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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七月新番 -【漢闕】《連載中》 [打印本頁]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0-27 11:25 PM     標題: 七月新番 -【漢闕】《連載中》

【書名】:漢闕

【作者】:七月新番

【內容簡介】

  驀然回首千年,漢家宮闕依舊!  
 
  時值漢昭帝元鳳三年,朝中權臣當道,外有匈奴未滅,絲路不絕如縷……   

  衛霍雖沒,但漢家兒郎的開拓精神,卻永不止息,新的英雄,正呼之欲出!   

  敦煌戈壁,名為懸泉置的驛站裡,微末小吏任弘投筆怒喝曰:   

  “大丈夫無它志略,猶當效張騫、傅介子立功異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筆硯間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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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0-27 11:30 PM

第1章 懸泉置

    元鳳三年(公元前78年)秋七月的一天,“蚤食”剛過。

    西北的黎明幹燥寒冷,祁連山的輪廓線清晰起來,通向西域的絲路若隱若現,遠處屯戍部隊傳來陣陣狗吠……

    這便是懸泉置的清晨。

    懸泉置是漢帝國邊陲的一座驛站,位于敦煌郡效谷縣境內,周遭不是戈壁荒地,便是沙窩山巒,方圓數十裏內,獨有這一處歇腳的地方。

    不論是東去的胡商,還是西來的漢使,都得在此休憩,讓馬匹飲飽淡水,自己也弄些吃食充饑,若能在傳舍的臥榻上舒舒服服睡上一覺,更是賽過活神仙。

    只是苦了懸泉置裏的官吏徒卒,必須夙興夜寐,小心伺候。

    一大早,任弘便被人喚醒,出來招待來客。

    “身為懸泉置佐,鬥食小吏,俸祿不高,卻什麼都要管啊。”

    任弘抑制著打哈欠的欲望,跪坐在案幾後,鋪開筆墨,眯眼觀察呈送到面前的兩份傳符——也就是漢代的介紹信和通行證。

    漢朝律令規定,每一個置所,都要將所有往來人員的身份、人數、食宿費用記錄在案,這是懸泉置建成以來,二十年不變的規矩。

    任弘心中默默念叨:“所以兩千年後,才會在懸泉置遺址發現那麼多漢簡,足足有一萬多枚……”

    在莫名其妙來到這個世界前,他曾特地開車到戈壁灘上尋訪過“懸泉置遺址”,但做夢都沒想到,自己命運,會和這座兩千年前的驛站緊緊聯系到一起。

    都怪那場奇異的沙暴,竟讓一個前程大好的21世紀曆史系學子,一睜眼一閉眼,就變成了名為“任弘”的漢朝青年……

    確認不是惡作劇和綜藝後,他只能以“任弘”這個身份開始自己的漢代生活。

    半年過去了,任弘適應得不錯,從一介白身,混上了懸泉置佐,領著一份工資,吃穿不愁,並開始思考未來出路:

    要如何合法地離開這個偏僻小驛,走向更廣闊的的天地?

    “也真是,我穿哪不好,竟來到了冷門的昭宣中興……”

    漢武帝已死去多時,“穿越者”王莽應該還沒出生。今年是元鳳三年,漢昭帝劉弗陵在位的第九年。

    當然,這位年紀比任弘還小的皇帝還活著,尚無謚號,也沒人敢直呼其名。

    每每提及,都要朝東邊一拱手,稱之為“今上”。

    或者按照漢人不成文的規矩,以“縣官”代稱。

    任弘對這個冷門時代的了解僅有皮毛,只能拼命抓住記憶中每一條信息:

    那些史冊上閃爍的名字:霍光、蘇武、劉病已,暫時都指望不上。

    那些在西域揚大漢國威的英雄們,傅介子、常惠、解憂公主,應該都曾路過懸泉置,可具體是什麼時間呢?

    所以每每有行客路過,任弘常借職務之便,打聽情報,吸取有用的信息。

    而眼前的兩份傳符,便吸引了任弘的注意!

    “敦煌中部都尉步廣候官屯長蘇延年……”

    “敦煌中部都尉尉史張彭祖……”

    從來沒聽說過,和這任弘一樣,都是史冊無名的小人物。

    任弘目光瞥向前方,傳符的所有者,此刻正坐在傳舍內,喝著剛端上來的清涼米酒。

    蘇延年,便是那個坐在左側,身披甲胄,留著濃髯的軍吏,粗嗓門,說話聲音很大,每個字都清楚傳到任弘耳中。

    至于張彭祖,則是他對面那個穿著官布袍,容貌醜陋的文士,留著三叉胡,總喜歡搖頭,好似對每句話都不以為然。

    讓任弘關注的,是這一文一武談話裏,多次出現的那個名字:

    “傅介子!”

    任弘有些激動,但還是垂下頭,假裝認真登記,耳朵卻豎了起來,仔細聆聽行客的每一句話。

    他能看見,自己穿了件泛黃的麻布單襦,袖口上沾著一點墨跡,手腕發白,掌心沒有老繭,這意味著他是不事生産的。在兔毫毛筆的揮動下,淡黃色的胡楊木簡牘上,一個個古樸的漢隸正在成形……

    只片刻後,事情基本聽明白了,蘇、張二人是奉敦煌中部都尉之命,去西邊的玉門關辦公差,迎接朝廷使者傅介子歸來,雞鳴便起,趕了好幾個時辰的路。眼下他們正在爭論,是喝口酒水就走,還是吃完飯再走……

    “功夫不負有心人,終于來了……”

    任弘的手停頓下來,捏著筆杆空舉半響,竟是長出一口氣:

    “班超老哥,對不住!”

    于是,當二人開始談到傅介子在龜茲的英雄事跡時,任弘竟猛地擡起手,將毛筆重重拍在案幾上!

    “啪嗒!”

    如同一記驚雷!

    蘇、張二人愕然回首,正好看到一個年輕小吏赫然起身,投筆怒喝曰:

    “大丈夫無它志略,猶當效張騫、傅介子立功異域,安能久事筆硯間乎!?”

    ……

    “方才聽二位說起,傅介子在龜茲斬殺匈奴使節之事,一時壯其膽氣,故出此言,打攪上吏了。”

    任弘假惺惺地起身朝二人拱手致歉,他方才,已是將班超一百年後的名言,搶了。

    酒水沾滿濃髯的軍吏蘇延年性子直爽,不以為忤,還拊掌哈哈大笑道:

    “無妨無妨,小後生,你方才一席話,亦有壯士志哉!當浮一大白!不如過來一同飲酒。”

    張彭祖則斜著眼打量任弘,卻見這後生年方十八九歲,身高八尺,頭上戴著皂色的幘,無須,面色不黑。

    如此年輕,竟口出狂言,再加上張彭祖也是“事筆硯間”的文吏,頓時老大不快,便譏笑任弘道:

    “立功異域?小小孺子,嘴上無毛,卻大言不慚,汝豈知西域的凶險?”

    “就說玉門以西,有白龍堆、三壟沙,流沙千裏,極其險惡,進去的人,能活著走出來的不過十二!你去過麼?”

    “不曾。”任弘心裏卻想:“當然去過,那邊還有雅丹魔鬼城呢,門票80塊一人……”

    曾幾何時,或是作為學生,跟著導師調研,或是自己旅遊,他幾乎踏遍了西域的各處名勝山河。

    這當然不能說,任弘只好回應道:“不過,戈壁沙漠敦煌也有,只是沒那麼大。我生長于斯,已習慣了這氣候,還會騎橐(tuó)駝,知曉要如何尋覓水源,如何躲避風沙。”

    “更何況,我聽說博望侯張騫是漢中郡人,傅介子是北地郡人,氣候與西域決然不同。他們都能去得流沙大漠,身為邊塞子弟,若真輪到我為國先驅,任弘豈敢後于他人?”

    張彭祖一皺眉:“就算過了白龍堆,還有西域三十六國,各自言語都與中原不同,一般人去了,便是張口結舌,連頓吃食都要不到!你怎麼辦?”

    任弘卻笑道:“其實,我會說一點西域胡語。”

    這下輪到張彭祖吃驚了:“那麼拗口的胡語,非得是典屬國的譯者才會,你竟也會?”

    任弘解釋道:“夏天時,有位西域胡商因故在懸泉置滯留兩月,我便請他教會我樓蘭話,雖不甚精通,但與之日常往來,足夠用了……”

    這半年光陰,他可沒有虛度。

    張彭祖其實也只對西域道聽途說,眼看沒能難倒任弘,一時有些尷尬,只好向蘇延年求助:

    “蘇兄,你當年去過輪台屯戍,你來說說看!”

    “要我說……”

    蘇延年喝了口酒,補充道:“其實眼下西域最麻煩的,還不是風沙,也不是三十六國。”

    他將酒盞重重一放,咬牙道:

    “而是匈奴!”

    ……

    “自從孝武皇帝罷輪台屯田,已過去十一年了!”

    漢武帝時,漢軍經常在西域用兵,自敦煌西至羅布泊,往往起亭,而輪台、渠犁皆有田卒數百人。

    蘇延年便是曾在輪台屯過田的老兵,說起這段往事來,感慨良多。

    任弘知道,漢武帝晚年,關東民怨沸騰,但老皇帝就是我行我素,一心想著在有生之年,滅亡匈奴。

    匈奴作為百蠻大國,東西萬裏,不是一兩場戰爭就能消滅的,更何況漢武帝用錯了將,對匈奴的戰爭屢戰屢敗,喪師十數萬,差點將衛、霍早年的勝利全輸回去。

    戰爭不順,漢武帝的性情也越來越暴戾,總懷疑有人要下蠱詛咒他,一連殺了三個丞相,兩個親女兒也下獄處死,天下人人自危。

    直到釀成巫蠱之禍後,這位漢武大帝才清醒了點,在其晚年下了輪台詔,與民休憩,暫停域外擴張……

    本來已要沸騰的大鼎,總算冷卻了些。

    但漢朝從窮兵黷武走向另一個極端,漢朝在西域的駐軍田卒統統撤回,放棄經營西域,給了匈奴人重返那裏的機會。

    “這十一年來,漢兵再也沒有西出玉門。”

    身為軍人,蘇延年對此憤憤不平:

    “反倒是匈奴人,馳騁于西域。吾等時常去玉門關,聽那的候官說,從樓蘭到大宛,單于使者威風無比,每至一國,城邦君王無不卑躬屈膝,他們甚至還指使諸國劫殺漢使,讓大漢蒙羞!”

    “就我所知,三年內,就有三起!”

    張彭祖接過話,形容起遭西域城邦截殺漢使的頻繁來。

    “若非如此,傅公在樓蘭怒斥其王,在龜茲斬殺匈奴使節一事,也不會如此提氣,眼下從玉門到敦煌,都在傳頌傅公此舉!”

    “持節的使者尚且如此多難,更何況普通的行人商賈?更不安全。”

    言罷,張彭祖瞪著任弘道:“孺子,這下你還敢說去異域取功名的話麼?”

    任弘這次沒有反駁,他默默起身,將兩份符節交給蘇、張二人。

    “兩位上吏的傳符,已登記完畢。”

    “咦,你方才不是一直與吾等閑聊麼?手頭的活竟未拉下。”

    張彭祖踱步到案幾前一看,卻見胡楊木削的簡上,的確已將他們的傳符謄抄完畢,且那隸書字跡漂亮,這一心兩用的功夫倒是少見。

    任弘道:“我雖喜歡和過往商賈旅人談話,正事卻不會耽擱。”

    他不再管張彭祖出言譏諷,起身收拾筆硯,卻聽蘇延年用拳頭敲打案幾,恨恨道:

    “唉,若是長平侯、冠軍侯尚在,豈能叫胡虜猖狂!”

    長平侯是衛青,冠軍侯則是霍去病,漢武帝時代響當當的名將,都已逝去多年。

    任弘已行至門口,聞言後回頭道:

    “我竊以為,衛、霍雖沒,但漢家兒郎的開拓鑿空之舉,卻絕不會就此停下,每一代人,都會有新的衛、霍、張騫出現!”

    “二君且待之,小子膽敢妄言,離漢軍重返西域,驅逐匈奴的那一天,不遠了!”

    蘇、張二人有些驚訝,但還來不及細細品味這兩句話,任弘卻道:“對了,懸泉置的飯菜是敦煌九座置所裏最好的,蘇君、張君不妨吃了再走。”

    言罷告辭而出。

    張彭祖反應過來,自己還是沒有嚇到任弘,遂追到門邊大喊:“漢軍很快就要重回西域?若真如你所言,我白送你一匹好馬!”

    但任弘卻沒有再回來。

    至于蘇延年,仍坐在案前,反複念叨著任弘的話,他已記住了這個懸泉小吏……

    他的豪言壯語,以及大漢很快就會重返西域的預言。

    蘇延年暗道:“等吾等到了玉門關,再見到傅公,可得告訴他今日之事!”

    二人不知道的是,任弘才走出傳舍,便露出了得計的笑:

    “有些話,由自己當面說出來好些。”

    “但有些話,通過別人之口轉告,效果更佳!”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0-27 11:31 PM

第2章 絲路

    “只望那蘇延年、陳彭祖能幫幫忙,將今日一席話,傳到傅介子耳中,不然就得等傅介子到懸泉置時,故意讓置嗇夫或夏翁提一嘴了。”

    任弘心裏如此盤算,他正是聽聞蘇、陳二人要去玉門關迎接傅介子,才故意投筆出言的。

    不過,雖然陳彭祖有意嚇唬,但所言非虛,西域確實是中原人談之色變的凶險之地。

    可風險越大,機遇也越大!

    不,對他這種身份的人來說,若想青雲直上,這簡直是唯一的機會!

    這就不得不說說這“任弘”的身世了。

    任家祖上也是闊過的,漢武帝時,任弘的祖父是朝中大員,曾做到過比二千石的高官。

    只可惜任氏被那場著名的運動“巫蠱之禍”牽連,任弘的祖父被處死。幸好沒誅三族,任氏一家被遠徙敦煌,建設祖國邊疆。

    任弘那時候才三四歲,由父母帶著,在寒冬臘月裏往大西北走,遭逢大禍,宗族仆役盡散,唯獨一個名叫“夏丁卯”的庖廚沒有離開,車前馬後,照看落難的主人。

    中原人初至河西,水土不服,任弘的父母才到半路,便雙雙去世,只有夏丁卯盡忠職守,將任弘帶到敦煌,主仆相依為命……

    十多年過去了,不斷有移民抵達,朝廷在疏勒河邊設置了效谷縣,夏丁卯被招到懸泉置的廚房裏做事。而任弘也長大了,夏丁卯傾盡財帛,供他去縣裏拜儒者為師。

    不過在記憶裏,效谷縣的那位鄭先生,肚子裏沒多少墨水,既不通詩,也不會春秋,這任弘學了兩年,也就學會司馬相如寫的識字課本《凡將篇》,搖頭晃腦背一背“白斂白芷菖蒲,芒消莞椒茱萸”,字能認全而已。

    好在任弘身強體壯,還會些角抵手搏耍劍的功夫,放在普遍文盲的時代,也能吹一句“能文能武”。

    但禍不單行,元鳳三年春,任弘從縣城回到家,遭遇了一場罕見的大風沙,在沙暴中暈厥過去,許久才被人救回懸泉置,求醫拜巫,終于醒來。

    不過醒來的任弘,已是煥然一新……

    任弘自然不甘心一輩子呆在懸泉置,也曾試圖有所表現。

    上個月,敦煌的西部督郵路過懸泉置時,欣賞任弘的談吐,一度有擢拔之意。

    可此事再無下文,大概是督郵回到郡中,查了任弘的身世……

    “罪吏子弟,禁錮三代!”

    念叨著這魔咒,任弘走出傳舍,來到懸泉置的院子裏。

    懸泉置是標准的正方形塢院,50米×50米,牆高兩丈,由黃土夾芨芨草夯築起來,更顯得頂上的天空很藍。

    作為官方驛站,懸泉置麻雀雖小,卻五髒俱全,集哨所、郵驛、傳舍、庖廚為一體,為過往的商吏使者,提供食住行一切服務。

    任弘看到,傳舍小吏正攤開有些味兒的被褥,拍打灰塵,在塢壁上任由太陽暴曬。

    至于傳舍對面,則是炊煙裊裊的廚房。

    漢代的廚房,不管是私家還是公家的,一般都設置在東邊,故有歌雲:

    “東廚具肴膳,椎牛烹豬羊。”

    懸泉置也不例外,廚房靠著塢院東牆,單獨一個小院,用一丈矮牆圍著,裏面有糧倉、竈房、柴房等區域。婦人們開始淘米煮飯,庖廚已在磨刀赫赫,隱隱能聞見陶鼎裏飄出的肉香。

    至于管著東廚的官兒,養育任弘長大的任氏老仆夏丁卯,此刻正站在東廚門口,訓斥一個置卒……

    “說過多少次,東廚的火塘要看好,萬萬不能滅了,你方才怎麼蹲在那睡著了!“

    也是難為那置卒了,因為夏丁卯的口音,是地道的蜀郡方言,說得快了,簡直是一個字聽不懂……

    夏丁卯須發花白,頭上纏著白色的綃(xiāo)頭,襯得日曬雨淋的皮膚更黑了,只著一件短打,臂膀有力,這打扮像極了後世陝北老農。

    “夏翁!”

    任弘只叫了一聲,夏翁立刻就從訓斥下屬的凶神惡煞,變成了慈眉善目。

    他幾步走過來,就要朝任弘行禮,全然忘了自己是“比百石”的廚嗇夫,要論秩祿,較任弘還要高點。

    “君子是不是餓了?東廚有熱好的羹……”

    多少年了,盡管時過境遷,但夏丁卯一直記住任氏對他的好,待任弘如少主。

    任弘卻不讓他行禮,兩人名為主仆,但對任弘而言,夏翁,就如同他的親叔叔!

    “夏翁,是好消息。”

    任弘對他低聲道:

    “我等的那個人,傅介子,終于要來了!”

    ……

    少頃,一老一小朝懸泉置的大門走去。

    任弘在前,他背著個紅柳編的籮筐,回頭看向夏丁卯道:

    “眼下已經快到食時了,夏翁離開廚房,當真不打緊?”

    漢代的平民一天只吃兩頓飯,早飯時間便是食時,約合後世的9點-10點30,往常這個點,夏丁卯得在廚房燒菜了。

    “就是快到食時,東廚裏的沙蔥卻不夠,那些徒卒靠不住,所以老朽才親自出來找尋啊。”

    夏丁卯一邊說,一邊擦著頭上冒出的汗:“一早就這麼熱,今日可要難熬嘍。”

    任弘知道夏丁卯非要出去的原因:懸泉置這麼小一點地方,卻住著吏、卒、徒、禦共37人,加上往來官吏行人,簡直密密麻麻,實在不適合說悄悄話。

    出了懸泉置,天地才豁然開朗,沒有沙塵的時候,便能看清楚周圍,是與中原截然不同的風景。

    天空是震撼人心的深藍,沒有一片雲彩,與土黃色的大地相映襯。

    懸泉置的北邊是一片戈壁,間或有胡楊林和怪柳從生長,更多的是黑色小石子和零星的小草堆。

    那是西沙窩、鹽堿灘,隔著它們,隱約可見北方三十裏外的烽燧,一個連一個,如同堅毅的哨兵,屹立不動,從東到西,綿延數百裏,構成了敦煌北部的長城防線。

    有這些烽燧護衛著敦煌,匈奴人便不敢過來牧馬劫掠。

    懸泉置的南邊則是由遠及近,從高到低的三條線:

    最遠的白線,是雪山,或有百余裏遠,那便是橫跨整個河西走廊的祁連雪山。

    中間的是黑線,此為三危山,顔色黑褐,據說上古時代,舜帝將桀驁不馴的三苗放逐至此。

    最近的是紅線,三危支脈火焰山,山上寸草不生,呈現出詭異的褐紅,猶如烈火,由此得名。

    火焰山山腳下倒有一片綠意,那是由名為“懸泉”的小溪滋潤的綠洲,猶如戈壁中的一塊翡翠,哪怕沙暴再大,也無法將其掩蓋。

    沿著泉水流淌,綠洲彌漫開來,一直延續到連通中原與西域的大道。

    任弘已為這條路取好了名兒。

    “絲綢之路!”

    走在道上,左右無人,夏丁卯才說出了自己的疑惑:

    “老仆愚鈍,還是不太明白,君子為何對傅介子如此上心。”

    任弘卻賣了了關子:“夏翁對傅介子,知道多少?”

    夏丁卯哈哈一笑:“老仆只是個庖廚,對此人的了解,自然是從他的吃食上。”

    “一年前,傅介子持節前往西域,路過懸泉置,那時老仆是廚佐,只記得,此人飯量很大,尤其喜愛吃雞!光傅介子一人,就足足吃了兩只!”

    雖然這年頭的雞比較瘦,但一人幹掉兩只,也是大胃王了。

    任弘忍俊不禁:“這些我知道,都記在那卷《駿馬監過懸泉置費用簿》上,可惜我來懸泉置晚,沒能親眼看到這一幕。”

    于是任弘對傅介子的了解,就只有向往來官吏商賈打聽了。

    好在,這年頭晚上沒啥娛樂,懸泉置也不提供特殊服務,于是聊天侃大山,就成了漫漫長夜裏旅客們打發時間的唯一方式。

    大家躺在傳舍的臥榻上,聊聊各自家鄉風光,說說西域、長安的新聞,不同郡國的口音在此交彙,雖然大多是無用的廢話,但日子久了,任弘也收集到不少信息。

    任弘說道:“我聽過往的官吏說,傅介子是北地良家子,孝武皇帝時以從軍為官,隨貳師將軍李廣利遠征大宛,但功名不顯,如今二十年過去了,也不過是個六百石的駿馬監……”

    駿馬監隸屬于九卿之一太仆之下,秩祿與縣令同。

    “別看秩祿不高,但傅介子主管天子之騎馬,常行走于宮苑,頗受大將軍霍光賞識。此次出使西域,途經樓蘭、龜茲,他倒是做了不少事啊。”

    “去時怒斥樓蘭王,回來時,又在龜茲斬殺匈奴使,但都不是重點,他的主要目的,是前往大宛國!”

    大宛,已在蔥嶺以西,後世的吉爾吉斯、烏茲別克一帶。

    說到這,任弘問夏丁卯道:“夏翁可知,大宛國什麼最有名。”

    這個夏丁卯倒是清楚:“自然是汗血馬!”

    任弘拊掌:“沒錯,就是天馬!”

    這時候,他們已繞到了懸泉置的西南邊。

    坐擁15乘車,40多匹牛馬的懸泉置廄,每天都會産生大量牲畜糞便,味道感人,熏到來往使節官吏可不妥。

    所以馬廄設在塢院南牆之外,一來是靠近放牧的綠洲,二來是讓呼嘯的風,將氣味帶走些。

    此時,一個風塵仆仆的驛卒剛從西邊抵達懸泉置,廄吏將他迎入置所,其他人則負責為馬餵水食豆,若是那驛卒趕得急,還要為其更換一匹新馬。

    任弘踮起腳就能看見,廄中的馬匹,肩高一般是七尺,放在中原,這已經是出類拔萃的“河西馬”了。

    但大宛天馬的高度,可是能在八尺以上的!

    《相馬經》上說:六尺以上為馬,七尺以上為騋(lái),至于八尺以上?

    “為龍!”

    半個世紀前,為了這中原少見的馬種,漢朝甚至兩度征討大宛!

    盡管全國人民勒緊褲腰帶,被這場遠征弄得疲倦不堪。

    盡管漢朝最終僅得慘勝,活著回到敦煌的人,只剩十分二三。

    但這場戰爭,收獲的可不止是幾千匹大宛馬,更讓整個西域見識到了漢朝的強大,綠洲城邦無不威服。

    漢武帝也十分高興,在天馬入朝時,親自提筆作了一首《西極天馬歌》,為了這大大的祥瑞,特地改元為“天漢”!

    所以天馬對漢朝而言,是有特殊政治意義的。

    這些往事,是夏丁卯在長安做任氏仆役時親眼所見,但接下來的事,卻需要敏銳的洞察力。

    任弘道:“按照當年的城下之盟,大宛每年要輸送兩匹汗血寶馬作為貢品。”

    “但這份朝貢關系,已中斷許久。”

    這便是先前蘇延年和陳彭祖對任弘說的事,漢兵十余年來不曾西出玉門,讓西域諸國對漢朝有些怠慢。

    加上匈奴挑撥,連續三年,每年都有漢使被截殺,漢朝在西域的影響力,似乎又退回到大宛之戰前……

    經過十一年休養,已恢複國力的漢帝國,自不會容忍這種狀況太久。

    “前年,大將軍霍光才扳倒了政敵桑弘羊、上官桀、鄂邑長公主、燕王等人……”

    任弘念完後,才驚覺這個名單好長,更覺得霍光真是可怕。

    “去年,便立即讓傅介子持節前往大宛,力圖恢複武帝時的天馬之貢,這意味著什麼?”

    夏丁卯還是沒太聽明白,胡亂猜測道:”是大將軍,或者陛下想騎天馬?”

    任弘哭笑不得,騎個鬼啊,且不說汗血馬凶得很,小皇帝不用人幫忙爬不爬得上去。就說霍光這種完全為政治而活的生物,決策做事,肯定有明確的政治目的。

    他指向西方,在烈日炎炎下向西綿延萬裏的絲路,道出了自己的猜測:

    “不,這意味著,朝廷有意重開西域!”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0-27 11:33 PM

第3章 任少卿

    任弘知道,在漢武帝晚年,幾次遠征漠北討不到好後,漢匈兩個帝國間的對抗,已經從直接交鋒,轉變為對西域的爭奪。

    漢朝勢必將當年“斷匈奴右臂”的戰略貫徹到底,河西這條手臂,會向西繼續延伸,將西域牢牢攢在掌心裏,奪匈奴之府藏。

    而傅介子的這趟出使,也驗證了他的猜測:

    “傅介子的出使只是開始,未來十年,大漢和匈奴,勢必在西域分個勝負。對邊郡子弟而言,立功異域的好時機,又來了!”

    風口已現,但以任弘現在低微的身份,根本湊不過去,他還需要一點小小的幫助。

    任弘對夏丁卯道:“昔有張騫鑿空西域,遂為博望侯。夏翁,我相信,這傅介子,便是今之博望!”

    “我希望能借機得到傅介子賞識,隨之出使城郭諸國,以博功名!”

    之所以這麼篤定,是因為任弘知道,傅介子很快就會在西域立下奇功,名垂史冊,他將被後人與張騫相提並論,是異域封侯的典範。

    這便是任弘對這時代,最鮮明,也是最迫近的一個記憶點。

    這趟功勞,不蹭白不蹭。

    “太冒險了。”

    這是夏丁卯聽完任弘打算後的第一反應,他緘默半響後,花白的頭,搖成了撥浪鼓。

    “西域遼遠,去十個人,回來的往往不到五個。君子可是任氏最後的骨血,上次遇到沙暴,便幾乎喪命,西域凶險,更勝敦煌,萬一……”

    那次真是意外,任弘有些無奈,而他們這時候,已走到了懸泉置南邊的胡楊林裏,這是敦煌一帶最常見的樹木,漢代人稱之為胡桐。

    也只有這樣堅強的樹種,才能在惡劣的環境裏茁壯成長。

    一如流放敦煌的移民們,都不是什麼善男信女,孝子賢孫……

    任弘想著要如何說服夏丁卯,畢竟自己還需他協助,遂拍著堅硬如同石頭的胡楊樹道:

    “我是罪吏的孫子,按律,應禁錮三代!”

    “只可為少吏,不可為長吏!更不得舉孝廉。”

    懸泉置嗇夫,秩祿百石,百石及以下皆為少吏。

    雖然任弘很喜歡懸泉置,半年下來,已將這當成了家,但一輩子能看到頭的生活,是很可怕的。

    夏丁卯卻不這麼想,天氣太熱了,他在一棵枯死的胡楊樹幹上就坐,取下白色的綃頭擦汗,露出額頭上深如溝壑的皺紋,喃喃道:

    “少吏也沒什麼不好的,這半年來,君子為東廚添置了新炊具,又教了老仆多少新穎的吃法。要老仆說,長安的兩千石,吃的花樣,也不一定有吾等多,與其回去勾心鬥角,擔驚受怕,還真不如在邊地逍遙自在。”

    “我想出人頭地,可不是為了高官厚祿的享受。”

    任弘朝他作重重揖:“若我此生只是個區區少吏,該如何為先祖父,為任氏,沈冤昭雪呢?”

    夏丁卯一愣,旋即有些動容:“原來君子一直記著這事!”

    “九世之仇,春秋大之,大父冤死,距今不過十余年,小子豈敢忘懷?”

    看著遠處在熱浪下有些虛影懸泉置,任弘道:

    “夏翁,再與我說說,我大父任少卿的事罷……”

    ……

    “家主原籍河南郡滎陽縣,他十五歲便在外奔波謀生,為人仆役,駕車去了一趟關中,覺得那才是豪傑丈夫應該待的地方,便留在了右扶風。”

    說起往事,夏丁卯難得露出了笑:

    “但家主初來乍到,沒有為吏的門路,只能在武功縣替人服役。”

    漢朝每個成年男子都有服役的義務,但也可以雇人代替,甚至由此滋生出一個行業來……

    “家主便從區區求盜、亭父做起,破了幾個案子,成了亭長,那是最微末的小吏。”

    任弘頷首,心裏卻暗暗嘀咕道:

    “亭長可不小……”

    秦漢的亭長雖然只是地方基層單位,相當于鄉鎮片警,卻能掌握武備,結交豪俠,秦末亂世中,不少人以此起家。

    比如那黑……

    黑心腸的高祖劉邦!

    那位任少卿自然比不了高皇帝,但放在天下太平的環境裏,經曆卻也十分勵志。

    據夏丁卯說,任少卿為人機敏,將亭部的惡少年治得服服帖帖,為鄉人部署打獵的地點,分配麋鹿雞兔公平無缺,受到贊譽。

    這一幹就是十年,升為縣中三老,又十年後,以親近民衆被提拔為三百石的武功縣長。

    只不過,後來漢武帝出遊至武功,任少卿因為武功縣貧窮,不忍苛責百姓,沒有准備足帷帳,而被免官。

    這真是飛來橫禍啊,漢武帝和秦始皇帝一樣,就喜歡滿世界亂跑,次數多了,真攪得官民雞犬不甯。

    任弘曾聽幾個來自河東,去往敦煌的治渠卒醉後提及,當年有位河東郡守,因為漢武帝巡狩時未能籌備好迎接事宜,絕望之下上吊自殺了。

    任少卿只是丟了官,算運氣好了。

    只聽夏丁卯繼續道:“家主免官後,乃為衛將軍舍人。”

    衛將軍,便是衛青,做他和霍去病的舍人,這恐怕是那時最快的晉身之階了。

    和倒黴悲催的李廣不同,在這兩位麾下混,是個人就能分許多軍功。

    但問題是,進過衛家的門,就好比刷了層漆,這輩子都抹不掉,這大概就是任少卿悲劇的開始吧。

    後來,任少卿還真得到了皇帝青睞,官運亨通起來。

    他做過益州刺史,懲治了不少豪強惡吏,在蜀郡的一起案件裏,還救下了淪為礦奴的夏丁卯一家。

    從那以後,夏丁卯就跟定了任少卿,成為其私從仆役。

    又過了幾年,任少卿被任命為北軍護軍都尉,秩比二千石。

    然後,就趕上讓長安人頭滾滾的巫蠱之禍了……

    作為親曆者,夏丁卯回憶起那時候的情形,仍有些心悸:“當時衛太子已殺江充,發兵徒為亂,而左丞相劉屈氂則奉孝武皇帝之命,以官軍圍攻,雙方大戰于街巷,長安大亂,死者數萬……”

    任弘明白原委了:“這時候,大父監護的北軍,就成了勝負的關鍵?”

    北軍是漢朝常備軍的精銳,共有屯騎、步兵、越騎、長水、胡騎、射聲、虎賁等八校,任少卿作為護軍都尉,則負責監護八校。

    一百多年前,太尉周勃便是依靠奪北軍之符,方才剿滅諸呂。

    所以衛太子想要孤注一擲,首先要爭取的,就是出身衛氏舍人,手握北軍兵權的任少卿!

    夏丁卯搔頭道:“這些老仆不太懂,但當時,衛太子確實乘車到北軍南門外,召見家主,交給他符節,令其發兵。我隨家主出營,家主向衛太子下拜,接受了符節,但回到軍營後,卻閉門不出……”

    看起來,任少卿在這起事件中,保持中立態度,沒有幫助太子,也沒有幫助官軍。

    這場老子和兒子幹架,他不想摻和。

    “家主這是詐受節不發兵,不傅會太子,孝武皇帝也未曾追究。”

    但等衛太子敗亡後,情況卻變了。

    “家主早時曾經因過錯鞭打過北軍糧官,那糧官懷恨在心,便乘機上書誣陷家主,說他接受太子的符節,許諾發兵,還索要事後的九卿職位,只是見衛太子不利才作罷。”

    夏丁卯切齒道:“孝武皇帝聽聞後,竟信以為真,認為家主乃是老于世故的官吏,見太子起兵,想坐觀成敗,誰勝就支持誰,有二心。于是將家主下獄審問,月余後誅死!”

    這便是任少卿的一生。

    任弘過去雖也聽夏丁卯提及其事跡,但這卻是最詳細的一次。

    “這皇帝老兒……”任弘暗暗吐槽,漢武帝性情暴戾多變還不是胡說的。

    就比方巫蠱之禍裏,協助衛太子的人,基本統統誅滅。

    兩不相幫的任少卿等人,有二心啊,殺了!

    而事後清算,曾攻擊衛太子最勤勉的那批人,左丞相劉屈氂也慘遭腰斬滅族……

    得嘞,只要攤上這位陛下,卷進這趟渾水裏,不論如何選擇,就別想全身而退。

    哪怕漢武帝死了,有衛氏外戚背景的大將軍霍光上台,巫蠱卻仍未翻案!

    任少卿,依然蒙受著“逆臣”的罪名。

    而任弘這位罪吏子弟,則被放逐敦煌,遭體制禁錮,升遷飽受限制。

    夏丁卯年紀大了,提及老主人,一時間心傷不已,老淚打濕了腳底的沙土。

    往事就是這樣,讓人一會哭,一會笑。

    任弘寬慰了夏丁卯一番後,又追問道:

    “夏翁可知,那個誣告大父的北軍糧官,如今在何處?”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0-27 11:35 PM

第4章 人固有一死

        那個糧官,可以說是任氏不共戴天的仇人。

    提及此人,夏丁卯擡起頭,原本悲戚的臉,滿是憤怒!

    他咬牙切齒道:“我來到懸泉置後,曾向長安來的人打聽過,聽說那豎子善于鑽營,靠著誣告家主的‘功勞’,一路高升,如今已是兩千石的郡守大吏!這世道,真是忠良被戮,奸邪當權!”

    “兩千石……”

    相當于後世高官了。

    任弘站起身來,踱步後回頭問道:“他大概是早已忘了我這任氏遺孤了罷?”

    “或是以為,我熬不過敦煌的苦寒,或是因為,被流放禁錮的罪官子弟,再怎麼折騰也很難重新起勢……”

    區區懸泉置佐,對上封疆大吏,簡直是蚍蜉撼樹!

    想到這點,夏丁卯忽然有些害怕。

    不是怕自己怎樣,而是怕任弘年輕氣盛,反而招致災禍,他繼續勸道: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為老家主翻案洗冤固然重要,但還是為任氏留下骨血更要緊。這件事,不急罷……”

    任弘卻不作答,良久後才道:

    “夏翁。”

    “我大父字少卿,而他的名諱……是‘安’罷?”

    任安,這就是任弘祖父的名字。

    “我曾聽夏翁說起,大父生前與太史公司馬遷,是好友?”

    “沒錯。”

    夏丁卯回憶道:

    “家主與司馬子長,乃莫逆之交!”

    “太初年間,兩家便時常往來,司馬子長曾遊曆全國,喜歡嘗試不同地方的口味,為了迎接他,家主專程讓我做過蜀郡的食物。”

    “後來,司馬子長因李陵之事被下獄時,家主還替他說過話。”

    “之後二人往來不多,家主還做益州刺史時,曾派我給太史公送信,責以古賢臣之義,但司馬子長始終沒有回信。“

    “直到家主下獄待誅時,司馬子長才去探望……”

    夏丁卯指著任弘:“對了,當時老仆在外,倒是君子,與家主同在牢獄之中!”

    “我在?”任弘仔細想了想,但在記憶裏,絲毫沒有這場景。

    所以司馬遷和任安訣別的場景,他們究竟說了什麼?任弘全然不得而知。

    倒是夏丁卯有些感激地說道:“司馬子長當時已為中書令,重新得孝武皇帝信任,尊寵任職。老仆事後才聽說,任氏未被誅滅三族,君子得以存活,多虧了他周旋,太史公,是任氏的大恩人啊!”

    竟然還有這麼一層關系,任弘頷首:“我牢記于心。”

    他心裏想的卻是:“可惜太史公已經故去多年,不然我還能去長安投奔……”

    但也就想想,因為普通人想要從敦煌去長安,光是向官府申請傳符的過程,就艱難到讓你懷疑人生,若是私逃,一路上更有無數置所關隘的盤查在等待。

    想到這,任弘卻又對夏丁卯神秘地說道:“其實太史公,是給過大父回信的。”

    夏丁卯看向任弘:“君子何以知曉?”

    任弘道:“半年前,遭遇沙暴後,我不是沈睡數日麼?期間做了一個夢。”

    “我夢到了許多事情,也包括太史公與大父的獄中訣別,還有,太史公寫給大父的回信,曆曆在目,我清清楚楚看到了上面的一句話……”

    此事頗為神異,夏丁卯有些詫異,睜大了眼睛:“是什麼話?”

    眼前,有一片胡楊的葉子輕飄落下。

    遠處,有萬年不變的祁連雪山傲然聳立。

    任弘輕聲道:

    “他說,人固有一死。”

    “或輕于鴻毛……”

    “或重于泰山!”

    ……

    夏丁卯品味著這句話,良久才道:“我尤記得司馬子長的談吐,如此言語,像是他的話,這莫非是君子少時在獄中所聞所見?”

    “或許是吧。”

    任弘是鬼扯,這句話,他明明是從後世選進語文課本的《報任安書》裏看來的。

    那句經常掛在教室牆壁上的名言,誰能想到,這封司馬遷最終未能寄出的絕筆書信背後,竟有這般曲折的故事……

    他心中感慨萬千,嘴上卻繼續跑火車:“我以為,時隔多年,這句話能入我夢,必有深意!”

    任弘認真地說道:“夏翁,大父蒙受冤屈,喋血京師,你我牽連遠徙,遭了多少罪過屈辱!”

    “那仇家如今是將吾等忘了,可若有一天,他忽然想起來呢?我若滿足在懸泉置裏做小吏,日後豈不是要如小螞蟻般,被輕易碾死?”

    “我更不願這一生,一直被不白之冤禁錮住,最終死得輕如鴻毛。”

    “那個誣告大父的仇家,他縱為二千石又如何?樹大根深又如何?”

    任弘指著地上道:

    “我如今雖只是敦煌戈壁灘上一顆小石子。”

    “但往後,定要成為一座高千丈,重萬鈞的祁連山,將仇家活活壓死!”

    這只是說服夏丁卯的借口,哪怕沒有那任氏的仇人,沒有這不白之冤,自己既然能來到這個時代,亦當在時間長流中留下痕跡,而不是了無聲息。

    夏丁卯仰頭看著少主,還記得從關中來敦煌時,一路艱辛,風雪中,自己將任弘背在身上,是那般幼小輕飄。

    不知不覺,他已變得如此高大。

    “不愧是任少卿的子孫!”

    夏丁卯壯其志,翹起大拇指:“君子這股強氣,真像極了老家主。”

    說到這,夏丁卯一下子想明白了一件事,有些激動地說道:

    “君子自從遭了那場沙暴後,就好似變了個人,為懸泉置出謀劃策,還教了老仆許多新穎菜式。老仆最初還以為是效谷縣的鄭先生有大本事,讓君子有如此大的變化,可後來打聽又並非如此,如今看來,莫非也和那場夢有關系?果真是老家主庇佑啊!”

    “咳,必是大父有靈,讓我開了竅。”

    任弘連忙轉移話題:“如今我禁錮在身,像大父那樣,從亭長慢慢積功到縣令,寄希望于從一介小吏裏脫穎而出,這條路已走不通。”

    至于漢朝選拔地方人才的途徑,察舉的四科取士,也與他無緣。

    用後世的話說,連政審那關都過不了啊……

    所以眼下,只剩下了一條道!

    “趕上大漢重開西域的風口,以奇功奇節,突破這層禁錮!再設法回長安去。”

    禁錮之法,對軍功並不適用。

    再往後怎麼走,任弘是有長遠計劃的,只要保證在三四年內去到長安,他就能趕上下一個千載難逢的風口。

    因為任弘知道,大將軍霍光,未來還要玩一出大的……

    “君子請放手去做!老仆拼盡這區區性命,也會幫你到底!”

    但夏丁卯也有些發愁:“前段時間,那西部督郵得知君子身份後,便打消了提拔的念頭,君子要如何讓傅介子激賞于你?往後能帶你出使西域?”

    任弘卻胸有成竹:“我自有辦法,只是需要數日時間籌備,此事還要夏翁相幫!”

    事關少主的未來,夏丁卯難免有些緊張:“那傅介子,還有多長時間便會歸來?”

    任弘道:“傅介子在龜茲殺匈奴使者的事跡,已被絲路上的胡商,提前傳了回來,至于他本人,恐怕也快到玉門關了。所以敦煌中部都尉,才讓蘇延年、陳彭祖二人去迎接。”

    “敦煌郡東西數百裏,有九座置所,從玉門關到此地,依次有龍勒置、敦煌置、遮要置,這之後才是懸泉置,按照車馬速度,一去一回……”

    “十天。”

    任弘有了答案:“最遲十天……傅介子就會抵達懸泉置!”

    還不等任弘與夏丁卯細細商議計劃,卻有一個矮個的黑臉漢子,從懸泉置裏匆匆走出,朝他們大聲喚道:

    “任君,原來你在這。”

    卻是置卒呂多黍,他穿著一身粗麻短打,小跑過來,一把拉住任弘就走:

    “速速隨我回去,置嗇夫正四處找你,說是有要緊事!”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0-27 11:37 PM

第5章 四時月令

    “屁的要緊事!”

    一刻後,任弘已站在懸泉置塢院內側靠北的牆垣下,臉上笑嘻嘻,心裏卻罵開了。

    原來置嗇夫火急火燎地將任弘叫回來,是要找他幹活:將一份朝廷詔書,抄在牆壁上……

    沒辦法,誰讓懸泉置,只有3個人識字呢……

    另外兩個,分別是懸泉置的行政長官,置嗇夫徐奉德,以及郡裏派來監督驛站運行的置丞。

    置丞還負責與敦煌郡、效谷縣的溝通,一天到晚經常不見人影。至于置嗇夫徐奉德,又是個懶散的老頭,說什麼自己只管大事不管小事,所以文書抄錄的活,就統統由任弘來幹。

    比如眼下任弘手裏這份《使者所督察詔書四時月令五十條》,足有數百字,抄寫完畢,恐怕得半個時辰。

    任弘輕輕念著上面的字:“詔曰,往者陰陽不調,風雨不時,是以數被菑害,百姓不安。惟皇帝明王,靡不躬天之曆數,欽順陰陽,敬授民時,以豐年成。”

    “元鳳三年六月甲子……”

    任弘算了算,六月初三時,這道詔令從長安發出,到了七月十八,敦煌郡就收到了傳信,連夜向下層各機構傳達。

    到了今日,七月十九,便送到了懸泉置……

    “一騎過一騎,驛騎如星流。平明發鹹陽,暮及隴山頭……”任弘眼前浮現出這樣的畫面。

    從長安到敦煌,將近2000公裏,驛騎45天跑完,平均一天50公裏,以漢代的路況,還算湊合吧。

    不過,這還不是郵驛的極限速度,遇上緊急軍情,驛騎一晝夜疾馳數百裏,半個月便能送達長安!

    這就是漢帝國政令,從中央到基層的速度。

    多虧了像懸泉置這樣的驛站,遍布全國,隨時餵飽了驛騎,把急切的軍令和溫暖的家書,由內地傳向邊疆,或者由邊疆傳回內地。

    至于詔書的內容,其實很淺顯明白:

    “禁止伐木,謂大小之木皆不得伐也,盡八月。草木零落,乃得伐其當伐者。”

    “毋夭蜚(fēi)鳥。謂夭蜚鳥不得使長大也,盡十二月常禁。”

    任弘讀完後樂了:“這不就是環境保護法麼!”

    詔書裏規定了四季的不同禁忌,如春季禁止伐木、禁止獵殺幼小的動物、禁止捕射鳥類、禁止大興土木,夏季則禁止焚燒山林等……

    漢武帝時已尊儒術,設五經博士,朝廷頒布的詔令,很講究對于《周禮》的繼承。

    這五十條,便是從禮記月令裏摘選出來的。再加上為政者對“天人感應”較為迷信,認為在不同季節做合適的事,才能確保風調雨順,若是違反了規律,比如在春夏處死犯人,就會招致不好的災異。

    不過在任弘看來,這些條令,對敦煌郡來說,確實有積極意義。

    眼下正值溫暖期,敦煌的植被遠勝後世,但仍是綠洲森林少,沙漠戈壁多。隨著移民湧入,農田開墾,敦煌人口激增,已有3萬余人,若是像南方那般,無所顧慮地燒荒伐木,導致的後果是很可怕的。

    你可別笑,在大西北,可持續發展真的得從古代就開始做起。

    “不管有沒有人看得懂,看了會不會嚴格遵守,我還是好好抄了,讓置中吏卒,以及過往行人知曉罷……”

    任弘便讓人幫忙,在牆壁上畫了個墨線繪成的欄框,又手持粗毫,用“墨蹟題記”的方式將正文謄寫上去。

    任弘前世是學過書法的,來到這時代後又勤學苦練,他的字跡平實穩重,寬博大方,旁邊手持墨硯協助他的置卒呂多黍也不免贊道:

    “任君的字寫得真好!”

    任弘退後兩步,欣賞自己的成果,聞言笑道:“你怎知好不好?”

    “我雖不識字,但瞧著方方正正,就是好看!”

    呂多黍壓低聲道:“比置嗇夫寫的都好……”

    任弘朝廳堂看了一眼,笑道:“可別叫他聽到。”

    置嗇夫徐奉德是個糟老頭子,人不壞,就是心眼小了些。

    好話說完後,呂多黍又有些躊躇地說道:“任君,若是得空,可否幫小人寫一封信?”

    任弘雖然手腕有些發酸,但還是一口答應。

    一般這種請求,任弘是不會拒絕的,漢朝人口四千多萬,99%的人是文盲,識字的士子受人敬重,但有時太把自己當回事,也會遭人排擠。

    任弘可不是自視甚高的酸文人,他更樂意利用這點不值一提的優勢,廣交朋友,作為交換,也能向他們學些東西。

    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哪怕擁有千年見識,任弘也有不擅長的事:比如拉弓射箭,騎馬駕車,通過足跡蹄印判斷人數,辨識野外的植物,甚至是最簡單的取火。

    這年頭取火方式只有兩種:明燧和石燧,分別要用到銅鑒和火石,都很需要技巧。

    沒有打火機和火柴的日子,真南啊!

    而這呂多黍,雖然是置嗇夫身邊使嘴的小置卒,但也算全能,不但會駕牛馬車,還經常奉置嗇夫之命,去效谷縣采買貨物,偶爾也能幫上自己。

    回到傳舍裏就坐後,任弘問呂多黍要給誰寫信?

    呂多黍自己准備好了木牘:“吾弟呂廣粟,他在吞胡候官破虜燧服役。”

    敦煌郡是帝國邊地,共有四個部都尉:玉門都尉、陽關都尉、中部都尉、宜禾都尉。

    而四都尉之下,又有候官,各自管轄百裏邊關烽燧,比如中部都尉,便有平望、破胡、步廣、吞胡、萬歲五個候官。

    候官之下,則是部,部有候長。

    候長之下,才是守著各個烽燧的燧長,一燧十人。

    這便是敦煌郡的候望系統,正是他們守望著帝國的邊疆,任何風吹草動都通過烽煙傳遞給屯戍部隊。

    一般來說,屯戍兵是由內地的戍卒擔任,但候望兵,則多是敦煌本地籍貫。

    呂多黍的信不長,無非是天氣轉涼,要托人給他弟弟寄兩件冬衣,另外告訴弟弟,家裏一切安好,自己每逢休沐就會去看一看母親,讓弟弟好好服役,不要擔心。

    任弘三下五除二寫好,擡頭看呂多黍:“汝弟識字?”

    “燧長會給他念。”

    呂多黍自己都有些不確定:“應該會吧?”

    ……

    事情完了,呂多黍千恩萬謝離去,任弘的手腕也酸痛不已。

    登記傳符,抄寫詔令,將過客的費用薄冊歸類,為置所內的徒卒寫信……這就是任弘的日常工作,看似瑣碎尋常的小事,卻也是漢帝國行政的縮影。

    他和懸泉置內其余36人一樣,都是帝國龐大軀體上的一顆小螺絲釘。

    恰在此時,傳舍裏吃完飯的蘇延年、陳彭祖正好在置嗇夫徐奉德的陪同下,走了出來。

    任弘起身拱手:

    “徐嗇夫,二位上吏,飯食可還合口?”

    “尋常而已。”陳彭祖還是一臉別人欠他錢的樣子。

    蘇延年卻拆穿了他:“陳尉史,說話要憑良心,方才那盤沙蔥雞子,幾乎全是你吃了,還贊不絕口,我只搶到一著!“

    他指著陳彭祖唇上,大笑道:“瞧,你嘴上還沾著膏油呢!”

    陳彭祖頓覺尷尬,顧不得體面,連忙用衣袖擦了擦嘴上的油花。

    雞子就是雞蛋,市價3錢一個,可不便宜。沙蔥則是敦煌砂地上一種常見的野菜。

    眼下一般沙蔥的做法,是用鹽漬了做涼菜,下幹飯而已,但懸泉置卻與衆不同。

    蘇延年對置嗇夫徐奉德道:“過往官吏商賈都在傳,說懸泉置的吃食,全敦煌第一,我看此言非虛。”

    “上吏過獎了,不過是粗飯陋食。”

    徐奉德年過五旬,走路一瘸一拐,他過去是個屯戍邊塞的燧長,在抵禦匈奴擾邊時受傷,這才被安排到懸泉置任嗇夫,一幹就是十多年。

    眼下被人誇獎,他嘴裏謙遜,臉上卻是紅光滿面,有些小得意。

    任弘知道,徐老頭就是愛面子。

    原本他們懸泉置在敦煌郡九個置所裏,經常墊底,因為招待貴客不周,馬匹多死亡,常受督郵批評,每次去郡裏上計,都是徐奉德最丟人的時候。

    直到半年前,任弘從效谷縣求學回來後,給他提了不少新奇的建議。

    例如去縣城找鐵匠鑄了口“鐵鍋”,任弘又教夏丁卯炒制食物的法子,味道別具一格,比如這沙蔥炒蛋,便是一絕:加點熱油膏,雞蛋就沙蔥,大火炒熟,香氣撲鼻。

    炒菜提前千年面世,整個大漢朝,獨此一家!不過因為膏油貴,只有官吏就食時,鐵鍋才會響一響。但也足以讓往來官吏使節連連叫好,連帶徐奉德也多受褒獎,去郡裏開會也不再害怕了。

    他一高興,便將夏丁卯提拔做了廚嗇夫,任弘則為置佐吏。

    蘇延年對方才那頓飯意猶未盡,摸了摸胡須:“可惜要走了,否則我還真想多吃幾頓。”

    徐奉德道:“等二君迎了傅公歸來,懸泉置自當備好宴饗,到時候可不止有雞子,還有雞、彘、羊,准保是在其他地方沒吃過。”

    蘇延年拍著被甲衣包裹微挺的腹部:“善,我定要空著肚子來!”

    因為腿腳不便,徐奉德便讓任弘代自己送蘇、陳去馬廄。

    路上,任弘還裝作不經意地詢問道:“敢問蘇君、張君,不知傅公何日能到懸泉?”

    陳彭祖道:“傅公具體行程,吾等也不知,汝等就等著郡裏發傳書罷!“

    一般來說,重要人物途徑驛站,經常前呼後擁,郡裏得提前一到兩天,派人沿著各置所,依次傳達,讓他們做好接待准備。

    他不說任弘也猜到了,最多十天。

    二人上了馬,蘇延年臨行前,還不忘回首對任弘道:

    “小後生,傅公最欣賞年輕敢為的勇者,待他抵達懸泉置,見了你,定會歡喜!“

    ……

    PS:懸泉置可考的第一任置嗇夫名為“奉德”,漢宣帝本始元年(公元前73年)在任。

    四時月令為懸泉置北牆所書,是王莽時期的留存,圖片見書友圈。

    漢朝中央到基層的傳信速度,參考懸泉置發現的永光五年《失亡傳信冊》。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0-27 11:38 PM

第6章 最

    “傅介子欣賞勇士,倒是與我事先猜測的差不多……”

    任弘早就想明白了:“先前那西部督郵不用我,因為他是郡吏,凡事求穩,知道我是受禁錮的罪吏子弟,便不敢冒險。”

    “但在絕域裏奔波的將軍、使節,他們缺的,正是奇節勇士!”

    說句不好聽的,正兒八經的官宦子弟,良家百姓,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誰願意到西域冒險?

    張騫兩次出使,隊伍裏也多是郡國惡少年,亦有來自屬國的羌胡,頭上頂著各式罪名的馳刑士。

    他們有一個共同點:窮凶極惡,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只有這樣的人,才能賣命,才能發狠,才能豁出去。

    正是這群人,以無畏的勇氣,向著未知世界進發,硬生生鑿空了西域!

    這是屬于華夏的地理大發現。

    但光有勇氣,還不夠啊,想要出類拔萃,任弘還得展現一些其他東西……

    于是任弘立刻折回懸泉置,卻見徐奉德還站在門口,他頭戴劉氏冠,在懸泉置一衆幘巾裏,鶴立雞群。

    方才在蘇、張二人面前,徐奉德可是滿面春風,眼下卻冷了下來,見了任弘,便沒好氣地說道:

    “詔書抄完了?”

    任弘指著北牆處:“都抄到牆上了。”

    徐奉德吹胡子瞪眼:“這次沒砸筆?”

    任弘笑道:“嗇夫聽到了?”

    徐奉德冷笑道:“懸泉置巴掌大的地方,你喊那麼大聲,置所裏的衆人,燒火的、站崗的、餵馬的,誰沒聽到?”

    “置所裏的筆可不多,若是損壞了,你可是要賠的!”

    徐老頭一激動,腳下還打了個踉蹌。

    “嗇夫勿急,我力道不大,筆沒壞,沒壞。”

    任弘過來攙扶徐奉德,徐奉德卻攬過任弘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道:

    “大丈夫,安能久事筆硯間……確實是壯士之言,任弘啊,看來是我懸泉置地方小,裝不下你了……”

    徐奉德其實是很欣賞任弘的,在他看來,此子聰明伶俐,未來倒是可以將懸泉置放心交給他,甚至還一度想為自家女兒牽線搭橋,讓她嫁給任弘。

    可近來他才看明白,這任弘,不是能在小地方呆一輩子的人啊!

    窮困偏僻的戈壁灘,裝不下年輕人的心,他們的眼睛,總是望著外頭,或憧憬神秘的西域,或渴望富麗堂皇的長安……

    任弘笑道:“我聽聞傅介子事跡,一時妄言,嗇夫可別放在心上!”

    “不過,那傅介子出使歸來,再有八九日就到懸泉置了,抵達當日,懸泉置要如何招待,才能讓傅公滿意?”

    徐奉德不以為然:“他比那挑嘴的督郵還難伺候?夏丁卯做的菜,西部督郵不也贊不絕口麼。”

    任弘卻道:“督郵不過是區區郡吏,豈能和持節的朝廷使者相比?”

    “更何況,上個月,嗇夫還對衆人說,希望今年上計時,懸泉置能拿下全郡之最!”

    “那是酒後之言,當不得真……”徐奉德老臉有些發紅,他喝了酒後,總喜歡說大話。

    “可我記在心裏了,置所裏的二三子,也都記下了。”

    任弘認真地說道:“嗇夫,懸泉置今年的表現,當得起全郡第一!這可是事關懸泉置名聲,還有置所內衆人的賞賜啊……”

    敦煌郡在十月份上計時,都會讓功曹和督郵主持,對境內九座置所,進行一次大比,得“最”,也就是第一的加以褒獎,末位的進行懲罰。

    得最的賞賜是兩頭大肥彘,雖然這年頭沒閹過的豬,肉味道沒後世好,但置所裏的窮卒複作們,哪還能挑三揀四?懸泉置三天兩頭殺羊殺雞,但真正能進他們嘴的時候,可不多,天天吃老肥肉,是每個人的夢想。

    哪怕不殺賣了,分攤到每個人頭上,也是一筆不小的數目。

    任弘很了解徐奉德,這個刀子嘴豆腐心的老人,涉及到自身的前途時,漠不關心,一副鹹魚樣。

    可一旦關系到懸泉置的名聲,以及置所內衆人利益時,就會特別在意!

    果然,徐奉德入套了,他沈思道:“西部督郵雖然口頭上贊譽了懸泉置,可他素來與敦煌置嗇夫有故,往年的最,也總是頒給敦煌置。懸泉置若想壓過敦煌置,可不容易啊。”

    省城的招待所,當然比荒郊野外的招待所條件好,想要勝過,只能彎道超車……

    任弘道:“機會還是有的,傅介子在異域立威揚名,載譽而歸,懸泉置若能接待好他,定是一項讓郡裏不能忽略的政績!”

    徐奉德也了解任弘,擡起頭看向他,露出了笑:“你這小孺子,又有什麼鬼主意?”

    半年來,徐奉德對任弘隔三差五的新想法,早已習以為常了,這些點子看似匪夷所思,但最終總能給懸泉置帶來好處。

    “我有一策,能讓傅介子對懸泉置贊譽有加,甚至會替吾等,向朝廷請功!”

    任弘朝他長拜道:“只望嗇夫,能讓我全權籌辦此事!”

    ……

    “昨日徐嗇夫都囑咐我了,從今日起,東廚上下,都要聽任置佐的,任君但有所需,盡管吩咐。”

    七月二十日午後,忙完日常公務後,任弘站在糧倉外,等待與他秩祿平級的廚佐羅小狗打開倉門。

    廚佐名小狗,這可不是罵人,而是親爹親媽給取的。狗是六畜之一,忠誠,乖順,遂成為漢代人鍾愛的賤名,比如漢武帝的詞臣司馬相如,過去就叫“犬子”,後因傾慕藺相如為人才改名。

    要是不改,曆史上就會留下一個“司馬犬子琴挑卓文君”的美談了……

    羅小狗實則長得一點也不小,人高馬大,矮小的糧倉門廊他得彎腰才能進去。

    懸泉置的糧倉離水井近,因為這是遇火最要命的地方,但它又怕水,潮濕的環境裏谷物難以保存。

    所以糧倉頂上的瓦,是整個懸泉置最好最密的,而且四面出檐,為的就是防止雨水。

    因為敦煌幹燥,底部沒必要做成南方糧倉的幹欄式,但仍以夯土為台基,以防萬一。厚厚牆壁上開著天窗道,這是為了讓新收的糧食通氣,完成後熟,但也用紅柳編的篾罩著窗,雖然敦煌鳥雀不多,可若飛進去一只,便能吃個肚滾圓了。

    待倉門打開後,撲面而來的,是在陽光下迎風起舞的灰塵,卻見裏面是一個個並排擺放的大瓦缸,蓋著厚重的木蓋。

    任弘進去轉了一圈,忽然蹲下身,捏著一粒黑色幹硬物體,卻是粒老鼠屎。

    他擡起頭,看著趴在糧倉天窗台檐上那只懶洋洋的狸花貓,無奈地說道:

    “小七,你又偷懶了,最近莫不是將你餵得太飽?”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0-27 11:39 PM

第7章 看我找到了什麼

    小七是只渾身黑灰色花斑的狸奴,也就是中國狸花貓,它的祖先,是土生土長的喵星人,早在春秋戰國便開始為人捕鼠了。

    這貓主子和兩千年後的一樣高傲,竟沒有搭理任弘,只是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站起身來,踩著小碎步走到邊緣,輕盈一躍,又不知跳到哪個縫隙裏去了。

    任弘笑罵道:“遲早將這不好好捕鼠的狸奴扔出去。”

    羅小狗也咬牙切齒:“我早就想將它燉了,只是貓肉不好吃!”

    說是這樣說,可平日裏偷偷將吃食帶來給狸奴的,不就是羅小狗這廝麼?別看他長得五大三粗,滿臉絡腮胡,餵貓的時候笑得可開心了。

    這對貓狗組合,著實有趣。

    任弘也沒揭穿,繼續往前走,一路揭開瓦缸的木蓋,裏面是未脫殼的粟、黍、麥、菽等糧食,裝得滿滿當當。

    漢代五谷中,除了主要為南方産的稻外,懸泉置都齊了,加起來有100多石,折合下來三千公斤,足夠一支上百人的使團吃一個月。

    任弘最關心其中一種的儲量:“我記得上次谷物入倉登記時,徠麥還有不少?”

    羅小狗道:“尚有三十石,多得是。”

    徠麥便是小麥,雖也是五谷之一,但素來不受中原人待見。

    因為麥子表面包覆有一層麩皮,蒸煮粒食的話,十分堅硬粗糙,還容易脹肚子,甚至因為小麥受潮發芽而食物中毒,遠不及用粟、稻安全可口。

    所以從很早開始,麥子就是窮人的口糧,一些貴族官員,甚至以服喪時吃麥飯為簡樸孝順……

    不過到了漢武帝時,情況有所轉變。

    因為宿麥,也就是冬小麥的種植已經成熟,秋天種下,來年夏天收獲,可以讓青黃不接的窮苦農民緩一口氣,不至于鬧荒餓死,被認為是救急的好作物。

    幾十年前,大儒董仲舒還寫了一篇《乞上使關中民種麥章》,隨後漢武帝讓大司農牽頭,在關中狠狠普及了小麥的種植。

    再加上小麥耐寒的特性,在一位名叫“趙過”的搜粟都尉主持下,新開拓的河西走廊也廣泛種植,面積僅次于粟。

    即便如此,小麥作為“粗糧”,仍未擺脫五谷最末的地位,在價格上,比其他糧食要低一個檔次,比它更便宜的,僅有牲畜也常吃的豆子。

    但任弘卻偏就喜歡這量大管飽,物美價廉的麥子,拍著裝麥的大瓦缸道:

    “還請羅廚佐取取5石小麥出來,統統磨了!”

    ……

    緊挨著糧倉的,則是加工谷物的區域:一排杵臼,木頭杵,石頭臼,用來給谷子脫殼去秕。

    另有幾個用腳踩的踏碓,謝天謝地,這東西既已在漢代出現,就不必任弘來發明了。

    舂米是枯燥累人的活,一般讓刑徒、複作來幹。人分三六九等,米也一樣,根據舂搗精粗的不同分為四個級別,最好的米叫禦米,其余依次為稗(bài)米、粲(càn)米、糲米,提供給不同級別的行客。

    此外還有兩個大石磨,這東西據說是魯班發明的,由來已久,最初雖也用來磨麥,但流傳不廣。

    直到漢武帝時關中大規模種麥,老百姓對著堆滿糧倉,卻難嚼的麥飯實在沒辦法,石磨這才走進家家戶戶。

    以麥面做的食物,被漢人稱之為“餅”:用水在釜中煮稱為“湯餅”,用甑(zèng)蒸熟稱為“蒸餅”,敦煌坊市中時常有賣。

    還有煎熟後和水搓團往嘴裏塞,類似後世藏族的糌粑(zānba),稱之為“糒”(bèi),常作為軍糧儲備。

    種類是挺多,但眼下,因為面粉粗糙,做法也單調,味道讓人不敢恭維,還要面對根深蒂固的華夏粒食傳統。

    所以,面食仍只是案幾上的小妾,完全撼動不了各類飯粒的正室席位。

    不過懸泉置的石磨,是被任弘改造過的:原本古樸的凹坑狀磨齒,被他調整為後世北方石磨常見的八區斜線紋磨齒。因為疏密得當、排列有序,磨面的效率和質量大大提升,産出的麥面,較其他地方的要細膩許多。

    眼下,羅小狗招呼著幾個人趕驢磨面,任弘自然等不了他們,東廚院落的另一頭,廚嗇夫夏丁卯早已用現成的麥面,開始和水揉面了……

    水用的是兩公裏外的懸泉泉水,打來後在水缸裏保存,清澈冰涼,和入不算精細的黃面裏,再打一個雞蛋進去。

    夏丁卯過去做飯前從不洗手,近來聽了任弘的話,改了這老毛病。

    只見黃色的面團在他有力的雙手下揉捏、變形,最後拍成一個扁圓形的大面團,放置在陶盆裏。

    見任弘過來,夏翁問道:

    “君子,要死面還是發面?”

    “稍發即可。”

    夏丁卯有些好奇:“君子究竟想讓老仆,做什麼吃食。”

    任弘笑而不答,夏丁卯便一個個開始猜:

    “驢肉黃面?”

    “胡羊燜餅子?”

    “也不對啊,莫非是搓魚子?”

    夏丁卯點到的,都是兩千年後的敦煌小吃,在任弘的指點下,基本都在懸泉置廚房裏做出來了,靠著一口炒鍋和這花樣百出的吃食,懸泉置才能在半年內廣為郡內所知。

    相比于這年頭的大醬下糙米飯,的確是太過好吃,搞得一向與世無爭的置嗇夫徐奉德,都有勇氣爭一爭全郡第一置所的名頭了。

    任弘笑道:“是之前沒做過的,至于是什麼,夏翁稍後便可知曉,不過,我還差一樣能給它添彩的東西……”

    正說話間,懸泉置門口傳來一聲叫喚。

    “任君!你要的物什,我從縣市買回來了!”

    任弘出了門,正好看到呂多黍趕著一輛老馬拉的方廂車,停靠在懸泉置外。

    呂多黍昨天傍晚告假去了趟效谷縣城,回家看望老母,將要給弟弟的信和衣物寄出,順便幫任弘買點東西。

    他下了車後,雙手將車廂裏幾個小包捧起,小心翼翼地交給了任弘。

    “此物走遍了縣市都未見,果然如任君所言,要在賣藥材的地方才能尋到。”

    這幾個小包顔色黃褐,至于它們的材質,細密而有韌性,像是麻布,卻又不是麻布。

    沒錯了,這竟是理論上,要到一百多年後的東漢,才會被蔡倫發明的……

    紙!

    幾個用來裝物品的紙包,就這樣赫然出現在任弘面前,不僅如此,上面還用毛筆歪歪斜斜,寫著兩個字:

    不是吃人。

    而是“胡麻”!

    ……

    對于紙張出現在這個時代,任弘絲毫不驚訝。

    都坐下,都坐下,這有什麼稀奇的,別看他們懸泉置只是個邊塞小驛,兩千年後,卻是中國最早紙質文書的發現地好不好!

    置所裏專門存放簡牘的屋子裏,任弘整理文件時,就曾翻出過好幾張麻紙來,上面還寫了不少字。

    鐵證如山,這說明,蔡倫只是改進了造紙術,在此之前,至少從文景時代開始,粗糙的麻紙便在關中出現,後世稱之為灞橋紙,漢人則喚其為“赫蹏(tí)”。

    敦煌郡紙張也不少,任弘也打聽過其來源,發現多是來自官府紡織絲麻的織室,那兒每天都會産生大量針頭線腦、碎布邊角。為了不浪費,某位不知名的工匠便將它們切碎、蒸煮、舂搗,做出了第一張紙……

    紙張由此發明,但那位工匠,卻無人記得他的名字。

    因為質地粗糙,這些古紙不太適合書寫,更多是用來裹細碎的物品,東廚裏就有許多,上面寫了附子、細辛等,顯然是用來包藥材的。

    手裏這幾包也不例外,任弘真正需要的東西,是裹在紙團裏的胡麻。

    任弘輕輕打開紙包,裏邊裝滿了扁而細小的黑色顆粒。

    沒錯了,確實是上好的黑芝麻。

    這東西是典型的外來物種,據說是由張騫出使西域時,從大宛帶回來的。

    夏丁卯也出來了,見到胡麻有些驚奇:“君子要煎藥?”

    自張騫歸來後,漢人喜提芝麻,但幾十年過去了,這東西仍然沒被當成食物,而是先作為藥材:可憐任弘剛來到漢代時,就被醫者灌了不少芝麻湯,據說能補五內,益氣力,長肌肉,填髓腦。

    南方黑芝麻糊任弘很喜歡,可芝麻湯的味道,真的不敢恭維。

    任弘解釋道:“不是作為藥,而是要撒到待會要做的吃食上,會更香!”

    夏丁卯腦子還是沒轉過彎來:“君子究竟要做什麼,竟要加藥為引!”

    任弘只好揭開了謎底:

    “馕。”

    “烤馕!”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0-27 11:40 PM

第8章 好燙

    置嗇夫徐奉德背著手走出懸泉置時,外面正熱鬧。

    懸泉置外的空地上,多了個四尺高的方形土竈,以青磚砌成,肚大口小,形似倒扣的水缸,外面則抹上和了羊毛的粘土,底部留有通氣口。

    這是昨日任弘得到徐奉德准許後,帶著懸泉置裏的徒卒們築起來的,時值初秋,敦煌天氣酷熱,才一晝夜,土竈裏外就徹底幹透,可以使用了。

    眼下這竈坑裏,火燒得正旺,不斷有柴木被投進去,一直燒得坑壁滾燙,待明火消失後,夏丁卯才將早已擀好的二十幾個面胚放進去。

    徐奉德湊過去一瞧,卻見扁圓的黃色面胚上,表面撒了些黑色胡麻,且已按照任弘的要求,捏好了馕邊,紮了透氣孔。

    面胚被緊緊貼在圓形坑壁上,待到貼完了,便用一張熟牛皮,將坑頂一蒙。

    然後任弘等人,就什麼都不管,只在一旁吹牛打屁了。

    “這就完事了?”

    徐奉德有些發怔,以往任弘提出的那些新穎吃法,無不是要在鐵鍋前努力翻炒,各種加料,吃是好吃,就是費時費力,做出的菜肴價值不菲,只有招待官吏貴客才能上案,今天怎麼如此簡單?

    “等上一刻即可。”任弘信心十足,烤馕是最地道的西域省美食,他前世在西域省跑時,幾乎天天吃,做法也親眼見過無數次,今日只做最簡單的,既不刷油,也不二次烤制。

    徐奉德仍有疑慮:“這胡麻是藥啊,能和餅放一起?”

    任弘道:“幾個月前,嗇夫不也說胡蒜是藥,辛辣難吃,拒絕食用麼,現在如何?”

    胡蒜就是大蒜,也是張騫老哥從西域帶回來的外來物種,眼下也只是作為藥材。

    中原的醫者們認為,此物能通五髒,達諸竅,去寒濕,辟邪惡,而往來絲路的郵差信使,常隨身帶一包胡蒜,一旦中暑,就將大蒜和水嚼上一顆……

    那滋味,別提多酸爽了,頭一次吃的人,估計辣得滿臉是淚吧。

    有沒有效果任弘沒試過,他只知道,一旦某人和你說話時滿口蒜味,那多半是經常出遠門的郵傳驛卒。

    起碼在敦煌郡,任弘是將胡蒜入菜的第一人,蒜瓣拍碎了加入滾油裏就鍋一炒,不管炒菜還是炒肉,味道都變得更加美味。

    吃面食就更少不了蒜了。

    “世上沒有任何兩種食物,像蒜和面這樣般配。”

    任弘忘了這是哪位名人說過的話,反正不是魯迅。

    對大蒜,徐奉德一開始是拒絕的,直到他拗不過夏丁卯的力薦,嘗試了一次……

    從此便一發不可收拾了,如今徐奉德每逢吃飯前,已經能嫻熟地剝上幾頭大蒜,邊剝邊等面出鍋了。

    果然,大西北的人吃蒜,只有0次和無數次的區別。

    而細細數下來,芝麻、大蒜、蠶豆、香菜、黃瓜、石榴、核桃、葡萄,都是鑿空西域後陸續傳入的……所以說,博望侯張騫,真真是大吃貨國的千古功臣,民族英雄啊!

    任弘用胡蒜做了比方後,徐奉德便沒話說了,搖了搖頭,回到懸泉置的門口陰影下,讓人鋪了個蒲席,坐等任弘的傑作。

    “我倒要看看,你能做出甚麼來。”

    不過在任弘看來,老家夥就是饞了,想一出爐就嘗嘗。

    幹等也是等,任弘便捧著一包胡麻過去,給徐奉德又提了個建議。

    “多種胡麻?”徐奉德眯起眼來:“為何?我懸泉置又不開藥鋪。”

    “我前段時日,問過在效谷縣屯田的人了。”

    任弘耐心地解釋道:“他們說,但凡是頭一年種過胡麻的地,來年必然病害少,地力肥,産量高。”

    “這說明,此物有增加地肥,艾殺蟲豸之效,嗇夫不是打算在懸泉溪水邊,再多開百余畝新地麼?不妨先種胡麻試試。”

    懸泉置原本只有百多畝地,不種糧食,只作為菜畦,種些蔥、韭、葵等,盡量保證蔬菜自足,近來隨著往來河西的行客數量增加,已有些不夠了。

    “若真如你所言,倒是可以一試。”

    見徐奉德有所松動,任弘很是高興,胡麻價錢不菲,若是能每年種上幾十畝,懸泉置烤馕需要的芝麻就不用發愁了。

    芝麻還有其他大用,比如榨油,這年頭的油主要來自動物肥肉煉制,但哪怕是家養的動物也很羸瘦,沒啥油水。

    至于植物油,花生還在遠美洲,後世開遍青海湖畔的油菜花也是外來物種,任弘至今尚未見到,也不知傳入中原沒有?

    所以眼下能找到的油料作物,只有芝麻。若是能以懸泉置為起點,廣種芝麻,讓白色的芝麻花開遍河西。

    這樣的話,再過些年,任弘或許就能喝上芝麻油,甚至可以用芝麻醬蘸涮羊肉了……

    如此一想,他竟有些饑腸轆轆,擡頭看看日頭,吃下午飯的餔時(15點到16點30)已到。

    這時候,徐奉德鼻子卻動了動。

    “好香!”

    任弘也聞見了,這是麥面熟透的焦香,以及芝麻烘烤後散發的濃香。

    他望向馕坑,拊掌笑道:

    “馕熟了!”

    ……

    哪怕到了出爐時,馕坑的溫度依然是炙熱的,夏丁卯忍住滿頭大汗,手持火鉗,將馕一個個拎出來,廚佐羅小狗手持籮筐在旁接著。

    卻見那烤制好的馕經過烤制,水分全去,糖分發生降解,為馕染上了焦黃色,濃郁麥香撲鼻而來。

    羅小狗饞得口水都快流下來了,一時沒忍住,伸手想去拿,才觸到卻叫了起來:

    “好燙,好燙!”

    夏丁卯轉頭罵他道:“小狗,新食出爐,要由長者來嘗,你忘了?燙到活該!”

    “我不是要給徐嗇夫試試溫麼。”羅小狗這才將裝了十幾個馕的紅柳筐端到徐奉德面前,笑道:“徐嗇夫,嘗嘗?”

    “這麼大怎麼下嘴。”徐奉德很是嫌棄,竟學起孔子,割不正不食起來。

    還是任弘抽出隨身攜帶的刀削,將碩大一塊的馕切成小份,呈送給徐奉德。

    徐奉德看著盤中金黃的烤馕,喉頭動了動,拿起一塊放入口中。

    入口是濃郁的麥香味,酥脆的表皮,嚼到烤得熟透的胡麻,竟是如此濃香過癮。

    因為面裏加了點鹽,還帶著淡淡的鹹味,咽下去後,有種飽腹的滿足感。

    “如何?”

    衆人都看著徐奉德,卻見他吧唧吧唧連吃了好幾塊,喝了口水後,才淡淡地說道:

    “可口是可口,就是太幹,對老朽的牙不太好。”

    這糟老頭子!

    其他人也開動了,早已等待多時的羅小狗直接抱著一個馕啃,吃相難看,鼓著腮幫子直呼好吃。

    任弘這邊則是馕的正確的吃法,慢慢用手掰著吃,與夏丁卯一同分享。

    大廚夏丁卯也認為此物口感絕佳:“更勝于湯餅、蒸餅,能與君子教的燜餅、搓魚相媲美了。”

    畢竟這年頭的湯餅,還不是面條,只是死面餅掰了煮,類似後世的泡饃,若沒有濃郁的羊肉湯就著,確實很難下咽。

    任弘笑道:“今日只是最簡單的,其實還有更多做法,比如馕胚上可以抹點油、撒一把蔥花,烤出來的馕更脆更香。甚至能刷牛羊奶、加蒲陶,加肉餡。”

    蒲陶就是葡萄,在後世的西域,不止有葡萄馕哦,簡直是萬物皆可入馕!

    馕其實不是任弘的發明,它的直系祖先叫“胡餅”,早已出現,是眼下西域綠洲城邦的主食。

    任弘曾軟磨硬泡,讓那個滯留懸泉置的胡商,教自己做原始胡餅的法子,竟然還處于最簡單的火堆旁埋餅階段,面粉也很粗糙,在口味上,被他們剛剛做出的馕完爆。

    等衆人風卷殘雲,吃完三個馕後,徐奉德招呼任弘過去,說道:

    “任弘,你且說說,此物吃倒是好吃,但這和招待傅介子,讓懸泉置取得今年全郡置所之最,有何關系?”

    “敢告于嗇夫。”

    任弘將最後一口馕咽下肚,笑道:“此物若是不加雞子和面,不加胡麻,其實十分便宜,且烤法簡便。”

    “但哪怕是最簡略的做法,烤馕也比作為漢兵軍糧的糗(qiǔ)和糒(bèi)美味,且更易攜帶吧?”

    ……

    忙活一天後,等任弘回到住所中時,已是“夜食”(21點到22點30)時分了,西北日頭落的晚,這會天才剛黑。

    雖然這年頭普通人一日兩餐而已,但也有例外,值夜戍衛的邊防將士,連夜趕路的驛夫走卒,有加餐一頓的權力,遂成定制。

    塢牆上自有值夜的人守著,他們正在吃下午剩的烤馕,這東西能放很長時間,十天半月都沒問題。

    懸泉置裏裏外外,一共二十七間屋子,其中十五間是給行客住宿吃飯的傳舍,再刨除廚房、辦公室、存放文件的倉庫,剩下的幾間,要平分給三十多人,顯然不可能。

    所以懸泉置內,唯獨置嗇夫徐奉德擁有單獨一間屋子,一般的徒、卒,需要擠在大通鋪睡,任弘他們這些小吏,則兩兩混住。

    任弘和夏丁卯住在一個屋,屋子矮小狹窄,連家具都沒放置多少,僅有左右各一個臥榻,中間有張案幾,上面放著小巧的銅燈盞,這年頭膏油金貴,燈燭輕易不能點,四周一片昏暗。

    夏翁今天揉了一天的面,又在大熱天裏烤馕,沒有叫一句苦,實則卻已累壞了,回來以後便酣然入睡。

    任弘卻睡不著,臥榻上鋪了兩層麥稈,又加了一層蒲席,仍是有些硬,他翻來覆去,想著白天的事。

    今天,置嗇夫徐奉德聽到任弘將烤馕和漢兵常吃的軍糧做對比後,便明白了他的打算。

    “你是想將此物,向那傅介子獻上?”

    但還不等任弘詳細解釋自己的計劃,徐奉德卻打了個哈欠,對他道:“不必與我細說,這些話,你留著在那位傅公面前好好表現罷。”

    言罷轉身離去,招呼懸泉置的衆人,將這二十幾個烤馕分了吃,還給任弘丟下一句話:

    “既然讓你全權籌辦此事,老朽啊,就什麼都不管了!”

    這放權倒也放得徹底,讓任弘有些發怔,還是夏丁卯對他說道:

    “徐嗇夫就是說話難聽,心裏卻一直念著將懸泉置經營好,對置所裏的衆人,也一直關切,君子也不例外,畢竟徐嗇夫,也是看著君子長大的啊。”

    “雖然過去,徐嗇夫有意讓君子留在懸泉置,可既然君子去意已決,他也希望你能遂願。”

    夏丁卯又感慨道:“十多年前,老朽帶著君子來到敦煌,在懸泉置落腳,多虧了徐嗇夫收留。本以為這邊塞苦寒之地,皆是窮凶極惡之徒,可沒想到,遇到的,多是善人啊。”

    任弘心裏默默記下了這些話,也暗自發誓:“哪怕我離開了此地,也絕不會忘了懸泉置,更不會忘了這裏的人!”

    按任弘推測,傅介子還有七八天才到,他的准備,還來得及……

    夜色漸深,任弘的眼皮也開始打架,在臥榻上沈沈睡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大概是雞已叫過兩遍,他才被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驚醒!

    懸泉置門口旋即傳來大聲呼喊:

    “速速開門!有郡府傳書送到!”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0-27 11:41 PM

第9章 快遞小哥

    “擱在兩千年後,送快遞的也不會來這麼早啊。”

    任弘一邊吐槽,一邊披上件袍子,匆匆出門,河西地區晝夜溫差大,白天的敦煌戈壁酷熱無比,淩晨時卻有些寒冷。

    外面敲門的驛使,已被值夜的人迎了進來,松木火把的光亮下,映出一張被太陽曬得黝黑的面孔,汗水將沙子和鹽粒凝固在了臉上。

    這就是漢朝的快遞小哥了,頭戴皂巾,身穿右襟寬袖衣,足登長靴,背著的褡褳則是紅白相間,你別說,和京東的包裹還有點像。

    驛使嘴唇龜裂,眼睛裏滿是血絲,與任弘見禮後,從身上掛著的褡褳裏,取出一個紅漆木盒:

    “郡府傳書,需得親自交給置嗇夫過目!此外,還望能為我備一匹新馬,我稍後還需趕往下一處!”

    “請隨我來。”

    任弘曾多次接待過夜行的驛使,業務輕車熟路,一邊喊東廚倒水准備吃食,同時讓廄佐備好馬匹。

    去往置嗇夫辦公廳堂的路上,任弘詢問驛使來處,卻得知,他昨日一早才從敦煌出發,一天趕了百三十裏路抵達懸泉置。

    “如此疾速,應是急事!”

    等他們走到平日辦公、宴會用的廳堂時,徐奉德也已經一瘸一拐,從樓上下來了,他身上的官布袍未穿正,頭上的劉氏冠有點歪。

    徐奉德整了整衣冠,雙手接過紅漆木盒,恭恭敬敬擺在案幾上,並當著郵人的面打開。

    此時,青銅燈架上的燈盞悉數點燃,廳堂已是光影閃爍。

    卻見漆盒裏邊,是兩塊緊緊貼在一起的簡牘,長一尺五寸,並加蓋印泥封文——兩端,中間各一封。

    “三封乘傳!”

    任弘在一旁看得真切,不由眼皮一跳。

    漢家自有完善的傳書制度,從一封到五封,分別代表不同的接待規格:一封乘馬、二封軺傳、三封乘傳、四封馳傳、五封置傳。

    具體講起來有些繁雜,不如套用任弘的總結:

    “一封雞毛蒜皮,兩封雞飛狗跳,三封殺豬宰羊……”

    分別對應了懸泉置應付不同規格傳書的忙碌程度。

    總之,接到三封乘傳後,懸泉置要准備“四馬下足”的公家軺車一輛,豚羊雞酒若幹。

    這架勢,來的肯定不是小人物,按照任弘的經驗,要麼是玉門、陽關都尉這種比二千石級別的官員上任,亦或是隸屬于九卿的朝廷使者過路……

    不等他往深處想,徐奉德已喝令道:

    “任弘,對封印。”

    “諾!”

    任弘輕車熟路地打開壁櫃,取出每個置所都要備份的印泥板,與傳書上的封印對照,確認一模一樣……

    他擡起頭:“嗇夫,確是禦史大夫之印!”

    徐奉德自己又檢查了一遍,問道:“現在是什麼時辰?”

    任弘方才已經問過值夜的人,就算是起最晚的雞,也已經叫完許久,而天空仍是一片黑暗,遂稟報道:“七月已卯,幾旦!”

    和後世以為,古代不管哪個朝代都是十二個時辰不同,至少在河西走廊,大家過的是“十六時制”,一天有十六個時稱。

    從0點開始,分別是:夜半、雞鳴、晨時、平旦、日出、蚤食、食時、日未中、日中、日失、餔時、下餔、日入、昏時、夜食、人定。

    而在懸泉置這樣的驛站,更是將時間細分成了三十二個!比如將晨時(3至4點半)分成了雞後鳴、幾旦兩個點。

    因為他們必須確認,每一封傳書抵達、離開的具體時間,若是不夠精確,往後出了事,追究責任就要扯皮了。

    所以任弘覺得吧,懸泉置還缺少一個對“懸泉三十二時稱”大聲敲鑼報時的崗位。

    在確認封印無誤,記好時間後,徐奉德才輕輕打開了傳書。

    他掃視上面的字,眼睛睜得老大,然後便狠狠瞪了任弘一眼!

    傳書被遞給任弘:“速速記錄在案!”

    任弘應諾,跪坐在蒲席上准備書寫,可一瞧那傳書,卻是一愣。

    “元鳳二年八月癸亥,大司馬臣光、禦史大夫臣欣,承制詔侍禦史曰:

    駿馬監傅介子奉詔使西北國。

    禦史大夫欣下右扶風、隴西、安定、武威、張掖、酒泉、敦煌諸郡置、廄,承書以次為駕,當舍傳舍,為駕三封乘傳,如律令!”

    這是漢朝傳書的標准格式,一年前由大將軍霍光命禦史府下達,意思是沿途點到的各郡置所客舍,都要按照規格接待去往西域的朝廷使者傅介子,勿論去來。

    不會錯的,類似的傳書記錄,懸泉置已有一份,任弘曾反複翻閱過。

    那次是前往西域的記錄,而如今再見這傳書,則意味著傅介子,已經回來了!

    驛使的話,更是應證了這點:“傅馬監已至郡府,他急著趕回長安,只在敦煌城裏休憩一夜,一早便要東行。”

    “郡守和督郵令我趕在他們之前,通知沿途各置所,依次做好接待准備。”

    任弘連忙向驛使詢問:“傅馬監何時會到懸泉置?吾等殺羊宰彘可還來得及。”

    “明日,不對……”

    驛使往嘴裏灌了一口水,搖了搖頭:

    “是七月已卯,今日傍晚!”

    ……

    驛使匆忙吃喝一番,用冷水激了激臉,顧不上休息,便跨上新換的驛馬離開。他肩上背著裝有傳書的紅白兩色挎囊,一只手高高舉著通關符節,緊抿著嘴,駕馭紅鬃馬,如一支箭般,向東絕塵而去!

    他還得趕往下一站,換馬不換人,要一直跑到東邊的酒泉郡,才算完成使命。

    此時,天邊已經露出了魚肚白,徐奉德看著驛使遠去,卻猛地回頭,想踢任弘一腳,被他靈活避開。

    徐奉德氣得罵道:

    “你個小孺子,不是說傅介子還有八九天才到麼?”

    任弘解釋道:“按理說是該如此,都怪那蘇延年與陳彭祖去得太晚,害得我算錯了時間。”

    這年頭又沒電報,兩邊就算約定具體時間,碰頭錯開幾天,也是常有的事。

    畢竟,連熟悉胡地,可以自動尋路的博望侯張騫,都能在打匈奴時失期晚到丟了爵。

    但話說回來,傅介子前日才至玉門,昨日抵達敦煌城,今天就要跑到懸泉置,這也太趕了吧!

    敦煌郡東西數百裏,有九座置所,從玉門關到此地,依次有龍勒置、敦煌置、遮要置,這之後才是懸泉置,差不多六十裏一置,一天走一站。

    可傅介子,卻是以一天兩站的速度狂奔啊!

    “這傅介子,急著回京趕考麼?”

    任弘暗暗嘟囔,正要與徐奉德商量對策,誰料這糟老頭子也是心大,竟打著哈欠說道:

    “老夫不管,此事你已一口攬下,不論傅介子是今日到還是明日到,都給給我籌備妥當了!”

    他甚至拍了拍任弘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道:“任弘啊任弘,你若是這點小變故都應付不了,就安分守己,好好呆在懸泉置接老夫的位子,也別想著做什麼大丈夫,去異域立功了!”

    言罷竟伸著懶腰,回去補覺去了。

    眼看徐奉德做了甩手掌櫃,只剩下自己一人扛下擔子,任弘不由得深吸一口氣,最後卻露出了笑:

    “有點緊張的感覺了!”

    他知道,今天,七月已卯,這將會是懸泉置,極其忙碌的一天!

    ……

    PS:漢書顔師古注:“律,諸當乘傳及發駕置傳者,皆持尺五寸木傳信,封以禦史大夫印章。其乘傳參封之。參,三也。有期會累封兩端,端各兩封,凡四封也。乘置馳傳五封也,兩端各二,中央一也。軺傳兩馬再封之,一馬一封也。”

    與懸泉漢簡出土的諸多《傳信簡》完全符合。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0-27 11:42 PM

第10章 七月己卯

    七月二十一,從日出到日失,大半天時間,懸泉置里外三十多個人都在忙碌,進進出出,每個人手頭都有任弘安排的活。

    任弘才檢查完傳舍出來,東廚庭院那邊,已經快剝好羊了。

    懸泉置剝羊,一貫是羅小狗來做,卻見他用刀子在羊后腿上割開個口子,再用木棍插進去,捅出一個氣道,一手扯著割開的羊皮,一手把著羊腿,便用嘴往里吹氣。

    聽起來簡單,要做好卻難,一般人忙活半天,羊皮卻一點動靜沒有,既需要强壯的体魄,更需要恰當的技巧。

    這羅小狗肺活量極大,只見他腮幫子鼓起老高,吹几口氣就敲打几下羊皮,一會儿便把羊吹得全身鼓了起來,好似一個皮囊,四腿朝天,蹬的直直的!

    而后才能開始剝,在羊腹和羊腿上開縫,沿著胸腹部挑開皮層,拉開被挑開的皮邊,開始拉扯,因為羅小狗力氣大,一會便把羊皮扯了下來。

    整個過程不過半刻,可謂一氣呵成。

    接下來,就是夏丁卯表演的時間了。

    羊被懸掛到院子里那株胡楊木上,將剝好的羊頭朝下倒掛,夏丁卯用刀子先剖開腹腔,把羊肚、羊腸子等拽出,而后卸下羊頭,羊頭通過喉管和羊肝、羊肺連在一起。

    至于羊身,被放在木頭大案上,夏丁卯動刀的速度很快,力道也足,且對羊的各個部位、骨骼爛熟于心,或沿著骨縫划過,使骨頭分離,或揮動小斧猛地劈下,如此三下五除二,一頭羊便剖解完畢。

    夏丁卯又招呼眾人收拾下水,羊肚、羊腸雖然污穢,卻是平民百姓最常吃的肉食,可不能浪費了。

    任弘在旁鼓掌道:“昔有庖丁解牛,今有夏翁解羊。”

    夏丁卯滿手血污,讓旁邊的人幫他擦汗,笑道:

    “按照君子給的菜譜,要殺三頭羊才夠啊,這已是最后一頭了!”

    傅介子的使團人數多達二三十人,還可能有同行的西域使節,米面懸泉置不缺,但肉蔬可得備足嘍。

    西域使節倒是無所謂,任弘想的是,對奔波歲余的使節團,可得好好招待。身處絕域,面對種種艱難險阻,飢寒無時,可不是容易的事,是值得好好犒勞他們。

    任弘從正在院子里清洗韭葉、葵菜的置卒旁路過,對夏丁卯道:

    “傅馬監和官吏們自然要好酒好肉,使團里的普通兵卒,也得讓他們吃飽吃好。”

    “要讓他們覺得,回到懸泉置,就像是回到家,這就叫賓至如歸。”

    如此說著,任弘走進了廚房,常年煙熏火燎,這儿的牆壁永遠是黑乎乎的,屋頂的橫梁上,還掛有肉禽之類,几只被灶火熏得黝黑的風干腊雞……

    廚房里最重要的位置,便是長方形的高台土灶,跟后世北方農村的灶沒啥兩樣。

    並非每次做飯前,都要用火石或銅鑒取一次火,在懸泉置,廚房的兩個火塘必須時刻著著。看火人不斷往里添加細小的枝葉枯草,維持它的燃燒,做飯前,庖廚只需要用火鉗夾個火炭往灶台處一放,便可重燃烈火。

    火塘的熱量也不能浪費,往往放置著腿長襠深的三足陶壺、四足陶鼎,陶壺燒著熱水,燒好一壺再加滿一壺,陶鼎里正煮著豬肉。

    畢竟是大吃貨國,從夏朝起,吃飯的家伙們便是禮器,鼎是煮肉的,簋說白了,就是造型別致的飯桶。至于天子諸侯的九鼎八簋、諸侯的七鼎六簋,無非是有資格吃几桶飯的區別……

    作為禮器之王,鼎在朝堂上,尚有一席之地,偶爾從河里挖出個古鼎,就是大大的祥瑞,漢武帝當年甚至為此改元“元鼎”,任弘琢磨著,這要擱到后世,年號就得是“元鍋”了。

    但在民間,鼎卻日漸式微,淪落到只能呆在火塘邊,竟上不了灶台了!

    反而是釜大行其道,那高灶台上的四個灶眼上,除了一個正蒸飯的甑(zèng),另外兩個則是圓底而無足的釜,熬煮著羊肉,已經爛熟。

    釜的模樣,和后世煮湯的鍋已很相似,比起三足的鼎,它能更有效使用火力,節省時間和燃料,這一點頗受平民和軍隊喜愛,秦末時,項羽就使出了必殺技“破釜沉舟”,打贏了巨鹿之戰。

    人類身体不再有大的改變,但工具卻一直在改進,從鼎到釜,但這還不是炊具進化的終點。釜只能用來煮和燜,雖然熟透,味覺上卻少了刺激,于是任弘來到懸泉置后,又在這小小廚房里,添了一樣炊具。

    那就是炒鍋。

    碩大一口鐵鍋,敞口、球面的底、安有木把,占據了最大的灶眼,底部已被灶火熏得漆黑。

    別看鍋只有一口,卻是几個月前,任弘花了大價錢,在效谷縣城請鐵匠專門鑄的。邊塞鐵貴,他為了說服小器的徐奉德,可花了不少功夫。

    雖然質量沒法跟后世的比,但也湊合著用吧。

    巡視完廚房,任弘放了心,對夏丁卯道:

    “粟、黍、醬、醋、豉(chǐ)皆已完備,但這些尋常食物,其他置所也有,唯有各類面食,還有這鍋炒出來的菜肴,才能顯出懸泉置的獨一無二來,對了夏翁,雞殺了几只?”

    懸泉置自有雞塒(shí),養著几十只雞,一般時候只吃雞蛋,但遇上貴客到來,任弘就得在那本專門的《雞出入簿》上,添上几筆了。

    夏丁卯道:“老仆記得,傅介子上次在懸泉置停留時,最愛吃雞,便讓人一口氣殺了六只,都已收拾妥當,敢問君子,這些雞,該如何烹飪?”

    任弘只點了一道菜:“夏翁按照拿手的來,但有一樣,卻万万不能少,那就是……”

    還不等他將話說完,卻聽到懸泉置角樓上,有人大聲喊道:

    “西邊來了一隊車馬!”

    ……

    懸泉置不僅是過往吏卒胡商的驛站,也是戈壁灘上的哨所。

    總有几位持弩的材官,不論晝夜,謹慎地站在塢院東北、西南的兩座角樓上,凝神戒備。

    敦煌郡羌胡雜處,周邊除了羌人,還有保于南山的小月氏部落,而匈奴人的馬隊,也經常在境外游弋,懸泉置得安排人放哨,監視過往行人,觀察烽燧示警。

    每當有車隊路過,他們也會向置所稟報。

    待任弘匆匆登上了角樓時,順著材官指向遠方的手,正好看到,筆直向西的絲綢之路上,揚起了一陣煙塵,看來隊伍不小……

    等到那車隊走近了,任弘才看清,足足有三十余人,隊伍里不僅有牛馬車,更有几頭駱駝,身上滿載貨物,每走一步,都響起悠悠駝鈴。

    而位于隊伍最前方的,則是一輛駟馬軺車,車輿中,有位高冠士人正襟危坐,手持一根八尺長杆,杆上末端以染成紅色的犛牛尾裝飾,為其毦(ěr),一共三重……

    犛牛尾迎著干燥的西北風,輕輕飄揚。

    見到此物,不論是角樓上的材官,還是走到懸泉置外迎接的徐奉德,都變得肅穆起來!

    方才還在到處忙活的置卒們,手里的雜亂東西趕緊放下,擋在道路上的,則默默讓到一邊,垂首肅立。

    不是因為來者是六百石的官儿。

    也不是因為,他們是傳書要求高規格招待的貴客。

    而是因為,所有人都知道,軺車上的東西代表著什麼……

    連任弘,也在塢壁上站直了身子,目光久久停留在鮮艷的犛牛尾毦上。

    “那是出使西域歸來的使者。”

    “是大漢的旌節!”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0-27 11:43 PM

第11章 使節

    旌節乃是大漢天子親自授予,代表了國家的尊嚴,承載著沈重的使命,身為使者,哪怕拼了性命,也要保護漢節周全!

    任弘身在懸泉,從東來西往的官吏商賈處,聽說過許多這樣的故事。

    大名鼎鼎的博望侯張騫,在他第一次出使西域時,河西還是匈奴人的地盤,張騫不幸為匈奴所擒,隨從盡數被殺,自己被拘禁在單于庭。

    這一留就是13年,匈奴人予其胡妻,有子,張騫看上去好像順服了,然暗地裏,他卻藏著漢節,不曾有失。

    曆盡難中難,心如鐵石堅,夜在胡地時聽笳聲,入耳痛心酸。張騫終于找到了機會,帶著仆從堂邑父逃出匈奴,最終抵達西域,找到了大月氏!

    又過了幾年,當他曆經險阻,回到長安時,身材高大的張騫竟持節跪地,對著巍峨漢闕稽首再三,痛哭流涕,舉國為之震驚!

    還有四年前,始元六年春(公元前81年),長安城除了召開鹽鐵會議外,還出了一個大新聞:漢武帝時出使匈奴,被胡人扣留多年的蘇武,終于複歸漢庭!

    任弘聽關中來客說,當蘇武回到長安北闕時,哪怕是再熟悉的故人,也認不出他的樣貌:

    去時發髻烏黑的壯年使節,歸來已是白發蒼蒼的老者,在人跡罕至的北海,渴飲雪,饑吞氈的日子太苦了,熬白了少年頭,卻磨不盡忠臣心。

    和去時一樣,蘇武枯槁的手中,仍緊緊握著孝武皇帝授予的漢節,不論是起臥還是牧羊,哪怕節旄盡落,也不曾有失……

    看著那光禿禿的節杖,從大將軍霍光到長安普通裏閭百姓,皆為之動容。

    這一類的事跡聽多了,哪怕是邊鄙子民,大字不識,更不懂禮儀尊卑,但只要看到漢節,也會站直了身子,不敢絲毫怠慢!

    這一幕,像極了兩千年後的中國人,不管男女老幼,見到了鮮豔的國旗,不論何時何地,都得肅然起敬!

    任弘也默默地站到徐奉德身邊,感受著這似曾相識的場景,暗道:

    “這就是兩千年後,我們依然自稱漢人的緣故吧……”

    那八尺漢節,三重犛尾,承載了某種能跨越朝代的精神正氣!

    懸泉置衆人就這樣斂著手,如同行注目禮般,看著那漢節,以及持節使者的軺車漸行漸近。

    軺車是漢朝官方車駕的標准式樣,比戰車、方廂車更輕便,車輿上方還有一個傘蓋。

    和後世一樣,車是一個人身份的象征,比如駕車馬匹的數量,就好比汽車的排量,八缸還是四缸,區別明顯。

    而車的構件質地,車蓋大小用料,車輿的顔色,也是區分高低貴賤的好辦法。

    卻見那輛駟馬軺車頂上的車蓋是皂色,兩側的用來擋泥的車轓(fān)塗成朱紅色。

    漢初時,因為是一群泥腿子大老粗打下的江山,禮制十分疏陋,直到漢景帝時,才完善了漢家的車馬輿服制度。規定中二千石、二千石的車駕皆朱兩轓,千石、六百石則只將左轓塗成紅色。

    雖然傅介子才是六百石的駿馬監,但因為身負朝廷節杖使命,故車馬形制與二千石同。

    除了軺車外,隨行人員也有不同規格,車前舉著旗子開路的“伍佰”二人,左右騎吏兩人,後面還跟著幾輛副車,雖比不上郡守行春的規模,但也比縣令出門排場大。

    直到軺車在懸泉置正門前停下,任弘這才看清了傅介子的模樣。

    這位讓任弘苦等多時的漢使年過四旬,身材壯大,赤面短須,那須顯然是他自己修過的,顯得十分幹練。頭上戴著一頂鹖冠,彰顯英武,盡管連夜趕路,一對虎目中卻看不到疲倦。

    他身穿赤色絲袍,黑色下裳,腹部微微挺起,一柄長劍掛在腰帶上,左手按劍,右手持節,哪怕下車時,漢節也沒有絲毫放松。

    徐奉德帶著懸泉置衆人行禮,不止是拜見上吏,也拜旌節:

    “懸泉置諸吏卒,見過傅公!”

    傅介子這趟出使經過的置所驛站,沒有一百也有八十,這一幕早已司空見慣,他只是微微點了點頭:

    “吃食和茭草可備好了?”

    徐奉德笑道:“都已備好,就等傅公到來。”

    傅介子頷首,往前走了兩步後,似乎想起什麼,掃視在道旁迎接的懸泉置諸吏,問道:

    “誰是任弘?”

    ……

    懸泉置諸吏齊刷刷看向站在徐奉德身邊的皂衣小吏,任弘遂出列,朝傅介子拱手:

    “下吏便是任弘。”

    方才,任弘看到傅介子的第一想法,竟不是等待多時的如釋重負,也不是激動莫名。

    而是琢磨道:“這傅介子果然身材壯大,比我還高一點,難怪一頓飯能吃兩只雞!”

    傅介子不知任弘想法,上下打量他,問道:

    “大丈夫無它志略,猶當效張騫、傅介子立功異域,安能久事筆硯間乎……這句話是你說的?”

    “是下吏聽聞傅公事跡,一時妄言。”任弘注意到,先前奉敦煌中部都尉之命,去迎接傅介子的蘇延年、陳彭祖二人也在傅介子身邊,定是他們說到自己了。

    傅介子撫著短須:“志氣倒是不錯,但你覺得,我能和博望侯相提並論?”

    任弘垂首:“博望侯使月氏、大宛、烏孫,鑿空西域,西北國始通于漢。而如今西域已絕十余載,傅公複通之,此謂二度鑿空。”

    任弘真是佩服自己,二度鑿空這種話也能想出來。

    “傅公還在龜茲斬匈奴使者,壯我天漢國威,這件事,哪怕是博望侯,也不曾做過。想來傅公日後功名,當不亞于博望。”

    “能說會道。”

    傅介子看向同行的幾位副使、官屬,指著任弘笑道:

    “汝等也能如任弘這般嘴甜,多誇誇我便好了。”

    副使、官屬皆大笑,徐奉德這時候卻道:“傅公若是喜歡這小吏,下次再去西域,便帶上他好了!”

    任弘是萬萬沒想到,徐奉德會這時候提出來,雖然聽上去是玩笑,但副使、從吏的笑聲卻停止了。

    那個站在傅介子身邊,頭戴長冠,留著長長胡須的副使搖頭道:

    “老嗇夫說笑了,傅公奉朝廷欽命出使,每個隨員都得上報朝廷,豈能任意加塞人手?”

    徐奉德賠禮:“老朽戲言,戲言。”

    他已經幫著任弘,試探了一輪,這件事果然沒那麼容易,不過,關鍵還在傅介子。

    傅介子卻不置可否,只是指著身後衆多車馬隨員道:

    “任弘,聽蘇延年說,你為吏十分幹練,我這些屬下吏士,你可得好好招待妥當了!”

    言罷,竟徑自向前走去。

    “諾!”

    任弘應了下來,卻有些搞不清傅介子什麼意思,還是徐奉德靠過來低聲提點了他一句:

    “這位駿馬監,開始考較你了!”

    ……

    “我想這傅介子,欣賞的是有條不紊之輩,可不會喜歡一個顧此失彼的人。”

    徐奉德低聲對任弘道:“傅公這次不是從大宛國帶回了天馬麼,汗血馬若是傷了病了死了,我懸泉置可擔待不起。你且先在外安排妥當,再進去拜見不遲。”

    他拍了拍任弘的肩:“勿要想太多,先做好本分事,我與老夏,在裏面為你暖場!”

    “多謝嗇夫!”

    任弘了然,便立刻引導使節團的車馬,往馬廄方向走去。

    懸泉置廄屋頂上沒瓦,只架櫞木,上面鋪一層密集的蘆葦,然而再鋪一層泥,反複幾次,便足以應付敦煌幹旱少雨的天氣。

    任弘早在上午,就已經來馬廄巡視過了,廄嗇夫和廄佐都是勤勉任職的本分人,早已為天馬准備了兩個最寬大的馬欄,打掃得幹幹淨淨,還備足了供牛馬食用的“茭”(jiāo)。

    茭是牛馬草料的統稱,有麥稈、粟杆,也有牧草。懸泉置每天要接待許多車馬,需要大量茭草,或來自于官府每年從田裏收上來的芻稿,或是征募百姓在野外收割後交上來。

    但驛馬光吃草料可不行,不但羸瘦,還容易得病。

    需得用鍘刀將草料鍘細後,和水拌上谷物和豆子。馬匹食量大,一頓能吃兩鬥糧食,遇上要晝夜急行數百裏的,廄吏還要忍著心疼,拌進去幾個自己都舍不得吃的雞蛋……

    考慮到大宛天馬初來乍到,不一定習慣中原的草料,任弘還讓廄吏為它們准備了苜蓿(mù xu)。

    苜蓿來自汗血馬的老家大宛,也是張騫老哥鑿空後傳入的外來物種,這玩意倒沒被當成藥材,而是作為飼料大規模種植,從關中到敦煌,隨處可見苑田裏開著苜蓿的紫色小花。

    可任弘在傅介子的使團車隊裏仔細瞧了一圈,看見了各色馬匹,甚至還有高大的雙峰駝,卻唯獨沒有見到傳說中的天馬!

    “怪哉……”廄嗇夫也發現了這點,和任弘對視一眼,覺得有些蹊蹺。

    但傅介子使團的衆人,似乎並不在意這點,他們多是頭戴赤巾,身披甲胄的斥候、兵卒,從萬裏之外歸來,風塵仆仆,但精神氣卻很足,其談吐與總是悶在一小地方的置所吏卒,有很大不同。

    都是去過蔥嶺以西的人啊。

    任弘看到蘇延年也過來拴馬,遂過去打了聲招呼:

    “蘇君,沒想到這麼快又見面了。”

    蘇延年連續趕了幾天路,有些疲倦,見了任弘笑道:“是啊,吾等也不曾想到,傅公來得如此疾速,幸好遇上了,不然恐怕要壞了差事。”

    他們本來要去玉門迎接,但才抵達敦煌,就遇上了傅介子,可見趕得很急……

    寒暄幾句後,任弘問蘇延年道:

    “對了,蘇君可曾見到,傅公從大宛迎回的天馬?”

    任弘想探探其他人反應,故意沒控制音量,聽聞此言,還在馬廄旁大聲聊天的使團隨員們忽然安靜下來。

    衆人都用古怪的眼神看著他,蘇延年連忙拉著任弘到一邊,低聲道:

    “切勿再提此事!這次大宛進貢的兩匹天馬,還在半道上,就死了!”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0-27 11:44 PM

第12章 天馬死

    “天馬死了?怎麼死的!”

    聽聞此言,任弘有些驚訝。

    蘇延年歎息道:“據使團的人說是患了疾,母馬先死去,公馬也相繼亡故。”

    馬可比人矯情多了,離開了原産地,長途跋涉,水土不服,確實很容易物故。當年漢朝遠征匈奴,十多萬匹軍馬,基本都是當消耗品用的——戰死者少,疾病物故者多。

    所以對中原王朝來說,每打一次遠征漠北,就得歇上幾年甚至十年,等新的戰馬長成。

    任弘前世沒學過獸醫,也搞不懂汗血馬患上了哪種牲畜疫病。

    但他卻很清楚,大將軍霍光同意讓傅介子這個“弼馬溫”出使西域,主要目的就是與大宛恢複朝貢關系,迎天馬歸漢,以此作為漢朝重返西域的政治信號啊!

    如今天馬卻死了,那傅介子這次的使命,豈不是大打折扣?

    這事史書上可沒有提啊,總不會是自己引發的蝴蝶效應吧?傅介子未能完成使命,還能得到再次出使西域,建功立業的機會麼?

    就在這時,任弘腦海裏,忽然閃過一個念頭,連忙低聲問蘇延年道:“敢問蘇屯長,天馬是在何處死的?”

    “入玉門關前,還是入關後?”

    蘇延年道:“好像是入關前。”

    任弘頷首:“就是在西域死的,那麼,究竟是在抵達龜茲前,還是到龜茲之後?”

    這兩者之間,有天壤之別!

    “這我便不知了。”

    蘇延年搖頭,與任弘告辭,和陳彭祖一起進懸泉置去了,他們作為比二百石的官,有資格參加招待傅介子的宴饗。

    “看來,還得找當事人詢問細節。”

    任弘的目光,落在了傅介子使團的普通隨員身上……

    ……

    任弘接待過往使團多了,也了解到,漢朝的使節有不同規格。

    最高級別的是出使號稱“百蠻大國”的匈奴,因為從漢高祖白登之圍後,匈奴就與漢為“兄弟之國”,外交關系是對等的。

    盡管漢武帝窮其一生,終于橫掃漠北,使匈奴不敢南下,但匈奴人也夠硬氣,哪怕最艱難的時候,也始終未對漢屈服乞降,最多說兩句軟話,想要認漢朝做丈人,像過去那樣,恢複和親。

    但漢朝好不容易翻身,豈肯再認這便宜親戚?從馬邑之謀開始,漢匈戰爭就只能有一個結局:匈奴為漢之臣妾!

    兩邊就這麼杠著,匈奴至今仍是與漢相匹的敵國。

    所以出使匈奴的使節,得由兩千石級別的高官充當,比如中大夫為正,謁者令為副,有時候甚至會專門授予正使“中郎將”的職位,蘇武便是“以中郎將使持節送匈奴使留在漢者。”

    西域那邊嘛,就低一個檔次,六百石級別為正使。

    而方才那個站在傅介子身邊,說每個使團隨員都得上報朝廷,不能任意加塞人手的長須文吏,則是副使吳宗年,他屬于大鴻臚之下的主客令,專門負責西北胡國事務。

    除了正副使節,使團裏還有二三十個隨員,有騎吏、伍佰、譯者及斥候士、禦者等,可以統稱為“吏士”。

    百石以上的官都跟著傅介子先進去了,外面剩下二十多個吏士,任弘便熱情地上前招呼,和置卒呂多黍一起,引著他們往置所走。

    但走到一半,吏士中領頭的那個大漢卻停下了腳步。

    這大漢紮著椎髻,臉頰兩側有飛鬢,下巴上卻沒有胡須,他吸了吸鼻子,指著不遠處正往外冒白煙的馕坑道:

    “那裏邊莫非在炙肉,竟如此之香。”

    “然。”

    任弘笑道:“正是為二三子准備的炙羊肉,剛好快熟了。”

    飛鬢大漢咦了一聲,有些驚訝:“真是奇了,吾等普通吏士,竟也能在置所吃上肉?”

    和秦朝一樣,漢代置所接待過往官吏,提供的夥食有不同規格,一一寫在《傳食律》上。

    像招待正使、副使,一般要殺大羊一頭,羊羔一頭,雞若幹,飯要舂得最細的禦米。

    其余百石以上官屬,則以羊肉、雞蛋、豬羊下水為主,吃的飯是稗米。

    普通吏士,一般就著韭、葵等蔬菜熬制的菜羹,有下飯用的醬、豉,吃舂得較粗的粲米。

    最低級的馳刑士、奴仆,連菜都吃不到,只能就著醬、豉咽下極為粗糙,帶著許多糠殼的糲米。

    所以招待使團普通吏士們吃羊肉,是超出規格了。

    “當然能。”

    一旁的呂多黍解釋道:“懸泉置今日殺了三頭羊,兩頭招待傅公及副使、官屬,另外這頭,是任君自己花俸祿買的,給衆吏士,還有置所裏的同僚們食用!”

    私人出錢,就不算違規了。

    敦煌半農半牧,羊多,不算貴,一頭才250錢,相當于任弘半個月的俸祿,任弘一點都不心疼,不心疼……

    “任君,你與吾等素不相識,這是何意?”飛鬢大漢疑惑地看向他。

    任弘朝使團的衆人拱手道:“我雖是置所小吏,卻一直佩服在異域闖蕩的豪傑,風沙霜雪一整年,城郭山川九千裏,如今順利歸來,不墜國威,靠的可不止是傅公一人的智謀,還有諸位的勇武。”

    “這區區一頭羊,是任弘為表敬佩,一點心意罷了!”

    衆人面面相覷,那飛鬢大漢更是動容道:“自打出使以來,還從來沒人與吾等說過這樣的話,這份情誼,吾等記下了!

    他旋即一拍胸脯,聲音響亮:

    “吾乃傅公車前伍佰,隴西郡人,孫十萬!”

    這名字夠牛,不過跟後世東吳的孫十萬沒關系,而是他的父母,希望老孫這輩子能掙上十萬錢,成為大漢朝的中産階級……

    孫十萬是個爽快人,先前任弘那投筆之言,已讓他贊賞,如今親眼見了任弘的做派,頗有輕俠擲金之風,更是相見很晚,遂道:

    “任君說話做事,極對我胃口,你這個朋友,我老孫交定了!”

    任弘則謙遜道:“孫兄較我年長,一口一個君,我消受不起,叫我任弘即可。”

    可惜孫十萬出身低微,尚無字,任弘也還沒人幫他取字,不然相互稱呼字才是常態。

    末了,孫十萬卻又歎了口氣:

    “自從進入玉門關起,這沿途的各置所,對傅公的招待是沒得說,但對于吾等吏士嘛……”

    他搖了搖頭:“就只是按照律令辦事而已,那些置所官吏,見了傅公滿臉笑容,見了吾等,面色卻是冷的。”

    對在異域拋頭顱灑熱血的使團吏士來說,這種待遇,讓他們有些心寒。

    孫十萬擡起頭,看著這個小驛笑道:“相比之下,懸泉置著實不同,到了這,才感覺像回了漢地,多了些人情味。”

    “敦煌九置,懸泉當為第一!”

    呂多黍這時候開始吹牛了,唾沫星子飛濺:“不止有肉,懸泉置給普通士卒小吏吃的食物,花樣可多得是,待會啊,汝等恐怕要恨父母,給自己少生了一張嘴!”

    他話音剛末,使團吏卒中,卻響起了一個尖酸的聲音。

    “你這小卒,就使勁吹吧。吾等一年前路過懸泉置,又不是沒吃過這的飯食,能下咽而已。”

    “至于炙肉,又有什麼稀罕的?也就歸國後沿途置所不供應,要說在西域時,有傅公帶著吾等,威服城郭小邦,哪天不是大酒大肉?真比較起來,西域諸國的炙肉滋味,還更勝于中原!”

    “盧九舌!任弘好心招待吾等,你這說的是人話麼?”

    孫十萬頓時狂怒,將說話的人一把揪了出來,罵道:

    “不需要轉譯時,你這根長舌頭,最好收著些!”

    盧九舌是個瘦小的中年男子,被孫十萬揪著,好似老虎捏著只小雞仔。

    孫十萬將他一推,朝任弘致歉道:“此人是使團的譯者,通西域九座城邦的語言,吾等都叫他盧九舌。但不知是不是胡語說多了,越來越不似人子!”

    盧九舌卻仍嘟囔道:“我說的是實話……”

    “你再敢說一個字試試!”眼看孫十萬捏著拳頭要揍盧九舌了,任弘連忙拉住了他。

    “是好是壞,一吃便知,孫兄,正好這炙肉已熟,你我還是招呼二三子去嘗嘗。”

    孫十萬這才放過盧九舌,衆人走到冒著香氣的馕坑處,卻見羅小狗正手持火鉗,小心翼翼地將坑壁上掛著的一串串羊肉取出來,放在陶盤上。

    烤,這大概是人類學會的第一種烹飪方式,世界各地都有。

    不過懸泉置的烤法,有點與衆不同,利用了昨日大顯身手的馕坑,是為“馕坑烤肉”,兩千年後西域省獨有的吃法。

    上午殺的羊早已剖解完畢,將羊排用姜絲、鹽、面粉拌勻成糊腌制後,用紅柳木掛在馕坑內壁,烘烤兩刻即可食用。

    這剛出爐的馕坑烤羊排香氣撲鼻,羊油滋滋作響,不管是懸泉置的吏卒,還是使團的禦者斥候,都是下等人,也不講究什麼禮數,一人一根,直接上手就啃!

    一口下去,是滿口的肉香,因為裹了面粉,外脆裏嫩,味美可口。

    “這炙羊肉當真不錯。”

    孫十萬嘴裏撕著羊肉,贊不絕口,哪怕在行走西域諸國,見多識廣的他看來,這也是上等佳肴了。

    其他人也頷首不已,不少使團吏士吃完後,還唑著油乎乎的手指,眼睛盯著馕坑,意猶未盡。

    只可惜,一頭羊也就那麼大,在場二十多一人一串,馕坑裏烤的第一波就分完了……

    倒是那盧九舌,啃完一根羊排後,將骨頭一扔,又說話了:

    “雖是不錯,但還缺了一樣東西,所以算不得上品。”

    使團的衆人早就習慣這人的長舌,都繼續吮著骨頭,沒有理他。

    盧九舌有些難堪,遂提高了音量,大聲道:

    “這炙羊肉啊,少了一樣中原沒有的調料。”

    滿嘴油的呂多黍擡起頭看,看著盧九舌:“缺了何物?”

    盧九舌頓時神氣了起來,大聲說道:“少了安息芹!”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0-27 11:45 PM

第13章 安息與羅馬

    “安息芹?”

    聽到此名,任弘心中微微一動。

    他知道,安息就在伊朗一帶,地方數千裏,在西域最為大國,後世稱之為“帕提亞”,被視為波斯第二帝國。

    安息東接占據中亞的大月氏,西有條支,北有奄蔡,再往西,就是地中海,還有被稱之為“犁靬(qián)”的羅馬共和國了。

    任弘算了算時間,羅馬那邊,前三頭裏的克拉蘇、龐培、凱撒三人,如今正值壯年,即將嶄露頭角,迎來屬于他們的時代……

    在東方,漢朝這邊的使節,足跡也早已到達安息。

    漢武帝太始、延和年間,便派出使節訪問安息,安息王聽說漢朝富庶強大,派了兩萬騎在東界迎接漢使,又遣使節團來漢朝參觀,攜帶鴕鳥卵以及來自羅馬的雜技團、噴火術作為禮物,獻予漢武帝。

    這是中國、伊朗兩國友好關系的開端。

    可惜漢武帝罷輪台戍後,漢兵十一年沒有西出,在傅介子出發前,也再無漢使越過蔥嶺,倒是安息渴求漢朝才有的絲綢,常遣使者商賈入漢,重金購買……

    而芹,任弘也知道啊,水芹是中國原生物種,春秋戰國就有采食,還寫進了詩經裏,什麼“思樂泮水,薄采其芹”,所以魯地儒生又自稱“采芹人”。

    敦煌幹旱,水芹不多見,只有在靠近湖澤的田地,才偶有種植。

    但這兩個詞結合到一塊,任弘就搞不懂“安息芹”是什麼玩意了。

    而那邊,盧九舌已經誇誇其談起來了,大談他在大宛國時,那兒的庖廚炙肉會加一些“安息芹”的種子,有奇香異味,撒上之後,原本普通的肉,也會立刻變成上品,讓人腸胃大開。

    親手烤制了這些羊肉的廚佐羅小狗惱火了,不滿地問道:“口說無憑,若想要吾等信你,拿出來看看啊!”

    “我還真有。”

    盧九舌十分得意地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絲袋,笑道:“我從大宛,帶了一袋回來。”

    那絲袋裏,是一小包種子。

    任弘好似聞到了一種熟悉的味道,止住了正要發怒的羅小狗:“可否給我看看。”

    盧九舌牛都吹出去了,也不好拒絕,但又有些舍不得,躊躇半響,只從絲袋裏挑了十來顆,放在任弘手心,還不忘囑托道:

    “只能聞,不能嘗啊,這些安息芹的種子,都貴著呢!”

    任弘看到,手心的十來顆種子狹長,呈黃綠色,腹面中央有明顯的顔色較淺的縱棱。

    等他放在鼻子前一聞,一股微辛的異香直衝肺腑!

    任弘頓時瞪大了眼睛,心裏臥了個大槽!

    什麼安息芹啊。

    這熟悉的味道,不就是孜然麼!

    ……

    “交出來!”

    片刻後,孫十萬追著盧九舌滿地跑。

    “不給!”

    盧九舌縮著身子,將那一小袋種子抱在懷裏,倉皇躲避孫十萬的大手。

    方才,任弘還想要多要點“安息芹”,搗碎後確認下是不是孜然,但盧九舌卻斷然拒絕。

    “說好了只准聞,不許嘗的!”不但不給,盧九舌還想連任弘手裏那十來顆也想要回來。

    孫十萬好面子,覺得他有些丟使節團吏士的臉面,遂與之爭搶,一邊搶一邊罵道:

    “你這豎子,任弘舍得花俸祿買羊與吾等吃,你卻舍不得一點香料?拿來!”

    盧九舌大呼冤枉:“這頭羊也不過兩三百錢,還不如我一包香料貴呢!汝等可知,這安息芹在大宛也是貴如黃金,一小袋就能換一匹絲綢!”

    但縱是他東躲西藏,還是被孫十萬搶了。

    孫十萬得意地將絲袋交給任弘:“任弘,拿著!想用多少,便用多少!”

    只可憐那盧九舌蹲在地上,垂頭喪氣地撿著爭搶中掉落的幾粒種子,一邊還帶著哭腔罵道:

    “好你個孫十萬,你在西域時大手大腳,將傅公給的俸錢,都花在酒食和胡婦上了。我則省吃儉用,好不容易在大宛換了些安息芹來,想回來賣出去賺點錢,這趟出使也不算白跑。你倒好,輕易送人了!”

    他一抹眼淚道:“我,我要進去向傅公狀告你!”

    孫十萬也是匪勁上來了,摸著腰間的環刀道:“你敢去,就別想活著回酒泉!“

    任弘連忙攔下了他,笑道:“孫兄,我方才只是戲言,勿要當真,這些安息芹,還是還給盧九舌罷,從大宛千裏迢迢帶回來,實在是不易。”

    他走到盧九舌面前,將絲袋還給他,卻留下了掌心那十余枚種子:“不過這幾枚,我想買下來,敢問要多少錢?”

    盧九舌一喜,本來想賣它個一枚兩錢,但一擡頭,又看了看怒目而視的孫十萬,只好咬咬牙道:“送你了!”

    “就當是吾等吏士,給懸泉置破費招待的謝禮吧!”盧九舌心裏在流血。

    “哈哈哈哈!”

    此言一出,方才還凶神惡煞的孫十萬,立刻高興起來了,將盧九舌拽起來,一邊替他拍打身上的灰土,一邊大笑道:

    “這才像漢使吏士該說的話!似人言也!”

    他巴掌力氣大,明明是拍灰,卻像是揍人,打得盧九舌嗷嗷直叫,懸泉置的徒卒,和使團的吏士們都樂得大笑起來。

    任弘則默默看著掌心的十來枚安息芹,在嘗了一顆後,他確定,這就是後世的孜然。

    只要是在北方擼過串的人,都能明白。

    “沒放孜然的烤肉,是沒有靈魂的烤肉!”

    但很可惜,這點孜然,實在是太少了,而且真正的孜然粉,光有孜然還不夠,還得有八角、桂皮等混合到一起搗碎研磨,才算完整。

    盧九舌說得對,孜然作為安息特産,在大宛也十分名貴,至于其他香料,比如八角、桂皮,雖然原産中國南方,但價格也不便宜,一貫是王公貴族的專供,不是他這鬥食小吏用得起的。

    任弘現在能做的,只是將這些孜然種子,種在懸泉置旁的田地裏,希望它們能在中原生根發芽……

    哎,美味的孜然烤羊肉,哪年頭才吃得上哦?

    那邊,孫十萬折騰完盧九舌,還過來對任弘做了個承諾:“任弘,若我再有機會去大宛,定要給你帶上十袋八袋安息芹回來!”

    他是認真的,但盧九舌又嘴欠了,在旁嘟囔道:“你但凡有金帛就換酒肉吃了,平時身無分文,怎麼買?”

    孫十萬一橫眉,大聲道:“我老孫說到做到,就算是搶,也要搶回來!當年貳師將軍西征,不就搶了大宛國幾千匹馬麼!”

    “若有機會,我真想和孫兄,和傅公,以及使節團的吏士們,一起去西邊看看啊。”

    任弘收起自己那顆吃貨的心,用渴望的眼神,看著綿延向西的絲綢之路。

    “誰說西域荒蕪一片,那邊好東西,真是不少。”

    “已傳入中原的胡麻、胡蒜、蒲陶,安息芹,還有……”

    任弘笑道:“汗血馬!”

    ……

    “汗血馬……”

    當任弘提到這三個字時,一直話多的盧九舌,卻忽然像是啞巴了一樣,閉口不言。

    孫十萬也撓了撓頭,開始顧左右而言他,很顯然,他想回避什麼。

    至于其他使節團吏士,也都目光閃爍。

    那種奇怪的感覺,再次出現了。

    任弘心裏更加篤定:“一說到那死去的天馬就成了這樣,果然有問題啊,看來,我非得套套他們的話!”

    光是將希望寄托在傅介子的“欣賞”上,太過被動了,他必須掌握主動。

    只有弄明白使節團在西域遇到的事,傅介子所作的決策,搞清楚他們現在的處境,任弘才能開始下一步計劃。

    于是,任弘便拍了羅小狗一下:“羅廚佐,光有肉可不行,還得有酒,要讓從西域歸來的吏士們,喝個夠!”

    誰料孫十萬卻斷然拒絕:

    “不喝,不喝。”

    “我乃伍佰,在傅公車前開道,傅公不走時,我可以飲酒達旦,爛醉如泥,但傅公沒說要休息,那便滴酒不沾!”

    他又衝著其他人喊道:“汝等也不能喝,都得隨時候著待命,傅公可沒說要在懸泉置過夜!”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0-27 11:46 PM

第14章 富貴險中求

    “諾!”

    齊刷刷的應答聲,使團吏士們多是惡少年出身,看似散漫,可又有一股無形的紀律在約束他們。

    “傅介子不打算在懸泉置過夜?”

    任弘心裏一驚,知道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但他沒有著急,只道:“枕戈待旦,是該如此,不過,光吃肉還是太幹,缺點東西佐餐。”

    羅小狗聞言,將陶壺遞了過來:“水?”

    “太淡。”

    任弘看向孫十萬,笑道:“我倒是知道孫兄有一樣東西,比美酒更甘甜!”

    “我?”孫十萬茫然地看了看自己身上,找了一圈,啥也沒有啊,最後目光定格在下體。

    老天爺,這任弘說的,不會是尿吧?

    雖說他們出使西域,陷入沙漠中最缺水的時候,老孫還真喝過這玩意,好像不甜啊……

    任弘沒料到他會往下三路想,擊了幾下掌,讓幾個懸泉置的徒卒過來捧場,大聲說道:

    “那就是傅公在西域揚威,在龜茲斬匈奴使的英雄事跡,孫兄不妨細細說來,好讓吾等以此壯舉佐餐!”

    ……

    懸泉置內,傅介子更衣完畢,換下一身蒙塵的衣物後,發現年邁腿瘸的置嗇夫還在門口斂手等待。

    花白的頭發,敦厚的臉,似曾相識。

    “我記得你叫徐……奉德?”

    “傅公竟然還記得老朽!”

    徐奉德有些激動,這差不多就是中央領導,記得村支書的趕腳。

    傅介子道:“懸泉置對我而言,畢竟不太一樣,當年我在貳師將軍軍中為什長,回師時途經此地,中暑幾死,全靠一口懸泉水才活過來。”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當年西征軍中的小什長,如今已是獨當一面的漢使。

    “自那之後,我再途經此地,便稍加留意,對了,你是懸泉置的第幾任嗇夫?”別看傅介子外表粗獷,實則卻心細如發。

    徐奉德答道:“第三任。”

    他又問:“傅公可要懸泉置歇一夜?上舍的臥榻被褥,皆已備好。”

    “不歇,吃完夕食,餵飽馬匹,吾等要立刻出發,趕往下一站!”

    傅介子握著手中的旌節,望向東方,眼裏有一絲隱憂:“我還要趕著回長安,向陛下,還有大將軍複命!”

    ……

    懸泉置外的馕坑邊,衆人坐成了一圈,被圍在中間的是孫十萬。

    “去時,傅公已代天子責備樓蘭王及龜茲王,令其不得勾結匈奴,截殺西域諸國赴漢使者,若有單于使節過境,當稟報玉門都尉知曉。”

    只要不提汗血馬,一切都好說,在任弘的鼓動下,方才還顧左右而言他的孫十萬,已經在大吹使團在西域的英雄事跡了。

    那龜茲(qiū cí)的位置,便是後世西域省庫車縣,乃是西域北道上一顆璀璨的明珠,人口近8萬,也算一個大國,因與匈奴日逐王的駐地相鄰,所以對匈奴十分畏懼,始終在漢匈之間搖擺。

    孫十萬又道:“過了幾個月,當吾等從大宛折返,回到龜茲時,龜茲王禮遇依舊,但傅公卻覺察出了點異樣,便讓盧九舌詐問龜茲侍者……”

    譯者盧九舌立刻搶過話:“我裝作什麼都知道的樣子,質問那龜茲小臣,問他‘匈奴使來數日,如今安在?’那侍者惶恐,這才全盤招供,說匈奴使者從烏孫歸,正在龜茲!被龜茲王迎于館舍,禮在漢使之上!”

    “于是傅公便囚禁了那侍者,又召集吾等共飲,酒酣之際說:卿曹與我俱奉縣官之詔,使西域督責樓蘭、龜茲勾結匈奴,阻擾安息、大宛貢使之事。今匈奴使已在龜茲,恐又欲教龜茲王劫殺吾等,一旦龜茲王動搖,收系吾等送予匈奴,吏士數十人,骸骨將淪落荒野,為胡狼所食,不得歸漢,為之奈何?”

    孫十萬道:“吾等也明白,身在絕域危亡之地,死生自然全憑傅公!”

    “對,此身性命,皆交予傅公了!”使團吏士們紛紛出言,他們對傅介子有絕對的信任。

    “于是傅公便帶著吾等,夜襲匈奴使節所在館舍,外面的龜茲衛士不敢阻攔,吾等便破門而入。“

    “當時匈奴使在院中,那胡虜武藝不錯,竟能引弓射殺吏士兩人,可他終究不敵傅公,被傅公近身一刀透胸,當場就死了,其余幾個匈奴人也盡數斬之!”

    “只可惜那匈奴使帶的人太少,都被奚騎吏一弩一個殺了,我竟沒混到首級。”

    孫十萬滿是遺憾,若能斬上一兩級,便是響當當的功勞,雖然漢朝軍功爵制度早已崩潰,可但凡有軍功者,秩祿升遷便會順利很多。

    “龜茲王趕到時,見木已成舟,只能再度謝服,禮送吾等出境。”

    孫十萬得意地指著停在馬廄的一輛方廂車:“那些北虜的頭顱,都腌好了放在車上,准備帶回長安呢!”

    “真是精彩!這等英雄事跡,果然比美酒更醉人!”

    任弘拊掌贊歎,但他心裏卻暗暗嘀咕:“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難怪傅介子成了班超偶像,套路都一樣啊,果然是有淵源的。”

    懸泉置的衆人也聽得蠻興奮,你一言我一語,詢問細節,而呂多黍得了任弘叮囑,冷不防問了一句:

    “汝等都出門去擊殺匈奴使,誰留下照看天馬呢?”

    孫十萬不設防,下意識地說道:

    “嗨,兩匹天馬早在那之前就死……”

    盧九舌倒是反應快,立刻捂住了孫十萬的嘴巴:“副使都說了不要提此事!”

    場面一時有些尷尬,幸好不遠處,羅小狗喊了一聲:“肉熟了!”

    他將盛滿陶盤的馕坑羊肉端了上來,還有一大摞烤馕,對使團吏士道:“我教汝等一種吃法。”

    說著便做示範,捏了個烤馕,將串上的羊肉一擼,卷起來一起吃,吃完還喝了一口庖廚剛送來的羊雜湯,發出了滿足的長籲。

    這滋味,美滴很!

    “給我留一串!”

    衆人忘了方才的事,紛紛上前爭搶,沒人注意到,任弘卻悄然退出了人群,擡頭看向依然太陽高照的天空,呼了一口氣:

    “這下全明白了。”

    傅介子此次出使西域,雖然也肩負譴責樓蘭、龜茲兩國的任務,可他既然是駿馬監,主要的使命,還是迎回天馬。

    但兩匹天馬,至少在抵達龜茲國前,就相繼患病死去,返回千裏之外的大宛已不可能,這下,傅介子的使團陷入了窘境,進退兩難。

    眼看使命就要告吹,而匈奴人,卻在這時候將頭送了上來……

    生死抉擇就在眼前,不聲不響離開,或能安全返回漢朝,但天馬未能迎回,使團將遭到責罰。

    若冒險去殺匈奴人,雖然很可能會失敗,全部覆滅,但若是成功了……

    “便能將功補過!”

    這下,許多奇怪的事情便明白了:為何傅介子在龜茲行險時,毫不顧忌自己的主要使命。

    為何使團吏士對天馬閉口不談。

    搞清楚事情真相,絲毫不影響傅介子在任弘心中的形象,反而,他對這位漢使更加佩服。

    “好一個傅介子!”

    任弘露出了笑:“真是個富貴險中求的賭徒啊!”

    只有這樣的人,才能在西域闖出一番事業!

    “不過,傅介子現在也不確定,自己能否功過相抵吧?”

    因未能完成使命遭到處罰的漢使多了去,比如漢武帝時的公孫弘,第一次被征召後,奉皇命出使匈奴,因為使命完成的不盡人意,便被遣退回鄉。

    若是沒有漢武帝第二次征召,若沒有菑川國的人依然頭鐵推薦了公孫弘,白衣丞相的仕途恐怕就到此為止了。

    而今,傅介子雖然斬了匈奴使,可畢竟沒帶回天馬,大將軍霍光究竟會如何處置他?猶未可知。

    這種未知和不確定的心境,倒是對任弘很有利。

    “如此一來,我便不是錦上添花。”

    “而是雪中送炭了!”

    任弘心中大定,與正就著馕吃烤羊肉,又喝著羊雜湯佐餐的孫十萬等人告辭,便朝懸泉置內走去。

    他知道,傳舍之中,招待傅介子等人的宴饗,就快開始了……

    任弘拍著自己的肚子:“開胃小菜已經吃飽。”

    “正餐,該上了!”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0-27 11:47 PM

第15章 母雞啊

    傅介子在徐奉德引導下,步入懸泉置裏最大的屋子中時,這兒已經做好了宴席的准備。

    和懸泉置外頭,吏士置卒們蹲在馕坑邊嚼餅吃肉不同,官老爺們吃飯是有講究的:鋪筵席,陳尊俎,列籩(biān)豆。

    樂殊貴賤,禮別尊卑,禮樂的本質,不就是作為階梯的藩籬,將不同人群分隔開麼?

    傅介子位于最尊貴的主座上,坐北朝南,身下是一個青色布邊的蒲筵,質地細密,面前有一個單獨的黑漆案。

    其余人等,則分列東西,跪坐在能容納四人的長方形地敷橫席上,每兩人共用一案。

    使節團的官屬們在西席,從副使吳宗年開始,秩高年長的坐于端,年輕官小的位于末。

    蘇延年、陳彭祖、徐奉德等敦煌本地官吏作為“東道主”,坐于東席。

    案幾上依次放了裝酒的尊,尊裏有酒勺,喝酒的雙耳杯,以及盤、碗、匕、筷等器皿。

    只不過,傅介子面前的是漆器,黑紅相間甚是好看,懸泉置裏只有兩套,非得貴客才能用。其余衆人則只是陶器、未上漆的木器。

    吳宗年看著置卒們將菜肴依次送上,一副忙碌的景象,但從器皿的擺放上,還是可以看出規整和秩序,不由微微頷首,對傅介子說道:

    “傅公,吾等去西域時路過懸泉置時,我便注意到了,懸泉置擺搭器皿很符合禮制,只是那時去得太過匆忙,沒來得及問。”

    傅介子是北地郡義渠縣人,普通的良家子,以從軍為官,參加了對大宛第二次遠征,花了二十多年,才混到今天的位置。

    因為出身行伍,所以他對這些複雜的禮制不是很明白,只是瞧著與長安官吏貴人宴饗上擺放餐食的規矩很像。

    他自己面前,從左到右,依次是帶骨頭的炙羊排、一大盤香氣撲鼻的多汁雞肉、熱氣騰騰的粟飯、酒置于最右邊。調味的醋和黑色醬料放得最近,蔥末則最遠。

    其余人等案幾上的食物也差不多,只是分量少了點,米沒有傅介子吃的精細。

    副使吳宗年,是學過春秋和禮的文官,他不放過任何表現自己的文化水平的機會,遂晃著頭念道:

    “凡進食之禮,左殽右裁。食居人之左,羹居人之右。蔥韭處末,酒漿處右,膾炙處外,醋醬處內。因醋醬每食必用,故置在內,俾尤近,以便沾濡也。”

    言罷贊道:“縱觀敦煌九個置所,除了懸泉置外,也就敦煌置能擺成這樣吧,在這荒野小驛裏,著實不易,看來,徐嗇夫很懂禮啊!”

    坐在對面的徐奉德連忙拱手:“鄉野嗇夫,只是識一點字而已,哪裏懂什麼禮,這些器皿餐食的擺設,都是廚嗇夫夏丁卯一手安排的!”

    “哦?”

    吳宗年有些詫異:“野有遺賢乎?可否請廚嗇夫來見?”

    夏丁卯很快就來了,他在東廚忙了許久,才炒完菜,頭上纏著白色的綃頭,額頭沾滿了汗,跟吳宗年想象中的隱居士人大不相同。

    聽徐奉德說完因果後,夏丁卯道:“上吏誤會了,老朽連字都不識,更沒有學過禮,這些擺放餐具的規矩,都是多年前在長安舊主家中當幫廚時,主廚的雍人手把手教的。”

    “原來如此。”吳宗年道:”你過去在哪位貴人家中服侍?“

    夏丁卯卻猶豫了,他生怕自己現在就說是任安家,會把任弘的事情給攪黃了。

    傅介子看出來了,這夏丁卯定是有難言之隱。

    他長年往來邊塞,所以很清楚,在河西四郡,除了孝武皇帝組織的幾波大移民外,後來陸續抵達的,哪有家世清白的人?

    要麼就當年巫蠱之禍,與衛太子有關聯的官員家屬,亦或是犯罪、流亡、失籍的郡國百姓。

    傅介子的手下,也多有這樣的人,比如張掖郡的孫十萬,乃是喝酒後將人打殘的惡少年,從隴西流放至張掖,後來才加入他的使團。

    那個酒泉郡的譯者盧九舌,則專門替人夾帶走私器物,行走于西域,所以才會那麼多種胡語,被關都尉逮到後懇求立功贖罪……

    身處邊塞的人,本非孝子賢孫,皆以罪過徙補邊屯,誰都有一點不能為人道之故事。所以傅介子對手下的吏士們,該嚴時則嚴,該寬時則寬,不追究小過。

    就在這時,夏丁卯撓了撓頭後,竟如此回答:

    “上吏,不是老朽不肯答,只是用本置佐吏任弘的一句話來說……”

    他笑道:“君食雞子甚美,又何必識牝雞乎?”

    ……

    堂上先是安靜了片刻,旋即響起了傅介子的大笑。

    “此言粗淺,卻有道理。”

    若是吃到一枚雞蛋可口,又何必非要認識下蛋的母雞呢?傅介子琢磨著這話,笑道:

    “吳副使,不必再追問這位夏廚佐了,吾等且先嘗嘗這些案上的‘雞子’味道如何。”

    講真,吳宗年在那絮絮叨叨說了半天禮,傅介子早就不耐煩了。面前的菜肴看上去熟悉而又陌生,雖然羊肉還是羊肉,雞肉也還是雞肉,卻又與過去見的不太一樣,聞著香味,卻只能看著,遲遲不能動著,煩不煩?

    吳宗年悻悻而罷,大家這才終于拿起筷著吃飯,因為傅介子以今夜要動身為由,讓人將酒撤了,也不必舉杯推讓,衆人都對准案頭的飯食,吃得很認真。

    今日的菜肴,確實與其他置所千篇一律的做法不同,實在是太好吃了!

    馕坑裏烤出來的炙羊排就不必多說了,外焦裏嫩,相比外頭二三十人分一頭羊,堂內七八人卻能吃個夠,十分過癮,食至酣處,傅介子、蘇延年,甚至連陳彭祖都直接上手了。

    唯獨吳宗年有些文士的矜持,用刀子慢慢在俎上切肉,又以筷著夾著細嚼慢咽。

    羊肉雖不錯,但一向喜歡吃雞的傅介子,更喜歡那盤雞肉:一整只雞剁成了塊狀做熟,看上去油黃鮮嫩,且入口滋味獨特,與尋常的釜中燜煮不太一樣……

    只有夏丁卯知道,這道任弘專門點的菜肴,是先將花椒姜蒜放入滾油中煸出香味,加雞肉大火猛炒至焦黃,再放少許的醋、蔥白,轉小火燜。等出鍋後,有淡淡麻味的雞肉不但噴香可口,還有濃稠的湯汁,簡直是完美的下飯菜!

    等肉吃得差不多了,再拌上點又長又薄的蒸餅,吸飽濃稠的湯汁,送入口中,真是量大味足。

    “徐嗇夫,夏嗇夫,上次吾等吃的叫‘沙蔥炒雞子’,這雞肉又是什麼做法?”等風卷殘雲吃完後,東席的蘇延年意猶未盡,如此問道。

    徐奉德看向東席末尾的夏丁卯,廚嗇夫摸了摸嘴,笑道:“大盤雞!”

    其實任弘最初教夏丁卯這道菜時,是不太願意承認它是大盤雞的:沒有幹辣椒、青椒,沒有土豆,沒弄到八角、桂皮,甚至連糖都沒有,只能用夏丁卯自己腌制的豆醬來上色,總覺得味道差了點。

    可當它出了鍋,任弘品嘗過後,卻不得不承認,雖然配料不如後世豐富,但卻已經做出了疆菜的精髓:

    那就是量大味美,豪爽簡便!

    “這也太……”

    吳宗年琢磨著這菜名,總覺得怪怪的,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好名。”傅介子卻十分欣賞。

    “簡單明了,不必拐彎抹角,這就是邊塞吃食該有的樣子。”

    “傅公嘗出來了!”

    夏丁卯感覺遇到了知己,十分高興,離席道:

    “教老朽做這道菜肴的置佐任弘,也是這樣說的!”

    傅介子眯起眼:“哦?他如何說?”

    夏丁卯道:“任弘說,這道菜,雖然好吃,但既不精,也不細。”

    他擡起頭,看到傅介子吃得大汗淋漓的面龐,嘴角沾著的肉汁,笑道:“更不雅!”

    “所以,它絕非儒生文士之肴!”

    夏丁卯朝傅介子作揖道:

    “而乃將軍之肴也!”

    ……

    任弘一直覺得,兩千年後,江南菜和西北菜是截然不同的兩種風格。

    江南和魔都的菜品講究精細,完全繼承了古代文化人的“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有點像柳永詞,只合十七八女郎,執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

    而西北菜,則是另一種風情:八百裏秦川塵土飛揚,三千萬秦人齊吼秦腔,端一碗髯面喜氣洋洋,沒撮辣子嘟嘟囔囔!

    不存在優劣之分,但吃法的不同裏,暗含著一個地區的性格。

    時間往前推兩千年,還是邊塞之地的大西北,也是一樣的場面,遠征的將軍、候望的戍卒、匆匆而過驛使們,沒那麼多閑工夫等庖廚做精致小菜,細嚼慢咽。

    他們只需要量大管飽,鹽味再重點就更好了,畢竟西北日頭烈,每天要流好多汗咧!

    所以、任弘的這份總結,真是對極了傅介子這邊塞老行伍的口味!

    “將軍之肴,說得好!”

    對這說法,傅介子只差拍案叫絕了。

    在傅介子看來,今日在懸泉置擺這麼多筵席、案幾、尊俎已是浪費時間。

    就該盤腿坐于地上,端著一盤“大盤雞”就著那寬大柔軟的蒸餅,吃個痛快!

    吃完後,一抹嘴,一砸盤,就該帶著士卒們,持刃去幹大事了!

    他拍著微挺的肚子,笑道:“今日還需上路,不能飲酒浮一大白,但為了這句話,我至少能多吃一只雞!”

    此時宴饗過半,案幾上,羊肉只剩下了骨頭,盤中雞肉和蒸餅也已食盡,可傅介子仍是覺得不夠。

    徐奉德立刻拍了拍手:“上馕!”

    幾個置卒端著一籮筐剛出爐的烤馕進來,這意思明擺著:“隨便吃,管夠!”

    同為西域省美食,馕和大盤雞也是絕配,徐奉德和夏丁卯給傅介子等人示範了吃法:掰著馕蘸大盤雞剩下的汁,便能吃得肚滾圓。

    方才的炙羊肉、大盤雞,雖然對胃口,雖然傅介子出言稱贊,但也僅此而已,他走遍西域,吃到的奇異食物多了去,其中一些味道也不錯,難道還要每次都爆衣不成?

    可唯獨見到烤馕,掰著吃了幾口後,傅介子眼睛卻越來越亮!

    “這是胡餅?”

    吳宗年嘗了一塊後,覺得太幹,不合口味,頷首道:“的確與西域城郭諸邦的胡餅很像。”

    蘇延年補充道:“但要比胡餅大不少,口味也要好許多,這上面的黑籽莫非是……胡麻?”

    按照曆史進程,西域的胡餅要再進化兩百年,慢慢向東傳播,到東漢時,才能在長安成為網紅食物,漢靈帝親自為它袋鹽。

    至于眼下,西域胡餅的做法還不太成熟,哪怕在距離西域最近的敦煌,雖然蒸餅湯餅在坊市中已很常見,但烤制的胡餅尚未普及開來,只有西域胡商偶爾制作食用。

    這次在西域又轉了一圈後,傅介子心裏其實隱隱有一個想法,但並未成型,此刻見到烤馕,竟有種相見恨晚的感覺!

    他捏著烤馕,反複打量,越看越愛。

    “此物是如何制出的?”

    徐奉德簡略地介紹了一遍後說道:“乃是佐吏任弘所教!”

    任弘,又是任弘,這是今日來,第幾次聽到此子之名了?

    傅介子遂問坐在西席末尾那個披甲騎吏道:“奚充國,你方才出去查看,外頭的吏士們,被任弘招待得如何?”

    奚充國就是孫十萬所說,在龜茲一弩一個,殺盡匈奴使者隨員的騎吏。

    “奚充國”,這是漢朝常見的名字,類似兩千年後隨處可見的“劉衛國”“川建國”……

    畢竟從漢武時代起,漢朝上下便洋溢著濃厚的愛國氛圍,是好男兒,就該以身許國!所以重名很多,朝中還有位剛被升為後將軍的“趙充國”。

    奚充國站起身來,向傅介子稟報道:“下吏方才出去巡視,聽說任弘出錢買了頭羊,宰殺烤炙,以饗吏士,衆人都吃上了炙羊肉,還有這烤馕,吏士皆喜。”

    傅介子問道:“吏士們沒喝酒?”

    奚充國道:“有傅公的嚴令在,就連最好酒的孫十萬都沒喝,其他人更不用說。”

    “善。”

    傅介子頷首,這任弘倒是很會來事,將自己隨口一說的事,辦得不錯。

    這荒涼的驛路,孤零零的懸泉置裏,竟出了這樣一個異數,仿佛是戈壁灘上一塊隱約發光的石頭,吸引著傅介子的注意。

    那石頭裏藏著的,會是一塊璞玉麼?

    看來,是時候好好會會此人了!

    “騰個位子出來。”

    傅介子下令道:

    “請任弘入席!”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0-27 11:48 PM

第16章 兵糧寸斷!

        當任弘步入堂中時,狼藉的杯盤已被撤下。

    東西兩席的所有人,都在注視著他。

    有徐奉德、夏丁卯、蘇延年的期許,有陳彭祖、奚充國的打量,有吳宗年的懷疑。

    還有正面主座上,傅介子的審視!

    迎著這些目光,任弘走到廳堂中央,一板一眼地朝傅介子作揖道:“懸泉置佐任弘,見過傅公,傅公讓任弘招待諸吏士,眼下衆人皆已飽食,正在傳舍小憩。”

    “聽到音了,尤其是孫十萬的呼嚕聲,這廝倒下便能睡著。”

    傅介子此言惹得使團衆人大笑,他又道:“非但招待吏士得當,這宴饗也安排得不錯,我聽說,不論是羊、雞、馕,這些新穎的吃法,都是你想出來的?”

    任弘看了一眼東席的上司和長輩,說道:

    “是我與徐嗇夫商議後,又由夏嗇夫親手所制,懸泉置的二三子,也賣了不少力。”

    夏丁卯連忙道:“老朽無他才幹,全憑任弘指點。”

    “和下吏也沒關系。”

    緘默許久的徐奉德突然說話了,笑道:“敢告于傅公,全是任弘一人之策,這次接待,也是任弘在籌辦。”

    任弘有些驚訝,夏丁卯當然會盡全力協助自己,但他沒想到,徐奉德讓功這麼徹底,心裏記下了老嗇夫的好。

    吳宗年聞言道:“任弘,若真如徐嗇夫、夏嗇夫所言,我這些年經過的置所,沒有一百,也有八十,還從沒見過你這樣能幹的佐吏。”

    “這只是下吏的本分事。”

    任弘斂手道:“過去懸泉置地處偏僻,食材短缺,未能招待好貴客,常被督郵斥責,下吏身為懸泉置的一員,受嗇夫之命,協助東廚,自然是在其位謀其政,想著加以改善了,于是便有了這些吃法。”

    吳宗年摸著胡須道:“使雞司夜,令狸執鼠,使犬守戶,皆用其能。不過你如此全能,倒是將三者的活都做了。這麼幹練的佐吏,為何還沒升官呢?敦煌的功曹和督郵失察啊,難怪你投筆出言,不願再久事筆硯間。”

    整個過程裏,傅介子沒有說太多話,只默默聽著,但任弘知道,他才是使團的主心骨,是影響自己仕途的人……

    任弘遂道:“傅公,這些菜肴雖然好吃,但都是小道,滿足一時口腹之欲,于國事沒有大的裨益,唯獨有一樣例外!”

    傅介子道:“你說的,莫非是這烤馕?”

    “他看出來了?”

    任弘微詫,立刻道:“不錯,這馕餅看似尋常,可事實上,卻事關兵家大事!關系到大漢在西域的未來!”

    ……

    聽聞此言,吳宗年皺起眉來:“你這孺子,此物怎麼就和軍國大事扯上幹系了?”

    任弘道:“請副使聽弘細細道來,我聽聞,西域去中原絕遠,分南北道,出其北近胡,常有匈奴為寇,劫殺使者。出其南則乏水草。我聽說,孝武皇帝時,漢使數百人去往大宛等國,竟因為乏食,死者過半……”

    吳宗年微微頷首,對這一點,剛結束出使的使節團深有體會。

    沒辦法啊,西域太大了,地廣人稀,綠洲城邦之間,往往間隔數百裏甚至千裏!正所謂野雲萬裏無城郭,雨雪紛紛連大漠,很多地方不具備做飯條件,就只能用幹糧來充饑了……

    使團西出玉門,食物起碼要撐到跨越白龍堆,抵達樓蘭國,才能得到補充。

    但還不能將希望全寄托在對方身上,因為西域近匈奴,更有日逐王的僮仆校尉入駐,故西域諸國畏匈奴甚于漢,匈奴在西域入出入自家後院,更會勾結盜匪劫殺漢使!

    所以使者的車後若不裝足幹糧,生死存亡,就得全看人臉色了。

    任弘繼續說道:“使者數十上百便如此窘迫,更勿論數千、上萬的漢軍西出,更加艱難。”

    “下吏去效谷縣時,聽曾隨貳師將軍參加過大宛之戰,最後留在敦煌的老卒說,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第一次伐宛,最難的不是作戰,而是道路遙遠,乏食,士卒不患戰,而患饑!”

    當時李廣利奉漢武帝之命,帶著六千騎及郡國數萬惡少年西征,沿途的小國都很害怕,各自堅守城塞,不肯供給漢軍食物。漢軍攻下城來才能得到飲食,攻不下來來,幾天內就得離開那裏。

    就這樣一路損耗到了蔥嶺以西,大宛都城還沒見著,漢軍就已經喪失了戰鬥力,只跟上來幾千人,饑餓不堪。李廣利也慫,沒有霍去病迷孤注一擲的勇略,就在大宛門口旅遊一圈,空手回了。

    第一次伐大宛,就這樣悲催的失敗了,李廣利帶著不足十分之三的軍隊灰溜溜回到敦煌,氣得漢武帝勒令其不得東過玉門--那時候的玉門關還不在敦煌,而設在酒泉郡玉門縣,也就是後來鐵漢王進喜大顯神威的地方。

    而到了二次伐宛,漢軍就吸取了教訓。

    作為參加了那場戰爭的老兵,傅介子最清楚不過了:經過一年准備,漢朝傾全國之力,發十八萬戍卒開發河西走廊,修築道路,玉門關也挪到了敦煌西邊,列亭障至羅布泊。

    接著,新征募的大軍趕著十萬頭牛,三萬多匹馬,還有無數的驢、駱駝等物,馱著米糧,跟隨李廣利出征,一路埋釜造飯,吃完米糧吃牲畜。而西域諸邦見漢軍強大,除了腦子沒想清楚的輪台抵抗被滅國外,大多開城迎接,漢軍順利抵達大宛。

    不過尷尬的是,一年後戰爭結束,回程時糧食又出問題了。西域諸國人少糧少,難以供應漢軍,所以李廣利不得不將軍隊分成幾波,從西域南北道分開回國。但因為官吏貪汙問題嚴重,還是餓死了不少人……

    身為西征軍中一什長,傅介子親身經曆了這些事,戰死沙場是光榮的,憋屈的是活生生病餓死在黃沙間!

    任弘道:“下吏聽聞這些後,竊以為,這是因為當時漢軍攜帶的幹糧是糗糒(qiǔbèi),實在不足充饑。”

    糗糒就是做熟後曬幹的粟米,粟是中原的主糧,但吃過小米的人都知道,這玩意有一個巨大的缺點,便是不經吃。

    體力消耗大的兵卒,一月所食之粟,動輒就是1石多,相當于後世的三十公斤。一天幹掉一公斤米,實在有些誇張,但在副食品缺乏的古代,這只是尋常飯量。

    近幾十年來,隨著關中、河西麥子面積增加,使團的幹糧多了麥面,將麥子做熟後磨碎,類似後世藏族的糌粑(zānba),加水攪拌成糊狀,或搓成團吃。

    熱量是比幹飯團高不少,而且西域麥子比粟多,能隨時購買制作,但味道實在一言難盡。

    “所以下吏便參照西域胡餅的做法,與懸泉置衆人試制了烤馕。”

    任弘像一個推銷員般,介紹起烤馕的利好來:

    “此物不但易于制作、便于攜帶、存放十天半月也不會損壞。而且吃下去容易有飽腹之感,不容易饑餓,味道也比糗糒更佳……”

    對馕,任弘是有信心的,西域省的人民花了兩千年的時間,用嘴投票,證明了馕才是沙漠綠洲裏最合適的主食。

    “懸泉置今日獻上此物,傅公日後再次出使西域時,或漢兵西出玉門時,少不了千裏行軍,便可以此作為軍糧!可解乏糧大患!”

    副使吳宗年已從最初的不以為然,到任弘說完後,面色肅穆,騰地站起身來,對傅介子道:“此物若真有如此利好,傅君……”

    使團的處境,吳宗年再清楚不過,天馬意外病死,主要任務失敗,雖然在傅介子的獨斷下,他們在龜茲冒險斬了匈奴使,但能否將功補過猶未可知。

    也是巧了,在懸泉置遇到了烤馕,簡直是瞌睡來了枕頭!

    雖然吳宗年吃著這烤馕味道也一般,但的確比糗糒和一般的胡餅好,或許真的能作為軍糧。

    使節團需要功勞,需要一切能說服朝廷的功績!

    和任弘預料的一樣,但奇怪的是,正使傅介子這會卻不急躁,只微微笑著打量任弘,末了淡淡地說了一句:

    “足食,足兵,這一點,我自然明白。”

    “但還是先出去看看此物如何烤制,再下論斷不遲!”

    ……

    在任弘看來,和書生味十足的吳宗年不同,傅介子確實有大將風範,先前天馬物故而不慌,眼下驟然聽說有一份功績,卻也不表現出驚喜。

    “難怪他能做正使。”

    在專程走到懸泉置外的馕坑邊,看了完整的烤馕過程,又詳細查看所需材料後,傅介子若有所思。

    “看上去確實很簡便。“

    但又話音一轉:“不過,此物雖然可口簡便,但究竟能不能如你所言,存放那麼長時間,足以充當軍糧,還有待驗證!徐嗇夫!”

    “下吏在。”徐奉德拱手。

    “我要帶上一筐馕,回長安路途遙遠,不亞于西至大宛,等到了長安漢闕之下,我就知道這烤馕能放多久,汝等是否立功來了!”

    言罷,傅介子又回頭孰視任弘,露出了笑:

    “對了,你會騎馬麼?”

    “會!”任弘應道:“身為河西子弟,常被胡患,豈敢不習車馬?”

    乖乖,幸好這半年裏,任弘跟管著馬廄的廄嗇夫、廄佐學會了這兩項技能。

    傅介子點點頭:“善,日頭離落山還早,離開前,再讓衆人多休憩一會,你隨我出去轉轉吧。”

    “諾!”

    騎吏奚充國請示道:“傅公,吾等是否也要同行?”

    傅介子卻笑道:“不必了,我有些話,要單獨問問任弘。”

    傅介子跨上他那匹高大的烏孫西極馬,任弘則向廄嗇夫借了匹普通驛馬。

    牽著馬出馬廄時,任弘不知傅介子目的,便道:

    “敢問傅公,這是要去何處?”

    傅介子望向西南方的火焰山方向:

    “去看看當年,我差點埋骸骨的地方。”

    “去貳師泉!”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0-27 11:49 PM

第17章 可憐無定河邊骨

    “騎術還不錯,只比我慢了半裏。”

    兩刻後,在懸泉置東南邊數裏外的山谷裏,傅介子已在此等候了一會,氣定神閑地看著剛剛拍馬趕到的任弘。

    “普通驛馬,比不得傅公的寶馬。”

    任弘半年功夫能有多高超的騎術啊,他已經盡力了,有些羨慕地看著傅介子坐下的高頭大馬,肩高至少七尺半,是品級僅次于汗血馬的烏孫西極馬。

    再看左右景色,這一路來,雖然也有綠洲點綴,但仍是荒涼的戈壁占多數,可抵達這火焰山中時,綠色卻占據了整個山谷,胡楊林紅柳肆意生長。

    原來,這兒竟有一條清澈的溪流,從火焰山懸崖上湧出,給死寂的戈壁荒山帶來了生機。

    這便是懸泉,也就是傅介子口中的“貳師泉”。

    本地有傳說,說太初四年時,漢武帝的小舅子李廣利伐大宛功成後返回,士兵軍馬渴乏,但左右卻無一滴水。貳師將軍李廣利仰天長歎,激憤之余,拔刀刺入石壁,而後山峰震而啜啜,泉水蕩而潺潺,隨刀勢飛泉湧出,衆將士得以開懷痛飲。

    而且這泉水似乎有靈,人多水多,人少水少……

    傅介子聽罷卻只笑道:“你覺得這傳言是真的?”

    任弘搖頭:“雖然那時候懸泉置尚未設立,但依我看,貳師將軍恐無此神通。至于泉水多寡,據我來此觀察,全指望祁連山的雪化不化。”

    “若是夏秋,雪化得多,便水大,能流到懸泉置去。可若在春冬,祁連山的雪凝固不化,那水流便幾乎沒有,流上一裏,便湮沒于黃沙戈壁中了。”

    河西走廊上的不少河流,都是這種情況,所以大軍若是選在春冬過境,光飲水都成大問題。

    “看來你是明白河西水文的。”

    傅介子道:“不錯,吾等至此時,已有此泉。”

    他走到泉水邊,捧起一捧,直接送入口中,水質清冷味甘,一如當年!

    “我當時遇暑患病,便是靠了此水,才得以活下來的,否則,便要如他們一樣,葬身于此了。”

    傅介子的目光投向溪水對面,那兒數十座微微隆起的黃土墳塚,便步行過去,對著它們恭恭敬敬地作揖。

    一眨眼,二十多年過去了。

    但他卻發現,本該被風沙吹倒掩埋的胡楊木制墓碑被扶正,而且,墓前顯然有人放置過祭祀用的東西,甚至用小石子堆積,仿佛神龕,又猶如祭壇。

    傅介子詫異道:“這是當年病逝于此的西征軍袍澤,當時只能匆匆掩埋,近日誰來此祭拜過?”

    任弘拾起一顆石頭,走到墳塚前單膝跪地,輕輕放到石堆頂上道:“徐嗇夫一直讓人得空過來就修繕祭拜,下吏常過來騎馬取水,看見墓牌歪了,便扶一扶,每次到墓前放一顆石子。懸泉置窮,邊塞也沒有什麼好物什,下吏只能以此作為祭奠諸士卒的心意了。”

    做這件事時,任弘倒也什麼深遠心機,只是可憐這些葬身異鄉的漢軍將士。

    看看胡楊木上的籍貫,有關中的,有河東的,最遠甚至有會稽郡的……幾乎遍布全國,他們來自五湖四海,為帝國的開拓付出了生命,卻無人記得其名字,家人也遠在千裏之外,血食難繼。

    誓掃匈奴不顧身,五千貂錦喪胡塵。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

    漢朝能夠掀翻壓在身上的匈奴,一舉崛起為老大帝國,靠的不止是漢武帝的雄才大略,也不止是衛霍的將兵之道,更有這千千萬萬個漢兵的前赴後繼……

    聽蘇延年說起任弘的豪言時,傅介子只是一笑,得任弘獻上烤馕,說其妙處時,傅介子也只是微微頷首。

    可這一次,面對這日積月累的小石堆,傅介子竟有些動容,長歎道:

    “你年紀雖輕,卻是有心了。”

    沈吟片刻後,卻忽然問任弘道:“任弘,你方才在堂上,口口聲聲說,大漢即將重返西域,是誰告訴你的?”

    任弘笑道:“是傅公告訴我的啊。”

    傅介子怫然不悅:“胡言亂語!”

    也就傅介子出發前與大將軍霍光密談過,清楚帝國未來的計劃。一般的邊將軍吏,如蘇延年、陳彭祖等人是不知情的,任弘區區置所小吏,更何從得知?

    任弘卻振振有詞:“我聽過往的官吏說,當年,孝武皇帝第一次伐宛失敗,又亡浞野侯趙破奴之兵二萬人于匈奴。公卿及朝議都希望,能暫停攻大宛,專力對付匈奴。”

    “但孝武皇帝卻力排衆議,認為只有先奪取西域,才能徹底斷匈奴右臂,最終實現滅胡之業。若是連大宛都收複不了,則西域諸邦及烏孫、康居之屬都會輕視大漢,歸附匈奴!”

    “果然,自貳師將軍伐大宛,引天馬歸漢後,西域多遣使來貢獻,再也不敢對漢不敬。只是後來朝廷罷了輪台屯田,使者漸稀,經營西域的事業,才功虧一簣。”

    “如今朝廷時隔十一年,再度讓傅公率衆出使大宛,迎天馬,我以為,這是將承緒孝武皇帝之策的訊號,這豈不是意味著,我大漢,要重新經營西域了!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來!”

    “可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出來,任弘啊任弘,你果然十分敏銳。”

    傅介子承認了這點,不知是不是任弘祭祀戰死袍澤的舉動打動了他,接下來的話,不再拐彎抹角,而變得開門見山:

    “既然如此,你也已打聽到,使團奉命去大宛迎回的天馬,半道就死了吧!”

    “下吏確已聽聞。”

    傅介子苦笑道:“當年在貳師泉邊,第一時間能飲水的,不是吾等這群饑渴的兵卒,而是來自大宛的天馬。當時貳師馭下失當,不少官吏貪汙,在他們看來,普通士卒死了幾百上千無所謂,但大宛天馬,卻一匹都少不得!”

    “可這次,我作為正使,卻是連一匹活著的天馬,都沒帶回來啊。”

    傅介子看著任弘:“所以在你看來,我使命未完成,回朝後恐將受責,是不是應該同吳宗年一樣,心中驚慌?”

    “而又遇到你獻烤馕,可以作為功勞補過,則猶如絕渡逢舟,應該大喜過望才對?”

    方才在堂上,副使吳宗年聽了任弘陳述後,的確很是驚喜,好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但傅介子這廝,卻安如磐石。

    看來事情沒有按任弘預想中“雪中送炭”的劇本走啊。

    任弘只能道:“傅公是做大事的人,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麋鹿興于左而目不瞬,豈會與副使一般失態?”

    傅介子笑道:“那你說說看,我為何不慌?”

    這是第二次考較麼?

    “因為傅公心中有底……”任弘其實在來貳師泉的路上,也在琢磨這件事。

    他的目光,落在胡楊林裏一些多年前被拋棄的枯骨上,那是牲畜的骨頭,靈光一閃:“這次傅公雖未帶回活的天馬,卻有死馬骨!“

    戰國時,燕昭王的大臣郭隗,借用一則耗費千金只買來一副千裏馬骨的典故,向燕昭王表明:一兩匹千裏馬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展示的態度。

    任弘道:“這次也一樣,朝中派遣傅公出使西域,雖然名義上是為了天馬,可實際上,卻是為了再探西域,拉攏親近大漢的諸邦,敲打那些投靠匈奴的君主,看其是否還會歸漢。”

    想明白後,他越說越順:“而傅公在龜茲斬殺匈奴使,已然表明了大漢的決心,也試探了龜茲等國的態度。故傅公雖亡兩天馬,但取得的成效,卻遠勝于天馬帶來的利好!”

    傅介子外表粗獷勇武,心卻很細,是個不好糊弄的聰明人,恐怕也早就吃透了這次出使的真正目的,知道朝中的霍光不會因此責罰,所以才一點不慌吧?

    事到如今,任弘只能盡力展示自己的“智慧”:

    “當年的博望侯張騫,他其實也未能完成聯合大月氏的使命,但卻保持了臣節,探訪了西域,讓孝武皇帝得以知道西域虛實,有了斷匈奴右臂的計劃,故而加官進爵。”

    “如今的大將軍是重實利而不重虛名的人,所以下吏以為,傅公定能得到朝廷表彰。”

    傅介子反問:“哦?這倒是奇了,你從未去過長安,更未見過大將軍,豈知他是重實利不重虛名之人?”

    任弘笑道:“下吏聽聞,前年,禦史大夫桑弘羊下獄誅死,但其主持的鹽鐵之政,現在不還在使用麼?”

    始元六年,霍光發動賢良文學,借鹽鐵會議鬥了桑弘羊。元鳳元年,又一舉誅滅了桑弘羊與上官桀、燕王、蓋主的謀反,又讓丞相田千秋名聲掃地,將政敵一舉清空。

    賢良文學們頓時歡呼雀躍,滿心期待著他們和郡國豪強們深惡痛絕的專賣制度,會一起被摧毀。

    然而,大將軍霍光卻只是廢除了酒類官賣一項而已,天下鹽鐵官、均輸平准照舊運轉。

    由此可見,霍光,這是個極其務實的政治家,殺其人,用其政,雖然屯田輪台,是桑弘羊和丞相田千秋提出的,但只要符合霍光的利益,再度啓用這方略,老霍絕不會有遲疑。

    任弘道:“大將軍既然能殺其人而用其政,足見胸襟!定知傅公有功而無過,屆時,若再借機向朝廷獻上烤馕,提出下一步進取西域的方略,更是大功一件!以後的西域之事,亦當由傅公來主持!”

    傅介子看著任弘,他是如此年輕,比自己當年在西征軍中做什長時還要年少,但這見識,以及對政事的敏感,卻又如此驚人。

    縱觀整個使節團,哪怕是副使吳宗年,也不可能看得如此透徹,任弘作為局外人,要依靠有限的信息,能做到這點,殊為不易。

    “任弘啊任弘。“傅介子點著他贊歎道:”我沒看錯,你果然是被戈壁埋沒的一塊璞玉。”

    來了!

    任弘立刻接話:“但再好的玉,深藏石中,也無人能知,需要卞和發現。”

    他朝傅介子作揖道:“下吏願附傅公驥尾,隨君出使西域!”

    傅介子卻不置可否,只笑著道:“所以,你真正想向我獻上的,不止是烤馕。”

    “還有你本人?”

    “任弘啊,你的見識和膽略倒是不錯,性情言談也合我口胃,但我再問你一個問題,你可得如實回答。”

    任弘拱手:“下吏將無所不答!”

    傅介子肅然道:“西域絕遠,凶險異常,一般人避之不及,你年不過弱冠,為何偏就想去呢?”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0-27 11:50 PM

第18章 弱冠系虜請長纓!

    “我為何想去西域……”

    任弘想了想後,看向西方道:“下吏聽說,自博望侯因開通往西域的道路而得封侯後,邊地的官吏士卒爭著上書孝武皇帝,陳述外邦珍品、怪事、利害,願為使者。”

    “而孝武皇帝認為西域遙遠,並非人人願去,故但凡上書者,就來者不拒,都充入使團,又廣召能人異士,刑徒罪吏,不問其出身,賜予符節,派遣出使。”

    “于是一年派出使者,多者十余批,少時五、六批,蔥嶺以東諸邦的,幾年就可返回,去遠地如安息、身毒的使者,則要八、九年才回。”

    從張騫二次出使到漢武帝罷輪台詔,那是漢朝最開放的二十年,也是激蕩的二十年。

    通過一波波使者的探索,那些《穆天子傳》《山海經》裏才存在的傳說國度,一個個一一被發現,中亞、波斯、印度,乃至于西海之濱的羅馬,一個廣袤的世界,隨著漢使的腳步,展現在漢人面前!

    原來世界辣麼大。

    原來我們的文明,在這寰宇中,並不孤獨!

    這是屬于漢朝的“地理大發現”,許許多多本土沒有的物種傳入,玉門以西,儼然成了咎待探索的“新大陸”!

    探索和發現的大門,是短暫開放後就此關上?還是讓它變大,成為路,成為帶?

    任弘想去西域,原因很多,有前世對那片熱土的喜愛,有對曆史的遺憾,也有今生困于禁錮的被逼無奈!

    “傅公,我想去西域,當然也和孝武皇帝時的諸多使者一樣,因為在那,有數不盡的功名富貴!”

    任弘道:“也因為在西域,沒有人會在意一個人的過去,只看重他的能力和勇略!”

    “我麾下的吏士中,和你一樣打算的人可不少啊。”

    傅介子看著任弘,似乎已經看透了他的目的:

    “說罷,你又是哪個罪官家的子弟?”

    任宏的身世在籍貫上寫的清清楚楚,敦煌區區一督郵都能查到,傅介子更不必說。

    任弘知道,自己做的一切努力,成敗,都在接下來的一句話!

    他向傅介子拱手:“不敢隱瞞傅公,我乃孝武皇帝時,護北軍使者任安之孫。”

    傅介子恍然:“原來,是任少卿啊……”

    “傅公認識大父?”

    “當然認識。”

    傅介子摸著胡須,看向遠方道,笑道:”當年巫蠱事時,我亦在北軍!”

    ……

    任弘也打聽過傅介子的履曆,當然知道他曾在北軍的“胡騎營”中做過官……

    作為中央常備軍,北軍八校的營地遍布三輔,八屯校尉中,惟中壘、射聲、虎賁、屯騎在城中,分駐四門,而歩兵校尉掌上林苑門之兵,越騎校尉掌越人內附之騎,長水校尉則掌胡騎之在長水宣曲者。

    與其他七校尉不同,胡騎校尉在左馮翊池陽縣,離長安隔著老遠,所以幸運地避開了巫蠱之禍的大亂,甚至沒趕上長安的血戰,只在追捕衛太子余黨中出了力。

    傅介子當時只是一個兩百石騎吏,跟監護北軍的任安更沒有直接關聯。

    但這並不妨礙傅介子在事後,將任安看做一個糊塗蛋……

    “桴鼓立軍門,使士大夫樂死戰鬥,任安作為護北軍使者期間,確實很稱職,但……”

    但是當抉擇來臨時,任安卻犯蠢了。

    在傅介子看來,若是任安真的對孝武皇帝一片死忠,那就不要出營受衛太子符節。昔日周亞夫駐細柳營,漢文帝親至,不見符節不開營門,衛太子和衛皇帝並無調兵之權,你任安身為衛青舍人,本就與衛霍有脫不開的關系,再出營拜受衛太子符節,幾個意思?

    而若是選擇了衛太子,就不該持兩端,坐觀衛太子之敗!逼得衛太子只能靠長安四市的數萬百姓來作戰。

    任安的做法看似中立,實則既惡了漢武帝,又間接導致了衛太子的敗亡,兩頭不討好。

    事後任安遭到清算,不是很正常的事麼?

    十多年前,走在血流如注的長安街頭,傅介子心有余悸之余,也曾問過自己,若是自己,該如何選擇?

    “當然是收益最高的選擇!“

    傅介子平日裏隱而不發,實則是一個喜歡冒險,喜歡賭博的人。該做抉擇時,絕不猶豫!

    所以傅介子才在看出朝廷將重開西域後,效仿昔日的終軍、張騫,主動請纓,一番說辭讓大將軍霍光動了心,順利拿下正使位置。

    又能在天馬意外物故,使命失敗後,立刻冒險斬殺匈奴使者來為自己將功補過。

    而現在,又一個選擇擺在面前,任弘此人,是棄之不顧,還是收入麾下?

    “任安是很愚蠢,不過他的孫兒任弘,倒是一個奮勇之人啊……“

    傅介子看著任弘,他倒是不在意其過往,在西域混跡的人,有哪個家世是清白的?

    巫蠱已經過去多年,傅介子雖然曾跟李廣利西征,但並未因此與貳師系有什麼大的瓜葛。他更不屬于衛霍太子黨,而是不靠天不靠地,只能靠自己本事奮鬥的六郡良家子!

    更何況,傅介子實在是喜歡此子,任弘說話做事很合自己口胃,能力見識也遠超同齡人。

    傅介子雄心勃勃,想要在西域幹下比博望侯還要大的事業,手下就需要各式各樣的人才,勇士、譯者、騎從,乃至于亡命之徒,邊塞和六郡多得是,征募就夠了。

    但能辨析大勢,獨當一面的人,可不多啊,這任弘或是可造之材……

    左右掂量後,這筆買賣,收益遠大于風險!

    于是傅介子沈吟良久後道:

    “任弘,你所獻的烤馕,我先前也有類似的想法,西域麥多粟少,使者和軍隊入鄉隨俗,效仿西域諸邦以胡餅為幹糧,是不錯的法子,這構想,倒是被你完成了,若朝廷認可,也算一件功勞。”

    “不過,即便那烤馕真如你所言,能保存半月,較粟黍更加飽人,但想要朝中接受此物,甚至將其作為塞北軍糧大肆烤制,絕非一朝一夕!”

    漢軍有成熟的軍糧制度,每一項的增減更換,都要經過朝廷的權衡利弊,考慮成本,再慢慢向軍中推廣,沒個大半年,是絕不可能有結果的。

    任弘聽出傅介子的言外之意了:你獻的烤馕即便能成,功勞落下來也算一年半載的事了,眼下你能指望的,只有我傅介子……

    他立刻識趣地說道:“弘之所以獻上烤馕,只因得到好物不敢隱瞞,同時希望,貳師西征時因幹糧不足而餓殺漢軍士卒的事,不要重演,絕非希望籍此物升官進爵!”

    “男兒應是重危行,豈讓皂幘負此生?弘最希望的,還是能追隨傅公,在西域用實打實的軍功,洗刷任氏的不忠之名!”

    傅介子笑道:“善,若真如你所言,我回到長安後能得到朝廷嘉獎,再度出使西域,你的名籍,當在使團名簿之中。但我此番回朝複命,再回來時,至少要到來年開春……”

    任弘又聽懂了,立刻表態:“我可以辭去懸泉小吏之職,為傅公私從!”

    私從就是門客舍人,大官和豪強的專利,任安當年就是做衛青私從舍人起家的。

    任弘想的卻是,他作為小吏拿不到傳符離開懸泉置,但作為私從,跟著傅介子就不一樣了,若能溜到長安,說不定還能有其他際遇,雞蛋也不必全放傅介子這……

    “做我的私從?”

    傅介子卻搖了搖頭,俯身拾起兩根手臂長短胡楊木,一根拋給了任弘,指著他笑道:

    “方才考了你的才識,而現在,該試試你的手搏本事了!”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0-27 11:51 PM

第19章 古代鍵盤俠

    敦煌郡的天空好藍,比西域胡女的眼睛更藍。

    腦袋下的戈壁灘地面好燙,像是躺在熱炕上。

    耳畔本該是貳師泉潺潺流淌的聲音,可此刻,卻是嗡嗡作響,腦子裏一片空白……

    沒錯,這場手搏較量裏,任弘只扛了七八個回合,就被傅介子毫不客氣地撂倒在地。他胸口遭到了重重一擊,差點把下午飯吐出來,至于手裏的胡楊枝,早就被傅介子擊飛出去老遠。

    任弘盡力了,真的不怪他。

    他前世又不是警察,以一敵三這種事完全做不到。

    只靠著這從小能吃飽飯的八尺之軀,以及“任弘”的身體記憶,會點耍劍的功夫,跟過往懸泉置的士卒學個三拳兩腳。

    原本任弘還對自己挺自信的,畢竟平日裏,他起碼能跟懸泉置裏,那個身高馬大的羅小狗打個不分勝負。

    可萬萬沒想到,面對傅介子時,連十個回合都沒撐下來。

    不愧是一頓飯能吃兩只雞的,傅介子的力氣大得驚人,揮舞胡楊枝時虎虎生風,沒有半點花哨,都是軍隊裏搏命練出來的本事。

    “若他手裏拿著的是環首刀,我的下場,估計和龜茲那個匈奴使一樣了吧……”

    任弘記得孫十萬說過,傅介子在龜茲時,可是能親自斬殺匈奴使者的,而且是一刀斃命,刀身透胸而出!

    這年頭做漢使,可是要求能文能武的,因為去了外面,隨時可能遇上危險,諸如卷入他國高層鬥爭,主導親漢勢力發動政變,跟沙漠裏的匪徒胡虜火拼……都是尋常之事。

    “漢使官屬幾十個人,不要求人人都能提起刀就是武士,但至少要不做累贅。”

    傅介子走到任弘面前,笑著如是說。

    任弘暗恨自己時間太少,在手足之術上沒下夠功夫,臉色有些燥紅地起身,朝傅介子拱手:“下吏技不如人,讓傅公見笑了!”

    “倒也不算手無縛雞之力。”

    傅介子肯定了任弘在與他交手時的努力,任弘這個人心裏想法多,也體現在了手裏的招式上,手持胡楊木,虛虛實實地朝傅介子攻來,可在二十年老行伍的傅介子看來,這些招術煞是可笑。

    他點評道:“都是輕俠惡少年私鬥的招式,遇上真正的軍中刀劍之術,必敗無疑!對了,你今年幾歲?”

    任弘道:“剛滿十八。”

    傅介子有些驚訝:“十八,比終軍請纓出使南越時,還要小些。”

    他思索了一會後,走到胡楊林裏,解開了坐騎,卻丟給任弘一句話。

    “看來,我不能讓你做我私從,一同回長安了。”

    任弘心裏一驚,傅介子卻已上了馬,笑道:“先別急,回去的路上,我給你說一件往事吧,是關于孝武皇帝時,博士狄山的……”

    ……

    日入時分(18點到19點30),日頭開始朝西方的祁連雪山落去,使節團的吏士們已從小憩中醒來。

    孫十萬打著哈欠,扛著一個裝滿烤馕的筐放到方廂車上,卻被傅介子安排了一個任務。

    “孫十萬,這烤馕好吃麼?”

    孫十萬連連點頭:“好吃,比西域胡餅好。”

    傅介子笑道:“既然如此,讓你天天吃可願意?”

    孫十萬遲疑了一下,但傅介子的話語,已變成了命令:“就你了,從今日起直到長安,每天朝食,都要吃半塊烤馕,記著每日口味如何,若是覺察到壞了臭了,立刻稟報我!”

    安排孫十萬做試吃員後,傅介子讓副使吳宗年招呼衆人動身:

    “立刻啓程,入夜前離開懸泉置,去到下一站再歇息!”

    和他們來時一樣,懸泉置衆人也已全部出門相送。

    “恭送傅公!”

    任弘亦在人群中,傅介子臨上車前看了此子一眼,想了想後,又喚來騎吏奚充國:“將我那匹騂色牝馬牽來。”

    傅介子在西域時,得到了胡王們不少贈馬,除了他最愛騎的烏孫西極馬外,其余幾匹也不俗。

    等馬兒被牽了過來,卻見渾身赤紅,只是額頭有一點白,肩高近七尺,個高腿長,有相馬經驗的人一看便知道是好馬。

    傅介子卻做了一個讓衆人驚詫的決定:

    “任弘,這匹馬,便送給你了!”

    此言一出,不論是蘇延年、陳彭祖,還是吳宗年、奚充國,都有些驚訝,這任弘果然頗得傅公青睞啊,居然當場贈馬!

    即便河西本就是優良的馬場,這兒的馬價也並不便宜,差點的劣馬三四千錢,好些的良馬則八九千,甚至上萬。

    而若是來自西域的馬匹,更是動輒兩三萬錢,像任弘這種普通小吏,不吃不喝攢上幾年才買得起。

    傅介子送任弘一匹西域好馬,就跟後世第一次見面,就送你一輛車差不多,這車還是性能不俗的進口好車……

    使節團的吏士們看向任弘的眼色都變了,盧九舌更是嘖嘖稱奇:“我送那任弘十幾顆安息芹種子,就心疼到現在,傅公卻直接贈馬!“

    這份禮,實在是夠重了,重到任弘不得不再三推辭。

    傅介子卻定要他接受:“此馬是敦煌郡中索氏所贈,齒歲尚小,和你一樣,需在邊塞風沙中磨礪,隨我回中原,關在馬廄裏精心餵養反倒對其不利。”

    任弘聽懂了,肅然應諾道:“弘必不負傅公厚望,更不會忘了在貳師泉的約定!“

    傅介子點了點頭,便手持節杖上了軺車,與使節團衆人一起,揚長而去!

    “願傅公早日歸于漢闕之下!願傅公來年開春,再度西行!”

    任弘站在路邊遙遙拱手,送傅介子等人離開,就像懸泉置過去二十多年裏,送走的無數人一樣……

    等到傅介子行遠了,徐奉德和夏丁卯便一左一右湊了上來,關切地問道:

    “傅公為何要送你馬?”

    “你與傅公在貳師泉聊了何事?”

    “約定了何事?”

    任弘撿著能說的簡略一講,末了說道:“回置所的路上,傅公給我講了一個故事,關于博士狄山。”

    他招呼兩位長輩回懸泉置,回到塢壁的陰影下。

    “當年孝武皇帝在位時,馬邑之謀未發,期間匈奴又派人來請和親,孝武皇帝讓群臣議論,究竟是該繼續和親,還是應該與匈奴開戰?”

    “當時有博士狄山,認為和親為便,他說興兵動武會讓中國空虛,人民困貧,為此,還與主戰的禦史大夫張湯當堂爭論。”

    “狄山善于狡辯,引經據典起來頭頭是道,還老是拿著孝文、孝景時的事說項,哪怕是張湯也難以駁倒狄山。”

    這家夥,妥妥一個古代鍵盤俠啊!

    “于是孝武皇帝問狄山:你說不動兵戈就能讓匈奴降服,現在派你去治理邊郡,可以讓匈奴不進犯為盜麼?”

    任弘笑道:“狄山嘴上功夫不錯,但哪裏有什麼治郡之能?當然是連連推辭。”

    “孝武皇帝卻不放過他,繼續追問問:“那一縣呢?”

    “狄山還是說不能。”

    “孝武皇帝又問:那一鄣呢?”

    “狄山不敢再推脫,又覺得區區一障,應是能管下來的,便硬著頭皮領命。”

    “于是孝武皇帝派狄山去治理一個邊塞上的烽燧,過了一個多月,匈奴來犯,竟斬狄山之頭而去……”

    這件事的結果是,朝中再也沒人敢主和了。

    嘴炮和仁義道德,對匈奴無用。

    “真是個蠢人,還是孝武皇帝能治得了他。”

    徐奉德聽完這個故事後,哈哈大笑,他最討厭那些身居安定的內郡,卻對在邊郡辛苦戍守的將士指手畫腳的文吏。

    任弘搖頭:“傅公說,這世上偏偏就有很多這樣自以為聰明的蠢人。”

    “他們在長安時誇誇其談,分析起大勢來也頭頭是道,可得到使命,真正到了邊塞後,就是另一回事。”

    “無能、膽怯,當孤立無援,當陷入絕境時,先前被掩蓋的一切,都一一顯露,最後像狄山那樣,不但丟了自己的區區性命,還有辱國威。”

    任弘聽完這個故事後,其實還是有些心虛的,甚至曾捫心自問:“我雖自視甚高,但究竟是不是這樣的人呢?”

    網上打幾行字,遠比身體力行來得容易,要是現在扔給他一個郡、一個縣,任弘覺得,自己絕對是管不下來的。

    而傅介子便拋出了那個提議。

    “傅公說,我年紀尚輕,見識已遠超同輩,但要在西域闖出名堂,光靠言辭和智謀可不夠,還要能吃苦,修武藝。他認為,我需要在軍中磨礪一番!”

    “所以傅公便與我約定,在他回長安複命的這段時日裏……”

    任弘擡起手,指著懸泉置以北數十裏外的長城烽燧,笑道:“我得去敦煌邊塞,試任燧長!”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0-27 11:52 PM

第20章 蘿蔔

    “去軍中試為燧長?”

    夏丁卯有些驚訝:“君子年不過18,還未到服役的年紀啊。”

    在秦朝,17歲就要入伍當兵,但漢朝將男子服徭役的年齡定在20歲。一來是因為戰爭並不頻繁,二來是讓男子有足夠的時間娶妻、生子,畢竟遠行服役,說不准遇上戰爭,“物故”,也就是意外去世的可能性不小。

    前幾年,新帝繼位,為了貫徹孝武皇帝輪台詔書裏“禁苛暴,止擅賦,力本農”的精神,大將軍霍光更是將傅籍推遲到23歲,算是很寬容的善政了。

    所以任弘除非走其他門路,否則找不到參軍為吏的機會。

    任弘道:“傅公與敦煌中部都尉相善,他會向其推薦我,由中部都尉征募。”

    西漢的地方郡守、都尉有自行辟除官員的權力,甚至有人直接從白身被征辟為諸曹掾,尉史的……征募一個小吏做燧長這種事,甚至不需要都尉出面,候官就能拍板。

    “我接下來,要試為邊塞燧長數月,若傅公再度西行時我還活著,守燧不失,去西域的使團裏,便有我一個名額,但若是我運氣不好死了……”

    任弘笑道:“這世上,便又多了個似狄山般誇誇其談,卻能不符實,最後一事無成的教訓。”

    “這便是我與傅公的約定。”

    “君子已經答應下來了?”夏丁卯也服過役,擔心地說道:“雖說烽燧離得不遠,但那的辛苦,可不是懸泉置能比的啊。”

    徐奉德卻道:“年輕人吃吃苦,磨礪一下本領並無不妥。”他拍了拍瘸腿:“只是別像老朽一樣,折了腿就行。”

    任弘道:“徐嗇夫說得沒錯,我對此其實是求之不得的,宰相必發于州郡,將軍必起于行伍,這也是難得的曆練。”

    “更何況,燧長雖然也是少吏,秩祿卻是比百石,與廚嗇夫、廄嗇夫等同,我若能當上,也算是升官了,俸祿比鬥食佐吏高了一倍呢。”

    任弘指著拴在馬廄的那匹棕色母馬自嘲道:“若非如此,我壓根沒辦法養活這匹傅公所贈的馬兒。”

    三人走到馬廄旁邊,有相馬經驗的廄嗇夫已經將這馬上上下下檢查了個遍,讓任弘自己找來木牘,將這匹馬的名籍登記一番。

    廄嗇夫捏著馬兒的嘴,查看其齒歲,眯眼看了一會後道:

    “七月己卯,駿馬監傅公所贈任弘私馬一匹,騂馰,牝,左剽,齒四歲,高六尺五寸,上足,調習……”

    任弘知道,漢初時經過秦末楚漢之亂,民生凋敝,皇帝的車駕都湊不齊相同毛色的駟馬,列侯卿相常乘牛車。

    但經過漢初幾代人的恢複,養馬業大力推廣,至武帝七十年間,民間已是每個裏閭都有養馬,阡陌之間成群,乘劣馬、母馬的都不好意思參加貴族聚會。

    于是,相馬就成了一項大學問,為了准確描述馬匹的特征,居然發明了幾十個專用的詞,比如“騂”就是渾身赤紅,“馰”則是額頭發白。

    至于左剽,則是馬的左屁股上有烙印。

    廄嗇夫將這馬評價為上足,不過因年歲比較小,只適合日常騎乘,不適合幹重活、上戰場。

    “5歲到12為壯馬,這匹骍母馬還得再長一長。”廄嗇夫對任弘道:“來給她取個名罷!”

    因為官私用馬太多,所以為了方便登記,馬主人一般會給馬取個名,比如懸泉廄中的馬,有名“黃爵”者,因其為黑嘴黃馬而得名,有名“倉波”者,因馬的顔色為青黑色而得名。

    徐奉德的私馬則叫“完幸”,是為了求吉利。

    任弘甚至見過叫“鐵柱”的馬……

    他輕輕撫著這匹小母馬,聽傅介子說,這是敦煌大族索氏所送,經過兩次轉手相贈後,母馬有些怕生,也不太肯吃草料,直到任弘遞過來一根蘿蔔,這才大嚼起來。

    任弘頓時大笑道:“就叫她‘蘿蔔’吧!”

    “以後不管我的馬如何更換,都叫蘿蔔了,我希望它們能一個口哨隨叫隨到,哪怕隔著千山萬水也是如此。”

    任弘喜歡給一些蔬果取新的名,比如雹突,任弘非得叫它蘿蔔。

    廄嗇夫和徐奉德面面相覷,倒也沒深究,畢竟給馬取什麼怪名的都有。

    不過,跟後世買得起車養不起車一樣,養馬也是需要一定財力的,以任弘現在的俸祿,刨除吃喝用度,估計全要砸在這匹馬上。

    馬光吃牧草容易生病羸瘦,而吃糧食的話,它一個月的食量起碼是人的五倍……

    任弘一個本不富裕的青年人,恐怕要被這馬拖得就此破産。

    到太陽落山後,經過一段時間的相處,蘿蔔沒那麼怕任弘了,但看著它不聲不響已吃下肚的兩鬥麥豆,任弘也變得愁眉苦臉:

    “只能指望早點去做燧長,多些俸祿,不然我可要養不起你了!”

    ……

    日子一如往常,懸泉置等來了一波又一波的戍卒商賈,又送走了一批又一批。任弘依然勤勉地迎來送往,只有閑暇時才騎著他的蘿蔔,在絲路上繞兩圈。

    等待了數日後,蘇延年和陳彭祖兩人卻再度來到了懸泉置,正要遇到任弘從外面遛馬回來。

    “蘇君、張君!”

    任弘下馬拱手:“莫非是已將傅公送出郡了?”

    “吾等只負責將傅公迎到中部都尉的治所。”任務圓滿完成,蘇延年臉上十分輕松:“正好中部都尉又派陳彭祖跑腿,我便一同來了,正好混頓吃食。”

    才幾日功夫,蘇延年就又饞懸泉置東廚的好菜了,說是吃了這的食物,其他地方的,簡直味如嚼蠟。

    言罷他看向一旁有些不樂的陳彭祖,笑道:“任弘你可還記得,那一日在置所傳舍裏,陳彭祖大聲喊過,若漢軍真的要重返西域,他就送你一匹好馬……”

    “好馬配好鞍!我當時話沒說完,傅公不是已經贈馬了麼,我難道還要跟他爭不成!”

    陳彭祖漲紅了臉,大聲糾正,在中部都尉處,通過傅介子與都尉的談話,他們終于確定,重返西域,恐怕真的是未來幾年的朝廷政策……

    打賭一時爽,但事到臨頭,陳彭祖卻又舍不得了,他可沒傅介子那麼有錢,好馬隨便送,于是就改口成了馬鞍……

    說著,便不情不願地將一副馬鞍交到了任弘手裏。

    漢朝的確已經有軟馬鞍了,表面由皮革制成,中間填塞羊毛加厚鞍墊,周邊用很細的皮線縫制,與其說是馬鞍,不如說是坐墊。

    從軟馬鞍到有鞍橋的硬馬鞍,馬具的進化,還有很長的時間要走,任弘甯可多花時間適應,卻並不打算加速這一進程……

    蘇延年取笑陳彭祖言而無信,說好的送馬,變成了馬鞍,陳彭祖則辯駁說這馬鞍用料極好,起碼值幾百錢。

    任弘倒是沒有深究,心裏暗暗吐槽道:

    “乖乖,一匹馬就快將我吃破産了,再來一匹,是要我每日吃糠咽菜?”

    “夠了夠了,還是快些說正事!”

    陳彭祖讓蘇延年閉嘴,又慢吞吞地從懷中掏出一份文書,鄭重交給任弘,這才是他二人今日要來懸泉置的原因。

    “敦煌中部都尉,征募懸泉佐吏任弘,為吞胡候官之下,破虜燧燧長!”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0-27 11:54 PM

第21章 等待

    從任弘接到赴任文書起,,就像送自家娃兒去讀書工作的家長一樣,將任弘拉扯大的夏丁卯,便一直在為他准備了各種吃食:

    主要是鹽腌制後曬幹的羊肉脯,以及這些天裏,任弘和羅小狗鼓搗的各種馕:蔥花馕、羊奶馕、肉馕……

    可惜打鹵馕沒做成功。

    “烽燧裏的吃食,比懸泉置可差多了,簡直是狗彘食,君子去了那邊,恐怕要受苦。”

    思前想後,怎麼做都覺得不夠,夏丁卯最後想了個主意:“不如我再去效谷縣,請鐵官幫忙鑄口小鐵鍋,讓人捎到破虜燧?”

    雖然桑弘羊被霍光幹掉了,但他在漢武帝時代一手建立的鐵專賣制度仍未動搖,漢初時蜀郡卓氏等冶鐵世家陸續衰敗,取而代之的是每個郡國皆有鐵官。雖然敦煌不産鐵,但也有小鐵官,負責鐵器的鑄造和貿易,嚴禁私賣和流入塞外。

    懸泉置的大鐵鍋,還是徐奉德利用人脈,借著鑄釜的名義,讓相熟的鐵官工匠幫忙鑄的。

    所以任弘倒是很想利用鐵鍋來牟利,隨著懸泉置好菜的名聲漸漸起來,敦煌的達官貴人家裏,大概都有意置辦一口,只可惜被制度所限,私下販賣是作死,只能從體制內打主意,比如勾搭上鐵官裏能拍板的官吏……

    任弘之所以忽然對錢這麼渴望,還是因為那匹能吃的馬——好歹是西域的好馬,單餵幹草的話任弘自己都心疼,于是便摻些豆、麥之類,不知不覺,他半個月工資就沒了!

    “為什麼沒被傅介子贈馬前,我覺得自己挺富裕的,現在多了一匹馬,卻覺得自己忽然好窮。”任弘欲哭無淚。

    更讓人牙疼的是,當任弘想讓蘿蔔套轅拉車時,卻被徐奉德、夏丁卯、廄嗇夫三連否決:

    “這麼好的馬,豈能用來挽車!?”

    還是呂多黍主動請命,借著去效谷縣安樂鄉采買蔬菜的機會,幫任弘載一段行李。

    任弘帶的東西很多,除了一大包吃食,還有冬衣夏衣、捆紮好的被褥等一大堆。

    “秋後便要入冬了,烽燧裏雖然也有火炕,但若是穿的不夠厚實,能凍死人!我第一次去時就凍掉了左手小指。”夏丁卯給任弘展示他當年戍守時的紀念,談之色變。

    任弘離開的時候,整個懸泉置的官、吏、卒、徒,一共36人,都出來相送,除了夏丁卯外,從餵馬的廄嗇夫、剝羊的廚佐羅小狗,到摘韭菜的大媽,守角樓的材官,舂米的複作,竟是人人都面帶不舍。

    因為任弘當佐吏的這半年,大概是懸泉置衆人最滋潤的日子,不管是官吏還是複作,都吃到了不少好東西,任弘雖然讀書識字,但對所有人,哪怕戴著枷鎖的刑徒,也是彬彬有禮。

    作為置嗇夫,徐奉德被衆人簇擁在最前面,他拄著杖,望著長作揖的任弘久久無言,最後只扔給他一句話:

    “到了燧裏,可要好好做燧長,別給懸泉置丟人!”

    任弘今天頭戴黑介幘,身著皂緣黑袍,顯得很精神,他朝徐奉德、夏丁卯和衆人拱手:“臘祭時,我便會回來!”

    回來,沒錯,在這陌生的時代裏,他好歹有一個能回的地方。

    不知不覺,任弘已將懸泉置當成家了,這裏有溫暖的熱炕被褥,有朝夕相處的衆人,有他熟悉的每個屋舍,東廚的鍋釜香氣撲鼻,糧倉裏的狸奴趴在房檐上,牆壁上的四時月令是他所畫,堆積如山的簡牘是他所書。

    任弘自以為是幸運的,因為作為在這時代的第一站,懸泉置教會了他一樣事情,那就是等待。

    他在懸泉置中等待傅介子,等待自己命運的轉機,等待曆史齒輪轉動的時刻。

    “現在,我的等待結束了。”

    但只要絲綢之路存在一天,懸泉置的等待,卻將一直延續下去……

    回首看去,置所裏的衆人,面貌樸實,衣裳簡樸。他們都是一群無名之輩,是曆史長河裏的小水珠,在史籍上沒有留下自己的豐功偉績。

    但他們的迎來送往,卻是絲路得以延續的保障:烽火急切的驛卒;遠征異域的名將;手持節杖的漢使;為了和平與結盟,趕赴異域和親的公主;帶著異域特産,從萬裏之外風塵仆仆來到漢朝的安息康居使團……

    懸泉置衆人夙興夜寐地殷勤接待,再目送他們離開。

    然後,繼續等待,下一個過客的身份使命,或許平淡無奇,或許驚天動地。

    曆史的腳步不會為懸泉置停留片刻,只是輕輕一點,便走向下一個目標。

    而今天,終于輪到任弘被送走了。

    任弘沒有掩飾自己的情緒,離開的時候,他數次回頭,而懸泉置的衆人也久久佇立在外面。

    忽然間,戈壁上起風沙了。

    懸泉置的塢堡在黃沙吹拂下一點點模糊,一點點遠去,徐奉德、夏丁卯等人的身形也再看不清。

    任弘只覺得眼角有些發酸,伸手揉了揉。

    趕車的呂多黍問道:“任君,眼睛裏進沙子了?”

    “沒有。”

    任弘笑著擡起頭:“是我哭了。”

    ……

    任弘在安樂鄉邑休息了一晚,次日告別了呂多黍,租了輛驢車拉著行囊,又向北行了一日,抵達中部都尉步廣候官治所(上一章有誤,破虜燧改為步廣候官治下)。

    不管是比兩千石的都尉,還是比六百石的候官,當然沒功夫見他這個小人物——哪怕是傅介子推薦的。

    還是老熟人陳彭祖負責帶任弘去破虜燧赴任。

    “真是晦氣,前日就起了風沙,怎麼今日還有。”

    拍著身上的沙塵,陳彭祖罵罵咧咧。

    任弘黑色的幘和衣裳也被蒙上了一層沙土,他一邊駕馭蘿蔔繞開路上的碎石,一邊道:“有勞陳尉史了,其實我自己帶著文書,一路問著亭塞,便能找到烽燧去。”

    陳彭祖卻搖頭道:“破虜燧路遠,且遠遠望去,烽燧長得都差不多,再加上這天氣不好,可不容易找。”

    路遠是真真的,先前任弘已經走了兩天,可從步廣候官的治所到沿邊烽燧,仍有四十多裏路。

    剛開始因為行走在中部都尉的屯田區,左右還能見到些農田人煙。這裏有些河流,當地稱之為西水溝、東水溝和蘆草溝等,靠著水流周邊的綠洲,方能建立巨大的堡壘,開辟廣袤的農田。中部都尉的上千名屯戍兵駐紮于此,靠著屯田解決緣邊戍卒的吃飯問題。

    “蘇延年便是在此帶人屯田。”陳彭祖告訴任弘,屯田的部隊一般是內郡來的服役人員,但烽燧的候望兵,則由敦煌本地人輪流充當。

    “以敦煌人候望敦煌,這樣才能烽火精明,盡心盡力,畢竟後面幾十裏,便是父母妻子,誰敢放胡虜進來?”

    而烽燧,則建立在遠離綠洲的地方,所以越是往西北走,綠色變得稀罕,映入眼簾的是無邊戈壁,茫茫四野荒無人煙,只有天上閑雲陪伴著大片的黑色小石子和零星小草堆。

    到下午就著水吃完夕食後,黃色的夯土長城和一座座凸起的烽燧,終于能隱隱看見了。

    這道敦煌境內的漢長城,從古冥澤西南岸起,向西延伸到玉門關外,東西長約三百公裏,細細數下來,大概有120座烽燧。

    陳彭祖一路上給任弘科普,說敦煌郡一共有四個都尉:陽關都尉、玉門都尉、中部都尉、宜禾都尉。

    陽關都尉負責南方祁連山口的防禦,主要跟羌人打交道,而玉門、中部、宜禾則構成了北部防線,提防匈奴人窺邊。

    都尉之下,則又有候官。

    “中部都尉治下,從西到東,分別有平望候官、破胡候官、步廣候官、吞胡候官、萬歲候官,其中步廣候官轄烽燧最多,有20座,東西近百裏。”

    “破虜燧,則是步廣候官最西邊的一座。”

    說著,陳彭祖氣喘籲籲地指著高處,面露欣喜:“終于到了!”

    任弘能看到一座孤零零的烽燧,佇立在遠方的高地上,那就是他接下來幾個月要奮鬥的地方?

    眼看太陽就快下山,望山跑死馬,因為烽燧都建立在高處,順著蜿蜒的道路上去到,恐怕都要入夜了。

    “我還有一件事想問陳君。”

    牽著馬上山途中,任弘問出了一直以來的疑惑。

    “懸泉置中的一位置卒之弟,也在破虜燧服役,我十天前還為他寫信寄來,當時燧長尚在。”

    “這才過了數日,卻忽然讓我來此繼任?莫非是他出了什麼事?”

    陳彭祖道:“我也不甚清楚,只聽說數日前,破虜燧燧長離開烽燧,獨自去籍端水(疏勒河)的河谷裏追逐獵物,而後,竟就被人給殺了!”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0-27 11:55 PM

第22章 破虜燧

    “死了?”

    任弘一下子就清醒起來:“被何人所殺?”

    總不會是被他的氣運給克死的吧。

    陳彭祖依舊語焉不詳:“敦煌郡派令史來看過屍體,盤問了烽燧裏的助吏、燧卒,但還是沒查明白,大概是遇到了胡虜,或是越境潛逃的亡人盜賊吧,反正死得挺慘,身上衣物刀弓全給扒走了。”

    “所以最後雖定了是‘賊殺’,但究竟是何人所為,尚未查清。”

    陳彭祖不以為然:“每年類似的案子,在沿邊烽燧沒有十起也有八起,要我說,那燧長死了倒也好,正為你騰了位子。”

    陳彭祖今天送了任弘來赴任就算完成任務,當然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可任弘不一樣啊,已是將這樁無頭無尾的殺人案放在心裏了,畢竟他可不想步其後塵。

    于是任弘細細詢問了陳彭祖知道的情況,包括令史驗屍後的爰書內容,越聽,任弘越是覺得蹊蹺……

    而隨著他們靠近,已能將破虜燧看得清清楚楚:在一塊風蝕台地上,高大的烽燧佇立于此,它由土坯夾紅柳、芨芨草築成,上窄下寬,高達四丈,也就是八米多。上面隱隱能看到個人影,此時也發現了他們,正在大聲示警。

    烽燧東側有間小塢院,這是讓燧卒們居住的地方,等任弘他們上到台地時,已有四人走出來,警惕地看著他們。

    領頭的是個頭戴赤幘,留著長須的中年小吏,身旁三人,皆披著甲,手持兵刃:有一高個大漢,一個駝背老叟,一個瘦小青年,而始終守在烽燧上的那人雖看不清容貌,卻手持硬弓,警覺地站在邊緣,若來的是不懷好意之人,恐怕隨時會挨一箭。

    “陳尉史別來無恙!”

    二人靠近後,領頭的中年小吏認出了陳彭祖,這才放松警惕,過來見禮。

    “這是破虜燧的助吏宋萬,是燧中老人了,去步廣候官辦事時與我認識。”

    陳彭祖漫不經心地介紹,又指著任弘道:“這位則是新來的燧長,任弘!”

    “新來的燧長?”

    破虜燧衆人目光都看向宋萬,任弘穿著燧長的制式細麻絳袍,現在更證實了身份,而宋萬原本笑著的臉色,頓時塌了下來,但還是勉強朝任弘拱手:“下吏見過燧長。”

    任弘看在眼裏,心知肚明,還禮道:“任弘年輕,初來乍到,還望宋助吏多多指點。”

    他目光看向其他幾人:“這幾位又如何稱呼?”

    宋萬遂一個一個指著過去,首先是那駝背的老叟:

    “錢橐駝,敦煌縣人,年歲四十有九,燧中最為年長,平日裏是負責造飯的養卒。”

    錢橐駝笑著見禮,一雙小眼睛打量任弘的打扮,最後停在了他身後的高頭大馬上。

    然後是瘦小青年:“燧卒尹遊卿,敦煌縣人,二十有三,第一次服役,燧中最為年少,會縫補衣裳。”

    尹遊卿大概是燧裏地位最低的,有些唯唯諾諾。

    輪到高個大漢時,任弘聽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呂廣粟,效谷縣西鄉人,二十有五,善使五兵。”

    任弘停下腳步,笑道:“呂廣粟,汝兄呂多黍在懸泉置做事,還讓我捎帶一件冬衣過來。”

    這呂廣粟與呂多黍雖是兄弟,但卻一個高大一個矮小,唯一相似的,就是他們那扁扁的鼻子和凸起的額頭。

    “我聽這名熟悉,果然是懸泉置的任君!”

    呂廣粟剛才還抿著嘴,這會笑逐顔開:“上個月回家,家兄還與我提及任君,說多蒙你照拂,吃得好喝得好,連往日裏寄來的信,也是任君幫寫的。”

    任弘道:“數日前還寫了一封,我聽說前任燧長不幸身亡,可有人幫你念信?”

    “在燧中負責養狗的張千人幫我念了。”呂廣粟說話間,宋萬臉色更差了。

    任弘明白了,這位宋助吏,大概是不識字的,所以才需他人代勞。難怪陳彭祖必須跟自己來,否則赴任文書都沒法交接驗證。

    他又擡起頭,指著燧上站崗那人道:“你呢?如何稱呼?”

    那守燧的漢子,長了一張圓餅臉,細細的眼睛,有點異族的容貌,頭發沒有紮髻,而是辮發,讓任弘有些警惕。

    駝背的錢橐駝倒是很殷勤,呼喚道:“趙胡兒,快下來拜見任燧長。”

    燧上的趙胡兒卻甕聲甕氣地說道:“老燧長說過,牆上必須留人看著。”

    錢橐駝呵斥他道:“老燧長都是十多前的事了,現在要聽新燧長的!”

    趙胡兒卻無動于衷,呂廣粟解釋道: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趙胡兒是胡父漢母,從匈奴逃出,被老燧長撿了回來,收養長大。後來老燧長死了,趙胡兒就一直留在破虜燧,算是燧中待得最長的人了,善弓術,還會追蹤腳印……任君,我這就上去將他拽下來。”

    才一會功夫,呂廣粟就已經以任弘手下第一馬仔自居了。

    任弘卻制止了他:“趙胡兒說得對,牆頭是得隨時有人候望,我給二三子帶了些吃食酒水,待會夜食烤火再相見不遲。”

    衆人一聽有吃食酒水,皆大喜,唯獨宋萬默不作聲。

    陳彭祖這時候問道:“怎麼就五個人?滿員應該九人才對。”

    “有二人外出巡視天田未歸,又有二人……”呂廣粟看了一眼宋萬:“去敦煌郡府辦事。”

    “是這樣。”任弘沒有細細盤問,他雖是新官上任,卻也不客氣,立刻就吩咐開了。

    “呂廣粟,錢橐駝,有勞汝等將我這匹馬兒,還有租的驢車趕到馬廄。”

    “尹遊卿。”任弘又喊了那個青年:“你帶陳尉史去喝水歇息。”

    “宋助吏,帶我在燧中走走看看罷?”

    “諾。”宋萬在前帶路,將任弘、陳彭祖引入塢中。

    而牽著馬的錢橐駝則看著任弘的蘿蔔,想伸手去摸摸卻差點被咬了一口,連忙縮回來,嘖嘖稱奇:“高頭大馬啊,起碼值一兩萬錢,這任弘能置辦好馬,又如此年輕就做了燧長,廣粟,他莫非是豪家子弟?”

    呂廣粟故意為任弘保持了神秘:“我只聽阿兄說過,這位任君,雖是官吏,卻極其愛惜置卒,尤其善于鼓搗吃食,你等著罷,吾等的好日子,恐怕要來了!”

    ……

    雖然也叫做塢,但破虜燧的塢,大概只有懸泉置五分之一大小,十米見方,相當于一個小四合院,它與烽燧連成一體,有堠樓即台旁,以木板做了升降之階級,直通燧上。

    而塢內共有八間房,東牆兩間是廚房和糧倉,任弘進去看了一眼,糧倉裏堆滿了糧食,宋萬說,每個月從步廣候官運一次糧,廚房裏雖也有個竈,一個釜,一個甑,但比起懸泉置簡陋了許多。

    西牆兩間是積薪和放置甲兵的地方,薪火不但是平日裏燒飯所需,也是烽燧示警所用,必須確保足量。藏甲兵的小屋子裏,有十個人全套的皮甲,以及戈、矛、弩等兵器,雖然戍卒衣物自帶,但甲兵卻要由候官分發,任弘的甲便剛領來。

    這些甲兵每一樣都記在在一份《兵器集簿》上,這東西在每個燧,每個武庫都有,相比于東海郡武庫那種動輒兩百萬件的甲兵數,破虜燧不過數十件:弩4,弓3,戈4,矛4,戟2,劍5,刀5。此外還有弩矢400枚,箭200枚。

    武裝十個人,綽綽有余。

    任弘讓宋萬點了燈,一一翻看查驗詢問,確保一件不少,而看著任弘翻閱簡牘,宋萬眼中不由露出一絲豔羨。

    若非自己不識字,這燧長的位置肯定是板上釘釘,也輪不到這小孺子來做啊,這樣一來,給西候長的賄賂,全打水漂了,還不好去追究討要……

    這時候任弘合上簡牘,笑道:“甲兵都齊全著,但我有一事要問問宋助吏。”

    “燧長但問無妨。”宋萬回過神來。

    任弘的神情在燈下忽暗忽明:“是關于前任燧長的死!”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0-27 11:56 PM

第23章 鐵衣遠戍辛勤久

    “之前的燧長姓劉,是個好人,治燧三年,不論是候望烽火,還是日跡天田,皆無有失,對燧卒也不錯,他擅長騎射,時常會到籍端水兩岸射獵黃羊,為燧裏添補肉食,卻不曾想,竟為賊人所害。”

    宋萬絮絮叨叨,講起了那位劉燧長的事來,唉聲歎氣:“劉燧長與我同鄉,裏閭也相鄰,他不在後,我去其家中看過,二子尚未成人,好在候官定了劉燧長為胡人所殺,算戰死,郡中會給撫恤,三萬賜葬錢至少能剩下些,讓他家撐到長子成年。”

    任弘頷首,漢朝對戰死吏卒的待遇是較高的,早在漢高祖時,就在律令裏規定:“軍士不幸死者,吏為衣衾棺斂,轉送其家,祠以少牢,長吏視葬。”

    到了漢武時代,隨著邊界擴張,為了鼓勵吏士安心戍邊,更是拔高了戰死者的撫恤:一般的士卒戰死,賜葬錢一萬,鬥食吏戰死,錢兩萬。劉燧長這種比百石吏戰死,賜葬錢三萬,錄用後嗣一人為吏,妥妥的烈士家屬了。

    朝廷厚待撫恤,這也是戍邊雖苦,死傷比例也高,但漢朝舉國上下從軍受募積極性尚在的原因之一。

    任弘思索後又道:“敢問宋兄,劉燧長被害當日,燧中衆人可有目擊到凶手?”

    宋萬不以為然地說道:“衆人皆有職責,我那天與養狗的張千人去了步廣候官,伍佰韓敢當和尹遊卿在外伐茭草,錢橐駝、呂廣粟守在燧裏造飯,趙胡兒去了東邊巡視天田,與旁邊廣漢燧的燧卒有碰頭交接,另兩人當日奉燧長之命,在黑海子捕魚。”

    這就意味著,所有人都有不在場證據。

    說到這,宋萬好似知道任弘問這些的原因,攤手道:“任燧長,郡裏來的令史已定了案,劉燧長確實是為賊人或胡虜所殺,其家人也未曾深究。“

    “任燧長若是要追查到底,縱然翻了案又能如何?就會讓劉燧長家平白失了許多撫恤,反倒遭其所恨,若是懷疑燧中衆人,也會讓破虜燧上下離心,費力不討好啊,要我說,這事,便讓它過去罷……”

    任弘笑道:“畢竟是燧裏發生的事,總得問問才行,如今知曉原委,我不會再過問。”

    宋萬說得確實有理,看來就算對此事尚有疑慮,也不能明著來,只能暗中調查了。

    任弘摸了摸脖子,此事疑點很多,若不搞清楚,總覺得脖子發涼,指不定哪天就步了劉燧長後塵。

    兵器冊簿交接了,該問的都問了,二人一時無話,氣氛有些尷尬,好在這時候,外面傳來了陣陣歡快的狗吠聲。

    宋萬站起身來:“是巡視天田的韓敢當和張千人回來了。”

    ……

    “你這狗子,別叫了,這是新來的任燧長。”

    張千人是個年輕後生,比任弘大不了多少,此刻正拉著手裏的黑色土狗,面露尷尬。

    和守烽燧用的“連梃”一樣,這狗是寫在守禦器簿裏的,雖然烽燧上一天十六時稱都要安排人看著,但人總有打瞌睡的時候,但狗不一樣,哪怕關在狗籠裏,一旦有人摸黑靠近,它的犬吠便能響徹整個烽燧!

    一般來說,每個烽燧要養兩條狗,候長每個月初會巡視各烽燧一次,狗足不足數,在不在籠中,都是要重點盤查的。

    但破虜燧目前只有一條黑犬,任弘明天就得請陳彭祖向步廣候官申請再要一條。

    至于另一人,職務為“伍佰”,也就是伍長的韓敢當,則是個年過四旬的漢子,身披甲,頭蒙幘,腰間一柄環首刀從不離身,是破虜燧的主要武力擔當,此刻將巡視天田取回來的信物“日跡梼(chóu)”交給任弘,向他稟報道:

    “敢告于任燧長,今日正午有風沙,故伍佰韓敢當與燧卒張千人,夕食後方才巡視破虜燧東五裏,取日跡梼而歸,無人馬越塞天田出入跡。”

    雖然烽燧中間有長城相連,但這些長城的高度遠不能與後世明長城相比,高的才兩丈,矮的不過丈余,數十年來風吹日曬,甚至還有削減坍塌。

    敦煌長城是漢武帝時,發動內郡十八萬人修築的,如今他們大多數已經離開,敦煌全郡人口不過三萬,很難隨時修補,更不可能百步一人天天看著,所以逃亡者和塞外胡人若想越塞,硬爬也能翻過去。

    所以各燧需要在自己負責的長城邊界外,那些防禦較弱的地方,用耙子鋪一層細沙,稱之為天田,每天巡視這些沙地,看有沒有腳步,便知道是否有人偷越,且人馬多寡一清二楚。

    為了防止巡視的燧卒偷懶,還要在轄區的邊界插一根木頭名為“日跡梼”,今日去的人,務必將昨日的取回,如此循環往複,確保天田不失……

    枯燥乏味而艱辛,但這就是邊防戰士的生活啊。

    任弘像模像樣地接過“日跡梼”收好後,笑著對衆人道:

    “既然人都齊了,便吃夜食罷。自劉燧長逝世後,二三子堅守烽燧不失,實在辛苦,任弘初來乍到,沒什麼可犒勞諸君的,唯有一些吃食酒水,今夜便把酒言歡!”

    ……

    雖然這年頭普通人一日兩餐而已,但也有例外,值夜戍衛的邊防將士,連夜趕路的驛夫走卒,有加餐一頓的權力,遂成定制。

    夜食時分,天已黑透,陳彭祖說是累,早早睡了,破虜燧衆人則圍坐在院子裏,點了堆火,分食任弘帶來的食物。

    雖然已是隔了好幾夜的馕,但只要在竈台熱一熱,便再度柔軟下去,雖然沒剛出爐時那般香脆,但也比戍卒們天天吃的沙礫飯強。

    蔥花馕散發出陣陣香味,讓人胃口大開,肉馕最受歡迎,衆人七手八腳撕扯分食,吃得狼吞虎咽。

    還有夏丁卯腌制的羊肉脯,撒了花椒,鹽味也足,穿在紅柳木上烤炙,羊油滋滋作響,鹹香燙嘴。

    咬上一口羊肉脯,咽一口馕下肚,再輪番喝一口任弘從懸泉置帶來的淡米酒,飽腹感充于肺腑,一天的疲憊一掃而空。

    這半年來,衆人多少聽說過懸泉置的名聲,頓時贊不絕口,連對任弘來此赴任有些意見的宋萬,也唑著指頭,意猶未盡。

    諸多食物裏,唯獨羊奶馕無人問津。

    任弘倒是很喜歡這種馕,它比一般馕要小,厚厚的,圓圓的,中間空空,烤炙前刷了一層羊奶,沒普通馕那麼硬,綿密又奶乎乎。

    “怎麼,吃不慣?”

    他將手裏的羊奶馕遞過去,衆人卻皆搖頭拒絕。

    “這味道,受不了。”呂廣粟連連拒絕。

    “吃了會壞肚子。”錢橐駝心有余悸,說起自己二十年前初至河西,吃了點歸義胡人給的奶酒,結果上吐下瀉三天,差點死掉的往事。

    這是顯然的,土生土長的漢人,多是不耐受乳糖,離開孩提時代後,腸胃裏的乳糖酶越來越少,讓漢地的成人喝下一碗熱牛奶、羊奶,九成都會腹痛。

    任弘這身體倒是沒那麼強的排斥感,據夏丁卯說,大概是他年少初至河西時,有一段時間,因為地少谷糧,一老一小只能靠山羊奶度日有關。

    但不是每個人都有這種經曆,因為生理和文化的雙重原因,中原人都有一種天生的畏懼和鄙夷,覺得這是戎狄所食,碰不得。

    所以盡管任弘告訴他們,只刷了點羊奶且烤熟的奶馕不會有事,衆人仍是大搖其頭,不敢嘗試。

    唯獨那胡父漢母的趙胡兒沒有拒絕,拿了幾塊默默嚼著。

    “不愧是胡兒,飲酪漿如飲水也。”

    伍佰韓敢當大概和趙胡兒有點過節,如此譏諷。

    趙胡兒也不發一言,只道:“今日我守上半夜。”便又繼續背著硬弓,上烽燧守著了,雖然上頭有牆,但也比下面要冷。

    任弘見他穿的單薄,便去將自己一件厚厚的羊裘拿了出來,讓尹遊卿去燧上,叫趙胡兒披上。

    “仲秋夜寒,往後負責守燧的人,就輪流穿這件裘罷。”

    “多謝燧長。”後半夜要負責守燧的尹遊卿十分高興,燧上的趙胡兒卻一言不發,只默默窩在上面,像極了月色下一條孤獨的狼。

    任弘伸手用火棍搗了一下火堆,對韓敢當、張千人道:“其他人的籍貫、所長我都已聽宋助吏說過,就剩汝二人了。”

    張千人哪怕在火堆旁,也抱著他那條大黑狗,立刻應道:“我家過去是長安人,在上林苑為孝武皇帝養狗的!”

    然後聲音低沈下去:“後來不小心讓所養的胡犬咬傷了陛下親近的貴人,那貴人因此發病死了,于是舉家流放敦煌……”

    狂犬病啊!相較之下,任弘覺得被咬後病死的人比較慘。

    任弘笑道:“巧了,我亦是為祖父下獄所累,從長安遷來的,你我也算同鄉了。”

    張千人聞言有些驚喜,指著挨著他的韓敢當道:“韓伍佰也是長安人!”

    “哦?韓伍佰又是為何來到敦煌?”

    跟任弘、張千人這種被祖、父所累流放邊陲不同,韓敢當四十多歲年紀,若非移民,莫非是他自己犯了過錯?

    任弘看向韓敢當,卻見他依然披著甲,用小刀一點點割著馕食用,聞言擡起頭來,笑道:

    “也不瞞任燧長,我確是長安人,十三年前的巫蠱事時,不幸卷入其中,作為犯罪吏卒,被流放至敦煌邊塞!”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0-27 11:56 PM

第24章 白日登山望烽火

    破虜燧塢內,靠北牆的那間屋子最大,是大通鋪,燧卒晚上在此睡覺,鼾聲相聞,味道也臭烘烘的,翻身就能摸到對方的鳥。

    南牆則又分兩間,一間是伍佰、助吏二人的住所,一間是燧長的居所,雖然屋檐低矮,沒有窗戶,昏昏暗暗的,但任弘也算有單獨的屋子了,且有兩個炕,若是遇上有官吏來巡視,就要與燧長擠一塊。

    于是昨夜,陳彭祖便與任弘睡了一個屋。

    任弘是被跳蚤咬醒的,撩開下裳,看見大腿上滿是紅包,不由倒吸一口涼氣,這些跳蚤莫不是在劉燧長死後,餓了許多天了?

    陳彭祖還在另一個炕上酣睡,任弘便輕輕起床,留下陳彭祖一個人餵跳蚤。

    今天是八月初一,已入仲秋,因為天剛蒙蒙亮,烽燧下的河谷裏起了霧,若不穿袍子,便能感受到一陣寒冷。

    但除了昨夜執勤的尹遊卿和趙胡兒在補覺外,破虜燧的衆人竟差不多都起了,任弘出門來時,看到助吏宋萬在劈柴火,錢橐駝在燒火造飯。

    而呂廣粟和張千人正從烽燧西邊回來。

    張千人依然去哪都帶著那條黑狗,它昨日吃了任弘一小塊肉脯後,見了他也不叫喚了,只湊近了嗅來嗅去。

    “任燧長起得早啊。”

    張千人朝他問好,他和呂廣粟正用扁擔挑著水桶,慢悠悠朝烽燧走來,偶有水濺出,在幹燥的蜿蜒小道上留下點點印記。

    因為位置高,破虜燧沒法打井,每日所需的水,得去西邊兩裏地外的黑海子打。這湖便是後世敦煌已經幹涸的哈拉諾爾湖,如今卻仍碧波蕩漾,黨河與疏勒河水源源不斷彙入,岸邊多有蘆葦和胡楊林,阻擋著沙漠對敦煌的侵襲。

    所以破虜燧周邊環境還是不錯的,起碼比戈壁深處的孤獨烽燧要強,偶爾能射獵野物,或者在湖泊中打漁。

    呂廣粟將桶裏的水倒進院子裏的大水缸中,已經是累得滿頭大汗,看著這水來之不易,搞得任弘都不好意思用這水洗頭了,只隨便抹了把臉,含著漱了漱口。

    他旋即來到了烽燧下,烽燧同樣是黃土夯築而成,土裏夾雜著芨芨草和紅柳,用馬糞塗牆,還抹了一層白灰。這烽燧差不多四丈高,相當于後世的三層樓,同樣分為三層:

    最底層是竈膛,一共四個竈,都與烽台中心相連,如此一來,整個烽燧就相當于一個大煙囪,白天見匈奴靠近,便可燃燒柴草或狼煙報警。

    沿著階梯登上第二層,這兒有簡陋的臥榻,鋪著羊皮,是守夜戍卒休息的地方,牆壁上也有小孔,用于觀察外面動靜,或架弩瞄准。

    等任弘爬上最頂層,才發現眼前豁然開朗。

    他能看到向左右兩側延伸的長城,如同蜿蜒長蛇,它爬過荒蕪的戈壁,阻擋流動的沙丘,在白花花的鹽堿灘邊駐足,避開碧波蕩漾的哈拉諾爾湖,又躍上陡峭的高台——那是兩三公裏開外的另一座烽燧。

    被長城保護在內的,是平坦空曠的原野,遠遠能看見敦煌綠洲,中部都尉屯戍區的農田阡陌相連,炊煙裊裊,裏閭間雞犬相聞。

    而被長城攔在外面的,則是荒涼的戈壁和草原,一條長河從長城北面流淌而過,最後彙入哈拉諾爾湖。

    那是後世的疏勒河,它來自祁連雪山,在敦煌北部造就了一道狹長的河谷。河谷兩岸黃土溝壑縱橫,被狂風雕琢而成的怪異土丘沙梁夾雜其間,在靠近河床的地方,亦有漸漸發黃的胡楊林,還能看到不知是鹿還是羊的野獸在期間奔跑……

    任弘確定無疑,自己作為一個邊防戰士,正站在漢帝國的邊界之上,蒼涼的景色帶來了一種孤獨感。

    “燧長來了。”

    又有人沿著烽燧上來,卻是伍佰韓敢當,今天白天輪到他守燧。

    看到韓敢當,任弘就想起他昨夜說的話……

    “我巫蠱禍時在長安為正卒,恰逢衛太子起兵,上吏附從,吾等便稀裏糊塗地成了叛軍,後來孝武皇帝下令,吏士非出于本心,而是被衛太子挾持逼迫的,皆徙至敦煌郡。”

    像這樣被流于敦煌的人,至少有兩三千人,韓敢當也不是任弘碰見的第一個了。

    任弘也沒說自己是任安的孫子,只言自家也是因巫蠱而受牽連,有了這層關系,韓敢當對他殷切了不少。

    “任燧長是第一次上烽燧麼?”

    韓敢當熟練地介紹起來:“四壁的是覷賊孔,可以射箭和察覺敵情。”

    “在烽燧左右的則是視火筒,根據左右相鄰烽燧的位置所鑿,燧長可以來看看。”

    任弘蹲下身,將眼睛湊到銅制的視火筒前,果然固定正對著西邊三公裏的“淩胡燧”和東邊兩公裏外的“廣漢燧”。

    韓敢當是老行伍了,介紹道:“漢匈交戰數十載,胡人可不傻,早就摸透了漢軍的烽燧信號,故常會僞造烽煙,那浞野侯趙破奴,貳師將軍進攻匈奴時,就吃了大虧,以至于全軍覆沒。匈奴欲入塞時也常用這招,來到邊塞之下點燃火把或柴草堆,以僞造烽火或積薪,好聲東擊西。”

    “于是近十年來,烽燧便安了視火筒,以明確相鄰烽燧位置,如此一來,匈奴再放假的烽煙,因為位置不對,也騙不了吾等了。”

    “原來如此。”

    任弘聽完嘖嘖稱奇,原來這小小的物件裏,竟包含了漢匈數十年來的邊塞博弈交鋒,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真是用盡了兩族的智謀。

    至于韓敢當接下來給他介紹的烽煙品約種類,簡直就是古代的摩爾斯密碼!

    韓敢當說,烽燧離一共有5種烽火品約:烽、表、煙、苣火、積薪,分別承擔了不同功能。

    烽是草編或木框架蒙覆布帛的籠狀物;表是布帛旗幟;煙是煙竈高囪升起來的煙柱;這三種在白天使用。

    苣火用于夜晚,舉燃葦束火把。

    積薪是烽燧外面,那堆積起來的一摞摞柴草垛,晝夜兼用,白天燃燒視其濃煙,夜晚則是熊熊大火。

    說話間,韓敢當擡頭看看太陽道:“日東中,該舉表了。”

    說著便讓任弘幫忙,舉起靠在烽燧壁上的那面赤色布旗,連續搖晃了許久。

    而通過視火孔,任弘看到相鄰烽燧也在舉表。

    “日東中時,日西中時,還有吃夕食的時候,舉表三次,以確認相鄰烽燧無恙,若是對面不回應,便要派人過去查看了。”

    烽燧絕不是孤軍奮戰,而是互為犄角,相互守望,任弘頷首,卻又問道:

    “若是風沙雨雪大霧怎麼辦?”

    韓敢當攤手:“那就沒法子了,所以近十年來匈奴入寇犯邊,常挑天氣差的時候。”

    接著他又與任弘說夜晚要舉的“苣火”,苣當然不是萵苣,而是用葦杆紮成一捆的火炬。

    “苣分大苣,小苣,四尺苣,任君巡視過柴房,裏面有大苣三百,小苣九百,都是吾等平日裏砍伐湖邊蘆葦所紮。”

    任弘頷首:“陳彭祖給過我步廣候官的《塞上烽火品約》,這一路上閑暇時便背下來了,你看我說的准不准。”

    他說著就背了起來:“夜聞虜及馬聲,或見虜在塞外十裏者,晝舉一烽,夜舉一苣火,毋燃積薪。”

    “望見虜在塞外十裏內,十人以上者,晝舉二烽,夜舉二苣火,燃一積薪。”

    “望見虜入塞,五百人以上者,晝舉二烽,夜舉二苣火,燃二積薪。”

    “虜攻亭障,五百人以上,一千人以下者,晝舉三烽,夜舉三苣火,燃一積薪。”

    “虜攻亭障,二千人以上者,晝舉三烽,夜舉三苣火,燃三積薪。”

    不同的組合預示著不同的敵情,更複雜的還有各候官規定的敵人從哪來,用不同長短品類的苣火,不同顔色的煙,要多複雜有多複雜。

    但這卻是每個燧長、助吏、伍佰,每燧三個官吏,必須熟練掌握的密碼。

    若是發錯了信號,懲罰是極其嚴重的。更可怕的是,如果所舉的烽火信號有誤,輕則增援不力,重則增援軍隊有全軍覆沒的危險,最終致使匈奴入塞,殺掠百姓。

    “全對,無一錯漏!”

    等任弘原原本本背完後,韓敢當越聽越驚訝:“燧長真是好記性,這些品約,我可是花了一年時間才能牢記。”

    任弘笑道:“記是一回事,用起來能否又准又快是另一回事,就比方說現在,若是胡虜忽然出現……”

    話音未落,烽燧二層卻傳來一聲示警。

    “塞外有胡騎出沒!”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0-27 11:58 PM

第25章 胡馬欲南飲

    “塞外有胡騎。”

    說話的卻是趙胡兒,他不知何時已蹲在烽燧第二層,在任弘和韓敢當說話間,他的目光一直湊在覷賊孔上,看著外面動靜。

    任弘和韓敢當連忙站到烽燧邊緣往外看,卻什麼都看不清楚,還是趙胡兒上來指著給他們瞧。

    “五裏之外(漢裏為415米)的籍端水北岸,一共三騎,一騎赤馬,兩騎黑馬。”

    順著趙胡兒因為長期拉弓扣弦而留下深深凹痕的右食指看去,任弘這才隱約看清,果真有人馬在北岸活動。

    韓敢當的眼神則比任弘還差些,一直到另兩名胡人趕著一大群白花花的羊到水邊時才瞧清楚……

    “眼睛花了,花了。”韓敢當如此嘟囔著,對自己眼力不如趙胡兒十分不爽。

    “見虜在塞外籍端水北者,晝舉一烽。”

    任弘讓韓敢當舉烽,同時密切關注著疏勒河北岸胡騎的一舉一動。

    趙胡兒卻已經放下了戒備,松開了握弓的手:“應只是一帳普通匈奴牧民,因在北邊爭不到牧草,這才趕著羊到水邊放牧。”

    韓敢當反問:“你如何得知?”

    趙胡兒道:“那五騎中有三騎都是半大的孩童,勉強能馭馬而已。”

    韓敢當反駁道:“胡人不會輕易靠近長城,萬一是故意以老弱和牲畜為先導,來誘燧卒出塞呢?先前也不是沒有過。”

    任弘頷首,據說一百多年前,漢高祖劉邦就中了類似的計策,冒頓單于匿其精兵,見其羸弱,導致漢軍冒進。最後老劉身陷白登,困了七天七夜,連最後怎麼出來的都語焉不詳,成了漢初一大謎題。

    趙胡兒卻懶得再回答韓敢當,只數著那些羊的數目,對任弘道:“匈奴人主食不是肉,而是牛羊馬所産的酪漿,在北山的部落裏,一個五六口之帳,至少需要5匹馬,2峰駱駝,6頭牛,二十羊才能勉強維持生計,數目正好與這差不多。”

    “雖然他們一般不會靠近長城,只在北山溪谷溝壑中放牧,但現在是八月,很快就要入冬了,必須讓牲畜多吃一些牧草養膘,遊牧地域變大,故常有人冒險來到水邊放羊,派人出去稍加恐嚇,便會狼狽而走……”

    還不等任弘考慮要不要騎著蘿蔔出去嚇唬嚇唬,他們西邊的淩胡燧已經收到這邊傳遞的信號,搶先行動了。

    有兩名燧卒出了長城,騎著馬朝疏勒河緩緩走去,行了不過三裏,河北岸的五騎胡人發現了他們,立刻慌慌張張地趕著羊往北面地勢複雜,溝壑縱橫的高地退去。

    而那兩名燧卒則在水邊大肆耀武揚威,看來驅逐少量胡人,也是烽燧的日常工作。

    “果然如趙胡兒所料。”任弘心中暗道,這趙胡兒曾長于匈奴部落中,十多歲才逃出來,對匈奴人的習性十分熟悉。

    “這個月是匈奴在籍端水邊活動最頻繁的月份,到下個月,他們就要離開夏牧場,進入更高的北山坡地上駐牧,來年二月月才會離開冬牧場。”

    趙胡兒丟下這麼一句話,便回到烽燧二層,撿起了一支胡笳——這是他昨夜落下的,旋即朝任弘一拱手,沿著階梯下去了。

    任弘思索著他的話,心裏卻産生了一個疑問。

    “若真如趙胡兒所言,本月匈奴人在水邊活動頻繁,劉燧長倒也有可能真是被胡人所殺,但真的如此簡單?”

    韓敢當看著趙胡兒離去,有些不滿,對任弘道:“胡兒畢竟是胡兒,說的話不可盡信。就像狼跟狗長得很像,但畢竟是狼!”

    任弘心裏有底,不過這倆人究竟是結了什麼怨?

    他笑道:“我知之,但韓伍佰,我有一點不明白。”

    任弘指著位于疏勒河南岸的長城道:“當年修築這長城烽燧時,為何不修在河水北岸?敦煌本就缺水,竟將水源拱手讓給匈奴,使之能與我共有,此兵家之大忌也。”

    韓敢當道:“任燧長有所不知,修這道長城時,中部都尉以北並無匈奴,近十多年來才從東邊的馬鬃山陸續遷來一些。故昔日築垣時,只考慮籍端水以北離敦煌太遠,恐救援不及。倒是在東邊的宜禾都尉,因為要防禦馬鬃山的南下匈奴,長城便設在籍端水之北……”

    接著他便對任弘說了敦煌北部匈奴的分布情況:一百年前,匈奴占領河西走廊後,分渾邪王、休屠王在此駐牧。後來二王為霍去病所破,渾邪王殺休屠王,歸降漢朝,兩個大部落被漢武帝遷到隴西等地,成了“五屬國”,敦煌等地遂空。

    在漢武帝規劃下,中原移民陸續遷入河西適合農耕的地區,匈奴單于也派了新的部落,駐紮在敦煌、酒泉北邊的馬鬃山一帶,號“右犁汙王”。

    馬鬃山雖然不如敦煌綠洲富饒,但也有些水草森林,成了右犁汙王的冬季牧場,其麾下有引弓之騎數千,掌握著通過星星峽,進入西域伊吾(哈密)的交通要道……

    右犁汙王就成了敦煌郡主要防禦的敵人,而趙胡兒,便是許多年前,從右犁汙王手下一個千夫長那跑過來的。

    任弘了解了緣由,雖然過了河,還有地形複雜的北戈壁,外加峰巒起伏的北山,看上去,破虜燧並不會成為匈奴犯邊的戰場。

    但這未設防的河流,卻能成為胡騎長途跋涉後的補給站,實在是敦煌防線上致命的缺陷……

    放目望去,入秋的塞北最是美麗,胡楊葉子橙黃,紅柳嫣紅,布滿疏勒河谷,後世若看到敦煌有這麼好的植被,應該高興才對,可現在卻總感覺那些林木中暗含著危險。

    等下了烽燧,正好陳彭祖剛剛醒過來,捂著被咬得滿臉是包的臉,哭喪道:

    “任弘啊,你這破虜燧的跳蚤,可真是凶惡!”

    ……

    吃完朝食後,任弘送陳彭祖下到山下,除了為破虜燧申請再養一條警戒用的狗外,還希望陳彭祖能搞到敦煌郡令史對劉燧長驗屍的爰書,也就是破案和驗屍的報告,抄錄來給自己看看。

    “爰書?你想做甚?”陳彭祖擡起頭,詫異地看著任弘。

    任弘道:“破虜燧才死了燧長,雖說令史定案是胡虜或流民賊殺,但我心裏有些不安,想看一看。”

    他先前已分別問過燧中衆人,關于劉燧長死亡的情形,當日是呂廣粟在看烽燧,只遠遠看見劉燧長騎馬而出,去河谷裏狩獵,但進了胡楊林後,卻久久未出,到傍晚才覺得可能出了事,派人過去一看,已經晚了……

    整個過程裏,沒有可疑人物從河谷離開被烽燧看到,凶手何時潛入,又如何遁走,成了這起謀殺案最大的迷。

    “真是多此一舉。”陳彭祖搖搖頭,但還是說道:

    “爰書在中部都尉駐地留了一份,待我回去瞧瞧。”

    “多謝陳兄,等休沐時我請你吃酒。”

    陳彭祖又好心提醒任弘道:

    “要我說,你與其關切此事,不如好好准備下八月十五的都試。”

    “都試?”任弘新官上任,對軍中制度還不太熟悉。

    陳彭祖解釋道:“便是秋日試射,八月十五當天,像我與蘇延年這樣的屬吏,各候長、燧長都要去候官處報到,以弓箭或弩試射五十步外的靶子。”

    原來這都試便是漢朝的軍事演習,除了演練軍陣外,官吏還要舉行“貙(chū)劉禮”,也就是射禮,長安的南北軍一般在立秋日舉行都試。地方軍隊稍晚一些,時間也不統一,但必須在十月上計前完成,將各自的都試情況上報中央。

    如此,方能在和平的時期裏,督促將吏勿要懈怠了武備。

    任弘細細問了,才知道秋試射時,每個官吏都要用十二支箭射擊五十步外的靶子,以射中靶心的數量計算,6支為正常,超過6支的,每支賜勞十五日,若是不足6支的,每支奪勞十五日……

    這所謂的“勞”,說白了就是嗯……工齡。

    官吏工齡到了一定年份,即便沒有功勞,也是可以升遷的。

    但任弘這種政審不過關的人,當當少吏就算了,還指望靠工齡混上位不成?

    任弘有些不以為然,但陳彭祖下一句話,卻讓他打起了精神來。

    “去年,破虜燧旁邊的廣漢燧燧長,十二支箭才中了一支,遭到整個步廣候官嘲笑,最後還被候官一怒之下撤了職務。”

    陳彭祖點著他道:

    “任弘,不知你射術如何?到時候若是射得太次,你這燧長的位子恐怕不等坐熱乎,就要丟了!”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0-27 11:59 PM

第26章 強弓勁弩

    漢弩的強度從一石、三石、四石到十二石不等,六石以上是足張弩,臂張弩的話,通常以三、四石為常用。

    眼下任弘手裏所持的便是一架四石具弩,它張力約合120斤,最遠可達百五十步,但最佳射程,還是在百步內。

    漢弩較秦弩進步了很多,機身加了銅郭,郭身上還刻著十來個小字:“元鳳元年八月卅日敦煌發弩官令匠金作弩”,這是制弩必須的工勒其名。

    在任弘看來,這位名叫“金”的工匠審美是很不錯的,弩臂上有紅黑相間的漆鎏花紋,弩弓長四尺,完美的曲線猶如展開的雙翼,入手是沈重的手感——以及給士兵帶來的安全感。

    不過它的一切核心技術,都集中在銅郭內的金屬弩機裏,牙、望山、鈎心、懸刀,青銅時代的造物以機巧結合成一體,讓弩成了精巧的殺人利器!

    任弘深吸一口氣,拉起望山,讓弩牙上升,帶起鈎心,鈎心下齒卡住懸刀刻口,使弩機保持鎖機狀態。

    第二步,將牛筋弓弦扣在牙上,抽出弩矢裝入弩臂上的箭槽裏,再用盡全力後拉,使箭杆頂在兩牙之間的弦上。

    第三步,端起弩,用加了五個刻度的望山瞄准目標,然後猶如扣下槍械扳機般,扣動懸刀!伴隨著弩機內傳來一聲清脆的彈響,鈎心立刻下沈,帶動牙下縮,早已蓄力已久的弓弦迅猛脫牙回彈,將弩矢飛速推射而出!

    一眨眼後,弩矢已經釘在長城牆垣上的靶子上了。

    養狗的張千人手裏已經收著十多枚箭矢,此刻跑到靶前一瞧,給任弘報了最終的成績。

    “十二矢中七!”

    這讓任弘松了口氣,多虧了過去半年,自己纏著懸泉置守角樓的材官教授了簡單的弩術,看來半個月後的都試,自己起碼能在及格線上。

    但射術還是要繼續練的,任弘也發現了,自己在近身格鬥因為想法太多,操作總跟不上腦子。反倒是遠程射弩比較冷靜,往後到了西域,自己大概就要走材官路線,一路從“漢農夫”升到“漢勁弩蹶張士”了……

    可惜的是,破虜燧衆人裏,並沒有弩術很好的人,眼力最好的趙胡兒,用的卻是弓……

    如此想著,任弘看向旁邊看自己射弩的趙胡兒,笑道:“你也試試?”

    趙胡兒沒有答話,但手上卻已經解下挎著的複合弓,站直了身子,從腰間箭袋抽矢,一拉弦,一張弓,箭矢直指目標,隨後放開手指,一氣呵成,速度比任弘上弩速度起碼快了一倍!

    定睛一瞧,箭矢正中靶心!

    漢代的弓分為三類:上等力氣的人能挽120斤,叫做虎力,但這種人很少;中等的能挽八九十斤;下等的只能挽的六七十斤左右。

    趙胡兒能挽強強弓十余矢而不歇,可謂虎力了。

    雖然弩機能讓任弘這個中等氣力的人,通過手與腰力並用,發揮上等力氣的效用,但要讓他拉四石弓,大概六七支箭就累得夠嗆。

    但趙胡兒卻不必休息,竟一口氣射了十二支箭!數了數後,一共中了十一枚,可謂十分駭人了。

    哪怕是與趙胡兒有過節的韓敢當,在烽燧上看到這一幕,也不得不承認:“非十年之功,不可能有如此射術。”

    這就是弓弩的區別了,弩機利用機廓的精巧,將上弦和瞄准分開,所以比弓的彈射力更大,射程更遠,殺傷力更大,最後階段只需要專注于瞄准而不必考慮控弦,加上望山幫忙,命中率也更高。

    弓看似構造簡單,但要用好卻比弩更難,很多時候要射中目標,靠的不全是仔細瞄准,而是感覺……所以培養一個普通弩手,一年足矣,但一個弓手,沒有三年每日挽弓的熟練度根本不可能。

    弩機唯二的不足是:在上弦速度上,弩遠不如弓,尤其是當你遇上一個使弓的老手時,還不等端起弩瞄准,估計就被對方射死了。此外,當在顛簸疾馳的馬上時,弩機根本沒有從容上弦瞄准的時間,反倒是那些騎射嫻熟的射雕者,一反身一彎弓,或能將你射落馬下!

    強弓勁弩,兩種相似而不同的武器,實無優劣之分,只是弩更適合人口龐大,可以短時間培訓大量臨時士兵的漢朝,弓則更適合人少但從小便修習騎射的匈奴。

    喊著燧中衆人試射過後,任弘便要履行公務,前去巡視天田。

    按照順序,今日巡視天田的人輪到呂廣粟,但任弘卻又點了一個人。

    “趙胡兒,你也隨我去走走?”

    ……

    巡視天田相當于一場負重越野,任弘披上了一身皮甲,頭纏黑幘裹巾,腰上掛了柄四尺長的環首刀,又背了上了他方才用的弩,弩矢三十枚,掛了個褡褳裝水,但沒有騎馬。

    “破虜燧東西共有長達十二裏的轄區,我作為燧長,總得一步一步親自走過才行。”

    趙胡兒和呂廣粟已在等待他,趙胡兒將頭上短短的辮發,在頭頂紮了個小髻,問他為何時,與趙胡兒關系不錯的呂廣粟代為回答:

    “先前趙胡兒曾以辮發巡視天田,差點被旁邊的淩胡燧當成越塞的匈奴探子給抓了起來!”

    不過這趙胡兒身在漢地,卻留著胡人的發式,莫非真如韓敢當所言,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麼?

    趙胡兒沒有太多話,只在前頭默默走著,目光始終落在腳下。

    呂廣粟也喊道:“任燧長,烽燧外設有陷阱虎落,跟著我走。”

    “虎落”,也就是柳枝編制的籬笆牆,可阻擋匈奴騎兵靠近,他們若想越過,便要下馬搬開,給烽燧守卒從容施射的機會。

    在門外的沙地裏,還埋著些陷阱,用草席一蓋,蒙一層土,根本看不出來,裏面布滿胡楊木樁,木樁削成三梭銳尖,若有人想要強行突破虎落進攻烽燧大門,難免會一腳踩進去。

    小心翼翼繞過虎落,接下來便是一大片樹林,趙胡兒在一棵榆樹前停了下來,找了找是否還有未枯黃的樹葉,然後又用刀削剝了點榆樹皮,直接就放進了嘴裏嚼,猶豫了一下後,還給任弘也遞了點。

    見任弘滿眼疑惑,趙胡兒解釋道:“燧長不是問我為何眼力這麼好麼?將榆樹葉、皮吃下去,便能在夜裏看得清物件。”

    “原來這便是訣竅。”

    任弘笑著有樣學樣,邊塞裏新鮮蔬菜極少,很多戍卒得了夜盲症,到了天一黑就成了瞎子,啥都看不清,這榆樹葉、榆樹皮還真能補充點維生素,聊勝于無吧。

    再往前,便是緊挨著長城的天田了,柔軟的細沙鋪在長城兩側,若有人馬越塞,會在上面留下深深的腳印,若無大風沙,腳印不會很快消失。

    和沈默寡言的趙胡兒相反,呂廣粟話倒是很多,絮絮叨叨地衝任弘抱怨道:

    “畫天田可是累人的活,要鏟掉草木,鋪撒細沙,一人每日只能鋪三百步而已,全部鋪好後,還要每日巡視,吹散的地方要重新平整,豔陽天裏,很容易頭暈目眩,若有足跡而未注意,事後就要受懲處了。”

    說著呂廣粟往口中灌了一大口水,縱是入秋,頭頂的烈日仍讓三人滿頭大汗,直叫他們頭暈目眩。

    任弘摸了摸頭頂纏著的幘,同樣被太陽曬得燙呼呼的。

    他笑了笑,從背著的褡褳裏,拿出了三頂氈笠,往自己頭上一扣,又給呂廣粟、趙胡兒一人扔了一頂。

    “戴上罷,好歹能在巡視時少曬點日頭。”

    這是任弘來之前,請懸泉置裏會縫補的傳舍佐幫忙做的,類似後世武松、林衝戴的玩意,這東西四周有寬檐,頂上還被任弘加了紅線織成的纓。

    它在作戰時是個弓手的好靶子,當然不能戴,但對巡視的燧卒而言,反倒需要醒目的標志讓烽燧遠遠看到自己。

    “好東西啊,以後不怕炎日暴曬了。”

    呂廣粟戴上以後愛不釋手,趙胡兒也沒有拒絕這好意。

    他們的巡視在繼續,每一塊天田都要仔細檢查。

    不過在任弘看來,這天田的作用其實還是太被動了,畢竟長城不高,後世的美墨隔離牆都有人翻,塞外的胡人和塞內的逃亡者若是鐵了心,乘夜翻越長城也不是什麼難事。

    而天田根本無從阻止他們,只是讓烽燧事後看到了心裏有底:昨夜有多少人溜出去,又有多少人溜進來?

    正思索間,走在前面的趙胡兒卻忽然停了下來,他單膝跪地,蹲在一片天田前。

    “任燧長,看這!”

    等任弘走過去時,不由皺起眉來:

    天田平整的沙地上,多出了一串深深的腳印!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0-27 11:59 PM

第27章 天田裡的腳印

    片刻後,任弘已叉著腰,站到高達兩丈的長城上了。

    這土垣是以紅柳、蘆葦為骨架,中間實以黃土,層層夯築而成的。最初時外表抹得平滑,但數十年風吹日曬,外側黃土掉落,露出了一層一層的蘆葦杆,倒是方便人拽著它們翻越。

    任弘能看到,一串腳印,從塞外疏勒河方向過來,踩過天田,翻越長城,重重落到地面上內側天田裏,然後繼續朝塞內延伸……

    腳印被人用樹葉掃過,但因為過于匆忙,又或是天色尚黑,未能掃清,簡直是欲蓋彌彰。

    “果然有人越塞而入啊。”

    任弘沒想到自己赴任第二天就遇到了這種事,他也開始猜想越塞的是啥人?反正不可能是火紅色頭發的女野人。

    而趙胡兒,早就在長城內側觀察那些腳印了,卻見他伸出手,以大拇指和食指的距離為尺,量了量天田上的腳印後便道:“這腳印是一男子所留,身高不足7尺。”

    任弘前世不是警察,沒破過案,更沒學過足跡學啊!

    頓時有些驚訝,看著趙胡兒那張被太陽曬得黝黑的臉道:“你何以知曉?”

    趙胡兒道:“身長是腳長七倍,男子邁步較女子更大。”

    他又觀察了一左一右兩足腳印深淺後判斷:“右腿或是有傷,故一腳淺一腳深,翻過長城後未能穩住,摔了一跤……”

    這點任弘也看得出來,因為那人落地姿勢不太好,留下了一大個屁股印。因為慌亂,竟是手腳並用爬過天田,然後又回頭用樹葉或什麼東西掃了掃,希望亡羊補牢,但仍未完全清除痕跡。

    趙胡兒往前挪動了幾步,觀察天田邊緣的腳印後露出了笑:“腿傷應是摔得更重了,一瘸一拐。”

    “那能否確認,此人是何時留下了腳印?”

    任弘只能判斷,這次越塞,不會早于昨天傍晚韓敢當和張千人的巡視,也不會晚于天色大亮後。

    烽燧可不是擺設,光天化日之下翻越長城幾無可能。

    趙胡兒道:“當然能,這應是下半夜留下足跡,地面有露水較潮,泥土易碎裂,足跡邊緣模糊不清,更何況……”

    他從足跡裏,小心翼翼地挑出一個黑色的東西,湊在鼻子邊聞了聞,甚至伸舌頭嘗了一下。

    “這是何物?”任弘也來到旁邊。

    趙胡兒將此物遞到任弘和呂廣粟面前:“野黃羊的糞蛋,還是新鮮的!”

    “呸呸,你這胡兒,不是害我麼!”呂廣粟已學著趙胡兒的樣子,將其放入口中品了品,聞言暴跳如雷。

    趙胡兒解釋道:“眼下是秋天,野黃羊覓食較夏日更早,平旦時分便會在籍端水兩岸活動,留下糞矢,被此人無意踩到。”

    “那塞外來者,定是在平旦之後才翻越長城,因天色未大亮,此地離左右兩個烽燧又遠,守後半夜的尹遊卿未曾發現。”

    平旦,距離現在已過了好幾個小時,這人還追得上麼?

    趙胡兒來了精神,向任弘請命追擊:“燧長,他傷了腿腳,定跑不了太遠,白日逃匿,容易被巡視的燧卒發現。又自以為清除了天田的痕跡,說不定正窩在某個能遮陰的地方休憩呢。”

    任弘頷首:“既然是來自塞外的匈奴人,或許持有兵刃,不可大意,吾等三人一同前往圍堵。”

    “不是匈奴人。”

    趙胡兒卻搖頭,指著那足跡道:“匈奴人基本都穿氈履或皮靴,但這腳印,是粗麻繩履留下的!”

    任弘還能說什麼呢?真是心服口服,放後世,這趙胡兒不但可以去奧運會射箭,還可以當個刑警了罷?

    同時他也十分眼熱,若自己能學會這項足跡追蹤的技能就好了,往後去了西域,應該能派上大用吧?

    任弘存了學藝的心思,不由多誇了他幾句,趙胡兒卻搖頭道:

    “這不算什麼,我在馬鬃山時見過最厲害的獵手,能根據蹄印和糞便、獸毛斷定野獸種類,是新印還是舊印,是驚走的還是信步覓食,是公的還是母的,是否有孕。”

    懷孕都能知道?任弘長見識了。

    馬鬃山是趙胡兒少年時曾生活過的匈奴駐牧地,與典型的草原不同,那一帶是森林草原地帶,所以狩獵占的比重很大。

    任弘問道:“那這足跡追蹤,是誰教與你的?”

    趙胡兒卻忽然緘默了,似乎很不願意提及那個教授自己本事的人,最後只淡淡說道:

    “一個胡人。”

    ……

    離開天田後,足跡便越來越模糊,等任弘他們追蹤兩三裏後,竟完全消失了。

    因為前面是一片幹燥的黃土地,一眼看去,地面似乎沒了蹤跡,呂廣粟又熱又急,手裏拿著氈笠扇個不停:“吾等跟丟了?”

    但在趙胡兒的眼中,這“獵物”留下的信息,卻如同雪地裏的鴻爪,無比清晰!

    他能找到那逃亡者因為受傷,拖著右腳前進留下的淡淡痕跡。

    他能摸著一株被踩踏的枯草,一塊踩得崩裂的土,確定獵物方向!

    “近了。”當趙胡兒找到一棵被拔出後咀嚼,又吐掉草汁的沙蔥時如是說。

    隨著目標越來越近,任弘也有疑問:若真不是匈奴人,那為何從塞外來?

    終于,當足跡再度出現時,三人也已經靠近了一個雅丹崖壁,趙胡兒認為,那人就躲在這附近。

    等任弘爬過去一看,果然有一個衣衫襤褸的男子,正躺在崖壁下的陰涼處昏睡。

    他朝呂廣粟和趙胡兒比了比手,三人潛著身子,從不同方向摸過去。

    任弘躡手躡腳地前進,身形矯捷,而趙胡兒則邊走邊摸弓瞄准。

    這時卻聽到“劈啪”一聲響,卻是呂廣粟這廝太笨,竟踩到一根枯木枝!

    那人一個激靈,猛地從昏睡中醒來,連滾帶爬地起身要逃跑。

    但趙胡兒的箭更快,一支羽箭射到他腳邊,嚇得這人又一屁股坐倒在地,不敢動彈。

    任弘連忙幾步上前,手裏的環首刀對准了他!儼然邊防戰士抓獲毒販的架勢。

    “站起來!手放到頭上!”

    這人年紀三十左右,亂如蓬草的頭發,髒兮兮的臉呈青黑色,滿是驚懼的雙眼,龜裂的嘴唇微微顫抖,嘴角還有沙蔥的汁。

    雖然身上是破爛的氈衣,但腳下的確穿著一雙麻繩履。

    在任弘的喝令下,此人顫顫巍巍地起身,他右腳的確不太方便,站直後身高不足七尺,和趙胡兒從腳印裏判斷的一模一樣!

    “上吏饒命!”

    當呂廣粟反擰著他胳膊,要將此人綁起來時,他終于緩過神來,大聲叫著跪在地上,嘶嚎道:

    “上吏,我是被胡虜擄走的,曆盡千辛萬苦,可算是從匈奴逃回來了!”

    任弘看著此人的眼睛:“你是沒于胡地的編戶齊民?籍貫在哪?”

    此人結結巴巴,想了半天才應道:“我……我是酒泉郡玉門縣的庶民,去年胡虜入塞劫掠,不幸被擄入胡地……”

    “說謊!”

    第一次出勤的破虜燧長卻打斷了他的話:“被擄走的大漢子民,逃回後至烽燧叩門,說明情形即可得到救治,何必偷偷越塞!”

    當年趙胡兒從匈奴逃來,就是被破虜燧的“趙燧長”所救。

    “更何況……”

    任弘一把扯開其身上的氈衣,露出了滿是鞭痕的背部,還有肩膀處四個明顯的墨刺黥字:索氏之奴!

    “你若真是編戶齊民,身上為何會有奴婢的黥字?”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0-28 12:00 AM

第28章 圍城

    “我叫馮宣,年廿八,乃是敦煌索氏大奴。”

    被任弘戳破身份後,那個越塞的亡人只好垂頭喪氣,交代了自己的身份。

    敦煌索氏,其先祖乃是漢武帝時的太中大夫索撫,跟任弘的祖父任安一個級別,都是秩比二千石。

    據說索撫勸誡漢武帝勿要求仙無果,反倒被正狂熱追求長生和尋找西王母的劉徹降罪,免官遠遷敦煌。

    本就龐大的巨鹿索氏遂遷徙至此,來時哭哭啼啼,但三十多年過去了,他們已在敦煌紮下了根,繁衍生息,成了這邊陲之地唯一一戶“豪大家”。

    西漢的豪族遠比不了東漢時勢力龐大,但作為開拓敦煌的大功臣,索氏子弟在郡內任官,名下田宅奴婢自不會少。

    這馮宣便是索氏的田奴,沒有身份自由,漢朝已廢除大部分肉刑,官府也不往人臉上黥字了,但豪強為了防止奴婢逃亡,還是在他們背上留下了記號。

    看到馮宣背上的黥字,任弘就想起自己的蘿蔔,這馬兒好像就是索氏贈送給傅介子,傅介子又轉手送自己的,蘿蔔那馬屁股上,也有個烙印呢。

    由此可見,奴婢的地位,和牲畜並無太大區別,被當做財産而非人。作為家中私奴的他們,除了晨起早掃,飲食洗滌,做各種雜務外,還要頂著塞北的風沙,耕作田地,少有休憩。

    “做家奴太苦了,我實在受不了,卻又聽人說,匈奴中樂,君臣約束輕,無刑獄……”

    這便是馮宣逃亡匈奴的原因。

    任弘是有所耳聞的,除了匈奴每次入塞劫掠人口外,漢人主動的北逃也時常發生。

    最喜歡外逃的,自然是在漢朝境內觸犯律令的盜賊們,為了徹底擺脫受官府追捕的窘境,越塞跑到匈奴去,就成了最佳選擇。

    其次是內地移民和戍邊士卒,並不每個人都有好運氣,碰上一個優待屬下的將軍,若遇上官吏苛待奴役,士卒敢怒不敢言,直到某天忍耐的弦終于崩斷,便選擇逃亡——逃回家鄉有可能被抓到遭受懲罰,逃亡匈奴似乎更好些。

    最後一類,便是馮宣這樣的奴婢了,地位低下,日子愁苦,他們聽了一些關于匈奴“自由”“安樂”的傳聞後,難忍煎熬者因近匈奴地而亡入。

    “我聽了那些傳聞後,便暗中准備,最後帶著吾妻從宜禾候官處跑了出去……”

    說到這,馮宣垂下了頭,哭泣不已,當他們翻過牆後才發現,匈奴的生活,可遠不如道聽途說的那般美好……

    “在匈奴生不如死,所以我又逃了回來,但吾妻卻被抓了回去。”

    聽到這裏,一直沈默寡言的趙胡兒忽然憤怒了,竟站起身來,對著馮宣,狠狠踹了一腳!

    “你自己越塞去匈奴尋死也就罷了,何苦將汝妻也帶到火坑裏!”

    ……

    後世提起遊牧生活,往往是“風吹草低見牛羊”,風景如詩如畫,日子飄逸而自由。

    但在回破虜燧的路上,從趙胡兒和馮宣的口中說起的遊牧生活,卻完全不那麼回事……

    “在匈奴,普通牧民的日子,可比塞內苦多了。”

    趙胡兒的目光越過長城,似乎看到了今天早晨,冒著危險跑到疏勒河邊牧羊的那一帳匈奴人,是什麼逼迫他們鋌而走險?

    自然是為了生存。

    “在塞內,哪怕再貧瘠的土地,一個五口之家,百畝也足以養活。”

    “但在塞外,匈奴人不種糧食,而是驅趕牲畜食草,再以其肉酪為食。一百畝草地只能養活一頭羊,而一帳五口之家,需要三四十頭羊。”

    這就意味著,一戶牧民,至少需要三四千畝牧場。

    而且牲畜一般是舍不得殺的,只能靠奶和酪來維持生活,馮宣最初想象中,匈奴牧民大口吃肉的生活完全不存在。

    每日優哉遊哉隨便放放牲畜也是無知者的腦補,牛的確不需要多照料,吃夠了就會在原地反芻,馬則與牛相反,這些四條長腿的生靈生性好動,可以去很遠的地方吃草,然後自己回家。

    但不挑食,高繁殖率,高産乳量,最適合作為主要畜種的羊就不行了。它們沒有保護自己的能力,需要人力持續地照看,一刻也不能走神。且羊群食量大,埋頭吃完一片草地,就得驅趕它們前往下一處。

    所以想要當好一個牧民,絕不比農民簡單,甚至更難,你必須精打細算,調控家畜比例,控制在四季牧場停留的時間,還得做射獵、采集甚至是參加戰爭劫掠等副業,才能勉強維持生活。

    這便是遊牧者的抉擇。

    所以,對這些技巧一竅不通的中原人去到匈奴,能過上好日子?

    傻瓜才相信。

    那些投奔匈奴的人去到後,發現想靠自己養活自己,完全沒可能,怎麼辦?只好像在漢朝一樣,依附他人唄。

    匈奴的階級分化也很嚴重,諸王、千夫長們過著大酒大肉的生活,至于馮宣這樣的逃過去的奴婢,仍是奴婢。只是工作變成了放羊、拾糞、擠奶、割秋草、裝卸氈帳,或者為匈奴的諸王種糧食屯谷,同樣一年到頭不得休息。

    馮宣就這樣幹了一年苦工,其妻則被奴役他們的“千夫長”霸占,還為其生了個胡兒,只沒在辦事時讓馮宣在帳外吹簫助興。

    作為奴婢,這樣的境遇,在漢朝也可能會遇到。

    但比已廢除人殉,只有少數地方還在偷偷堅持的中原更殘酷,由于匈奴重祭祀,外逃的漢人,還經常會被當做人牲……

    “我聽說過貳師將軍李廣利的結局。”

    聽到這,任弘說話了:“李廣利,這位孝武皇帝晚年最優寵的將軍、外戚,在戰敗投降匈奴後,一度被單于封為王,寵信有加。但最後還是因為閼氏和胡巫的一句話,被匈奴單于殺了祭神!”

    堂堂將軍、諸王的性命尚且朝不保夕,匈奴的貴族們每逢節慶,殺幾個漢人祭天,更是再尋常不過。

    “我就是聽聞那千夫長要將我夫妻二人作為祭品,供奉給他們的天神,這才逃了出來。”

    馮宣被呂廣粟押在後頭,哭訴著說完了他的故事,已是對逃出去的事後悔不已。

    “這是你自己選的!活該!”趙胡兒依然不解氣,回頭又罵了馮宣一句。

    任弘卻搖了搖頭。

    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其實這馮宣,也沒得選擇。

    他生來就是奴婢,而不管在漢朝還是匈奴,在安息還是羅馬、月氏,最底層階級的處境,永遠是地獄……

    但是話說回來,雖說這長城之內的大漢朝,並不是均貧富,等階級,十全十美的人間天堂。

    但任弘可以打包票,她大概是這天地間,這時代裏,最和平和安定的國家了……

    漢武帝時的窮兵黷武已經結束,經過十多年休養生息,民生在慢慢恢複,新的農業技術被趙過推廣,田租三十稅一,徭役口賦減輕,地方上豪強被漢武打了一波後,還沒重新起勢。

    看看漢朝的普通庶民生活吧,雖然這兒也有許多不孝子,但起碼敬老一直是中原禮俗,作為生活穩定的農耕者,漢人過得緊巴點,也能留些糧食來供給家中老人,讓他們不必選擇自我犧牲。

    而普通的匈奴牧民家裏,連這點供給老人的資源都擠不出來。

    你說哪邊的底層生活更殘酷?

    漢地的奴婢戍卒逃亡塞外,才發現上了當,追悔莫及。而塞外的胡人部落,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也在諸王帶領下,大群大群地投靠漢朝,倒是踏踏實實地當了“歸義胡”,在五屬國過著樂不思蜀的生活。

    “這真是個圍城啊。”

    任弘側過臉,看著如同一條黃龍,將漢匈兩個帝國,將農牧兩種生活方式分隔開來的長城,暗暗感慨道:

    “牆裏的人想象牆外多麼自由美好,總想出去,殊不知牆外的人,卻更想進來……”

    末了,他看向被馮宣的事觸動了回憶,悶著頭向前走的趙胡兒,跟了上去,將淡米酒遞給他。

    “你呢?趙胡兒,我想聽聽你的事,你為何逃出匈奴。”

    ……

    趙胡兒默然良久,最後摸了摸頭頂上,任弘送他的氈笠,還是說道:

    “我母是匈奴入塞時,被擄到匈奴的,她生下了我後,仍教我學漢話,告訴我塞內的富庶與安定,讓我終有一天定要回去!”

    說起母親時,趙胡兒眼裏難得露出了一絲溫情和懷念,那是藍天白雲之下,青蔥綠草之上,少年將頭枕在母親膝上的時光。

    “而我父……”

    說到生父,趙胡兒眼裏的溫情沒了,反而多了幾分仇恨:“是將母親從塞內擄走,經常毆打她的粗魯胡人,對我也隨時抽鞭子,往死裏打。帳內最初有牛羊近百頭,再加上他是個好獵手,日子過得還算充裕。”

    “但在草原上,當遇災時,不管你有多少頭牛羊,都不頂用了!”

    胡天八月即飛雪,草原上的氣候太惡劣了,每年十月份後,夾著雪的白毛風一直刮,草原積雪太厚,牲畜扒不開雪吃草,常會大群大群餓死。

    好容易熬過冬天,黑災又來了,幾個月不降雨,牲畜缺水也活不下去。更有瘟疫、狼群如影隨形,哪怕一戶人家有上百頭牛羊,一場災禍下來,也會立刻絕戶!

    當牛羊死絕時怎麼辦呢?這時候就要做出選擇了。

    “匈奴之俗貴壯健,賤老弱,當災害降臨,老人就只能被拋棄,留在荒地裏等死,或是被狼和禿鷲吃掉。”

    “若剩下的牛羊還是不夠養活家庭,女人也得做出犧牲,她們會被賣給牲畜還充裕的富人,以換取能讓其他人活下去的牲畜。”

    “于是我父便將我母送人做了奴隸,就為了換五頭羊,還有三袋馬奶酒……”

    趙胡兒捏緊硬弓:“我磕破了腦袋,希望以我替代母親,但他只是一腳將我踢開!”

    “沒多久,我母親便死了,被那戶富裕的胡人施虐而死,事後野地裏一扔,就當是死了頭羊!”

    任弘聽明白了:“這便是你逃出匈奴的緣由,那你父親……”

    趙胡兒咬著牙道:

    “當我聽聞母親死訊後,我便乘他喝得爛醉,燒了氈帳,逃了出來。”

    趙胡兒眼中,仿佛出現了那頂熊熊燃燒的氈帳,以及年僅十二歲,在胡騎追趕下,亡命逃向長城的自己。

    “我父,便是教我狩獵和尋覓足跡的人。”

    趙胡兒擡起頭,猛灌了一口酒,看著蒼天,開懷大笑道:

    “他也是我殺的,第一個胡人!”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0-28 12:02 AM

第29章 狗官

    烽燧每天至少要巡視兩次轄區下的天田,上午時任弘去了東邊,抓回來了一個偷偷越塞回來的索氏大奴馮宣,下午他則去了破虜燧西邊——那兒便是八天前,劉燧長遇害的地方。

    趙胡兒奉命在燧裏看著馮宣,于是任弘的巡邏小隊裏,除了他刻意要帶著的呂廣粟外,就另加了一人:出門總喜歡帶條大黑狗的張千人。

    破虜燧的幾個人都有各自鮮明的性情:就比如這張千人聊起天來,三句不離狗字。

    他先是喋喋不休地說起自家的仕途淵源:“我祖父在長安時,在上林苑中做事,上林中有六池、市郭、宮殿、魚台、犬台、獸圈,他便是犬台的狗監。”

    任弘笑道:“我在效谷縣學《凡將篇》時,教我識字的鄭先生說,作這篇章的司馬相如,便是被狗監楊得意推薦給孝武皇帝的。”

    漢朝是能買虛銜官的,司馬相如在漢景帝時花錢買了個武騎常侍,但一直沒機會更進一步,直到梁孝王來朝來與他看對了眼,到了梁國,與梁孝王豢養的文士們吟詩作賦,寫了那篇《子虛賦》。

    後來梁孝王因不得為皇嗣,怨恨之下派人朝中大臣袁盎,事情敗露徹底涼涼,梁苑門客們作鳥獸散,司馬相如也只能灰溜溜回了老家蜀地,就是在那時才勾搭了卓文君。

    到漢武帝繼位時,很喜歡《子虛賦》,卻以為作賦的人已經作古,直到同為蜀郡人的楊得意提及司馬相如,才知道原來作者還活著……

    “不錯,楊得意在我祖父之前幾任。”

    張千人的祖父算不得大官,但畢竟是官宦之家,哪怕流放敦煌家境沒落了,也能讓張千人識字。不過因為用來教張千人識字的是家傳的《相狗經》,家學熏陶之下,張千人的愛好,仍集中在狗上。

    “犬有三種,一者田犬,二者吠犬,三者食犬。食犬最易養,體肥不吠,養以供饌。吠犬次之,短喙善吠,畜以司昏。最難養成的,還是用來田獵的田犬,長喙細身,毛短腳高,尾卷無毛,使之登高履險。”

    他還說,不同顔色的狗也有優劣之分,黃狗品質最好,白狗品質最差,黃眉的黑狗宜看守,渾身全黑的則是耗財的禍胎……

    “胡地又有一種高四尺的胡犬名獒,最是凶猛,近年來傳入敦煌,可惜太貴,數千錢才能買一只。”

    滔滔不絕說完後,張千人向往地說道:

    “我往後不求能回長安,只望能當上步廣候官屬下專門飼犬的狡士,便足矣。”

    做個比百石的狗官,這就是張千人此生的夢想了。

    “好好做。”呂廣粟回頭笑道:“多養些食犬出來,狗肉我愛吃,狗皮襪也不錯,暖和。”

    張千人氣得與他互罵起來,這時候,他們已經走到劉燧長遇害的凶殺案的現場,此地是位于破虜燧、淩胡燧中間的一大片胡楊林。

    站在滿是落葉的林地中,回首望著左右兩個烽燧,任弘若有所思。

    趙胡兒說過,這附近常有黃羊出沒,劉燧長來這射獵說得通,但令人詫異的點就是,攜帶弓刀,全副武裝的他竟被人近身殺害,直到傍晚時分久久未歸,才被破虜燧派出的幾人發現屍體。

    雖然為樹木遮擋,烽燧上無法看到胡楊林裏發生的事,但事後凶手何時離開,總該有所察覺罷?

    但當日守破虜燧的呂廣粟,卻說沒看到凶手離開,至于隔壁的淩胡燧,則言看到有胡騎出入林中,事後敦煌郡派令史來查驗屍體和現場,的確有腳印往北走,便草草定了案。

    倒是早上的時候,趙胡兒給任弘提供了一個信息:“我在事發次日,去過劉燧長死的地方,當時地上腳印不止一人!不止有往北,也有向東、向西!大概是借助岸邊林木遮蔽,繞到烽燧視角看不到的地方才離開。”

    凶手至少三人,這或許不是一起意外,而是一場有預謀的謀殺!

    但令史可不會聽他一個“胡兒”的話,若非趙胡兒當時與在烽燧東邊巡邏,與廣漢燧的燧卒碰過面,令史甚至懷疑是他所為……

    正思索間,長城的方向,卻傳來一聲喚:“破虜燧的新燧長何在?”

    ……

    “今晨聽巡視天田的人說,破虜燧來了新燧長,還想去認識認識,卻不想在此遇到了。”

    說話的是西邊淩胡燧的程燧長,是個身高八尺的壯漢,年近四旬,身著赤色官布袍,頭上纏著黑色的幘,一手撫著濃髯,一手摸著腰上的環刀,上下打量任弘。

    “看任燧長的年紀,未壯?”

    任弘朝程燧長作揖,笑道:“的確未壯,虛歲十九。”

    程燧長有些驚訝:“如此年輕便做了比百石的燧長,他日不可限量啊!任燧長莫非是郡官子弟?”

    這麼年輕就做燧長,肯定是有背景的,程燧長已經開始回憶,郡裏有沒有姓任的大官。

    “承蒙中部都尉和候官擡愛。”任弘笑著回應,故意給自己找了個不存在的靠山。

    程燧長嘖嘖稱奇,又道:“任燧長是來看劉燧長遇害的地方?”

    他歎息道:“我與老劉有幾年的交情了,他喜歡射獵,打到了鹿和黃羊,必定會邀約我去破虜燧吃酒,可惜啊,真是可惜。”

    又恨恨道:“若讓我抓住那殺人的胡虜亡人,定要生生卸了他的腿!”

    二人就這樣站在長城下聊了許久,程燧長是個熱情的人,對任弘說了許多做燧長要注意的地方:“燧卒喜歡偷懶,就比方說這巡視天田,不是要取日跡梼麼?有時後一日巡視的人,便與前一日的人約好,提前交換,屆時走到半道陰涼處就休憩,瞅著時辰到了便回。”

    任弘問道:“程燧長平日是如何約束燧卒的?”

    程燧長道:“該抽鞭子時就抽,該給好處時就給,任燧長你要記住,總得給他們一些利好,才能駕馭得動。”

    倆人直到日頭偏西,才收住話頭作別。

    任弘借口初到燧中,事務繁忙,婉拒了程燧長約他去淩胡燧吃酒的邀請,遠遠看著程燧長上了馬,與兩名淩胡燧卒離開。

    那匹程燧長座下的高頭大馬,不比任弘的蘿蔔差,看來其家境是比較富庶的。

    呂廣粟方才與淩胡燧卒分食了點肉脯,此刻有些眼熱地說道:“程燧長會做買賣,因為淩胡燧離黑海子近,故常派燧卒打魚,曬成魚幹後,再雇人送去敦煌販賣,得了錢糧便與燧卒分了買酒肉,任燧長,吾等要不要也這樣?”

    呂廣粟是有些嘴饞的,昨天的烤馕,數他吃得最多,畢竟大高個,普通燧卒這點口糧,他總吃不飽。

    任弘卻沒答話,在回去的路上,只打發張千人遠遠在前走著,他在後攬住呂廣粟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道:“廣粟,我在懸泉置時,與汝兄多黍最是相善。”

    呂廣粟連忙道:“兄長常與我說起過,承蒙任君照拂,為他寫信,也從不收錢。”

    任弘道:“有句話叫愛屋及烏,我初來燧中,其他人還信不過,但對你,卻是當成了自己人!”

    呂廣粟摸了摸頭上的氈笠,這是任弘慷慨所贈:“我自當為燧長左右手!”

    任弘收斂了笑容:“那你老實說,劉燧長出事當日,你守在烽燧上候望,確實不曾見到有人在籍端水兩岸出入?”

    見呂廣粟有些猶豫,任弘寬慰他道:“你放心,我只是想問清事情緣由,絕不會告訴他人……”

    呂廣粟走在路上,垂首看了腳下石子沙土半響後,才猶猶豫豫地說道:

    “當日我的確在烽燧上候望,但錢橐駝卻拿了酒與肉脯上來約我共飲。”

    “我一時貪嘴,喝得昏昏沈沈,未能注意外頭情形,可能,可能有看走眼的時候……”

    ……

    “燧長回來了。”

    任弘等人一回到破虜燧,錢橐駝便熱情地打著招呼,這小老頭因為年長,在燧裏地位僅次于宋萬、韓敢當,不僅在燧中負責造飯,還有縫補的技能,眼下手上正拿著一張氈皮:

    “燧長給趙胡兒的氈笠是好東西啊,有了此物,就不怕巡邏時烈日暴曬了,老朽看了幾眼,應是能縫制的,只是需要皮革,正好劉屠帶了些回來。”

    正坐在錢橐駝對面,與之低聲聊天的矮個燧卒也連忙起身,對任弘見禮,卻是個面色發黃的青年:“燧卒劉屠,見過任燧長!”

    這劉屠是劉燧長的親侄兒,先前告假,是與另一個燧卒,一同去參加劉燧長的葬禮……

    任弘問了幾句劉燧長葬禮的事,問道:“另一個燧卒何在?”

    劉屠笑道:“他老母病重,回了家,讓我代為告假。”

    那個燧卒常與劉屠一組,共同巡視天田。

    任弘所有所思點了點頭,這時候,卻聽到外頭傳來一聲哀嚎:

    “任燧長,放了小人罷!”

    叫嚷的是早上抓回來的馮宣,他被栓在狗舍旁邊,只等明天派人押送去步廣候官處。

    先前馮宣大概是受傷加脫水,蔫蔫的,眼下吃了點東西,睡了一覺,卻是精神多了,一個勁地求饒。

    趙胡兒不理他,只靠在塢下,認真用小刀雕琢著手裏的胡笳,而馮宣見任弘走過來,叫得更起勁了:

    “任燧長,我若是被索氏抓回去,恐怕要被活活打死!”

    任弘看著他道:“你還指望我放了你不成?”怎麼可能,不管馮宣逃亡是否情有可原,作為燧長,私放亡人可是大罪。

    馮宣壓低了聲音道:

    “不敢,但我可以交代北山匈奴虛實,戴罪立功啊!”

    這時候,正好伍佰韓敢當從烽燧上結束候望下來,聞言踢了馮宣一腳:“敦煌的戍卒又不出塞擊胡,你交代虛實有何用?”

    敦煌的邊塞守備是很保守的,四個都尉府,屯戍、候望部隊加起來雖有四千多,但都是以守為主,畢竟這邊人口少啊,才三萬人,很難支持大規模的軍事遠征。

    所以河西四郡,一般是酒泉張掖那邊主攻,敦煌就負責好好看好玉門陽關絲綢之路就完事了。

    不過聽韓敢當的語氣,他對這種消極守禦很有怨言,任弘從呂廣粟和張千人處打聽到了,韓敢當之所以對胡人滿是怨恨,是因為數年前一次匈奴入塞時,殺了他的妻、子……

    恨屋及烏,也難怪韓敢當常對趙胡兒惡語相加了。

    “定會有用!”

    馮宣病急亂投醫,嚷嚷道:“我要說的事,與烽燧候望有關!”

    韓敢當樂了:“難道你還要說,匈奴即將入塞不成?”

    “不是,但近來,常有人從塞內,向北山匈奴中走私銅鐵器物,我在胡地時親眼所見!甚至還有弩機兵刃!”

    馮宣道:“而那些器物,據說……”

    “就是從這破虜燧附近運出去的!”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0-28 12:03 AM

第30章 狼人殺

   “你是說,有人從破虜燧附近私出塞與匈奴交市!?”

    聽聞馮宣此言,任弘心裏不由一驚!

    像中國這樣漫長的邊境線,無論法律上的限制多麼嚴厲,幾乎每一個朝代,邊境上走私活動都十分活躍。

    漢朝亦然,邊境走私貿易有一個專門的罪名,叫“奸闌出物”,而最著名的走私商人,當屬漢武帝時的雁門馬邑豪商聶翁壹。

    任弘聽說,此人是代地大賈,在與匈奴的走私貿易中積累了大量財富,頗得匈奴單于信任,但最終他不知是愛國心發現,還是想洗白資産,又向漢朝官員提議:以出賣馬邑城為詐,騙匈奴主力來到邊境,好讓漢軍將其一網打盡!

    這便是著名的馬邑之謀,那之後漢匈連年大戰,正經關市禁絕,雙方的物資交流,除了我搶你幾千人口,你奪我十幾萬頭牛羊,就只剩下走私了。

    在河西四郡,也有許多像聶翁壹那樣的走私商,通過種種途經出了塞,將中原物品輸入匈奴,以換取匈奴的牛羊、金器、皮革,賺取巨額利益。

    除了谷物外,匈奴人最感興趣的便是銅鐵、弩機、農具,眼下漢匈仍處于冷戰狀態,不論哪樣,都是妥妥的資敵了!

    任弘只沒想到,偏偏是他來上任的破虜燧,還真是個走私的窩點,大窟窿?

    “簡直是胡言亂語!”

    伍佰韓敢當表現得十分震驚,揪著馮宣罵道:“你說破虜燧附近有人奸闌出物,我終日候望烽火,日跡天田,為何不知?”

    馮宣連忙道:“千真萬確,大概是半個月前,吾妻在那千夫長帳中聽到,確實說破虜、淩胡兩燧中間的長城容易出入,我由此以為破虜燧附近候望松懈,逃亡時才從這邊越塞……”

    馮宣求功心切,啥都願意招,應該不至于說謊,那麼問題來了,這些發生在眼皮底下的走私貿易,破虜燧的衆人究竟知不知道,參沒參與?

    而那劉燧長的死,與此事有無直接關系?

    任弘稍稍冷靜,看向正舉拳要打馮宣的韓敢當。

    韓敢當乃是伍佰,燧裏的武力擔當,妻子為胡人所殺,平日裏言辭也常露出對匈奴的仇恨,按理說應該不會參與走私之事,但知人知面不知心,誰知道他這些舉動言行,是不是作僞?

    還有早上才向任弘袒露了自己過往的趙胡兒,這個胡父漢母的神箭手,看上去死心塌地留在了漢朝,但誰又能打包票,他不會搖身一變,利用自己的身份,成為走私貿易的中間人?

    除卻這倆人外,如今整個破虜燧還有六人,助吏宋萬、呂廣粟、錢橐駝、張千人、尹遊卿,還有剛回來的劉燧長侄兒,劉屠,值得信任的,又有幾位?

    任弘只感覺,自己在玩一場狼人殺……

    劉燧長已經不明不白地嗝屁了,前車之覆啊,任弘接下來做的每個判斷,說的每句話,都事關生死!

    任弘默然良久後,定定看著趙胡兒:“方才我不在時,誰來關切過馮宣?”

    趙胡兒已將胡笳揣回懷裏,低聲道:

    “宋助吏出去伐茭前來問過,還有錢橐駝,來問了兩次。”

    “第一次是問此人是誰,第二次是問夕食要不要多做一人份。不過那會馮宣還在昏睡,燧長又令我看好他,不得讓任何人問話,他與我閑聊了幾句,便走了。”

    又是錢橐駝,先前在劉燧長遇害當日,找呂廣粟吃酒的不就是他麼?

    任弘回過頭,卻見頭發花白,背脊微駝的錢橐駝,手裏正拿著皮革在縫制氈笠,只是眼睛偶爾往這邊瞟一眼,因為破虜燧巴掌大的地方,方才馮宣的話,他大概也聽到了……

    這個看上去樸實的老叟,真那麼老實麼?

    這時候,外出伐茭草,割蘆葦的宋萬和尹遊卿也回來了。

    將背上一大捆茭草扔下後,尹遊卿直喊累,他是燧裏最年輕,最靦腆的燧卒,甚至只為昨夜任弘拿出來讓守夜人穿的羊皮裘,尹遊卿感激的話說了不少。

    宋萬卻一言不發,仍陰著臉——宋萬對年輕的任弘來做新燧長,一直有些不滿,作為燧裏的二把手,他對走私的事,知不知曉?是否有搞掉劉燧長借機上位的動機?

    就在這時,錢橐駝站起身來,笑道:“燧長,餔時已到,開飯罷?”

    ……

    和貴族官吏的分餐制不同,戍卒們吃飯,反倒更像後世:或跪坐、或盤腿圍成一圈,各自端著碗筷,他們面前的院子地面上,則放著大盆的飯菜羹湯。

    任弘帶來的烤馕早上就吃完了,下午是再尋常不過的戍卒夥食,用甑蒸熟的粟飯,就著陶鬲端上來,黃燦燦的冒著熱氣。

    還有一大罐黑乎乎的豆豉,煮熟的大豆發酵制成,腌制時放足了鹽,接受不了的人嫌它臭,但卻是庶民下飯的好東西,已經很餓的呂廣粟,已經往碗裏扒拉豆豉,拌著飯往嘴裏送了。

    最後被錢橐駝端上來的,是用大陶盆裝著的菜羹。

    大陶盆放到地上時,端上來時,尹遊卿看到了漂在上面的厚厚油花,不由驚喜:“今天是什麼日子,菜羹裏竟舍得放這麼多油!”

    助吏宋萬則拿著木勺一攪,咦了一聲:“不止有膏油,還有肉。”

    的確,綠油油的菜羹裏,還點綴著紅褐色的肉塊。

    錢橐駝則道:“任燧長剛來,可不得吃好些。”

    對平日裏只就著豆豉大醬下飯的戍卒而言,能見到點蔬菜綠色已是好日子,再有肉,那就簡直就是豪貴之家的生活!

    呂廣粟手持木匕就要開搶,卻不料任弘卻伸手止住了他。

    “且慢。”

    任弘笑道:“這菜羹看著可口,我先嘗嘗?”

    呂廣粟悻悻收回木勺,對面的宋萬則冷不丁地說道:

    “嘿,雖然只是一個小燧,但也該有尊卑之分啊,雖然劉燧長時沒這規矩,但如今是任燧長說了算,是該先食。”

    任弘也不管他出言譏諷,將自己的陶碗遞過去,讓錢橐駝給盛了一碗。

    錢橐駝還特地給他多打了點肉丁,雙手奉上時笑容滿面。

    而當任弘將碗湊到嘴邊時,錢橐駝被皺紋包圍的小眼睛裏,更多了幾分期待。

    是期待任弘誇他手藝,還是在期待什麼?

    但任弘卻只是將菜羹湊在鼻子前聞了聞,忽然擡頭問錢橐駝道:“這是什麼羹?”

    “葵菜羹啊。”錢橐駝搓著雙手道:“老叟在烽燧外種了幾畝,眼下正是肥嫩的時節。”

    葵菜就是後世的冬莧菜,是這年頭的主要菜種,一般用來煮湯或者粥,因為本身含有的黏液,吃起來滑膩肥嫩……

    來到漢朝後,在懸泉置待了半年,任弘對這種蔬菜並不陌生,但這碗菜羹,若仔細聞聞,卻有一股異樣而熟悉的味道……

    “沒加別的野菜?”

    錢橐駝一愣,旋即笑道:“沒錯,燧長聞出來了,是加了點外面采的豬耳菜。”

    “原來如此。”

    任弘卻將碗遞還給錢橐駝:“宋助吏說得對,破虜燧小,沒必要那麼講究尊卑,只需論長幼之序,錢橐駝,你既然最年長,那這菜羹,還是你先喝吧!”

    除了知道緣由的趙胡兒和韓敢當對視一眼外,破虜燧衆人都尷尬地坐著,面面相覷,不知任弘葫蘆裏賣的什麼藥,這任燧長昨天不還笑容滿面麼?今天就要立威?

    錢橐駝笑容凝固在了臉上,接過碗後半響,才看向宋萬,歎息道:

    “老朽明白了,任燧長是信不過我啊!”

    宋萬將筷著一拍,有些不滿地說道:“任燧長,錢橐駝是燧中老人了,其他人多是一年一輪換,唯獨他在這待了足足五載,也做了五年的飯菜,從未出過錯,任燧長剛來就難為他,這是何意?”

    “不錯,你原先待的懸泉置,是出了名的飯食可口,但這是烽燧,是邊塞,有一口熱飯便不錯了!”

    錢橐駝搖頭道:“助吏,算了算了,既然任燧長嫌我,老朽也不受這委屈,走就是了,我現在就離開破虜燧,讓候官重新換一個庖廚來……”

    說著竟真就要走。

    “連行囊都顧不上收拾,你就這麼急著去報信?也罷,我就跟二三子說說,你在這菜羹裏,放了何物。”

    任弘卻摸著腰間環刀,攔住了錢橐駝去路,對衆人道:

    “我半年前曾大病一場,家裏人求醫拜巫,其中一位巫醫認為,我犯了癲狂之症,于是開了不少獨門藥方,除了補腦的胡麻湯外,還有一樣藥我至今難忘,與你這葵菜羹裏多出來的氣味,像極!”

    “那便是吃了後能讓人昏昏欲睡的,橫唐!”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1-2 01:29 PM

第31章 坐當死

  任弘對錢橐(tuó)駝的懷疑,是從呂廣粟的交待開始的。

  劉燧長遇害當日,這老錢破天荒拿出酒肉與呂廣粟吃,導致呂廣粟他喝醉了酒,耽誤了候望。

  而呂廣粟還吐露,在令史來調查賊殺案時,錢橐駝讓呂廣粟將這件事瞞了下來,理由是若實話實話,呂廣粟恐將被懷疑。

  回到烽燧後,任弘又從趙胡兒處得知,錢橐駝對塞外逃回來的馮宣十分關注,反複詢問,就更加起疑了。

  最終讓他確定此人嫌疑的,是加到葵菜羹裏的橫唐!

  橫唐就是後世的“莨菪”(làng  dàng),也叫天仙子,是一種在大西北很常見的植物,全身上下都有微毒,牙疼時可以嚼點葉子莖稈止痛,但服食過量會導致昏昏欲睡甚至深度昏迷。

  其子實可入藥,用來治癲狂——任弘剛來到漢朝那會,一時驚乍,說了很多後世的言語,甚至為了想穿回去,撞過牆撞過樹……在巫醫看來的確有點瘋癲,遂給了他一劑橫唐子熬的湯,效果極佳,睡了一整天,堪稱漢朝的蒙汗藥。

  葵菜羹和裏面的幹肉掩蓋了橫唐大部分刺激的氣味,但曾深受其苦的任弘可不會忘記。

  任弘原本還擔心,烽燧裏的衆人會不會已經沆瀣一氣,一起謀殺了劉燧長,再如法炮制幹掉自己,自己可沒法以一敵八啊。

  但見錢橐駝不加分辨,在大家都會喝的菜羹裏下藥,他反而放心下來。

  看來並非所有人都是其同黨!

  這下事情就好辦多了。

  果然,聞言後,方才差點喝了菜羹的呂廣粟氣得站起身來,韓敢當也沒有抽刀斬任弘的頭,而是怒氣衝衝地將錢橐駝按倒在地上!

  他們還從錢橐駝懷中掏出了一小包種子,宋萬顫抖著手,打開後聞了聞,又給任弘過目。

  “果然是橫唐子實!”

  “老罷癃,說,你在飯菜裏下毒,意欲何為!”

  韓敢當揪著錢橐駝花白的發髻,想要打一頓逼供,豈料錢橐駝卻猛地一下,吐出了一口碎肉!

  他口中已是鮮血淋漓,卻仍齜開牙縫笑著。

  “不好,這嗣咬了舌頭!”

  錢橐駝咬舌當然不是為自殺,這樣是死不了的,他只為不在接下來的逼供裏吐露同黨,此人又不識字,沒了舌頭後,任弘便拿他沒轍了。

  果然是個狼滅啊,任弘知道,自己遇上硬茬了。

  韓敢當也一籌莫展,看向任弘:“燧長,這該如何是好?”

  “給他止血,先綁起來再說。”

  韓、呂二人將錢橐駝綁到柱子上,助吏宋萬這會全然沒了方才維護錢橐駝的高姿態,給上司同僚下毒,這是洗不了的,只有些惶恐地朝任弘拱手:

  “燧長,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宋助吏,你還沒看明白麼?”

  任弘道:“那個早上剛抓回來的大奴馮宣交待,說他在匈奴時聽聞,破虜燧、淩胡燧附近有人奸闌出物,向匈奴走私違禁之物,宋助吏,我聽說你在破虜燧幹了兩年,眼皮底下發生這種事,你當真不知?”

  “不知,我毫不知情!”

  宋萬有些慌,他雖然不識字,但身在邊關,也聽上司說起過,官府對奸闌出物的處罰是很嚴重的。

  漢朝早在文景時就在《漢律》裏規定“毋予蠻夷外粵金鐵田器”“胡市,吏民不得持兵器及鐵出關。雖于京師市買,其法一也。”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當年河西地區的匈奴匈奴渾邪王在霍去病的打擊下,率衆投降漢朝,渾邪王帶著部分下屬到長安拜見漢武帝。長安的商賈與渾邪王部下貿易,賣了鐵器田器等物,按照律令,竟坐當死者五百余人!

  在長安跟內附的歸義胡貿易都管控如此嚴格,更勿論在邊塞偷偷走私禁品了,一旦查獲,必死無疑,家眷重則族誅,輕則罰為奴婢。

  雖然敦煌郡每年都會殺幾個,但止不住走私利潤太高,後繼者仍絡繹不絕。

  而邊塞吏卒若是知情不報,甚至協助奸商,則與之同罪。哪怕不知情,也要因失察縱奸而受重罰!

  任弘繼續追問宋萬道:“劉燧長肯定已察覺了此事,反為其所害。宋助吏,你再好好想想,劉燧長出事前,什麼話都沒留下?”

  “沒有……”宋萬認真回憶後道:“只是有次,劉燧長將我叫到外面,似是有話,但欲言又止,次日,他便出事了!”

  任弘吸納著這一新信息,說道:“錢橐駝定參與了奸闌出物與殺害劉燧長,今日聽到馮宣的招供,生怕罪行被發現,便急了,這才有了下毒的舉動。”

  加到飯菜裏的橫唐,因為濃度不高,不會立刻毒發,只會讓人覺得困倦,然後各自去睡,在他們酣睡之際,錢橐駝便能乘機做事了……

  至于他是要放跑馮宣,讓任弘他們失去人證,亦或是離開向同夥通風報信,甚至下狠手將全燧人一一幹掉,便不得而知了。

  任弘低頭看著地上的碎肉,方才好不容易逮到了線索,竟被錢橐駝硬生生咬斷,接下來該怎麼辦呢?

  “這起走私導致的謀殺案裏,隔壁烽燧是否參與?還有,現在破虜燧中,還剩下幾頭狼?”

  任弘目光掃視衆人,現在他能百分百排除嫌疑的,只有提供了重要情報,還差點喝了菜羹的呂廣粟一人。

  而趙胡兒、韓敢當,雖對任弘皆有協助,但任弘仍不敢百分百確定。

  剩下的宋萬、張千人、尹遊卿、劉屠,他們的真面目,仍是模糊不清。

  “任燧長,我守烽燧去了,上面不能沒人看著。”趙胡兒似乎沒把這變故當回事,早已默默吃完一碗幹粟飯,背起硬弓就要上去。

  任弘卻止住了他:“你留下助我,至于烽燧候望,現在不急,等天黑後讓別人上去。”

  他其實是害怕趙胡兒那張弓,也怕自己看錯了人,這趙胡兒箭術超群,若是居高臨下,只消片刻功夫,便足以將下面院子裏的人統統射死……

  讓趙胡兒與韓敢當留在下面相互牽制更好些,這倆人素來不睦,就算其中一個有問題,也絕尿不到一個壺裏。

  剩下幾人裏,宋萬顯然是慌了,還在向任弘拼命解釋,想要撇清此事。

  張千人有些害怕,默默抱著他的黑狗,懷疑的目光看向燧裏其他人。

  尹遊卿也蹲在一邊訥訥無言,看上去是嚇到了。

  唯獨還為劉燧長戴著孝的劉屠義憤填膺,過去狠狠地踹了錢橐駝兩腳,將唾沫吐到他臉上。

  “沒想到這老罷癃如此陰狠,虧我叔父在任時待他不薄!”

  他情緒激動,最後還是趙胡兒攔下了他,劉屠才悻悻作罷,回頭向任弘長拜道:

  “任燧長慧眼識奸,揪出了錢橐駝,真是我家的大恩人啊!”

  又請命道:

  “但此事非同小可,若再拖下去恐怕有變,我來時騎了馬,不如趕在天黑前,讓我疾馳去步廣候官處,向上吏報信。讓候官速派令史來複查此案,一定要將殺害我叔父的奸賊,統統抓獲,好讓他,瞑目于黃泉之下!”

  “事不宜遲,你速去。”

  任弘笑著如是說,卻在劉屠欣然領命,急匆匆要出門時,冷不防伸出腳來,將其絆倒,摔了個嘴啃泥!

  旋即一膝蓋頂在其背上,環首刀出鞘,反手橫在劉屠的脖子前,讓他動憚不得。

  “二三子,將劉屠,也綁起來!”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1-2 01:30 PM

第32章 憑幾

   “為何綁我!”

  劉屠被綁起來後嘴裏仍嚷嚷不停,顯得十分冤枉的樣子。

  燧中其他人也如同驚弓之鳥,疑惑地看向任弘,想聽聽他的理由。

  任弘自有自己的判斷:按照宋萬的說法,劉燧長大概已察覺了奸闌出物,卻沒有對宋萬和韓敢當兩個副手說,或是在想要吐露前猶豫了,最後獨自一個人跑到塞外的胡楊林裏,是為了什麼?

  任弘覺得,劉燧長是為了維護某個在意的人,畢竟一旦查實摻和走私,便是死罪。

  又聽趙胡兒說,現場沒有打鬥痕跡,而劉燧長的屍體,顯然是被人近身殺害的……

  任弘覺得,這恐怕是熟人作案,誘劉燧長出塞商議事情,想要收買他,事情不遂時只好痛下殺手。

  再加上劉屠找了個理由要走,這太過明顯了,現在摻和走私殺人的狼們肯定慌得不行,最想做的事情就是開溜報信。

  任弘說出了自己的判斷,又神秘地笑道:

  “再有,我昨夜睡的地方,就是劉燧長的臥榻。”

  “劉燧長跟我托夢了。”

  “他說,就是錢橐駝和劉屠幹的!”

  這托夢說讓燧內衆人面面相覷,有人懷疑,但迷信的宋萬和尹遊卿卻信了。

  “難怪任燧長慧眼識奸,真是劉燧長顯靈了?”

  倒是那劉屠心大,面色蒼白,嘴唇抖了一會,讓任弘確定自己判斷沒錯,但只能唬住他一時,卻不能讓其吐露情報。

  劉屠掙紮道:“休要誆我,誰不知道,我與劉燧長乃是親叔侄,猶如父子!我怎會害他!”

  “不招是麼?我打吧!”韓敢當傾向于用拳頭說話。

  劉屠歪過腦袋:“豎子敢爾!事後若證實我與此事無關,汝等便是毆打,動私刑!”

  “你!”韓敢當掄起拳頭就要打,任弘卻攔住了他。

  “有不打傷他面皮,也能逼供的辦法。”

  任弘看向自己住的屋子:“呂廣粟。”

  “諾!”

  “將我屋中的木幾搬出來!”

  ……

  木幾的模樣,像極了後世的長板凳,是常見的室內擺設,或放在席上,或置于臥榻之上。因為漢人哪怕在榻上,也常是跪坐,坐姿壓迫下肢,為了減輕壓力,膝納于幾下,臂伏于幾上,這樣舒服點。

  這就是所謂的“憑幾而坐”。

  但眼下,這本意是讓人舒服的木幾,卻讓劉屠生不如死!

  卻見他上身被固定在柱子上,屁股和綁在一起的雙腿則擺在寬度正好能容一人的木幾上,這倒沒什麼,要命的是,任弘往他腳下墊的磚頭……

  燧中衆人原本看得莫名其妙,韓敢當更是想說,這就是任弘所謂不打傷人也能逼供的辦法?但隨著劉屠繃直的雙腳下墊的磚頭到兩塊時,其臉色卻變了。

  劉屠咬著牙,額頭開始冒冷汗,雙腿的痛感越來越強!想要掙紮,奈何雙手和上身被縛得緊緊的,根本于事無補。

  而當任弘往他腳下加第三塊磚時,劉屠已是哀嚎不已。

  沒錯,這就是後世讓人談之色變的酷刑“老虎凳”!看似簡單,實則卻能折磨死人。

  任弘卻不管他了,笑著招呼衆人:“如此即可,吾等吃飯罷。”

  飯是新蒸出來的,衆人端著碗心不在焉地扒拉著,耳邊全是劉屠哭爹喊娘的聲音。

  如此過了兩刻,當任弘歇碗時,劉屠已經被折磨得身心俱疲,開始求饒了。

  “這麼快就不行了?我還想加第四塊。”

  任弘蹲在劉屠旁邊,也不撤掉他腳下的磚,只笑道:“說罷,你說得越快,這磚也能早點撤掉。”

  ……

  咬掉了舌頭的錢橐駝是硬氣的,但他的同黨劉屠卻不行,既沒有咬舌的勇氣,也沒有熬過任弘“酷刑”的毅力,三下五除二,就將事情的本末交待得清清楚楚。

  “是錢橐駝拉我入夥的。”

  劉屠哆哆嗦嗦,將奸闌出物的情況一一道來。

  “我沒見過那些人的模樣,也不知其販運何物出塞,只需在輪到我巡視的當天,一早出門去西邊靠近淩胡燧的位置,看住周遭,勿要讓其他燧卒靠近,而後自有淩胡燧的人清理奸闌者在天田裏留下的痕跡。”

  “果然是淩胡燧搞的鬼!”呂廣粟叫了起來:“難怪他們的程燧長能騎高頭大馬。”

  邊境走私要沒有烽燧放水,基本是不可能實現的,但按照劉屠的描述,淩胡燧也沒有膽大到讓走私商販直接從燧裏出塞。

  畢竟除了燧長和助吏、伍佰外,其他的燧卒通常一年一換,全部收買代價太高了,也容易走漏風聲。

  所以讓走私者乘夜翻長城,次日為其消除痕跡,是比較保險的選擇。

  因為兩燧相距不過十裏,聲息可聞,若不買通破虜燧這邊的人,很難瞞住。

  所以就有了錢橐駝和劉屠,以及那個聲稱母親生病,告假回家的人參與,劉屠方才就是想去淩胡燧通風報信。

  任弘聽著,忽然問道:“你一個月能得多少好處?”

  劉屠擡起頭,喃喃道:“五百錢,錢橐駝好像更多些……”

  任弘搖頭:“每月兩頭羊,卻要冒著誅死的風險,值得麼?”

  劉屠為自己辯解道:“燧卒的錢糧低,根本養不活全家,再加上苦寒風沙,一不小心就物故了!正因如此,我才沒禁得住引誘……”

  做戍卒並不是無償服役,每個月官府會發放三石口糧,河西地區谷貴,差不多也是五百錢,省著點的話,除了自己吃外,還能額外養活妻、子。

  但這只是最完美的情形,就跟後世小公務員一樣,吃飯永遠是每個月消費裏不高的一項,還要有衣、住、行甚至是疾病、喪葬、嫁娶、人情往來各項開銷……三石糧食,若是家裏有老人,養家糊口恐怕都有困難。

  所以,在重利之下,不懂法的窮苦戍卒很容易被誘惑,哪怕是小吏,也會動心。

  畢竟現在漢朝低級官吏的工資還沒經曆宣、成的兩次加薪,任弘這種比百石吏每月不過八石的俸祿,半錢半谷,到手的錢不足六百,勉強能養活自己和蘿蔔。

  所以,河西地區的低級官員,有第二職業本身並不算是違法亂紀,畢竟官家給的棒祿就這麼些。一些靠近湖泊河流的燧長為了增加一些職業外收入,甚至會雇人打魚、賣魚,大家也都睜只眼閉只眼。

  但走私除外,這已經觸犯了國法,上升到了資敵的程度!

  可惜,除了錢橐駝牽涉較深外,劉屠只是個外圍馬仔,對走私具體情形語焉不詳。

  見問不出更多,任弘拿起一塊磚頭,笑著說道:“現在說說劉燧長之死罷,這與你關系便大了罷!”

  劉屠腳下還墊著三塊磚一直沒撤,現在看到磚頭就怕得要命,倒豆子般將當日情形全盤托出。

  “我叔父發覺了淩胡燧的勾當,但因為我牽涉其中,不好舉咎,于是程燧長約其在塞外胡楊林裏商議,原本說的是,想要就此打住,停止奸闌出物,我叔父便當做沒看見……“

  “但豈料當日程燧長卻想要拉叔父也入夥,叔父嚴辭拒絕,于是程燧長便痛下殺手。”

  劉屠說著垂下了頭:“殺人的是程燧長,事後他將帶血的刃往我手中一塞,說此事若要敗露,我也難逃一死,不如活著,贍養叔父的家人……”

  韓敢當聽不下去了,上前對著劉屠臉上就是一拳:“你這弒親之徒!竟還有臉去為劉燧長下葬!“

  如此一來,事情就全清楚了,破虜燧裏一片靜默,許久後宋萬才抹著淚歎息道:

  “劉燧長真是良吏啊。”

  任弘道:“能堅守住本心,確實是個好燧長,可惜斯人已逝,吾等能做的,便只有將此案徹查到底!讓劉燧長在黃泉下可以瞑目!”

  他現在只關心一件事:“程燧長背後,是否有其他人?”

  劉屠臉已經腫了起來,搖頭道:“這我不知,得問錢橐駝……”

  話一下子止住了,劉屠不傻,明白了任弘的顧慮所在,又精神了起來,擡起頭大笑道:

  “不過,我記得他提過一嘴,應是有的,或許是候長,也可能是……”

  “候官!”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1-2 01:32 PM

第33章 天黑了

  “任燧長,我雖沒見過那些奸闌出物之人,但一月一次,運出去的物件分量不小,絕非程燧長區區一小吏能吃得下,他背後,定有更大的上吏在縱容,要麼是候長,也可能是候官!”

  “候官?”

  破虜燧中衆人聞言,都心裏一驚。

  這件事,若是淩胡燧獨自參與還好說。

  秩祿為比二百石,管著六七個烽燧,爵位不過公乘的候長參與也還能接受。

  但若牽扯到候官,那可是比六百石的長吏,手握百裏塞防啊,他們一群微末吏卒,如何與之對抗?

  “胡言亂語!”

  呂廣粟下意識地否認這種可能,心裏卻是怕了。

  “這劉屠所言,極可能是真的。”

  而宋萬也拉著任弘走到一旁,低聲說起自己在邊塞多年的見聞:

  “敦煌與西域胡商的交易,主要是絲帛,匈奴的諸王貴人雖然也喜歡絲帛,但所需沒那麼大,他們主要對塞內這幾樣東西感興趣,是商賈賊人奸闌出物的大頭。”

  “第一類是銅鐵。”

  匈奴雖然也有冶鐵技術,但好的鐵匠都在單于庭和左右賢王處,單于和左右賢王的嫡系用鐵刀,射鐵簇箭矢,其他小王的部落則鐵器稀缺,不少胡騎只能使用骨簇石簇,所以塞內走私出去的鐵器對匈奴很重要。

  “第二類是谷物和田器。”

  任弘頷首,他知道,匈奴雖然以遊牧為主,狩獵采集為輔,但與漢朝、西域往來上百年後,也漸漸學著吃粟麥,他們發現囤積谷米,可以很好避免災害對部落遊牧經濟的打擊。

  最初匈奴只是逼迫漢朝在和親時供奉糧食,或從西域諸國吸血。後來在自次王趙信提議下,明白了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的道理,開始在草原的肥饒地築趙信城,種田屯谷。

  雖然趙信城在漠北之戰後被衛青一鍋端,漢軍大吃大喝後一把火燒了個幹淨,但匈奴已嘗到了種田的甜頭,到丁靈王衛律主匈奴政時,更將農耕推廣至匈奴左右地。

  因戰爭、逃亡流入匈奴的漢人奴婢、貧民、俘虜,大多成了匈奴人的農奴,在各地為匈奴種田,這讓匈奴人的食物變得多樣起來,發動戰爭也有了更多底氣。

  正是這些改變,讓匈奴撐過了最艱難的時期,從漢武帝晚年起,再度跟漢朝打得有來有回。

  但匈奴自制的農具仍然粗陋,所以對漢朝改進過的先進田器十分渴望。

  不論是糧食、田器還是銅鐵,都能在匈奴換取不少黃金和好馬——黃金是匈奴人從西域、康居等處勒索掠奪來的,好馬則動輒數萬錢,一趟走私下來,奸商獲利何止十萬!

  但因為漢朝鹽鐵官營,對糧食買賣也有管控,不論哪一種貨物,都不是普通商賈能輕易搜集到的,這場走私背後的靠山,地位絕對不低。

  說話間,外面的天,已經黑下去了。

  任弘目光看向外頭,心中暗道:“這大漢朝的邊塞官場,會不會和這天一樣黑呢?”

  見衆人遲疑,劉屠越發得意起來,大聲道:“任燧長,要我說,這件事不捅出去還好,若是捅出去,最後死的是誰,還真不得而知。”

  “不如放了我,就當此事,沒發生罷!”

  “如何當做沒發生?”

  任弘卻踱步走到院子中央,說道:

  “數日前,劉燧長,一個盡忠職守的良吏,竟被同僚親戚殘忍殺害,至今屍骨未寒。”

  “而每個月,都有數不清的禁物流至塞外。”

  “北山的匈奴人,可以靠那些銅鐵,換下骨簇石簇,裝備銳利的鐵箭。他們逼迫像馮宣那樣的漢人奴婢,手持精良的田具勞作,積粟屯糧,吃得飽飽的。便能在下一次入塞時,用力揮動鐵刃,斬向吾等的脖頸!”

  漢匈的冷戰不會持續太久,新的戰爭一觸即發,烽燧一時貪念走私出去的每一樣貨物,都會成為絞死自己的繩索!

  “一旦長城失守,胡人的馬蹄會踐踏良田,張弓將吾等背後的鄉裏,射成一片火海。”

  任弘的眼前,仿佛浮現出了懸泉置的塢院,自己在這兒戍衛,不也在守護家麼?

  “他們會擄走吾等的家眷親人,讓汝等的母親、妻、女在匈奴受盡淩辱。”任弘看向趙胡兒,他停下了手裏的動作,也在認真聽著。

  “彼輩會肆意殺戮反抗者,將原本好好的一個家撕得支離破碎。”

  韓敢當咬緊了牙關,他的妻兒,就是在幾年前一次匈奴入塞時被屠戮的,不是所有匈奴牧民都天生凶殘,但再性情純良的人,在戰爭中也會在鮮血刺激下,變成殺人不眨眼的暴徒。

  “然後你讓吾等當這些事沒有發生,往後也不會有?就為了每月區區五百錢?”

  任弘揪著劉屠的衣襟,這廝已經面色慘白。

  “我雖只是一個小燧長,守的不過是大漢十余裏邊塞,每月錢谷寥寥,卻守得住寒苦,耐得住寂寞。只要我在破虜燧一天,就休想有一塊鐵,一把鋤從附近流入匈奴!”

  劉屠結結巴巴,想做最後的勸說:“任……任燧長,不要意氣用事,你還年輕,仕途還長……”

  任弘將劉屠一推,笑道:“是啊,我的仕途很長,而你這資敵求財的一生,就要到頭了……”

  “擡起他的腳!”

  “諾!”

  呂廣粟也聽得激動,將劉屠腳擡起來,無視他殺豬般的慘叫。

  任弘拿起第四塊磚,塞到了劉屠已傷痕累累的腳踝下。

  “這塊磚,就是我的回答!”

  ……

  老虎凳四塊磚,這已經是人類能承受的極限,劉屠的腳直接折了,撕心裂肺的叫停止,竟已痛得暈厥過去。

  “燧長方才說得真好,不愧是識字的!”

  如果說,先前還疑慮任弘太過年輕的話,經過這一日的事,韓敢當對任弘的已十分佩服。

  趙胡兒也終于不再如孤狼般置身事外,主動過來問道:

  “任燧長,吾等現在該如何做?”

  韓敢當摸著腰間的刀道:“不如殺去淩胡燧,將那程燧長抓起來,也讓他嘗嘗這木幾的滋味!”

  “不行!”

  宋萬連忙阻止:“吾等就算不留人看著烽燧和罪犯,滿打滿算,也才7人,而對方是滿員十人,如何打得過?”

  韓敢當卻不以為然:“假裝去串門,走到燧中,忽然暴起,我老韓一人能斬三人,趙胡兒的弓術也能射死倆,剩下的由汝等一對一……”

  老韓很樂觀,但任弘考慮的卻更多:

  “一旦白刃相交,淩胡燧便會燃起烽火積薪,引其他烽燧來援,很可能有其同黨。就算沒有,黑燈瞎火間吾等也解釋不清,若程燧長反誣吾等勾結匈奴進攻烽燧,那就徹底洗不清了!”

  這時候,一直沒怎麼說話的張千人建議道:“程燧長今日不是約任燧長去吃酒麼,吾等不妨反邀他過來?”

  趙胡兒冷笑:“夕食已過,天色已黑,大半夜邀人走幾裏地,來烽燧飲酒?任誰都會起疑。”

  “就算騙得程燧長過來扣下,淩胡燧其他人察覺不對,也會向幕後主使報信。”

  任弘頷首,趙胡兒說得對,這法子破綻太多,還有派誰去呢?只要言語不慎,就會打草驚蛇。

  韓敢當急了,直跺腳道:“這也不行那也不妥,到底如何才好!”

  任弘看向院內衆人:“思來想去,只能用最笨,但也最穩妥的法子,將此間情形如實上報中部都尉!”

  中部都尉應是沒問題的,作為比二千石的封疆大吏,只要他願意,有的是合法手段撈錢,完全沒必要做這種風險巨大的勾當。

  除非是身在漢朝心在匈,鐵了心要當漢奸,若真如此,敦煌的邊防就爛到根了……

  呂廣粟擔心道:“可劉屠不是說了,奸闌出物背後的主使,要麼是候長,甚至是候官啊!萬一他截了吾等的上報,殺人滅口……”

  任弘卻反問他:“就以最壞打算,是某位候官知法犯法,縱人奸闌牟利,中部都尉麾下有五大候官,汝等覺得哪位嫌疑最大?“

  最先想明白的是張千人:“淩胡燧,屬于破胡候官的右部候長。”

  “而吾等所在破虜燧,則屬于步廣候官的左部候長……既然奸闌出物在附近,也只有破胡、步廣兩候官有可能。”

  “不會是步廣候官。”

  任弘篤定地說道:“汝等不是奇怪,我年紀輕輕,為何能來此為燧長麼?”

  衆人都看向他,這確實是埋在他們心裏的謎題。

  任弘笑道:“數日前,有位大人物向中部都尉舉薦了我,然後中部都尉讓步廣候官找個空缺的烽燧安置我……”

  “若步廣候官是幕後主使,大可將附近幾個燧長都換成親信,如此便能萬無一失。但他卻在劉燧長死後,偏就讓我來到剛出事的破虜燧。”

  沒有人會這樣自找麻煩,按邏輯來反推,步廣候官是沒問題的。

  所以唯一的嫌疑,就落到西邊的破胡候官頭上……

  聽說直屬上司不是內奸,上報應該不會被截留,大家都松了口氣,但宋萬依然憂心忡忡:

  “可候官畢竟是候官啊,萬一官官相護,吾等小胳膊,擰得過大腿麼……”

  任弘知道,是時候為衆人打打氣,讓他們跟自己一起趟過這凶險的深潭了,遂大聲道:

  “也不瞞二三子了,那個舉薦我為燧長的大人物,雖然和候官秩祿相同,但實際的權位,卻是雲泥之別!”

  “誰?”所有人看向任弘。

  “舉薦我來做燧長的人,正是當今天子……”

  啥,天子?衆人都驚掉了下巴,誰料任弘話還沒說完。

  “當今天子的朝官,大司馬大將軍……”

  衆人依然很震驚,大將軍霍光是帝國實際的統治者,跟天子也沒啥區別好吧。

  “大將軍的親信!”

  吊足了胃口後,任弘這小狐狸搖著大尾巴,搬出了實際上早已離開敦煌很遠的大老虎。

  “剛剛出使西域,立下大功歸來的持節使者,駿馬監,傅介子!”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1-2 01:32 PM

第34章 夜行者

  “漢律,盜出禁物于邊關徼,及吏、卒知而出者,皆與盜同法,坐當死!”

  “弗知,吏卒以失察罪罰金四兩!”

  任弘牽馬出門前,對燧中衆人重複了一遍事情的嚴重性:“淩胡燧長買通錢、劉二人奸闌出物,破虜燧衆人未能察覺,若嚴格按照律令,在場的諸位,每人罰金四兩,增加戍邊時間兩年!”

  漢朝的黃金是上幣,一兩大約是16克,四兩黃金折合2500五銖錢,數目不小,相當于普通燧卒半年口糧了,他們都家境一般,誰願意平白無故損失這些錢啊。

  “為今之計,只有主動上告此案,如此,非但不必罰錢,甚至還有賞賜!”

  任弘在搬出自己“靠山”唬住衆人後,又嚇之以害,誘之以利,好讓他們和自己站在一條船上:

  “我連夜趕往障城稟報中部都尉,二三子守在燧中,看好案犯,若是順利,我天色大亮時便能歸來!”

  “吾等一定看好烽燧,靜候燧長的好消息!”

  韓敢當摩拳擦掌,呂廣粟也很希望立功彌補他先前隱瞞飲酒失察一事,趙胡兒則主動去守烽燧,有這三個戰力擔當,破虜燧應該無事。

  “但願吧。”

  任弘也沒辦法,中部都尉那邊是必須親去的,可惜他不會分身術啊,只能信任這幾人了。

  此時外面一片漆黑,任弘騎著蘿蔔,小心翼翼在山路上行進,他必須連夜趕四五十裏路,才能抵達中部都尉所駐的障城。

  任弘在懸泉置時夥食很好,沒少吃羊肝等物,未得夜盲症,再加上天上有一輪彎月懸著,好歹提供了點光源,最初的十幾裏路走得很順暢。

  但隨著月牙被雲層遮蔽,光源沒了,回過頭,破虜燧已完全隱于黑暗中,長城與屯戍區中間廣袤的荒野上,只有他一人一馬形單影只。

  夜晚的秋風吹來,讓人直打哆嗦,更糟糕的是,手裏的松木火把也被凜冽寒風吹滅……

  風太大,他甚至沒法重新打火,只能裹緊身上的羊皮裘,雙腿不由夾得更緊了。

  任弘騎術不能說好,畢竟才練了半年,加上這是第一次夜間騎行,難免有點緊張。

  他現在能依靠的,只有坐下的蘿蔔了。

  馬匹的眼睛在夜晚視力比人類要好,視網膜的後面,有一層照膜,走夜路如履平地。

  但它也有不足之處,雖然視野廣,但兩眼對近處的物體反而距離感較差,容易受驚。

  在任弘操縱蘿蔔,繞過一處雅丹地貌的風蝕岩石時,它竟一腳踩到了碎石上,後足打滑,頓時大驚,連跳帶蹦,竟將任弘甩下了馬背!然後嘶鳴著一溜煙跑了!

  “你這畜生。”

  任弘艱難地從碎石堆裏站起身來,幸好沒撞到頭,他忍著肩膀的疼痛,將手放進嘴裏,用力打了好幾個呼哨,又喊著馬兒的名字,但回答他的,只有呼嘯的秋風……

  他頓時沮喪不已,離中部都尉的障城還有一半路程,走到去估計都天亮了。

  “難道我真是狄山第二,志大才疏麼……”

  一時間,任弘只感覺整個世界都被黑暗包圍。

  但又咬緊牙關:

  “任弘啊任弘,傅介子讓你來邊塞曆練是對的,若連這麼一個小坎坷都過不去,你還想去西域?還想做大事,改變命運,改變時代?“

  他手腳並用,艱難爬回路面,頂著風朝前方走去,哪怕是爬,也要爬到障城去,這件事不止關系到他的未來,也關系到破虜燧衆人性命!

  這時候,耳邊卻響起一聲熟悉的嘶鳴,方才撇下任弘的馬兒,此時卻又踩著小碎步回來找他了。

  “好蘿蔔,爸爸沒有白疼你!”

  任弘緊緊抱住蘿蔔,眼裏都泛出了淚花,只感到馬匹身上傳來的暖意是如此舒服。

  再翻身上馬後,任弘放慢了速度,接下來二十裏路好走多了,在月上天中時,他已能看到遠處障城隱約的光亮,那是守夜士卒徹夜不息的火把。

  步廣障,到了!

  ……

  作為中部都尉府和步廣候官的駐地,步廣障大小是懸泉置的三倍,但牆壁要更高更厚,夯土夾壓蘆葦築成。

  哪怕是深夜,障城上也守著士卒,路邊插著火把,他們隔著很遠,就發現了騎行靠近的任弘……

  “來者何人?”

  “破虜燧燧長任弘。”

  任弘高高舉起自己前日才拿到的傳符與燧長半通印,從垂下來木筐送上去。

  上面守著的是一名屯長,他檢查傳符無誤後,卻仍不開障門,而用火把照了照自己的臉:“原來是任弘,你不是剛去破虜燧赴任麼,為何連夜來此。”

  卻是任弘的老熟人,在懸泉置打過兩照面的蘇延年,他和陳彭祖都是中部都尉的親信,今日輪到守障。

  任弘頓時大喜:“原來是蘇兄,我有急事要拜見中部都尉!”

  蘇延年卻搖頭道:“依軍法,邊塞候望急事,當以烽燧告之,今日又不是飛沙大霧看不見火光,你為何要親來?”

  任弘欲言又止,障城上站著不少小吏戍卒,萬一裏面有涉事人員呢?

  蘇延年明白了:“既然不方便說,我也不多問,但依照軍法,雞鳴之前,除非有驛使持軍情急報抵達,外人不得入障。規矩就是規矩,任弘,你還是在外面等一等罷。”

  換個人這麼說,任弘會以為是故意刁難索要賄賂,但上面是蘇延年,這位大胡子的屯長性情粗獷,對任弘也很欣賞,當不至如此。

  任弘曾聽聞,漢武帝時,李廣在漢匈戰爭裏喪師被俘,搶馬逃回後,被免為庶民。有一次他與潁陰侯灌屏在藍田南山中射獵,在外飲酒晚歸,去到霸陵亭時,被霸陵尉呵止、。

  李廣的隨從說,這是故李將軍。霸陵尉卻言:“今將軍尚不得夜行,何況故將軍?”

  于是李廣就只能在亭下過夜,天亮才得放行。

  幾年後,李廣重新得到任用,竟征辟那霸陵尉隨軍,在軍中找個借口將其斬了!

  由此可見李廣這位“名將”的肚量不是一般的小。

  但身為將軍,都不得破例夜過亭障,任弘這小燧長還有啥話說呢?他只能盤腿坐在障城下面等待。

  蘇延年將一個皮袋扔了下來。

  “外面冷,喝點酒暖暖身子!”

  黃米酒最初喝著也冷,但幾口下肚,也産生了一絲暖意,一如任弘心中的希望,在慢慢擴大。

  這中部都尉的障城號令甚嚴,有細柳營之風,蘇延年雖然認識任弘,卻嚴格按照軍法律令,沒有給他開後門,你可以說他迂腐不知變通,但也意味著,或許這大漢朝的邊塞,並沒有爛到根去……

  直到許久後,第一聲雞鳴響起,障城的大門,才緩緩開啓。

  蘇延年依然站在障上,沒有擅離職守,出來的是陳彭祖,他是被蘇延年讓人喚醒的,眼角還沾著大顆眼屎,見了任弘後詫異道:

  “還真是你,我前日不是才送你去破虜燧赴任麼,出了何事?”

  “陳兄,弟有件事要問你。”

  任弘的手凍得冰涼,陳彭祖不由打了個哆嗦。

  “陳兄是中部都尉親信,可知中部都尉與破胡候官關系如何?”

  陳彭祖莫名其妙:“你問這作甚?中部都尉是今年從關中新調來的,破胡候官則在敦煌曆任了好多年,二人面都沒見過幾次,關系……不過是上司與下屬而已。”

  任弘放下心來,雞鳴已過,天亮還會遠麼?

  他遂朝陳彭祖拱手,低聲道:“弟今日來此,是有一項大功勞,要與陳兄共享!”

  “關于破虜燧前任劉燧長的死,關于奸闌出物……”

  “關于,要如何補上,敦煌塞防上的一個大窟窿!”

  ……

  與此同時,疏勒河南岸的破虜燧,牆壁上的雞塒裏,也響起了第一聲雞鳴……

  呂廣粟眼睛有些發紅,按照任弘的吩咐,他一整宿沒睡,抱著一杆矛守在烽燧院子的門口,聽到雞鳴後呼了口白氣。

  “天快亮了,燧長已抵達障城了罷……”

  但就在此時,拴在院外的大黑狗,卻忽然狂吠起來!

  旋即從燧卒們睡覺的屋內,傳來一聲驚呼:

  “有人翻牆逃走!”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1-2 01:34 PM

第35章 天亮了

  一支箭無情地貫穿了青年的軀幹,從右側背部刺入,從左腹透出。

  他的姿勢也從翻牆而出時的狂奔,變為撲倒在地,溫熱的鮮血流淌在冰冷的地上,被沙土貪婪地吮吸,他的生命,也漸漸流盡。

  張千人拉住流著哈喇子想去舔舐鮮血的黑狗,別過頭,不忍再看尹遊卿的屍體。

  “真是個蠢人。”

  確定尹遊卿已經沒氣後,韓敢當伸手合上他的眼睛,長歎了一口氣,站起身來,回頭朝烽燧上的趙胡兒大聲抱怨道:

  “人死了!”

  趙胡兒從烽燧上露出頭,言語間沒什麼情緒:“我警告過他,再跑,就要射箭了。”

  韓敢當叉著腰,罵道:“你就不能射他腿,射他腳?何必一擊斃命?”

  “我是這麼想的,但太暗了,沒射准。”

  言罷趙胡兒又問下面的幾人:“尹遊卿臨死前嘀咕了好久,他說了何事?”

  最先追上來的呂廣粟仍蹲在地上,矛扔在一旁,他和尹遊卿關系不錯,面露哀傷,喃喃道:“尹遊卿說,他沒有參與奸闌出物,更不是殺害劉燧長的凶手。”

  “他家在烽燧西南邊,有一次回來晚了,從淩胡燧經過,遇到有人帶著私物越塞,他躲在石頭後不敢吭聲。次日卻被錢橐駝察覺,威逼之下,他沒敢告發彼輩,又因為家裏窮,便收了錢橐駝塞給的一千錢……”

  助吏宋萬則搖搖頭:“這件事,連劉屠也不知道,難怪沒招供,也難怪尹遊卿要跑,他素來膽小,大概是害怕知情不報,而連坐當死吧。”

  呂廣粟嘀咕道:“他沒想去淩胡燧報信,只是太害怕,所以想悄悄逃出塞去……”

  韓敢當一跺腳,為尹遊卿不值:“真是蠢,錢橐駝都沒舌頭了,還能指認他不成?跑什麼跑!這下把性命送了罷?”

  然後這熱心腸的男兒一拍大腿,想到個主意,嚷嚷道:“吾等要不要幫幫尹遊卿?”

  “怎麼幫?“呂廣粟看向他。

  韓敢當出主意道:“等明日任燧長回來,就說尹遊卿是為了阻止錢橐駝逃跑被殺的?反正那老罷癃眼下失血過多,也奄奄一息了,如此,尹遊卿的家人至少不用被罰為奴婢。”

  張千人卻不幹了:“萬一被察覺了,吾等可是要受責罰的。要騙你騙,我要據實上報,汝等看尹遊卿可憐?我倒是覺得,沾上此事的人,有一個算一個,都是活該!”

  “狗血是熱的,但你這養狗的,卻是個冷血!”韓敢當罵罵咧咧。

  “夠了!”宋萬制止了二人,感到有些無力,問趙胡兒道:

  “淩胡燧那邊沒異樣罷?”

  從昨天任弘走後,趙胡兒眼睛一直盯著淩胡燧呢:“沒有,但我怕明日會有人過來試探,畢竟這一夜動靜可不小。”

  “若是屆時錢橐駝、劉屠不在,恐怕程燧長就要起疑了。”

  這也是衆人擔心的地方,他們七手八腳將尹遊卿的屍體擡回燧中,于是柴房裏除了三個罪犯外,又多了一具屍體。

  韓敢當出于好心,為尹遊卿尋了一張席子裹著,又扔給凍得哆嗦的逃奴馮宣一條毯子,卻無視了醒過來後的劉屠嚷嚷著說冷,求被褥的請求。

  反而獰笑著,在他已經折了的腳上又狠狠踩了一下,劉屠再度疼暈過去……

  再出門時,雞已叫過三遍,平旦也轉瞬即至,隨著一輪紅日從疏勒河的上遊升起,天色越來越亮,破虜燧衆人的心,卻越發焦慮。

  “燒火,讓朝食的炊煙升起來。”

  宋萬記著任弘昨夜的安排:他們要把今天早上當平常日子過,該造飯造飯,該巡邏巡邏,千萬不能露出破綻。

  但衆人卻有些心慌,巡視天田時,若遇上淩胡燧的人問話,該怎麼答?

  還有,任弘說好天亮後回來,怎麼還不到,莫非是出事了?

  就在這時,趙胡兒的聲音從燧上傳來:

  “步廣候官方向來人了,數目還不少,有二十余人。”

  衆人如蒙大赦,但韓敢當卻陰沈著臉,將環刀抽了出來,又取了一面漆盾要往外走。

  宋萬大驚:“韓伍佰,你這是作甚?”

  韓敢當惡狠狠道:“萬一彼輩官官相護,不理任燧長的舉咎,反倒要來殺吾等滅口呢?”

  宋萬一時語塞,而呂廣粟和張千人聽說有人回來,原本轉晴的心情,也再度變得忐忑起來。

  他們都是普通人,並沒有什麼大智大勇,甚至如尹遊卿那樣,會犯蠢。

  就這樣帶著不安的心情,衆人站到了烽燧堠牆上,隨著那群人越走越近,烽燧上視野最好的趙胡兒,卻將上弦的箭,收了回來。

  他那張胡族圓臉上露出了笑,那個走在最前方,身騎赤馬,披著黑色官布袍,頭纏赤幘的青年,正是任弘!

  而任弘身後跟著的,則是屯長蘇延年,還有二十名全副武裝的屯戍漢兵。

  任弘吹了一宿寒風,風塵仆仆,臉上甚至還有昨夜摔下馬刮蹭到的傷,但眼中卻神采奕奕。

  他縱馬來到破虜燧前,仰頭對衆人笑道:

  “二三子,天,亮了!”

  ……

  和破虜燧見到步廣候官來人時的欣喜不同,當淩胡燧的候望兵卒向成燧長通報此事時,頓時將他從臥榻上嚇得跳將起來。

  “事情敗露了!”

  這是程燧長的第一反應。

  其實早在夥同劉屠等人,謀殺知情的劉燧長後,程燧長心裏便一直不安,這個月本該繼續送出塞去的禁物,也匆匆取消。

  聽聞破虜燧的新燧長來了,他還特地打馬過去試探,見任弘年輕幼弱,這才放下心來,昨夜難得睡了個好覺。

  夢裏看見了數不清的黃金和名馬,從塞外紛沓而至。

  豈料今晨醒後,迎來的卻是來者不善的步廣候官吏卒!

  夢果然是反的啊。

  如驚弓之鳥,程燧長立刻喚來燧中的助吏、伍佰,讓他們按照事先商量好的,卷細軟跑路!

  在頂頭上司的候長拉攏下,參與奸闌出物一年來,程燧長是有所覺悟的:縱人走私雖然獲利巨大,卻也是將腦袋別在腰帶上的勾當,一旦敗露,律令寫得明明白白,必死無疑啊,故萬萬不能心存僥幸!

  甚至連家眷也顧不上了,自己先脫身再說罷。

  程燧長穿上平日舍不得穿的狐裘,塞外苦寒,衣物要帶足。

  他從事奸闌所得的錢物,早就換成了黃金,裹在帛中,藏于臥榻下的暗格裏,此刻取了出來胡亂塞進褡褳,便出門騎了馬,借口去巡視天田,與同黨五人出了長城。

  伍佰、助吏等人也是神色慌亂,他們的准備沒程燧長充分,大袋的錢背在身上嘩啦作響,手裏還拎著大刀、劍及鈹等武器。

  程燧長不忘寬慰衆人:“二三子寬心,等去了匈奴,右犁汙王的王子會按照承諾,收容吾等。吾等手中的黃金絲帛,可在北山換得不少牛羊,待到時機成熟,再想法子讓家眷也去胡地……”

  右犁汙王是占據河西走廊以北馬鬃山等地的匈奴小王,而其王子坐鎮北山近漢塞之處,漢匈走私之事,便是他在主導。

  但程燧長的美好願景,在走到疏勒河邊的胡楊林時,便戛然而止了!

  卻見北渡疏勒河前往匈奴的必經之路上,已有十余人借著林木遮蔽,從破虜燧摸了過來,早早等候在此。

  屯長蘇延年身披甲胄,手持長戈,威風凜凜,材官們則蹲在地上,手持弓弩瞄准,其中就有破虜燧的燧長任弘。

  任弘眼睛瞄著弩機望山,上面的第三個刻度,正好對准程燧長那張滿是驚愕的臉,露出了笑:

  “程燧長,別來無恙啊,我按照昨日的邀約,來尋你吃酒,請教如何做個好燧長了!“

  ……

  PS:

  下層官吏集體逃亡塞外的事件,見《居延新簡》EPT68。

  在建武六年正月,居延長安亭長王閎及其兒子、攻虜亭長趙常以及客民趙閎、範翕五人盜竊官府錢財、攜帶刀、劍等兵器,蘭越甲渠當曲塞逃亡。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1-2 01:35 PM

第36章 胡漢

    “事了了?這麼快。”

  當早食時分,任弘爬上烽燧時,雖已困倦不已,但仍堅持守好這班崗的趙胡兒便知道,淩胡燧的抓捕行動結束了。

  任弘坐到趙胡兒身邊,遞給他一根羊肉脯,自己也撕了一片邊嚼邊道:

  “程燧長是明白人,當場引頸自戮,其余四人想要逃竄,當場被射死了兩個。韓敢當則身先士卒,活捉兩人。其中有淩胡燧的助吏,應該能問出點東西來。“

  “這麼說,任燧長殺人了?”趙胡兒看向任弘,發現他捏著羊肉脯的手,在微微顫抖。

  “沒有。”任弘將手收到背後。

  “射歪了?”趙胡兒似笑非笑。

  “射中了,但不及步廣候官的材官們動手快,等我發弩時,射到的已是一具屍體。”

  任弘方才射出去的弩釘在人的身體上,破開皮肉而入,哪怕已是死人,那感覺卻很難忘記。

  但倒也沒吐,反而有些饑餓,他也不曉得自己這種情況正不正常。

  “淩胡燧剩下的五個人參與不深,程燧長甚至都沒打算帶他們一起逃,都被蘇延年的屬下在燧中當場抓獲。現下已同錢橐駝、劉屠、馮宣三人一起,被押去步廣候官受審問了。”

  “他們將尹遊卿的屍體,也帶走了,令史要查驗,之後或許還會召你去問話……”

  任弘回過頭,能看到載著罪犯和尹遊卿屍體的車,沿著他昨晚走過的路遠去,歎息道:

  “昨夜的事,我都聽宋萬和呂廣粟說了,若尹遊卿不犯糊塗逃走,而是如實告知,我或許能設法保住他性命。”

  趙胡兒將羊肉脯塞進口中:“燧長畢竟才到破虜燧第三日,與燧卒交情尚淺,尹遊卿素來膽小少言,是他自己選了條死路,怨不得別人……”

  任弘笑道:“是啊,交情尚淺,所以有些事,燧卒不敢稟明也正常,誰沒有一點不能為人道哉的事呢?”

  “比如你,趙胡兒。”

  任弘看向他:“其實你和尹遊卿一樣,對淩胡燧奸闌出物之事,也早已察覺了罷!”

  趙胡兒擡起頭:“何以見得?”

  任弘笑道:“趙胡兒,你是個好獵手,先前與我一同巡視時,天田上任何蛛絲馬跡都逃不過你的眼。淩胡燧每個月都放人偷偷越塞出境,雖然次日都讓人清理痕跡,但總還有遺留,以你的敏銳,應是有所知覺的,此外我一直奇怪一件事……”

  “劉燧長,最初又是如何發覺奸闌出物之事的呢?”

  話說到這份上,趙胡兒也不再隱瞞:“不錯,是我先發覺淩胡燧奸事後,暗暗給了劉燧長線索,然後……”

  趙胡兒搖頭:“劉燧長就犯了蠢,因為侄兒劉屠也卷入其中,一時心軟遲疑,被害了。”

  任弘證實了自己的猜測:“所以你清楚事情全貌,卻只字不提,但又有意無意給我提供一些線索,例如案發處的腳印多寡……當初敦煌郡派令史來查驗時,你為何不如實稟明?”

  趙胡兒指了指自己頭上道:“任燧長看到了什麼?”

  “辮發?”

  趙胡兒道:“不錯,所有人都能看到辮發,看到一個胡父漢母的燧卒,說好聽點是歸義胡,說難聽些,就是養不熟的狼。”

  “我當年燒了氈帳,逃離匈奴,是打算聽母親的話,回到塞內,試著做一個漢人。”

  “收留我的趙燧長還活著時,對我極好,我也將自己當成了漢兒,紮過發髻,但後來才明白,不論我發式如何,左衽還是右衽,在別人眼中,我永遠是來自匈奴的胡兒!”

  他握緊硬弓,有些不忿:“我在破虜燧十年了,沒有人資曆比我老,我甚至射殺過近塞的匈奴胡騎,也算有功,但卻一直只能做普通燧卒,伍佰、助吏都輪不上。”

  “後來幾的位燧長,也如防賊一般防著我,甚至連劉燧長也不例外,我察覺了奸闌之事後,只能暗暗給他線索,嘴上卻不敢提。”

  “劉燧長死後,來燧中斷案的令史第一個懷疑的便是我這胡兒,反複盤問,若非我在劉燧長死時在東邊天田與廣漢燧卒碰過面,恐怕就就要戴上桎梏被當做案犯了。”

  他攤手道:“任燧長,若我一開始便實話實說,令史會信?你會信?”

  任燧默然了,人心中的成見,是一座大山,趙胡兒這十年來,一直活在山下,自己對他,不也有所提防麼。

  一口氣說完後,趙胡兒又笑道:“任燧長聽完了,打算舉咎我知情不報麼?”

  “不。”

  任弘站起身來,松了口氣:

  “此案已經了結,死的人夠多了,不會有人再牽涉進去。”

  “此外,趙胡兒,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是關于休屠王子金日磾(mìdī)的……”

  ……

  “冠軍侯霍去病擊破河西後,匈奴單于責備駐牧此地的休屠王與渾邪王,二王商量著投降大漢,後來休屠王卻反悔,于是被渾邪王攻殺,率其部衆降漢。“

  “休屠王的妻、子也被遷到了長安。”

  任弘指著趙胡兒道:“休屠王子金日磾當時年僅十余歲,和你從匈奴逃走的年紀一樣,被安置在黃門署為天子飼馬。”

  “後來金日磾因為所養的馬膘肥身健,路過宮殿時目不斜視,便注意到他,常使其侍候身邊。一些貴戚在私下怨恨,說:‘陛下妄得一胡兒,反貴重之。’你猜孝武皇帝聽聞後如何處置?”

  “如何?”同樣被視為“胡兒”,趙胡兒聽入迷了。

  “孝武皇帝反而更加厚待金日磾!”

  任弘是明白的,對漢武帝來說,金日磾這種在朝中無依無靠的人,最容易培養成孤臣,而一身本領,卻不收人待見的趙胡兒,又何嘗不可為自己的“孤友”呢?

  任弘繼續道:“到了巫蠱之事後,江充的黨羽馬何羅等人因為害怕被牽連,欲弒殺孝武皇帝,于是在皇帝駕臨行宮時,暗藏兵刃而入!”

  “當時孝武皇帝病老,脾氣暴躁,禁中只有金日磾在,他懷疑馬何羅久矣,見其白刃入殿,竟奮不顧身,上去抱住馬何羅,大聲呼救!一起撞在瑟上,發出巨響,這才驚動了侍衛。”

  “等侍衛趕到時,孝武皇帝因為怕傷了金日磾而令他們不要妄動,豈料這時候,金日磾已用匈奴的角抵技,將馬何羅摔到了殿下,摔得他鼻青臉腫!”

  趙胡兒聞言拊掌大笑:“妙極,匈奴人確實擅長角抵,每年秋後大會,都要摔上幾天幾夜……後來怎樣,那金日磾得到賞賜了麼?”

  任弘笑道:“經過這件事後,金日磾便以以忠誠篤敬而聞名天下,他成了孝武皇帝辭世前,臨危受命的五位輔政大臣之一,在內朝官中,地位僅次于大將軍霍光!”

  “如今金日磾雖死,但他已為列侯,金氏子孫在朝中為大官,恩寵有加……”

  “所以現在提起金日磾,天下人更多誇贊他的忠誠,他的篤慎,誰還敢說他是養不熟的狼,是不容于漢庭的胡兒?”

  “金日磾胡父胡母,但他對孝武皇帝的忠誠,對大漢的忠誠,超過那些長于漢地,血緣純正,最後卻投降匈奴的漢人無數倍!”

  說到這,任弘拳頭敲向自己胸膛:“所以,是胡是漢,這絕不是按血統來定的,而是看你心中,認為自己究竟是胡,還是漢!看你的所作所為!”

  任弘故事講完了,他拍了拍趙胡兒的肩膀:“至少在我眼中,你盡忠職守,候望勤勉,暗暗向我提供奸跡,比起為了幾個錢,縱容奸商出境的程燧長、錢橐駝、劉屠,都有資格做一個漢家兒郎!”

  言罷,留下趙胡兒一個人去思索,任弘下了烽燧,正好呂廣粟在拌馬糧,任弘遂大聲道:

  “廣粟,蘿蔔昨夜也立了大功!給它加一粒……不,兩粒蛋!”

  ……

  驚心動魄的奸闌殺人案之後,日子過得很快,轉眼就到了八月中旬。

  這十天裏,破虜燧的日子恢複了平靜,除了隔三差五要去步廣候官接受令史盤問外,每個人都各司其職,做著本分事。

  任弘每日都會在《日作簿》上將一天的工作記錄下來:除了巡視天田,候望烽火,修補長城外,他還得管理倉庫甲兵、種植蔬菜,收割茭草、堆積積薪,加上炊事、記賬,大漢朝每一個燧長,都得是多面手。

  至于其他人,張千人心思還在狗身上,呂廣粟依然嘴饞,宋萬對任弘畢恭畢敬起來,韓敢當時常嘟囔賞賜還不到……

  還有趙胡兒,在那天與任弘聊過後,他就再也沒紮過辮發,反而工工整整結了發髻,用荊昝固定住。為此沒少被韓敢當譏諷,但趙胡兒卻只是一笑而過,不再把別人的話語當回事。

  到八月十二這天,尉史陳彭祖帶著幾個人,兩輛車,再次來到了破虜燧。

  他一來,就告訴了任弘一個好消息:

  “奸闌案了結了!”

  陳彭祖那天帶著任弘面見中部都尉,也分了一點小功,眼下笑得合不攏嘴,拍著滿載物什的牛車道:

  “任弘,我這次來,除了帶新燧卒來補足塞防外,還給汝等送來了中部都尉的賞賜!”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1-2 01:37 PM

第37章 世有伯樂,然後有千里馬

    “所以說,這起奸闌案背後的主謀,只是一個候長,以及敦煌郡的一名曹掾?”

  聽陳彭祖說起敦煌郡府對這起奸闌案的判決,任弘是有些失望的,他們設想中的“大魚”,破胡候官僅以失察免職,郡裏只抓了一個比四百石的五官曹掾,外加一個比二百石候長下獄。

  “搞了半天,居然只是一個局長腐化走私……”

  這距離任弘設想中“驚動長安”的大案有點遠,他不免懷疑郡府是否放水,畢竟當初劉燧長的死,令史驗屍後就是草草結案,讓人不由生疑。

  但不論最終結果如何,與破虜燧衆人的功賞直接掛鈎的,還是對淩胡燧的舉報和擒拿。

  與陳彭祖一同來的,還有一名年輕的官吏,看歲數二十出頭,為了顯得自己老成,唇上故意留了短須,頭戴一頂進賢冠:這是從二千石到小吏都很喜歡的裝束,冠以鐵絲、細紗制成,前高後低,冠上綴梁,以梁的數量區別尊卑。

  這年輕官吏是一梁冠,想來只是曹掾佐吏。

  果然,陳彭祖給任弘介紹道:

  “這位是郡功曹左史索平,主購賞之事,讓他與你細說。”

  功曹在郡中諸曹中地位最高,相當于後世的市委組織部,主官員任免賞罰,其手下的左右史,也成了宰相的門房,位卑而權重。

  而這索平的姓,一聽就與郡中唯一的豪戶索氏有關系,或是其嫡系子弟。

  但任弘心中暗暗嘀咕:“索氏不也是罪官,應該禁錮三代,其子弟為吏,秩祿不得過百石麼,這索平是怎麼混上比兩百石的功曹左史的?”

  索平不知道任弘的小心思,笑著對他說道:“任燧長赴任不過兩三日,便查獲大案,郡中都在傳你的名頭,索平心慕已久,終于得見。《春秋》有言,賞不逾時,欲民速得為善之利也,不過事關上功之事,馬虎不得,吾等還是按著流程一道道來。”

  原來,漢朝官卒的賞罰功勞自有規程,比如任弘等人在候望系統裏立了功,要從燧長開始,層層上報,最後由候官制作出他們的功勞薄冊,上呈都尉府。

  都尉府再上呈太守府,郡太守查驗無誤後,才會讓功曹下達賞賜。

  整個上功過程十分嚴格,半點錯出不得,正所謂“上功莫府一言不相應,文吏以法繩之”,早在漢文帝時,有雲中太守魏尚擊破匈奴,但因上報朝廷的殺敵數字與實際不符,差了六顆頭顱,竟被削職查辦。

  最後在馮唐力諫下,漢文帝才恢複了魏尚的官職。

  所以任弘他們的功勞,索平都得掰碎了一點點講明白。

  “破虜燧捕得有懸賞文書的逃亡奴婢一人,此為捕奴之功。”

  “發現劉屠等人殺害劉燧長一案疑點,揪出真凶,此為明察之功。”

  “察淩胡燧奸闌出物,稟明中尉,此為告奸大功!”

  “協助屯長蘇延年捕斬罪人,此為擒賊之功。”

  “以上功勞,任燧長都有出謀出力,加起來後,當升五級爵,你原來是第二級‘上造’,如今當升為第七級的‘公大夫’,恭喜恭喜!”

  ……

  從2級到7級,嗖的一下連升五級,跟開了經驗掛似的。

  但索平連連道喜,任弘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為啥?因為眼下是漢不是秦,爵位啊,早就不值錢了!

  一百多年前,跟著劉邦打贏了楚漢戰爭的幾十萬漢軍,造就了一個龐大的軍功階層,但從漢朝統一開始,軍功爵就在不斷注水。

  漢高祖還在世時,就沒少賜將士爵位,但那會爵位還跟田、宅掛鈎。

  至漢惠帝以後,但凡皇帝繼位,立皇後、立太子及其他喜慶、災異之事,都會給民間百姓賜爵,跟發紅包似的。

  任弘的兩級爵,就是劉弗陵繼位、迎娶未成年的上官小皇後時賜予天下百姓的,不論老少,人人有份。

  物以稀為貴,當村頭的二傻子都坐擁爵位時,可不得貶值麼……

  于是爵位越來越虛,也不再與名田宅掛鈎,不更照樣要服役,公乘蹭不到官府的車。除了關內侯、列侯還擁有政治經濟地位,其他爵級,無論高低,都已失去了實際意義。

  這爵位唯一的作用,就是用來區分民、吏,民爵不超過公乘,任弘這”公大夫“看起來高吧,離公乘還差一級呢……

  張千人、宋萬、呂廣粟、趙胡兒、韓敢當這五人也得了爵位,升了兩到四級不等,他們同樣面無表情。

  雞肋好歹還有點肉,可這爵位,就是個名頭,並無半分實利。

  索平也知道賜爵是虛頭巴腦,隨意說了一嘴後,就開始談正事了。

  “除了賜爵外,還有賞金!”

  索平掀開了牛車上的布,下面露出的,是塞在麻袋中,串在一起的五銖錢,足足裝了一整車!

  衆人這才露出了笑,和秦一樣,漢朝也重軍功,但隨著軍功爵的衰敗,商品經濟的發達,能激勵士卒奮勇殺敵的,已經不是爵位和房子地産,而是赤果果的金錢了……

  “這得多少錢啊。”呂廣粟盯著那車上一袋袋的錢挪不開眼。

  “十萬錢。”

  索平說道:“功曹計功後,認為破虜燧此番所立功勞,相當于斬匈奴酋豪、將率一人,當購錢十萬!“

  講真,這份功勳不低了,在河西四郡,軍法裏有《捕斬匈奴虜、反羌購賞科別》,裏面的功勞,從斬捕諸王到普通胡虜,分為五等。

  任弘他們立的,相當于購賞科別裏的二等功,在戰場上,只有最驍勇的戰士,憑借著無與倫比的運氣,才能活著享受這份殊榮。

  只不過,二等功分到集體頭上,個人能得到的就少了些。

  索平將每人應得的那份拎出來:“任燧長賞錢五萬,韓敢當、趙胡兒賞錢兩萬,宋萬、呂廣粟、張千人各一萬。”

  “此外,任燧長及趙胡兒、韓敢當,皆增秩一等!”

  增秩也是賞賜的一種,相當于提升待遇,比如任弘現在是比百石,就當是副主任科員,提成百石,差不多就是主任科員……

  韓敢當很是自傲,趙胡兒則有些驚訝,看向任弘。上功要一層層上報,自己這次能得重賞,肯定與任弘寫的功勞冊有關系。

  也是好笑,他趙胡兒在破虜燧十載,才遇上一個如實報功,不歧視他是胡兒的燧長……

  任弘卻對他們道:“有功之人自當得賞,從追蹤天田足跡,到射殺逃亡的尹遊卿,避免事情泄露,趙胡兒出力甚多,韓敢當則在擒拿淩胡燧衆人時,生得二人,他二人增秩是實至名歸。”

  其余三人都沒什麼意見,宋萬先前只求不遭責備,畢竟他還幫錢橐駝說過話。而哪怕家境最好的張千人,驟然得了一萬錢,相當于普通燧卒兩年的俸祿,也高興壞了,琢磨著要買一條西域胡犬來試養,呂廣粟則在計算這麼多錢夠給家裏買多少田産。

  錢是好東西,唯一的麻煩就是,太重……

  一枚五銖錢的重量是3克多,一萬錢就是30多公斤……

  任弘的五萬錢則是一百五十公斤,扛不動啊!

  好在郡府考慮到了這點,所以給任弘換成了黃金,那金餅形狀神似烤馕,圓形微扁,正面經過錘擊,微微凹下去,一個重一斤,值萬錢。

  五個黃燦燦的金餅揣在懷裏,任弘只感覺自己一下就成有錢人了,但還沒來得及想怎麼花,便下意識地看向自己每日開銷的大頭:在廄裏嚼著草料的馬兒。

  “蘿蔔啊蘿蔔,往後,你天天都能吃麥子和豆餅了,管夠……”

  其余人則拿了各自的錢袋,也為如何運回去發愁,而呂廣粟不由感慨:

  “那劉屠等人真該來看看,他們為了每個月一千錢、五百錢就縱奸人越塞,最後將性命都送了,還連累全家。冒險去違法,還真不如好好守燧察奸啊,你看,只一起案子,吾等就頂了彼輩冒風險一年的所得!而且這是官府賞錢,拿著也踏實!”

  他仍在可惜尹遊卿,還是因為不識字不懂律法啊,被那錢橐駝嚇住,畏懼其後台,其實若能成功告奸,獲利就與冒風險走私等同!

  宋萬卻搖頭:“你說得輕巧,這樣的事,我與在燧裏幾年,遇上過幾次?歸根結底,還是任燧長厲害啊,他年輕,有智謀,有膽識,更有大人物做靠山,才能一告一個准!”

  經過一系列事件後,宋萬幾乎天天都在誇任弘。

  而另一邊,揣好金餅的任弘,還在與陳彭祖詢問增秩之事。

  陳彭祖道:“增秩要到十月上計後才能下達,那之後,你便是百石吏了……”

  說到這,陳彭祖欲言又止,乘索平在一旁喝水的當口,拉著任弘走到一邊,低聲道:

  “別高興得太早,我也不瞞你,其實此番賞功,郡功曹若是擡擡手,完全可以讓你增秩兩級,直接遷官,去做候長、屯長,成為比兩百石的官吏!”

  這一點任弘在預料之中:“但我最後還是被壓了一手,為何?”

  陳彭祖道:“郡府自然查過你的籍貫身世,知道你是任少卿之孫。一旦讓你遷官,便算破了禁錮,功曹大概是不想擔這份風險,于是在論功時留了半分力氣,讓你卡在百石上……”

  同一份律令,同樣的功績,在功曹掾手裏,卻能變出不同的賞賜規格。且不管是擡,是平,還是壓,都能有理有據,讓人無話可說。

  甚至不知內情時,還會感恩戴德。

  撞上案子非任弘所願,破虜燧的事不查明白,說不定哪天自己就稀裏糊塗死了。

  但任弘從來沒寄希望于積功遷官,他還是將目標,放在與傅介子的約定上。

  因為任弘清楚,漢匈未來十年的主戰場,不在河西,而在西域,西域是風口,是未來,那兒有更大的功勞在等著自己,他只求在破虜燧安穩過完秋冬,別被人斬頭而去。

  可再度被打壓,卻讓任弘感到一陣惡心。

  趙胡兒說他受限于身世,屢屢被奪功,任弘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他看似比燧卒們站得高,但只有自己才明白,一擡頭,就能觸到那面無形的牆……

  在懸泉置時,督郵不肯擔風險舉薦他。

  他在這起案件裏,已經表現得很優秀,但中部都尉也只是誇了一嘴,並未極力推舉任弘,功曹更是在論功時悄悄壓了一手。

  你以為自己足夠優秀,就能讓別人忘記你來自何處?任弘知道,是自己天真了。

  世有伯樂,然後有千裏馬。千裏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誠哉斯言!

  任弘看向遠處的索平,他彬彬有禮,言常引《春秋》《詩》,有豪族子弟的氣質,不由說道:

  “同是罪吏子弟,為何功曹對我就壓,卻讓索平做了左史?罪官子孫禁錮三代,對索撫的子孫不管用麼?”

  陳彭祖嘿然:“索氏不一樣,他們想出一個法子,讓人無話可說的辦法,破開了這道禁錮。”

  “什麼辦法?”

  陳彭祖笑道:“你猜猜看,這索平是索撫什麼人?”

  漢武帝時的太中大夫索撫流放到敦煌來,距今不過三十余年,據說索撫幾年前才死去,壽七十有余。

  于是任弘猜測道:“孫?”

  陳彭祖搖搖頭:“不是。”

  “曾孫?”

  “也不是。”

  陳彭祖壓低了聲音:“誰都沒想到,才三十年功夫,索氏便硬生生靠著早婚,熬過了三代禁錮……這索平,正是索撫的玄孫!”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1-2 01:38 PM

第38章 不貴

    “三十多年前,得知自己獲罪被流放時,索撫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讓他才十三歲的孫兒成婚,等抵達敦煌不久,便抱上了重孫。”

  “又過了十余年,重孫嘴上還沒毛,便又在當地娶妻,外加幾個妾,于是便有了玄孫索平,索撫是看著索平被舉薦為吏後,才含笑九泉的……”

  這騷操作,聽得任弘目瞪口呆,這是養雞場裏的母雞,剛性成熟就立馬逼著下蛋的節奏啊!

  “索氏雖然三代失官,但畢竟是中原大氏,三十年下來,早已在敦煌站穩了腳跟,財大氣粗,與郡守、都尉皆有交情,如今以舉族之力支持索平仕途,他雖然沒立過什麼功勳,年紀輕輕就到這位置,何足怪哉!”

  “還不止如此,今年敦煌的孝廉,多半就是他了。”

  送索平等人離開的時,任弘想著陳彭祖給自己講的索氏八卦,真是不佩服不行。

  索平是整個索氏三四代人苦心經營的成果,他們無法反抗皇帝的流放降罪,但卻總能在大風大浪裏活下來,然後靠愚公移山一般的笨法子,再度崛起,子子孫孫無窮盡也,這就是宗族的力量吧。

  別人有宗族扶持,任弘卻是孑然一身,他只能靠自己。

  與陳彭祖臨別前,任弘還問了幾日後,八月十五秋射之事……

  “秋射延後到九月了。”

  陳彭祖一拍腦袋,他方才忙著八卦索氏家底,差點忘了這茬。

  任弘隱約猜到原因:“為何延後,莫非和這起奸闌案有關?”

  陳彭祖道:“不錯,近來郡中抓捕了一些私出塞外的商賈,其中一個供認,北山的匈奴處,主持奸闌之事的,便是右犁汙王的王子,名為‘臯牙胥’者,此人常詢問奸商敦煌郡塞內事,甚至還派過幾名胡人隨他們入塞,間候動靜……”

  任弘了然:“也就是說,有匈奴間諜混入敦煌?”

  “然也,故太守以為,北山匈奴或有異動,這個月不宜讓候長、燧長們擅離職守,讓都尉將都試延後。又發了通緝,有能活捉匈奴間賞一人者,官卒增一級秩,賞錢八萬,奴婢贖為庶民,有人命案者可以免罪!”

  陳彭祖笑道:“你不是嫌一級秩太少,不足升遷麼,好好看著候望,說不定就逮到那匈奴間諜了。”

  任弘卻搖頭:“宋人守株待兔的故事我是聽說過的,破虜燧才剛剛出事,那匈奴間諜得有多蠢,才會往這邊撞?”

  ……

  一如任弘所料,接下來幾日,邊塞安靜極了,別說間諜越塞了,破虜燧左右的天田裏,連個腳印都找不到,看來他們先前能捕得亡人,真是撞大運了。

  雖然都試延後,但任弘也沒有放棄練習射弩,每日對著長城上的靶子施射,趙胡兒經常過來指點幾句,雖然他擅長的是弓,但都是投射武器,總有共通的點,任弘受益匪淺,勤學苦練後,五十步外發弩,已經能做到十二發八中了……

  漢朝的吏員五日一休沐,到了八月十五這天,正好輪到任弘休沐,一天時間不夠回懸泉置,雖然漢代不過中秋節,但任弘還是打算張羅破虜燧衆人,好好吃一頓。

  于是這日一大早,他便讓趙胡兒、韓敢等人當守燧,自己則叫上張千人、呂廣粟,任弘騎著蘿蔔,張千人、呂廣粟趕著輛老馬拉的車去了集市上。

  雖然敦煌是邊塞,但長城之內,已和內郡沒啥兩樣,一樣分縣、鄉。

  距離任弘他們最近的敦煌縣北鄉,就在哈拉齊湖南岸,相比于後世這個大湖一度幹涸,鄉邑在沙漠侵襲下破敗衰落,現在的北鄉仍是水草豐饒,人丁興旺。

  雖然漢人小農大多自給自足,但交換的需求是永遠存在的,最起碼要換得繳口賦的錢,所以有人的地方就有集市,不等任弘他們走近,熙熙攘攘的聲音便從遠處傳來。

  鄉市比不了縣市,沒有牆壁將其圈起來,只是沿著北鄉邑外的一條街道開張,兩側擺了攤位,有的直接連攤位都沒有,販夫販婦蹲在地上,面前擺張席子,將要賣的貨物往上一放,就開始吆喝了,像極了後世農村趕集。

  趕集的土路狹窄,卻擠滿了人,張千人只好將車停在外頭,任弘和呂廣粟則艱難擠進去。

  左右摩肩擦踵的趕集百姓裏,有荊釵布群的年輕村姑,她們一邊跟商販詢問銅鑒、胭脂的價格,討價還價,一邊偷眼去看容貌不差,身材魁梧,還顯然是個小吏的任弘。

  男人則讓鬟發孩童騎在肩膀上,孩子們手裏捏著黏黏的飴糖往嘴裏塞,還有的拄著拐杖的白發老者都來了——老人其實更喜歡熱鬧。

  “閭巷懸伯,阡陌屠沽,無故烹殺,相聚野外,負粟而往,挈肉而歸,和後世真的區別不大啊……”

  任弘貪婪地呼吸著這煙火氣,在烽燧守久了,每天面對枯燥的工作和空闊的荒野,人會變得有些呆滯,只有來到裏閭鄉市,才好像重新回到了人間。

  同時也更加明白,他們這些邊防戰士在烽燧日複一日的戍守,為的不就是守護塞內這平靜的市井生活麼?

  就任弘所見,兩側攤位上賣的,多半是谷物,眼下正值秋收,今年敦煌郡還算風調雨順,收成不錯,百姓急著將粟、黍、豆、麥換成錢,好應付口賦,哪怕糧價賤一點,也得咬著牙賣掉一部分。

  而糧價說不准,秋收完後,粟能便宜到五六十錢一石,等入夏青黃不接的時,麥子也能賣到百余錢。畢竟敦煌不是産糧大省,有限的糧食還優先提供屯戍部隊,沒法和關中超便宜的糧價相比。

  破虜燧不缺糧食,任弘只買了兩袋磨好的細麥面。

  此外更多一些的,便是布匹了,男耕女織,天下之大業也,這是除了糧食外,普通庶民家庭能出産的唯一商品,絹帛是很貴的,任弘問了一個賣布的大姐,一匹白素竟賣700錢!另一匹成色差點的絹則要價450錢。

  縫制一套成人男子的夏衣,大致上需用布一匹,冬衣理當加倍,所以若是直接買做好的絲帛成衣,就更貴了,一整套單襦紈履,竟賣1250錢!

  苧麻布、葛布便宜一些,一匹100到200錢不等,但一整套衣服下來,也得四五百錢了。

  “敦煌少桑麻啊,衣裳太貴了。”

  呂廣粟也不由抱怨,一個燧卒每月口糧,才能置辦一身粗麻布衣,每日巡視行走磨損嚴重,所以他們經濟壓力確實不小,窮一點的,一套衣裳得兄弟姊妹輪著,誰出門誰穿,到了冬天,最好就別出門了,好好屋裏擠一起吧。

  “多虧燧長帶吾等破獲大案,衆人能過個好年了。”

  呂廣粟一邊說著,一邊很大方地置辦了整整三套冬衣,分別是給自己,給母親,給兄長呂多黍。

  除了百姓自發擺攤外,鄉市裏最好的位置,則是被賣鐵器和鹽的官吏占據。

  夫鹽,食肴之醬也,鐵,田農之本也,非編戶齊民所能家作,必仰于市,雖貴數倍,不得不買。

  規劃了鹽鐵專賣的桑弘羊雖然被霍光幹掉了,但人死而其政不廢,小老百姓得一個個上錢,點頭哈腰地向小吏購置,稱上一斤鹽,或者在一衆統一鑄造的農具裏,挑一個自己看上眼的,而小吏們的臉色,自然好不到哪去,這也是官營的通病吧。

  敦煌郡鐵是比較貴的,因為郡中還沒發現鐵山,得老遠從其他地方運來。

  與之相反,敦煌鹽倒比內郡更便宜,邊塞有很多幹涸的湖泊,湖床上經常白花花一片都是鹽鹵,雖然味道沒法和後世精鹽比,但也湊合吃吧。所以燧卒別的東西不敢說,鹽塊是一定足量的。

  艱難地從街尾走到街頭,任弘終于靠近自己的目標——幾個賣肉的攤位。

  最先路過的,是磨刀赫赫的狗屠,呂廣粟笑著跟任弘說,幸好張千人留在外面沒進來,這廝是從來不吃狗肉的。

  “有次劉燧長弄來了狗肉犒勞衆人,張千人晚歸,問是什麼肉,我說是塞外打的狼肉,他未曾懷疑,吃了一口,後來得知是狗肉,竟然吐了!還哭哭嚷嚷著,捏著拳頭追殺了我許久。”

  呂廣粟嘟囔道:“真是個怪人,那麼好吃的肉竟不吃,燧長,你說這張千人,不會是黑狗精怪變的吧?”

  “人各有志,他既然沒攔著你吃,你也不用逼他。”

  任弘隨口一答,繼續往前,看到有掛著一大扇豬肉的彘肉鋪、趕著一群活羊的歸義羌胡,甚至還有皂衣小吏在賣牛肉——耕牛是不許殺的,這是置所、亭障的牛意外死亡後,賣其骨肉,所得的錢充公。

  任弘去問了下價格,和懸泉置在效谷縣買肉的價格差不多,畢竟是死牛肉嘛,所以只賣6錢一斤(漢斤為250克),羊按頭來賣,一頭重兩百斤的羊,只賣250錢,就算去皮去骨只剩下淨肉,換算下來也比牛肉便宜。

  而問到彘屠時,卻見那粗狂的大漢,伸出了九個油膩膩的指頭笑道:“不貴。”

  “才九錢一斤!”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1-2 01:40 PM

第39章 漢字

  “九錢一斤?怎麼不去搶!”

  呂廣粟嘀嘀咕咕,也難怪他這麼說,五銖錢的購買力,大概是後世rmb的2倍,這麼一算,這鄉市裏豬肉9錢才能買一漢斤(250克),相當于70多元一公斤啊,簡直是貴得離譜!且遠超牛羊肉價格。

  任弘聽說,在中原,羊價五百,豬價三百,可到了敦煌卻完全反過來。

  只因在敦煌生活的小月氏、羌、歸義胡,往往飼養馬、牛、羊,還有駱駝、驢、騾等,他們常用這些牲畜和編戶齊民換糧食,唯獨不養豬。

  因為豬作為雜食動物,在放牧時,除了吃少量草葉外,塊莖、蘑菇、野莓、野果等也來者不拒,這些東西可是遊牧民妻女采集的目標。

  所以豬與牧民食譜相衝,再加上此地氣候幹燥,除非是湖澤河水邊,否則戈壁旱地上,不適合牧豬。

  羌、胡也沒學會漢人將廁所豬圈一起蓋,讓豬吃矢長膘的辦法,所以在生存資源匱乏的草原沙漠地區,諸如西域、河西、漠北,遊牧民對養豬根本提不起興趣,反而是東北老林子裏的夫余人,卻又對養豬情有獨鍾。

  于是敦煌的豬,只能靠為數不多的編戶齊民圈養提供,數量比牛羊少,自然是物以稀為貴了——雖然在任弘看來,沒閹割過的豬肉口感遠不如牛羊肉,但它畢竟是中原人吃了幾千年的肉食,傳統在那擺著,逢年過節祭祀先祖,不殺上一頭總說不過去。

  既然豬肉這麼貴,任弘只隨便看了兩眼,就回頭去問那幾個羌民羊怎麼賣了。

  雖然買賣做不成,但呂廣粟卻與那屠夫閑聊開了。

  “來買肉蔬的燧卒?哪個燧的?”屠夫看出來他們的裝束,是守燧的候望兵卒沒錯。

  呂廣粟一拍環刀,笑道:“破虜燧!”又指著買羊的任弘道:“這位便是任燧長!”

  “破虜燧……莫非就是前幾日查出淩胡燧私通匈奴,奸闌出物的烽燧?”

  “好像是這麼叫,我聽說那燧長就姓任!”

  殺豬的屠夫這麼一說,旁邊幾個肉鋪也加入了議論。

  敦煌縣北鄉距離長城最近,此事好歹也是驚動郡中的大案,早就傳開了。再加上那個被殺的劉燧長家就在鄉邑裏,邑中不過兩三百戶人家,翻案後的情形,大夥都聽劉燧長的家人提及過。

  “我聽說,是淩胡燧的程燧長私通匈奴,殺戮官吏,但破虜燧新來的任燧長才上任數日,便覺察到了奸情,帶著兵卒將他們一舉擒獲!”

  “捉得好!今日能放奸商出塞去,明日就能放胡人入塞來,到那時遭殃的還是吾等。”

  賣豬肉的屠夫說到興起,竟拿了一大塊五花豬肉,用蒲葉一裹,就往呂廣粟懷裏塞去:“我也服過役,知道候望不易,汝等捉了奸人,也相當于護得北鄉周全,這塊肉不要錢,送你了!”

  旁邊幾個攤位也有樣學樣:“這牛肚剝洗幹淨了,拿去罷。”

  “送汝等幾根羊蹄。”

  甚至連賣狗肉的狗屠也來湊熱鬧,捏著幾根可疑的棒狀物嚷嚷道:“狗鞭要不要?很補的!”

  油膩膩的手,拿著五花八門的肉塞過來,呂廣粟有些發懵。

  任弘也被屠夫們的熱情搞得有些感動,但眼看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嚴重影響了集市交通,甚至還有孩子被擠倒,哇哇大哭,加劇了場面的混亂。

  他了連忙扶起那跌倒的小屁孩,將擠掉的拐杖還到一位老人手中,自己則站到市旗下,朝衆人拱手道:

  “諸位父老,好意吾等心領了,但候望察奸,這本就是燧長分內之事,不敢居功。父老們請安心,任弘在職一天,就會站好一天崗,至于這些肉食,二三子還是按照市價賣我吧。”

  說著,讓呂廣粟給屠夫們錢,豬肉牛肚照單全收,只沒要狗鞭——他們一群漢子吃了這玩意好拼刺刀麼?然後就牽著剛買的一頭肥羊,離開了集市。

  “是個好燧長,虧得有這樣的人,吾等在塞內才能安睡。”

  眼看任弘遠去,集市裏的衆人都對這後生贊不絕口,甚至已有幾個大媽詢問旁人:“這位任燧長可婚配了?”

  而任弘騎在馬上,回過頭看去,只占了一條街的鄉市雖小,卻熙熙攘攘,充滿了人情味和煙火氣。

  半個月趕一次的鄉市,會從早上一直開到傍晚,讓十裏八村的人都來各取所需,推讓之間,盡顯市井風味。

  這份日常生活是多麼熟悉啊,讓任弘恍惚覺得,不該是邊塞該有的模樣……

  塞上是鐵血崢嶸,戈壁風沙,塞內則是男耕女織,雞犬相聞,黃發垂鬟,怡然自樂,多麼奇妙的對比。

  “這就是長城,還有我們這些戍卒存在的意義吧。”

  任弘發自內心感慨道:“真希望敦煌的百姓,能一直過風平浪靜的日子,不必再受匈奴襲擾之苦!”

  ……

  等任弘他們回到破虜燧時,已是日上三竿,韓敢當在做早上的巡視,而宋萬則趴在案幾上,一手拿著個東西,一手持著筆在認真地寫著什麼……

  “燧長回來了。”

  見任弘他們歸來,宋萬連忙放下手中的物件站起身來,幫忙拎肉牽羊。

  宋萬的變化是很大的,經過淩胡燧的案子後,他現在對任弘唯命是從,不複剛來時的杠精模樣,前幾日甚至厚著老臉向任弘請教如何識字——做燧長要書寫《日作簿》,每年還得為燧卒上功,所以必須識字,宋萬資曆是夠了,卻吃了沒文化的虧,錯過了很多次升遷。

  任弘沒有拒絕,稍加指點,然後每逢閑暇時,就老是見宋萬在那練習了。

  任弘走到案前瞅了一眼,果然,宋萬放下的是一個木觚,用木塊削成幾面而成,這當然不能作為正規的文書,而是在烽燧置所裏常見的“習字簡”。

  在敦煌烽燧裏,不乏宋萬這樣渴求識字的吏卒,因為簡牘有限,他們就隨便找來木棍削一削,每一面上都能習字,寫得滿滿後刮掉,就又能重複利用了,便宜又實惠。

  宋萬也是有意思,他最先求問的,不是任弘也不懂的詩、春秋,而恰恰是其父親、母親、妻、子、孫的名字。

  任弘由此得知,這老宋別看才四十多歲,卻已有兩女一子,皆已成婚,前年剛有了孫兒。

  不過這木觚上的字,卻也不是其親眷的名字,而在反反複複書寫一個字:“漢”。

  每一面上都是如此。

  “為何只練這一個字?”任弘問宋萬。

  宋萬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身為大漢子民,為大漢守了這麼多年烽燧,卻連‘漢’字咋寫都不知,實在不該。更何況,瞧來瞧去,總覺得這字甚是好看,只可惜,我筆下寫來就變醜了……”

  宋萬有些慚愧,他手上沾滿了墨,顯然花了不少功夫,但觚上的字跡歪歪扭扭,十分笨拙,只有小學二年級初學練字的程度。

  任弘卻道:“天漢、大漢,這的確是最大氣,也最該學會的字。”

  “已經比最初有進步了,宋助吏勉之,這樣練下去,到冬至日的時候,你就能自己給家裏寫信了!”

  宋萬頷首稱是,從一個不識字的文盲到能寫出字來,讓人有種成就感。他念叨著自己之前許多年被農忙、服役耽誤了,兒子也是個睜眼瞎,但孫兒卻萬萬不能落下,一定要讓他從小識字……

  和任弘走到院外,呂廣粟和張千人正准備殺羊剝羊,而買來的面粉也倒在陶盆裏了。

  宋萬看著這些食材問道:“燧長說今日要帶著衆人好好吃一頓,慶賀一番,這是要做什麼吃食?”

  “敦煌名吃。”

  任弘捋起袖子准備揉面,笑道:“胡羊燜餅!”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9-11-2 01:41 PM

第40章 風平浪靜的午後

    任弘最初的打算,是要在破虜燧也修一個馕坑,但仔細想想,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燒馕坑時會起煙,若是煙太大,萬一被其他烽燧誤以為是吾等在報警,那就糟了。”

  誤燃烽煙是要嚴懲的,這也是報訊要用上塢院外積薪的緣故,它們燃起的濃煙又大又粗,遠處很容易辨識,不會同炊煙混淆。

  眼下竈上已多了一口鐵鍋——這是夏丁卯先前提及,請效谷縣鐵官吏幫忙鑄的,昨日才托呂廣粟的兄長呂多黍送來。

  對任弘在邊塞察奸立功的事,夏丁卯沒有問太多,但同鐵鍋一起送來的許多調料,蒜、花椒等都細細包好,小壇子裏裝著老夏自己釀的豆醬,每一樣都花了心思,帶著長輩的關切。

  驚心動魄之後,最好的回報,就是好好做頓吃的,犒勞自己。

  任弘他們買回來的那頭羊,已經由趙胡兒和韓敢當剝好了,手法技術當然比不上懸泉置的羅小狗,韓敢當在收拾羊腸肚時甚至用力過猛,被滋了一臉羊矢。

  “不止臉,還滋到嘴裏了。”

  趙胡兒無情地說出了韓敢當的秘密,老韓則黑著臉,一口咬定絕對沒滋進去。

  張千人則一邊笑一邊在案上切肉,卻乘著衆人不注意,還將一根還帶點肉的羊骨頭扔給他的狗。

  任弘這邊,則在竈上忙活開了,早上買回來的那一大塊肥豬肉正好用來煉油,整個過程香氣撲鼻,炸幹後剩下的油渣,撒一點鹽,也是難得的小食。

  他不喜歡油渣裏放糖和蜂蜜的吃法,太膩。

  而後鍋裏留少許油,放入花椒粒,炸出香味,羊排由宋萬用刀砍成塊,下鍋翻炒,看著任弘那嫻熟的顛勺手法,破虜燧衆人都看呆了,第一次見炊具還能這麼用。

  等肉中水分炒幹,加入生姜,呂廣粟正好提著陶壺,加入適量燒開的水,然後便可以放入大陶釜裏,中火慢燜了。

  “可惜胡椒太貴了,沒舍得買。”

  任弘有點小遺憾,燜羊肉裏不放點胡椒總覺得有缺憾,雖然張騫通西域後,原産印度的胡椒已經傳入中原,但如今被當做名貴藥材,真能賣到一顆好幾錢的價,而其主要用途竟是用來……泡酒!

  懸泉置的徐奉德就泡了一壺胡椒酒,以好酒五升,幹姜一兩,胡椒七十枚,像傅介子這樣的貴客路過才拿出來,但那味道任弘偷嘗過,實在不敢恭維。

  但也理解,中國人嘛,蛇蟲鼠蟻,香料水果甚至是外星人,萬物皆可泡酒,原來這傳統能追溯到漢朝!

  如此想著,任弘讓呂廣粟看著火,自己則去折騰剛醒好的麥面,將它們擀成薄薄的寬面,塗點油,等到羊肉差不多快熟,就揭開釜蓋,將寬面餅與大蒜放進去,澆上羊湯一起燴。

  等再揭蓋時,燜熟的羊肉香氣四溢,沾了湯汁的面餅看上去油津津,黃亮亮的,衆人都端著各自的碗圍了過來,眼巴巴地等著了。

  他們吃飯還是那麼接地氣,連鍋釜一起端到地上,衆人或蹲或坐,甚至像任弘一樣,把木幾當成了板凳,各取所需。

  羊肉燉的很爛,料也足,味道濃郁沒有膻味兒,而肉味也早已滲透到了寬面餅裏,十分入味,配合燉的羊肉的湯汁吃,真是越吃越有味兒!

  盡管時空差了兩千年,但羊還是敦煌的羊,面也是敦煌的面,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這次的胡羊燜餅,任弘做得大獲成功,每個人都吃著碗裏,看著鍋裏的。

  好在這道菜也繼承了大西北菜的精髓:量大管飽!

  可惜少了杏皮水……任弘是個很饞的人,此時此刻,無比懷念後世敦煌城裏熱鬧的沙洲夜市……

  當酒足飯飽時,韓敢當將碗筷一放,拍著鼓鼓的肚子感慨道:

  “這是我老韓四十年裏,吃過最好的一頓,吃過這頓,死都值了!”

  任弘踹了他一腳:“別說晦氣話。”

  “如今吾等有錢了,往後這樣的好日子,還多著呢!”

  回應任弘的,卻只有韓敢當的呼嚕聲,他竟就這樣靠在院子牆壁上睡著了。

  任弘笑罵道:“這廝,想借此躲下午的巡視天田麼?”

  “燧長,吾等去吧。”

  新來的五個燧卒因為剛來就蹭了這麼一頓好飯,都有些過意不去,主動請求去巡視天田和伐茭草。

  宋萬也站起身來,跟了出去:

  “這五人剛來,恐怕會偷懶,我跟去盯著點。”

  趙胡兒一抹嘴,撒了泡尿回來後,便盡職地上烽燧候望去了,呂廣粟和張千人則包攬了洗碗的活,他的狗則盡責地嚼著衆人啃得幹幹淨淨的羊骨頭。

  這下,任弘啥都不用幹了,他吃完飯後也有些懶,坐在席子上擡起頭,眼下夕食剛過,太陽還在西中天上,這真是個風平浪靜的午後啊……

  和著塞外吹過的風,韓敢當的呼嚕聲起伏不停,任弘懶洋洋地癱在院子裏的草席上,也差點睡著過去,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趙胡兒的大聲示警,才將他從休沐日的慵懶中喚醒過來!

  “燧長,快上來看!”

  任弘一個激靈清醒過來,擡頭見趙胡兒一臉嚴肅,立刻上了烽燧。

  “怎麼了?發生了何……”

  不等他去到烽燧頂,才爬到堠上時,任弘就止住了話語,定定地看向東方。

  順著長城往東七八裏地,是與破虜燧相鄰的廣漢燧。

  此刻,一道濃煙,正從廣漢燧,冉冉升起!

  “廣漢燧點燃了積薪!”

  任弘完全清醒了,幾步個箭步上了烽燧,趙胡兒趴在東邊的望火筒上認真觀察:“他們也舉烽了!“

  “舉了幾烽?”

  “一烽!”

  任弘仔細辨識著遠處升起的煙柱,第一根已直衝雲霄,隔了少頃,第二根煙柱也緩緩升起。

  等到再無新的煙柱升起,任弘才確定:“兩積薪……”

  “望見虜欲入塞,一千人以上者!晝舉一烽,燔兩積薪!“

  任弘和趙胡兒面面相覷,如果廣漢燧沒搞錯的話,這次恐怕是遇到大事了!敦煌多少年沒遇上過千騎以上胡人入塞了?

  很快,他們就知道廣漢燧看到了什麼……

  無數駿馬上下騰躍,馬背上是頭戴尖氈帽的匈奴人,每個人都背著弓箭。

  他們正在渡過淺淺的疏勒河,在南岸集結後,又調轉馬頭,朝西方席卷而來!

  數千只馬蹄揚起的煙塵,讓人看著心慌。

  趙胡兒眼力好,見狀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這何止一千騎啊,都快有兩千了!”

  任弘心髒狂跳,他錯了,錯得離譜,這個午後,與風平浪靜毫無關系。

  他只能聽見自己嘶聲力竭,朝院子裏大吼的聲音:

  “老韓、廣粟,點燃積薪!”

  “有匈奴犯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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