

  李儋走進了中間正屋,靜悄悄站在門邊打量。只見正中長大的木案前坐著一個童顏鶴發的老人,兩邊各有三名年輕弟子不斷記錄著老人念出的方子。看了片刻,李儋不禁大是驚訝,這,這樣做也能叫看病麼?!老人面前根本沒有診脈的棉墊兒,長案上只有幾摞散片竹簡。每個病人來到面前,老人便只是凝眉將病人看得片刻,便立即斷定:“此兒積食難消,須得瀉去淤積,調理腸胃。”父母連連點頭稱是之際,老人便念出幾味草藥來。身邊弟子記下,便將竹片交給病兒父母。滿懷感激的父母們的錢袋,一律被老人的一個女弟子擋回,每人只要十個“半兩”。

  一個病人,就這樣看完了病?比軍營大將的軍令還出得快!

  李儋大奇,竟覺得一種說不請的神秘恐懼。匆匆趕回,便立即上書太醫府,請官府立即驅逐這個使用妖法的巫醫!太醫令李醯接到李儋上書,疑心大起卻不敢造次,便親自喬裝觀察,方信了李儋所言不虛。李醯本想立即知會鹹陽令王軾,驅逐這個妖醫,但又怕激怒鹹陽國人。聽口碑,這個妖醫擅醫小兒雜症。偏老秦人視小兒如命根,對這個妖醫大是敬重。若太醫府出令驅逐,惹出事來恐難擔當!反覆思忖,李醯便先將這個老人的底細探察了一番,一經探察,方知這個老人竟然是大名赫赫、有“神醫”之稱的扁鵲!

  李醯大是緊張。這扁鵲聲名赫赫,卻悄悄來到秦國做甚?真的僅僅是行醫救世麼?不象,一點兒不象!作為太醫令,李醯自然明白,秦國雖然強大了富裕了,但是醫家名士卻沒有一個,整個鹹陽的醫術都很難與山東六國相比。扁鵲留在秦國,要不了多長時間便會聲名大噪,那時侯,這個太醫令還會是他李醯麼?更重要的是,李氏家族是高踞秦國醫業首席的望族,扁鵲入秦,眼看李氏的醫家首席地位便要大打折扣,豈能甘心?但是,要以太醫府職權驅逐扁鵲這樣的神醫,李醯還是不敢。商君執法,那是親貴不避,萬一撞在刀口上,那可是大災大禍!想來想去,李醯還是覺得上書商君府,請國府驅逐這個妖醫為好。商君天下名士,正宗的法家大師,對怪力亂神之類的妖術巫術素來是深惡痛絕,太醫府以“驅逐妖醫”做根基上書,商君斷無拒絕的道理。

  一卷“請逐妖醫”的上書,便恰恰在商鞅趕回鹹陽時送到了商鞅案頭。

  埋在心頭的久遠記憶,一團團的斷斷續續的湧了上來,使他很有些興奮——

  商鞅在山中修習的少年時期,就知道扁鵲的大名。老師學問無邊,自然也很通醫道,但每遇弟子或自己的異疾不能診斷,卻都要請扁鵲來醫治。商鞅還記得,扁鵲是個又高又瘦的老人,一頭白髮,一身布衣,精神極是矍鑠,也和老師一樣看不出年紀。扁鵲醫病很是奇特,只是靜靜的坐在病人對面凝神觀望。要說“望聞問切”,大約只能占得一個“望”字了。然則就是這樣一望,但卻總能準確說出病情病因!開的藥方,也都是些最尋常的草藥,可療效卻是神奇得驚人。當時,扁鵲給商鞅師兄弟們的震動很大,竟然沒有一個弟子能夠說清其中道理。

  後來,老師在茅屋大樹下給弟子們開講“天下醫家”,才說起了扁鵲的神奇故事。

  春秋初期,一支秦人從隴西草原流居趙國,與趙人多有通婚。趙人中便也多有“秦”姓,以致流傳著一種說法,“秦趙同源,姓氏不分”。趙國與燕國交界處有個鄭縣,居住著一支秦人部族的後裔,他們始終保持著“秦”姓,表示自己是秦人後裔。後來,這一族在燕趙拉鋸戰中衰落了下去,便沒有再出什麼聲名赫赫的人物。大約在春秋中期,這個部族出了個聰慧少年,名叫秦越人。秦越人天分過人,跟一個族叔習武識字,幾年間便在族中小有名氣了。十六歲時,秦越人象大多數後生一樣,義無返顧的從戎征戰了。過了幾年,秦越人小有軍功,便做了一個驛站的“舍長”。驛站是官府辦的,這“舍長”便是帶領兵卒守護驛站的小小將官,當時人稱為“館帥”。驛站在官道邊上,專門接待來往官員並負責護送緊急文書,自然也免不了商人、士子路過留宿。

  有一天,這驛站來了個皓首白髮的老人,手拄一支竹杖,身背一隻葫蘆,徒步逍遙而來。說是商人吧,沒有貨車;說是百工吧,沒有徒弟工具;說是官員吧,沒有軺車;說是名士遊學吧,沒有官府的憑牌……一時間竟是誰也弄不清老人的身份。時已暮色,那個驛丞偏偏不讓老人留宿,說是沒有官府憑牌便不能留住驛站,除非有人擔保。這時,秦越人恰恰出來巡查,見老人慈善祥和,毫無半點怪誕戾氣,便擔保老人住進了驛站。老人毫無謝意,竟是心安理得的住了下來。到了第三天,老人竟然病了,發熱發冷的奄奄一息。秦越人請來了縣城裡最好的一個老醫生為老人診脈,老人卻拒絕了,只是讓秦越人在每天晚上月亮升起時扶他到院中打坐。過了幾天,老人也就居然好了,只是體弱身虛,便依然住了下來將息。驛丞與驛站吏員僕役覺得這個老頭兒大是怪誕,根本無人理睬,老人的起居與驛站費用等都是秦越人一力照拂。一個月後,老人便走了。從此以後,每過幾個月,這位老人都要來這個驛站住上幾天,卻是什麼事也沒有。每次都是秦越人照料,老人要住幾天便幾天,他從來不問老人要做什麼要去哪裡。

  倏忽十多年過去,秦越人已經三十來歲了。有次老人路過,又在驛站住了下來。到了晚上,秦越人正在驛站門口查夜,老人卻在月下笑著向他招手。秦越人以為老人有事,便跟老人到了他住的小石屋。老人讓秦越人坐在石墩上,笑道:“秦越人,你不想知道老夫是誰麼?”秦越人恭敬拱手道:“前輩年高德劭,必是高人隱士,在下何須多擾?”老人笑了,“後生啊,老夫乃長桑君也。觀你十年有餘,知你大有通悟靈犀,只是矇昧未開也。再者,你秉性端正,施恩於人不圖報,且能持之以恆,正是老夫尋覓之人。老夫欲傳你一件物事,不知你能否接納?”秦越人欣然道:“多蒙前輩不棄,越人願為前輩完成心願。”“噢?”老人眼睛一亮,“你也不問老夫要傳你何物?先竟自接納?”秦越人道:“前輩高人,所傳必善,越人何須多問?”長桑君哈哈大笑,“好!老夫所得其人也。”說著從懷中拿出一個發黃的小羊皮紙包,“這是一味閑藥。不得人不傳,你能做到麼?”秦越人想了想道:“越人謹記,考心二十年,方可得人而傳。”

  “小子果然明白!”長桑君讚嘆一聲,將小包遞給秦越人,叮囑道:“將此藥分為三十份,每日清晨以上池之水服之,三十日後,功效自知。”

  “敢問前輩,何謂上池之水?”

  “水未至地,謂之上池,竹木花草之朝露是也。”老人說罷,又將秦越人領到屋角,指著一口木箱道:“這是三十六卷醫方,可濟世以恆,惟韌善者可當之。汝好自為之了。”一言落點,竟是疏忽不見!

  秦越人卻沒有驚訝,他本來就沒有當老人是塵世俗人。

  收藏好老人的贈物,秦越人就去找驛丞辭官。驛丞本來就覺得他和那個神秘兮兮的老頭兒一樣討厭,大是看不順眼,聽事他要辭官回鄉,便一口答應代為上達,許他竟自去了。回到老家,父母已經過世了。秦越人便也不與鄉人來往,只是每日清晨到山上去採集“上池之水”服藥,服了藥便在深山幽谷竟日打坐,直到紅日西沉,卻也不渴不餓。如此三十日之後,他於暮色中回到家中,卻突然看見鄰居的女子坐在燈下織補,連她的五臟六腑都看得一清二楚!秦越人大驚,捂住眼睛冷靜了許久,才悟到自己有了異能……靜下心來,秦越人便搬出長桑君的書箱翻了起來,發現上面記載的都是藥方!奇特的是,這些藥方配伍都很簡單,最多的也只有十味草藥,很好記;用藥也都是極為尋常的草藥,沒有一樣珍奇貴重的藥材,更沒有那些不可思議的藥引子!

  秦越人明白了,這是長桑君要他救世,為天下庶民解除病痛。

  秦越人便開始在鄉里行醫了。一經出山,便聲名大振。因為他醫術通神,人們就說他是黃帝時的神醫扁鵲復生,叫他“扁鵲”。時間一長,“秦越人”這名字倒無人知道了。

  對於這種神奇的傳說,商鞅歷來有個準則——善則信之,惡則否之。怪力亂神,原本難以說清,只要為善,就不能當作妖術消滅。否則,如何孔夫子都要對怪力亂神不置可否?墨子大師都要敬天明鬼?只要神而善之,神又何妨?老師講述這段神奇故事時,本來也是不置可否的。

  後來,商鞅到了安邑,又聽到了不少扁鵲的神奇故事。最讓商鞅不能忘記的,是扁鵲對齊桓公的神明診斷。

  齊國先後有兩個桓公,第一個是春秋時代大名赫赫的五霸之首——齊桓公姜小白,第二個是戰國初期田氏奪取齊國政權後的首任國君——齊桓公田午。扁鵲見的齊桓公正是這第二個齊桓公田午。此公專橫自負,身體壯碩異常。有一天在後宮習武,不慎將腳扭傷,疼得唏噓冒汗不止。這種外傷,太醫急切間沒有辦法,便請來了正在臨淄專治骨病的扁鵲。扁鵲將齊桓公的傷處凝目看了片刻,便抓住齊桓公的腳脖子猛力一轉,只聽“■嚓——哎喲!”兩聲,齊桓公頓時輕鬆。仔細一看,腳上的紅腫竟漸漸消退,不消半個時辰便行走如常。齊桓公高興,命人擺上酒宴答謝。誰知當齊桓公舉爵向扁鵲敬酒時,扁鵲沒有舉爵,卻拱手正色道:“國公已病入腠理,不宜飲酒。”齊桓公滿臉不悅,“寡人無疾。”扁鵲起身做禮道:“越人一介醫士,國公無疾,自當告退。”說完便走了。齊桓公對臣僚內侍們笑道:“醫者好利,總是將沒病之人說成有病,賺利成名罷了。”

  過了幾天,齊桓公心血來潮,又派太醫將扁鵲請來,悻悻問道:“先生,寡人還有疾麼?”扁鵲凝神觀望,鄭重拱手道:“國公已病入血脈,當及早醫治。”齊桓公生氣的揮揮手,話也不說,就讓扁鵲走了。但齊桓公生性執拗,總忘不了這檔子事,總想讓扁鵲說他沒有病,於是過了幾天又將扁鵲召來,“先生,寡人還是有疾麼?”扁鵲道:“國公之病,已入腸胃根本,很難治了。”齊桓公哈哈大笑,拍著胸脯,“先生啊,天下有如此壯實的病人麼?”扁鵲也不說什麼,默默走了。

  又過了幾天,齊桓公想想覺得奇怪,一個遊歷天下的神醫,何以總是說自己有病?而且一次比一次說得重?莫非自己真的有太醫查不出來的病?還是召他來再看看,畢竟是性命要緊,否則,始終是個揮之不去的陰影。誰知,這次扁鵲進宮後只是看了齊桓公一眼,一句話也沒說就走了。齊桓公大為詫異,派內侍立即趕上扁鵲問個究竟。扁鵲對內侍說:“國君已病入膏肓,無藥可醫了,夫復何言?”內侍驚訝,“先生,前幾天不是還說能醫麼?”扁鵲微笑道:“病入腠理,燙熨所能治也。病入血脈,刀灸所能治也。病入腸胃,良藥和酒可以治也。病入膏肓,雖上天司命,亦無可奈何,何況人乎?”

  五天之後,齊桓公病發了,四處派人請扁鵲醫治,扁鵲卻已經離開了臨淄。

  盛名赫赫的齊桓公,就這樣在盛年之期驟然死了!

  從此以後,扁鵲行醫有了六不治:驕橫不論於理者不治,輕身重財者不治,酒食無度不聽醫諫者不治,放縱陰陽不能藏氣者不治,羸弱不能服藥者不治,信巫不信醫者不治。這六不治中,“信巫不信醫”這條最是要緊。本來就有許多人說扁鵲是“巫醫”,可偏偏他自己就不信巫術,而且也不為相信巫術的人治病!僅此一點,商鞅就認為扁鵲絕然是醫家神聖,而不是欺世盜名的妖邪術士,扁鵲可謂醫家奇才。他行醫趙國,見國人看重女人,便專治女病,被趙國人稱為“帶下醫”。到周室洛陽,見周人尊愛老人,便專治老人多發的眼耳鼻喉病。到齊魏兩國,見國人尚武,便專治練武易得的骨傷病。如今到了秦國,見秦國人鍾愛小兒,便又做了醫家最頭疼的兒醫。可以說,扁鵲的醫術無所不包,無所不精。

  如此不世出的醫家大師來到鹹陽,豈不是國君病體的救星?如何竟被太醫令李醯做了巫醫?李醯和太醫們明明對孝公的病體束手無策,如何不思請扁鵲醫治,卻要將他逐出鹹陽?而且冠冕堂皇的加上了“護我新法”的名義。商鞅不由一陣怒火上衝,就想立即嚴厲處置李醯。思忖良久,還是壓下怒火,喚來府中總管,吩咐他立即派人探聽扁鵲醫館的所在;又立即派荊南飛騎鹹陽令王軾府中,送去一道手令,密令王軾著意保護好扁鵲醫館,不得有任何差錯!分派完畢,商鞅將李醯的上書揣在袖中,匆匆走進了寢室,對瑩玉說明原委,倆人商議多時,方才就寢。

  次日清晨,一輛四面垂簾的寬大馬車出了商君府,幾經曲折,駛向一條寬闊幽靜的石板街。這正是鹹陽城內遠離商市的神農街,此刻卻是車馬行人不斷,都流向一座寬敞的庭院前。垂簾馬車停在院外街邊的一排大樹下,車中走出一個黑紗遮面的布衣女子,徑直走進了門口樹有“扁鵲醫館”石碑的庭院。這座庭院雖然只有三進,院子卻是異常的寬敞。院中樹下石墩上坐滿了待診的病人,大多是抱著孩童的女人和老人。

  黑紗蒙面的女人走進院中唯一的大屋,坐在幾個正在抱著小兒就診的女人後邊靜靜的打量。只見一張長大的木案前坐著一位看不出年齡的老人,清瘦矍鑠,童顏鶴發,雙目明亮銳利。他對每個解開襁褓的嬰兒或小童都是那樣神色專注的凝視片刻,然後便念出幾味草藥,一名弟子在竹片上記下來便是處方……如此簡約的醫病過程,速度自是很快,不消片刻,矇著面紗的女人便坐到了扁鵲老人的面前。

  “這位夫人,你沒有病。”扁鵲淡淡的笑了。

  “前輩見諒,我昨夜已經排了位。然我不是為自己診病,是想請前輩為我兄長診病。兄長病得奇異,身無疼痛,卻不能下榻走動,是以敢請前輩到舍下出診,小女感激不盡。”黑面紗女人訴說著原委。

  扁鵲點頭,“請夫人留下居所地址,老夫將院中病人診完,午後便可出診貴府。”

  “如此多謝前輩。只是我家居所街巷曲折,前輩尋找多有不便,我在院外等候前輩便了。”說完深深一拜,出了院門。

  商鞅卯時進得寢宮,一問黑伯,孝公還沒有醒來,便走進了昨日專門開闢的臨時政事堂批閱公文。這間政事堂很大,幾乎占了小半個寢宮大廳。這是商鞅的著意安排,國君病重,朝臣必然不時進出宮中。有了這間特辟的政事堂,所有的官員探視國君病情時,都可以在這裡候見,出來後又可以聚在這裡和商鞅共議國事。更重要的是,與秦孝公近在咫尺,非但有特別重大的國事便於向孝公稟明定奪,而且使孝公能夠感到他身臨國務。商鞅深知,象秦孝公這樣的國君,即或他臥病在床,也離不開他親自運轉權力的那種感覺,一旦失去了這種感覺,就失去了最主要的精神支柱,反而會迅速被病勢擊潰。

  商鞅剛剛開始翻閱公文,景監和車英就進宮了。商鞅和這兩個老部屬沒有任何多餘的寒暄,立即將扁鵲來鹹陽,太醫令李醯請求逐扁鵲的事告訴了他們,吩咐景監立即派員查核李醯的真實意圖;又吩咐車英在軍中挑選一個可靠機敏的乾員,立即到隴西秘密探聽公孫賈服刑情況,如果人在,就秘密押解回鹹陽。車英略一思忖道:“山甲如何?”商鞅立即想起了那個精瘦勇猛而又機敏過人的“山精”,笑問:“他還是千夫長?”車英道:“不,已經是步軍副將了。”商鞅點點頭,“好,就讓他去。”

  此時黑伯過來稟報說,國君精神有所好轉,請三人進去敘談。

  進得寢室,臥榻上的秦孝公很是高興,說景監不該催商君匆匆回來,他不會悄悄走的。說得三人都笑了起來。秦孝公讓三人坐下,沉默片刻開口道:“商君、上大夫、國尉,三位乃我秦國柱石,我要對你們說明嬴駟的事,與諸位議定一個方略。嬴駟已經回宮,還沒有恢復太子爵位。現下看來,嬴駟磨練得還算有所長進——黑伯,將那些竹簡抱到這裡來——商君,你們看,這是嬴駟在村野鄉間寫得書簡。你們看看,能否讓他重新復位?或者,該如何處置為好?商君,你看這卷。”

  商鞅三人看著這整整一案發霉的竹簡,不禁有些愕然。默默拿起,展開瀏覽,都是神色肅然。約略有半個時辰,三人翻完竹簡。商鞅向景監車英看看,三人站起來深深一躬,“君上,臣等為君上致賀,秦國儲君有人了。”

  “商君,你以為嬴駟可以造就麼?”秦孝公認真問。

  “君上,臣以為大可造就。”商鞅舉著手中竹簡,“此等文章,字字皆心血所凝,斷非文人議論之筆所能寫刻出來。尤其這《治秦三思》,臣以為切中秦國要害,若能堅持法制、鏟除復辟、大增實力,秦國大出於天下,將在君上身後也。”

  孝公微笑著長吁一聲,“這也是我略感快慰的來由啊。商君,雖然如此,我還是請你將嬴駟的竹簡帶回去審覽批閱一遍,而後讓他到你府上請教,你要好好指點他一番……我呀,是心有餘,力不足了。”

  “君上,臣以為當正式冊封太子,君上患病這段,可命太子總攝國事。”

  “臣贊同商君所請。”景監車英異口同聲。

  “那好。此事請商君主持吧……”秦孝公笑意未泯,卻驟然昏了過去。

  景監、車英和黑伯大為驚慌,商鞅擺擺手,伏到孝公身上傾聽片刻,站起來道:“沒有大事,一會兒就醒。等等,會有神醫來的。”

  正在此時,侍女匆匆稟報:“公主車駕進得宮中。”

  商鞅道:“你們守侯,我去迎接先生。”便匆匆出了寢室。

  寢宮門外的庭院中,瑩玉已經下車,除去了面紗,打開車簾恭敬做禮,“前輩請。”話未落點,商鞅趕到,向車內老人深深一躬,“多勞前輩了。”伸手扶住下車的扁鵲老人。扁鵲笑了,“是商君、公主夫婦吧,老夫有禮了。”商鞅連忙扶住老人,“鞅後進幼齒,何敢當前輩行禮?”扁鵲肅然道:“天下大道,敬賢為先。商君醫國聖手,豈在年齒之間?”執拗的鞠了一躬。商鞅內性灑脫,本不拘泥禮數,卻也連忙還了一禮,扶著扁鵲進了寢宮。

  進得寢室,孝公恰恰醒來。商鞅拱手道:“君上,這位前輩乃名聞天下的神醫扁鵲,特請先生為君上診治。”

  秦孝公睏倦的臉上顯出一絲驚喜,“多謝前輩高義,請坐。”

  扁鵲從容拱手道:“秦公但請歇息養神,無妨。”說罷凝視秦孝公面容與全身良久,又舉目環顧寢宮一周,卻是沉默不語。秦孝公笑道:“前輩高人,嬴渠梁聞名久矣。但請明言,無得忌諱。朝聞道,夕死可矣,夫復何憾?”商鞅道:“秦公胸襟似海,先生但請明言,讓君上心中明朗。”說話間,瑩玉已經將一個繡墩搬來,請扁鵲坐在秦孝公臥榻對面。

  扁鵲手撫胸前雪白的長須,凝重緩慢的開口,“秦公之疾,天下罕有。此非體變之疾,而是體能之疾也。體變之疾者,體質尚健,卻因外傷內感,而致體中局部生變成疾。此種疾病甚好醫治。體能之疾者,人體每一器官均完好無變,然每一器官之功能盡皆衰竭,人無病痛,身體卻無力振作,日漸衰弱。此種疾病,乃元氣耗盡之癥狀,醫家無以診斷,似非人力所能扭轉也。”

  秦孝公:“我自覺體質尚可,如何得此怪疾?元氣耗盡?”

  扁鵲:“體能之疾,世所罕見,大體有二:一為先天元氣不足,少年夭亡者是也。二為心力損耗過甚,若秦公之疾是也。人有五臟六腑,七情六慾過度者,皆可使之為病。《素問》雲,好哭者病肺,好歌者病脾,好妄言者病心,好呻吟者病腎,好怒吼者病肝。秦公雖非嬉笑怒罵而傷身,然則心力專注一端,經年思慮過甚,則如出一轍也。人體精能有數,若經年累月殫精竭慮,猶如爐中之火熊熊不息。業績未競,則心力十足,神氣健旺。若一日事成,則心力驟弛,體能驟失,猶如爐中木炭燃盡而火勢難繼也。”

  頓得一頓,見寢室肅然,扁鵲便又緩緩道:“心者,藏神之府,乃人身之君。心生元氣,心神旺,則統馭有力。心神衰,則五臟六腑俱衰。胃為穀倉,因心衰而不受食。肝為將軍,因心衰而無以鼓勇。脾為意象,因心衰而失意,不能聚思而斷。肺為魂魄之府,因心衰而失魂落魄,神情蕭疏。腎為志所,心衰則心志大減。膽為勇略之所,心衰則果敢不持,優柔頓生。此乃心力衰竭,而五臟六腑皆病也。”

  突然,圈外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來,“敢問先生,渠梁何事,一致於此?”

  “娘!”瑩玉低聲驚呼,將太后攙扶了進來。

  老太后一頭霜雪,拄著一支紅木大杖,眼角有顯然的淚痕。秦孝公笑道:“母后,你如何也來了?渠梁不能大禮了。”老太后落座,向兒子搖搖手,卻對扁鵲道:“先生,請吧。”

  扁鵲道:“秦公英明神武,惜乎用心太專。一則為國事所迫,求治之心刻刻相催,大山在肩而不能卸。二則,恕老夫直言,秦公心中有癡情糾纏,鬱郁之心相煎,求之難得,舍之不能,心陷泥潭而不能自拔。舍國就情,公當不為。舍情就國,公心不忍。長此煎熬,雖鐵石猶碎也,況於人乎?”

  兩行清淚流下秦孝公臉頰,但他卻微笑著,“前輩不愧曠古神醫。知我心者,前輩也。嬴渠梁今得指點,死而無憾了。”

  寢室中人人眼睛潮濕,都強忍著要奪眶而出的淚水。瑩玉緊緊扶著老太后,她顯然感到了娘的顫抖。老太后卻顫巍巍站了起來,向扁鵲深深一躬,“敢問先生,可有維持……”話還沒有說完,就猛然捂住自己眼睛,跌靠在瑩玉懷中!

  商鞅忙向黑伯招招手,黑伯快步走進,和瑩玉將老太后扶了出去。

  秦孝公長吁一聲,“商君啊,不要讓太后再來了。”

  商鞅點頭,“君上,聽聽先生的良方吧。”

  扁鵲肅然道:“老夫將竭盡所能,維持秦公無事。秦公歇息吧,老夫告辭。”

  出了寢宮,扁鵲登車時對著商鞅耳邊低聲道:“半年時光。”

  商鞅的心猛然一沉,心中湧上一陣痛楚,強自按捺,“多勞先生了。”

  扁鵲道:“三日後,老夫再來。”便登車走了。

  看看天色將晚,商鞅耳邊不斷響起扁鵲的聲音,“半年時光”!時間太緊了,要辦的事情太多了。心中理了一下頭緒,便立即與景監車英簡短商議了正式冊封太子的準備事宜,讓景監立即開始籌備,一個月內完成這件大事。三人又議定,由車英秘密調集一萬鐵騎駐紮在鹹陽北阪的山谷裡,以防萬一。

  商議完畢,已經是初更時分,商鞅知道瑩玉肯定在後宮陪著老太后,便匆匆來到後宮。進得宮中,只見帳幔低垂,悄無人聲,只有瑩玉守在榻前。

  “太后如何?”商鞅低聲問。

  “服了湯藥,剛剛入睡。娘,受不了……”瑩玉低聲抽泣。

  “瑩玉,要挺住。現下無論如何,不是哭的時候。”商鞅撫著瑩玉的肩膀低聲道:“老先生說,君上只有半年時光……你想想,君上未了的心事還有沒有?國事有我,你不用想。”瑩玉一聽,淚水驟然湧出,猛然伏在商鞅胸前渾身顫抖。商鞅緊緊抱著她,“瑩玉,你是明白人,不能這樣,要挺住。”瑩玉抬起頭,抹著眼淚唏噓道:“大哥的未了心事,我知道,百里老人的孫女,玄奇。我去找她……”

  “百里老人的孫女?是否在墨家總院?”

  “對。大哥好幾次悄悄去陳倉河谷找她,都不在,肯定在總院。”

  “那我讓荊南去好了,你寫一信。”

  “可是,荊南不是要保護扁鵲前輩麼?”

  “太后這裡要緊,你離不開。別人不熟悉墨家,再換人保護扁鵲前輩便是了。”

  猛然,帳後一陣咳嗽,太后喘息道:“瑩玉,這事兒該當你去。你,說得清白。娘,不打緊。渠梁太苦了,一定讓他含笑,九泉哪……”

  “娘——!”瑩玉哭叫一聲,撲到榻前。

  “去吧,娘沒事……鞅,讓瑩玉去吧。”

  商鞅沉默有頃,俯身榻前,“母后,那就讓瑩玉去吧。”

  瑩玉不再說什麼,安排好後宮侍女,便去匆匆準備了。

  商鞅回到寢宮政事堂,已是三更,在案頭刻板上記下了要辦的大事,便翻開嬴駟的發霉竹簡看了起來。剛剛看得幾卷,便聽到庭院中沉重急驟的腳步聲。商鞅霍然起身,只見鹹陽令王軾匆匆而來,“稟報商君,抓獲刺客兩名。”

  “刺客?是行刺扁鵲先生麼?”

  “正是。刺客劍術甚高,要不是荊南,我的軍士根本不是對手。”

  商鞅放下竹簡,“將刺客押到前廳偏殿等候,我立即前來訊問。”

  經過審訊,刺客果然是太醫令李醯的門客。這倆人本是楚國鑄劍名家風鬍子的門徒,感念李醯當年游醫楚國時救過他們一家人性命,無以為報,便做了李醯的門下武士。倆人說完,便突然猛舔衣領!荊南衝到面前時,倆人已經臉色青黑,倒地死了。

  商鞅冷笑道:“不愧是太醫令啊,毒藥倒是天下第一。鹹陽令,立即捕拿太醫令李醯!荊南,晝夜守侯扁鵲醫館,不得有誤!”

  一個時辰後,李醯被捕拿歸案,押赴雲陽國獄。

  商鞅吩咐長史立即起草對李醯的罪行公文,快馬送到廷尉府論罪定刑 。處置完畢,鹹陽城頭的刁鬥已經敲響了五更,商鞅卻是心潮起伏,無法入睡。思忖良久,提筆寫了一信,派人快馬送往崤山靜遠山莊。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11-4 07:00 PM

第十四章 冰炭同器

一、秦孝公的大婚盛典

  秋色蕭疏,兩騎駿馬飛進函谷關,急如星火般向西而來。

  瑩玉帶來的消息對玄奇宛如晴空霹靂,她只覺得天旋地轉心中一片空白。等她醒來時,已經是山月當空了。不顧瑩玉勸告,玄奇霍然起身,便向老師的竹樓衝去。

  老墨子已經進入高年養生的“休眠”期,雖沒有大病,卻也是行動不便。雖則如此,這位哲人倒也是氣靜神閑,絲毫不為老態所困,整日除了一個時辰看山,就是臥榻大睡,仿佛在耐心等待上天召喚他的日子。玄奇衝到竹樓前時,那個頑皮機靈的少年弟子被玄奇姐姐的模樣嚇壞了,正自驚愕間,玄奇已經衝上了小樓,風一般進了老墨子的天眠室,噗■跪在榻前!竹樓竹榻縱然構造緊湊,也被玄奇的快疾腳步和強烈動作弄得嘎吱吱一陣響動。老墨子漫步歸來後剛剛入眠,朦朧中聽得響動異常,長期錘煉的行動警覺立即使他要翻身起來,但心念一閃間,身子卻沒有應念而起——終究是老了!老墨子心中慨然一嘆,翻過身來睜開眼睛,卻見一個長髮散亂面色蒼白的女子跪在榻前。

  “噢,玄奇?”老墨子蒼老的聲音充滿了困惑驚訝。還沒有問第二句,玄奇已經舉起展開了一方白布,上面赫然四個大大的血字“秦公垂危”!老墨子一驚,盯著玄奇端詳有頃,已經完全明白了玄奇的用心。此時隨侍弟子已經進來扶老墨子坐了起來。老墨子搖搖頭,深邃朦朧的眼神亮了起來。他輕輕的摁了一下竹榻靠枕,枕中滑出一個銅屜。他伸手從銅屜中拿出一個黑色玉牌,又拿出一個小布包,粗重的嘆息了一聲,“玄奇,這玉牌是墨家最高號令,沒有人阻攔你。這布包是為師給秦公的一點兒念物。去吧,好自為之了。”說罷又是一嘆,神色大是蕭瑟落寞。

  玄奇不禁心中大慟,流淚叩頭,“老師,玄奇愧為墨家弟子,書未編完,就……”

  老墨子卻搖搖頭淡淡一笑,“身後之名,無足道也。真情天道,本色不奪。去吧……”說完向外揮揮手,便轉過身睡去了。玄奇見老師枯瘦偉岸的身軀佝僂成一團,巨大的禿頭在風燈下紅光熠熠……凝望片刻,玄奇默默的向老師三叩,起身走了。

  墨家的神農大山日暮封關,從來不許夜間出入。但玄奇持有墨家黑玉令牌,便和瑩玉連夜出山,竟是破了神農大山不夜行的老規程。一路疾行出得大山,到了漢水河谷的墨家客棧,二人騎上了存放在這裡的良馬,兼程向函谷關飛馳而來。瑩玉坐騎是秦孝公的西域赤風駒,玄奇坐騎則是墨家特有的草原名馬“陰山雪”。赤風駒象一團火焰,陰山雪象一片白雲,放馬飛馳,大半日間便飛越汝水、伊水、洛水,直抵函谷關。

  進得函谷關,已經是午後斜陽了。秋日苦短,眼見一個時辰就要日落西山了。赤風駒與陰山雪已經是熱氣騰騰汗水淋漓,宛如吞雲吐霧的天上龍馬一般。瑩玉玄奇也已經長髮散亂面如雲霞,三重夾裙都汗濕透衣了。按照通常的行路規矩,縱然良馬,日行千里後也必得休憩,否則就要換馬。但這時二人都是心急如焚,恨不能插翅飛到鹹陽,竟是誰也沒有想起停下來歇息。

  正在風馳電掣間,瑩玉猛然一聲驚叫,帶著哭聲喊:“血!玄奇姐姐快看呀,赤風駒流血了!”玄奇聞聲勒馬,靈動異常的陰山雪長長的嘶鳴一聲,驟然人立連接著原地一個打旋,竟是馬不停蹄的折了回來!玄奇飛身下馬間,赤風駒已經在面前人立嘶鳴。玄奇一打量,只見赤風駒肩頸部的長鬃上流淌著鮮紅的汁液,分明鮮血一般!玄奇愣怔片刻,撫摩著赤風駒的長鬃,將手上的“鮮血”湊到鼻端仔細嗅了嗅,略一思忖,“瑩玉,我想起來了,赤風駒是西域汗血馬。汗流如血,正在酣勇處呢。”瑩玉穩言,長長的吁了一口氣,拍拍赤風駒的頭偎在了馬頸上,“赤風駒啊汗血馬,還得辛苦一陣呢。”赤風駒前蹄刨地,■■噴鼻,對著陰山雪長嘶了一聲。陰山雪也是一聲嘶鳴,已經沓沓偎近了玄奇。玄奇一躍上馬,高聲道:“良馬真義士。走!”一抖馬韁,兩腳輕磕,陰山雪長嘶一聲,大展四蹄,象一道閃電驟然飛出!赤風駒不待瑩玉號令,便嘶鳴騰空,一團火焰直追白色閃電。

  兩馬堪堪並行,突然“啊!”的一聲,瑩玉身子懸空,幾乎要掉下馬來!赤風駒感覺有異,一聲長嘶,人立而起,竟硬生生收住了四蹄。幾乎同時,陰山雪也是一聲嘶鳴驟然人立。不等陰山雪前蹄著地,玄奇已經象一隻大鳥般飛了下來,撲到了瑩玉身邊將她抱了下來,不禁一聲驚呼,“瑩玉——!”

  瑩玉滿身鮮血,面色蒼白,竟是雙目緊閉!

  玄奇沒有慌亂,稍一把脈,便斷定瑩玉是昏迷不醒暫無性命之憂。她取下隨身攜帶的醫囊水囊,迅速給瑩玉服下一粒墨家特製的定血丹,然後清理瑩玉身上的血跡。仔細一看,卻大吃一驚——瑩玉兩腿間一個大大的血塊!玄奇不禁大慟,一聲驚呼,淚如雨下,“瑩玉啊!你何苦如此啊!”

  玄奇雖頗通醫道,但對這帶下女科卻是生平第一遭。略一思忖,立即用大布給瑩玉包了出血處,又將血塊包了起來,裝進皮囊。收拾停當,玄奇跪著背起瑩玉,又用大帶將瑩玉縛在自己背上,挺身起來走到兩匹良馬面前,輕輕撫著馬頭流淚道:“赤風駒啊陰山雪,公主有難,你們倆要辛苦了……”赤風駒與陰山雪■■噴鼻,輕聲悲鳴著蹭蹭玄奇,又霍然分開,同時臥倒,等待玄奇上馬。

  玄奇拍拍赤風駒,“赤風駒啊,小半個時辰一換。公主是你的主人,你先來……”便背著瑩玉跨上了鞍橋。赤風駒奮然立起,一聲長鳴,四蹄騰空而起,道邊村莊屋舍便在暮色中流雲般向後退去。玄奇雖熟悉馬上生涯,但也沒有想到這久經沙場的赤風駒竟有如此神力耐力,超常負重,竟是更加平穩神速!半個時辰,赤風駒便飛約三百餘里到達驪山腳下。玄奇右手拍拍馬頭,赤風駒稍緩,陰山雪堪堪並行,玄奇凝神聚力,奮然躍起,便坐在了陰山雪背上。陰山雪昂首長鳴間已風馳電掣般飛過驪山。

  鹹陽城東門箭樓上的軍燈剛剛點亮,玄奇已經飛馬而至。如果瑩玉安好,依玄奇的性格,縱然心急如焚,也自然會接受盤查走馬入城以不驚擾國人。但現下瑩玉有性命之危,豈能常法緩步?玄奇早有準備,遙遙舉起瑩玉的金令箭高呼,“金令箭特使到——,行人閃開——!”城門衛士與鹹陽國人嘩然閃開,兩匹良馬便火焰閃電般衝進了城內。

  來到巍峨壯麗的鹹陽宮廣場,玄奇猛然一陣眩暈,頹然伏在馬背上昏了過去!

  赤風駒昂首人立,長長嘶鳴……玄奇睜開眼睛時,發現自己躺在榻上,身邊有一個白眉白髮宛若神仙的老人輕聲道:“商君,沒事了。”旁邊一個滿面焦慮的長須中年人輕輕點頭,“玄奇姑娘,醒來了?”這不是衛鞅麼?相比於二十多年前在安邑洞香春遇到的衛鞅,眼前此人已沉雄蒼健多矣。

  心中感慨間玄奇驀然警悟,奮力坐起,一躍下榻,“瑩玉?如何了?”

  商鞅拱手道:“玄奇姑娘且莫擔心,扁鵲先生在,瑩玉沒有性命之憂。”

  玄奇向白眉老人大禮道:“多謝前輩。” 老人慈祥點頭。玄奇又向商鞅拱手道:“既然瑩玉無憂,玄奇去見渠梁大哥了。”

  商鞅道:“玄奇姑娘,請跟我來。”便將玄奇領進了寢宮,直入秦孝公寢室。

  秦孝公正在昏睡,寢室中分外靜謐,彌漫出一股淡淡的草藥味兒。玄奇輕輕走近病榻,只見秦孝公斜靠在大枕上雙目緊閉,蒼白瘦削的面孔與昔日黧黑英挺的秦公嬴渠梁已經是判若兩人了!“渠梁大哥——!”玄奇不禁悲從中來,撲到孝公榻前泣不成聲。

  秦孝公正在迷亂的夢中,卻聽得一陣隱隱哭聲,竟是分外熟悉。費力睜開雙目,不禁驚喜得一下子坐了起來,“玄奇——?小妹?真的?是,你麼?”揉著眼睛,一時間竟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真實。玄奇跪伏榻前哭著笑著,“大哥,玄奇來了,玄奇不走了,永遠的陪你。不是夢,是真的……”驟然之間,孝公大覺快慰,竟也是淚光瑩然,“墨家之事如何?受委屈了麼?”玄奇搖搖頭,“老師心念你,讓我給你帶來了仙藥呢。”孝公慨然一嘆,“墨子大師高風大義,嬴渠梁愧對他老人家了,竟要讓老前輩為我送行……”玄奇捂住孝公的嘴,“別如此喪氣。有扁鵲前輩,還有老師仙藥,一定會好的,一定。”孝公笑道:“好,就依你,一定會好的。”玄奇笑道:“這就對了嘛,才四十四歲,忒般沒出息?”說得孝公笑了起來,招招手叫黑伯過來吩咐道:“給玄奇姑娘安置一個獨院居所,讓她安靜一些。”黑伯尚未答應,玄奇就急迫道:“不。我不要獨居。我要在你身邊陪你。”孝公笑道:“如何?你一兩天就走麼?”玄奇道:“不。永遠不走了。”孝公笑道:“這不對了?沒個住處行麼?”玄奇道:“你的住處就是我的住處。我要和你大婚。”

  孝公不禁愕然,半日沉默,釋然笑了,“玄奇小妹,別意氣了,啊。”

  玄奇肅然道:“渠梁大哥,你忘記了我們的誓言麼?”

  孝公搖搖頭,卻已經熱淚盈眶,“不移,不易,不離,不棄。”

  “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玄奇不禁哽咽了。

  “小妹,我永遠不會忘記你的。我……來生再聚首吧。”

  玄奇斬釘截鐵道:“渠梁大哥,人世誰無病痛之時?如何能以病痛而改大節?莫非你以為,我布衣子弟貶損了你公族門庭?”

  孝公大笑一陣,“玄奇啊……那,你就陪大哥走這一段了。”

  玄奇笑著伏在榻邊,“世有君子,其■若牛。沒錯兒呢。”

  孝公吩咐黑伯將商鞅請了進來,玄奇紅著臉說了大婚的事,孝公也略顯拘泥的點頭。商鞅高興得連連恭賀,又說:“君上不要擔心,此事我一力籌劃。三日之內,君上便與玄奇姑娘大婚!”

  消息傳出,朝野動容。國人朝臣無不激動萬分,感念上蒼對秦公的眷顧,一時間紛紛奔走相告,喜慶氣氛頓時彌漫了鹹陽。最高興的要算老太后了,非但病狀全消,且在後宮庭院設置了一個大大的香案,誠心誠意的祭拜日神月神,祈禱日月天地給兒子以悠長的生命。瑩玉雖然還不能離榻,卻是比誰都高興。她深知大哥的性格,深知大哥壓抑在內心的深深戀情。對於大哥這種處處克制自己,將一切內心痛苦與情感需求都深藏不露的人,愛的激情也許能創造生命的奇跡,使大哥的病得以痊愈;秦國需要這樣的國君,瑩玉也需要這樣的兄長,願上蒼佑護大哥,佑護秦國吧。

  大婚典禮那一天,下起了入冬第一場雪。一夜之間,紛紛揚揚的大雪覆蓋了關中河山,覆蓋了鹹陽都城,整個秦國都陷進了無邊無際的溫柔的白色之中。

  按照老秦人的傳統,玄奇先一天晚上出宮,住到了自己的家——她和爺爺的小院子。

  這是遷都鹹陽時,秦孝公特意吩咐,按照櫟陽城內百里莊原樣大小建造的,爺爺和她都沒有回過鹹陽,這百里莊竟是一座寂寞老舊的新房子。玄奇謝絕了一切名義的陪伴,連一個侍女也不要,她要一個人度過這女兒家的最後一夜。

  掌燈時分,玄奇走進了爺爺的書房,在爺爺的畫像前久久佇立。她和爺爺都是終年雲遊,相互難得在一起。有一次獨自回家,玄奇驚喜的發現,書房墻上掛著爺爺一張布畫像,書案上有八個大字“在在不在,有畫如面”。玄奇很佩服爺爺別出心裁的這一著,便也在自己的小房間裡畫了一張自己的像掛了起來。她沒有爺爺畫得精細,只是用木炭在白布上勾了一個手捧竹簡打瞌睡的頑皮少女,下面寫了大大的三個字——想爺爺!後來,爺爺的畫像上便有了白髮白眉。玄奇卻懶得象爺爺那樣認真的描畫自己的滄桑,依然是頑皮的瞌睡樣子。

  今夜,看著爺爺的飄然白髮,玄奇眼睛潮濕了——爺爺,還在齊國麼?不知道。哪你在哪裡啊?不知道。爺爺養育了自己,卻不知道自己就要出嫁了。爺爺啊爺爺,饒恕玄奇的不告之罪吧。爺爺知道,玄奇愛渠梁大哥,玄奇早該嫁給渠梁大哥了。他從來沒有歡暢過舒心過,打仗、變法、國事斡旋,硬是熬乾了心血啊。玄奇原想三五年將墨家大事辦完,再到渠梁大哥身邊,誰想他一病若此啊,玄奇真是疼碎了心。早知如此,玄奇十年前就該與他大婚,玄奇好悔也……爺爺,渠梁大哥二十年沒有大婚,就是在等玄奇啊。玄奇不能拘泥禮儀了,玄奇決意做新娘了,爺爺一定很高興,是麼?是的,爺爺笑了……

  玄奇從爺爺的書房出來,鵝毛大雪正漫天而下,院中已是一片潔白了。她走到院中,輕柔的雪花飄到她滾燙的臉上慢慢融化,她的心也慢慢舒展起來,沉浸在從未有過的幸福喜悅之中。在三十多年嚴酷粗礪的墨家生活中,她幾乎沒有時間一個人細細品味女兒家的柔情蜜意,只是每日入睡都抱著他的那把短劍。現下,這個靜靜的雪夜,是真正屬於自己了,她要精心的為自己生命的盛典仔細準備一番。

  撥亮了木炭火盆,燒好了一大木盆熱水,玄奇到院中虔誠的對天三拜,然後到屋中細細沐浴。三更時分,她坐在了陌生的銅鏡前,驀然發現鏡中的姑娘竟是那樣美麗,她是自己麼?在動盪無定的墨家行動中,玄奇只能偶然在陳倉河谷和櫟陽百里莊照照銅鏡。墨家節用,總院是不許女弟子用銅鏡的。更重要的是,玄奇沒有閒情逸致去享受女兒家最尋常的愛美之心,驀然攬鏡,竟然為自己的美怦然心動了。

  玄奇害羞的笑了,開始打扮自己。她要給他一個名副其實的新娘!

  天邊一縷曙光在雪天來得特別早,方交寅時,窗戶就亮了。

  一輛華貴的青銅軺車將玄奇接走了。她站在六尺傘蓋下,一身大紅絲綢長裙,長髮輓成了高高的髮髻,亭亭玉立,明艷動人,宛若天上仙子,引得早起的國人夾道驚嘆,一片“國後萬歲!”的歡呼聲彌漫了鹹陽。

  到得鹹陽宮前,玄奇遙遙望見一個熟悉的黑色身影踩著大紅地氈走下高高的台階,向她迎來了,沒錯,分明便是她的渠梁大哥!看著他健旺如昔的步態,玄奇一陣驚喜眩暈,頹然倒在了軺車中……秦孝公走到軺車前,將他的新娘輕輕抱下了軺車。

  玄奇睜大眼睛,向著紅日驟現的蒼穹深深一躬,拉住了孝公的雙手,“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不移,不易,不離,不棄。”秦孝公肅然回答。

  一輪艷麗的紅日,一片湛藍的天空。銀裝素裹的鹹陽城,正為上天賜給秦國的幸運與喜慶狂歡不已。

  老墨子的贈藥真是不可思議!秦孝公居然精神大振,非但離榻走動如常,而且面色紅潤黧黑如初,談笑風生如常。三日前,商鞅求教扁鵲,老墨子帶來的“仙藥”能否服用?扁鵲打開小布包一看一聞,大為驚喜,“此乃六芝草,《神農經》記名的上上之藥。墨子大師真奇人也!”商鞅詳細詢問,扁鵲娓娓道來:“天地生藥,分為三品。上藥養命延壽,中藥養性培心,下藥治病去疾。所謂上藥,乃五石六芝。五石者,丹砂、雄黃、白礬、曾青、慈石也;六芝者,六種靈芝草,即石芝、木芝、草芝、肉芝、菌芝。五石多被巫師方士用來煉丹,而六芝則是醫家極難尋覓的草藥神品,得一靈芝足以救命,況乎六芝也?”

  商鞅驚喜異常,“六芝草可使君上痊愈麼?”

  扁鵲搖搖頭,“病態可去,痊愈極難。然墨子大師學問淵深,工醫皆精,他既贈藥於秦公,自當一試。”說罷便親自將六芝草分為九份,又加了幾味草藥,合成了九劑養神補氣散,煎了其中一份,看著秦孝公服下。

  國君大婚與病體康復,朝野之間自是一片喜慶。只有商鞅絲毫沒有懈怠,和景監、車英、王軾一件接一件的安頓計議好的大事。

  十天后,在太廟舉行了嬴駟的加冠典禮。

  秦國傳統,男子二十歲加冠。這是一個人的成人大典,對於男子,其意義比婚典更為根本。嬴駟十來歲被公父逐出櫟陽,一直沒有舉行加冠大典,這是在他年過三十歲時的追補儀式,便顯得格外的不尋常。秦孝公親自主持了兒子的加冠大典,在嬴氏列祖列宗的靈位前,親手為兒子戴上了一頂黑色的玉冠。

  又過了十天,在鹹陽宮大殿隆重舉行了正式冊封太子的典禮。商鞅向秦國朝野宣示了嬴駟堅忍刻苦的遊學磨練過程,及其錘煉出的膽識毅力,景監宣讀了國君正式冊封嬴駟為太子的詔書,秦孝公宣布了太子嬴駟與商君共同攝政的命令。大殿一片歡呼……正當此時,商君府長史匆匆趕來稟報:山甲已經將放逐隴西的公孫賈秘密押回了鹹陽!商鞅立即對秦孝公低聲道:“臣有一件急務處置。”秦孝公點點頭,“去吧,這裡有我。”商鞅便匆匆走了。

  在商君府政事堂,商鞅與景監、車英、王軾四人連夜對犯人進行審訊。當公孫賈被押進來的時候,商鞅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個人滿頭滿臉都是黑白相雜的粗硬須發,幾乎完全淹沒了他的五官,渾身髒污不堪,雙眼發直,活似一個野人!公孫賈一介名士,久為文職,素有潔癖,利索清爽為人所共知。難道放逐服刑竟可以如此徹底的改變一個人的本性?商鞅思忖有頃,走到犯人面前,“公孫右傅,請入座說話。”

  犯人卻是一言不發,木呆呆的站立著。

  車英輕聲道:“商君,太醫已經看過,犯人服了啞藥,不會說話。”

  “看看他有無烙印?”

  車英上前扒開犯人額角的長髮細看,“商君,有烙印,不會有假。”

  商鞅輕輕搖頭,拿起一束竹簡走到犯人面前,“公孫右傅,看看這是何物?”

  犯人木呆呆毫無反應,只是搖頭不停。車英這才驚訝起來,“公孫賈乃秦國博士,如何連特赦書令都不認識?怪哉!”

  商鞅看看犯人,“車英,請荊南到這裡來。”荊南進來後商鞅吩咐,“荊南,此人口不能言,你能否與他手勢對話?讓他知道,只要他不是犯人公孫賈,就放他無罪歸家,不需代人受刑。”

  荊南上前很費勁的打著手勢,口中不時噢噢叫幾聲。那人也回以手勢,搖頭搖手,不時尖叫。荊南迴身對商鞅搖頭,在木板上寫了“山中獵戶” 四個大字。

  商鞅道:“問他識字麼?”

  荊南與獵戶又一陣手勢,轉身對商鞅搖搖頭。商鞅道:“問他何時做公孫賈替身的?”荊南又與獵戶不斷手勢,獵戶兩指交成“十”字。這次商鞅也看得明白,知道是十年前,便又問:“他為何做了公孫賈替身?”

  荊南與獵戶一陣費力的手勢喊叫,在木板上寫了“受人之恩,立誓不洩”。

  商鞅沉默思忖,看來眼前這個獵戶曾受公孫賈大恩,是自願替公孫賈做替身的。山中老秦人的執拗意氣,商鞅是最明白不過的,再問他也不會說的,想想吩咐道:“上大夫,曉諭隴西郡守,此人與罪犯坑瀣一氣,觸犯秦法,以律罰苦役十年。免他終身不見天日。”

  景監立即去行緊急文書。荊南一陣比劃,獵戶嚎叫一聲,向商鞅撲地拜倒,又抬頭對著荊南一通比劃尖叫。荊南會意點頭,在木板上寫了“受人之恩,無以為報,被迫為之”。

  商鞅嘆息一聲,吩咐將獵戶押回隴西原籍服刑。

  商鞅和三位大員商議到夜半,依景監三人的主意,立即圖影緝捕公孫賈,以震懾潛藏的邪惡復辟者。但商鞅反覆思忖,沒有採納。一則,他認為公孫賈心思周密,既是有備而為,就未必還在秦國。二則,他認為若公然緝捕,反倒會杯弓蛇影,引起朝野不安。最後商鞅拍案,決定對公孫賈秘密查訪,一旦捉拿歸案,立即明正典刑。四人一致認為,這件事由荊南去做最為合適。荊南欣然領命,與商鞅密議一陣,便連夜去秘密布置了。

  商鞅回到寢室,已經是四更天氣,瑩玉已經昏昏酣睡了。他見偌大的燎爐中木炭已經行將燃盡,屋中已是有了寒氣,便用炭箕加了一些木炭,將火撥得熊熊旺了起來,屋中頓時暖烘烘的。

  瑩玉卻不期然醒了過來,見商鞅在撥弄燎爐,雖大感溫暖心中卻過意不去,笑道:“我不讓侍女們晚上進來,想不到卻累了夫君呢。”商鞅笑道:“這不挺好麼?日後退隱山林,我還要為你倆做許多事呢。”瑩玉感慨中來,長吁一聲道:“夫君,瑩玉不好,流了我們的骨血……”說著便雙淚長流。商鞅笑了起來,走近榻前輕輕為瑩玉拭著淚水,“我的公主啊,別傷心了。要是我,我也會那樣做的。”瑩玉不禁噴兒笑了,“你也會有身孕麼?真是。”商鞅笑道:“豁達之心,君上第一。這件事你辦得好極,你是沒看見君上大婚時的精氣神,否則你是不會難過的了。等你能走動了,我們去看看他們如何?”瑩玉笑道:“好也。羞羞他們。”商鞅大笑一陣,安慰瑩玉道:“來日方長,我們日後再生一個還來得及,別上心了,啊。”瑩玉點點頭“嗯”了聲問,“如何今日公事完得忒晚?”

  商鞅猛然心頭一閃,“瑩玉,你有多久沒去嬴虔府了?”

  瑩玉想想道:“五六年了吧。倒是那個小侄女兒,夏天偷著來過一次。哎,如何想起了他呢?”

  商鞅便將公孫賈和假犯人的事說了一遍,沉吟道:“你說公孫賈,他會找嬴虔麼?”

  瑩玉道:“不會吧。我這個異母兄長素來倔強,對公孫賈、甘龍他們很是疏淡呢。”

  商鞅搖頭一嘆,“仇恨,會使人變形呢。公孫賈可是一個大大的警鐘。”

  “要不,我明日去走走?”

  商鞅笑道:“帶病前去,不是明著告訴人家有事麼?好了再說吧。他們縱想變天,也還遠著呢。”說著便熄了銅燈,上榻安歇了。

  瑩玉偎著夫君,很快就睡著了。商鞅卻久久不能安眠,片斷的思緒零亂如麻,什麼都在想,卻感到什麼也沒想。長夜難眠,對商鞅是極為罕見的。多少年來,他從來都是心無雜念挨枕即睡不知失眠為何物的。近日來,他卻總感到一種沉甸甸的東西壓在心頭,還不時有一絲不安和警覺閃現出來。這絕不僅僅是秦孝公的病情,對於邦國的正面危難,商鞅從來都是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性格。他的直覺告訴他,這種不安和警覺,是一種朦朧的預感。這種感覺是從崤山遇刺開始的,是從今夜發現公孫賈潛逃而明晰的起來。猛然,商鞅想起了太子嬴駟的論斷“秦國新法,尚未固本”。嬴駟為何如此斷定?他發現了什麼?警覺到了什麼?為何不明確的上書言明……

  商鞅驀然坐起,看著燎爐中烘烘的木炭,穿好衣服,走進了書房。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11-4 07:01 PM

第十四章 冰炭同器

二、灰色影子與蒙面石刻

  滴水成冰的寒夜,鹹陽城最能夤夜折騰的商民區也凝固了。

  緊挨著蓬勃興旺商名遠播的南市, 鹹陽城內的西南角便是商民區。這裡住著許多山東六國的商人,也居住著秦國各地來鹹陽經商的本國商賈,酒肆客棧最多,是鹹陽城人口最為蕪雜流動的區域。這個區域主要是兩條交叉成“十”字的大街,與一片方圓三百多畝的南市。南北走向的大街叫“太白道”,東西走向的大街叫“朱鳳道”。太白是秦國的天界星(太白之下為秦國),朱鳳則是周人秦人的吉祥神鳥(鳳鳴岐山而興周);以兩者命名商區的兩條大街,意味著秦人對商市的虔誠祝願——順應天道吉祥昌盛。

  在兩條大街十字路口的東北角,有一座與周圍店面客棧都不粘連的孤立無鄰的大院落,高大的院墻與兩鄰房屋相隔著一條空盪蕩的巷子。大門前是廢棄的停車場與拴馬樁,臨街的大門也用大石青磚砌得嚴嚴實實,若不是那座還算高大的門樓門廳,誰也看不出這裡是大門。在商民市區,這座莊院顯得有些古怪,就象繁華鬧市硬生生插了一座荒涼古堡。從宅第規模看,它既沒有六國大商的豪華氣魄,也不似小商小販人家的緊湊樸實。這樣的怪誕莊園能矗立在這金貴的商市街面,自然是是鹹陽城建起後最早遷來的“老戶”。儘管如此,商人們畢竟見多了乍貧乍賤的人世滄桑,誰也沒有感到奇怪,誰也沒有試圖接近它了解它。大院子一如遷來時的孤立冷清,在這北風料峭哈氣成霜的夜晚,更是顯得蕭瑟孤寒。

  三更時分,一條灰色影子從高墻外空巷的大樹上飛起,無聲無息的落在院內屋頂。

  庭院正中的大屋裡,風燈昏暗,一個人在默默打坐。他面上垂著一方厚厚的黑紗,散亂的白髮披在兩肩,就象凝固的石刻一動不動。雖然是滴水成冰的寒夜,這座空盪蕩的大屋裡卻沒有燎爐火盆,只有那盞昏黃的青銅風燈。

  突然,虛掩的屋門在呼嘯的寒風中無聲的開了。

  “何方朋友?請進屋一敘。”凝固的石刻發出淡漠的聲音。

  沒有絲毫的腳步聲,灰色影子已經坐到了石刻對面的長案上,提起案上的陶罐咕咚咚大飲一陣,喘息一陣,“左傅別來無恙?”

  長長的沉默,石刻悠然道:“右傅別來無恙?”

  灰色影子:“二十年天各一方,左傅竟有如此耳力,欽佩之極。”

  蒙面石刻:“君不聞,虎狼穴居,唯恃耳力?”

  “左傅公族貴胄,慘狀若行屍走肉,令人心寒。”

  “右傅一介書生,竟成高明劍士,倒是讓老夫欣慰。”

  “造物弄人,左傅寧如此老死乎?”

  “禍富皆在人為,老夫從不信怪力亂神。”

  “果然如此,左傅何自甘沉淪,白頭穴居?”

  石刻淡淡漠漠,“四野無追,何不守株以待?”

  灰色影子猛然撲拜於地,“公子鐵志,大事可成。”

  “右傅身負重罪,離刑入國,豈非自彰於官府?”石刻依舊一動不動。

  灰色影子慨然一嘆,“若有服刑之憂,何敢踏進鹹陽半步?”

  “莫非右傅殺監逃身?”

  灰衣人咯咯一陣笑聲,猶如寒夜梟鳴,“左傅過慮也,秦國永遠也找不到公孫賈這個人了。”

  “此話,卻待怎講?自然,你可以不說。”

  “既與左傅和衷共濟,豈有不說之理?寒夜漫漫,枯寒故事正耐得消磨。”

  於是,在月黑風高的夜晚,灰衣人講了一段鬼神難測的奇遇——

  公孫賈被放逐的隴西,是一個奇特的地區。這裡有荒涼廣袤的沙漠,有水草豐盛的草原,有險峻奇絕的崇山峻嶺,也有秀美幽靜的河谷。最要緊的是人煙稀少,是遠離富庶文明的蠻荒之地。如此窮荒險峻之地,官府的管轄治理自然是鞭長莫及。雖然如此,這裡卻是老秦人的原生根據地,是秦國一個遼闊荒僻的後院,比任何邊界山地都安全可靠。公孫賈作為重犯要犯,沒有放逐到南接楚國的商山,也沒有放逐到北連趙國的北地山區,而放逐到了隴西老秦人的根基之地,自然是對這裡最為放心了。

  放逐處是荒絕險峻的一片狹窄谷地,四面陡峭高山,唯一的山谷出口恰恰駐守著一個兼管軍馬放牧的百人隊。要想逃走,當真比登天還難。放逐生涯是一種強加於罪犯的苦行生活。一頂茅屋,一領布衣,一升谷種,一柄鐵鏟,這便是官府刑吏交給公孫賈的全部物事。他就要憑這幾樣物事生存下去。只要犯人不逃走,無力生存而死在放逐地,是無人追究的。除了三個月一查生死,官府永遠不會增加一粒糧食一件衣服。如果沒有特赦書令,犯人大體上都要死在這裡。

  公孫賈心懷深仇大恨,如何能悄無聲息的死在這荒溝野嶺?第一天晚上,山谷裡秋風嘶鳴,山嶺上虎嘯狼嗥,他竟被嚇得蛇一樣擠進了岩石縫隙!直到天亮才敢出來。苦思良久,公孫賈撕下長衫下擺,做了一個布袋,拿起那把鐵鏟上了山。他通曉醫道,識得草藥。這是遊學士子的防身求生本領,和所有的博學名士一樣,公孫賈永遠不會忘記青少年時代的這種基本學問。他開始上山采藥了。一來是草藥中有可以直接食用的生補之藥,功效強於五穀,兼有野果補充,便可解饑餓之苦。二來是借此踏勘山勢地形,看能否尋覓一條生路?公孫賈明白,他是永遠不可能得到特赦的,要復仇,就先要自己逃得出去!兩三個月過去,他才發現這一片大山荒野得超出了他的想象,放眼望去,莽莽蒼蒼杳無人煙,山間只有獸道狼籍,別說逃,就是公然出走,也只怕做了出沒無常的猛獸美食。

  就在公孫賈絕望的時候,一件奇異的事情發生了。

  那天暮黑時分,他手執鐵鏟撥打著齊腰深的莽草枯藤,想尋路“回家”。卻盲人瞎馬般闖到了一處高高的懸崖頂上,鬼使神差的一腳踩空,■啦啦跌落了下去!待他醒來,已經是滿天星斗不知何時了。我沒死麼?他活動了一下手足,慶幸自己果然沒死,便掙扎站起。四面張望,他“啊——!”的一聲驚叫起來——懸崖下不是一點火紅的燈光麼?揉眼細看,沒錯,是燈光!他精神大振,折下一根樹枝做拐杖,一瘸一拐的向燈光跳奔過去。到得近前,卻發現這是一道陡直的山崖下的一幢石頭房子,隱隱可見屋外石坪上有剝下晾曬的獸皮——獵戶之家,不是官人!公孫賈一陣狂喜,便撲上前去篤篤敲門。

  粗糙厚重的圓木門吱呀拉開,一個裹著獸皮的精瘦漢子打著一盞獸油風燈站在他面前。公孫賈“啊!”了一聲,後退幾步,死死盯住對方!這個男子和他象極了,簡直就是黑白雙胞胎!獸皮漢子卻渾然無覺,抹著眼淚憨憨的一伸手,將他讓了進去,坐在另一間狹小的石頭房子裡。漢子默默端來一大盆燉獸肉和一罐山果酒,便站在旁邊木呆呆抹眼淚。公孫賈精細之人,聽見隔壁石屋裡有隱隱約約的呻吟,便拱手問道:“兄台何事悲傷?可否見告?”獸皮漢子憨直的抹淚,“二老好端端的牛樣壯,卻不想開罪了山神,連日大瀉,眼見是活不成了,嗚——!”說著便哭了起來。

  公孫賈聽準了“大瀉”二字,慨然站起,“在下尚通醫道,敢請一觀。”

  十天之中,公孫賈治好了老獵戶夫婦的急性腹瀉,也養好了自己的傷。獵戶一家千恩萬謝,送他獸皮獸肉一大堆,公孫賈都拒絕了。獸皮漢子急得滿臉脹紅,用獵刀在自己手臂上猛然劃出一道血口,用嘴嘬一口鮮血噴出,撲拜在地赳赳高聲,“恩公,有用小人處,萬死不辭!”公孫賈扶起了獸皮漢子,“兄台高義,只要空閒時日來看看我,足矣。”

  半個月後,獸皮漢子憑著獵戶特有的本領,竟找到了公孫賈的山谷茅屋。

  山月當空,公孫賈和獸皮漢子結拜了異姓兄弟。漢子問大哥何以犯法?大哥說父母被仇人慘殺,大仇未報,自己卻又被仇家陷害服刑,請兄弟幫他逃出這個地方。漢子慨然允諾,公孫賈便給他臉上刺了字,又給他臉頰烙了印,與漢子互換了衣服,將漢子裝扮成自己,教會了漢子如何應對官府的“季查”。

  三日後的晚上,月黑風高,公孫賈與兄弟共飲山酒,在酒中加了啞藥。

  兄弟睡熟後,公孫賈便順著兄弟指引的獸道,逃出了荒無人煙的大山……

  “果真,無毒不丈夫。”蒙面石刻冷笑著。

  灰衣人陰沉切齒,“謀大事,不拘小義。”

  “雖然如此,你終究難見天日,官府若圖影緝捕,汝將奈何?”

  一陣夜梟般長笑,灰衣人道:“左傅自囚二十年,卻是孤陋寡聞了。”

  “如此說來,右傅奇遇不斷了。”石刻露出一絲嘲諷。

  灰衣人嘿嘿冷笑,又講出了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

  公孫賈逃出隴西大山,夜行曉宿,一路東行,翻越大散嶺沿南山折轉進入商山,又從丹水谷地潛出武關,逃亡到楚國。他倒不是寄希望於楚國的保護,而是看中了楚國大江上遊人跡罕至的連綿群山。為了復仇,公孫賈發誓再造自己,埋頭修煉劍術。就在他尋覓落腳點的跋涉中,他竟然在一個晚上撞進了一道神秘的峽谷。

  這道峽谷的兩岸青山總是隱隱約約的響著某種奇特的聲音,“噗——呼——”!不是風聲,不是雷聲,倒象是大山得了氣喘病。到了深夜,這種奇特的聲音更是清晰,而且岩石縫隙中還閃現出隱隱紅光和均勻而又模糊的“■■■”聲。公孫賈恍若置身夢境,聽了一夜,他斷定這道荒險的峽谷隱藏著一個極大的秘密!公孫賈在峽谷和兩岸高山遊蕩踏勘了好幾天,終於在一個漆黑的夜晚突然失去了知覺……

  醒來時,公孫賈發現自己躺在冰涼的石板上,眼前紅光一明一滅的不斷閃爍。原來這裡是一個極大的山洞,一個白髮飄拂的老人正站在他面前,盯著他的額角。沒有幾句問答,他便心甘情願的做了老人的苦役。

  漸漸的,他知道了這道峽谷是楚國鑄劍名家“風宗”的大本營,那個老人竟然就是繼鑄劍大師歐冶子、干將之後最負盛名的鑄劍宗師風鬍子!“風宗”在這道峽谷裡有六個鑄劍山洞,每洞一爐,僅直接鑄劍的工師就有二十多個,鐵工、風工、雜工、炊工等,加起來竟是二百多人的大作坊。“風宗”的規矩是白日備料休憩,夜間鑄劍。所以,白日進入峽谷的人,什麼也發現不了。在苦役生涯中,公孫賈為許多工匠治好了諸多叫不上名字的怪疾。漸漸的得到了風宗上下的好感。

  有一天,從不與他照面的風鬍子將他叫到一個小山洞裡,冷冷問了兩句話,“想不想修習劍術?”“想!”“想不想換副面孔?”“想!”公孫賈沒有絲毫猶豫。

  老人沒有一句多餘的話,一揮手,兩個壯漢便抬起他丟進了洞外的水池,又壓上一張石板。公孫賈在水裡不吃不喝的浸泡了三天,奄奄一息的被抬回了山洞。風鬍子冷冷問,“現下要綁起你來,烤火,怕麼?”公孫賈搖頭。風鬍子再沒有說話,枯瘦的大手一揮,兩名壯漢夾持著將他綁縛在一張又高又厚的石板上。石板對面不到一丈處就是熊熊火焰的劍爐,烘烘熱浪迎面撲來,使他滲透寒濕的肌膚頓感乾爽。但半個時辰後他就燥熱難當,背靠的石板也燙了起來。身邊兩人只管定時給石板噴水,對他卻是不聞不問。公孫賈緊緊咬著牙關,竟是一聲不叫,不久就烤得昏迷了過去,一潑水醒來,須臾便又昏迷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公孫賈被架到了洞口,刺骨的寒風使他又猛醒了過來。

  風鬍子走了過來,猛然向他臉上噴出一股氣味怪異的綠水,“噗!”的一聲,散開了一片紫霧。公孫賈的臉頓時象大麵團般脹了起來,透亮透亮!風鬍子走近端詳,伸出長長的指甲在公孫賈額角輕輕一挑,就從“大麵團”上揭下了一層人皮,黑字與烙印赫然在目!公孫賈又被放到了一個滴水成冰的山洞凍了一夜,次日早晨被抬到風鬍子的小山洞,臉上感覺已經全部復原了。

  風鬍子冷冰冰問,“要美麼?”公孫賈搖頭。風鬍子再不說話,又向公孫賈臉上噴了一口紅色藥水,一陣奇異的感覺立即滲透了公孫賈的四肢百骸!風鬍子伸出枯枝般的大手在他臉上按捏了整整一個時辰,丟下一句話,“記住自己吧。水缸在那裡。”便倒頭大睡。

  公孫賈靜靜神,竟然站了起來。他原以為歷經如此折磨不死也得癱了,沒想到腳下卻大感輕靈!便走到水缸邊一看,卻是一聲尖叫,昏了過去……

  “如此說來,右傅面相很是不凡了?”蒙面石刻淡漠平板,一點兒沒有驚詫。

  “左傅記住了。”灰衣人猛然扯下黑色面紗,蒙面石刻不禁一抖。燈下,一張猙獰可怖的臉驟然現出——一頭紅發青藍色面孔眼珠黑藍而眼白髮黃闊嘴大牙大鬍鬚連鬢而生!與當年清秀儒雅的公孫賈相比,當真一個魔鬼出世。

  “雖鬼神之洞察,亦不能辨認矣。”蒙面石刻一聲嘆息。

  “明告左傅,風鬍子收我為學生,贈我一口風宗名劍。公孫賈不敢說縱橫天下,然則復仇足矣。若不是你那口蚩尤天月劍,商鞅早已經死在崤山河谷了。”

  “你,做刺客了?”

  “商鞅仇人多矣。即便他是神仙,也想不到我公孫賈再生。”

  “住口。”蒙面石刻低沉的聲音中喘息著絲絲怒氣,好象一隻驟然起身的猛虎。灰衣人不禁一抖。沉默有頃,蒙面石刻冷笑道:“公孫賈,老夫以為你真的浴火重生了,誰想你依舊是個卑劣猥瑣的小人。老夫不殺你,你走吧。”

  “復仇殺敵也算小人?如何才算得大丈夫?”

  “公孫賈,你雖精明有餘,卻永遠沒有大器局。老夫問你,我等與商鞅的仇恨,是村小械鬥之仇麼?”

  “自然不是。是國事仇恨。”

  “且不說你殺不了商鞅,縱然殺了,徒使商鞅做了天下英烈名臣,你自己反倒成了天下恥笑的卑鄙刺客。若這也算復仇,還用得著你出手?”

  灰衣人默然良久,恭敬拱手,“請教左傅,如何籌劃?”

  “商鞅最大的立身功勛,卻在何處?”

  “自然是變法。”

  “若國事逆轉,變法失敗呢?”

  “商鞅……身敗名裂!”

  “老夫再問你,我等仇恨,是商鞅私刑麼?”

  “不是,乃國法明刑。”

  蒙面石刻冷笑,“記住,唯使商鞅變法失敗,並將商鞅處以國法明刑,方為大器復仇。”

  灰衣人深深撲拜於地。“左傅一言,公孫賈茅塞頓開。”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灰色影子又飛上樹梢,落下小巷,驟然消失在茫茫冬夜的鹹陽城。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11-4 07:02 PM

第十四章 冰炭同器

三、蒙面來客與神秘預言

  太子嬴駟現下只有一件事,埋頭閱覽秦國的法令典章。

  雖說公父明令他與商君共攝國政,但嬴駟心裡十分清楚,這是公父讓自己跟著商君熟悉並修習國務。他長期遠離權力中心,對法令、人事、政令推行方式等基本事務都非常陌生,事實上也無從共攝,只能跟商鞅做學生。為了盡快進入,嬴駟主動請求用一個月時間,讀完國藏的全部法令典章以及變法以來的國史記載。商鞅完全贊同嬴駟的想法,認為這是把握國務不可或缺的一環,熟悉得越早越好,越徹底越好。商鞅制訂了一個進度:每三日從典籍庫給太子府送去一車竹簡,一個月十車,大體可以披閱完全部法令、典章與國史。秦國缺乏文治傳統,往昔素來不注重積累國家資料,國史記載也特別簡略。商鞅執政後大幅度改變了這種狀況,非但對國史進行了全面的重輯整理,而且將所有的法令、典章、人口、賦稅等政務文本都分為正本、副本兩套建館收藏。正本非秦孝公、商君調閱不能出館,副本則供各官署與學士隨時查閱。給太子嬴駟看的自然是正本,所以太史令府吏就格外的緊張忙碌。出館點驗,派兵押送,回收點驗,逐卷歸位,生怕出了差錯。太子嬴駟也分外刻苦,出了每天休憩兩個時辰,其餘時間全部沉浸在書房。

  天寒夜長,嬴駟書房的大燎爐幾乎沒有熄滅的時候。木炭燒得再幹淨,也總有絲絲縷縷的白煙與炭氣,天天薰烘,嬴駟的臉竟微微發黃,還有些輕微的咳嗽。儘管如此,嬴駟依然天天守在案頭,真有些秦孝公年輕即位時的勤奮氣象。

  這天已是二更時分,嬴駟正在全神貫注的翻檢披閱,年輕的內侍進來稟報說,一個楚國商人求見。嬴駟驚訝的抬起頭來:“楚國商人與我何干?不見。”

  內侍低聲道:“他說受太子故交之託,前來送一樣東西。”

  嬴駟大為疑惑,如果說他有故交,那就是“放逐”生活中結識的村野交誼,可那些人誰能知道他是太子呢?又如何能託人找到這裡?思忖有頃,他不動聲色道:“既是故交所托,請在外書房等候,我片刻就來。”內侍走後,嬴駟又沉思一陣,收拾好案頭,輕步走到隔門前打開一個小孔向外端詳。

  外書房站著一個身著華貴皮裘者,從一身華麗的黃色看,的確是楚國商人的習慣服飾。但這個人手中空無一物,臉上還垂著一方黑沉沉的面紗,透出幾分不尋常的神秘氣息。

  嬴駟拉開門,冷冰冰的盯著這個蒙面者,卻一句話也不說。

  蒙面人深深一躬,“楚國商人辛必功,參見太子。”

  嬴駟沉默佇立,依舊一言不發。蒙面人拱手道:“敢問太子,可曾認識一個叫黑茅的山民否?”嬴駟面無表情,既不搖頭,也不點頭。蒙面人又道:“黑茅委託在下給太子帶來一件薄禮。”嬴駟冷冷道:“請先生摘下面紗,再開口。”蒙面人道:“非是在下不以真面目示人,實是在下天生醜陋,恐驚嚇了太子。”嬴駟冷笑沉默。蒙面人右手一抬,面紗落地——一張紅發碧眼闊嘴大牙連鬢虯髯的面孔赫然現出!在燈下顯得特別可怖。

  嬴駟平淡淡道:“先生如此異相,何自感難堪?”

  商人拱手做禮道:“太子膽識過人,在下欽佩之至。”

  嬴駟仿佛沒有聽見,淡然道:“黑茅何許人也?本太子素不相識。”

  “黑茅言說,他與一個叫做秦庶的士人交好,找到太子府就可找到秦庶先生。”

  “秦庶乃我書吏,公差在外。”嬴駟毫無表情的回答。

  “如此恕在下滷莽。告辭。”

  “且慢。黑茅找秦庶何事?我可代為轉達。”

  黃衣商人:“可否容在下遮面?卑相實在有傷大雅。”

  嬴駟點點頭。商人撿起黑紗掛好,恭敬道:“稟報太子,三年前在下商旅,路過商山遇大雨阻隔,幸得黑茅兄容留旬日,是以結為好友。從此,來往路過就必有盤桓。黑茅兄行走不便,故此委託在下尋覓故交,原無他故。”

  嬴駟漫不經心道:“這個黑茅,何以行動不便?”

  “稟報太子,黑茅兄從軍次年便從馬上摔下,一腿傷殘,但立功心切,堅執留在炊兵營。十載過去,未斬敵首,未得爵位。老兵還鄉,淒涼不堪。”蒙面商人聲音嘶啞,略有哽咽。

  “新法之下,何得淒涼?”嬴駟顯然聽得很認真。

  “黑茅兄父親被刑殺,母親自殺,舉村進山自救,唯留黑茅兄一人漂泊乞討。”

  “如何……刑殺?自殺?自救?你詳細道來。”嬴駟不禁大為驚訝。

  蒙面商人緩緩道:“在下聽黑茅兄言說,黑林溝大旱三年,遭了年饉。商於縣令用官糧賑災,被商君制止,當場斬首了商於縣令和黑茅兄的父親——村正黑九;又派出兵士,威逼舉村老少進山,任其自生自滅。黑茅兄老娘親悲痛過分,跳崖身死。黑茅兄傷殘無依,無力謀生,又怕被官府當做疲民治罪,便白日在楚國邊界的山村乞討,晚上趕回老屋落腳……”

  嬴駟面色陰沉得可怕,轉過身去久久沉默。

  “稟報太子,這是黑茅兄托我轉交秦庶的禮物。”

  嬴駟轉身,赫然一塊黑布包裹的物事立在面前!蒙面商人道:“黑茅兄言說,這是秦庶的心。他只讓我給秦庶帶一句話:那座墳沒有了,是商君下令挖掉的。”

  嬴駟努力平靜自己,淡漠的接過黑布包,“你可走了。”

  “秦庶先生若有口信帶給黑茅兄,請他到楚天客棧找我。”

  嬴駟默默點頭。蒙面商人深深一躬,大步去了。

  回到書房,嬴駟心亂如麻。看著那塊紫黑的枯樹墓碑,他禁不住熱淚盈眶。那個美麗的紅色身影從眼前飄過,那悲愴激越的歌聲縈繞在耳旁,那個姑娘深深的愛著自己,為自己義無返顧殉情死了。那是第一次結結實實撞開嬴駟心扉的火熱戀情。嬴駟在峽谷裡痛不欲生的時候,他已經明白,原來自己也深深的愛著這個美麗的村姑!假如他不是被“放逐”,假如他不是秦國太子,他一定會將她帶回來,一定會娶她!他離開黑林溝的時候,心中就立下誓言,有朝一日一定要接她娶她。可是他當時不能說啊。沒有想到,他冷冰冰的拒絕不但沒有使姑娘知難而退,反而使姑娘為他獻身了。多少年來,嬴駟每想起那個美麗的身影,心就疼得滴血,一種深深的屈辱感就折磨得他寢食不安。姑娘留給他的,就只有那一抔黃土,那是他魂牽夢繞的一抔黃土啊。如今,連他親手給姑娘蓋上的這一抔黃土也被鏟除了,黑九夫婦也竟然死了,黑茅兄弟也淪為乞丐了,唯一在嬴駟冰涼的少年時代留下的一片純樸友情,就這樣被無情的抹去了……上蒼啊上蒼,你何其不公!

  嬴駟一夜未眠,木然坐到天亮。宮中內侍來傳宣他時,他剛剛上榻不到一個時辰。嬴駟本來想大睡一覺,清醒清醒,避免自己沿著綿綿思緒滑下去。可是上榻後怎麼也不能入眠,反倒更為清醒了。驀然,他心海一閃,想到那個猙獰可怖的蒙面商人,覺得此人此事大為蹊蹺。那個商人是先問自己是否認識黑茅的,此一問,便可見他知道“秦庶”就是面前的太子!看自己默然不答,他才說黑茅委託他到太子府找“秦庶”的。若黑茅果真淪落為難以求生的乞丐,如何能知道“秦庶”在太子府?美麗山妹徇情於荒山絕谷,黑茅如何便能知曉?商君縱然經常出巡,又如何能到得那人跡罕至的地方去毀墓?果真商君認為有人假冒嬴駟損害公室聲譽而毀墓,能不稟報公父?公父能不詢問自己麼?商君執法固然無情,但卻從來沒有逾越法度這個雷池半步,他能如此濫殺大名赫赫的造士村正黑九麼?秦國新軍之軍法昭彰,軍中傷殘,縱然不斬敵首,亦在退役時賜金安置,如何便能淪為乞丐?

  心頭一亮,嬴駟想到了自己在荒山絕谷醒來時的奇跡——斷指接上了,傷口包紮了,身上蓋了一件白布衫,手邊還放了一塊熟肉!仔細想來,當時顯然有人發現了自己,從墓碑上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才救了自己,但卻沒有露面。反覆思忖,洩露身份的可能惟有這一次。知道“秦庶”就是嬴駟的,也只有那個荒山絕谷救過自己的那個神秘人物。這個人是誰?難道……猛然,嬴駟一個激靈——那個人肯定就是昨晚的楚國商人!

  嬴駟猛然坐了起來,望著映得窗戶一片淡紅的早霞,嘴角漏出一絲冷笑,“來人。請家老前來。”

  不消片刻,一個老內侍匆匆走進寢室,嬴駟低聲吩咐了幾句,倒頭便睡,鼾聲大起。

  紅日已上半山,宮中內侍來宣。嬴駟雖則只睡了半個時辰,卻是一點兒不顯疲憊之色。到得宮中,公父也是剛剛梳洗完畢,正在前庭緩緩舞劍。嬴駟上前恭敬見禮,“公父康復,兒臣不勝欣喜。”孝公收劍笑道:“駟兒,今日陪我去終南山如何?”

  “兒臣遵命。”嬴駟欣然領命。

  出得宮門,嬴駟見只有十多名甲士和公父的一輛軺車,便知道新母后不去,也不多問,翻身上馬走在軺車旁邊,出了鹹陽便直奔終南山下。

  這是冬日少有的無風天氣,陽光和煦,蒼松長綠,竟有幾分小陽春的光景。到得山下,沿著一條小河進山,便見蒼松翠柏的谷地中露出一片青磚綠瓦的院落,在蕭疏的冬野倍顯寧靜曠遠。孝公遙指山谷院落,“駟兒,來過此處麼?”嬴駟知道公父問的是“放逐”期間是否來過,搖搖頭,“此處沒有村莊,兒臣尚未來過。”孝公指點道:“你看,這條山水叫田峪川。東南那座山,就是餓死伯夷、叔齊的首陽山。那片院落啊,可是大大有名的一個人物留下來的呢。”嬴駟恍然大悟,“兒臣想起來了,莫非是老子的書院?”

  孝公微笑點頭,吩咐車馬慢行,沿著山道向谷地院落而去。

  到得谷地,院落反而隱沒在松柏林中無從得見了。穿過小河邊一片松林,面前豁然開朗,一座藍田白玉築起的高大石坊巍然矗立在松林草地,石坊正中四個斗大的黑字——道法天地。進得石坊一箭之地,便見樸實無華的院落大門。孝公吩咐停車住馬。

  車馬方停,嬴駟就看見公父的貼身老僕兼內侍總管黑伯從大門匆匆走出。黑伯來到孝公車前,扶孝公下車,拱手稟報,“按照君上吩咐,一切妥當。”

  孝公吩咐道:“黑伯,兩個時辰後,我到上善池。你稍後到系牛亭找我。”黑伯答應一聲,便吩咐車馬侍從隨他從偏門進院去了。

  孝公向嬴駟一招手,便從正門進入,直向院落深處而去。嬴駟一路留心,發現這座外觀很不起眼的院落,內中竟是大有氣象。水流亭台錯落有致,松林小道回環周折,地勢緩上成坡,宛若鹹陽北阪。這種山坡,任何大雨山洪都停留不住,直湧門外的田峪川。房屋亭台竟都是山石磚瓦粗糙堆砌起來的,偏偏卻顯出一種質樸本色與渾然野趣,令人大是感慨。到得半坡一處石亭下,孝公肅然向亭外的一株老柏躬身一拜。嬴駟也連忙跟著一拜。

  進得石亭,嬴駟發現石案上已經擺好了茶罐山果,便知這是預先安排,公父今日定有大事要對他說,不由神情肅然的為公父斟了一碗熱茶,便肅立一旁。孝公飲了一口熱茶,招招手讓兒子坐在對面石墩上。

  陽光下,秦孝公的面色焦黃憔悴。嬴駟心中湧上一股酸楚,“兒臣無以為公父分憂,慚愧之至。”秦孝公笑著擺擺手,“別說這些了。可知今日你我父子到此的原委?”

  嬴駟搖搖頭,“兒臣不知。”

  秦孝公喟然一嘆,“嬴駟啊,你也算歷經風霜,對世情人事有自己的見識了。無須瞞你,公父的日子,已經不多了,你也一定能看出來。”

  “公父……”嬴駟哽咽一聲,撲拜在地。

  孝公豁達的笑了,“起來吧。人生壽夭,原在天算,何須傷懷?你我既生於公室之家,國事便是至大。公父對你今日要說的,是一宗國事機密。你大父定的規矩,國君臨死,方可將這秘密傳給繼位者。我就是在你大父臨終時才知道的。可是,公父沒有時日了,清醒時說比糊塗時說要好。”

  嬴駟站起來坐在對面石墩上,發現黑伯遠遠站在路口,方才悟到公父今日的周密用心。

  秦孝公緩慢的說著,太子嬴駟認真的聽著——

  幾千年來,嬴秦部族一直流傳著兩則神秘的預言。一則是部族公開流傳的,一則是在嫡系君主中秘密單傳的。公開流傳的預言,便是舜帝當初賜給嬴氏“秦”之封號封地時的一則預言——茲爾秦族,後必大出天下!在立國前的沉浮掙扎中,這則預言是嬴秦部族的精神火把,是嬴秦部族精誠凝聚的紐帶!三百多年前,嬴秦部族成為諸侯國之後,這則預言便漸漸成了流傳在老秦人中的古老故事,它那象彗星一樣激勵人心的光芒便漸漸消失了。在通常庶民的心目中,一個半農半牧的偏遠部族成為中原諸侯大國,也就算大大的“大出”了,還想如何呢?這則遙遠的預言,便在嬴秦部族貧乏的想象中漸漸乾涸了。

  這則預言是國史載明的,嬴駟自然很熟悉,本不是什麼秘密。

  另一則秘密預言,則發生在嬴秦部族立國三百餘年之後,時日很近,並且要具體得多。但這則預言卻只在嫡系一脈的國君與儲君之間單傳,嚴厲禁止流傳民間。

  秦孝公要對嬴駟說的,正是這一則預言。

  這則預言,是當年西入流沙的老子對秦國國運的推算。

  六十多年前,秦獻公即位的第十一年春天,接到一個消息,在洛陽周室做太史令的老聃要到秦國來了!秦獻公不禁大喜過望。在東方諸侯卑秦,天下士子視秦國為蠻夷之邦而拒絕入秦的年代,一個聲名遠播就連孔子也要向他求教的泰斗人物要到秦國來,豈是等閒小事?秦獻公請出了一個酷愛和學問家交往的人物來接待老子。這個人,就是曾經做過函谷關令的尹喜。尹喜精心準備,周密籌劃,將一切都弄得妥帖之極。

  是年四月,不知高年幾許的老聃騎著一頭青牛,悠哉悠哉的進了函谷關。雖然那時侯函谷關還被魏國占領著,但尹喜派出的斥候早就發現了這個走遍天下也不會錯認的老頭兒,便飛馬報回櫟陽。尹喜多與名士交往,知道象老聃這樣的泰山北斗,絕不會刻意到秦國都城歇腳,一定要找山清水秀的勝境獨居,便對秦獻公稟明自己的想法,商議好了對策。

  果然,老聃的青牛悠悠的飄過了櫟陽,便向著終南山去了。進入莽莽蒼蒼的終南山北麓,老聃和隨行小童卻被布衣牛車的兩個“士子”攔住,不斷求教學問。老聃頗是喜歡這兩個坦誠質樸的“士子”,便在他們的山莊歇息了下來。一連盤桓數天,倆人對老子提出了數不清的難題,老子都一一解疑,談天說地般娓娓道來,胸懷心海間仿佛埋藏著無窮無盡的學問。

  一個布衣“士子”整日陪著老子閒步深山,牛走曠野,粗茶淡飯卻又極盡恭敬的侍奉著這位窮通天地的老人。夏夜星空下,這個布衣“士子”提出,請老子寫一卷天地文章給秦人“開塞”。老子大笑一番,終不忍拒絕其虔誠請求,便慢慢的寫了起來。就象那噗沓噗沓的青牛腳步,老子寫得慢極了,遠遠趕不上那個布衣“士子”的刻簡速度。

  一月之後,老子終於寫完了五千言的“開塞”大書。那天晚上,另一個布衣“士子”單獨走進了老子的小院。夏夜的一輪明月下,老子正坐在院中高台上仰望蒼穹,點頭搖頭,兀自嘆息感慨。

  猛然,老子身後響起一個聲音,“請前輩教我。”

  老子沒有回身,嘆息一聲,“秦公何其聰睿,寧誤老聃耶?”

  布衣士子撲拜不起,“前輩既知我身,請為嬴師隰解惑。嬴秦日衰,秦人多困,嬴師隰寢食難安。”

  老子依然沒有轉身,仰望蒼穹,一陣思忖後喟然嘆息,“秦公謹記:老聃之言,只傳儲君,若有洩露,自罪於天。”

  “嬴師隰恪守前輩之言。”

  老子緩慢低沉的說出了一段話,“老聃昔年游宿巫山神女峰,細察天象:秦周同源,均起西陲;秦為諸侯,而秦周分離;離五百年,而大合於秦;合十七年,則霸王出。”

  秦獻公請老子拆解,老子卻搖頭不語。

  後來,老子留在終南山麓收了數十名弟子,教導三年,卻莫名其妙的失蹤了。有人說,老子去了大漠流沙。有人說,老子去了陰山草原。也有人說,老子進終南山修身成仙去了……這個神秘老人留給世人的,惟有那一卷五千言的天地文章和那一則神秘久遠的預言 。

  “嬴駟,老子預言不能見諸國史,你記下了?”秦孝公肅然問。

  “記下了。”嬴駟正色回答。

  “你背一遍,我聽。”

  嬴駟一字一頓念道:“秦周同源,均起西陲;秦為諸侯,而秦周分離;離五百年,而大合於秦;合十七年,則霸王出。”

  聽嬴駟背得一字不差,秦孝公意味深長的笑了,“你,信不信老子的國運預言?”

  嬴駟一時沉吟,竟不知如何應對。他的第一感是驚訝與震撼,老子的預言豈不是給了秦國一個新的精神火把?分五百年而合,現下秦已立國四百二十多年,那豈不是說再有七八十年秦國就將與“周”大合?老子是周王室的太史令,他說得這個“周”,自然囊括了天下諸侯,而絕不僅僅是龜縮於三川一隅事實上比尋常小諸侯還要窩囊的“周王城”;直到今日七大戰國,也依然在口頭上承認周王室為“天下共主”。如此說,與“周”合,就是與“天下合”,“大合於秦”,就是秦將代替周統一天下!而七八十年,也就是兩三代人的歲月,相比於舜帝預言實現的兩千多年,何其短也!有了如此輝煌的前程,秦人自然倍加奮發,比國君的任何激勵詔書都要有威力。幾千年來,“天”的暗示對於庶民國人是無比神聖的,他們承認服從“受命於天”的大人物,心甘情願的為他們流血拼命,成就他們的大業。別的不說,舜帝的預言就長期支撐了嬴秦部族的浴血奮戰,能說這種國運預言的威力不大麼?春秋戰國以來,多少新老貴族都在奪權中假託“天命”以聚攏人心,老子的“合秦”預言豈非求之不得的天命詔書?既然如此,大父、公父為何都秘而不宣呢?果真是忌諱“洩露天機”之罪麼?天機若果然不可洩露,老子何敢明言?

  看來,大父、公父一定還有埋藏很深的想法沒有說出來。嬴駟的沉吟正在這裡,他正襟危坐,謹慎回道:“公父,兒臣對陰陽天命之學素來陌生,不知從何談起。”

  “如此說吧。”秦孝公道:“若是神明占卜,說你將為天下霸主,你何以待之?”

  嬴駟沒有猶豫,“縱然天命所歸,亦需不懈努力。兒臣當似有若無。”

  “好!”秦孝公拍案而起,“公父要的,就是這‘似有若無’。”他在亭中緩緩踱步,字字斟酌,“你大父臨終時對我說,他其所以沒有將這個預言早日告我,就是怕我恃天命而驕,反倒自絕於天命。駟兒啊,要知道,一個君主,沉溺於天象、占卜、童謠、讖語之類,非但荒唐,而且喪志。往遠說,三皇五帝可算天命所歸了。但是,舜帝卻囚禁了堯帝而當權,大禹則囚禁了舜帝而當權,天命何在?往近說,周室天子哪一代不是聰慧英武?偏偏卻癡信天命,在大爭之世龜縮自保,而今只留下了洛陽成周三四百里,何其淒慘!如此天命,有勝於無。再往近說,楚宣王癡信星象,竟因彗星徑天而亂了陣腳,用土地城池收買魏國齊國,要滅我秦國。最後呢,丟了城池,窮了國家,還沒有結成滅秦同盟。你要牢牢記住,天命星象從來不會垂憐弱者,它永遠都只是強者的光環!”

  “公父之言,鞭辟入裡,兒臣永生銘記。”

  “嬴駟,秦國縱然可一統天下,也要一步一步一代一代的去苦做,去奮爭。萬不可亂了心志,走入歧途啊。”秦孝公語重心長。

  “公父,秦國正道,乃堅持公父與商君創立的法制,而不是坐待天命所歸。兒臣深知,沒有新法,就沒有強秦,沒有新法,就沒有庶民國人的真誠擁戴。秦國前途縱有千難萬險,兒臣亦無所畏懼。”嬴駟慷慨激昂。

  “好。”秦孝公拍拍兒子的肩膀,欣然而又親切,“駟兒,你長成了。有此等精堅心志,公父也就不多說了。走吧,我們去看太后和姑姑。”

  “太后、姑姑也來了?”嬴駟感到驚訝,卻又立即顯出高興的樣子。

  老太后住在這裡已經幾個月了。她對富麗堂皇的鹹陽宮一點兒也不喜歡,倒是對雍城、櫟陽多有留戀,時常念叨。秦孝公突然病倒,老太后竟莫名其妙的說鹹陽宮“空陰”太重,要兒子和她一起搬到櫟陽去養病。秦孝公知道母親老了,喜歡那種抬腳可見的小城堡小庭院。與玄奇大婚後,秦孝公就有意陪母親到終南山游了一趟,老太后見到秦獻公為老子書院立的石坊,竟睹物思情,便要在這裡住下來。孝公其實正是此意,便將太后寢宮的僕從物事幾乎全部搬了過來,讓老太后在這田園書院裡安度暮年。老太后選了上善池邊的一座空閒小院落,便在這裡悠然的住了下來。瑩玉康復後正想去崤山一趟,親自見見白雪,回來後再去終南山陪母親。正在此時,卻接到秦孝公派黑伯送來的一條密簡,便將兩件事顛倒了順序,先到了終南山來陪母親了。

  秦孝公和嬴駟到來時,瑩玉正給老太后彈奏秦箏。這箏與琴相似,卻比琴長大粗獷,是秦人的獨創樂器,天下呼之為“秦箏”。這時的秦箏只有八根弦,儘管比後來的秦箏少了兩弦 ,但還是比琴音域廣闊,彈奏起來深沉曠遠蒼涼激越,秦人莫不喜愛有加。瑩玉奏的是《秦風·蒹葭》,這是一首在秦地廣為流傳百餘年的情歌,瑩玉邊奏邊唱,老太后微閉雙目深深沉浸在對往昔年華的追憶中。

  秦孝公停下腳步,凝神傾聽,覺得深沉遼遠的箏音中隱隱有一絲憂鬱凝滯,使這首美麗的情歌顯得有幾分憂傷,不禁若有所思。箏音一落,秦孝公便拍掌笑道:“好啊,彈得好,唱得也好。”嬴駟連忙上前給老太后和姑姑行禮。老太后高興得拉著孫兒說長道短。瑩玉便吩咐侍女置座上茶,親自扶大哥坐在鋪著棉墊兒的石墩上。

  時當正午,山窪谷地向陽無風,小院子暖和得沒有一點兒寒冬蕭瑟之氣。瑩玉吩咐上飯,長大石案頓時擺上了一片野味山菜和兩壇清酒。嬴秦嫡系的三代人,就在這簡樸幽靜的黃土小院裡開始了二十多年來的第一次共餐。老太后精神特別好,一再讓兒子和孫子多飲幾碗清酒。秦孝公飲了一碗,額頭上便生出了涔涔虛汗,便不再飲了。瑩玉和嬴駟見孝公不飲了,便也停了下來品嘗燉得酥爛的山兔野羊。

  孝公笑問,“母后,要不要搬回鹹陽啊?”

  老太后連連搖頭,“不不不,就這裡好。鹹陽啊,太空了。”

  “可是,母后一個人住在這裡,我如何放心得下?”

  “渠梁啊,”老太后嘆息一聲,“娘沒事兒,山清水秀的,我滿舒坦。倒是娘放心不下你。秦國勢大了,你也累跨了啊。要娘說,你不妨將國事教給鞅和駟兒,和玄奇一起住到這兒來,身子自會慢慢康復的了。”

  “好。明春一過,我與玄奇就搬來。”秦孝公爽快答應,回身道,“駟兒,你想不想陪祖母幾天?”

  嬴駟心中詫異,公父不是讓自己與商鞅攝政麼,如何卻有讓自己留在終南山的意思?一時困惑,沉吟道:“但憑公父安排。”

  秦孝公道:“三五天吧,祖母會讓你長許多見識的。”

  嬴駟拱手領命,老太后高興得滿臉笑容。

  飯後,太后吩咐嬴駟陪自己在院中轉轉,說有幾個地方還沒去過。院中只留下孝公和瑩玉兄妹。秦孝公道:“小妹,隨我進山一趟。”瑩玉也不多問,出門上馬,就隨秦孝公飛馳進了終南山深處。二人返回時,已經是夕陽將落。簡單的晚湯後,秦孝公與瑩玉便向太后告辭,登車回了鹹陽。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11-4 07:03 PM

第十四章 冰炭同器

四、嬴虔甘龍的詭秘暴亡

  秦孝公處心積慮,要做好最後一件大事。

  儲君之事一旦解決,秦孝公心頭頓時輕鬆。作為國君,後繼無人是最大的失敗。而今嬴駟作為不俗,頗有見地,看來堪當大任,加之商君輔佐,秦國將後繼無憂。秦孝公心一定,就想到了一直縈繞心頭的一件大事。再不做,就來不及了。雖然扁鵲的神術、老墨子的奇藥、玄奇的愛心同時遇合,使他的病體出現了不可思議的奇跡。但秦孝公知道,這絕不意味著他病體的康復。他的時間不多了,他必須盡可能的做好這最後一件大事。

  從開始變法,秦孝公就或明或暗的意識到,秦國朝野有一股反對變法的勢力存在。儘管這股勢力隨著變法的節節推進而漸漸萎縮,尤其是庶民國人中的反變法勢力幾乎全部化解。原因只有一個,庶民國人從變法中得到了實實在在的好處。獎勵耕戰、廢除井田、隸農除籍、村甲連坐、移風易俗,這些最重要的新法實行三五年後,莫不使國人竭誠擁戴,連那些歷來蔑視官府的“疲民”,也變成了勤耕守法勇於公戰的良民。這是秦國新法不可動搖的根基。

  但是,秦國新法卻屢屢傷害了舊貴族,廢除世襲爵位、廢除貴族封地、廢除私家親軍、廢除貴族治權、無功不賞、有罪同法等等等等,幾乎將貴族特權剝奪得一干二淨。秦國的老族望族幾乎在變法中全部崩潰了。另一方面,上層權力也在變法中發生了難以預料的變化,舊貴族權臣幾乎無一例外的被貶黜架空了。一個個做來,雖然並不顯山露水,然則時間一長,資深老貴族的全體衰落,卻是誰也看得明白的事實。甘龍、杜摯、公孫賈、孟西白三族大臣以及無數的貴族臣工,都是這樣被淹沒的。

  更重要的是,變法浪頭還無情的湮滅了一批本來是變法支持者的貴族大臣,將他們也變成了與反對變法的舊貴族同樣下場的淪落者!太子嬴駟、太子左傅兼領上將軍的嬴虔、太子右傅公孫賈的被淘汰出局,是變法進程中最重要的事變,導致秦國的上層權力結構發生了令人擔憂的傾斜。秦孝公、商鞅、嬴虔組成的“三角鐵雲梯”殘缺了,作為國家儲君而起穩定人心作用的太子從權力層消失了,久掌機要而頗具影響力的公孫賈被刑治放逐了。從權力場的眼光看,太子力量竟然成了秦國變法的最大受害者!這一事變的直接後果,是秦國上層力量的根基大為削弱,更深遠的負面作用,則更是令人難以預料的——在變法中受害的舊貴族們將以“太子派”為旗幟!無論太子、嬴虔、公孫賈等對變法的態度與舊貴族們有多大區別,舊貴族們都會將太子力量作為他們的旗幟,而太子力量也會與舊貴族們產生某種猩猩相惜的共鳴,都會對變法及其核心人物產生出一種仇恨。

  與其說秦孝公嗅到了某種氣息,毋寧說秦孝公從一開始就清楚這種後果。

  秦孝公是一個極為特出的權力天才。他的雄才大略,不在尋常的文治武功開疆拓土,而在於將一場千古大變不動聲色的從驚濤駭浪中引導出來。他的全部智慧,就在於每次都能將本可能顛倒乾坤的流血事變穩健的消於無形,使秦國大權始終牢牢控制在變法力量的手中,成功的迫使秦國上層舊貴族勢力在變法中全面“隱退”。在商鞅掌握核心權力之前,他巧妙的搬開了阻礙商鞅執掌大權的阻力,有步驟的將權力順利集中到商鞅手裡。商鞅掌權開始變法後,充分施展出千古大變的肅殺嚴峻與排山倒海般的威力。這時的秦孝公沒有提醒商鞅謹慎行事,更沒有陷入變法事務,去一絲一鉚的干預訂正,而是淡出局外,全身心注目那些暗中隱藏的危險。他很明白,象商鞅這樣的磐磐大才和冷峻性格,任何督導都無異於畫蛇添足。作為國君,他只要遏制了那些有可能導致國家動亂的勢力,變法就會成功。在“太子事變”前,秦孝公對舊貴族勢力並不擔心。但在“太子事變”後,秦孝公卻警覺到了危險。

  雖然如此,秦孝公非但沒有對這些危險勢力斬草除根,甚至連多餘的觸動都沒有。商鞅的唯法是從與秦孝公的後發制人在這裡不謀而合,都對這種有可能合流的危險採取了冷處置——你不跳,我不動。其所以這樣,是因為秦孝公要讓歲月自然淘汰這些危險者。他相信,仇恨失意鬱悶獨居山野放逐這些常人難以忍受的折磨,將早早奪去他們的生命。甘龍、嬴虔、公孫賈幾個人一死,全部危險力量的旗幟人物就沒有了,其餘殘餘力量,自然也就在朝野大勢中融化了。

  誰能想到,上天仿佛遺忘了那些失去價值的生命,竟然不可思議的將厄運降臨在他這個國君身上!盛年之期,行將辭世。這一冷酷事實,迫使秦孝公動了殺機!他要在最後的時間裡鏟除這些隱患。

  即將成為國君的嬴駟,對商鞅總有一種隱隱約約的疏離,對嬴虔公孫賈則總有一種隱隱約約的歉意。這是秦孝公敏銳的直覺。假若這些危險者消失了,嬴駟會是一個好君主,也有能力保持秦國的穩定。然則,只要這些危險者還在朝局之內,秦國新法和商鞅本人就將面臨極大的風險!要消滅這種隱患,只有他能做到。

  秦孝公的謀劃很簡單,也很實用。首先,他避開了商鞅,也避開了嬴駟,不讓他們知道這件事,更不讓他們參與這件事。商鞅是秦法的象徵,是危險勢力的復仇目標,而鏟除隱患的方式卻是“違法”的權力角逐,是旨在保護商鞅的行動。有他參與,隱患反而會更加複雜,反倒可能使保護商鞅的目的適得其反。而嬴駟是儲君,要盡可能的不為他樹敵。單獨的秘密的完成這件大事,是秦孝公最後的心願。

  有意將嬴駟留在終南山,秦孝公與瑩玉迅速回到鹹陽。瑩玉按照秦孝公的叮囑回府了,秦孝公卻馳往鹹陽北阪的狩獵行宮。

  這時候的鹹陽北阪,還保持著蒼茫荒野的原貌,遠非後來那樣聲威赫赫。所謂狩獵行宮,也就是兩三座儲藏獵具的石屋與臨時休憩的一間寢室。雖然簡樸,卻常住著一個百人騎士隊,等閒臣民不能進入。秦孝公在這裡秘密召見了國尉車英,計議了大約半個時辰,秦孝公又飛車回到了鹹陽宮。

  夜半時分,北風呼嘯,滴水成冰。漆黑的原野上,一隊人馬悄無聲息的從北阪的叢林中開出,又悄無聲息的開進了鹹陽北門。

  就在這月黑風高的夜晚,鹹陽南市的那片孤獨院落裡,蒙面石刻般的嬴虔依舊青燈枯坐。

  突然,“砰!”的一聲,一支袖箭扎在面前的長案上!庭院中卻一片寂靜,杳無人跡。

  嬴虔緩緩拔下袖箭,解開箭身的布片兒展開,卻不禁渾身一抖!枯坐良久,他伸手“篤、篤、篤”敲了三下長案。

  一個黑衣老僕走來默默一躬,嬴虔對老僕耳語片刻,老僕快疾的轉身走了。

  次日清晨,一夜北風刮盡了陰霾,鹹陽城紅日高照恍若陽春。鹹陽宮南門駛出了一輛又一輛華貴的青銅雙馬軺車,車上特使捧著國君的詔書,抵達一個又一個元老重臣的府前。秦孝公向元老們發出了大宴喜詔——國君康復,將在鹹陽宮聚宴老臣,大赦前罪,特派使者專車迎接,元老務必奉詔前來。

  一時間,街中國人翹首觀望,感慨國君的寬宏大量,竟是彌漫出一片喜慶氣氛來。

  半個時辰後,以各種形式貶黜而備受冷落的元老們陸續進了鹹陽宮,矜持的下了青銅軺車,相互高聲談笑著進了正中大殿,按原先的爵位名號各自就座了。六個大燎爐,木炭燒得通紅,大殿中暖烘烘的。這些白髮蒼蒼的元老們多年來為了自保,已經斷絕了相互來往。今日竟聚宴宮中,紛紛相互問候試探,寒暄得不亦樂乎。堪堪將近巳時,大殿中只剩下三張空案——正中央的國君位、左手的太師位、右手的太子左傅上將軍位。

  巳時一刻,秦孝公輕裘寬帶,神采煥發的走進大殿。

  “參見君上——!”元老們離座躬身,齊聲高呼。

  秦孝公一瞄座位,微微一怔,卻立即笑道:“請諸位老臣入座,老太師與上將軍一到,立即開宴。”

  此時,突聞殿外馬蹄聲疾,一特使大步匆匆走進,“稟報君上,太師甘龍病故!”

  “病故?”秦孝公霍然起身,“何時病故?”

  “半個時辰前。臣親自守侯榻前,送老太師歸天。”

  秦孝公尚在驚詫,又一特使飛馬回報,“稟報君上,左傅公子虔突然病逝!”

  “噢……是何因由?”

  “突發惡疾,誤用蠻藥,吐血而死。”

  秦孝公思緒飛轉,斷然下令,“上大夫景監,主持大宴。國尉車英,隨我去兩府吊唁。”回身對景監低聲叮囑幾句,便匆匆登車出宮。

  封閉大門二十年的公子虔府終於大開了正門,一片動地哭聲!秦孝公到來時,老得佝僂蹣跚的白髮總管正在門外迎候。孝公下車,眼見昔日聲威赫赫的上將軍府裡外一片荒涼破敗,竟是令人不堪卒睹。進得庭院,便見正廳階下一張大案上停放著黑布苫蓋的一具屍體,府中男女老幼都在伏地大哭。孝公上前緩緩揭開黑布,一張令人生畏的面孔赫然顯在眼前——一頭白髮散亂,被割掉鼻子的一張臉乾縮得瘦骨稜稜,沾滿了紫黑色的淤血!昔日長大偉岸的身材,竟乾瘦得仿佛冬日的枯樹老枝!

  是的,這是嬴虔,這是自己的同父異母兄長。那身材,那面孔,甚至那氣味兒,秦孝公嬴渠梁都太熟悉了,任誰也替代不了。驀然,秦孝公一陣心酸,眼中熱淚奪眶而出,揮手哽咽道:“入殮吧。以公侯禮安葬。我,改日祭奠……”便轉身大步走了。

  太師府也是舉府披麻戴孝,大放悲聲!

  秦孝公對甘龍這位門人故吏遍及朝野的三朝元老,本來就是敬而遠之,心中自然無甚傷悲,反倒覺得他死得太蹊蹺幸運了些。來到鹹陽新都最顯赫的府邸,秦孝公吩咐車英帶十名甲士跟隨進府,徑直進入正廳。甘龍的長子甘成跪拜迎接,痛哭失聲。秦孝公肅然正色吩咐道:“公子且莫悲傷,帶我向老太師作別。”

  甘成帶秦孝公來到寢室,只見帳幔低垂,滿室都是積澱日久的濃郁草藥味兒。甘成上前掛起帳幔,肅立榻側。秦孝公近前,只見偌大臥榻潔淨整齊,中間仰面安臥著一個須發雪白面目枯乾的老人。在秦孝公記憶中,甘龍從來都是童顏鶴發潔淨整齊,如何十餘年閒居竟枯瘦黝黑?秦孝公略一思忖,湊近死者頭部,右手輕輕撥開耳根髮際,一顆紫黑的大痣赫然在目!

  長吁一聲,秦孝公默默向甘龍遺體深深一躬,轉身道:“甘成啊,老太師高年無疾而終,亦算幸事,還須節哀自重。與上將軍同等,以公侯大禮安葬吧。”甘成涕淚交流,拜倒叩謝。

  回宮的路上,秦孝公對車英低聲吩咐幾句,便徑直到書房去了。

  大殿中的元老們突聞噩耗,一個個心神不定。無論景監如何殷勤勸酒,大宴終是蕭疏落寞。正午時分,國尉車英進殿,說君上心情傷慟,不能前來共飲,請元老們自便。

  重臣病逝,雖非國喪,也是大悲不舉樂,國君辭宴,正合禮制。元老們豈能不明白這傳統的規矩?於是便紛紛散去,到兩府奔喪吊唁去了。

  秦孝公在書房將自己關了半日,反覆權衡,覺得嬴虔、甘龍既死,舊貴族元老們已經失去了旗幟,很難再掀起什麼風浪。至於放逐的那個公孫賈,車英已經稟報了他在刑私逃的事。這種罪上加罪的重犯,本身不可能具有任何號召力,也不可能對嬴駟產生影響。再說,公孫賈本人畢竟長期做文職大臣,在重視武職與家世的老秦貴族中素來沒有威望,尚不如孟西白三族的將領們有根基。只要大勢不亂,這樣的罪犯回到秦國就無異於自投羅網。況且,也該給嬴駟和商君他們留一些“開手”的事做,未必自己都收拾得乾乾淨淨。既然如此,再殺那些元老貴族已經沒有什麼必要,不如留著他們,逐漸的化為國人庶民便了。

  當夜,秦孝公密令車英取締緊急部署,從鹹陽宮撤出伏兵。

  三日後,當嬴駟回到鹹陽時,秦孝公又開始發熱了。

  嬴駟探視病情時,秦孝公臉泛紅潮虛汗涔涔仿佛身處盛夏酷暑一般,看著嬴駟竟是喘息不已,“七國特使,來了,找,商君……”

  嬴駟鬱郁回到太子府,卻並沒有立即去見商鞅。看來,公父這次不可能再出現神奇的康復了。公父病逝前的這段時日,是最微妙緊張的日子,他不想在這段時日主動過問國事。他想不動聲色的看一看各種人物在這段時日的動作,好做到胸有成算。大事有商鞅頂著,絕不會出現混亂。他最擔心的,倒是只有他能嗅到的那股危險氣息。公父這次將他留在終南山,他立即敏感到鹹陽將要發生重大事變。但是,公父不說,他就絕然不問。長期隱名埋姓歷經屈辱磨練出的深沉性格,使他不願輕易暴露自己的真實想法。不該知道的不問,該知道的少問。這就是他回到鹹陽宮所抱定的主意。從終南山回來,他已經意識到那場大事變並沒有發生,唯一的變化,是伯父嬴虔和老太師甘龍突然死了。府中總管給他說完了幾天內鹹陽宮的大小事件,他已經隱隱約約的明白了公父想要做的事情和將他留在終南山的苦心。

  仔細想來,嬴駟認為公父這件事做得不夠高明。一則是手段太陳舊,二則是虎頭蛇尾反倒打草驚蛇。以嬴駟的特殊敏感,他立即警覺到了伯父和老太師突然死亡的詭異!但是,這種杯弓蛇影的事,豈能對公父說明?公父要除掉的,都是昔日的“太子勢力”,況且自己本身就是昔日的“罪太子”,如何去說這需要努力辯白的話題?

  但是,不能說是不能說,並不意味著這件事可以不理睬。自從那個醜陋可怖的楚國商人神秘造訪後,嬴駟就陡然警覺到,有一雙眼睛在盯著自己!他是誰?他的背後是什麼人?嬴駟雖有影影綽綽的預感,但是卻不能確定。這雙眼睛與伯父嬴虔、老太師甘龍有沒有關聯呢?嬴駟也不能確定。

  總管內侍輕捷的走進來,輕聲道:“稟報太子,那人動了。”

  “方向何處?可有人跟下去?”

  “城西方向,有人跟下去了。”

  “黑林溝有消息了麼?”

  “飛鴿傳信,真黑茅已死,假黑茅已經找到,正秘密押來鹹陽。”

  “好。不得走漏半點兒風聲。否則,一體斬首!”嬴駟凌厲果斷。

  內侍總管猛然一抖,“是!在下明白。”輕步退了出去。

  三更方過,鹹陽城西已經是燈火全熄了。這裡不是商市區,漆黑的石板街區寂靜得只有嗚嗚的風聲。這是老秦貴族的府邸區域,街道不寬,門戶也很稀疏,往往是很長一段高墻才有一座高大門庭,更顯得清冷空曠。

  北風呼嘯中,一個灰色的影子驟然從街邊大樹上飛起,大鳥一般落到街中一座最高大的門庭上。片刻寧靜,灰色影子又再度飛起,消失在漆黑的院落裡。

  這時,一個黑影也從街中大樹飛起,躍上門庭,躍進庭院屋脊。片刻之後,又有一道黑影閃電般劃過門庭,消失在深深庭院。

  後園土山的石亭下,佇立著一個佝僂的身影——白髮垂肩,黑衣拖地,仰臉望天,僵滯不動,仿佛一尊石俑。良久,佝僂的石俑發出一聲蒼老沉重的嘆息。這時,土山下驟然現出了一個灰色身影,也發出一聲沉重的嘆息。佝僂石俑依舊僵滯不動,灰色身影又沉重的嘆息了一聲。

  “何人造訪?”佝僂石俑發出蒼老嘶啞的聲音。

  灰色影子遙遙拱手,“老太師,別來無恙?”

  佝僂石俑渾身一抖,“老夫持儒家之學,不信怪力亂神。”

  灰色影子呵呵一笑,“世有奇異,豈能皆曰怪力亂神?老太師不妨回身一觀。”

  佝僂的身影緩緩轉身,“篤,篤,篤”,竹杖點著石階,一步步挪下土山。院中的灰色影子垂著一方黑色面罩佇立在那裡動也不動。丈余之外,佝僂身影停住腳步,“請問,何事相約?”

  “老太師,劫後餘生,做何感慨啊?”

  “這位高朋且記,老太師已經死了。老夫,乃太師府總管,甘,石,風。”

  “噢,甘老總管,可知在下何人?”

  佝僂老人冷冷一笑,“太子右傅,你好大膽也。”

  “甘老總管且記,太子右傅公孫賈已經死了。在下乃楚國商人辛,必,功。”

  “辛必功?好。老夫謝過你示警之恩,容當後報。你走吧,夜長夢多。”

  灰色影子冷笑,“甘老總管,既然心如死灰,又何須逃避屠戮之禍?”

  “閣下處心積慮,意欲何為?”

  “復仇雪恨,乾坤復位!”灰色影子咬牙切齒。

  佝僂老人搖頭嘆息,“閣下不覺志大才疏麼?”

  灰色影子深深一躬,“請老……總管教我。”

  佝僂老人點點竹杖,“老夫念你示警有恩,送你十六字:靠定嬴虔,策動新君,密聯舊臣,國喪始動。”

  “多謝老總管。這筆大買賣,定然成功。”

  “卻是未必。做得不好,適得其反。”佝僂老人冷冷一笑,“足下謹記,颶風起於青萍之末,發難之妙,在於策動新君。可解其中三昧?”

  “老總管機謀淵深,尚請指點。”

  佝僂老人一字一頓,“策動之法,奪心為上。第一步,只言誅奸,不涉新法。第二步,只言新法,不涉誅奸。如此新君必隨我行,否則萬難成事。慎之慎之。”

  灰色影子深深一躬,“聆聽指教,茅塞頓開。老總管保重,在下告辭。”一言落點,身影陡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瞬息之間,門庭屋脊上兩道黑影同時飛起,撲向凌空疾飛的灰色大鳥!

  灰色大鳥尖嘯一聲,陡然直撲街巷。待兩個黑影落地,灰色影子早已蹤跡難覓。兩個黑影對峙片刻,突然各自飛身越高,消失在漆黑的夜裡。

  嬴駟書房的燈光直亮到五更。聽完追蹤劍士的稟報,嬴駟更加確定了那個隱隱約約的預感。可是,顯然還有一種力量在監視這個“楚國商人”!會是誰?屈指算來,可能的只有公父、商鞅、或者伯父嬴虔。哪麼,最有可能的是誰呢?嬴駟一時想不清楚。但有一點他很清楚,就是絕不能讓任何人發現太子府在跟蹤監視這個“楚國商人”!

  心念及此,他立即叫來總管,吩咐撤消對“楚商”的監視,並且嚴禁府中兩個秘密劍士踏出府門。

  帶著理不清的困惑,嬴駟在曙光初上時才沉沉睡去,直到商鞅到來才被內侍喚醒。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11-4 07:04 PM

第十四章 冰炭同器

五、太子嬴駟乍現鋒芒

  嬴駟有些驚訝,商鞅從未來過太子府,今日登門有何大事?

  他立即吩咐總管恭敬接待,便匆匆起來梳洗。片刻之後,來到正廳,嬴駟帶著歉意拱手做禮,“嬴駟怠惰,望商君見諒。”商鞅離座拱手道:“偶有誤時,也是尋常。”嬴駟請商鞅入座,自己坐在對面,畢恭畢敬道:“嬴駟正要到商君府拜望求教,不意商君親自前來,慚愧之至。”商鞅沒有寒暄,徑直道:“鞅今日前來,有大事相商。”

  “嬴駟謹聽教誨。”話一出口,嬴駟就有些懊悔,生氣自己不由自主。從少年時候起,嬴駟就有些怕這個冷峻凌厲不苟言笑的權臣。他覺得這個人生硬得不近人情,幾乎不和任何人私下交往,除了國事還是國事,除了變法還是變法,在秦國猶如鶴立雞群一般。就連那身永遠不變的白衣,在一片粗黑的秦國殿堂也顯得那樣扎眼。這個人身上有一股無形的威懾力,誰都敬而遠之。嬴駟少時見了他就怦怦心跳。犯法“放逐”的磨練,雖然使嬴駟對商鞅有了真正理智的評價,對他的雄才大略與扭轉乾坤的功業欽佩得五體投地,但內心深處那份忌憚卻始終不能消除。他也想在商鞅面前坦然一些自如一些,但總是不由自主的拘謹,不由自主的恭敬,比在公父面前還窩囊,連自己都覺得有些彆扭,真讓人懊惱。

  商鞅卻渾然沒有察覺,侃侃道:“君上病情已經傳遍天下,中原六大戰國和洛陽周室,陸續派特使前來探視君上病情,目下都住在國賓驛館。太子以為,七國特使來意何在?是真的關心君上病體麼?”

  “嬴駟以為,他們名為探病,實為探國。”

  “太子所言極是。”商鞅漏出欣然微笑,“探國之本意,卻在何處?”

  嬴駟沉吟片刻,竟是謙恭笑道:“敢請商君拆解。”

  “自春秋以來,國強一代者屢見不鮮,國強兩代者屈指可數,國強三代者聞所未聞。此所謂,君子之澤,三世而斬。戰國以來,魏國歷文侯、武侯兩代變法,方成天下第一強國。如今,第三代魏王卻日見衰落。這是變法強國三代而弱的明證。殷鑒不遠,在夏後之世。如今我秦國歷經變法二十餘年,已隱隱然成為天下第一強國。中原戰國豈能甘心?他們盼望的,秦國新法能在君上之後改弦更張,盼望秦國的強大變成彗星,一閃而逝。而這改弦更張的希望何在?在太子,在儲君。是以,七國特使之本意,不在探秦公之病情,而在探秦國之變數。確切言之,要探清太子之心。”商鞅以他一以貫之的風格,說得明晰透徹。

  嬴駟由衷欽佩商君的深徹洞察與犀利言辭,自己覺得不好說清的東西,商君竟是三言兩語便刀劈斧剁般料理開來,如此才華智慧確實曠古罕見!嬴駟頻頻點頭,“商君是說,他們要看嬴駟能否將新法堅持下去?要看嬴駟是否有治國能力?”

  “正是如此。”

  “商君以為,此事當如何處置?”

  “君上病體虛弱,不宜接見特使。以臣之見,當由太子出面,接見七國特使,臣陪同之。太子須得借機申明堅持新法國策之決心。否則,君上萬一不測,六國極可能聯合攻秦。”

  “商君勿憂,嬴駟能做到。”

  鹹陽的國賓驛館坐落在宮城外最寬闊的一條大街上。這條大街沒有民居,沒有商市,乾淨整潔,極有氣魄。當初商鞅營造鹹陽時,就對秦孝公提出“不拘周禮,營造大城,慮及後世,獨步天下”的建都主張,將鹹陽城建得宏大嚴謹,遠遠超過了周室的王城洛陽。

  戰國初期,雖然《周禮》早已經崩潰,但在城堡建造方面依然沿襲著《周禮》的基本定制。這種沿襲,雖然已經不再具有必須遵從的“王法”意義,而僅僅作為一種建築傳統被沿用,但也極大的束縛著人們對都會建造的創新。《周禮》中有一篇《考工記》,就是專門規定各級都會的建造規模及規劃方式的。其中的《匠人營國》一節,詳盡規定了天子都城(王城)與大小諸侯的都城以及卿大夫“采邑”(城堡)的建造規制:

  匠人營國,方九里,旁三門。國中九經九緯,經塗九軌。左祖右社,面朝後市。內有九室,九嬪居之。外有九室,九卿朝焉。九分其國,以為九分,九卿治之。

  王宮門阿之制五雉,宮隅之制七雉,城隅之制九雉。

  經塗九軌,環塗七軌,野塗五軌。

  門阿之制,以為都城之制。宮隅之制,以為諸侯之城制。環塗以為諸侯經塗,野塗以為都經塗。

  這種都城建造(營國)的“王法”,對都城規模(方九里)、街道數目(九經九緯)、寬窄(王城街道並行九車,環城道路並行七車,野外道路並行五車)、宮城高度(宮門屋脊高五丈,宮殿屋脊高七丈,城墻高九丈)、等級規制(諸侯都城與天[此貼涉嫌違規,請及時聯繫斑竹]城大小同,諸侯都城的乾道與王城的環城道路同,卿大夫的城堡街道與野外道路同)等都做了嚴格限制,不得越雷池半步,否則就是“僭越”之罪。

  春秋末期,天下諸侯對這種“王法”已經不屑一顧。齊國丞相管仲公然主張,都會之功能應為“定民之居,成民之事”;都會等級當以占地大小、人口多少來劃分,萬戶之城即可稱為“國”,千戶之城即可成為“都”。這就是所謂的“萬室之國”與“千室之都”。管仲還對建立國都提出了大違“王法”的自然地勢主張——“凡立國都,非於大山之下,必於廣川之上。高毋近旱,而水用足。下毋近水,而溝防省。” 儘管這在觀念上已經大大破了周禮“王法”,但在實際中卻沒有一個諸侯國實施,包括齊國的臨淄。

  作為新建都城,鹹陽充分體現了不拘“王法”的創新實踐。

  就地理形勢而言,鹹陽是廣川在前,大山在後,水用足,溝防省,旱澇無憂。就規模而言,鹹陽則大大超出了天子“方九里”的規模,更不用說諸侯都城的三五里城堡。鹹陽城墻邊長十里有餘,達到了方四十里的宏偉規模。僅鹹陽城南的白玉渭橋,就寬六丈余,長三百八十步,可並行九車。

  鹹陽城最特出的,還是城內布局的創新。創新的根本點是“成民之事”,而不再是“宣王之德”。鹹陽城內劃分了宮廷區、官署區、商市區、倉廩區、匠做區、國宅區、編戶區、宗廟區等八個區域,將城內官民的居住部署得井井有條。更重要的是,商鞅對都城治理也極為嚴格,“棄灰於道者,刑”。正因為如此,城中街道寬闊,松柏常青,整肅潔淨。車道、馬道、人行道截然分開,井然有序。中原商賈與各國使節,一入鹹陽便感到一種嚴整肅穆而又生機勃勃的強國氣象,不由便肅然起敬。

  這國賓驛館,便建在國宅區內。所謂國宅區,便是大小官員和有爵貴族的府邸區域。這裡街道寬闊,幽靜整潔,車馬長流,既不冷清也不喧鬧,自然是鹹陽城內的風華中樞之地。對於使者們,住在這裡,與官員交往大是方便。對於秦國官府來說,既便於對重要使臣保護,更便於對心懷叵測的使者進行監視。各得其所,皆大歡喜。

  秦孝公病勢沉重的消息傳到中原,六大戰國便紛紛派出使臣“撫慰探視”。魏國齊國楚國的使臣還帶來了本國名醫和名貴藥材。這些使臣大部分在鹹陽已經住了兩三個月,絲毫沒有走的意思。他們每隔兩三天便派出飛騎回國報告,對秦孝公的病情起伏大體上很是清楚。這次秦孝公再次病倒,六大戰國和洛陽周室立即派出重要大臣做特使,專程趕來鹹陽。這一次,特使們已經不再議論猜測秦公的病情了,相逢一笑,便匆匆的出去奔忙。回到驛館,便三三兩兩的秘密交換傳聞,氣氛大是神秘。

  前幾天,七國特使已經分別上書,請求晉見太子與商君,“遞交王書,以釋疑惑”。但卻始終不見回音。特使們紛紛議論猜測,都認為這是個微妙跡象——一向不拖泥帶水的商君府竟無暇顧及各國特使了,可見秦國宮廷的爭奪已經何其緊迫!

  這天,特使們都沒有出驛館,竟不約而同的聚到驛館大廳飲茶議論,一片輕鬆笑談。

  “太子、商君車駕到——!”驛館門庭傳來響亮的報號聲。

  特使們你看我我看你,一片驚愕沉默。楚國特使江乙頗有頭腦,悠然一笑,“好事啦,迎接太子、商君啦。”特使們醒悟過來,紛紛整衣起立,在門廳下站成一排,拱手相迎,“參見太子!參見商君!”

  商鞅拱手做禮,微微笑道:“有勞迎候,請諸位特使廳中就座。”

  進得大廳重新列座。太子嬴駟居中,商鞅左側相陪。七國特使則按照大小國次序坐定,左手(東側)為齊、楚、魏三使,右手(西側)為趙、燕、韓三使。周室王使是個空頭名義,本該列為末座,念及“天子”名份,各國在禮儀交往中素來照顧,便坐在了與太子遙遙相對的南面,算是有了個特使首席的名義。待特使們坐定,九名捧盤侍女便魚貫而入,每張長案上便有了一鼎一爵,鼎中熱氣騰騰,爵中米酒溢香。特使們卻仿佛沒有看見,目光盡都凝聚在太子嬴駟的身上。

  迎著特使們炯炯審視的目光,嬴駟坦然笑道:“諸位特使風塵僕僕,前來探視公父病情。秦國向貴國國君、諸位使臣深表謝意。公父病體尚未康復,不便召見諸位使臣。今日由本太子與商君小宴諸公,望諸公痛飲暢言,嬴駟與商君竭誠奉陪。”

  “謝過太子!謝過商君!”

  嬴駟舉爵,“嬴駟與商君,代公父為諸公洗塵,乾此一爵。”說完便一飲而盡。

  “願秦公早日康復!”特使們齊聲祝願,也是一飲而盡。

  商鞅笑道:“太子總攝國政,諸公對秦國事,盡可請太子決疑。”

  此言一出,特使們頗感驚訝。按照常例,國君病危的交接關頭,儲君權臣都盡可能的迴避公開國務,盡可能不給朝野對手留下把柄。如何秦國竟反其道而行之?沉默有頃,燕國特使小心翼翼道:“敢問太子,近年列國傳言,秦國權貴元老力圖恢復祖制舊法,不知此說可有根基?”

  嬴駟心中冷笑,卻從容自如的笑道:“商君變法二十餘年,從來就有反對者。然新法已成秦國朝野大勢,任誰也無可阻擋,此乃天下有目共睹。至於居心叵測者散布流言,蠱惑視聽,此乃違法罪行。一經查出,即刻懲治,絕不寬恕。請諸公稟報貴國君主,秦國永遠不會恢復舊制,權貴元老復古之說,亦屬子虛烏有,以訛傳訛。”

  一番話沉穩精當,特使們不禁暗暗佩服。

  魏國特使笑道:“稟報太子,魏國與秦國相鄰,魏王誠望兩國捨棄前嫌,修好邦交。魏王之意,秦國已經收回河西之地,恢復了穆公疆土。然魏國民眾被秦國裹脅逃亡者,有萬餘戶,計約十餘萬人丁,至今仍居秦國。魏王懇望秦國,遣返我逃民,冰釋前嫌,不使鄰國反目。”此一番話顯然是軟中帶硬,頗有威脅意味。

  韓國特使立即呼應,“韓國也有數萬民眾逃居秦國,懇望遣返。”

  趙國特使也高聲接道:“趙國也有近十萬人丁,被秦國裹脅出逃,秦國當盡快遣返,以安趙國人心。”

  嬴駟哈哈大笑,良久方收斂笑容揶揄道:“三晉特使是否名家門下?真乃辯才。雞三足、馬三耳,盡有說辭矣。嬴駟不才,請教三位:秦本窮弱,三晉之民卻何以逃離母國本土而入秦國?何謂裹脅?出兵劫持還是四面游說?何謂冰釋前嫌?魏國奪我河西之地五十餘年,秦國收復,竟要以遣返逃民為回報,這就是冰釋麼?此情此理,真道的令人拍案驚奇也。”三晉特使一時無言相對,嬴駟卻驟然正色道:“嬴駟正告諸公:天下民眾,從善而流。三晉百萬人丁,是秦國新法吸引而來,絕非裹脅劫持而來。移民居秦,有田可耕,有屋可住,衣食溫飽,有功受爵,三年不納賦,五年不抽丁,他們自然不斷流入。秦國救民於水火之中,若遣返移民,天下公理何存?正道何在?若貴國因此而反目,只怕是秦國要增加更多的土地城池人丁了,又何懼之有?若要貴國君臣安心,大約總要自己明修國政,亡羊補牢了。”

  入情入理,軟硬不吃,還給三晉特使一個強硬的警告,當真出色!商鞅微笑點頭。

  三晉特使卻尷尬得抽搐著嘴角笑不出聲。這時,楚國特使江乙輕蔑的笑了。他覺得三晉特使愚不可及,竟然在這最敏感的時期向秦國施壓,企圖解決多年懸而未決的難題,不是找釘子碰麼?魏國尤其不是好東西,那年出爾反爾,曾經讓江乙顏面喪盡,今日看著魏使出醜,江乙倍感開心。他一臉謙恭的笑容,“楚國僻處南疆,極少預聞中原之事。但聽說太子當初也曾反對新法,且受到處罰。是以,人言秦公百年之後,秦國將如楚悼王死後一般結局,太子以為如何?”

  “楚人預言,若杞人之憂天。”嬴駟微笑道:“本太子少年時不明事理,確曾觸犯新法,然卻不是反對變法。後來,嬴駟在秦國山鄉體察磨練多年,與庶民國人感同身受,深知新法乃秦國強盛、庶民富足之根本。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縱然有誰想做楚悼王身後的復辟逆臣,秦國朝野臣民豈能坐視?諸公須知,楚悼王與吳起變法,只有短短五年。而公父與商君變法,卻是二十餘年。新法根基之差異,列位須仔細斟酌。”說到後邊,嬴駟已經是目光凌厲,冷峻異常。

  大廳中的氣氛一時間變得肅殺起來。周王特使本對此事無關痛癢,周室與秦國素來有“同源”之情,倒是希望秦國強大起來,但又怕秦國強大後覬覦洛陽。這個特使的唯一任務,就是探聽秦國新君有無東擴野心?以秦國儲君目下之心態,當務之急乃國內大政,決然無力東出。他心中有數,便舉爵輕鬆笑道:“我說諸公,秦國有儲君若此,何愁不能長治久安?還是讓我等為秦公康復,為秦國昌盛,乾此一爵。”

  特使們恍然醒悟,一齊舉爵,“為秦公康復,為秦國昌盛,乾!”

  嬴駟點頭笑道:“商君,我等也為秦國與天下交好,乾此一爵。”

  商鞅欣然舉爵,一飲而盡。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11-4 07:06 PM

第十四章 冰炭同器

六、商君府來了名士說客

  回到府中,已是午後。商鞅感到很疲倦,又很輕鬆,想臥榻休憩片刻,卻又不能安枕。

  太子嬴駟今日是第一次在重大國事場合露面,也是商鞅第一次見到嬴駟處置國務的才幹。雖然他對太子的性格能力有一個基本估價,但的確沒想到他竟做得如此出色!沉穩的氣度、恰倒好處的措辭、敏銳的反詰辯駁、敦厚之中的爍爍鋒芒,無一不充溢著縱橫捭闔的王者氣象。所有這些,都是拿捏不出來的,也是苦思不出來的。只有久經磨礪的膽識、與生俱來的天賦、本色堅剛的性格,才能融合成這種出類拔萃的應變能力。商鞅的寬慰正在這裡。他和秦公肝膽與共的最初歲月,一個二十三歲,一個二十二歲。可如今的嬴駟,已經是三十歲的人了,身後之事,夫復何愁?看來,只要陪秦公走完這最後一程,他就可以心安理得的辭官歸隱了……

  荊南匆匆走了進來,遞給商鞅一幅布畫:一個灰色影子竄上了門額寫著“太師府”的屋脊!屋脊暗處趴著另外一個黑影!

  “誰?”商鞅指著那個黑影。

  荊南搖搖頭。

  “跑了?”商鞅指指灰色影子。

  荊南點點頭,又指著黑色影子比劃了幾下。

  商鞅踱步沉思。荊南已經弄清楚,那個灰色影子正是逃刑易容並對他行刺的公孫賈!為了釣出公孫賈背後的勢力,商鞅命令荊南對公孫賈“只跟不殺”。可是,還有什麼人也在跟蹤公孫賈,並且顯然要殺之後快呢?若非荊南阻攔,公孫賈這條線豈不有可能隨時斷掉?誰?誰要殺公孫賈?嬴虔麼?可嬴虔已經死了。甘龍麼?甘龍也已經死了。可是,既然甘龍死了,公孫賈闖進去有何意圖?……一時間商鞅想不清楚,回身指著布畫道:“繼續跟蹤灰人,查清黑人來路。”

  荊南“咳!”的答應一聲,出門去了。

  總管輕步走進,“稟報商君,門外有一士人求見,自稱雲陽趙良。”

  “趙良?”商鞅思忖有頃,恍然笑道,“啊,想起來了。”說著便走出書房迎到了門廳。遙見門廊外站著一個中年士子,散髮大袖,黑衣長須,面帶微笑,頗顯儒雅灑脫。商鞅在門廳下拱手笑道:“來者可是稷下名士,趙良兄台?”

  “然也。在下正是趙良。”來人矜持的微笑中頗有幾分揶揄,“只是想不到商君竟能垂駕出迎,趙良受寵若驚了。”

  商鞅爽朗大笑,“名士無冠,王者尊之,況乎鞅也?請。”

  進得書房,商鞅請趙良東手上座,自己主位相陪。僕人上得茶來,便掩門退出。商鞅慨然一嘆,“趙兄此來,令弟趙亢已不能相見,何其不幸也?望兄節哀。”

  趙良卻微微一笑,“趙亢觸犯法令,趙良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商君不必掛懷,國事私情,孰輕孰重,趙良尚能分得清白。”

  “先生胸襟若此,鞅不勝感念。先生從天下第一學宮歸來,堪為良師益友,敢問何以教我?”商鞅覺得趙良話味兒有異,便想讓趙良一抒塊壘。

  趙良:“僕不敢受命。孔丘有言,推賢則賢者進,聚不肖則能者退。僕不肖之輩,焉能與商君做良師益友?”

  商鞅淡淡一笑,“儒家之士,原是以守為攻。先生必有後話,請。”

  “人言商君以刑殺為法,小罪重刑。可否允我言之無罪?”

  看著趙良那貌似輕鬆揶揄卻又透著一絲期期艾艾的緊張,商鞅終於忍不住大笑起來,“名士立言,何懼生死?稷下論戰之風天下聞名,可只有儒家的孟子大師請殺過論戰之士。先生莫非以為,天下士人皆如孟子?”

  趙良略顯難堪,咳嗽一聲,進入正題,“敢問商君,為政自比何人?”

  商鞅微微一笑,已知趙良欲去何處,悠然道:“鞅求實求治,不以任何先賢自比。然在秦國,總可超越百里奚之業績吧。”

  趙良肅然搖頭:“僕則以為,商君可比管仲、李悝、子產、吳起,甚至超越他們。然則商君最不能比的,就是這百里奚。”

  “願聞其詳。”

  “百里奚之與商君,乃治國兩途,猶南轅北轍,冰炭不能同器也。一言以蔽之,百里奚乃王道治國,恃德為政。商君乃霸道治國,恃力為政。恃德者昌,恃力者亡,此千古典訓也。豈能相提並論?”

  “敢問先生,百里奚何以恃德?鞅何以恃力?”

  趙良侃侃而論,“百里奚相秦,不頒法令,唯行仁德。靜則布衣粗食,動則安步當車。居家不使僕役,出行不帶甲兵。夏不張傘蓋,冬不著輕裘。國無重刑,民無訴訟。臨國有災,秦國救糧。是故功名藏於府庫,德行流於天下。巴蜀致貢,八戎賓服。由余聞之,叩關請見。天下英才,莫不望秦。百里奚死,男女流涕,童子不歌謠,舂者不相杵。此等王道大德,方成就穆公一代大業。然則商君治秦,不思德化,唯恃刑法,小罪重刑,濫施殺戮。庶民國人,連坐傷殘,公室貴族,刑罰加身。民有災禍,不救反殺。恃兵奪地,威逼四鄰。更有甚者,商君出行,鐵騎森嚴,矛戈耀日,行人遠避,旁車下道。《詩》雲,‘得人者興,失人者崩’。君之所為,盡失人心,豈能久長?”一篇說辭,慷慨流利。

  商鞅依舊淡淡笑著,“敢問先生,恃力之徒,如之奈何?”

  趙良說得氣盛,順勢直下,“方今秦公垂危,君已危若朝露。朝中貴族包羞忍恥,閉門待機。庶民國人怨恨重重,隱隱欲動。為君謀劃,不若作速歸隱封地,灌園讀書,請新君大赦罪犯,恢復王道,了卻臣民怨恨,或可自安。若恃寵畜怨,則君之危難,翹首可待也。”

  商鞅離席而起,銳利的目光盯著趙良,恍然長嘆一聲,突然仰天大笑,“趙良啊趙良,原來你是替人游說而來也,用心良苦啊。難怪先以言之無罪立身,而後大放厥詞。虛偽若此,卻居然以王道正義自居,實乃天下奇聞也。可否容我回答幾句,先生帶給委託之人?”

  “商君請講。”趙良顯得有些窘迫。

  商鞅緩緩踱步,平靜淡漠,“恃德恃力之說,鞅本不屑批駁。然若先生等一葉障目之士,豈能不彰顯泰山?治國不恃力,安得有國?恃力者,治國之大德也。若無軍隊、牢獄、法令、官吏等根本之力,天下安得有序?強力乃國家之本,德行乃為政之末。若皮之與毛,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禹不恃力,何以立夏?湯不恃力,何以滅夏?文王武王不恃力,何以滅商?周公不恃力,何以翦滅管蔡?何以推行周禮?凡此種種,不在是否恃力,而在恃力所求之目標若何?恃力求治,國強民富,此為天下大德,何錯之有?《詩》雲,‘忘我大德,思我小怨’,誠先生之謂也?先生人等,不思法治之大德,唯計貴族之恩怨,推百里奚為聖賢大道,斥商鞅新法為酷刑惡政。此等陳詞濫調,早已被天下唾棄,先生卻奉若聖明,以此教訓與人,豈不令人噴飯?”商鞅說著便哈哈大笑起來。

  “百里奚之德政,流傳千古。”趙良梗著脖子紅著臉。

  商鞅:“百里奚雖賢,然其治國之農夫做派,根本不足效法。小國寡民,猶可為之。千里萬里之大國,百萬千萬之人眾,若安步當車,早亡國崩潰矣!民眾本非弱嬰,若百里奚者,偏以慈母自居,視民眾如嬰幼兒般撫弄,致使民風懦弱,強悍之氣盡消。行事不遵法令,唯賴人治斡旋。此乃治國之惡習痼疾也,行於國則國亡,行於家則家破。百里奚之後,秦國羸弱五代,百年間無力崛起。此種德政,天下有識之士盡皆視做迂腐笑談,先生卻視若珍寶,當真是儒家癡夢也。”

  “縱然如此,百里奚名傳後世。商君你呢?卻有殺身之禍!”顯然這是最大法寶,趙良拭著額頭細汗,臉上卻生生溢出緊張的笑容。

  “至於個人的生命禍福,我早已置之度外了。”商鞅笑道:“春秋以來,多有名士學人以全身自保作為功業最高成功者。否則,先生豈能充當說客而躊躇滿志?然則先生有所不知,世間亦有極心無二慮,盡公不顧私者,從來不依個人生死做進退依據。你們儒家不是也講殺身成仁、捨生取義麼?國家要強大,就要付出血的代價。民眾的血,大臣的血,王公貴族的血,戰場的血,刑場的血,壯烈的血,冤屈的血。國家若大樹,國人敢於以鮮血澆灌,方能茁壯參天。一個懼怕流血的國家,一個懼怕做犧牲上祭壇的執政家,永遠都不會放開手腳治理國家。這其中,何嘗不包括商鞅的鮮血?大德恢恢,此心昭昭。商鞅的個人生命,將與新法同在,豈有他哉?”

  趙良癡癡的望著商鞅,鬍子也翹了起來,卻又久久的沉默著。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11-4 07:07 PM

第十四章 冰炭同器

七、秦孝公夢斷關河

  春耕大典時,秦孝公病勢更加沉重了。

  人們都以為熬過了冬天,國君的病情自然會減輕許多。可誰也沒想到,恰恰在這春暖花開的時節,秦孝公竟進入了垂危之際!太子嬴駟主持了啟耕大典,卻全然沒有往年的歡騰景象,朝臣國人都沉甸甸的笑不出來。就在這天晚上,秦孝公拉住守在榻前的商鞅的手,說了一句,“明日,去,函,谷,關。”便頹然昏睡了過去。太子驚訝困惑的望著商鞅,不敢說話。商鞅眼中含淚,握著孝公雙手,哽咽點頭。

  嬴駟低聲道:“商君,能行麼?”

  商鞅喟然一嘆,“自收復河西以來,君上尚未親臨函谷關。這是最後心願……”

  此日清晨,國尉車英親自率領一千鐵騎,護送著一列車隊開出了鹹陽東門。中間一輛車特別寬大,四面垂著厚厚的黑色棉布簾,車輪用皮革包裹了三層,四匹馬均勻碎步,走得平穩異常。這正是商鞅親自監督,為秦孝公連夜改裝的座車。商鞅、嬴駟各自乘馬與孝公座車並行,上大夫景監率領其他臣僚殿後。

  暮春時節,渭水平原草長鶯飛耕牛遍野。寬闊的夯土官道上垂柳依依,柳絮如飛雪飄舞,原野上麥苗已經泛出了茫茫青綠,村落炊煙裊裊升起,雞鳴狗吠依稀可聞,一片寧靜安樂的大好春光。不消一個時辰,古老櫟陽的黑色箭樓便遙遙在望。商鞅向座車一看,秦孝公已經讓玄奇打開了棉布簾,依著厚厚的棉被靠在車廂板上,凝神望著櫟陽,眼中竟閃著晶瑩淚光。

  嬴駟揚鞭遙指,“公父,櫟陽已經更名為櫟邑。她的使命完成了。”

  秦孝公喃喃自語,“雍城,櫟陽,鹹陽。這段路,秦人走了四百年啊。”

  櫟陽向東不遠,便見渭水兩岸白茫茫鹽鹼灘無邊無際,蓑草蓬蒿中的一片片水灘泛著粼粼白光。春風掠過,卷起遍野白色塵霧,竟變成了呼嘯飛旋的白毛風。玄奇要將車簾放下來,秦孝公拉住了她的手,一任白毛風從臉上掠過。

  商鞅上前揚鞭遙指,“君上,秦川東西八百里,這鹽鹼地恰在腹心地帶。從鹹陽西一直延伸到下?,將近洛水方至,占地數百萬畝。要使這鹽鹼灘變成良田沃野,就要大修溝渠,引水澆灌。若秦川人口達到三百萬上下,就有能力開數百里大渠了。那時侯,秦川將富甲天下,變成天府之國!”

  秦孝公殷殷的望著太子。嬴駟高聲道:“兒臣銘記在心!”

  越過華山百餘里,車馬鐵騎便開進了桃林高地。人們說,誇父逐日便是渴死在這裡的。誇父的手杖化成了千萬株桃樹,這片山原便叫做了“桃林”。每逢春天,這裡的山原溝壑便開遍了奼紫嫣紅的各種桃花,裝點在萬綠叢中,使這莽莽蒼蒼的山原平添了幾分柔媚。實際上,桃林高地是一片廣闊的山原,北抵大河,南至洛水 ,溝壑縱橫,極其閉塞。函谷關其所以險要,就是因了它是桃林高地的出入口。函谷關卡在峽谷東邊入口,本來就已經是難以逾越的形勝要塞了。然而進了函谷關,還要穿越桃林高地僅有的一條數十里長的峽谷險道,才能進入關中平川的東頭。這就是函谷關之所以成為天下第一要塞的根本所在。秦孝公久歷軍旅,卻從來沒有親自登臨過夢縈魂牽的函谷關。因為它被魏國占領了五十多年。商鞅收復河西后,本當前來巡視,卻又騰不出整段時日,便一拖再拖了下來。直至病體垂危,他才意識到這是多麼大的一個缺憾。

  車馬轔轔,穿行在桃林高地的峽谷。秦孝公興奮的靠在車廂上,命內侍揭掉車頂篷布,打開四面車簾。放眼四望,頭頂一線藍天,兩岸青山夾峙,鐵騎僅能成雙,車輛惟有單行。他的座車已經卸去了兩馬,還要小心翼翼的避開觸手可及的岩石枯樹。秦孝公望著兩岸高山,不禁笑道:“商君啊,敵軍即或進了函谷關,這高山峽谷之上只要有數千兵馬,也足可當得十萬大軍!”

  “有此天險,秦川便是金城湯池也。”商鞅在車後也笑了。

  “看!函谷關——!”嬴駟驚喜的揚鞭指向谷口。

  此時峽谷稍寬,遙望谷口,但見一座卡在兩山之間的城堡巍然矗立,黑色的“秦”字戰旗迎風獵獵,城樓兵士衣甲鮮明矛戈如林,嗚嗚的牛角號悠長的響徹山谷。片刻之間,馬蹄如雨,一隊騎士飛馳而來,滾鞍下馬,“函谷關守將司馬錯,率副將參見君上!參見國後!參見太子!參見商君!”一員甲胄鮮明的青年將領報號做禮。

  秦孝公扶著車廂奮力站了起來,“諸位將軍請起。來,上函谷關。”他知道,象這樣的關城,無論是軺車還是駿馬都不能到達城上。雖然是病體支離,他還是要親自登臨函谷關。

  “君上且慢。”司馬錯一招手,身後疾步走來一隊抬著一張木榻的步卒,“君上請上榻。”說著便親自來扶。

  秦孝公搖搖手,臉上泛著興奮的紅光,“不用。我要自己走上函谷關!”

  商鞅向司馬錯擺擺手。司馬錯略一思忖,一揮手,士卒便在道邊兩列肅立,一副應急姿態。玄奇知道孝公性格,笑道:“諸位自走,我來照應便是。”說著給秦孝公披上了一件黑色皮裘,輕輕扶著他走向函谷關的高高石梯。

  登上函谷關,正是斜陽倚山霞光漫天的傍晚時分。函谷關正在山原之巔,極目四望,蒼茫遠山被殘陽染得如血似火,東邊的滔滔大河橫亙在無際的原野,縷縷炊煙織成的村疇暮靄恍若漂浮不定的茫茫大海,天地間壯闊遼遠,深邃無垠。

  秦孝公扶著垛口女墻,驟然間熱淚盈眶。他眼前浮現出壯闊無比的畫卷:十萬鐵騎踏出函谷關!黑色旌旗所指,大軍潮水般漫過原野!一日之間八百里,一舉席捲周室洛陽、韓國新鄭、魏國大梁;越過淮水,楚國郢都指日可下;北上河外,一支偏師奇襲趙燕,勢如破竹。大軍東進,三千里之外決戰齊國,一鼓可定中原天下……

  秦孝公深重的嘆息一聲,上天啊上天,設使你再給我二十年歲月,嬴渠梁當金戈鐵馬定中原,結束這兵連禍結的無邊災難,還天下蒼生以安居樂業。何天不假年?竟使嬴渠梁併吞八荒囊括四海包舉宇內席捲天下之雄心,竟化做了東流之水?上天啊上天,你何其不公也……

  “君上!”商鞅猛然聽得秦孝公呼吸粗重,覺得有異。

  話音方落,秦孝公猛然噴出一股鮮血,身體軟軟後倒!

  玄奇驚叫一聲,攬住孝公,將他緊緊抱在懷中,坐到地上。

  秦孝公睜開眼睛,伸手拉住商鞅,粗重的喘息著,“商君,生死相扶……我,卻要先去了。不能,與君共圖大業,何其憾也……”

  “君上……”商鞅淚如泉湧,泣不成聲。

  “駟兒,”秦孝公又拉過太子的手放到商鞅手中,“商君,天下為重。嬴駟可扶,則扶。不可扶,君可自,自為秦王。切切……”

  “君上!”商鞅驚悲交加,不禁伏地痛哭,“太子一代明君,君上寬心……”

  秦孝公掙扎喘息著,“玄奇,記住,我的話……墨子,大師……”

  “大哥,我記住了,記住了……”玄奇將孝公攬在懷中,突然放聲痛哭。

  秦孝公慢慢鬆開了雙手,頹然倒在玄奇懷中,兩眼卻睜得大大的“看”著嬴駟!

  “公父——!”嬴駟渾身一抖,哭叫一聲,顫抖著雙手向公父的眼睛上輕輕抹去……

  周圍臣工和函谷關將士一齊肅然跪倒。

  城頭兩排長長的號角面對蒼山落日,低沉的嗚咽著,嘶鳴著。

  公元前三百三十八年,壯志未酬的秦孝公嬴渠梁逝世了,時年四十五歲。

  商鞅霍然站起,“諸位臣工將士,現下非常時期,不能發喪,不能舉哀。一切如常,不許有絲毫洩露。”景監一揮手,城頭悲聲驟然停止。

  商鞅巡視眾人一眼,立即開始下令,“國尉車英,即刻帶五百鐵騎,護送太子晝夜兼程回鹹陽,與鹹陽令王軾會同,密切戒備都城動靜。但有騷亂,立即捕拿!”

  “遵命!”車英大步下城。

  “函谷關守將司馬錯,立即封鎖函谷關,不許六國使臣商人出關!”

  “遵命!”司馬錯轉身一聲令下,函谷關城門隆隆關閉。

  “上大夫景監,帶領隨行臣工、內侍並五百鐵騎,護衛君上,立即返回鹹陽!”

  “遵命!”景監大步轉身,立即部署去了。

  商鞅回身對嬴駟叮囑道:“太子,你且先行回到鹹陽做安頓,做好鎮國事宜。我護送君上後行,回到鹹陽即可發喪。”

  嬴駟深深一躬,“多勞商君了。”轉身向孝公遺體撲地一拜,揮淚而去。

  三天后,秦都鹹陽隆重發喪,向國人宣告了國君不幸逝世的噩耗。

  鹹陽城頓時陷入無邊的悲傷嗚咽。四門箭樓插滿了白旗,垂下了巨大的白幡。面向孝公陵園的北門懸掛起幾乎要掩蓋半個城墻的白布橫幅——痛哉秦公千古高風!

  出喪的那天,國人民眾無不身穿麻衣頭裹孝布,在通向北阪的大道兩邊夾道祭奠。痛哭之聲,響徹山野。秦人對這位給了他們富庶榮耀尊嚴強盛的國君,有著神聖的崇敬。無論婦孺老小,幾乎人人都能講出國君勤政愛民宵衣旰食的幾個故事,對國君的盛年早逝,秦人有著發自內心的悲痛。沒有人發動,沒有人號令,秦人也素來不太懂得繁冗的禮儀,他們只以自己特有的質樸敦厚送行著他們的國君。大道兩旁,排列著各縣民眾自發抬來的各種祭品,牛頭羊頭豬頭,都用紅布扎束著整齊的擺在道邊石板上。面人、面獸、麵餅、乾果、乾肉,連綿不斷。鹹陽北門到陵園的十多里官道上,祭品擺成了一道長河。每隔一段,就有老人們圈坐草席,手持陶塤、竹篪、木梆、瓦片,吹奏著悲情激越的《秦風》殤樂,令人不忍卒聽。

  這一切,倒是應了孔子對葬禮的一句感慨,“與其哀不足而禮有餘也,不若禮不足而哀有餘也。”

  日上山巔,簡樸隆重的送葬行列出了鹹陽北門。最前方陣是一個白衣白甲高舉白幡的步兵千人隊。之後是六列並行的公室子弟的哭喪孝子。秦孝公的靈車覆蓋著黑色的大布,由四匹白色的戰馬拉著緩緩行進。太子嬴駟披麻戴孝,手扶棺槨前進。玄奇和瑩玉在靈車後左右扶棺痛哭。四名紅衣巫師散髮持劍,低沉悠揚的反覆長呼:“公歸來兮,安我大秦——!”“公已去兮,魂魄安息——!”巫師後面是四輛滿載陶俑的兵車(人殉廢除後,陶俑便成為跟隨王公貴族到幽冥地府的僕人內侍)。俑車之後,便是白衣白馬的商鞅,之後是各國使節和步行送葬的百官隊伍。最後的白色方陣,是車英率領的三千鐵騎。他們高舉著白桿長矛,恍若一片白色的槍林。

  送葬長龍堪堪行進到北阪■下。突然之間,晴朗的天空烏雲四合,雷聲隆隆,沙沙雨幕頃刻間便籠罩了鹹陽原野!北阪官道又長又陡,瓷實的夯土路面頓時油滑明亮。探道騎士的馬蹄一滑數尺,竟連續跌倒了五六匹戰馬。雨大路滑,靈車如何上得這六里長坡?太子嬴駟與送葬大臣們束手無策,在雨中跪倒成一片,乞求上蒼開顏。列國使臣則無動於衷的站在道邊作壁上觀。

  按照古老的習俗,出喪大雨,乃上蒼落淚,本身倒不是“破喪”。然則,若因此阻擋了或擾亂了葬禮照常進行,則是大大的“破喪”,便往往會招來無休無至的非議。列國使臣們期盼的正是這一點,他們希望天下因此而將秦孝公看成一個“遭受天譴”的暴君。

  這種情形商鞅豈能不知?他策馬上前,親自來到最前面查看,希望想出一個辦法來。

  正在此時,雨幕中衝來數百名百發蒼蒼的老人,身後是一大片整肅排列的赤膊壯漢!他們當道跪成一片,為首一個老人嘶聲高呼:“天降大雨,上蒼哀傷!我等子民,請抬秦公靈車上山——!”

  商鞅大為驚訝,下馬一看,卻是郿縣白氏老族長!他顧不上多說,含淚問道:“敢問老人家,靈車龐大,天雨路滑,這卻如何抬法?”

  老人霍然站起,轉身高喊:“父老們,閃開——!”

  老人們嘩然閃開,道中赫然顯出一個粗大圓木縱橫交結成的巨大木架!老人又一揮手,十多名赤膊壯漢嘩啦啦一陣響動,又給木架鋪上了一層厚厚的木板。

  老人回身跪倒,“商君,請國君靈車!”

  商鞅淚眼朦朧,嘶聲下令,“靈車上架——!”

  黑色靈車隆隆駛上了木架。御手利落的卸去了馬匹。

  老人從懷中摸出一面白色小旗,高喊一聲,“郿縣後生聽了!前行三十人,挖腳坑!第一抬,九十九人,上——!”

  只聽赤膊方陣中“嗨!”的一聲,四排手持大槓粗繩的壯漢肅然出列,迅速站到木架四面,“■——!■——!■——!”三聲大響,整齊劃一的摔下了大繩——結緊了木架——大槓插進了繩套。連環動作,整齊利落,不愧是久有軍旅傳統的老秦人!

  雨幕無邊,天地肅穆。白氏老族長向靈車深深一躬,舉起令旗,猛然一腳跺下,嘶聲哭喊,“老秦人喲——!”

  “送國君喲——!”壯漢們一聲哭吼,木架靈車穩穩的升起。

  “好國君喲——!”一聲號子,老淚縱橫。

  “去得早喲——!”齊聲呼應,萬眾痛哭。

  “日子好喲——!”雨霧蕭蕭,天地變色。

  “公何在喲——!”婦孺輓手,童子噤聲。

  ……

  大雨滂沱,漫山遍野湧動著白色的人群,漫山遍野呼應著激昂痛楚的號子。

  六里長的漫漫北阪,在老秦人撕心裂肺的號子聲和遍野痛哭中,走了整整一個時辰。

  當靈車被萬千民眾簇擁著抬上莽莽蒼蒼的北阪時,風吹雲散,紅日高照。

  山東列國的使臣們簡直驚呆了。誰見過如此葬禮?誰見過如此民心?在他們的記憶中,戰國以來,趙肅侯的葬禮要算最隆重的了:六大戰國各派出了一萬鐵騎組成護葬大方陣,邯鄲城外的十里原野上,旌旗蔽日白幡招展,雄壯極了。但事後想來,那都是“禮有餘而哀不足”的排場而已,如何比得這鄉野匹夫為國君義勇抬靈,竟在大雨中上了六里北阪?如何比得這舉國震顫的哀痛?如何比得這無邊無際的洶湧哭聲?

  秦人若此,天下何安?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11-4 07:09 PM

第十五章 萬古國殤

一、沉沉夜幕重重宮闈

  商鞅終於開始忙自己的事了。

  從墓地回來,商鞅心裡空盪蕩的。他第一次感到了失意與沮喪,將自己關在書房裡默默流淚。孝公的盛年病逝,對他的心靈是重重一擊!除了那天下難覓的君臣情誼,除了那同心同德的默契,最令人痛心的,便是他們攜手相扶的大業半途而廢。秦孝公在函谷關遠望的憤激與遺恨,正是商鞅最為痛心的傷口。設若再有二十年,他們的功業將何其輝煌?只有那時,才可以說,商鞅的法家學說獲得了徹底的勝利……如今秦公去了,商鞅才驟然感到了自己獨木難支,才感到了秦孝公作為他背後的支柱是多麼重要。以他冷峻凌厲的性格,無與倫比的才華,只有秦孝公這樣的國君才能讓他放手施展。堅實厚重的秦孝公,從來不怕商鞅的光芒淹沒了自己,從來都是義無返顧苦心周旋,為他掃清所有障礙。即或是有人風言,“秦國民眾唯知商君之‘令’,而不知國君之‘書’。”秦孝公也是微微一笑,不於理睬。而今秦孝公去了,自己還能遇到如此罕見的國君麼?不能了,永遠不能了。自古以來,明君強臣之間便是可遇不可求的啊!

  更深人靜,商鞅平靜了下來。他寫好了辭官書,準備新君明日即位後便鄭重呈送。即位大典的事,他已經交給了景監車英,不用親自操持了。他要做的,是盡快善後,整理準備交接的官文,集中屬於自己的典籍書卷,以備辭官後治學。也就是說,他所有的事都集中在書房,書房之外的善後完全用不著他操心。瑩玉卻覺得他未免太急,侄子剛剛即位,他這位姑父商君就要辭官,總有點兒不妥。商鞅只是笑笑,也不多說,只顧在書房裡忙。

  商鞅不好對瑩玉明說的,是自己的那種異常感覺。

  從嬴駟回到鹹陽,商鞅就感到了這位太子和自己的疏離與陌生,儘管太子非常的尊重自己,見了自己恭敬得甚至超過了尋常官員。但正是這種“敬”,使商鞅感到了內心的“遠”。商鞅雖不善從小處處人,但卻善於從大處處人。譬如對待太子,商鞅在二十多年中,竟一直無從彌合他和少年嬴駟之間的傷口。按照常理,小嬴駟犯法理虧,商鞅只要多接觸多開導,稍稍給“放逐”中的嬴駟一些照料撫慰,依嬴駟的悟性自悔,這種傷口當不難彌合。但商鞅卻從來沒有想過這樣去做。他的嚴厲、他的自尊、他的注意力、他的盡公無私、都不允許他這樣做。在商鞅看來,一個做錯了事的人若再去計較處罰他的人,那是不可思議的!一個志存高遠的法家名士,如果再存心回頭撫慰依法處置的罪人,同樣是不可思議的!即使這個“罪人”具有最特殊的身份,他也不可能改變自己的本色。二十多年後,當商鞅敏銳覺察到這種“敬而遠之”時,這種傷口已經成了難以填補的鴻溝。

  對人心人情人事的洞察,商鞅是無與倫比的,這種溝壑他看得很清楚。商鞅的過人處,正在於他不會在大局上迷失自己。留在國中,與新君貌合神離,上下不同心,豈能再創大業?況且,新君嬴駟已經完全成熟,自己這個“鎮主”權臣留在國中,反倒多有不便。更重要的是,秦孝公臨終前的囑託——嬴駟能扶則扶,不能扶則商君自立為秦公——使商鞅處於一種微妙的難堪地位。這個囑託是當眾說的,大臣們都知道,商鞅也認為這是秦孝公的肺腑之言。論能力,論實力,論威望,論民意,商鞅都可以做到廢嬴駟而自立。按商鞅的本色品格,也絕不會顧忌天下非議與舊貴族的罵聲。假若嬴駟真的不堪重任,商鞅是會那樣做的,而且毫不猶豫,做得乾淨利落。

  但是,如今的嬴駟完全可擔大任,且對新法一力維護,自己如何能因嬴駟與自己“不合”而發難?如果商鞅是一個以權力為第一生命的人,也許恰恰這個“不合”,便是發難的最大理由。但是,商鞅畢生追求的恰恰是功業,而不是權力。功業完成之後,僅僅為了保持權力而傾軋,何談頂天立地之名士?既然認可了嬴駟,就應當為他開道,讓他放開手腳去做。一朝天子一朝臣,是明君豈怕找不到良才輔佐?留在國中,嬴駟坐立不安,非議也會紛至沓來,對自己不利事小,引起裂痕內亂事大。

  商鞅辭官,還有一個因素,就是想引出那些神秘的影子。

  除了秘密活動的公孫賈,商鞅對嬴虔和甘龍的死始終感到蹊蹺,尤其在知道了秦孝公那次“元老宴”的真實意圖之後,更是疑慮重重。假如這些“該死”者都沒有死,他們顯然是將希望寄託在嬴駟身上。難道這些人發現了什麼?篤定嬴駟會支持他們?如果是這樣,商鞅倒想看看他們究竟要做什麼。自己辭官,無疑會引得他們早日出來,若有不測,自己也來得及收拾。

  次日清晨,剛剛舉行完嬴駟的即位大典,商鞅就將辭官書交給了國府長史。

  大典一結束,嬴駟沒有接見任何大臣,就徑自回到了書房。他不急於和任何人共商國是,他要看看動靜,因為他嗅到了一股異常的味道——昨天夜裡,他書案上突然出現了一卷沒有具名的《請舉遺民書》!方才,長史又呈來了商君的《辭官書》。他覺得應當好好想想,絕不能輕易動作。

  宮中很空曠很冷落。公父的一撥舊人,嬴駟一個都沒有用。象黑伯那樣的老人,嬴駟覺得不放心,他們對公父的舊情太深了。黑伯在公父葬禮之後驟然衰老了,白髮如霜,佝僂成一團,失魂落魄的在宮中到處轉悠,被嬴駟派人送到終南山老太后那裡去了。其餘舊人一律集中在公父的那個院子裡,等候重新分派。嬴駟從太子府帶來的十幾個內侍僕從,散布在這偌大宮中,竟是無聲無息。好在嬴駟習慣了寂寞冷清,覺得這樣沒什麼不好,要得整順,那要慢慢調理,急躁只能壞事。

  已是暮春初夏,白日雖然長了許多,但天還是不知不覺的黑了下來。嬴駟理清了自己的思緒,坐在燈下打開了那卷神秘的匿名上書,卷首赫然五個大字——請舉遺民書!

  臣等昔日獲罪者上奏國公:一國之本,在於世族。臣等本老秦舊士,歷代追隨秦公,浴血沙場,馬革裹屍,烈士累累,忠臣鍔鍔,實乃老秦國脈所系。先君變法,臣等未嘗懈怠。然商鞅主政,視臣等為腹心之患,羅織小罪,貶黜殺戮,責之細行,酷刑凌辱。秦國世族蒙冤含恨,子孫凋零,竟至一蹶不振!世族衰微,國脈不存,國公何得安枕?當此之時,商鞅權傾朝野,野心彌彰,必欲殺王自立而後快!臣等孤存忠心,請我王興滅繼絕,大舉遺民,倚喋血世族克難靖國,護秦國新法重振大業。

  耿耿此心,惟天可表。

  嬴駟字斟句酌,細細品味,看出了這篇痛心疾首的文字絕然是煞費苦心敲打出來的。

  文卷只提商鞅刑殺,卻迴避商鞅變法,將天下皆知的商鞅變法說成“先君變法”,非但為他們不觸動新法找了一個很妙的台階,而且表明了世族力量志在復出而並不想推翻新法的意圖。目的單一,就容易獲得他的共鳴首肯。當然,這個謀略的背後,顯然是認為嬴駟也對商鞅有著仇恨與戒懼。匿名文卷還隱隱透露出對他的脅迫,“國脈不存,國公何得安枕?”當真是用心良苦!更奇怪的是,他們匿名不具,竟然採取了刺客遊俠式的秘密呈送,分明是在做初步試探,萬一失算,使他這個新君也無法主動出擊。

  思忖良久,嬴駟沒有將這卷特殊的“上書”歸入公文卷宗,而收進了只有自己能打開的鐵箱。他覺得還是要靜觀,情勢不明朗,他絕不會輕易決斷。踱步有頃,驀然想起長史交來的商君上書,立即坐在燈前打開,卷首題目讓他心頭一跳——請辭官治學書!

  臣衛鞅啟奏君上:鞅不得志時,聞先君《求賢令》離魏入秦。嘗遇先君求變圖強之際,多方考量,論政明志,委臣以治國重任。臣主政二十餘載,惕厲自勉,推行變法,未嘗懈怠。鞅本布衣之士,得遇先君生死相知,一展所學,此生足矣!今先君已逝,臣痛悲無以自拔,飄忽恍若大夢,悠悠此心,不勝倦怠,自感老之將至,無從專精國事。況新君明銳,才堪大任,胸有成算。臣懵懂在位,與國無益,與事有損。懇請允準臣辭官退隱,治學山林。如此則國家興盛,臣心亦安。

  嬴駟嘆息一聲,心中微微一陣顫抖。

  在嬴駟的心目中,商鞅就象高山之巔的岩石,永遠都是冷冰冰的。今日看這辭官書,竟是催人淚下,嬴駟幾乎難以相信這出自冷冰冰的商鞅筆下。揣情度理,嬴駟相信商君之言是真實的。他眼前又一次閃過黑伯那失魂落魄的佝僂身影。這些老臣舊人和公父的情感太深了!公父一死,他們簡直如喪考妣一般。上大夫景監病了,國尉車英在喪禮那天竟哭得昏死在公父墓前,還有那個鹹陽令王軾,捶胸跺足的要給公父守陵。更不說一大片趕來的郡守縣令,一個個都哭得死去活來,硬是讓葬禮磨到了天黑!瑩玉姑母與玄奇新母后的悲傷,甚至庶民國人的悲傷,嬴駟都完全理解。惟有這些舊臣老人的悲傷,讓嬴駟覺得很是茫然。公父並沒有給這些人特出的利益和權力,如何都覺得公父死了就天塌了一般?細細想來,嬴駟覺得公父真是不可思議,竟能如此深徹的將人心聚攏在自己身上!難怪他從來沒有覺得商鞅的“威脅”。自己能麼?能做到如此深徹的人心麼?嬴駟真是心中無底……

  如今商鞅要辭官,也是如此理由,“痛悲無以自拔,飄忽恍若大夢,悠悠此心,不勝倦怠,自感老之將至,無從專精國事”!嬴駟很明白,這是商鞅的肺腑之言,絕非虛假。

  可是,商鞅能走麼?當然不能!公父遺囑,國事情勢,朝野人心,都不允許。然而奇怪的是,想到商鞅要走,嬴駟就從心底滲出一種莫名其妙的輕鬆。何以如此?嬴駟自己也說不清楚……茲事體大,還是想清楚再說吧。

  旬日之間,鹹陽宮竟是沒有任何動靜!

  新君即位,十數日不見大臣,不理國事,非但在秦國聞所未聞,只怕在天下也是絕無僅有。平靜沉默的鹹陽巷閭之間,漸漸飄出了種種神秘的流言,說商君與新君不和,秘密到商於去了;舊臣稱病不起,向新君示威等等等等。儘管秦國新法嚴禁傳播流言,流言還是彌漫開來了。

  這天,嬴駟接到密報,商鞅去了商於封地!

  嬴駟感到驚訝,辭官書並沒有準下,肯定不會是私自辭官離國,商鞅也不是那種有失坦蕩之人。哪麼是國事?也不可能,以商鞅辭官書所述,商鞅何有心情處置國事?縱然當真處置國務,當此時刻,也會稟報出行,如何不告而行?私不能,公不能,究竟何事?嬴駟當真感到吃不準了。

  月上柳梢,鹹陽宮靜謐空曠,波光粼粼的南池映出四面秦樓,樓上傳來時斷時續的蕭聲,使層層疊疊的宮城飄忽著峽谷般的清幽神秘。嬴駟正在南池邊漫步,遙聞蕭聲嗚咽,不禁仰頭望月,輕輕一嘆。

  “稟報國公,太廟令杜摯求見。”

  杜摯?嬴駟心中一動——終於有人忍不住了!他記得,這個杜摯當年是中大夫,甘龍的學生,後來明升暗降做了太廟令,便再也不過問國事了。在所有的貶黜舊臣中,他成了唯一的合法在任者,也是唯一可為匿名文卷做試探的人!嬴駟微微一笑,“請太廟令進來。”

  一個身材高大略顯駝背的人赳赳走來。從步態看,嬴駟覺得他還年輕,然走近一看,卻已經是須發灰白的老人了。

  “罪臣杜摯,參見國公。”來人撲地拜倒。

  “太廟令安然居官,何罪之有啊?”

  “老臣幾二十年荒疏國事,深感愧疚,請國公治罪噢■——!”杜摯放聲痛哭。

  嬴駟淡淡漠漠道:“太廟令縱有委屈,何至於此?請起來講話。”

  杜摯哽咽著站起來,“老臣之傷悲,非為一己,而為國公,為秦國。”

  “國有何事,令太廟令傷悲若此?”

  “啟奏國公,國有危難,朝夕將至。老臣故而傷悲。”

  嬴駟微微冷笑,“太廟令不怕流言罪麼?”

  杜摯亢聲道:“老臣但知效忠國公,何懼奸人陷害?商鞅未曾離職而歸封地,國公可知他意欲何為?”見嬴駟默然不答,杜摯低聲道:“老臣友人方從商於歸來,親見商鞅進入秘密谷地調動軍馬。老臣不勝憂慮矣。”

  “太廟令偏有如此友人,巧得很嘛,在哪裡啊?”嬴駟冷冷揶揄。

  不想杜摯霍然轉身,雙手“啪!”的一拍,“請老友自己道來。”

  話音落點,一個蒙面人頓時站在面前,仿佛從地下冒出來一般!

  嬴駟絲毫沒有驚慌,反冷冷一笑,“你不是楚國商人、黑茅之友麼?”

  蒙面人深深一躬,“秦公慧眼無差,在下商旅無定,也是太廟令故交。”

  嬴駟不想在這裡追究蒙面人的底細,淡然問,“何事偏讓你巧遇了?”

  “稟報秦公,在下運貨夜過商山無名谷,發現商君入谷。小人原本以為富商隱匿財寶,便尾隨探察,想將來劫財盜寶。不料跟隨到谷中,發現竟是秘密軍營!在下連忙逃回。在下本不以為意,奈何太廟令說此乃國難,硬將在下帶來做證。”蒙面人倒真象個貪財未遂的商人語氣,一驚一炸,活靈活現。

  “你?識得商君?”

  “在下見過商君多次,都在刑場光天化日之下,永難忘記。”

  “你可記得那道山谷?”

  “商山之道,在下了如指掌。”

  “來人。”嬴駟肅然下令,“派兩名特士,隨這位先生即刻急赴商山探察。無論有無情事,不許走了此人!”

  “謹遵王命!”新由太子府總管升任的內侍大臣,帶著蒙面人疾步去了。

  “太廟令請回吧。”嬴駟冷冷一句,轉身走了。

  半個時辰後,一輛四面垂簾的篷車急速駛出宮城。

  篷車來到鹹陽商市空闊地帶的那座孤獨院落前,沒有在正門前的車馬場停留,而是輕快的駛到了隱蔽的後院門前。車馬剛剛停穩,厚重的包鐵木門便無聲的開了。一個白髮老人盯著篷車上下來的黑衣人,深深一躬,一言未發,便將來人讓進,隨即關上了大門。

  白髮老人領著黑衣人穿過幾道門廳,進了一座荒蕪的花園。園中荒草及腰,假山水池也是草樹參差荒涼清冷。月光下,隱隱可見山頂石亭下一個黑影,仿佛一根石柱立在那裡凝固不動。白髮老人指指石亭,默默走了。

  “侄兒嬴駟,參見公伯。”黑衣人走近土山,在荒草中遙遙一拜。

  亭中黑影驀然回身,卻是良久沉默,只有粗重的喘息。黑衣人走上石亭,在亭廊下又是一躬,“公伯,別來無恙?”

  亭中黑影沉重的嘆息一聲,“國公,如何知我沒有死?”

  “一支神秘的袖箭告訴我,疑難不解可找公伯。想必也有人告訴公伯我要來。”嬴駟走進了石亭。

  “嬴虔戴罪,與世隔絕,心志枯竭,安得謀國?”

  “公伯堅韌不拔,斷不會一刑喪志。封門絕世,不過是公伯在躲避風暴。如今風浪平息,何拒侄兒於千里之外?”

  嬴虔長吁一聲,“駟兒,沒有白白磨練,不愧嬴氏子孫。你且說來,難在何處?”

  “其一,那個神秘人物的真實身份?”

  “此人乃當年的太子右傅,公孫賈。逃刑離國,屢有奇遇。”

  “其二,這些元老舊臣,世族遺民,究竟想走到哪一步?”

  嬴虔略有沉吟,“自公孫賈露面,我就精心揣摩其圖謀。看來他們有兩個目標,一是復仇,二是復辟。”

  “他們隻字不提復辟,反信誓旦旦維護秦國新法。孰真孰假?”

  嬴虔冷笑道:“陰謀策略而已。第一步,唯言復仇;第二步,唯言復辟。此乃步步為營,用心何其險惡。”

  “公孫賈有此謀略,也算重生了。”

  “公孫賈有學無識,豈有此等謀劃?此乃老甘龍謀劃無疑。只有這隻老梟有此見識。”

  “甘龍?”嬴駟大為驚訝,“那個風燭殘年的昏聵老人?”

  嬴虔冷冷一笑,“駟兒,你只聽甘龍講過一次書,後即少年出走,何能看透這隻老梟?此人機謀善變,深藏不露,狡猾若千年老狐,陰毒如山林老梟。只有他,才是世族遺民的靈魂。你公父當初第一個防備的就是他。憑心而論,甘龍生不逢時,偏偏遇上了你公父與商鞅這樣的英主強臣,否則,他在任何國家都可倒海翻江。我已派人查清,當年使你闖下大禍的背後黑手,正是這隻老梟!”

  “啊?!”嬴駟不禁一陣顫抖。

  多少年了,那個噩夢始終縈繞著他——好端端的封地世族,為什麼會送沙礫石子羞辱他?為了解開這個噩夢,他固執的在眉縣白村住了三年,結識了當年被他殺死的白氏族人的後代,得知了他們的冤情,也知道了他們在尋覓追查這隻黑手。自此,嬴駟徹底明白了自己對封地庶民的罪責,噩夢解開了一半。也就是從那時侯起,他心中暗暗發誓,一定要查出這隻黑手,食其肉寢其皮!少年仇恨已經積成了冰山,但卻從來沒有融化,沒有流失。此時聽得伯父一言,他的衝動竟是難以抑制的要爆發出來。但他還是頑強的克制了自己——既然這隻老梟已經出現在面前,就慢慢消受,一刀一刀剮他!他深深的出了一口粗氣,頹然坐在石凳上。

  嬴虔慢慢講述了甘龍當年的陰謀:甘龍的長子甘成,秘密挑選了十幾個本族農夫,去白村親戚家幫忙,白日打場,晚上看場。就在農人鼾睡的夏夜,他們偷換了已經封好的賦糧。天一亮,牛車上路,他們便各自告辭,離開了白村……後來,這十幾個農夫都在三五年裡莫名其妙的死了。

  “很平易,是麼?”嬴虔淡然道:“然則卻最難覺察。甘龍很高明,第一,他選準了陰謀對象,你和白村,這是成功的一大半。其次,他的手段很平易,遠遠的離開了國府權力的視野。再看看結果,這個陰謀一舉改變了秦國的權力結構。非但裂權弱君,而且埋下了日後復仇復辟的種子,迫使所有被變法淘汰的怨臣舊族,包括我等,都與他站在一起,何其老辣!”

  嬴駟已經冷靜下來,非常欽佩這個昔日的太子傅上將軍——他的堅韌,他的洞察,他的縝密,他的冷靜,他的智慧,都足以與甘龍抗衡。而且,他有甘龍不具備的優勢,他是王族血統、曾經統率六軍的秦國名將!最重要的是,他曾經是商鞅變法的強大後盾,而不是復辟的舊派世族。這一切,都決定了他將成為自己穩定大局的支柱。

  心念及此,嬴駟問:“伯父以為當如何應對?”

  “兩刃一面,將計就計。”嬴虔不假思索。

  “兩刃一面?將計就計?”嬴駟雖然一下不能解透嬴虔潛心思慮的謀略,但也大體悟到了其中堂奧,不禁微微一抖。

  “嬴駟,”嬴虔的聲音平板淡漠得象池中死水,“有商鞅在,你就無所作為。有世族遺民在,你亦無所作為。何去何從,你自決斷吧。”

  嬴駟深深一躬,“公伯,請允準華妹隨我一段時日。”

  嬴虔沉吟有頃,“讓她去吧,但你要嚴加管束,不能滷莽。”

  “我自明白。”嬴駟走出石亭,大步穿過荒草去了。

  片刻之後,兩個黑衣人出了後門,閃身鑽進篷車。一陣輕微的車輪聲,篷車已經湮沒在四更夜幕之中。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11-4 07:10 PM

第十五章 萬古國殤

二、流火落葉公器心

  曙光初上,去商山的秘士飛馬疾報:商山無名谷確有軍馬駐紮,商君尚在谷中未出!

  嬴駟不再猶豫,即刻命宮門右將帶領三千鐵騎飛馳商山要道,務必“請回”商君。又迅速召來國尉車英,查詢商山軍馬系何人調遣?

  片刻之後,車英進宮,出示了兵符公書,說明這一萬鐵騎乃先君下令秘密駐紮在商山,是為了防備楚國北進的駐軍。嬴駟松了一口氣問,“國尉可知,商君到商山軍營,所為何事啊?”車英答道:“臣不知商君赴商山軍營。縱然前往,自是國事所需,國公何慮之有?”嬴駟微笑,“楚國未犯,國中無亂,有何國事我尚且不知?”車英默然有頃,肅然拱手道:“臣啟國公,商君胸襟坦蕩,盡公無私。先君在日,常未及稟報而處置急務,未嘗有絲毫差錯。臣以身家性命擔保,商君歸來時自會向國公稟報。”

  嬴駟笑了,“商君乃國家棟梁,本王豈能不知?然則公父新喪,人心易動。商君此舉,似有不妥。國尉以為然否?”

  “臣可前往,查明此事,與商君同來稟報。”

  “不須如此。”嬴駟平平淡淡,“當此非常之時,請國尉調出商山軍馬另行駐紮,以免國人對商君頗有微詞。國尉以為然否?”他總是一副商議的口吻。

  車英臉泛紅潮,赳赳高聲,“此兵馬本與商君無關,調動與否,但憑國公。”

  “如此,國尉便去處置吧。”嬴駟倒是絲毫不以為忤,淡漠如常。

  車英大步出宮,飛身上馬,帶領衛隊鐵騎向商山疾馳而去。

  商山峽谷的出口,三千鐵騎列成了一個方陣守在當道,等候商鞅出山。

  眼見時將正午,谷中卻沒有一點兒動靜。正在此時,只聽山谷中一陣隆隆雷聲,高山上的斥候游騎飛馬來報:“谷中大軍,拔營而出!”宮門右將大為緊張,回身與隱蔽在大纛旗下的一個身影商議了幾句,拔劍傳令,“列開陣勢,準備衝殺!”三名千夫長揮動令旗,鐵騎分做三個方陣迅速展開,一排牛角號“嗚——”的響了起來,這是發動衝鋒前的第一次預備命令。六面大鼓在谷口山頭一字排開,只待第二遍號聲戰鼓,便將催動狂飆般的衝鋒!

  “停——!”隨著一聲長長的吼聲,一隊騎士閃電般從來路山頭衝下,當先斗篷招展者赫然便是國尉車英!

  右將出列,高聲稟報:“報國尉,谷中叛軍衝出,末將奉命堵截!”

  車英面色鐵青,厲聲斥責,“何來叛軍?收起陣形!”

  三千鐵騎剛剛收攏,谷中大軍隆隆開出,遙遙可見當先大旗下一領紅色斗篷,竟是公主瑩玉!旁邊的領軍大將卻是精瘦的山甲。誰也沒有看到商君!右將本想上前攔截,但有國尉車英在此,只好悻悻的向身後旗下看了一眼,勒馬觀望。

  出谷大軍見鐵騎方陣堵在谷口,國尉車英立馬陣前,自然勒馬停騎。瑩玉尚在驚訝,車英已單騎出列高聲問道:“敢問公主,商君何在?”

  “車英,你率鐵騎堵在谷口,意欲何為?”瑩玉沉著臉問道。

  車英:“ 稟報公主,國君命我調出商山兵馬,並無他事。”

  右將也單騎上前,“稟報公主,末將奉國公之令,務必請回商君。請公主見告,商君現在何處?”

  瑩玉冷笑,“請回商君?用得著麼?退下!山甲,向國尉稟明軍情。”

  山甲:“稟報國尉,商君已命令我軍開出商山,向國尉請示駐紮地點。”

  “好。大軍北上,駐紮鹹陽東南灞水北岸。”車英說完,命令谷口騎兵閃開道路,谷中大軍隆隆開出。車英走馬瑩玉身旁,低語幾句,瑩玉頓時面色脹紅,“車英,我先回鹹陽。”打馬一鞭,疾馳北去。

  車英回身向愣怔的右將厲聲命令,“回軍鹹陽!”

  這宮門右將雖不屬國尉管轄,然車英畢竟是新軍統帥,身邊又正有商山開出的新軍一萬騎兵,縱想滯留,也怕禍及自身,只好下令撤回鹹陽。

  瑩玉回到鹹陽,馬不停蹄的直入宮中。車英說的情勢令她震驚莫名,如何嬴駟驟然間就要“請回”商鞅?這個侄兒的變化竟如此之快?難怪那天晚上無論她怎麼說,商鞅都堅持調出商山兵馬。要是按照她的主意,這支軍馬還不成了商鞅謀反的證據?真真的豈有此理!

  剛剛掌燈,嬴駟正在書房瀏覽近日商君批閱過的公文,一陣急促的腳步夾著內侍的驚叫,瑩玉風風火火的衝了進來!嬴駟抬起頭一看,訓斥內侍,“公主進宮,有何驚慌?下去!”又起身做禮,請姑母入座。瑩玉不顧滿頭大汗,厲聲問:“嬴駟,商鞅何罪?要派兵馬緝拿!”

  嬴駟先笑了,“姑母何出此言?商君進入商山軍營,國中流言紛紛。侄兒派人請商君回來,以正視聽,何來緝拿之說?”

  “嬴駟,你可知商君為何要進商山軍營?”

  “如若知曉,何須問之。”嬴駟搖搖頭。

  瑩玉從大袖拿出一支亮晶晶的銅管,“打開看看,這是何物?”

  嬴駟接過,擰開銅帽,抽出細細一卷白帛打開,赫然便見公父手跡:“一萬鐵騎,長住商山,不聽兵符,惟聽商君號令!秦公嬴渠梁二十四年三月。”嬴駟看得清楚,立即明白這是公父臨終前留下的秘密手令,心中暗暗驚訝,臉上卻是平靜如常,“哪,商君是勞軍去了?”

  “嬴駟啊嬴駟,你機心何其多也?”瑩玉對這個侄兒素來呵護,卻想不到他離開十多年竟然有如此大的變化!心中又氣又急,滿面漲紅,“我來告你:這道密令是大哥留給我的,言明只要國中有變,密令即交商君之手。你當明白,你公父的用心何在?若你向世族屈膝妥協,這支兵馬便是商君平亂靖難、維護新法的鐵軍!也是廢黜你嬴駟的鐵軍!因了商君執意辭官,我便拿出了這道手令,想逼他多留兩年,輔佐於你,也可震懾世族力量。可商君堅持認為,你一定能維護新法,留下這支軍隊只會增加君臣猜忌,一力要調出商山大軍。我被他說服,就與他一起去了商山調出兵馬。你說,你疑惑何來?你公父在日,商君多少次不及面君而緊急外出,你公父可有疑惑過一絲一毫?”瑩玉憤激感慨,淚水盈眶。

  “果真如此,嬴駟負荊請罪。”嬴駟深深一躬。

  正在這時,車英匆匆進宮,將商山軍馬駐紮灞上的處置稟報明了,便辭別出宮,似乎一刻也不想在宮中逗留。

  嬴駟真有幾分尷尬了,賠笑道:“敢問姑母,商君何以沒有一起回來?”

  “商君謀反去了!”眼見嬴駟絲毫沒有悔悟,竟還是追問商鞅,瑩玉大怒,拂袖而去。

  嬴駟拿起案上那道密令端詳良久,一股涼意湧上心頭。

  公父真道的匪夷所思,相信商鞅竟超過了相信自己!縱有君臣情誼,何至交給商鞅如此顛倒乾坤的權力?嬴駟是眼看著公父叮囑商鞅的,“嬴駟能扶則扶,不能扶,則商君自立為秦公。”雖然驚訝,但嬴駟並沒有認真對待這件事。他以為,公父如此遺囑,不過是打消商鞅有可能滋生的野心,讓商鞅更加忠誠的輔佐自己,權謀而已,何須當真?今日看來,絕非如此!公父當真是徹底的相信商鞅,認為只有商鞅的鐵腕意志能維護新法,能穩定的推進秦國大業!嬴駟有些悲涼——公父終究是沒有完全相信自己,這一點,甚至連商鞅對自己的信任也不如。對於公父的想法做法,嬴駟沒有指責的權力,他畢竟離開公父的時間太長,又沒有軍旅磨練,公父對自己的擔心也算情有可原。可是,經受了幾乎半生的苦行磨練,以及還都後表現出的見識能力,難道還不足以消除公父對自己少年犯法所留下的陰影麼?

  從秘密手令看來,果真如此。驟然間,嬴駟對公父有了一種冰冷的憎恨,他從來不關心自己,從來不相信自己,從來沒有給過自己一絲溫暖與關懷!有的只是淡漠與疏遠、冰冷與訓誡、嚴厲與苛責。嬴駟在“放逐”中不止一次的冒出一個想法——公父要是再有一個兒子,可能自己就永遠的沉淪了!現下,這個念頭又一次奇異的閃現出來。公父假若不是自感衰竭,絕不會主動去接回自己。公父對自己若還有幾分親情與信任,就絕不會給商鞅“自立秦公”的權力與顛倒乾坤的一萬鐵騎!公父看重的是他與商鞅共同創立的秦國變法基業,血親繼承不過是公父功業棋盤上的一枚棋子,能兼顧則兼顧,不能兼顧則犧牲——這就是他和公父關係的全部本相!

  公父啊公父,你也未免太得多慮了,難道嬴駟就沒有建功立業的勃勃雄心?

  嬴駟很清楚,權衡利弊的長遠基點,應該是自己的功業宏圖,而不是其他。但在現下,卻必須先將自己的權力真正穩固下來。這種穩固,不是滿足於在公父留下的舊權力框架內與舊臣和睦相處,在表面上維護新法;而是有一套自己的權力人馬,全副身心的推行自己的權力意志!至於公父的情感意志與遺命,與自己有利者則行,與自己鞏固權力不利者則不行,絕不能拘泥於公父留下的權力格局與善後成命。只有權力徹底的真正的轉移到自己手裡,才有資格說功業,否則,一切都是受制於人的!

  想到這裡,嬴駟心中一閃——公父還有沒有其他秘密手令牽制自己?真說不準。寧信其有,不信其無。立足於有,動作就要快,在這些密令持有者還猝不及防的時刻,就要剝奪他們的權力,將要害大權牢牢掌握在自己手裡,然後再來對付那些世族。公父啊公父,不要說嬴駟不相信你的那些老臣,實在是他們對你太得崇拜迷戀,用你的作為絲絲入扣的苛責於我,連姑母都是如此!縱然有成,天下人也只說嬴駟靠了公父這班老臣。如果那樣,嬴駟的功業何在?難道嬴駟忍辱磨練出的膽識謀略,就要湮沒在公父的影子和你這班舊臣手裡?

  豈有此理?嬴駟要走自己的路!

  嬴駟不再猶豫,命內侍總管立即喚來堂妹嬴華。片刻之後,一個面白如雪的黑裙少女來了——沒有絲毫的腳步之聲,簡直就是飄了進來一般!這是公伯嬴虔的小女兒,生在公伯與世隔絕的歲月,話語極少而又身懷驚人本領。嬴駟知道公伯的秘密,他的全部藝業都教給了這個小妹妹,那是公伯消遣歲月的唯一出路。嬴駟在這種非常時期要來這個堂妹,為的就是要做一些尋常人無法做的機密事宜。

  黑裙少女嫣然一笑,默默的看著嬴駟。嬴駟也只點點頭,上前便是一陣低聲叮囑。

  嬴華又是一笑,便悄然無聲的飄出了書房,一扭身便蹤跡皆無了。

  接著,嬴駟又對奉命前來的長史連續口述三道詔書,命令立即起草繕寫。

  鹹陽令王軾大喝悶酒,自斟自飲,唏噓嘆嗟。

  前天,聞聽商鞅與公主出城,王軾得到消息便飛馬追趕,終於在藍田■下截住了商君夫婦。王軾力勸商鞅,說流言紛飛國事蹊蹺,在此關鍵時候絕不能離開鹹陽。商君卻是若無其事,反倒勸他毋得多心。王軾被逼無奈,便將只有他這個鹹陽令才掌握的秘情和盤托出,告訴商鞅,落魄世族出動了,意在復出尋仇,國君曖昧,大勢不明!

  豈料商鞅卻笑了,“王軾教我,何以處之?”

  王軾慨然道:“秦公遺命,朝野皆知,何須王軾提醒?”

  商鞅又笑了,“王軾啊,你是要我刑治世族,廢黜自立?”

  王軾高聲道:“天下為公,有何不可?”

  “不在可不可,而在當不當。王軾啊,你我都是心懷變法強秦之志入秦的,而今變法有成,秦國強大,秦公卻驟然病逝。當此之時,何謂朝野第一大局?”

  “自然是維護新法,穩定朝局。”

  商鞅肅然道:“既然如此,我若發兵廢立,將會給秦國帶來何種後果?世族惟恐天下不亂,我等卻引出大亂之由。其時內有部族紛起,西有戎狄反水,東有六國壓境;內亂外患,新法崩潰,我等變法壯志付之東流,秦公畢生奮爭亦成泡影。當與不當,君自思之。”

  王軾哈哈大笑,“商君何其危言聳聽?平亂廢立,護法撫民,以商君之能,雷霆萬鈞,豈容四面危機?”

  “王軾差矣!”商鞅揚鞭遙指,“秦國千里河山,郡縣四十三,部族三十六,世族根基極深,戎狄歸化尚淺,唯四百年之嬴秦部族可聚攏全局。倘廢黜嬴氏,世族與戎狄必然先亂,一旦進入大漠草原深山峽谷,何來雷霆萬鈞?”

  “然則,新君昏昧,世族蠢蠢,豈不照樣大亂?”

  “君又差矣!”商鞅嘆息一聲,“新君護法之志毋容置疑。此乃我長期反覆證實的。假如沒有成算,商鞅豈能等到今日再來理論?況且,將鎮壓世族這件大功留給新君,有何不好?”

  “商君!”王軾熱淚奪眶而出,“這樣一來,你便將面臨深淵,難道束手待斃麼?”

  商鞅坦然自若的微笑著,“王軾啊,如果需要,我們誰都會再所不惜的。護法需要力量,你們在,我也就放心了。你,回去吧。”

  商鞅走了,趕上了遠遠等候的公主,縱馬消失在藍田■的沉沉暮靄中。

  王軾回來,覺得胸中鬱悶,關起門來誰都不見,只是飲酒嘆息。他想不通,為什麼一個人明明看見了即將來臨的巨大危險,還要置若罔聞?連孔夫子都說危邦不居呢,商君這個大法家竟硬是不動聲色,真真的無從度量!王軾始終以為,秦國世族的力量在二十多年的變法風暴中,已經萎縮到了可以忽略不計,隴西戎狄部族在上次平亂後也已經沒有了叛亂能力,關中老秦人更是竭誠擁戴新法。商君一呼,萬眾響應,會有誰來反對?然而商君卻將國情估計得那麼脆弱,仿佛四面八方都潛藏著危機一般,這是王軾不能接受的。明明可以轟轟烈烈望前走,為什麼偏偏要隱忍犧牲,將不朽功業拱手讓給別人?況且,商君一人之進退,牽扯到整個一層變法大臣。若有不測變故,莫說他這個鹹陽令岌岌可危,就是上大夫景監、國尉車英,以及數十名郡守縣令也都成了砧板魚肉。當此危境,豈能不竭力奮爭?

  商君啊商君,甘做犧牲固然令人敬佩,然則真的有價值麼?

  “稟報大人,國君使臣到。”僕人匆匆走進。

  王軾醉眼朦朧的站了起來,走到大廳,“何事,之有啊?”

  黑衣內侍右手舉起一面銅牌,“國君宣鹹陽令,即刻進宮議事。”

  王軾猛然清醒,這天色已晚,有何緊急國事?本當想問清楚,想想又作罷了,內侍奉命行事,能知曉個甚?整整衣裝,便匆匆登車隨內侍去了。

  進得宮中但見燈火明亮,卻又越來越黑,感覺根本不是正殿方向。難道新君要在那座偏殿召見他?曲曲折折的走了一會兒,來到一座僻靜的宮中小院落前,內侍下馬請王軾下車。王軾暗暗驚訝,新君竟然住在如此僻靜的宮院麼?此時院中走出一個老內侍,身後還有一個掌著風燈的小內侍,躬身一禮,將王軾讓進小院。

  一座高大的石屋孤零零的矗立在院中。小內侍推開沉重的石門,老內侍恭謹躬身,“大人請進。”王軾走進屋中,只見四面石墻圍滿了粗簡的書架,各種竹簡帛書雜亂無章的堆放著,中間一張長長的白木書案,筆墨刻刀俱全,就想一個窮書吏的作坊。

  “鹹陽令,可知這是何處?”

  王軾揶揄反詰,“我卻如何知曉?難道會是國君書房不成?”

  老內侍微笑,“大人聰敏之極。這是太子府最重要的書房,每隔三日,新君就要回這間書房用功一夜。大人莫感委屈喲。”

  王軾大為驚訝間,老內侍長聲宣道:“鹹陽令王軾,聽詔——!”

  王軾木然的看著老內侍展開竹簡,嘶啞尖銳的聲音不斷顫抖著,“鹹陽令王軾,才具敏捷,屢出佳策。今秦國地廣人稀,耕戰乏力,本王苦無良策。著王軾脫職一月,潛心謀劃增長秦國人丁改變秦川鹽鹼荒灘之良策。策成之日,本王親迎功臣。大秦公元年。”

  怔怔的看著老內侍,王軾突然仰天大笑,“妙啊!好快!這就開始了?啊哈哈哈哈……”

  夏夜的長街上,一隊鐵甲騎士風馳電掣般飛到鹹陽令官署大門。那暴風驟雨般的馬蹄聲恍如沉雷滾過,確實使安定了多年的國人大驚失色。

  官署門廊下的護衛軍兵尚未問話,鐵甲騎士已經將他們團團圈了起來!一個身著黑色斗篷頭戴黑色面罩的將軍翻身下馬,長劍一指,“鐵騎守門!護衛百人隊隨我進府!”

  這是嬴虔親自出面了!他手執金令箭,帶著百名銳士闖進鹹陽令官署,收繳了兵符印信,親自接掌了鹹陽城防。鹹陽令官署的吏員將士們驟然見到這位白髮蒼蒼黑紗垂面的老將軍全副甲胄殺氣騰騰,無不膽顫心驚,凜然遵命。

  這時的鹹陽宮中,嬴駟正與上大夫景監對弈。連下兩局,嬴駟皆輸,不禁一嘆,“棋道亦需天分,嬴駟終究愚鈍也。”

  “君上行棋,輕靈飄逸,然力度不足,根基欠穩。若能兼顧根本,君上當成大器也。”

  “上大夫棋力強勁,可有對手?”

  “臣行棋一生,惟服商君棋道,當真天馬行空。我與商君每年只下一局,二十五年,我竟是無一制勝啊。”景監大為感慨。

  嬴駟心念一閃,“又是商君!”臉上卻微笑著,“商君算力精深,常人難及啊。”

  景監搖頭,“若論算力,商君未必超過君上與臣。商君棋道,在於大局大勢審度得當,從不因小失大。”

  嬴駟默然了,很不想沿著這個話題說下去。請景監前來弈棋,本來就是意不在棋,只是景監柔和恭謹極有分寸,一時倒覺得不好急轉直下。景監卻站了起來,深深一躬,“臣啟國公,臣欲歸隱,寫一部《棋經》,將我與商君對弈之局,一一圖解評點,給後來者留下一份典籍,也一抒我胸中塊壘。懇望國公允準。”

  “如何?上大夫要棄國而去?”嬴駟的確感到了意外。

  景監嘆息一聲,“君上,垂暮之臣,不可治國。歷代強國大政,無不出於英年勃發之君臣。戰國之世,更是如此。景監輔助先公、商君二十餘年,晝夜伏身書案,耗盡精力,一身疾病,兩鬢染霜。雖不到天命之年,卻已是如燈將枯,不思進取,為政必自取其辱也。”嬴駟略一思忖,“上大夫請回府養息診病,康復後隱退不遲。”轉身命內侍召來太醫令,吩咐派一名醫術精深的太醫長住景監府診治守護。

  太醫陪同,車馬護送,景監默默的回去了。

  車馬方去,國尉車英夜半奉詔,緊急來到宮中。卻是北地郡快馬急報,陰山林胡部族大舉南下,劫掠北地郡牛羊馬匹近萬頭、男女人口兩千餘人!北地守軍只有三千,無力抵擋,請求緊急救援。車英身為國尉,自然知道北地郡這北方大門的重要,沒有絲毫猶豫,立即請命北上。嬴駟卻沒有讓車英帶走灞上一萬精兵,而是讓他從河西大營和離石要塞就近調兵。車英覺得也有道理,便連夜北上,直赴河西去了。

  次日清晨,嬴駟親自來到商君府,一來向姑母瑩玉謝罪,二來說要為老太后在終南山一帶相一塊墓地建造陵園,請姑母“大駕”前去督責三位堪輿大師。這件事本是秦孝公臨終遺命,也是瑩玉心頭之事,自然沒有推諉,爽快的帶著嬴駟派出的二百護送騎兵,便和堪輿大師進了終南山。

  這天夜裡,一輛篷車駛出了秦孝公生前居住的宮院,直出鹹陽南門,駛向了千山萬壑的蒼茫南山。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11-4 07:11 PM

第十五章 萬古國殤

三、消弭風暴的哲人溘然長逝

  向南翻過藍田■,玄奇便將篷車存放在一家道邊客棧裡,跨上陰山雪便向西南方向的連綿大山飛去。一夜之間,便到了神農山下的墨家據點。安頓好陰山雪,玄奇沒有片刻休憩,立即動身進山。

  玄奇太焦急了。秦孝公在最後的那些日子,曾交給她一份密件,鄭重叮囑她,若鹹陽有變,立即持此件進神農山,請墨子大師出山斡旋。直到孝公在函谷關吐血長逝時,孝公還拉著她的手叮囑這件事,足見秦孝公對墨家寄託的巨大希望。玄奇知道孝公的苦心,想將方方面面能想到的漏洞都補上。最擔心與最需要防止的,則是嬴駟與商鞅不和而生變生亂。這種變亂,國中大臣無人可以制止,因為他們必然的要站在一邊介入變亂,個別保持中立者卻又毫無力量。只有老墨子出面,才有可能化解危機。

  墨家有實力,有正氣,非但在國與國間調停斡旋反對弱肉強食,而且輔助好幾個國家化解過危機內亂。墨家的斡旋調停其所以功效顯著,根本原因是不做和事老,而是堅定的以自己的實力支持他們所判定的正義一方!

  玄奇還記得墨家最壯烈的那個故事——

  楚悼王臨終時,舊貴族密謀殺死吳起,楚國形勢動盪大亂在即。陽成君將自己的封地交給了墨家名士孟勝以及他率領的一百八十三名墨家子弟,陽成君自己則要火急趕赴郢都,力圖消弭內亂,輓救楚國變法。臨行前,陽成君將一塊半圓形的玉器(璜)碎成兩段,當作“璜符”,與孟勝相約“若有傳令,須持璜符,符合則聽。”

  待陽成君趕到郢都,楚悼王剛剛死去。舊貴族在靈堂發動叛亂,將吳起亂箭射死在楚悼王的屍體上!陽成君被叛亂勢力追捕,乘亂在夜間逃到越國去了。楚國新君懲治舊貴族,偏又錯將陽成君也當成了“箭傷王屍”的亂黨,派特使要收回陽成君封地。因無“璜符”,孟勝堅執不肯交出封地,決意死戰守地。孟勝的學生徐弱勸說:“死而有益陽成君,死之可矣。今死之無益,徒絕墨家子弟,不可為也。”

  孟勝慷慨嘆息,“若不死難,自今以後,世求嚴師不必於墨家,求賢友不必於墨家,求義士不必於墨家,求良臣不必於墨家矣!死之所以必行,墨家大義所在也。”徐弱大悟,率先死戰,又率先戰死。孟勝與一百八十三名墨家子弟,最後也全部戰死了。

  將近百年中,墨子大師與墨家子弟,就是憑著這種大義凜然的“義死”精神,樹起了公理正義的豐碑。秦孝公對墨家素來欽佩,與墨子大師更是英雄相惜深有共鳴,幾成忘年神交,將如此重大的靖國大事托於墨子,可謂思慮深遠。再說,玄奇又是秦孝公的摯友愛妻、墨子大師的愛徒、秦國聖賢百里奚的後裔,於情於理,都更加有助於墨家協助秦國。

  孝公逝世後,玄奇對鹹陽的變化已經看得很清楚,她覺得不能再等了。墨家惟有此時介入,才能及早穩定秦國,免得商鞅與嬴駟兩敗俱傷。雖然老師年高不出,二三十年來已經不再親自處置這種行動性事務,但玄奇還是充滿了信心,相信老師一定會為秦國做最大的努力,甚至是最後的努力。就墨家力量而論,現下正是實力最為集中的時候,分散在各個國家的骨乾弟子,在老師去年開始“善後”時幾乎都撤回了總院。

  現下的最大擔心,就是老師還能不能行動?

  神農山的棧道關隘,對於玄奇來說是輕車熟路。日過正午,她就進了最後一道關隘,來到了總院前那塊熟悉的平坦山地,聳立在半山腰的總院箭樓已經遙遙可見。

  突然,她覺得有些不對,揉揉眼睛細看,總院城堡的城墻上、箭樓上竟然結滿了隱隱約約的白花!城堡出口的山道兩旁,也插滿了白花!

  玄奇一陣目眩頭暈,驚得心頭狂跳——莫非老師……她不及細想,踉踉蹌蹌騰雲駕霧般飛向總院,突然又愣怔的釘在了當地,眼睛直直的瞪著——

  那座熟悉的古堡門口,湧出了一隊身裹麻衣的墨家弟子,悠揚哀傷的樂聲在山谷飄蕩著。當先一幅白布大幛橫展開三丈有餘——我師不朽!漆黑的大字讓人心驚肉跳。兩隊身穿白衣頭戴白花的少年女弟子,臂挎花籃,不斷將藍中的白色花瓣撒向空中。中間一隊精壯弟子,抬著一張白布苫蓋的巨大的木榻,禽滑釐等四名大弟子兩前兩後的護衛著木榻。數十名墨家樂手排成一個方隊,跟隨著木榻,吹奏著低沉肅穆的哀樂。最後是數百人的大隊,他們每人頭上頂著一捆砍削光潔的木柴,隨著哀樂的節拍,踏著整齊沉重的步伐……

  “老師——!”玄奇終於哭喊一聲,昏倒在地。

  兩名少年女弟子跑過來扶起了玄奇,跟著送葬隊伍緩緩的走上了城堡東面最高的山峰。

  這是一片高高的山凹,綠樹蔥蘢,山花盛開。頂著薪柴的弟子們繞著中間的草地轉了三圈,整齊有序的架起了一座方方的木山。禽滑釐等四大弟子在木榻四角站定,奮力托起了木榻。十多名骨乾弟子迅速將十多條粗大的麻繩結在木榻四邊的圓孔上。大繩伸展,墨家弟子們井然有序的分做十幾隊,每隊一繩,木榻便穩穩的懸在了空中。

  少年弟子們繞木榻一周,將花束圍滿了白布遮蓋的老師。

  “我師登山——!”相裡勤一聲號子,所有大繩倏忽間同時伸展——山花包裹的巨大木榻穩穩的高高的升起,又穩穩的輕輕的落在了木山正中。

  “列隊——,為我師送行——!”禽滑釐哭聲嘶喊,墨家弟子八百多人繞木山緩行一周,將木山圍在了中央。

  禽滑釐走到始終跪在地上泣不成聲的玄奇面前,“玄奇師妹,你是我師生前親授書劍的最後一個弟子,也是我師最鍾愛的學生。師妹,為我師點燃歸天的聖火吧……”

  玄奇默默站起,走到火壇前,雙手顫抖著執起粗大的油松木伸向火壇,轟然一聲,火把騰起了一團火焰!玄奇雙手將火把高高的舉過頭頂,肅穆的向高高的木山走去,短短幾步,她竟覺得萬里迢迢,雙腿酸軟得只要癱倒。

  一把聖火,慈父般的老師就要永遠的離開她去了!一腔痛楚,她真想放聲痛哭……

  禽滑釐肅穆莊嚴的高誦,“恭送我師——!”

  烈火熊熊燃起,墨家弟子輓手相連,繞著火山踏步高歌:

  我師我師   亙古高風

  兼愛四海   大音稀聲

  任艱任險   非戰非攻

  育我本色   書劍勤耕

  大智之巔   布衣之聖

  我師我師   萬古永生

  烈火在歌聲中燃燒著。

  墨家弟子們沒有哭嚎,沒有跪拜,肅穆輓手,踏歌聲聲,群山迴盪著那久遠的聲音——布衣之聖,萬古永生……

  那天晚上,墨家四大弟子特邀玄奇召開了最重要的會議,一番微妙的磋商,議決由禽滑釐暫時執掌墨家總院,“巨子”人選待後再定。幾番思忖,玄奇終於沒有說出秦國的事情。會商結束後,她找到了當初一起整理老師文稿的幾個實誠弟子,片刻商議之後,便收拾了老師竹樓中零散的竹簡帛書,一起匆匆出山了。

  玄奇又回到了陳倉河谷。這片已經塵封日久的小小莊園,是唯一能夠給她以平靜的地方。

  老師去了,唯一能夠消弭秦國內亂的長劍哲人溘然長逝了。沒有了老師的輝煌光焰,墨家還能成為天下正義與愛心的大旗麼?墨家還能擔當消弭秦國內亂這樣的重任麼?不行了,不行了。玄奇一想到“四大弟子”,心中就冰涼得哆嗦。她為老師傷心,為墨家團體傷心,為秦國前途傷心,一時間,玄奇當真不知自己該如何處置了。

  誰能想到,河谷莊園剛剛收拾就緒,就傳來一個驚人的消息:商鞅謀反,被秦公緝拿!

  玄奇沒有片刻猶豫,連夜飛馬趕到鹹陽,卻是目瞪口呆了。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11-4 07:12 PM

第十五章 萬古國殤

四、瀕臨危難 理亂除奸

  商鞅是日夜兼程趕到商於的。

  秦孝公留給瑩玉的密令,使商鞅猛然想到了一件事——秦公會不會對商於郡守也有特殊安排?以秦孝公的思慮周密,這是完全可能的。反覆思忖,商鞅決意到商於封地弄個明白,安頓好這最後一個可能生亂的隱患之地。商鞅明白,鹹陽局勢正在微妙混濁的當口,他隨時都有可能陷入危境,必須在有限的時間裡盡快處置好這件事。因為有了這個念頭,在商山峽谷安頓好軍營大事後,商鞅對瑩玉秘密叮囑了一番,便帶著荊南向商於封地飛馬兼程去了。

  商山地區的十餘縣,在商鞅變法之前統稱為商於之地。商鞅變法開始設置郡縣,商於之地便成為一郡,郡守治所設在丹水上游谷地的商縣城內。自商於之地成為自己的封地,商鞅只來過一次。在他的心目中,這個“商君”只是個爵位封號,封地僅僅是個象徵而已。新法規定的三成賦稅、一座封邑城堡、名義上的領地巡視權,他都一概放棄。不收賦稅,不建封邑,不要絲毫治權。所有這些,他上次來都交代得清清楚楚。正因為這塊“封地”上沒有自己的封邑城堡,他就象在任何郡縣處置公務一樣,直截了當的進了郡守府。

  天色剛剛過午,商於郡守驚喜得擦拭著汗水迎了出來,“商於郡守樗裡疾,參見商君!”商鞅笑道:“樗裡疾啊,一頭汗水,剛巡視回來麼?”樗裡疾生得又黑又矮,胖乎乎一團,興衝衝道:“正要稟報商君呢,我剛剛從封邑回來,造得很好呢,想必商君已經去過了吧。稍時為商君洗塵之後,樗裡疾再陪商君去封邑休憩。不遠,就二三十里,放馬就到……”

  商鞅覺得不對味兒,眉頭一擰,“停停停,你說的是何封邑啊?”

  樗裡疾驚訝笑道:“商君的封邑啊!商於乃商君封地,豈有別個封邑?”

  商鞅面色陡變,“本君封邑?何人所建?”

  “我,樗裡疾,親自監造。商君,不滿意?”樗裡疾有些緊張,額頭滾下豆大的汗珠兒。

  商鞅啼笑皆非,“我問你,誰讓你建造的封邑?是你自己的主意麼?”

  樗裡疾頓時明白了過來,長吁一口氣,躬身道:“商君且入座,上茶!樗裡疾取一樣東西商君看。”說罷便鴨子一般搖擺著跑向後庭院,片刻後雙手捧著一個鐵匣子出來,恭恭敬敬的放在商鞅案頭,又恭恭敬敬的用一支長長的鑰匙打開鐵匣,取出一支銅管,擰開管帽兒,抽出一卷布書,雙手捧到商鞅面前。

  商鞅看著樗裡疾煞有介事的樣子,又氣又笑,接過布書展開一瞄,不禁愣怔——

  著商於郡守樗裡疾立即建造商君封邑。無論商君為官為民,此封邑與商於封地均屬商君恆產,無論何人不得剝奪。此詔書由商於郡守執存,證於後代君主。秦公嬴渠梁二十四年。

  “這詔書,何時頒發與你?”

  “稟報商君,先君巡視函谷關時派特使飛馬急送,其時下官正在外縣,特使趕到外縣,親自交到樗裡疾手中的。”

  “縣令們知曉麼?”

  “事涉封地各縣,樗裡疾當作密件宣諭縣令,嚴令不得洩露。”

  商鞅沉思有頃斷然道:“立即飛馬下令,各縣令務必於今夜子時前,趕到郡守府。”

  “商君有所不知,”樗裡疾皺著眉頭,“山路崎嶇,不能放馬,往日再緊急的公事,縣令們都得兩日會齊……好吧,樗裡疾遵命。”說罷急急搖擺著鴨步布置去了。

  匆匆用過了“午飯”,已經是太陽偏西。中夜之前縣令們肯定到不齊了,左右半日空閒,商鞅便讓樗裡疾領著自己去看封邑城堡。出得城池放馬一陣,不消半個時辰便到了丹水河谷最險要的一片山地。這裡的山地很奇特,山峰雖不是險峻奇絕,也沒有隴西那種莽莽蒼蒼的大峽谷,但卻是山山相連,一道道連接山峰的“山梁”便構成了比山峰還要驚險的奇觀!

  商君封邑就建在最寬的一道山梁上。遠遠看去,一座四面高墻的府邸孤懸兩山之間,山梁兩頭各有一座小寨防,還真是一個小小的金城湯池!再看四周,左手山峰飛瀑流泉,右手山峰溪流淙淙,山間林木蔥蘢,谷風習習,白雲悠悠。置身其中,當真令人物我兩忘!不說山水景色,單從實用處看,取水方便,柴薪不愁,也確實是一處極佳的居處。

  商鞅卻是大皺眉頭,“這座封邑,花去了多少錢財?”

  “商於府庫的一半賦稅。商於官民都說建造得太小了呢。”

  商鞅四面打量,“樗裡疾啊,這座封邑扼守要衝,改成兵營要塞,倒是適得其所呢。”

  “差矣差矣,”樗裡疾連連搖頭,黑麵團臉做肅然正色,“稟商君,樗裡疾不才,亦有耿耿襟懷,豈可將先君護賢之心做了流水?”

  商鞅看著樗裡疾的黑臉通紅,不禁噗的笑了出來,“先君護賢?你這黑子想得出!”

  “山野庶民都能嗅出味兒來呢,商君又何須自蔽?”樗裡疾竟是不避忌諱。

  商鞅看看樗裡疾,知道這個黑胖子鴨步極有才具,生性正直詼諧,是郡守縣令中難得的人才。聽他話音,他一定覺察到了什麼,商於官民可能也有諸多議論。商鞅本想問明,也想斥責樗裡疾一番,嚴令他安定商於。可是沉吟之間,開口卻變成了沉重的自責,“一個人功勞再大,能有國家安定、庶民康寧要緊?你說,新法廢除了舊式封地,我豈能坐擁封邑,率先亂法,失信於天下?”

  “商君之意,不要,這,封邑了?”樗裡疾驚訝得結巴起來。

  “非但不要這封邑,我還要將先君密令收回去。”

  “差矣差矣,商君萬萬不可呀。這,這不是自絕後路麼……”

  “不要說了!”商鞅驟然變色,“樗裡疾,新君有大義,秦國不會出亂子!”

  樗裡疾愣怔著鼓了鼓嘴巴,想說什麼又生生憋了回去……

  突聞馬蹄如雨,郡將疾馳而來,滾鞍下馬,緊張的在樗裡疾耳邊匆匆低語。樗裡疾臉色陡變,將郡將拉到一邊低聲詢問。

  商鞅笑道:“樗裡疾,有緊急公務麼?”

  樗裡疾臉色脹紅,驟然間大汗淋漓,拜倒在地,“商君……”

  商鞅覺得樗裡疾神色有異,微微一笑,“是否國君召我?”

  樗裡疾哽咽了,“商君,國君密令,要緝拿於你……”

  商鞅哈哈大笑,“樗裡疾啊樗裡疾,你也算能臣乾員,如何忒般死板?拿吧,見了國君我自會辯白清楚,莫要擔心也。”

  樗裡疾霍然起身,“不。樗裡疾若做此事,莫說自己良心不依,商於百姓要是知曉,非生吃了我不可。商君,走,我有辦法!”

  商鞅厲聲道:“樗裡疾,少安毋躁!”

  正在這時,幾名縣令飛馬趕到,見了商鞅一齊拜倒,神色分外緊張。樗裡疾高聲問:“你們是否也接到了密令?”縣令們紛紛說是。正說話間,商城方向火把連天,老百姓們蜂擁而來!不知是誰走漏了消息,商於民眾憤怒了。山民特有的執著悍勇使他們忘記了一切顧忌,趕來看望保護他們的“恩公”。在商於百姓心目中,商於屬於商君,商君也屬於商於,商君在自己的地盤出事,還有天理良心麼?

  山梁川道湧動著火把的河流,“商君不能走——!”“打死狗官——!”“誰敢動商君,剝了誰的皮!”連綿不斷的怒吼聲山鳴谷應。

  樗裡疾卻嘿嘿嘿笑了,“商君,你說這樣子,我等能拿你麼?”

  片刻之間,火把湧到了封邑前的山梁上,頃刻便圍住了郡守縣令們!十幾位白髮蒼蒼的老人嘶聲喊道:“誰?誰要拿商君?說!”

  樗裡疾連忙打拱笑道:“父老兄弟們,我等也是保護商君的。商君在這裡!”

  人們聽說商君在此安然無恙,不禁一陣狂熱的歡呼。老人們率先跪倒,“商於子民參見商君——!”火把海洋也呼啦啦跪倒,赤膊壯漢們高喊:“國君壞良心!商於人反了——!”人海呼應怒吼著,“昏君害恩公!跟商君反了!”“商於人只做商君子民!”

  站在火把海洋中,商鞅眉頭緊皺,熱淚盈眶。他一個一個的扶起了各鄉的老人,向他們深深一躬,對最前邊一位老人高聲道:“老人家,讓我給大家說幾句話吧。”

  老人舉手高呼:“禁聲——!聽商君訓示——!”

  呼嘯紛亂的火把海洋漸漸平息下來。商鞅走上了一座土丘,向民眾拱手環禮一周,“父老兄弟姐妹們,商鞅永生銘感商於民眾的相知大恩。日月昭昭,民心如鑒,商鞅此生足矣!但請父老兄弟姐妹們,務必聽我一言,商鞅當年入秦變法,就是為了民眾富庶,秦國強盛。秦國變法才短短二十餘年,溫飽足矣,富庶尚遠。當此之時,國脈脆弱,經不起動盪生亂。商鞅若留在商於苟安一世,或與父老們反叛,秦國都必然大亂!商鞅一人,死不足惜,商於十餘縣的生計出路,都必將毀於一旦!不知多少人要流血,多少家園要毀滅?整個秦國,也會在動盪中被山東六國吞滅!父老兄弟姐妹們,秦國人的血,要流在殺敵戰場上,不能流在自相殘殺的內亂中!再說,我回到鹹陽,一定會辯說明白,成為無罪之身。那時侯,商鞅就回到商於來隱居,永遠住在這片大山裡,死在這塊土地上……懇請父老兄弟姐妹們,回家去吧,商鞅不會有事。我要即刻回鹹陽面君,不要為我擔心了。”

  商於的老百姓們哭了,就象無邊無際的大山林海在秋風中嗚咽。

  老人們跪倒了,火把海洋跪倒了,“商君大恩大德,商於子民永世不忘……”

  商鞅生平第一次肅然跪地,淚水奪眶而出,“父老們,商鞅縱死,靈魂也會回到商於來的……”

  火把海洋艱難的緩慢的,終於散去了。

  樗裡疾和縣令們要送商鞅出山,商鞅堅執的回絕了。

  三更時分,商鞅和荊南飛馬出山,一個時辰便到了嶢關外的大道。這裡有兩條官道,東南沿丹水河谷直達武關,西北沿灞水下行,直達秦川。商鞅在岔道口勒馬,揮鞭遙指東南官道,“荊南啊,你不要跟我回鹹陽了,到崤山去吧。”荊南哇哇大叫,拼命搖頭,鏘然拔劍擱在了脖頸上——誓死不從!商鞅嘆息一聲,“荊南,你乃忠義之士,我豈不知?要你去崤山,是為我辦最要緊的一件大事:告訴白雪他們,千萬不要來鹹陽,讓她們趕快離開崤山,到齊國去,將兒子最好送到墨子大師那裡。鹹陽事了,我會來找她們的……荊南,去吧。”

  “噢■——!”一聲,荊南大哭,下馬向商鞅深深一拜,翻身上馬,揚鞭絕塵而去,粗重的哭聲在風中隱隱傳來,商鞅的心不禁猛烈的一抖。

  這裡到鹹陽不過三百里左右,快馬疾馳,五更天便可到鹹陽。然商鞅大事已了,心中松弛,想到人困馬乏的緊趕到鹹陽也未必能立即見到新君嬴駟,不若找個客棧,歇息到天亮再上路。思謀定了,便感到一陣倦意襲了上來,打了個粗重的哈欠,走馬向關城外風燈高挑的客棧而來。到得門前,商鞅下馬■■拍門。

  大門拉開,一個黑色長衫者走了出來,“客官,投宿?”

  商鞅默默點頭。

  “客官,請出具照身帖一觀。”黑長衫邊說邊打著哈欠。

  商鞅笑了,“照身帖?什麼物事啊?”

  黑長衫驟然來神,瞪大眼睛侃侃起來,“嘿嘿嘿,看模樣你倒象個官人,如何連照身帖都毋曉得?聽好了,一方竹板,粘一方皮紙,畫著你的頭像,寫著你的職事,蓋著官府方方的大印。明白了?秦國新法,沒有照身帖啊,不能住店!”

  商鞅恍然,但他從來沒有過私事獨行,哪裡準備得照身帖?不禁笑道:“忒嚴苛了嘛,但住一晚,天亮啟程,又有何妨?”

  “嚴苛?”黑長衫冷笑,“你是個山東士子吧,懂甚來?我大秦國,道不拾遺夜不閉戶,憑甚來?奸人壞人他沒處躲藏啊!不嚴苛,國能治好麼?虧你還是個士子,先到官府辦好照身帖,再出來遊學,啊。”

  商鞅倒是欽佩這個店東的認真,著實道:“我便是商君。隨身沒帶照身帖。”

  黑長衫驟然一驚,瞪大眼睛繞著這個白長衫轉了一圈,上下反覆打量,陡然指著他的鼻子,“看你倒蠻氣派的,如何是個失心瘋?這商君,也假冒得麼?有朝一日啊,等你真做了商君,我再想想讓你住不住?只怕那時啊,還是不行!啊哈哈哈哈哈……走吧走吧,我看你是有病,走夜路去吧,好在我大秦國路上沒有強盜。”說罷,黑長衫瞥了他一眼,走進門去■當將大門關了!

  商鞅愣怔半日,苦笑搖頭,便索性在官道上漫步緩行,邊走邊想,突然間仰天大笑不能遏止。是啊,為何不笑呢?新法如此深入庶民之心,也不枉了二十多年心血。自己制定的法令,自己都要受制,象蠶?作繭自縛?卻縛得心裡塌實——法令能超越權力,意味著這種法令有無上的權威和深厚的根基。要想廢除新法,便等於要將秦國的民心根基與民生框架徹底粉碎。誰有此等倒行逆施的膽量?

  猛然,商鞅想起了老師,想起了王屋山裡那個白髮皓首慈和嚴厲的老人。老師啊老師,學生遵守了我們之間的約定,使法家學說立下了一塊無比堅實的根基。可是,你老人家的名字,卻永遠的隱在了學生的身影背後。假若商鞅隱退了,一定來拜望那座簡樸的山洞與小小的茅屋,與老師長長的盤桓,一起在永無邊際的學問大海里徜徉……

  漫漫長路在紛飛的思緒中竟然出奇的短暫,倏忽之間,天已經亮了。

  秋天的太陽紅彤彤的爬上了東方的山■,蔥蘢的秦川原野掛著薄薄的晨霜,清新極了。主政以來,商鞅再也沒有時間一個人在曠野裡體味“大清早”的曙光、空曠、寂靜與遼遠。今日竟有孤身漫步,在秦川原野迎來第一縷朝霞的遇合,竟依稀回到了少年時代的晨練時光,商鞅感到分外的輕鬆舒暢。

  突然,原本跟在他身後沓沓遊蕩的赤風駒仰天嘶鳴,衝到商鞅面前人立而起!

  商鞅拍拍馬頸,“赤風駒啊,如此清晨美景,你卻急得何來啊?”赤風駒蹭著商鞅,兀自長鳴不已。驀然,商鞅聽到一陣隱隱雷聲,分明是有馬隊疾馳而來!商鞅笑道:“好,我們走,看看何人來了?”翻身上馬,赤風駒長嘶一聲,大展四蹄飛向鹹陽。

  片刻之間,便見前方塵土大起,黑旗招展,顯然是大軍上道。赤風駒奮力飛馳,作勢要越過大軍側翼。商鞅卻緊急勒韁,赤風駒奮力長嘶,在大道中間人立起來,硬生生停住!幾乎同時,迎面馬隊也在一陣尖銳的號聲中驟然勒馬,停在了五六丈之外。當先卻是宮門右將與一個面具人!

  右將遙遙拱手,“稟報商君,末將奉命行事,實有難言之隱,容我於商君說明……”

  黑紗蒙面者大喝:“無須多言!奉國君手令緝拿罪犯,商鞅還不下馬受縛!”

  商鞅哈哈大笑,揚鞭直指,“公孫賈麼?只可惜你不配拿我。”

  公孫賈咬牙切齒,“商鞅國賊,人人得而誅之,公孫賈何以不配?”

  “公孫賈,你逃刑殘民,流言惑國,多年未得明正典刑。今日竟公然露面,在本君面前褻瀆秦國法令,算你正刑之日到了。”商鞅勒馬當道,白衣飄飄,將士們看得一片肅然。

  公孫賈嘶聲大笑,一把扯下面具!那張醜陋可怖的臉使右將與騎士們一陣驚訝騷動,馬隊竟不由自主的沓沓後退幾步,將公孫賈一個人撩在了商鞅對面。公孫賈全然不覺,搖著面具冷笑道:“商鞅,看看這張臉,就知道公孫賈的深仇大恨何其深也。我恨不能殺你一萬次!你商鞅唯知刑治於人,最終卻要被刑治,商君做何感慨呢?”

  “青史有鑒,刑刑不一。公孫賈犯法處刑,遺臭萬年。商鞅為國赴死,千古不朽。不知燕雀鴻鵠之高下,公孫賈竟枉稱飽學之士,端的無恥之尤!”

  公孫賈大喝一聲,“來人!將你送到牢獄,再與你理論不遲——拿下商鞅!”

  三千馬隊的方陣卻一片肅靜,無一人應聲。公孫賈正在驚恐尷尬之際,商鞅突然間從高大神駿的赤風駒上飛身躍起,好似一隻白色大鵬從天而降,將公孫賈從馬上提起,向空中驟然推出!公孫賈身體方在空中展開,一道炫目的劍光已在空中繞成巨大的光環,只聽一聲慘叫,公孫賈的人頭從空中滾落到右將馬前!

  商鞅平穩落地,“請右將軍將人犯首級交廷尉府,驗明結案。”

  馬隊方陣一片低聲喝彩,哄嗡騷動。

  商鞅轉身,雙手背後,“右將軍,來吧。”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11-4 07:14 PM

第十五章 萬古國殤

五、渭城白露秋蕭蕭

  白雪見到深夜上山的荊南,什麼都明白了。

  荊南憤激的比劃著吼叫著。白雪卻平靜得出奇,她沒有問一句話,也沒有說一句話。梅姑急得直哭,白雪卻仿佛沒有看見。最後,白雪揮揮手讓梅姑領著荊南歇息去了,她自己關上了門,就再也沒有出來。她沒有點燈,對著灑進屋中的秋月,一直坐到東方發白。當她拉開房門的時候,竟平靜得臉上甚至帶著一絲微笑。可是,當她看見在院子裡顯然也站了一個晚上的荊南、梅姑和兒子時,仿佛感到了秋天的寒意,不禁一陣顫抖。她走下台階輕輕摟住兒子,“子嶺,你知道了?”兒子輕輕點頭,莊重得大人一般,“母親,我們一起去找父親。”白雪輕撫著兒子的長髮,“傻話,娘自有安排的。來,荊南、梅姑,你們過來,聽我吩咐。”

  在院中涼棚下四人坐定,白雪道:“我們只有半天時間。荊南、梅姑,你倆準備一番,立即帶子嶺到神農大山墨家總院去。這一點,他說得對。”

  “子嶺不去墨家!子嶺要跟娘去,找父親!”兒子赳赳站起。

  白雪微微一笑,“子嶺啊,你也快長成大人了,再過幾年就該行加冠大禮了,如何這般倔強?父親和娘早就準備送你去墨家了,也非今日提及的事。父親出點兒小事,就沒有一點兒定力了?娘去安邑一趟,回頭就來找你們,啊。”

  子嶺沉默了好一陣,終於點了點頭。

  “梅姑、荊南,先吃點兒飯,就收拾吧。”

  梅姑拼命咬住顫抖的嘴脣跑開了。荊南拉起子嶺比劃了幾下,兩人也一起走了。白雪喚來兩個僕人,吩咐他們立即準備馬匹、收拾中飯,便回房收拾自己的行囊了。兩個時辰後,白雪吩咐在院中擺上酒菜,四人聚飲。

  “荊南、梅姑、子嶺,我為你們三人餞行。來,乾了。”白雪一飲而盡。

  荊南舉起沉甸甸的青銅酒爵,“咳!”的一聲,慨然飲乾。

  子嶺望著母親,仿佛一下子長大了,“娘,兒第一次飲酒,竟是為娘餞行。娘,一定回來找我,別忘了。”便壯士般豪爽的飲乾了一爵。

  白雪猛然轉過了身去……良久回身笑道:“子嶺,娘會來找你的,不會忘記的,啊。梅姑,好妹妹,你也飲了吧。”

  梅姑顫抖著雙手舉起酒爵,“姐姐,我,飲了……”猛然乾盡,卻撲倒在地連連叩頭放聲大哭,“好姐姐,梅姑知道你,你,你不能去啊,不能……”

  白雪摟住梅姑,拍著她的肩膀,“好妹妹,你是經過大事的,如何便哭了?”

  梅姑止住哭聲,斷然道:“姐姐,荊南護送子嶺足矣。梅姑要跟著姐姐!”

  白雪笑了,“好妹妹,別小孩子一般,你還有許多事呢。看吧,我給你開了一個單,一件件辦吧。我會回來的,啊。荊南,我知道你對梅姑的心意,本來上次你隨他來,我就要說開的,惜乎錯過了。你要好好待梅姑,記住了?”

  荊南“咳!”的一聲,撲倒在地叩頭不止……白雪又將梅姑拉到一邊,低聲叮囑了一陣,梅姑終於點了點頭。

  飯後,白雪將三人送到山口,拿出一個包袱對子嶺道:“好兒子,這是父親和娘給你的。先由梅姨保管,到時候她會給你的,啊。”

  “娘……”子嶺鄭重的跪在地上叩了三個頭,“倘若能見父親,告訴他,兒子以為父親是天下第一等英雄……”

  “子嶺,好兒子!”白雪緊緊抱住兒子。

  回到山莊,白雪吩咐兩個僕人守住莊園,等候侯嬴前來。又做了一番細緻的準備,暮色將臨,她跨上那匹早已經準備好的塞外駿馬,出了崤山向安邑飛馳而去。

  安邑雖然不再是魏國國都,但商業傳統依舊,晝夜不關城門。白雪四更時分到得安邑,進了城便直奔白氏老府。侯嬴剛剛盤點完本月收支,準備休憩,忽見白雪風塵僕僕而來,知道必有大事,連忙將白雪請到密室說話。白雪飲了兩盅茶,一時竟不知從何說起,想想侯嬴也是商鞅好友故交,便開門見山道:“侯兄,衛鞅出事了。”侯嬴大驚,“何事?”白雪平靜的將荊南到崤山的事說了一遍,“侯兄,我要去鹹陽。靜遠山莊交給你了。”

  對這位既是女主人又是好朋友的性情,侯嬴知之甚深,對白雪與商鞅的情意更是一清二楚,她越平靜,內心的悲痛就越深,主意也就越堅定,勸告是沒有用的。侯嬴略一思忖斷然道:“靜遠山莊先放下,我與你一起去鹹陽。”白雪搖搖頭。侯嬴慨然道:“衛鞅也是我的好友,將我侯嬴當義士。朋友有難,豈可袖手旁觀?姑娘莫得多言,我去準備。”說完便大步出去了。

  不消半個時辰,侯嬴備得一輛輕便的雙馬軺車前來,說白雪騎馬時間太長了,執意要她乘車。白雪無暇爭執,便跳上軺車一試,果然輕靈自如,便不再說話。匆匆用過一餐,天亮時分,白雪輕車,侯嬴快馬,便出了安邑。行至城外岔道,白雪拱手道:“侯兄請先行一步,我要到靈山一趟。”侯嬴看看晨霧籠罩的靈山,明白了白雪的心意,打馬一鞭,飛馳而去。

  靈山在安邑之南涑水河谷的北岸,是巫鹹十峰中最為秀美的一座小山。松柏蒼翠,山泉淙淙,終年長青,幽靜異常。白雪將軺車停在山下石亭,步行登上了山腰。轉過一個大彎,便見一座陵園赫然坐落在一片平坦的谷地裡。

  走進高大的石坊,一座大墓依山而立,墓碑大字清晰可見——大魏丞相白圭夫妻合墓。白雪走到墓前跪倒,從隨身皮囊中拿出一個精美的銅尊,尊蓋彈開,將一尊清酒緩緩灑到墓前,深深九叩,泣不成聲,“父親母親,這是女兒最後一次祭奠你們。歲月長長,秋風年年,女兒再也不能為父母掃墓祭拜了……女兒要去找自己的歸宿了。若人有生死輪迴,女兒來生再侍奉父母了……父親母親,你們安息吧,女兒去了……”

  倏忽間,一陣清風在墓前打著旋兒,繞著白雪竟似依依不捨……白雪忍不住滿腔痛楚,張開雙手攬風撲倒,放聲痛哭。

  太陽爬上山巔,靈山的晨霧秋霜散了,灑滿了柔柔的陽光。

  白雪終於依依起身,頭也不回的去了。

  這時的鹹陽,彌漫著一種莫名其妙的異常氣氛。

  嬴駟聽了宮門右將的稟報,看了公孫賈的頭顱,竟半天沒有說話——商於郡守縣令無一執行秘密手令,竟還發生了百姓聚眾擁戴商鞅作亂?商鞅既逃,卻又自動就縛,竟絲毫沒有面見自己陳述冤情的請求;三千騎士在商鞅殺公孫賈時非但無動於衷,竟還有些喝彩慶幸……所有這些,都使嬴駟感到了沉重的壓力,覺得對商鞅一定要謹慎處置,絕不能造次。

  他宣來長史,連下三道緊急密令:第一,即刻將商鞅交廷尉府,秘密押送到雲陽國獄,嚴禁私下刑訊。第二,不許對任何同情商鞅的臣民問罪,尤其是商於吏民。第三,公孫賈被殺事秘而不宣,立即將“公孫賈”交廷尉府以逃刑論罪“正法”,立即通告朝野。這三道密令只宣到相關官署,不許通告國人。

  嬴駟要穩住局面。只有先穩住局面,才能談得上如何處置商鞅,否則,國獄裡的商鞅還得放出來。而穩住局面的要害,就是絕不能觸動對商鞅抱有同情的官員百姓,若以秦國新法的“連坐”論罪,無異於火上澆油,激起天怒人怨。只要官員百姓的同情不走到公然作亂的地步,就只能徉裝不知。

  但是,這三道密令一下,鹹陽的世族元老卻大為不滿。他們為公孫賈被殺一片憤怒,更為不對“同謀叛逆”的商於官民治罪忿忿然!杜摯與甘龍密商一夜,同時開始了兩方面動作。一是將商鞅被緝拿的消息廣為散布,誘發亂勢,使國君不得不依靠世族舊臣;二是聯絡世族元老聚會朝堂,請將商鞅及其黨羽斬草除根!

  商鞅被緝拿的消息一傳開,立即激起了軒然大波。

  在終南山的瑩玉聽得驚訊,頓時昏了過去!悠悠醒來,本想告知母后與她同回鹹陽救出商鞅,又恐母后憤激傷情撐持不住……愣怔良久,拋下幾個堪輿方士,孤身連夜趕回了鹹陽。

  瑩玉直衝深宮,卻被宮門右將帶一排甲士攔住。

  “如何?連我也要殺了麼?”瑩玉冷笑。

  “稟報公主,國君嚴令,惟獨不許公主進宮。”右將攔在當道。

  瑩玉憤然大叫,“嬴駟!你如此卑鄙,何以為君?!”瘋了般突然奪過右將手中長劍,揮劍向裡衝去!右將一聲尖吼,挺胸擋在中央。訓練有素的一排甲士迅疾的鏘然伸出長矛,架在右將與瑩玉之間。瑩玉本來在流產後身體尚未完全康復,此刻悲憤難抑,大叫一聲,噴出一口鮮血,一頭栽倒在白玉階上,頭上冒出汩汩鮮血……

  甲士驚慌大亂,右將連忙抱起公主登上軺車,直駛太醫院。太醫連忙搶救,瑩玉醒來睜開眼睛,卻奮力站起,踉踉蹌蹌的衝了出去!太醫令嚇得大叫,“車!快!車!”

  一名甲士迅速趕來一輛軺車,將瑩玉扶上車,“公主去哪裡?我來駕車!”

  瑩玉伸手一指,“找,嬴虔府……”

  嬴虔正在荒蕪的後圓山亭下獨自飲酒,默默沉思。多年閉門不出,他已經習慣了每天在這荒草叢生的院子裡枯坐,許多時候竟能從早晨坐到天亮,天亮坐到天黑,有時候思緒紛飛,有時候什麼也不想,就那樣木然枯坐,猶如一座黑色石雕。秦孝公的病逝,終於使他結束了漫長的等待,看到了冷酷無情的商鞅下獄。按照他的預想,他不準備出面,只準備隱藏在背後觀察謀劃。因為他的目標很簡單——公開處死薄情寡義的商鞅,一雪心頭屈辱仇恨!其餘的事,隨遇而安吧,也想不了那麼多了。

  可是,新君嬴駟突然間的秘密造訪,使嬴虔一下子看到了更為深遠的東西,潛藏在心底深處的另一套謀劃便不可遏止的湧流出來,既給了嬴駟強有力的支撐,也使他看到了補償自己命運的希望——與嬴駟結盟,除掉商鞅,鏟除世族,稱霸天下,完成秦國第二步大業!

  嬴虔本是雄心勃勃的國家棟梁,當年與孝公商鞅同心變法,大刀闊斧的為商鞅掃清道路,毫無怨言的將左庶長大權與兵權一起讓給了商鞅。在嬴虔內心,他也要做秦國強大的功臣,願以老秦人特有的忠誠熱血,輔助自己的弟弟與商鞅。他在軍隊與公族中的威望與他出類拔萃的猛將天賦,都使他成為秦國不可或缺的基石人物。他萬萬沒有想到,商鞅會對他施加屈辱的酷刑——割掉了他的鼻子,使他成為永遠垂著面紗的怪物!他冷靜沉思了這麼多年,始終對商鞅的做法不能理解,不能原諒,不能饒恕。雖然他是首席的太子左傅,但誰都知道那是為了讓出左庶長位置而給他的“清爵”。更重要的是,他對甘龍公孫賈的蔑視遏制甚或是威懾,更是商鞅清楚的。太子犯法,處置公孫賈天經地義,因為他是名副其實的太子老師,而且確實是給太子灌輸復古王道的世族老朽!將嬴虔從“太子事件”中摘出來,幾乎是任何人無可非議的。只要商鞅出面講清楚,國人無怨,新法無損,弟弟秦孝公更不會異想天開的堅持刑治於他。可是商鞅偏偏以穩定國人、刑名相合為理由,堅持將他與公孫賈這樣的佞臣並列,使他蒙受了終生無法消解的奇恥大辱!

  以嬴虔的暴烈稟性與雄猛武功,加上對他忠心無二的一批老秦死士,暗殺商鞅絕非難事。然則,嬴虔畢竟是個大局清楚的人,他知道秦國變法是不可逆轉的潮流,自己縱然有滿腔冤仇,也不能在秦國最需要商鞅的時候尋仇生亂。他是公族嫡系,秦國的興衰榮辱,就是嬴氏的興衰榮辱,他如何能做嬴秦公族的千古罪人?

  如今,孝公死了,秦國的變法成就了,秦國的根基穩固了,商鞅的使命也完成了,該清算的仇恨也到時候了。可是,要將三大難題——除掉商鞅、鏟除世族、推進霸業全部圓滿解決,需要十分的謹慎,需要高明的謀略。在這一方面,他極讚賞嬴駟,做得很到火候。最近這三道密令就穩妥周密之極,與他的想法完全暗合!這幾天,世族元老們沉不住氣了,出來走動了,散布消息,聯絡貴胄,一片興奮忙碌。嬴虔相信這個侄兒心中是清楚的,這時一定要要穩住心神,將計就計——世族元老的憤然躁動,對民眾同情商鞅是一種制衡;民眾的憤然怒火,又是將來鏟除世族的理由;利用世族元老層的壓力除掉商鞅,再用民眾的壓力鏟除世族!這就是嬴虔與嬴駟胸有勝算的奧妙所在。

  這一切紛至沓來的思緒,都在那黑色石雕般的心海中洶湧澎湃……

  突然,前院傳來急迫的腳步聲與憤激的喊聲,“誰敢攔我,劍下立死!”

  女人聲音?誰有如此膽量?對了,瑩玉!

  僕人跌跌撞撞跑進來,“公子,不好了!公主闖進來了,攔,攔不住!”

  “誰讓你們攔了?公主是我妹妹,不知道麼?”嬴虔冷冷訓斥。

  話音落點,頭上包紮著白布的瑩玉,發瘋一般的衝了進來,手中長劍直指山上石亭,“大兄!我,我現下還可以叫你大兄。你說,你們為什麼抓了商君?為什麼?!”

  嬴虔沒有說話,走下石亭站在荒草叢中,“小妹,應該由國君來回答你。”

  “嬴駟?他不敢見我!”瑩玉聲色俱厲。

  “那麼我告訴你,有人具名告發商鞅,蠱惑庶民,謀逆作亂。”

  “一派胡言!商鞅謀反,還有你們的今天?一不要自立,二不要大軍,三不要封邑,四還要退隱,這樣的人如何謀逆?你們的鬼話,騙得了何人?!” 瑩玉氣憤得嘴脣發紫,渾身哆嗦。

  嬴虔沉默良久,“小妹,你生於公室,當知一句老話:斯人無罪,懷璧其罪。不要鬧了,沒有用的。”

  “好!你說得好。斯人無罪,懷璧其罪?啊哈哈哈哈哈……”瑩玉大笑間猛然咬牙切齒,“嬴虔,我知道你是後盾。沒有你,嬴駟不敢顛倒乾坤!對麼?你說!”

  嬴虔象一尊石雕,死死的沉默著。

  瑩玉大步上前,猛然一把扯下他的面紗——二十年來,嬴虔那張被割掉鼻子的猙獰變形的臉第一次顯漏出來!“讓世人看看,你的心和臉一般邪惡!”

  嬴虔紋絲未動,冷冷道:“這張臉,就是你要的答案。”

  “啪——!”瑩玉猛然揚手,狠狠打了嬴虔一個響亮的耳光!

  嬴虔依舊默默站著,石雕般木然。

  瑩玉眼中湧出兩行清淚,一聲尖叫,轉身頭也不回的跑了!

  又聞腳步匆匆,卻是老總管來到後園稟報:國君派內侍傳命,請嬴虔立即進宮。

  嬴虔未及多想,登上內侍的垂簾篷車就走了。到得宮中,方知是六國特使不約而同的趕到了鹹陽,強烈要求秦國殺掉商鞅以瀉天下公憤!嬴駟感到受制於六國而為,未免屈辱,便徵詢伯父,此事當如何處置?嬴虔略一思忖,便敏銳捕捉到了其中價值,與嬴駟一陣低語。嬴駟恍然大悟,立即下書,明日舉行朝會,公議緊急大事。

  次日清晨,鹹陽宮的正殿舉行嬴駟即位以來的第一次朝會。幾乎所有有資格走進這座大殿的文武臣僚都來了,最顯眼的是世族元老和公室旁支大臣們也都來了。老太師甘龍、太廟令杜摯、鹹陽孟坼、白縉、西弧等多年稱病不朝的老臣,整整齊齊全到了。惟有真正的元老重臣嬴虔沒有來,傳出的消息說是病了。在權力結構中舉足輕重的郡守縣令,也是一個未到,就連位置最重要的鹹陽令王軾也沒能出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商鞅的力量幾乎全部被排除了。另外一個引人注目處,在黑色的秦國臣子群中,陸續夾雜了幾位錦衣華服趾高氣揚的外國人,他們就是緊急趕赴秦國的六國特使。秦國傳統,向來不在朝臣議事時會見使者。今日朝會,六國特使竟一下子全來了,不能不說是一樁怪異之事,一時間竟惹來議論紛紛。

  正在內侍高宣秦公駕到,群臣禁聲的時刻,殿外疾步匆匆,國尉車英戎裝甲胄大步進殿,徑自昂然坐在了武臣首位!殿中大員們不禁側目,驚訝這遠在北地郡的車英如何恰恰在此時趕回?他一來,孟西白等將軍的份量豈不頓時減弱?誰知參拜大禮剛剛行完,兩名護衛軍吏竟然抬著一張竹榻進了大殿!眾人一看,竟是上大夫景監來了!他奮然下榻,坐到了僅僅在老太師甘龍之下的第二位!

  嬴駟平靜如常,關切笑道:“上大夫,病體康復了?”

  “臣病體事小,秦國命運事大。臣,不敢不來。”景監面色蒼白的喘息著。

  “國尉,何時還都的啊?”嬴駟同樣的微笑。

  “臣方才趕回。北地郡戰事,臣已安排妥當。”車英沒有說破北地郡本無戰事。

  嬴駟也沒有再問,肅然正色道:“本公即位,尚未朝會。今日首朝,一則與諸位臣工相見,二則接受六國特使國書。因郡守縣令未到鹹陽,今日朝會不議國事。”

  司禮大臣高宣:“六國特使遞交國書——,魏國——!”

  紅色官服的魏國特使站起上前,深深一躬,“外臣惠施,參見秦公!”將一卷國書交到司禮大臣手中,轉遞到嬴駟案頭。

  嬴駟笑道:“惠施乃名家大師,今入秦國,何以教本公?”

  惠施高聲道:“一則,本使代魏王恭賀秦公即位大喜。二則,本使代魏王轉述,魏國朝野請秦國殺商鞅以謝天下!否則,六國結盟,秦國將自食其果。”

  其他五國使者異口同聲,“我國皆然!殺商鞅以謝天下!”

  嬴駟臉色陰沉,尚未開口,國尉車英霍然站起戢指怒斥,“六國使者何其猖狂?竟敢公然乾我國政!還當今日秦國做二十年前之秦國麼?老秦人一腔熱血,十萬銳士,怕甚六國結盟?!請國公下令,趕出六國使者!”

  太廟令杜摯卻站了出來,“臣啟國公,六國之言,大可不睬。然則商鞅之罪,不可不論。日前商鞅伏法之際,尚大逆無道,竟在軍前公然誅殺元老大臣公孫賈。此等淫威,千古罕見!領軍將官縱容首逆,三千騎士坐視濫殺,實為情理難容。臣請論商鞅斬刑。領軍將官並旁觀騎士一體連坐!”

  此言一出,另開話題,殿中頓時嘩然。白縉站起高聲道:“商鞅謀逆作亂於商於,濫殺世族於變法,開千古暴政之先河。不殺商鞅,天理何在?!”

  老態龍鍾的甘龍顫巍巍站了起來,大有劫後餘生的悲憤之相,他艱難的躬身做禮,突然放聲痛哭,嘶啞蒼老的嗓子在殿中淒慘的飄蕩著。嬴駟不悅道:“老太師有話便說,何以如此失態?”甘龍驟然收住哭聲,“臣啟國公,商鞅有十大不赦之罪,當處極刑也!”

  “請老太師昭告天下!”元老大臣一片呼喝。

  甘龍感慨唏噓,字斟句酌,分外莊重,“其一,謀逆作亂。其二,蠱惑民心。其三,玷污王道。其四,暴政虐民。其五,刑及公室貴族,動搖國脈根基。其六,無視先君,欺凌國公。其七,任用私人,結黨亂政。其八,軍前私刑,蔑視國法。其九,私調大軍,威脅鹹陽。其十,重婚公主,玷污王室。有此十惡不赦,豈容此等人於天地間招搖過市?!”

  殿中一片沉寂。這些匪夷所思的罪名將所有人都驚呆了,連世族元老們也是驚駭莫名!他們將商鞅恨得咬牙切齒,就是找不出商鞅罪名,一個“謀逆”也是睜硬眼睛生生咬下去的,連他們自己也覺得經不起認真追究。可是,素來以“大儒”自詡的老甘龍竟然一口氣數出商鞅的“十大罪狀”!除了“謀逆作亂”一條在意料中外,其餘罪狀竟還真象那麼回事兒,從施政到治學,從變法到用人,從公務到私情,無一遺漏的都有不赦之罪!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重婚公主,玷污王室”一條,一下子就將商鞅打入了卑鄙齷齪的宵小之徒,竟還真是杯弓蛇影,令人心驚肉跳!

  這種羅織之能當真是老辣刻骨,幾乎使大殿中所有人的脊梁骨都頓時感到一陣冰涼。

  魏國特使惠施原本是名家名士 ,頗具書生氣,遇上能將“白”說成“黑”的能士,就不由自主的興味盎然,要和對方較勁兒。當初惠施說“馬有三耳”,能者大嘩,惠施竟和這些人論戰了三天三夜!“白馬非馬”、“雞三足”的命題也一氣被激發了出來。今日做特使來到秦國,竟然在朝會上遇見了如此特異老能,頓時興致勃發,竟忘記了自己的使命,跨步上前拱手道:“請教前輩,足下以為,重婚非婚,不當做罪。何也?婚為一,重婚為另一,重婚與婚,婚與重婚,本為兩端,名實相異。故重婚非婚,有婚非重,重則非婚。前輩以為然否?”

  甘龍正在沉迷的品嘗“十大罪狀”的驚人效果,自感塊壘稍消,通身舒坦得難以言喻。不想眼前突然冒出一個紅衫胖子,滿口繞辭兒使人茫然如墮煙霧。甘龍講究儒家正道,素來不苟言笑,眼見此人伶牙利齒,語速飛快,一連串的拗口突兀之辭,直如市井之徒,不由怒氣攻心,憤然大喝:“豎子何許人也?竟敢攪鬧國事?!”

  “前輩差矣。豎子非人,人非豎子,豎子與人,焉能並稱?如同國事非事,事非國事。亦如前輩非人,人非前輩。名實不清,焉得論理?然否?”惠施認真應對,全然不以為忤,與甘龍的憤激恰成滑稽對照。

  肅殺的殿堂突然爆發出轟嗡大笑,深居簡出的元老們笑得最為暢快。

  甘龍氣得渾身哆嗦,悶哼一聲,噴出一口鮮血,頹然倒在了太師席上!

  殿堂頓時騷動。有人湧上去呼喊拍打老太師,有人高喊太醫,有人怒斥惠施,有人笑猶未盡連連咳嗽……惟有嬴駟平靜淡漠得沒有看見一般,大袖一揮,“散去朝會。”起身徑自去了。 車英走到景監面前低語幾句,扶起景監出了大殿,登車直駛商君府。

  昔日車馬穿梭的商君府一片清冷蕭瑟,門前空曠無人,院中黃葉飄零,秋風吹過,倍顯淒傷。走進第三進,景監車英二人頓時愣怔——庭院中跪滿了僕人侍女,人人飲泣,個個憔悴!

  “家老,緣何如此?”景監急問。

  “上大夫!國尉……”老總管一見二人,悲從中來,老淚縱橫,竟是泣不成聲。

  車英忙問瑩玉的貼身侍女。侍女哭訴說,公主將自己關在寢室已經兩夜三天了,不許任何人進去……車英大急,疾步上前拍門,“公主,我乃車英!快開門!”

  屋中卻是悄無聲息。

  “車英,撞門!”景監話音落點,車英肩膀猛力一撞,門閂■當斷開!

  兩人衝進寢室,頓時驚得目瞪口呆——一個白髮如雪的紅衣女子石人一般跪坐著,面前墻上掛著大大的一幅商君的木炭畫像!

  “公主……”車英哭喊一聲,跪到瑩玉面前。美麗的瑩玉公主已經枯瘦如柴,空洞乾枯的眼睛卻大大的睜著,蒼白的面容覆蓋著雪白的散髮,氣息奄奄,行將自歿……車英猛然抱起公主向外就走。景監急道:“車英,去我家!”

  到得景監家中,明朗善良的令狐一見瑩玉的慘烈之象,竟是悲聲大放。景監忙吩咐十六歲的女兒給瑩玉燉了一鼎濃濃的羊羹。令狐強忍悲傷,親自給瑩玉一勺一勺喂下,又守在榻前看著瑩玉昏昏睡去。景監和車英淚眼相對,商議如何安置瑩玉?車英說,送到終南山老太后那裡去養息。景監說那不行,非但要送了老太后的命,連公主也保不住。最後,倆人商定相機探監,徵詢商君主意。

  次日清晨,瑩玉終於醒來了,第一句話就是,“雲陽國獄……我,要見他……”

  景監二話沒說,讓車英和妻子令狐守著公主,自己匆匆到宮中去了。嬴駟沒有阻攔,而且讓景監給商君帶去了兩壇他最喜歡的趙酒,同時命景監責令獄吏善待商君,否則殺無赦。景監回到府中,和車英準備了一番,便要出發。令狐卻堅持要親自看護瑩玉,景監想了想,便讓妻子和瑩玉同坐了那輛垂簾篷車。車英見景監病體衰弱,堅執讓景監乘坐軺車,他自己帶領二十名騎士隊護衛。

  出得鹹陽北門,上了高高的鹹陽北阪,向西北官道行得一百餘里,進入了涇水中游的山地,便見遙遙青山下一座奇特的城堡。這就是天下聞名的雲陽國獄。

  這裡有一條小河流,從東北深山流來,曲曲折折飄若柔雲,老百姓便叫她雲溪。雲溪在中山流入涇水,與涇水形成一個夾角地帶,水草豐茂,林木蔥蘢。夾角雲溪的北岸有一個老秦人的農牧部族,官府便命名此地為雲陽 。秦獻公時,都城櫟陽太小,不宜建造牢獄,秦人的半個關中又面臨魏國強大的軍事壓力,關押罪犯也有危險。建造在隴西后方倒是安全,卻又距離都城太遠,給執法帶來很大不便。幾經查勘,堪輿家便選中了距離櫟陽二百多里的涇水山區。這裡距離關中平原很近,雖非南山那樣的崇山峻嶺,卻也是黃土地帶罕見的一片岩石山區,地形險要,易於看守關押。堪輿家們說,雲陽山勢威峻,水流凜冽,暗合法刑肅殺之秋德,宜於建造牢獄。於是,三年之後這裡便有了一座遠離人煙的小城堡,又有了一座小軍營。那時侯,犯人大多罰為各種苦役(包括軍隊中的苦力和官署中的低等僕役),需要關押的很少,大都是官員、世族、國人、士子等有身份地位的罪犯。牢獄本身不需要很大,卻要求堅固險峻,能夠有效防止劫獄。所以,秦國只有這一座監獄——雲陽國獄。除了管理牢獄的一百多名獄吏獄卒,牢獄外的峽谷出口,還有一個千夫長率領的五百名甲士經年駐守。這支“軍隊”很特殊,名義隸屬廷尉府,但卻只聽國君號令。沒有國君令箭,任何人都不能進入國獄,甚至包括了法政大臣廷尉。

  車英前行,到得小軍營前向千夫長出示了嬴駟的令箭。一行車馬便穿過營地中間的車道,駛到了城堡門前。這座城堡沒有任何標誌,箭樓極高而窄小異常,城墻全部用青色岩石砌成,閃著青森森的石光。門前沒有任何崗哨守護,石門緊緊關閉,就象一座廢棄的古堡。

  軍營千夫長已經隨後趕到,向高高的小箭樓“嗖兒——!”的射上一支響箭。

  小箭樓的望孔中探出一個半身人頭,高喝:“出示令箭——!”

  車英舉起黑色令箭,一揚手“嗖!”的飛向瞭望孔。半身人準確的一把抄住。有頃,厚重的城門軋軋啟動,只開了僅容一人側身通行的一道細縫。景監吩咐令狐背起公主,三名衛士拿了酒壇,車英抱了一隻木箱,一行小心翼翼的通過了狹窄的門縫。

  剛剛進去,身後碩大的石門就軋軋關閉了。

  城堡中沒有陽光,幽暗一片。一個獄吏迎了上來,恭謹問了各人官職姓名與探視何人等。聽說是探視商君,立即命兩名獄卒用軟架抬了公主,將三人曲曲折折的領到城堡最深處的一座獨立石屋前。打開門進去,一股潮濕的霉味兒撲鼻衝來!景監嗆得連連咳嗽。又走過長長的幽暗甬道,才依稀看見粗大的鐵柵欄。

  “景監?”鐵柵欄中傳來熟悉的聲音和一陣當啷啷的鐵鏈聲。

  “商君——!”景監車英喊出一聲,頓時淚如泉湧。

  獄吏打開鐵柵欄,向眾人一躬,便悄悄的出去了。

  短短一個月,商鞅的鬍鬚已經連鬢而起,瘦削蒼白,除了那雙銳利明亮的眼睛,讓人簡直不敢相認!商鞅看見被抬進來的白髮妻子,俯身端詳,驚得半天說不出話來,眼中淚水卻只是撲簌簌的湧流……此情此景,無須解釋,屋中人盡皆抽泣哽咽。

  昏迷的瑩玉睜開了眼睛,看著眼前熟悉而陌生的臉龐,伸出顫抖的雙手輕輕撫著商鞅的面頰,“夫君……苦,苦了你啊!瑩玉無能,生為公主,連自己的夫君,都救不了……”一口氣咽住,竟又昏了過去!

  商鞅大急,鐵鏈一揚,“鏘!”的一聲便將一隻酒壇的脖頸齊齊切斷,雙手抱起酒壇咕咚咚猛喝一陣,頓時面色漲紅!他將瑩玉的身體平放在草席上,輕聲道:“你們在門外稍待,我要救她,不能分神。”景監三人退到門外甬道,卻都緊張的望著牢房內不敢出聲。

  幽暗之中,依稀可見商鞅輕輕鬆開瑩玉的裙帶,盤坐在三尺開外,兩手平推而出,一片隱隱白氣便覆蓋了瑩玉全身。白氣漸漸變濃,瑩玉臉上變紅泛出細汗。商鞅又將瑩玉兩腳擱在自己腿上,兩掌貼住她的兩隻腳心。片刻之間,便見瑩玉頭上冒出一股隱隱可見的黑氣,漸漸的越來越淡……商鞅頭上大汗淋漓,顧不得擦拭,又退出兩三尺外,長吁一聲,平靜的遙遙撫摩瑩玉全身。仿佛有一種輕柔超然而又具有滲透性的物事進入瑩玉體內,她面色漸漸紅潤了,臉上猶如嬰兒般恬淡,顯然是深深的睡去了。

  商鞅閉目喘息,臉上紅潮退盡,蒼白得虛脫了一般,片刻養神後,向門外輕聲道:“進來吧。”三人小心翼翼的走了進來,關切的看著地上的瑩玉。商鞅疲憊的笑了,“沒事了。她是急愁苦哀攻心,方才已經快要瘋了……我用老師的昏眠秘術,總算將他救了過來。她大約一個月後才能完全清醒……令狐妹妹,你現下將她抬到院中,找塊太陽地讓她暖睡。”

  令狐哽咽著答應一聲,叫來兩名獄卒用軟架抬出瑩玉。獄吏將她們領到唯一的一塊陽光角落,還拿來一塊乾淨的棉被。令狐給瑩玉蓋上,守在旁邊竟哭得淚人兒一般。

  牢房內車英問:“商君,公主該當到何處養息?”

  商鞅:“瑩玉之根本是養息心神,淡出悲傷。唯有玄奇能幫助瑩玉養心。想辦法送到玄奇那裡去吧。將來轉告瑩玉:不要自責,我很高興自己的生命徹底溶進了秦國;如果她是我,她也會如此的。”

  車英、景監粗重的一聲嘆息,只有含淚點頭。

  “景監、車英,我們三人從變法開始就是一體,情逾同胞手足。你倆謹記,至少兩年內不能辭官。維護新法,國君還要借重你們。”商鞅分外清醒,似乎方才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

  景監面色更加蒼白了,“商君被拿之日,景監已經心灰意冷,提出退隱。既然商君如此叮囑,景監自當為維護新法撐持下去。”

  車英忿忿然道:“為拿商君,國君煞費苦心。軟禁王軾,支開公主,困住上大夫,虛假軍情調我離都。前日朝會,又裝聾作啞,縱容六國特使。凡此種種,令人寒心,車英實在無心做官……商君此情此景,尚一力維護新法大局,車英亦當與上大夫共同撐持了。”

  見商鞅目詢,景監便將前日朝會的情景說了一番。商鞅思忖點頭,“國君有他的成算預謀。他是有意讓六國特使施加壓力,便於對我處置。將來一旦騰出手來,他就會以‘六國合謀,逼殺商鞅’為由,對東方師出有名。莫得擔心,國君對山東六國絕不會手軟,對世族元老也絕不會留情。他要的,只是我的生命而已,豈有他哉?”

  景監:“倒也是……甘龍被惠施氣得吐血,他竟不聞不問。”

  車英:“雖則如此,也忒過陰險歹毒,難成大器。”

  商鞅笑了,“車英啊,權力功業如戰場,歷來不以德行操守論人。我也說過,大仁不仁。只要他堅持新法、鏟除世族、力爭統一,就有大德大操。錯殺功臣,小德之過也,無失大德。”

  景監慨然嘆息,“商君胸襟,河海浩浩,慷慨赴難,天下何堪?”

  “啊,別如此說了。”商鞅自嘲的笑了,“商鞅也是為了名節大業。設若新法失敗,商鞅還有幾多價值?老甘龍肯定要惡狠狠說,以身沽名,心逆而險!” 商鞅不禁一陣大笑。

  景監車英也禁不住笑了起來。

  商鞅恍然道:“車英啊,我們在河西收回的那把蚩尤天月劍,荊南不用了,還在我府中。瑩玉醒來後你取將出來,還給嬴虔,那劍對他還是有大用場的。”

  “好吧。”車英答應了。

  景監肅然拱手道:“商君,有件事瞞了你十多年,今日景監直言,望能首肯。”

  商鞅釋然笑道:“何須每件事都讓我知曉?”

  景監:“二十三年前,自我任商君長史,便與書吏們輯錄商君之治國言論,整理成篇,分類抄寫。至去年共得二十五章,分五十卷謄清在羊皮紙上。今日帶來,請商君瀏覽斧正,以使商君之學流傳後世。”說罷,打開帶來的木箱,拿出一卷卷捆紮整齊的羊皮大書。

  商鞅一陣驚愕,又深深感動了。要知道,自辭官不成大難不免,商鞅最感痛心的憾事,就是無法繼續完成只寫了三五篇的法家大著。聽景監一說,連忙打開景監遞過的目錄卷,一眼看去,整整齊齊二十五章——

  更法第一  墾令第二  去強第三  說民第四算地第五  開塞第六  壹言第七  錯法第八戰法第九  立本第十  兵守十一  靳令十二修權十三  徠民十四  刑約十五  畫策十六境內十七  弱民十八  御盜十九  外內二十君臣二一  禁使二二  慎法二三  定份二四商鞅深深一躬,“景兄苦心大德,了卻鞅一大心志,鞅此生無憾矣!”

  景監連忙扶住商鞅,“份內之事,還請商君過目斧正。”

  商鞅笑道:“很好了。再加上我寫的那幾篇,農戰、賞刑、六法,就是二十七章。那幾章瑩玉收藏著,找她拿出來補上吧……我可能沒有時間逐一訂正了,景兄相機斟酌吧。”

  景監含淚道:“此書就叫《商君書》,商君以為如何?”

  商鞅點頭微笑,“來,我三人共幹一碗,以示慶賀!”

  車英提起酒壇斟滿三個大陶碗,三人舉碗相碰,一飲而盡。

  天色將晚,景監車英方才依依不捨的含淚離開。出得國獄,與令狐商量,公主不能再回鹹陽,否則觸景生情,她會再次發生危險。於是便議定由車英帶領十名衛士,直接護送公主去陳倉河谷找玄奇。令狐堅持要護持公主同去,車英卻擔心景監病體,再三勸住令狐。兩隊人馬在暮色中分道揚鑣,景監夫婦向了東南,車英一隊向了西南。

  這天,鹹陽城發生了驚人的事件——國人聚眾數萬,在鹹陽宮廣場為商君請命!關中百姓也陸續湧來鹹陽,請命人海不斷擴大,官府束手無策!

  入夜,嬴駟來到宮中最高的望樓上向廣場瞭望。但見朦朧月色中,萬千人頭湧動,哄哄嗡嗡的人聲猶如隱隱海潮。請命的白色大布仿佛黑色人海中一片片白帆,招搖飛動!時而有人憤激的高聲陳情,不斷引來陣陣高呼,“為商君請命!”“還我商君!”“變法無罪!”的呼聲此起彼伏……如此聲勢的庶民請命,在戰國以來還從未有過。嬴駟倒沒有驚慌恐懼,但卻實實在在的感到了棘手。原先的三道密令,為的就是穩住民心,誰想還是引來了如此聲勢浩浩的國人請命,真有些不可思議!嬴駟相信,除了商君功業威望的感召,這裡一定還有一種力量在蓄意煽動推波助瀾。這種力量不是別的,一定是世族元老和六國間諜,他們明裡堅請殺商鞅以謝天下,暗裡卻傳播流言,鼓動庶民請命,希望秦國徹底大亂!六國期盼秦國跨掉進而瓜分之,世族企圖借此證實新法易於威脅公室,進而一舉恢復舊制。民眾力量,只不過是他們的一枚棋子而已。這就是國政戰場。嬴駟公室、世族元老、六國外力,三方角逐,就看誰能踏穩民眾這塊基石?

  嬴駟公室將來要藉助民眾壓力,徹底鏟除世族根基,就絕不能直接開罪於老秦國人!然則目前卻因要處置商鞅,卻與自己的長遠基石——民眾發生齷齪;同樣因要除掉商鞅,又不得不與自己的兩大死敵——世族元老和六國外力結成暫時同盟。一個商鞅橫在中間,利害衝突就頓時複雜起來。當此之時,動用鐵騎甲士對付庶民請命,是最愚蠢的,也是山東六國與秦國世族最希望看到的。那樣一來,無疑會使秦國崩潰!老秦人樸實憨猛,極重恩義。儘管商鞅也刑殺了許多庶民,但商鞅變法給了他們實實在在的豐厚好處,民眾就死心塌地的擁戴他,甚至不惜跟著他造反!如此國人民心,要用流血威脅他們,無異於抱薪救火。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嬴駟對這一點看得很清楚,壓根兒就沒有下硬手的打算。可是,對這種聲勢的請命聽之任之,則同樣不可收拾。

  投鼠忌器。事情的棘手正在這裡。

  觀望思忖良久,嬴駟猛然心頭一亮,匆匆下瞭望樓,乘坐密簾篷車從後門出宮,直駛學人名士居住的東區。

  中夜時分,一輛軺車轔轔駛進宮前廣場!請命百姓以為來了國君特使,頓時從朦朧中醒來,一片嘩然鼓噪,大片火把便圍了過來。卻見軺車上走下一個布衣竹冠三綹長須的士子,他隻身登上大殿前高高的白玉台階,向下廣場民眾高聲道:“父老兄弟姐妹們,聽我說幾句實在話吧——”

  “你是何人——?”火把下有人高聲喊問。

  布衣長須者高聲回答,“我乃雲陽趙良,剛剛從齊國稷下學宮回來。”

  “你是奉命來得麼——?”又有火把搖晃。

  “父老兄弟姐妹們,盡人皆知,秦趙同宗,我趙良便是老秦人!我並非奉國君之命而來,我是剛剛從臨淄歸來,驚聞國人舉動,特意來說一番自己的心裡話。父老們讓說則說,不讓說我則不說。”趙良極為誠懇。

  “請先生說吧!”“對!趙氏兄弟是秦國名士,有見識!”兩個老人高聲答應。

  眾人晃動著火把呼應,“先生請說——”

  趙良向台下人海遙遙拱手,“父老們,兄弟們,姐妹們,商君蒙難,舉國痛心,此情此理,朝野盡知。為商君請命,也是我老秦國人之良知。然則,父老兄弟姐妹們須得明白,商君之難,天命所系,實非人力所能輓回。商君變法,使秦國富強而六國震恐。我在齊國就已經知道,六國于先君新逝之際,以聯兵攻秦為脅迫,請殺商君。以秦國之力,目下尚不足以戰勝六國聯軍。當此之時,商君主動請獄,國君不得已而為之!趙良聽得消息,惟恐國人滷莽請命,國中生亂,使六國有可乘之機,忙日夜兼程趕回,不想果然遭遇此等亂事。幸得秦公英明,知我國人赤心,沒有派兵刑治。趙良勸父老們回去,成全商君苦心,全力耕戰,奉行新法。他日秦國強大時發兵山東,為商君復仇!昭昭此心,人神共鑒……”趙良慷慨唏噓,說得痛心疾首。

  一番話入情入理,廣場上頓時默然沉寂。

  老秦人生性寬厚憨直,覺得此人不象誆騙,便相互觀望著,希望聽到有見識者評判的聲音。一個人高聲道:“就說嘛,國君豈能忘恩負義?”“有點兒道理。不過還是不能殺商君。”又有人高喊。“不對!”一個中年人高聲道:“趙良兄弟趙亢被商君處死,焉知他不是誆騙國人?”“對!有理!趙良,你做何說?!”一片呼喊之聲。

  趙良雙手一拱慷慨激昂道:“父老兄弟姐妹們,問得好!趙良胞弟的確被商君處死。然則那是趙亢身為縣令觸犯新法所致,趙良若記恨於商君,豈非枉為天下名士?此點商君亦曾問過趙良,趙良之回答與今日一般無二!父老們謂予不信,請與我同赴國獄,請商君做證如何?”

  又是全場默然。一個白髮老人高聲道:“老夫之見,先生乃真心實言,國人當三思而行。眾位以為如何?”

  “有道理。聚在這裡使國君難堪,我們回家吧。”有人呼應。

  “回家。誰要殺商君,回來與他們拼了!”

  ……

  漸漸的,一片汪洋人海消退了,火把象小溪一樣流向街巷,流出城外。

  宮中望樓上的嬴駟長長的松了一口氣。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11-4 07:16 PM

第十五章 萬古國殤

六、本色極身唯憂國

  國人請命的怒潮退去了,趙良被嬴駟拜為客卿。

  客卿,是戰國時任用名士的傳統序曲。客卿本身無執掌,爵位也是中等,但他的彈性很大,實際上是一種試用方式。商鞅入秦初期也做過客卿。趙良明白這一點,心中很是滿意。秦國正在微妙處,這時候若讓他執掌重任,他還真有些拿捏不定,做客卿正好,既無實際職責,又有展示斡旋才幹的天地。

  趙良自己沒有想到的是,他的宮前游說和驟然升為客卿,已經引起了各方的密切關注,尤其是世族元老們大感興趣。甘龍本以“儒家大師”自詡,知道趙良也是儒家名士,自然引為同道。凡是儒家,都是法家的對手,這一點沒有人不知道。國君在為難之時起用了儒家名士,這本身就是一個信號,世族元老們竟是大為興奮。誰說儒家無用?這不是解決了最為棘手的難題麼?秦國將來的事情,還得世族元老與儒家來解決!

  甘龍立即派杜摯出面,約請趙良到太廟官署“賜教點惑”。

  趙良聞言,心中說不出的受用,連甘龍杜摯這樣的世族望家都要請他“賜教點惑”,足以說明他已經在秦國一舉成名了!舉目四望,秦國已經是人才凋敝,世族元老們氣息奄奄,商鞅法家們流水落花,理國棟梁,舍我其誰?當此之時,不能冷落了這些世族老臣,他們的支持也是很要緊的呢。商鞅不正是因為開罪於世族,才落得如此下場麼?這是前車之鑒啊。心念及此,趙良欣然答應。

  初更時分,趙良嶄新的青銅軺車駛到了太廟石坊前的松柏林中。杜摯已經在石坊前恭候了。這太廟本不是尋常官吏能隨意來的,杜摯其所以將會面選在這裡,一則是甘龍指定。二則是太廟前院是他處置公務的官署,不是供奉重地,確實有小宴議事的地方。三則也借以顯示這次會面的神聖。

  趙良被杜摯熱情恭謹的領進石坊時,不由對莊嚴肅穆的太廟大殿深深一躬。

  兩人剛剛坐定,老太師甘龍便被兩個素衣侍女攙扶了進來,龍鍾喘息之象,竟使趙良大感風燭殘年的淒涼,同時也深為驚訝——這個看起來一陣大風都能吹倒的老人,白髮皓首,步履蹣跚,卻竟能屢經大難而不死,當真令人不可思議!那天當殿吐血昏迷,連太醫救護都沒有,臣僚們都以為老太師要壽終正寢了,可他竟依然挺了過來,仿佛永遠死不了一般。

  “雲陽趙良,參見老太師。”趙良畢恭畢敬,甘龍喘息著,“請,客卿入座。閣下,英年有為,可喜可賀啊。”

  “趙良晚生後輩,何敢當老太師讚譽?”

  “非也,非也。”甘龍搖頭笑道:“客卿大才磐磐,國之大幸啊。太廟令,你我今日,可是要請客卿賜教點惑了,啊。”

  杜摯已經趁此安排好酒菜,將大門關上,轉過身來剛剛入座,聞言拱手笑道:“老太師之言甚是,我等當聆聽客卿高論。老太師,你我先敬客卿一爵吧。”

  “甚是。”甘龍舉爵小飲一口,“老夫,很想聆聽,客卿對當今國事,之高論哪。”

  杜摯卻是一飲而盡,“老太師之言甚是。杜摯亦想聆聽高論。”

  趙良受到兩位大老的恭維,意氣風發,大飲一爵,慨然拱手,“多蒙老太師、太廟令獎掖,趙良愧不敢當。要說秦國大勢,趙良亦是管中窺豹,一斑之見也。趙良以為,如何處置商鞅,乃目下國政之焦點。國君既有除掉商鞅之意,又有恐懼國人之心。良雖說退庶民請命,然卻不能安國君之心。良竊以為,目下之要,在於安定君心,促使國君斷然除掉商鞅,而後方能言他!惟其如此,世族元老不宜在國人中參合,而應竭盡全力促使國君決意定策。不積跬步,無以成千里。遠圖必得有章。不知兩位前輩以為然否?”

  “好!有見識,與老太師不謀而合!”杜摯拍案激賞。

  甘龍搖頭嘎嘎長笑,“老夫何有此等見識?太廟令休得掠人之美,啊。另則,世族元老本來也無人蔘合國人請命,客卿,卻是過慮了。”

  趙良一怔,恍然笑道:“啊——,對,沒有參合,絕然沒有參合!”

  三人不約而同的放聲大笑……笑聲未落,三人的笑容卻戛然僵在臉上!

  一領白色斗篷,一張黑色面具,一支寒光閃爍的長劍——一個陰冷的身影悄無聲息的站在三人身後!

  “刺……”杜摯一個“刺客”尚未出口,劍光一閃,噗噗兩聲,兩隻耳朵便掉在面前!

  趙良霍然躍起,腰身尚未伸展,兩隻耳朵也掉在地上!

  甘龍驚愕得張大了嘴巴,如同夢魘般出不了聲。長劍冰冷的貼上他的面頰一滑,高聳的鼻頭已經落在酒爵之中!心想慘叫,兩隻耳朵又噗噗落下……

  三人頓時泥雕木塑般僵坐,任憑鮮血順著臉頰流進口中,流進脖頸。

  來人冷笑一聲,“三位皆大奸大惡,謀人有術,死有餘辜也。本使今日略使懲戒,若有不滿,本使割下三顆白頭也就是了。”

  杜摯略有軍旅生涯,稍有些硬氣,粗重喘息著,“有事,便說,何得有辱斯文?”

  “斯文?啊哈哈哈哈!”白衣黑面具大笑,“爾等空有人面,竟有臉說出斯文二字?”

  甘龍嘶聲道:“劍士,有話但講,我等,絕無推諉。”

  “好。算你這老梟明白。”來人隔著面具,聲音聽來空洞怪異,“聽好了!一則,商君須得服善刑。二則,不許干預國人收屍。三則,不許掘墓揚屍。如若不然,隨時有人取爾等狗命!明白了?”

  三人忙不迭點頭,趙良疼痛惶恐,咬牙皺眉道:“商君未必就死,何須……”

  話音未落,明晃晃劍身飛來,“啪!”的打了趙良一個鐵耳光,一道血紅的印痕頓時烙在臉上!“枉為名士,何其虛偽!方才誰在說,要促使國君早除商鞅?說呀!”

  趙良嚇得渾身顫抖,雞啄米般只是叩頭。

  面具人從斗篷中拿出一隻黑絲袋,往案上一擲,木案竟“■嚓!”折斷,黃燦燦的金餅滾落在厚厚的地氈上騰騰騰一陣悶響。三人又一次驚訝得不知所措,卻聽面具後怪異的聲音道:“記住,這是兩萬金,是讓你們收買別個的,不是給你們的。若敢私吞,十天后殺爾等全家!”

  話音方落,面具人倏忽不見!

  杜摯尖叫一聲,“來人——!護衛死了麼?”半晌卻無人應聲……

  杜摯拉開門一看,院中甲士竟全都呼呼酣睡,一時間驚怔得說不出話來。

  甘龍咬牙切齒喘息著,“我等,自己收拾吧。記住,再不能,吃這種暗虧了。”

  三人相互包紮住傷處,掙扎起身,喚醒衛士,匆匆如驚弓之鳥,各自回府去了。

  時當中夜,月黑風高,萬籟俱寂。鹹陽南市邊上的那座庭院卻有一點燈光在閃爍。

  嬴虔正在昏暗的燭光下翻閱一卷竹簡,背後的書房門卻悄無聲息的開了——一個白衣面具人站在了嬴虔身後,一支長劍冰冷的貼上了黑面罩下的脖頸!

  嬴虔猛然一抖,卻迅速平靜下來,“劍士,要取嬴虔性命?”

  “你承認我能取你性命?”

  “嬴虔也是刀叢劍樹過來之人,卻竟然覺察不到你進門出劍,如此身手,自然能取我性命……然則,嬴虔沒有想到,劍士竟是個女人。”

  面具人收回長劍,“嬴虔,你被私仇恨欲已經淹沒,喪失了空靈的心田,已經遲鈍了。我今日不殺你,只是想告訴你,為什麼不殺你。”

  嬴虔轉身,只見一領白色斗篷一張黑色面具佇立在昏暗的燭光下,神秘高貴而又令人恐怖。連嬴虔這個在黑屋中自我封閉了近二十年的鐵石人,也感到了一絲寒意,“女公子絕非常人。能否告訴我,你是何人?”

  來人卸下那張精巧的青銅面具,漏出如雲的長髮與明朗得有如秋月般的臉龐。嬴虔也算公室嫡系權臣,生平見過的美女不知幾多,但還是被眼前這個白衣女子深深震撼了!沒有那個女人有如此高貴的氣度,沒有那個女人有如此富有冰冷的眼睛,更沒有那個女人有如此濃郁的書卷氣息。儘管她手中有一支非常的名劍利器,卻絲毫不能掩蓋她的高雅與滲透在高雅中的冷峻。嬴虔知道,僅僅憑她能在復仇中保持節制這一點,這個女子就是大家器局。

  “敢問女公子,可是商君之友?”

  “我是商鞅戀人,也是商鞅事實上的妻子。”

  嬴虔默然點頭,輕輕一嘆,“明白了,你為何不殺我?商君知道嬴虔仇恨他,但卻擁戴新法。商君對我期望甚高,托車英國尉將蚩尤劍還給了我。嬴虔豈能不知,商君寄希望於嬴虔維護新法,鏟除世族。你深解商君之心,本想殺我,但最終還是成全了商君心願……一個女子,不被仇恨淹沒,深明大義,不愧商君知音髮妻。當日若知,何使你們分開?”

  “我沒有後悔。你不必為此介懷。”

  嬴虔深重的嘆息,“嬴虔與世隔絕,商君在明處,嬴虔在暗處。我看得很清楚,商君唯公無私。可是,他太無私,太正直,太嚴厲,太公平,象一尊神,人人恐懼……恕嬴虔直言,想殺他的人絕然不比擁戴他的人少。皎皎者易污,嶢嶢者易折。至剛至公是不能長久的,人心本來就是凶險的。”

  “你有才能,有意志,但卻沒有胸襟。最終流於凡品。”

  “嬴虔是個無法忘記仇恨的人……請看這張臉吧。”嬴虔猛然扯下面紗,赫然露出那張猙獰變形的扁平面孔!

  女子卻意外的冷笑著,“你不過失去了一隻鼻子,竟如此耿耿於懷?秦公失去了多少?商君失去了多少?若依你記恨之心,商君該當如何?”

  “嬴虔不是商君。嬴虔就是嬴虔。”

  女子淡淡道:“我恨權貴層的冷酷。我愛至剛至公的蕩蕩襟懷,我鄙視你的狹隘殘忍。但我還是要說,讓他光明正大的走吧,士可殺,不可辱。”

  嬴虔點頭,“我還得感謝他,殺了公孫賈。”

  “恩怨情仇,隨風去了。”白衣女子戴上面具,倏忽消失了。

  嬴虔思忖有頃,猛然站起,登車前往宮中,與嬴駟仔細商議了一個時辰方才回府。次日,宮中傳出詔書,命老太師甘龍與上大夫景監共同召集朝臣,對商鞅論罪定刑;因老太后驟然患病朝夕難保,國君並公子虔前往終南山探視,不能主持朝會。這道詔書使世族元老們大為興奮,認定這是大好機會,相互密議,打好腹稿,準備與“商君派”較量。

  第三天清晨,世族元老們陸續來到宮前。奇怪的是,每個人都乘坐著嘎吱■當的牛車,都穿著簡樸的布衣,仿佛一群老農夫來趕大市。宮門右將大皺眉頭,趕緊命令軍士找來一車麥草,鋪在一大片藍田玉地磚上,讓牛車停放。這牛憨厚邋遢,不象馬那麼矜持自尊,想拉就拉,想尿就尿,誰也拿它沒轍。秦國新法,村口道邊尚且嚴禁棄灰(倒垃圾),何況宮前廣場?要在尋常之日,這破爛牛車是絕然不許駛進宮前車馬場的。因為秦國官員坐牛車的日子早已經過去了,想在鹹陽城內找一輛牛車,還真得費點兒工夫。可是這些世族大老們非但人人一輛牛車,而且還都那麼破爛不堪,都由一頭有氣無力的老牛拉著,貨真價實的老牛破車!也真難為他們一番搜尋老牛破車的工夫了。

  如此特異之舉,顯然是有備而來,宮門右將如何敢去攔擋?

  趕得卯時,世族元老們居然齊刷刷準點來到。怪異的是,老太師甘龍非但包裹得嚴嚴實實,兩隻護耳,一方面紗,還有數十名重甲武士護衛在牛車四周!隨後的太廟令杜摯、客卿趙良,也是兩隻大大的護耳,一隊簇擁的衛士!這一奇觀,非但令宮門守軍大為驚訝,連世族老臣們也議論紛紛。宮門右將連忙上前,恭敬的申明,衛士不能停留在宮前廣場,必須開到廣場外的大街上去。杜摯卻紅著臉吼叫,“鹹陽刺客橫行!衛士走了,你能保我等安然無恙?!”右將拱手道:“太廟令差矣。國有律法,宮有成規,守軍重重,何來刺客?”杜摯惱怒,“守軍重重?頂鳥用!你看看!”一把扯下護耳,赫然露出沒有耳朵的圓柱頭,“還有老太師!還有客卿!都沒了耳朵鼻子!商鞅的刺客橫行不法,你的守軍哪裡去了?!”

  一通吼叫,世族元老們盡皆大驚失色,面面相觀,人人眼中閃出困惑驚懼。右將不再多說,只好讓三人的衛隊停在大殿外十餘丈外,方才罷了。

  正在此時,恰逢國尉車英的軺車趕到,見狀高聲問:“宮前廣場,何來私家衛隊?”

  右將大步上前,將情形簡略稟報一遍,車英驟然變色,“朗朗乾坤,誰敢公然蔑視大秦國法?全數趕出廣場!否則,立殺不赦!”右將本來就對此事惱火,現下有國尉命令,膽氣頓生,一聲大喝:“繳下兵器!趕出廣場!”殿外三百甲士一聲雷鳴般呼應,包圍了三人的小衛隊,不由分說便扯下了衛隊兵器……

  杜摯目瞪口呆,趙良面色蒼白,甘龍揮揮手,“走吧走吧。”衛隊便灰溜溜的出了廣場。

  景監是最後一個進殿的。他一進來,就引起哄嗡一片議論——原來特身後竟跟著鹹陽令王軾!世族元老們這一驚非同小可,王軾本來已經軟禁,雖未削職,卻已經被嬴虔舊人掌了城防,鹹陽民治則由客卿趙良兼同過問,他如何便能解禁?此人乃商鞅死黨,梗直激烈,國君放他出來何意?

  眾人哄嗡中,甘龍只是暗自冷笑。他知道,這肯定是景監死請,國君不得已放出王軾的,貌似公允,落得“兩方共同論罪定刑”的名義罷了,沒甚大不了。越是如此,越說明國君殺商鞅之心已定,這只是最後一場掩人耳目的博戲罷了,無關大局。

  甘龍心思已定,站起來向景監一拱手,“上大夫,奉國君之命,你我共主朝會,當可開始也。”只是臉上戴著面紗,耳朵裹著棉套,聲音嘶啞咕噥,沒人聽得清楚。

  景監淡然道:“可也。老太師開宗明義吧。”

  “諸位同僚,”甘龍的身子和聲音一起顫抖著,樣子頗為滑稽,有人便竊竊發笑。甘龍不理不睬,徑自高聲訴說,“商鞅大罪下獄,我等奉國君之命,論罪定刑。有罪無刑,朝野不安。請諸公放言,老夫與上大夫,當如實奏報。”

  不待景監開口,杜摯便搶出班外,憤然高聲道:“商鞅乃竊國殘民之大盜,欺祖改制之元凶,專權謀逆之首惡,亂國亂俗之魔障!老太師日前當殿指控商鞅十大罪惡,字字入骨,當為論罪定刑之根本!此謂死有餘辜也。”

  一陣哈哈大笑,須發散亂的王軾從座中霍然站起,戢指杜摯怒斥,“太廟令信口雌黃,不怕嬴秦列祖列宗取汝狗命麼?所謂十大罪惡,分明是字字污穢,句句羅織,竟公然以神明天道自詡,以為民請命招搖,諸公真不知厚顏無恥為何物乎?天人皆知,人神共鑒,商君乃變法強秦之元勛,定國立制之柱石,移風易俗之導師,洗刷國恥之功臣!煌煌功績,罄竹難書。論罪定刑,荒誕不經!”

  “大膽王軾!”甘龍嘶聲訓斥,“論罪定刑,乃國君詔命,爾竟指為荒誕不經,何其狂悖!再有此等欺君謬論,下獄論罪!”

  王軾勃然大怒,怒吼一聲,“甘龍老賊梟,陰騭歹毒,談何綱常!此等亂國大奸,留在朝堂何用?!”猛力衝去,要將甘龍頂在大殿石柱之上撞死!

  不想白縉正在甘龍身後,見王軾凶猛衝來,急速將甘龍猛力一扯。甘龍向後跌倒,後顱卻撞在通向國君大座的白玉台階上,一聲慘叫,竟昏了過去……王軾心知商君必死,早已悲憤欲絕,今日已懷著必死之心,要與甘龍老梟同歸於盡,這一衝自是勇猛絕倫!不想變生偶然,猛力撞在了白玉大拄上,一聲悶響,鮮血腦漿迸裂四濺!

  變起倉促,大殿中死一般沉寂,又驟然間亂成一團。

  車英出殿,向宮門右將大吼一聲,“進殿守護——!”

  右將雖來自新軍,是車英老部下,但宮門禁軍不屬國尉管轄,除了國君,不能聽從任何人調遣號令。但自商君蒙難,人心惶惶,變異忒多。宮門將士們皆山鄉子弟,對世族元老們早就恨意不平,敢怒不敢言罷了。今見老國尉與世族元老憤然抗衡,豈有猶豫?右將一招手,親率一個百人隊鏘鏘開到大殿平台,列隊守住殿口,矛戈齊舉,一片肅殺!

  杜摯變色道:“車,英?你,你,意欲何為?”

  車英高聲道:“諸公聽了,繼續朝會。誰敢再滋生事端,立殺不赦!”

  世族元老們頓時驚愕——滋生事端的王軾已經死了,被突然襲擊的甘龍生死未卜,不說救人,卻要繼續朝會,車英居心何在?白縉正抱著甘龍,西弧在包紮甘龍傷口,一聞此言,異口同聲道:“老太師須得急救!送太醫院!”世族大臣一片憤憤然呼應。

  車英厲聲道:“朝會乃國君之令,誰敢以私亂公,本國尉立即執法!”

  世族元老們駭然。這不是公然要甘龍的老命麼?風燭殘年的甘龍,已經被刺客割去了耳朵鼻子,比嬴虔受劓刑還慘,如今又遭此重傷,再不許救治,必送命無疑。趙良已經是心驚肉跳,不明白這些商鞅死黨何以個個都不怕死……正在亂紛紛之際,老甘龍卻醒了過來,費力的睜開渾濁的老眼,顫聲道:“不,不能受人,脅迫……商鞅,車裂之刑,車,裂!”頭一甩,又昏死過去。

  老甘龍生不畏死的老硬骨頭,大漲了世族元老們的志氣,一致憤怒高喊:“車裂商鞅!車裂——!”

  景監冷笑,“爾等喪心病狂也。刑皆有典,何謂車裂?出自何典何法?”

  元老們一時愕然,誰也不曉得老甘龍說的“車裂”為何典何刑?

  趙良突然覺得了自己的重要,挺身而出道:“車裂乃天地古刑,即五牛分屍也。非萬惡之人,不施此刑。此刑出於禹帝誅殺共工。共工罪大惡極,身長無以斬其首,故以五牛之車裂其軀體,復斬其首。此刑,春秋五百年未嘗見於人世,刑於商鞅,正可息天人之怒。”

  此言一出,元老們驚嘆紛紛,“禹帝古刑,安得無典?好!太師客卿大學問!”

  景監肅然指著趙良,“爾儒家名士,何來魯莽滅裂之怪論?越地昔年掘出長大骨架,無人能識。求教孔子,孔子考訂為共工軀幹之骨。若車裂共工,何來完好軀幹?爾等欺聖滅智,玷污刑典,不畏天道昭昭乎?”

  趙良面色脹紅,“車裂共工,乃孟子大師所考,豈有荒誕之理?”

  杜摯高叫,“商鞅罪行,發九州四海之水,無以洗之!此千古不赦之罪,自當受千古奇刑!上大夫說沒有出典,難道禹帝之時也有你麼?啊哈哈哈哈!”

  車英怒喝:“杜摯!難道禹帝時有你麼?再膽敢蔑視大臣,本國尉殺了你!”

  杜摯嚇得頓時禁聲……甘龍卻又醒轉,嘶聲喘息道:“處商鞅,極刑,以戒後世欺聖滅祖之,元凶巨惡……我等,縱然命喪商鞅,餘黨,亦在所不惜……”

  “車裂商鞅!在所不惜!”世族元老們一片呼喊。

  ……

  次日嬴駟回宮後,案頭已經赫然擺上了七卷公文。除了甘龍領銜的朝會報文——《請車裂商鞅書》,六國各有一卷請極刑殺商鞅的國書。嬴駟瀏覽一遍,見六國國書頗多威懾之辭,微微冷笑,吩咐長史將這六卷國書妥為密藏,以備日後大用。然後拿起朝會報文,一路看下去,竟是脊骨發涼。車裂商鞅?簡直匪夷所思!所列舉的商鞅罪行與用辭之刻毒,也令他心悸。思忖良久,他將這卷報文親自收藏在了密室,時當午後,嬴駟命令準備密簾篷車出行。

  片刻之後,他登上篷車,在一隊鐵騎銳士護衛下出了鹹陽北門,翻越北阪,直上雲陽官道。傍晚時分,篷車馬隊抵達雲溪河谷的城堡國獄。當年,嬴駟只在“放逐流浪”中遠遠瞭望過這座城堡,從來沒有走近過它。那時侯,他多少有些憎恨這座差點兒將自己關進去的城堡,如同多少有點兒憎恨新法與憎恨商鞅一般。倏忽二十多年,少年時代的情感體味都變成了淡淡飄忽的思緒。這次以國君之身親臨,真正走近了這座黑沉沉的城堡,卻實實在在的感覺到了它是一種神奇的力量。沒有這堅固險峻的城堡牢獄,沒有能徵慣戰的軍隊,國君將變得蒼白無力,權力將變得索然無味。有了牢獄,有了軍隊,權力便可以翻雲覆雨,便可以顛倒黑白,便可以將功臣說成罪人,便可以將所有威脅自己的敵人連根鏟除,便可以將自己的功業慾望淋漓盡致的展現出來。一個人做了國君很苦惱很孤獨很辛苦很壓抑,上天對他的補償,就是給了他權力的神兵魔杖,讓他盡情的復仇報恩,讓他盡情的建功立業。身為國君者,那怕是最為齷齪的內心慾望,也可以堂而皇之的滿足……

  想到這裡,嬴駟猛然覺得有些臉紅,心中響起另一個聲音,“不,嬴駟不是滿足私慾。嬴駟是掃除建功立業的阻力。未來的功業,定然可以彌補這種愧疚,定然可以告慰含冤死去的高貴靈魂……”

  打開牢獄鐵門,嬴駟不禁被撲鼻而來的霉腐氣味兒嗆得咳嗽了幾聲。

  走進長長的甬道,這種氣息愈加濃厚,幾隻碩大的老鼠竟公然對著他吱吱尖叫!嬴駟原本以為,既然是關押世族官員的國獄,想來也不會很差,況且自己又兩次下令善待商鞅,至少應該是窗明幾淨的房間了,如何弄得如此洞穴一般?他驟然止步,沉聲問國獄令,“這是國獄最好的牢房麼?”國獄令恭敬答道:“稟報大人,這是最好的牢房。”嬴駟再沒有說話,向隨身兩名衛士目光示意,衛士便鏗鏘卡住甬道出入口,只留國獄令一人帶嬴駟進去了。

  一燈如豆,商鞅正在燈下安然靜坐,凝神端詳著面前的一幅木炭地圖,時而用木炭條在圖上畫出各種記號。自上次瑩玉、景監、車英、令狐來過後,他心情大為好轉。瑩玉有了妥善安置,《商君書》使他消失了最大的遺憾。至於白雪,他倒並不擔心。白雪是個奇女子,她的天賦智慧與對他深徹的了解,都不會使她象瑩玉那樣身心崩潰。無論她如何安排兒子和她自己,商鞅都充分的相信,那肯定是當時最有利的選擇。他只要讓她知道了可能發生的事情,她的安排與選擇就用不著憂慮擔心。這是無數大事小事都證實了的。景監他們走後,商鞅剃掉了雜亂的鬍鬚,又將寬大的石屋收拾了一番,向獄吏要了筆墨和幾張皮紙,日每飲兩碗趙酒,寫幾行想到的事情,竟然又象慣常那樣利索講究起來。依稀之間,他常常覺得這裡就是少年時修習的山洞——噢,那個山洞還沒有如此寬敞呢。

  從昨天起,他想到了一件重要事情,便一直在畫這幅地圖,一直在對著地圖深思。

  猛然,商鞅聽見一陣腳步聲和粗重的喘息聲。驀然抬頭,卻見一個戴著黑色面紗的黑衣人站在鐵欄外,仿佛一柱黑色岩石!獄令打開鐵欄就走了。黑色岩石卻站在牢房門口,默默打量著肅然端坐的商鞅。

  商鞅笑了,“可是嬴虔將軍?別來無恙?”

  黑色岩石緩慢的跨進了牢房,“商君,嬴駟來了。”說著便扯下面紗,輕輕跪地,又深深一叩,“商君,嬴駟是來請罪的。”

  商鞅的驚訝一閃而逝,扶住了嬴駟,“國公何出此言?世間事多有始料不及,談何罪責過失?國公若以個人生死計較,鞅可真正的心有不快了。”

  嬴駟沉重的嘆息一聲,“商君胸襟似海,令嬴駟汗顏不已。事已至此,勢成騎虎。若嬴駟問政,商君肯教我否?”

  商鞅慨然一笑,“鞅若對國公沒有信心,何須自請囹圄?國公對鞅沒有信心,何須涉險激亂?你我心志相通,些小恩怨,何足掛齒?”

  “嬴駟一問,商君之後,世族將借重何方力量作亂?”

  “國公慮及世族作亂,鞅大為快慰。歷來世族復古,內力不足必借外力。今秦國大勢穩定,世族已無國人根基,惟有外力一途。此外力非在別處,就在此地。”將面前皮紙一推,“國公請看,這是甘龍與孟西白三族的老根所在。”

  皮紙題頭大書四字——義渠衝要!嬴駟一驚,“義渠?何地何族?”

  “但將此圖交於嬴虔、車英可也。國公只須提醒他們,除惡務盡。”

  嬴駟收起地圖,“嬴駟二問,商君之後,將相何在?”

  “鞅已多日思慮此事。嬴虔、景監、車英他們,已經是昨日英華了。平定世族之亂後,彼等精華亦當耗盡,不堪東出大任了。臣曾留心查勘,國公有兩人可用:文治乃商於郡守樗裡疾,兵事乃函谷關守將司馬錯。樗裡疾外圓內方,才氣過人。司馬錯乃兵家大師司馬穰苴後裔,有將略之才。丞相人選,鞅尚無成才可薦,國公自可留心察之。若有山東名士入秦,亦望國公明察善待,莫要外之。”

  “嬴駟三問,商君之後,當如何待公伯嬴虔?”

  商鞅微微一笑,心中卻為嬴駟的周密深遠感到驚訝,沉吟片刻答道:“嬴虔大節明而胸襟窄,以毋傷情義為要。實際論之,當使其身居高位,常參決策,而毋得執掌實權。另則,可輕父重子,重用其子女,可保嬴虔無事。”

  嬴駟深深一躬,“商君教誨,嬴駟銘記心懷。不知商君可否有托嬴駟之事?”

  商鞅爽朗大笑,“生前身後,了無一事,快哉快哉。”

  嬴駟默然良久,沉吟道:“若處商君極刑,也是情境所迫,望商君恕罪。”

  “處鞅以極刑,實則大彰世族與六國之惡,國公日後便可借機發難。鞅死尚能與國有益,何罪於國公?”商鞅竟是發自內心的豁達明朗。

  嬴駟輕輕一嘆,親自斟滿兩碗趙酒,雙手捧給商君一碗,自己端起一碗,“人言商君極身無二慮,盡公不顧私。誠如斯言,嬴駟感佩之至。商君,嬴駟為你送行了……”揚起頭來,咕咚咚一氣飲盡。

  商鞅平靜安詳的舉起酒碗,一飲而盡。嬴駟深深一躬,出門去了。

  國獄院中,嬴駟對國獄令正色吩咐,“立即將商君遷到你的山頂官署,取掉腳鐐,餐餐酒肉,要讓他看得見清山綠水。若有延誤,嚴懲無赦!”

  “謹遵特使之命。下官即刻辦理。”國獄令答應得特別痛快。

  朦朧月色下,嬴駟的篷車馬隊轔轔南下了。

  深秋時節,山風寒涼,眼看就要進入了老秦人的窩冬期,嬴駟覺得不能再等待了。
作者: 61y139cp    時間: 2011-11-4 07:17 PM

第十五章 萬古國殤

七、冬雷暴雪

  立冬那天,鹹陽城傳出一個驚人消息——渭水草灘正在修大刑場,要對商君處刑!

  消息不脛而走,傳遍秦國山野,老百姓們被深深震撼了。

  這是秦孝公二十四年,又是新君嬴駟的元年。按照當時流行的曆法,這一年是甲申年。陰陽家說,甲申年物性躁動,有猴性,天下多事不安。國人以為應在了秦孝公病逝這件事上。不想新君即位後,商君下獄,世族復出,朝野流言紛紛,說要恢復祖制廢除新法,當真是人心惶惶躁動不安。然則只要商君在,人們還是相信不會變天。如今竟然要殺商君,國人庶民一下子便驚慌起來!幾個月來,各縣百姓已經聽了官府吏員的許多宣慰,說六國要聯兵攻秦殺商君,商君為了秦國安危而自請下獄,國公為了國家安危而不得不殺商君。說歸說,人們畢竟沒有完全當真。老秦人幾時怕過打仗?幾時怕過聯兵攻秦?獻公時候打得只剩下了一半國土,不還在死打?當今秦國如此強大,莫非國公還真的怕了六國不成?國人百姓們堅信,國公無論如何都是不願殺商君的。上次國人請命,那個趙良說得在理,六國害怕商君,硬逼著國公殺商君的!

  而今聽到消息,人們從四郡八縣紛紛湧向鹹陽。遠處的騎馬乘車,近處的大步匆匆。人們都很恐慌,心亂如麻,說不清要來祭奠商君,還是要來為商君請命?還是要向六國示威?亦或要打聽一個實在消息——新法究竟會不會廢除?只有一點是清楚的,商君是秦人的大恩公,恩公赴死,捨命也要來送恩公一程,見恩公一面!

  渭水北岸的廣闊灘頭,向著鹹陽南門的方向成上坡狀展開,形成天然的堤壩。從鹹陽南門到碧波滾滾的河道,足足有三四里之寬。春日伊始,這裡便是草長鶯飛的踏青之地。盛夏到來,這裡又是牧童牛羊撒歡與少男少女們幽會的樂土。秋霜始降,這裡的枯草蘆葦便成了四野農夫與鹹陽國人收割柴草的好地方。一片渭水草灘,飄出過多少激越悲情的秦風歌謠?生出過多少美麗動人的故事?老人們說,孔夫子編的《詩》裡的那首《秦風·蒹葭》,就是這段渭水河灘裡的老歌兒!長長的渭水,茫茫的草灘,她們是老秦人說不完的“古經”,做不完的噩夢。

  這裡也是官府的刑場,每年秋決,都要在渭水草灘殺人。商君變法的頭三年殺人最多,有一年一次殺了七百人,渭水都被鮮血染紅了!可是,那都是在櫟陽的渭水草灘與郿縣的渭水草灘上。鹹陽城南的渭水草灘還沒有做過刑場,還是乾淨的。

  誰能想到,第一次在這裡開刑場,殺的竟然是商君?

  一年四季,惟獨冬天的渭水草灘空曠遼遠,清冷孤寂。長長厚厚的草海早已經被打割淨盡,枯黃的草根頑強的鋪成一片無邊無際的草毯,為蒼黃的土地做出淒涼的裝扮和最後的護持,以免呼嘯的北風吹走自己賴以生存的土地。立冬開始,進入河灘的只有寥寥無幾的獵戶和破冰打魚的官役。渭水草灘已經習慣了冬日的空曠寂涼。

  今年冬日,渭水草灘卻被湧動的人潮驚醒了!

  河灘四野,人群茫茫,卻沒有哄哄嗡嗡的人潮之聲,仿佛是無數失魂落魄的夢遊人的匯聚。人群只是木然的湧動著,沒有激情,沒有議論,連村野百姓好看熱鬧的新鮮感也絲毫沒有。惟有刑場內獵獵翻飛的黑旗與呼嘯的北風有點兒響動,卻又使遼遠的河灘更顯空曠,仿佛是一片人跡罕至的深深幽谷。

  將近巳時,一輛輛華貴的青銅軺車在森嚴護衛下陸續駛進了刑場。

  這是世族元老們的軺車,他們無一遺漏的出動了。昨晚,國公嬴駟下了詔書,因老太后病危,國公緊急趕往終南山,著太師甘龍為行刑大臣,公子嬴虔為監刑大臣,孟西白三將為護刑將軍,即日對商鞅決刑。詔書一出,世族元老們大為振奮,連夜在太師府密議,做好了各種準備。次日巳時,他們按照約定,一個個高車駟馬氣宇軒昂的開進了刑場。數日前乘坐破爛牛車身穿舊時布衣的裝扮被徹底拋開了。

  他們苦苦等了二十三年,黑髮人熬成了白髮人,一朝復仇,大是神采飛揚!可是,當他們高車駟馬的進入刑場時,卻發現黑色的人海竟然鐵一樣的沉默著,雖然隔著兩層夾道護衛的鐵甲騎士,依然能感到那無邊無際的幽幽眼睛裡閃爍出的冰冷,依然能感受到那夢魘般的沉默中透出的漠視。沒有期待的歡呼,甚至連一絲驚訝也沒有,茫茫人海凝固成了黑色的冰山。不由自主的,世族元老們的燦爛笑容收斂了,相互競賽車技的呼喝興致沒有了,疾馳歡騰的馬蹄也莫名其妙的變成了沓沓走馬。自己做作出的些須歡騰,竟被無邊無際的冰冷人海吸納得無蹤無影。這一切仿佛在無聲宣告,任何人都沒有力量消解這凝固的肅穆的沉默。

  這是一個不見任何經傳的特異刑場!

  它很大。數千名鐵甲騎士圍出了一個方圓半裡地的圈子,惟有面臨渭水河道的一面敞開著。黑色人海蔓延在三面高地上,將刑場圍成了一個盆地。盆地刑場的北面是一道五六尺高的土台,台上擺開了一字十六張長案,全部坐著白髮蒼蒼的世族元老。中間突前的兩張大案,坐著面垂黑紗的老甘龍和嬴虔。後面的高坡上,三百名重甲步卒護衛著一座高高聳立的望樓,樓裡正是“已經去了終南山”的嬴駟。

  刑場中央,是事先打造好的行刑台。它是一座邊長約丈、高約六尺的白木台。台上立著一張又寬又厚的黑色大木板,一個人伸開四肢恰恰能夠及邊。刑台下,紅衣赤膊的行刑手分成黑、白、紅、黃、綠五對,每兩人一對,頭戴猙獰面具,牽一頭“刑牛”圍著刑台的五個方位站定。牛很怪異,直直的長角上套著紅綾,頭上戴著碩大的青銅面具,身上披著色彩斑斕的獸皮,牛脖上架著粗大的紅色繩套和跟頭鞍具。

  誰也沒有見過如此刑場,誰也不知曉將對商君何以處刑?很少見過世面的山野庶民本有看熱鬧新鮮的本性,尋常時日早已經騷動吶喊起來。世族元老們預想的期待的,也正是如此場面——商鞅處死,萬民歡呼!老人們說,百年前秦穆公令三賢殉葬,國人心懷悲傷,但還是在三賢走進墓門時驚訝的呼喝喊叫起來。然而今天卻沒有絲毫聲息,無邊無際的黑色人海依然是一座冰山,唯聞夾在呼嘯北風中的沉重喘息。

  “將到午時。”甘龍對旁邊的嬴虔說了一聲,嬴虔點點頭。

  甘龍舉起令箭,“押進人犯!”

  擔任掌刑官的是杜摯,他一揮手中黑色令旗,嘶聲高喊,“押進人犯——!”

  車聲轔轔,西弧率領一隊騎士押著一輛青銅軺車駛進了刑場。誰都知道,這是商君的專用軺車,車上坐的也正是商君!依舊是白玉高冠,依舊是白色斗篷,依舊是整潔講究,依舊是自信威嚴。當那輛軺車轔轔駛進的時候,老秦人竟覺得這是馬隊護衛著神聖的商君前來視察了!四野人海突然歡呼起來,“商君萬歲——!”“新法萬歲——!”

  聲浪如同山呼海嘯,滾滾驚雷,在渭水川道猛烈激盪著。

  甘龍生平第一次感到了恐懼驚慌。四面高坡上的洶湧聲浪就象要凌空壓下來卷走他吞噬他的黑色怒潮!他用力拍打著長案吼叫,“如此做法,禮法何存?誰的命令?!”

  嬴虔淡漠的聲音,“老太師久經滄海,何其如此恐慌?”

  “將人犯押上刑台!”杜摯大聲吼叫,生怕西弧聽不見他的號令。

  將近刑台,商鞅從容下車,從容登台,在黑板前氣靜神閑的坐了下來。

  “宣國君詔書——!”甘龍聲嘶力竭,卻一點兒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杜摯捧起一卷竹簡,“逆臣商鞅,圖謀不軌,聚眾謀反,欺君罔上,擅殺大臣。凡此種種,罪惡昭彰,為昭國法,為洩民憤,議將衛鞅處車裂大刑——!”

  甘龍顫巍巍起身,“商鞅,遭此極刑,乃天道恢恢,你,還有何話說?!”

  商鞅笑了,“甘龍,商鞅雖死猶生,爾等卻雖生猶死。青史之上,商鞅千古不朽,爾等卻萬劫不復。老太師以為然否?”

  甘龍臉色發青,被咽得說不上話來,只是抖個不停……

  嬴虔淡然笑道:“老太師,何其不知趣也?杜摯,許民活祭。”

  杜摯高聲宣布,“傳令場外,凡有活祭商鞅者入場——”

  一場曠古罕見的活祭開始了。

  四野民眾仿佛早有準備,一縣一撥,由各族老人抬著祭品走進刑場,不斷在刑台前擺上一案一案的三牲祭品,一束一束的松柏綠枝,灑下一壇一壇的清酒。人潮湧動,默然無聲。片刻之間,祭品如山,松柏成蔭,濃郁的酒氣竟彌漫了刑場!

  輪到商於十三縣活祭時,萬千人眾屏息了。一百多名老人在郡守樗裡疾和十三位縣令帶領下,抬著祭品,拿著樂器,默默走到刑台前跪成一圈,吹起了陶塤竹篪,激越悲傷的山歌頓時傳遍刑場——

  商君商君  法聖天神

  忠魂不滅  佑我萬民

  商君商君  三生為神

  萬古不朽  豐碑我心

  令世族元老們目瞪口呆的,與其說是百姓們的山歌,毋寧說是商於十三縣的官員。他們竟敢公然率領百姓活祭商鞅,當真不可思議!

  然而緊接著出場的更令他們震驚。上大夫景監、國尉車英率領各自府邸與商君府原有吏員三百餘人,麻衣白孝,抬著一幅白綾包裹的大匾額和祭品祭酒走進了刑場。擺好祭品,灑酒祭奠,國尉車英拉開白綾,匾額銅字赫然在目——萬古法聖!

  須發灰白的上大夫景監捧起了一卷竹簡,高聲宣讀祭文——

  嗚呼!哭我商君,萬古強臣。昭昭大德,磐磐大才。維新法制,強國富民。獎勵耕戰,怠惰無存。郡縣統制,國權歸一。度量一統,工商無欺。刑上大夫,禮下庶人。唯法是從,極身無慮。移風易俗,文明開塞。收復河西,雪我國恥。

  立制立言,千秋可依。煌煌法聖,青史永垂。嗚呼哀哉!商君蒙冤,天地混沌。哭我商君,何堪我心?嗚呼哀哉,人神共憤,山河同悲……

  隨著景監悲憤的祭文,四野民眾肅靜得死寂一般。淚水掛滿了每個人的臉龐,卻沒有一個人號啕痛哭。然而那令人窒息的沉默,卻比哭聲更加令人驚心動魄。

  倏忽之間,天空烏雲四合,鵝毛大雪密嚓嚓漫天飄落!

  一個火紅色斗篷的女子飄然走進了刑場,象一團火焰,飄舞的雪花遠遠的融化在她的四面八方。她身後跟著兩名抬著長案的白衣壯士,一個赫然便是侯嬴!火焰飄到刑台之下,女子漏出燦爛的笑容,“夫君,白雪來了。”

  商鞅笑了,沒有絲毫的驚訝,“小妹,我正在等你,來吧。”

  侯嬴兩人將長案送上刑台,向商鞅深深一躬,“商君兄,走好了……”

  “侯兄,來生聚飲,還是苦菜烈酒,如何?”

  “好……”侯嬴淚如雨下,哽咽答應一聲,縱身下台去了。

  白雪輕盈的飛身縱上刑台,大紅斗篷隨風飄曳,就象漫天大雪中一隻火紅的鳳凰。商鞅張開雙臂抱住了白雪,“我們終於永遠在一起了。”白雪偎在他胸前甜蜜的笑了,“夫君,一切都安排好了。我們的兒子,我們的墳墓,還有瑩玉妹妹……我們可以了無牽掛的走了。”商鞅輕撫著她的如雲秀髮,仰臉向天,一任冰涼的雪花落在臉上,“小妹,上天賜福我們,讓我們雙雙歸去。人生若此,夫復何憾?”

  白雪明亮輕柔的笑了,“夫君,讓我們共飲一爵吧。”

  她從容的揭開長案酒壇的壇口紅布,利落的剝去泥封,向兩個銅爵斟滿了清亮的烈酒,將一爵雙手舉到商鞅面前,“夫君,這是白雪自釀的女兒酒。二十四年前,當白雪第一次結識夫君,就釀下了這壇酒,就等著這一天……”

  商鞅爽朗大笑,“好!就叫他三生雪酒,如何?”

  “好也。”白雪舉爵,“三生相聚,白雪足矣。”兩爵相碰,一飲而盡。

  白雪走到案前坐定,“我來撫琴,夫君一歌,如何?”

  “大雪伴行,壯士長歌。大是快事!”商鞅爽朗大笑。

  大雪飄飄,曠谷般寂靜的刑場飄出悠揚的琴音。商鞅的歌聲彌漫在天地之間——

  天地蒼茫   育我生命

  一抔黃土   擁我魂靈

  有情同去   遨遊蒼穹

  千秋功罪   但與人評

  歌聲止息了。白雪停琴,細細的撫摸著琴身,低頭深深一吻,霍然起身,將那無比名貴的古琴鏘然摔碎在刑台上……她又斟了一爵,“夫君,為我們三生相聚,此爵你我共飲。”說著將酒爵捧到商鞅口邊,商鞅大飲一口,白雪將半爵一飲而盡。

  “夫君,白雪先去了,等著你。”她從長案下悠然抽出一把短劍,在火紅的斗篷上擦拭明亮,猛然緊緊抱住商鞅,深深的向他吻去……轉過身來,白雪跪倒在地,雙手挺劍,猛然刺向腹中……汩汩鮮血流在白玉般的積雪上,又流下了刑台,流到了地面。

  商鞅將白雪的身體輕輕放平,將火紅的斗篷蓋在了她身上。

  漫天暴雪,驟然間掩蓋了她那美麗的身體,銀裝玉砌的身形頃刻間隆起在刑台。

  商鞅從白雪身旁緩緩站起,整整衣衫,仰天大笑,“行刑——!”便四肢貼著大黑板站定,微笑的看著■啷啷的鐵環套上了他的雙腳、雙手與脖頸。

  台下五頭怪牛被無聲的驅趕出來,鐵索慢慢繃緊……

  杜摯聲嘶力竭,“分——屍——行——刑!”

  驟然間天地迸裂,天空中炸雷滾滾,暴雪白茫茫連天湧下!五頭怪牛吼叫連連,奮力狂奔,厚厚的雪地撒下了猩紅的熱血。冬雷炸響,一道電光裂破長空,接著一聲巨響,怪誕的刑台燃起了熊熊大火!

  刑場陷入茫茫雪霧之中……

  (第一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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